001
阿良良木火怜是我的名字,换句话说,我是阿良良木火怜。阿良良木火怜是我,我是阿良良木火怜。虽然觉得这种事不用讲也知道,不过以师父的说法,这种简单的事情,我好像不太知道。
好像完全不知道。
好像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连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都不知道。
我是爸爸的女儿,妈妈的长女,哥哥的妹妹,月火的姊姊。现年十六岁,就读私立栂之木二中,是高中一年级。
最重要的是,我是空手道家。
不过,师父当时询问我的问题,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个人资料。
师父说我空的不是手,我空空如也的是身为一个人的内在。
「没想到在我这辈子,讲出这句话的日子居然会来临。阿良良木,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了。」
师父这么说。
「这就是『免许皆传』。你已经够强了。」
甚至强过头。
突然被叫到道场听师父这么说,我只感到不知所措。完全不懂师父为什么突然开这种玩笑。
所以我好好回应了。千万别说什么免许皆传,我还远远比不上师父。证据就是我在实战从来没赢过吧?拜师到现在,我不是一直败给师父吗?
就像这样,几乎像是抗议般说。
但也觉得强硬主张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用。
「胜与败……只以这种基准看事情的你,确实和刚拜师那时候一模一样。」
师父苦笑说。
「不过,一旦超越某个等级,胜败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不只是格斗技,套用在任何领域皆准。达到下一个阶段,你将会明白强弱只是相对的东西,只是暂时性的东西。虽然你说不曾赢过我,但我不这么认为。」
那么,师父是怎么认为的?
我进一步追问之后,师父没直接回应。
「你毫不犹豫就敢挑战比自己强的人,毫不迷惘就会拯救比自己弱的人。高一的小鬼是受到谁的影响造就这种人格令我深感兴趣,不过这先放到一旁,你肯定有自己的隐情吧。无论如何,这份动力带你走到这一步,这是事实。不过,你差不多可以用这个事实为基础,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师父说。
下一个阶段。
是胜,败或强弱变得没有意义的阶段吗?
若是这样,老实说,我不想试著进入这个阶段。
我喜欢一较高下,喜欢战胜或战败,喜欢变强。反过来说,绝对不想让自己就这么软弱下去。
我讨厌什么都做不到的没出息自己。
我想做点事。任何事。
能做的事都想做。
哥哥或月火受苦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只能旁观。
我认为这就是我。
我知道自己的境遇和别人比起来得天独厚。正因如此,我想协助那些没有得天独厚的人。想协助无力或软弱的家伙。
想成为正义使者。
即使被说这只是游戏。
「你的志愿很了不起。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想向你看齐了。只不过,为了贯彻这个志愿,你这时候该面对的不是强者或弱者,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
面对。
「也就是要知道你自己。你必须知道你是谁。时机来临了,你应该要知道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放心,别这么紧张。这件事没那么难。不过,这也不是能在屋檐下学习到的事情。我说过吧?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了。接下来只能由你自己去学习。」
如果你好好学习,确实达到我昔日走上的舞台,到时候就和你交手吧。
不是以师父或徒弟的身分,是以对等空手道家的身分认真对决。
……老实说,师父这时候说的话,我并不是能够接受。应该说愈听愈难懂至极,觉得几乎像是在聆听无意义的哼唱。
虽然听得舒服,却没听懂。
对我来说还太早吧。
不过,既然能够和师父对等交手,那就没办法了。只能二话不说乖乖上钩。
对等。拜师至今,从来没有获得如此难得的机会。
当然,连至今的习武对打,我也从来没赢过,所以真正交手的时候,拳头应该连碰都碰不到吧,不过这样也好。
这是心愿。是夙愿。
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
能做的事都想做。
不过,为此我究竟该做什么?虽然什么都会做,但是要做什么?
总归来说,师父要我面对自己,熟知自己,认知我自己是谁,不过我是阿良良木火怜,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吧?
「就说了,我没办法教你这个。你的家人也没办法。你自己只能靠你自己去了解你自己。话说在前面,你在肉体层面几乎已经完成,技能也无从挑剔。『免许皆传』可不是夸大的形容喔。如果你不接受免许皆传,那就把你逐出师门吧。逐出师门。」
我不要被逐出师门。
我的师父做事真的很两极。但我就是这样才拜师的。
然后,做事两极的师父这么说。
「总之,至少教你如何面对自己吧。算是给个提示,做我当年做过的事情就好。如果你没能从中学习到任何事情,就代表你只是这种程度的人。」
如果只到这种程度,那么到这种程度就好。
你是阿良良木火怜。
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为了实际体认这一点,这个夏天──
「你一个人上山闭关吧。」
002
就这样,我阿良良木火怜,在高一暑假的第一天站在山脚下。接下来将独自挑战这座山。
不对,依照师父的说法,我挑战的不是山,是我自己,不过在那之后无论怎么想,我还是完全不懂师父的意图。
师父想告诉我什么?
我连一点线索都抓不到。
「面对自己」代表什么意思,我姑且随口找哥哥与月火讨论过,得到的答案却不太理想。
「哎,面对自己很重要喔。非常重要。尤其和自己对话,应该看得比任何事情还重。我们的高中生活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哥哥讲得莫名其妙。
他讲得莫名其妙,所以我听得莫名其妙。
好想揍他一顿。
顺带一提,月火是这么说的。
「总归来说,就是叫你进行寻找自我之旅吧?」
理解得比我还肤浅,这是怎样?
聪明的妹妹,展现一下智慧好吗?
……到最后,包括这部分,都只能自己学习是吧。
好好学习,好好求教。
总之,对于空手道家来说,上山闭关就像是一种传统,既然叫我做就做吧,如此而已。我反而早就这么向往,希望总有一天试试看。
既然追求强劲,这就是无法避免的仪式。
我甚至认为师父应该是察觉我藏在心底的这个梦想,所以绕一大圈建议我这么做。
不,师父不是这种人。不是这么贴心的人。
反倒是个大老粗,骨架也很粗。不擅长绕圈或绕路。
基本上,师父的个性比我还直肠子。像是劈开的竹子那么直(不过师父劈的主要都是瓦片)。
师父表示对我的行事动力很感兴趣,不过,我之所以成为这种个性,肯定也受到师父的影响。所以听到师父讲那种话,我挺困惑的。
只要上山闭关,也可以拭去这份困惑吧。
师父介绍我来的是逢我三山。接下来,我将在这座三山相连的山脉纵走。
别说上山修行,我至今甚至不曾登山,所以难免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好歹也会紧张喔。
严格来说,师父吩咐我做的事情,不是上山闭关本身,是瀑布修行。
瀑布修行。淋瀑布的那种修行。
翻过三座山的尽头有一座瀑布,去淋个瀑布回来吧。师父这么对我说。
在这个时代进行瀑布修行。传统得不得了,我好期待。
内心雀跃不已。
别说内心,我整个人真的要跳舞了。
「那座瀑布叫做『逢我瀑布』。我是在二十岁左右去那座瀑布修行,那里几乎算是秘境,所以别说修行,光是抵达瀑布就不是简单的事。不过以你的能耐,即使才十六岁也做得到吧。」
师父说完继续补充。
「啊啊,不过,如果觉得做不到,就要立刻回头喔。你有种乱来的倾向,甚至是主动乱来的倾向,正因如此,撤退也会成为不错的经验吧。然后,必须确实得到家人的许可再出发。花样年华的女生一个人进行连日的旅行,可不能让家人担心。」
最后说明这种符合常理的注意事项令我有点扫兴,不过,这很重要。
说成「花样年华的女生一个人连日旅行」,突然明显有种女高中生夏日大冒险的感觉,不过,瀑布修行当然不用说,我也知道一个人登山基本上很危险。
这是常识。
考虑到可能发生不测,登山要组队似乎是现在的常规。所以说服家人费了我一些工夫。
说服哥哥尤其费了一番工夫。
所费不赀。
那个哥哥意外地保护过度。
日文将「费工夫」写成「折断骨头」,哥哥大概是感受到我到最后不惜折断哥哥骨头也要上山的决心,所以他也退让了。
不过我感觉是跪让。
「既然说到这种程度,那就随便你吧……毕竟确实必须这么做吧。只不过,这边也要自己帮你进行一些安全措施。」
搞不懂哥哥为什么讲得这么帅气。
擅自进行的安全措施是什么?
不要擅自进行安全措施好吗?
顺带一提,月火是这么说的。
「哎,无论一个人去还是大家一起去,山上基本上都很危险。如果要避开危险,到头来别上山不就好了?所以你要去也无妨吧?」
这个妹妹很喜欢讲「到头来」之类的论点。
「这么说来,好像有个登山家被问到为什么要上山的时候,他回答『因为山就在那里』。那么如果问他为什么要下山,他会怎么回答?『因为家人就在那里』这样吗?」
你稍微担心一下我吧?令我很想这么说的这个妹妹,我担心得不得了。登山的人担心不登山的人是怎样?
而且她最近好像单手拿著布偶,一个人进行神秘的活动。
神秘的幼化现象。
无论如何,我依照师父的吩咐取得家人许可,现在终于要挑战这座山了。
准备万无一失。我难得还在事前拟定好计画。
逢我三山。
越过鬼会山、千针岳、咔嚓咔嚓山这三座山,前往逢我瀑布。依照一天翻过一个山头的计算,整体往返预定是一星期的旅程。
一星期。
老实说,难得上山闭关,我想至少待个一年左右,不过身为高中生可不能这么做。利用暑假的一星期冒险之旅,我就好好享受吧。
那么,出发吧。
我重新背好向妈妈借的二十公升包,踏出脚步。
踏出和阿良良木火怜见面的第一步。
003
不过,我从第一步就碰壁了。当然不是登山口有墙壁,是心理的墙壁。
碰壁了。
正要进山的时候,我觉得姑且确认一下路线比较好,所以故做慎重,故做聪明地从运动服口袋取出师父给的地图,却在这时候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我好想这么问。我没看过这种地图。
别说登山路线,我连现在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像是密码一样无法解读。
线条特别多,拿远看像是会浮现3D影像。怎么回事?师父以为拿给我的是地图,却不小心拿错,拿了现代艺术的作品给我吗?
但我没这方面的素养。没有现代或艺术的素养。
「此并非地图,是地形图。」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某人站在我的旁边。而且这里说的「旁边」,真的是几乎紧贴著我的旁边。
比起抢先向我搭话,我更惊讶的是自己不知不觉允许别人靠得这么近。我到底多么专心看地图?
转头一看,是年约国中生的马尾女孩。说到马尾,我登山的时候也把头发绑成以前那种马尾,不过这个女孩是金发马尾。
眼睛也是金色。
是……外国人吧?
头发不像是染的,眼睛也不像是戴彩色隐形眼镜。虽然比不上我,不过她的身高以国中生水准来说算高。
我的身高在高一暑假终于逼近一八〇大关,这女生目测大约一七〇吧?
这么一来,她搭话的时候过度接近,或许是文化上的差异。毕竟大海的另一头,好像有国家是以拥抱或亲吻打招呼。
既然是这样的话……
「你好啊!」
总之我先卸下一半的戒心,向她打招呼。
听说登山的时候遇到人,礼貌上都要打声招呼。严格来说我还没开始登山,不过打招呼肯定不会吃亏。
「嗯,无须多礼。」
……听她这样回应,我觉得打这个招呼真是亏大了,但这也是文化差异吧。
或者说,她或许正在学日语。
或许是以时代剧学日语。
反正我的遣词用句也不算漂亮。
「那个……所以,你刚才说地形图?」
「大致来说,是适合老手之地图。钜细靡遗记载山岳高度或凹凸。只以这些情报判断道路,对于初学者来说应该是难事。没有啦,吾亦是刚下这座山。」
果然是从时代剧学日语吧,她以这种有点过时的语气说。什么嘛,原来她是登山客。
知道这一点之后,我完全放下戒心。确实,仔细看就发现她身穿和我差不多的运动服。
虽然鞋子乾净得不像刚下山,身上的装备感觉也有点过于轻便,不过肯定代表她是如此老练的登山客吧。
「拿去。吾用不到了,所以送你。你就收下吧。」
金发马尾妹说完给我一张四摺的纸张。打开一看,好像是逢我三山的地图。
不对,正确来说是三座山之中的前两座。
鬼会山与千针岳的地图。
关于最后的咔嚓咔嚓山,师父也说过没有像样的地图能用。地形图大概也没有记载吧。
即使只有两座山的份,不过能获得看得出路线的地图,当然是求之不得。
「谢谢。你帮了大忙。」
「不客气。同为爱山人就得相互协助,互助很重要。啊啊,机会难得,这个也送汝吧。」
金发马尾妹拿出片装巧克力。没有开封,约手掌大的巧克力。
「是口粮。无须客气,依照契约,将这个交给汝,吾就能获得两个巧克力甜甜圈。这交易很划算。」
契约?
她说「获得」,是从谁那里获得?
虽然抱持这种疑问,但我还来不及问,她就留下「那么后会有期,路上小心」这句话消失了。离开速度真的只能形容为「消失」。
离开时也太美了。
我甚至觉得,她只像是在我犹豫怎么处理获赠的片装巧克力时,一瞬间融入影子消失身影。哎,这是不可能的。
融入影子是怎样?
笑死人了。
但她明明是外国人,却像是忍者耶……如此思考的我,这次终于前往山中。第一座山是鬼会山。
说不定真的会遇见鬼。
004
我在体力方面算是有自信的。
也可以说只在体力方面有自信。
曾经跑完全程马拉松,在道场也曾经连胜完成百人组手。
我是从国中开始练空手道,不过从小学时代就是在各方面积极好动,喜欢跑出去玩的孩子。主流运动项目可以说大多碰过。除了规则过于复杂的项目,我自认大致碰过。
所以,说到登山(而且是独自登山)危险又辛苦,我当成知识装进脑中,自认非常重视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有著瞧不起的一面。
明明在内心重视,却掉以轻心。
从我嘴里说做好准备,却不是带地图而是带地形图过来,大家就应该猜得到了。
登山这种事,总归来说只是走路吧!
只是双脚轮流往前踏吧!
……虽然没有瞧不起到这种程度,不过想要尽快淋瀑布的我,几乎没进行体力与速度的分配,就开始大步纵走。
大步前进,勇往直前。
而且穿著鞋子。不对,既然是登山,当然得穿鞋。
只考虑接下来的事,顾前不顾后。
总之,虽然我没听说过,不过既然连外国观光客,而且是那种国中年纪的女生都来登山,我认定至少只以这座鬼会山来说,肯定在内行人之中属于主流的好去处,是一座安全的山。
我甚至想过,乾脆像是越野跑那样跑步上山,但终究还是有所节制。
即使按照计画进行,依然是预定在一周内完成的行程。提早结束也很无聊。
既然这样,留点余力比较好。
此外,万一绊倒受伤就惨了。虽然家人让我带了急救包以防万一,不过一个人能做的治疗有限。
所以我以「稍微快走」的速度,沿著鬼会山的登山路径不断往前走,不断往上走。
「鬼会山」这个名字肯定不是「和鬼会面」的意思,而是「适合新手的山」吧。
我擅自这么解释(我不小心忘记想到可能是「适合老手的山」这个意思)。【注:鬼会山的「鬼会」和「适合」音同。】
不过,修正这个认知的机会,意外地立刻来临。
「关于吃的东西,总之,我想不必这么担心。因为所需的营养大致都能在当地取得。」
师父这么说,所以我认定登山路径中途应该有便利商店或自动贩卖机之类的东西,不过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察觉完全没看到这种设备。
咦?
奇怪了。
不对,不奇怪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认为山上有便利商店的我比较有问题。师父爬这座山的时候,便利商店是否有如此强大的展店能力也令人质疑。
就算是自动贩卖机,也要有电力才能运作吧。可是这条路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
感觉完全没供电!
如果在地底拉电缆就另当别论,不过我想像的食物取得方式,看来在这座山上很难实行。
第一座山就这样,在第二座与第三座山,我将会遭遇更困苦的粮食危机吧。
真的假的?饶了我吧。
我的食量是普通人的一倍耶?
一餐吃得下六碗饭耶?
我当然不是双手空空走到这里,背包里并不是完全没食物。
我没笨到这种程度。
不过,我只带了米。
只有米,以及当成厨具带来的饭盒,还有随身用的瓦斯喷枪。
我对于上山闭关的强烈憧憬,从这里就露骨呈现到浅显易懂的程度,但即使是修行,只吃米饭也太克难了。
不,关于吃的东西暂时没烦恼,问题在于喝的东西。插在背包侧边的水壶是尺寸超小的可爱款式。
「小一点比较不会占空间又方便喔!」
这么说的月火出自善意借我用,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弄巧成拙。原本预定要是里面的能量饮料喝完,就要去咖啡店加满的说。
连便利商店都没有,咖啡店更是没指望。我的豆浆双倍拿铁在哪里?
「把这个水壶当成我吧!呼呼,这种小事无须感谢喔!」
月火像这样得意洋洋讲得像是做给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过现在这样看,我愈来愈觉得她居然对我做得这么过分。我一时冲动想扔掉水壶破坏大自然环境。
总之,想到这趟旅程多么长,就觉得水壶带大二点也是杯水车薪……不过现在连救火用的杯水都没有。
就像这样,我的单人之旅突然面临生死关头,撞上巨大的暗礁。不得不放慢步调。
其实这时候应该踏实又聪明地折返,但我做不到。这是我还没面对的我。
是阿良良木火怜。
005
话是这么说,不过水的问题应该勉强有办法解决。我对体力有自信,对脑袋没什么自信,不过人类一旦陷入绝境,脑袋还是颇灵光的。
既然没自信,就以没自信的方式动脑。
虽然稍微偏离登山路径,不过要找到溪谷或山泉不必花太多时间。
沿著水声走到底,就是大自然的恩惠。
原来如此,师父说的「在当地取得」似乎是这个意思。这样暂且可以免于陷入脱水或中暑症状了。
冰凉好喝的水!
这正是登山的妙趣所在!
我将刚才的不安拋到脑后,像这样转眼间亢奋起来,可见我的精神构造相当单纯。但我理解师父那番话的意思之后,这又成为另一个新的课题挡在我面前。
取得。
如果喝的东西要像这样「在当地取得」才对,那么吃的东西当然同样也要「在当地取得」吧。在当地取得食物。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不,我确实看见了。
目视了。
在至今的路途上,我看过松鼠、兔子等野生小动物。啊啊,这是在城镇看不见的风景耶,它们真可爱……我这么想。
嘻嘻,认为小动物可爱的我,或许充满女生气息很可爱……我也这么想。
……要我吃它们?
当成蛋白质来补充?
「…………」
不,师父,即使自负是格斗家,我也是活在现代的女高中生,您给的这个课题有点难啊。
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自给自足」就算了,要一个没下定决心的人实践「弱肉强食」字面上的含意,这任务再怎么说也太困难了。
我这种说法当然太甜美了吧。
像是糖果一样甜美。
食用其他生物的生命,这是平时日常就在做的事。刚才大口喝的水,也不知道混入多少微生物。光是沿著山路走到现在,不可能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
所以,师父并不是逼我做多么残忍的事。师父应该以为光靠「在当地取得」这五个字就能确实传达给我。
只是我太迟钝了。
应该是我要察觉才对。
而且,如果是感谢就算了,只是吃个东西却要郑重做准备或下定决心,到头来也很奇怪。
只不过,在纠结这种事的时间点,就知道我平常的生活方式多么随便。
知道我平常的生活方式多么敷衍。
不像话。
不过,如果只看这时候的我,老实说,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太缺乏了。
缺乏准备,缺乏决心,更缺乏实力。
再怎么对格斗技有自信,赤手空拳的我也不可能拥有捕捉野生动物的专业技术。没有设陷阱的知识,甚至没有用来处理动物的刀子。
就算是空手道家,手也太空了。
如果在视野开阔的道场内还很难说,但要在树木立体分布的山上抓野生动物根本不可能。不只是动物,我已经挑战过了,我连河里游的鱼都抓不到。
就只是变成落汤鸡。
汗水冲得掉,体力却白白浪费。即使不提这个,内心也被无力感折磨,如果对自己说得严厉一点,那么我甚至还没有立场思考食物或弱肉强食的问题。
这就是我。
自给自足吗……
或许这个课题反而更难。
「只有拥有武力的人,才会犹豫是否该行使武力。」
事到如今,我想起师父曾经说的这番话。不,这或许是哥哥说的。
到最后,我这天中午只吃了米饭。
连这些米饭都不是我收割的。
甚至不是我买的。
006
大致来说,我不擅长料理。
在家里都很少下厨,在山上更不用说。
顶多只在学校上过料理实习课。
阿良良木家也不是暑假会去露营的家庭环境。哥哥升上高中之后更不用说。即使是我带来的装备,老实说我也从来没用过。
我原本觉得带一些更不用花时间调理的行动粮食比较好,不过……
「不行啦!上山闭关的气氛很重要,所以要是带最新的调理器具,心情会全部搞砸喔!」
月火如此主张。
「放心,我会好好教你饭盒怎么用!认真仔细地教你!不知道用法的仅止于炊爨的『爨』这个字就够了!」
月火肯定同样没露营经验,不过我这个妹妹求生能力意外地强,而且基于各种意义擅长料理。
即使缺乏知性,在生存竞争这方面,这妹妹也令人觉得拥有强大优势。
如果是月火,她在山上肯定也能面不改色取得食材吧。她身为火炎姊妹的参谋,或许会漂亮设下陷阱给我看。
总之,我按照妹妹的教导,使用饭盒、从溪谷打来的水以及随身用的瓦斯喷枪煮饭。光是这样就手忙脚乱,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真是难为情。我原来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吗?
师父说的「面对自己」是这个意思吗?要我知道独自活下去多么困难……或是要我知道自己是什么都做不到的人……不过,要领悟这种事,感觉不需要刻意上山淋瀑布。
稍微讲一下,我就会懂。
总之,这时候说我把米饭烧焦多少也没用,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想说明自己煮的饭吃起来完全不像是使用那么好喝的水。这部分就容我断然割爱吧。不过,唯独煮饭冒出的香气似乎不差。
我自己这么认为。
野生的熊好像也这么认为。
「慢著,有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场所是动物园,遭遇猛兽时最不该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大呼小叫」。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个情报,不过该说知识和实践不同吗?野生的熊实际位于面前,我不可能不大叫。
因为真的超大只的。
熊!
熊已经熊到不是熊以外的任何生物了!
而且,我遇见的熊是群体。
共四只。
不对,慢著慢著,又不是儿童卡通,熊是群居的生物吗?我书读得不多(这是最令我为自己书读不多感到可耻的状况)所以没办法断言,但是熊给我的印象不太像是会群聚共同行动。
若要说例外,就是那样了。
只限于熊家族的场合。
从这种角度来看,感觉带头的熊是熊妈妈,另外三只稍微小一点(但还是够大了)的熊是熊小孩。
如果这是人类,妈妈带著三个小孩是一种令人安心的组合,看在眼里甚至会觉得温馨,但如果是熊,样貌就完全不同。
带著孩子的熊。
这是绝对不能刺激的对象。
这种平凡的杂学,即使是不读书的家伙,也就是我这种家伙都知道。而且既然是被食物的味道吸引过来,代表这一家是饥肠辘辘的熊。
状况烂到像是烂上加烂。
更烂的是饭盒里已经没有能分给这群熊的饭。连一粒米都没留。
到头来,熊会吃米饭吗?只是在前来抓鱼的时候被香味吸引吗?
……总之,熊会不会吃米饭是其次,这时候我除了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还得同时思考熊会不会吃人。
思考熊会不会捕食人类。
虽然从状况来看几乎是搞笑场面,却是正经至极的场面。
是无比严肃的场面。
不只是空手道,在格斗技的世界,我听过和熊或狮子这种猛兽对打并且漂亮获胜的传说,也就是神乎其技的传说。不过连松鼠都抓不到的我,面对四只熊不可能对抗得了。
连动物园的熊都不可能,它们还是野生的熊。
来自大自然。
即使如此,我还是凭著气魄与骨气,鼓起对抗熊的志气与身为人类的尊严,不过当我看见这群熊看我的眼神,这些东西就很乾脆地消失,快到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完全是看著餐点的眼神。
看著猎物,看著食物的眼神。
啊啊……
我静静理解了。
直到刚才苦恼的粮食问题,我就像是学到了极为适当的解答。
这是吃立不摇到露骨的程度,我这种人没资格想到的解答。换句话说,人类也是食物。
弱肉强食的终点──食物链。
连结起来,串接下去。
食物与食物的连锁反应。
「…………」
不,就算这么说,身为这条连锁的生物之一,也不能大彻大悟决定在这时候洒脱被吃吧?
我绝对不要。
我不想死,也不想被吃。
别说瀑布修行,我连第一个山头都还没越过。师父也是,既然有熊出没,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是说,错的是我不应该擅自脱离路径找水源吗?不是熊找上我,是我闯入熊的地盘?
没想到不是遇见鬼,是遇见熊……
照这样看来,遇见鬼还比较好吧!
「可恶!既然这样,只能打了!」
「蠢货。什么叫做只能打了?」
我下定决心,握紧拳头要扑向熊家族的时候,我的脚上浮到半空中,整个人就这么被翻过来。
看来是我正后方的某人,对我使用摔角的岩石落下技成功。
不不不,没成功。要是在满是石砾的地面这么做,我会当场没命。
破裂流出的脑浆,会被熊群美味享用。特地方便它们食用是怎样?
「吵死了。即使下定决心,汝同样会被美味享用吧?好歹装个死吧。」
正后方的某人如此吐槽,同时从勉强点到为止的岩石落下技姿势(类似后桥背摔的感觉)放开我。话说……正后方的某人?
这个某人是谁?
仔细一看,是将金发梳成包包头,身穿裤装,年约二十岁的大姊姊。
「呃,咦?刚……刚才我在山脚见到一个很像您亲戚的女生耶?」
「啊啊,那是吾之表妹。」
她如此断言。明确断言到没有反驳的余地。
总之,看她们长得很像,应该没错吧。但金发包头小姐的身高和我差不多。
虽说熊出现令我毫无余力,但她不只是进入我的警戒距离,还对我施展华丽的摔角招式,我再粗心大意也要有个限度才对。
看来,她救了我。
如同刚才她的表妹救了我。
……无须别人吐槽,居然不顾一切想朝野生熊群特攻,我自己都觉得疯了。只能认定刚才失去冷静。
「真是的,第一天就被熊袭击,汝之苦难亦不输兄长啊。」
「咦?大姊姊,你认识我哥?」
「…………」
金发包头小姐沉默片刻。
「喂喂喂,居然出现此等幻听,嗯,看来汝尚未回复正常。在山上巧遇之登山客,不可能认识汝之兄长吧?更不可能依照汝兄长之命令,躲在影子里和汝同行。」
接著,她滔滔不绝对我说。
哎,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总之,身边有个令人不禁看到入迷的外国美女,而且还有四只熊,人类在这种时候颇难冷静。
话说,现在不是冷静的时候啊!
她在我贸然鲁莽要挑战熊家族的时候阻止,我对此感激不尽,但是现状没有得以解决。危险的状况依然存在于这里。
不只如此,事态还恶化了。
无止尽地恶化。
如果只是我因为自己的疏失(火已经熄灭,在这种场合却是弄巧成拙。野兽明明怕火,无法想像身为前火炎姊妹的我会犯下这种错误),被受邀前来的熊家族袭击,广义来说解释成自作自受就好,不过我的天啊,千里迢迢从海外来日本,只是凑巧经过这里的外国客人居然被我殃及!
我受到「只有这位大姊姊一定要保护!」的使命感驱使。
「快逃!这里由我断后!」
我张开双手站在金发包头小姐前面。这辈子居然真的能说出「这里交给我,你先走」这种话,我没想过会荣获这种机会。
甚至觉得努力有了回报。
不过以这种状况,「断后」解释成「被吃掉断绝后续的人生」或许比较正确……总之就专心争取时间吧。
不执著于胜败……嗯?
这是不是师父说过的话?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场合。我现在要应付四只熊,没余力思考!
「放马过来吧!」
我就这么没取回冷静,却感受到沸腾的热血,注入气魄如此大喊。
不过,以像是只用视线殴打的心态瞪过去,我发现这群熊家族背对著我,正在垂头丧气离开。
形容成「垂头丧气」有点保守,实际上熊群是一溜烟逃进森林深处,只有背影留在我瞪向虚空的视野范围一角。它们的背影也立刻消失。
「呃,咦?」
「喀喀。没什么,熊原本极为胆小之生物。甚至只要人类大呼小叫就会主动回避。看来是被汝之怒吼吓到吧。再怎么样也不是因为和吾之视线对到。」
金发包头小姐说完笑了。笑得好古典。
唔,嗯?
这么说来,我并不是没听过熊是胆小的动物……听说只要叫喊或发出声音,熊就不会接近人类,不过这始终是遭遇前的预防措施吧?
既然熊被食物的香味吸引而主动接近,就不适用这个准则才对,而且应该和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大吵大闹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吧……唔~~不过实际上,熊群真的像那样逃走了。
是个体差异吗?
熊也不能一概而论吗?
我的怒吼居然拥有此等力量……最近的艰辛修行,说不定使我获得超乎想像的成果。
难怪能获得「免许皆传」。
也可能是「逐出师门」。
「总之,接下来之路途多加小心吧。不,吾在回程路上,无法和汝一起走,不过,嗯,送汝这个吧。」
像是要赶快结束熊群逃走的话题,大姊姊这么说完,给我一个小小的东西。这是什么?金平糖?
「我吞。」
「蠢货!」
她赏我一巴掌。
天啊,素昧平生的人不只是对我使用岩石落下技,还赏我巴掌……咦?我的修行果然还完全不够吗?还是说这个人也有练格斗技?
毕竟她身材超棒的。
「不准看到什么都送进嘴里!就是因为这样,兄长才会帮汝刷牙!」
咦,我说过刷牙的事吗?
刚才应该提过我有哥哥,什么嘛,原来那是普通兄妹常见的互动。
是阿良良木家常见的互动。
常见的互动。
总之,因为这一巴掌,所以我吐出嘴里的东西。
不是金平糖。
是铃铛。
不是手摇铃,是圆圆的铃铛。
「此为『熊铃』,挂在背包吧。这么一来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铃声,肯定能协助汝驱熊。」
啊~~原来如此。
天底下就是有人这么聪明。
想到这个点子的家伙是天才。
我连骨子里都植入格斗技的动作,所以行动的时候自然习惯避免发出脚步声甚至衣服摩擦声,不过现在非得反其道而行了。
「此外,还有这个。即使挂上铃铛,熊若是要来还是会来。双手空空还是会放心不下吧。」
我暂时放下背包,依照吩咐挂上铃铛之后,金发包头小姐这次递给我一根长棍状的物体。
「千万别吞下去啊。因为汝不是吾。」
虽然接受这样的叮咛(后半段我听不懂。「因为汝不是吾」?)但是不用说,这种形状的东西,我终究不可能吞下去。
这是什么?手杖?
即使不是登山必备物品,也有许多人使用。电视上也经常看到登山客像是滑雪那样双手拄著手杖的影片。
她要借我这种手杖?
我是这么想的,但我错了。
这不是手杖,是出鞘的日本刀。
007
这趟逢我三山纵走之旅,在第一座山──鬼会山的后续路程,没有遭遇值得写下来的麻烦事。
不,突然就遇见熊,在登山会遭遇的麻烦事之中,肯定是首屈一指的体验,所以除非真的很严重,否则我会觉得没什么好写的吧。
即使是粮食危机的问题,在自己被当成熊家族的团圆饭之后,也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想到不用担心缺水,白米存量也足够,我究竟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无论要求什么都是奢求至极吧。
光是活著就够了。
只是,虽然没有该写的麻烦事,不过鬼会山本身是相当崎岖的登山路线,如今这一点应该没错。
淋瀑布这个最终目的是象徵性的,师父将我送进山上,大概是要我进行精神上的修行,不过即使从肉体层面来看,光是正常登山就是一种充分的训练。
要是兴致来了,我就倒立爬山给你们看!
我好想把刚才这种意气风发的自己喂给熊吃。
甚至想喂给松鼠吃。
想警告不准得意忘形。
要知道柏油路多么造福人群。
「地面是直的」究竟多么伟大,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理解。还有,明明连新手都不如,却觉得「使用手杖是向往精良装备的新手在做的事吧?」的我,也同时知道手杖多么造福登山客。
就说了,这不是手杖,是日本刀。
出鞘的日本刀。
金发包头小姐送的东西。
「若是下次熊再出现,就抱持亲手杀来吃之气魄吧。这么一来,熊应该亦不太敢造次。光是带著就很可靠喔。」
就算她这么说,但这不是地图或铃铛,不是有人给就可以收下的东西(感觉光是带著就只会造成危险),这么想的我原本要坚拒她的好意。
「放心,不使用时就当成手杖吧。」
她这么说,然后硬塞给我。
她是行事很强硬的人。
「汝或许认为空手道家带武器违反美学,但在山上不带利器反倒奇怪吧?」
唔~~听她这么说也没错。
而且虽说是空手道家,我师父也没禁止使用武器。
师父说,使用武器是人类的智慧……嗯?
……我对她说过我是空手道家吗?
「可……可是,如果把这个给我,大姊姊您回程没问题吗?」
「没事的。无须此等物品……更正,只要使用技能,这种程度之物品要量产多少复制品都行……再更正,因为吾确实带著备用之武器。」
原来如此。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原来如此。
她真习惯登山。居然带著登山工具的备用品,心态果然不同。
所以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身为业余的天真小妹,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以出鞘的日本刀当手杖使用,剑道家听到应该会震怒吧,不过用剑代替手杖也是情非得已。
实际上,我觉得从命真是太好了。在翻山越岭的时候,能将部分体重交给手杖支撑,真的令我感谢。
不知为何很好用。
超顺手。
只不过,因为外观是出鞘的日本刀(应该说实际上也是出鞘的日本刀),如果和其他登山客擦身而过,我想应该要花不少工夫解释。但幸好我只和这位金发包头小姐打过招呼,换句话说没和她以外的人擦身而过,就越过第一座山──鬼会山。
第一阶段突破!
看到外国人来这里,我以为这座山比我想像的还要主流,不过看来原因在于那两人(记得她们是表姊妹?)是造诣很深的登山狂人。毕竟途中也有好几处是已经称不上登山道路的险境。
总之,无论如何,第一天就此结束。
呼。
虽然发生几件预料之外的事,或者可以说预料之内的事几乎都没发生,不过最终还是有惊无险。今晚就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开始挑战第二座山──千针岳吧。
我从背包取出寝具。
也就是睡袋。
本来想说要不要带帐篷,不过这样行李会增加,一个人住帐篷也太夸张,所以选择睡袋。
虽然相当担心在山上会睡不好,不过大概是从早走到晚很累吧,反倒可以睡得比平常还熟。没有余力享受大自然,也没有余力眺望星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缩成一团入睡。
甚至没做梦。
也没见到任何人。
008
回想起来,熊趁我睡觉时接近的话该怎么办?我应该预先准备对策。不,熊没来,但即使来了也不奇怪。
不只是熊。
虽然还没目击,不过在如此郁郁苍苍的森林地带,至少会有蛇吧。如果是毒蛇就惨了。这里是无法期待手机收得到讯号的深山,根本求助无门。
疲劳使得戒心放松了,得绷紧才行。
我在附近的溪谷洗把脸,身体也冲乾净(得知热水的可贵),以精神抖擞的状态迎接第二天。
感觉饭煮得比昨天好。
可见凡事都要习惯。
但我不知道是习惯了方法,还是习惯了味道。
所以我认为第二天的山路肯定比昨天好走,不过实际上没这么顺心如意。
应该说,我忘了。
不小心就大意了。
构成逢我三山的三座山,其中的第二座山──千针岳,风景和鬼会山截然不同。说到千针岳,山上的树木大多是针叶树吧……我抱持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不过稍微调查一下(我好歹预先调查过,始终是不小心没查到这部分)就会发现千针岳的「针」不是针叶树的「针」。
如果是针叶树该有多好。
千针岳的「针」是「尖如针的岩石」的「针」。换句话说,千针岳是一般所说的岩山。
别说针叶树林,山上几乎没有树木生长。
所以,今天的行程与其说是登山,看起来更像是攀岩。像是贴在岩石表面,以「三点不动一点动」的原则移动时要用到双手,所以说来可惜,金发包头小姐送给我当成手杖的日本刀,只能放在两座山的交界处。
本来也想过绑在背包上带著走,不过毕竟是出鞘的日本刀,要是摔倒可能发生惨案……回程的时候得记得回收才行。
毕竟回程也会有熊。
所以,为了避免被偷,我在树荫挖个浅洞埋好日本刀,然后挑战千针岳。如果单纯只看劳力,这段路途应该比昨天还辛苦吧。
可以说每进行一个阶段,难度就会增加。
攀岩一定得使用全身,而且老实说,绳索之类的装备不算充足。照例暴露我总是准备不足的缺点。
不过,和几乎没经验的普通登山不同,当成训练一环的抱石等运动项目我还颇有经验,所以心态上有点余力。
虽然只是有点,但还是有余力。
「知道」果然是武器,是力量。
翼姊姊说的「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是礼貌性的谦虚,同时也是堂而皇之的自负吧。虽然好久不见,不过如果是她,「和自己见面」这种像是问禅的问题,或许也能顺利漂亮地解决。
现在的我,需要知道我自己。
需要知道阿良良木火怜。
不。可是,我还是不懂。
完全看不出来。
在这种大自然之中,一个人只凭自己之力行动,当成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走到这里我已经颇能体会到,这就是师父劝我进行瀑布修行的意图,但我并不是在森林里诞生,也不是想住在山上。
在这里像这样贴著岩石的我,应该不是真正的我。我的本质应该是在求学高中上课的我,或是放学后在习武道场挥正拳的我。
这才是我。
和哥哥玩,和月火嬉戏的我,应该比和熊对打的我更像我。
若要寻找自我,我觉得用不著进深山淋瀑布,这种东西在家里就有。不对,之所以这么想,肯定是因为攀岩很辛苦。
因为力气变弱,所以逐渐朝软弱的方向思考。想要找藉口休息。
想不到好方法只会浪费时间。
既然这样就别讲一些有的没的,乖乖断然休息比较好。
等到淋瀑布就懂了。
就当成这是师父给我的考验,用来获得免许皆传的考验吧。我或许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我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不会说谎,也不会乱说话,而且也不会叫人做任何做不到的事。
既然师父要我上山闭关,这趟艰辛的纵走,我不可能做不到。
但是师父也说过,如果做不到可以回头……不提这个,我紧贴在岩石表面,全神贯注持续攀登千针岳。
虽说和昨天相比,今天的行程我多少有点经验,不过想到失误时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失败,我就不得不慎重。
摔在柔软的泥土还是尖锐的岩石,受到的伤害完全不同。专心,我要专心。不应该思考多余的事。
在山上,光是活著就要拚尽全力。
即使偶尔要绕路也不以为意,我尽量确保安全的路径,朝著山顶前进。
假如我受伤,也会连累到下这个指示的师父。想到这里,就觉得这果然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为了相信我的人,我必须活下去。
只是,即使我自认慎重再慎重,人类能做的还是有限。应该说我以虚拟训练得到的知识有限。
这真的就是「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室内进行的抱石,和户外进行的攀岩是两回事。说来理所当然,但我将两者划上等号。
大意之至。
那个,事情是这样的,这里是户外,当然没有冷气或空调,也没有遮阳的屋顶。
没有防晒的屋顶。
随著时间经过,阳光从正上方灿烂洒落。
我当然不是在担心晒黑。进行户外活动时,我好歹会擦防晒油。我至少还有这种程度的女子力。
我使用向月火借的防晒油,可以说把全身擦得滑溜溜的。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岩石表面。
岩石。
「好烫!」
在烈日高照之下,我抓住大概是岩石变质产生的裂缝,但是裂缝释放像是平底锅的高热。
热到可以煎蛋。
即使是前火炎姊妹也受不了。
我不只是反射性地松开手指,身体也大幅往后仰。我无计可施。
想回复平衡,却继续失去平衡。别说三点不动,根本是零点。是满分,也是零分。
糟糕,要摔下去了。
而且是摔在尖锐的岩山表面。
就像是摔落针山──千针岳。
只是骨折还好,我将会惨遭穿刺。
明明绝对不是这么做的时候,这个想像却令我的身体畏缩。明明没有尖端恐惧症,但无论如何都被「针刺」这个关键词束缚。
身心都被这个词束缚。
唔,喔。
脑海窜过像是走马灯的东西。
这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死亡吗?
不不不,现在抱持彻悟的心态还太早。不只是没淋到瀑布,连半途而废都称不上,而且即使被岩石刺穿,也不一定会立刻丧命。
也可能是伤重骨折却没死。
最坏的状况是躯干被刺穿,动弹不得,却没能立刻死亡而痛苦挣扎,最后由太阳晒热的石头从身体内侧逐渐烫死……唔哇,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会脱臼喔!」
我听到这个声音的下一瞬间,肩头一阵剧痛。
右手臂伸直,全身的体重都落在上面。
不,支撑我全身体重的或许不是肩头,是手腕。也可能是稳稳抓住我手腕,像是枫叶般的小小手掌。
小小手掌。
在我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拉住我的这个手掌,来自于看似躲在我的影子攀岩的金发娃娃头幼女。
009
「是表妹之表妹。」
金发娃娃头小妹的自我介绍,听起来像是只有一百零一种说谎方式的家伙,但是怀疑救命恩人不是好事。
看来她们是整个家族都来登山。虽然担心她们走得这么散是否没问题,不过好几次差点遇难的我没道理担心。
只是,我居然被十岁左右的女孩救了一命……而且连十岁小孩都能挑战的路线,我却擅自认定是难关,我为这样的自己深感羞耻。还差点从那里摔下去。
我活著简直丢人现眼。
都只是一知半解。
不过,活下来真是太好了。即使丢人现眼。
金发娃娃头小妹身穿月火平常穿的和服,看起来总觉得是住在山上的妖怪。怎么想都不是登山用的服装,但是穿在她身上莫名合适,令我神奇地接受。
「唔唔,年龄设定不太顺利……看来即使是吾主之血亲,转移至他人之影子依然太勉强了。」
金发娃娃头小妹说著不明就里、大概是基于某种外国文化的自言自语,然后抬起头。
「来,肩头给吾瞧瞧。吾帮汝急救一下。放心,看来伤得不重,可以继续登山。」
她说著脱起我的运动服。
虽然个头只有我三分之一的幼女对我为所欲为,不过她这种与其说过时,甚至已经可以形容为高傲的态度,使我没有力气违抗。
毕竟不夸张,我刚才差点死掉。
鬼门关距离我那么近。
我第一次感觉死亡近在咫尺。明明是来和自己见面,我却遇见死亡。
不,难道说,师父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去鬼门关晃晃」应该不是师父会对徒弟下的指令吧……不过,假设不是这样,那么我或许没能完成指令就要回到城镇。
虽然金发娃娃头小妹以这番话安慰,不过依照疼痛程度,我的肩膀肯定脱臼了。或许手肘的筋也拉到极限,现状一定要尽快前往医院进行适切的治疗。我昔日就是有过这种经验,所以明白这一点。
说来遗憾,看来我的纵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方结束了。
一知半解、不上不下。
总之,我以令人提心吊胆的蹒跚脚步在岩地移动,好不容易来到足够让两人坐下的平坦场所,接受金发娃娃头小妹的紧急治疗。
「那么,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喔。一,二,三!」
「呀啊啊啊!」
她相当无视于常规,以蛮力接回关节。
「舔。」
接著,幼女劈头舔了我的患部一口。
什么?
以为舔一舔就能治好吗?
擦伤就算了,这是脱臼耶?
再怎么说,这文化差异也太大了吧?我扭动身体想逃离金发娃娃头小妹。
「……咦?」
此时,我察觉痛楚迅速减轻。
「咦?咦?」
试著转动手臂,也是正常运作。
毫无突兀感。
不,反倒爽快得像是至今攀岩使用到的肌肉疲劳也骤然消失。
这种清爽的感觉是怎样?
「喀喀。看来吾之『痛痛飞走吧』奏效了。」
虽然听起来只像是随口说说,不过那么严重的痛楚似乎真的飞到九霄云外。我的天啊,幼女的唾液居然有这种疗效。
难怪哥哥对幼女这么执著。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或许应该发表到学会……不,大概只是差点死掉的打击增幅痛觉,我肯定从一开始就没脱臼吧。
差点死掉的打击使我精神失常,被幼女舔的打击使我回复正常。刚好和哥哥相反。
总之这么一来,我应该可以继续登山,不会半途而废。
太好了。
但也有种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的感觉。
「谢啦~~!」我重新把运动服穿好,向金发娃娃头小妹道谢。
不只是因为她为我急救,也为她刚才在九死一生时拯救我而道谢。
「没什么,无须介意,平身。」
不,我并没有恭敬到磕头道谢……哎,算了。
对外国客人说「你日语说得真好」似乎是违反礼仪,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认为指摘对方「这句日语怪怪的喔」礼貌到哪里去。
「那么,吾就此告辞。距离目的地逢我瀑布,汝已经走到大约还差一半路程之地点,加油吧。」
「咦?我说过我的目的地是逢我瀑布吗?」
「说过。」
她非常坚定地断言。
原来如此,我说过啊……
「哼,为了和自己见面而上山闭关吗……哎,确实是讨厌人类会想之点子。而且确实也是必须完成之课题。尤其是汝这种行事不顾后果之年轻人。」
总觉得这番话讲得很有分量。
明明是十岁女生。
……难道说,金发娃娃头小妹她们也是亲戚互邀全家出动,为了和自己见面而前来淋瀑布?
「唔~~啊~~没错没错。吾同样迷失自我好久了……所以汝接下来或许还会遇见其他表姊妹。」
「这样啊……你们是大家庭耶。」
「来,这个拿去。是手套。这样应该可以多少降温吧。」
金发娃娃头小妹说完,不知道从哪里取出登山用的手套递给我。
这手套怎么看都不是她小小手掌的尺寸,大概是亲戚要她帮忙拿的吧。
无论如何,刚刚才差点摔落一次,现状不容许我客气。
只能收下了。
「不好意思,我明明什么都无法回报……」
「不不不,托汝之福,吾能吃之甜甜圈种类愈来愈多。赚翻了。只差一点即可全吃一轮,不然汝再陷入一次危机亦无妨喔。」
唔唔,国外笑话的水准真高。
我完全听不懂。
只能要笑不笑听过就算。
「那么,保重啦……即使和自己见面也别吵架啊。」
幼女留下耐人寻味的这句话,然后轻快起身,沿著我爬上来的路线下山。我觉得还没谢够,连忙追上去想叫住她。
「?」
然而,岩石后方已经没有金发娃娃头小妹的身影。应该不是摔下去吧?
010
往下看也没看见金发娃娃头小妹,所以我判断应该单纯因为她是攀岩好手,决定继续前进。多亏获赠的手套,从这里开始很顺利。
一帆风顺。
当然,后来也好几次出现危险场面,但还是有惊无险克服危机,继鬼会山之后,逢我三山的第二座山──千针岳也翻越成功。
第二阶段突破!
因为很辛苦,所以我甚至有种「现在回去也没关系」的成就感。毕竟已经体验过生命危机,我觉得该学的事情或许学完了。
还有什么好学的吗?
也可以说不知道有没有开放新的东西可以学。
只不过,行程都走到三分之二,现在回头也挺遗憾的。难得没脱臼,所以应该做到底。
既然没被尖石贯穿,那就贯彻意志吧!
……不提这样讲得妙不妙,总之我像这样重新下定决心,度过第二天夜晚。
不提「免许皆传」或是「和自己见面」之类,总之我想把一度开始做的事情做完。走到这一步可不能放弃。
不过,我在想。
幸好凑巧有那群全家一起来的外国登山客,如果没有她们,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下场。
毕竟看起来果然没有其他登山客……总之,虽然不知道会在哪里受挫(或许只是在鬼会山入口看不懂地形图不知所措,结果毫发无伤就回去),但是如果没有她们,我肯定无法达成瀑布修行这个目标。
这么一来,认为我应该可以抵达逢我瀑布的师父就看走眼了。
这令我感到惭愧。
甚至羞耻。
还是说,和我是否做得到无关?
师父说过,胜败不重要。
我还是不太懂。
即使觉得好像懂了,肯定也是自己想太多吧。
甚至可以说是胡思乱想。
哥哥或许会懂。
哥哥和师父的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都截然不同,不过共通点在于都不是那么重视胜负。
以哥哥的状况,有种「输才是赢」的感觉,不知道实际上怎么样。
师父绝对不是要我独力前往逢我瀑布,所以即使接受外国家族的协助,也不会害得修行失去意义,不过接下来即使遭遇表妹的表妹的表妹,我也希望别劳烦对方就突破难关。
011
逢我三山的第三座山,最后一座山──咔嚓咔嚓山。
听到这个名字,会令人忍不住联想到兔子与狸猫那则故事里的那座名山。这大概不是正式名称,而是通称吧。
听说很久之前是火山。虽然现在不必担心喷火,不过听到这个情报,我这个前火炎姊妹就有某种情绪开始沸腾。
火热沸腾。
只是,虽然情绪沸腾,而且昨晚刚立誓接下来要独力闯关,但我第三天早上突然遇到难题。
这是咔嚓咔嚓山究竟是哪种山之前的问题。
打开背包要煮今天的饭,发现米居然没了。
只剩下空袋子。
咦?是熊趁我睡觉的时候吃掉吗?
我依然忘不了第一天的心理创伤,不过如果熊来了,那么应该不会吃米,而是吃呼呼大睡的我吧。
熊以外的野生动物,真要说的话也有嫌疑,但我不认为野生动物只会吃掉米而留下完整的袋子。如果是野生动物干的好事,袋子应该会被牙齿咬得更破烂。
这么一来,究竟为什么?
是掉在哪里吗?
袋口没束紧,像是《糖果屋》的汉塞尔与葛丽特那样,一边掉米一边走到这里吗……如此心想的我回头看,却也没看到类似的痕迹。
既然这样,应该是昨天攀岩到一半,差点从岩壁摔下去的时候,豪迈地全部洒光吧。只可能是当时弄丢的。
这么一来,当时的受害者仅止于米,应该是一种侥幸。
在那个状况,光是捡回一条命就是意外的收获,不过想到原本就不算充足的装备可能全部遗失,背脊终究窜起一阵寒意。
不,光是在这种地点失去食物,就是十分严重的损害……哎,既然是米,就算漏在地上,野生动物也会帮忙吃掉吧。
不过,这下伤脑筋了。
伤透脑筋了。
早上煮一天份的饭再捏成饭团吃的维生方式这么快就不能用,我只能束手无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不过,如今只能前进。不能以粮食问题为理由回头。
因为这时候回头的话,正确来说就是得花一天走第二座山──千针岳回去。必须走岩山回去。只能一边攀岩一边觅食。
既然这样,不如继续往前走,一边「在当地取得」食材一边爬咔嚓咔嚓山,这才是上策。
幸好,几乎没有事前情报(师父也没有详细说明),不知道是哪种山的咔嚓咔嚓山,像这样看起来,感觉比较接近第一座山。
当然,难得获赠的武器(日本刀)已经留在前一座山,即使还带在身上,至今确实累积疲劳的我,也不可能抓得到野生动物。
不过,如果是植物呢?
植物不会逃走。
不会来吃我(重要)。
我反倒注异自己还在爬鬼会山的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想到采山菜配饭。
……其实没什么好诧异的。
因为我讨厌吃蔬菜。
我老是在吃肉,是真正意义的肉食系女子。
植物也是活著的生命,所以吃植物也是杀生的这个论点,这时候就放在一旁吧。我还没达到讨论这种议题的境界。
我再也不会说「讨厌吃蔬菜」这种奢侈的话语,恳请各位原谅。
所以,这个意外也终于变成切身问题了。为了进食,也就是为了活下去,我非得攀登第三座山──咔嚓咔嚓山。
第三天开始了。
012
虽然刚要攀登咔嚓咔嚓山就突然遭遇麻烦事,不过这座山本身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即使无法单纯和攀岩相比,但是和第一座山比起来,虽然给人的感觉很像,难度却完全没得比。鬼会山的登山路线,多亏有手杖(日本刀)所以能够比较轻松征服,不过说来惊人,这座咔嚓咔嚓山到头来根本没有登山路线。
没有像是山路的山路。
难怪地图没画。
光是正常攀登,就像是已经遇难的登山方式。能依赖的只有山脊的坡度以及溪谷。
可以推测这座溪谷连结到山顶附近的瀑布,也就是逢我瀑布。
那么以最坏的状况来说,只要一直沿著溪谷走,就可以抵达目的地。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的登山方法,却是我自己的智慧。
至今的思考工作都交给月火,所以我只拿得出效率这么差的智慧,可以说悲哀至极,即使如此,自己思考并且自己行动还是会有成就感,由此产生动力。
感觉自己活在当下。
回想起来,没有食物是九死一生的危机,我的心之所以没有受挫,或许都是多亏这份动力。该怎么说,原来光是活著就是这么快乐的事……我甚至冒出如此壮阔的想法。
这也代表我多么辛苦吧!
总之,移动的时候总是确保有水可用,至少不是错误的做法吧。不过有件事必须注意,以熊为首的野生动物当然也会来喝水,所以这也绝对不是安全路线。
此外,虽然是基本常识,不过像是避免踩到湿石头打滑,或是避免踩到烂泥绊住脚等等,必须注意这方面的细节。
我姑且在附近地上捡了两根粗树枝当手杖。同样是手杖的替代品,拿一把日本刀的那时候比较轻松,不过,这也不能奢求。
如果沿著这座溪谷往上爬到最后能抵达逢我瀑布,那么广义来说,在这里冲水就堪称达成目的……我脑海掠过这种恶毒的想法,不过如果严山峻岭纵走两座半之后,终于遇见的却是如此卑劣的自己,别说师父,我甚至没有脸见家人。
见到自己之后再也无法见任何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吧。所以我始终以完成全程为目标。
继续纵走。
另一方面,也没有疏于寻找食材。
走到这一步,比起按照计画行事,觅食保命比较重要。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比保命来得重要。
以最坏的状况来说,不惜修改行动计画,也要以「在当地取得食材」为优先……只是我也不能忘记,停留在山上的时间愈久,粮食问题也会不断恶化,因为人类没有任何一天可以不吃东西。
如果有带独木舟之类的东西过来,回程就轻松多了……其实我也这么想过,但现在顾不了回程的事。
虽然不知道是休火山还是死火山,不过想到咔嚓咔嚓山的由来,就觉得这里的土壤果然不适合开垦耕种。或许因为这样,所以凭我的知识能够辨识的蔬菜、水果或菇类,我完全找不到。
奇怪,不可能这样才对。
高丽菜、苹果或香蕉,是在哪里长成什么样子?
013
假设深山有生长这种广为人知的主流食用植物,也绝对不好吃的样子。
平常在超市等处贩售的蔬果,果然是经过人类改造,栽培成人类易于食用的品种。
总觉得飮食问题愈想愈深奥。只是这么一来,我就是在很浅的浅滩苦恼了。
已经不求好吃或是好入口,总之想填个肚子。我处于这种极度饥饿的状态。
话是这么说,但我昨天确实吃过东西,所以我以为即使不吃早餐,至少还是可以撑过上午,不过完全不行耶?
看样子撑不下去耶?
乾脆吃周边的杂草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听说其实还算能吃。
而且也没有哪种草真的叫做杂草。
因为失去米而失业的饭盒,要是拿来煮草吃,应该不会太惨吧……
我如此心想,不对,已经不确定是否在想,总之我蹒跚朝附近草丛伸手──
「……为何故意伸手摸会让皮肤肿胀之植物?」
某人紧抓住我的手腕。
既视感。昨天差点从岩壁摔下的时候,也是这样被抓住手腕。
天啊,又出现幼女吗?我如此心想往旁边一看,对方果然距离我非常近,不过这名金发登山客不是幼女,是打扮得像是女高中生的双马尾女生。
哎,在大海另一侧的国家,女高中生的定义与年龄绝对和日本不同吧,所以我不能一概而论,总之她是和我年龄相近的金发辣妹。
「肿胀之肌肤,吾终究舔不下去。不然吾之舌头亦会遭殃吧?」
不知为何,金发双马尾妹讲得好像知道金发娃娃头小妹舔过我的肩头。怎么回事,是亲戚之间的心电感应生效吗?
这种东西,在我和月火之间没生效过啊?
不,我已经处于无法好好思考的状态,所以不确定是否清楚听到金发双马尾妹的话语。或许她单纯是以热爱山林的登山客身分警告我「别小看山」。
确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采集山菜,自暴自弃也要有个限度。要是结果造成皮肤真的肿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啊~~……那个~~……」
「吾是表妹。」
……哎,我想也是这样吧。
不过,这一家到底是多少人来登山啊?
而且走得挺散的。
还有,难道没有任何一个讲师能教她们讲现代的标准日语吗?
处于有气无力状态的我,被金发双马尾妹抓著手腕拖离草丛(会造成皮肤红肿的草丛)。
「不准看到什么都放进嘴里,吾之表姊没说过吗?」
她这么说。表情看起来很不耐烦,就像是自己的好心提醒被无视。大概是她和表姊妹的同步感受力很强吧。
不过,我听过这种提醒吗?
我完全不记得。
「恐怕只是记性问题,不过,吾就当成运动撞墙期使然吧。所以说,想起另一件事吧。看似高贵无比之亲切登山客,不是送汝口粮吗?」
唔。
这我想起来了。应该说,我为什么一直忘到现在?
明明是短短两天前的事,却好像已经是大约两年前的事。
没错,在逢我三山的第一座山──鬼会山入口处,金发马尾妹送我片装巧克力。
片装巧克力!卡路里!
我想想,那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啊啊对了,记得就这么放进运动服口袋没碰过?
要是连这个都弄丢怎么办……如此心想的我摸索口袋。虽然口袋没附拉炼,但幸好确实留著。
只不过,大概是第二天的艳阳发威,巧克力好像融化一次又凝固,形状变得扭曲,但是味道应该不会因而走样。我将巧克力咬进嘴里嚼食。
「……啊啊,感觉到了!我感觉到多酚!」
「慢著,居然能感觉到多酚成分,汝之舌头太细腻了吧?」
金发双马尾妹傻眼般说完,走回草丛那边。
她没走很远,始终都在我影子所及的范围,不过怎么回事?掉了东西吗?
我恍神没多久(只吃一片巧克力,还是无法回复到脑袋能运作的程度),金发双马尾妹双手满满捧著花束……更正,捧著草束回来。
「拿去,此为可食用之草。吾帮汝采来了。」
「你好亲切!」
我拥抱金发双马尾妹。
对于距离过近的外国访客,使用不像日本人的方式表达谢意。
「我的毕业舞会舞伴就决定是你了!」
「日本没有毕业舞会吧?」
「你是天使!不对,是神!」
「啊,别这样别这样。要是叫我天使或神,可能会有天大的麻烦找上门。」
仿古代的语气改了。
天大的麻烦?
什么东西?
「我立刻料理!你也吃了再走吧!」
虽说要「料理」,却也只是用饭盒来煮,不过如愿获得食物而亢奋的我,就像这样邀金发双马尾妹一起吃午餐。
「抱歉,难得汝如此邀请,但是以吾之状况,吾不可能吃地表生长之物。」
她冷漠拒绝。
我感谢的心情逐渐冷却。
而且她的拒绝方式好过分。
既然这样,为什么对能吃的野草或造成红肿的毒草那么清楚?
「总之,基于某些原因,吾对食物很讲究。或许应该说吾身边曾经有个家伙对食物很讲究。喀喀!」
金马双马尾妹讲得不明就里,接著发出高亢却带点自虐的笑声。
「所以吾无法和汝一起吃,不过至少陪汝吃完这一餐吧。」
她说完,坐在我准备好的瓦斯喷枪旁边。竖起单脚的坐姿实在谈不上教养,却还是隐约带著高贵气息。
与其说高贵,应该说神圣?
啊,不对,记得不能说她是神?
为什么?
「嗯?怎么啦?」
「啊,那个……对了,我在想,大家都说山上有神……」
听她这么问,我随便回答。
太随便了。
但我确实听过这种说法。并不是把我上山巧遇的外国观光客误认为神。
不过事实上,不只这个金发双马尾妹,多亏这群金发家族,我受到相当多的协助。
到了这种程度,即使是我这种随便的家伙,也超越「凑巧」或「偶然」的境界,感觉冥冥之中受到神的安排。
「哼,山即是山,没有什么神。」
金发双马尾妹斩钉截铁地说。
看来她不是虔诚的信徒。
「山确实神秘,或许这即是重点。不过以吾之状况恰恰相反?」
「嗯?恰恰相反?」
「以吾之状况,是在湖泊……不,总之,这是往事。很久以前发生之事。这个国家倾向于将自然现象视为神,或是将自然现象视为妖怪变化。崇拜自然,恐惧自然。怪异由此而生。不过,实际上,怪异或许只存在于人类心中。」
「???」
怎么回事,我真的愈来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由外国人教我日本文化,我也挺惭愧的,不过她是进入这种深山观光的爱山人,对于山没抱持自己的一套论点才奇怪吧。
「怪异」是吧?
不过,如果只是默默洗耳恭听,我觉得对于救命恩人挺失礼的。
「就像是日文说的『疑心暗鬼』吗?怀疑的心会诞生鬼……类似这样。」
我出言附和。
我自己这么说完,也觉得应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过金发双马尾妹以不知道是傲慢还是大方的态度说「哎,大同小异吧」同意我这句附和。
「鬼生于心,住于影。吾这种鬼和这个国家所说之鬼应该不同,然而此等差异亦可以说是人类有趣之处。所以,怎么样?」
「嗯?什么怎么样?」
「先不提神或鬼……汝差不多已经见到自己了吗?毕竟行程应该亦即将看到终点了。」
「啊~~」
咦?
我说过我的目的是「和自己对话」吗?哎,既然她知道,那我应该说过吧。不行,看来意识还处于运动撞墙期。
「称不上已经见到了。光是活著就很勉强喔。果然得实际淋瀑布看看,否则什么都不好说。」
「光是活著就很勉强吗?这就某方面来说真令人羡慕。毕竟世间也有想死却死不了而头痛之家伙。」
「哇,有这种家伙?」
「可以说有,亦可以说没有。可以说还活著,亦可以说已死亡。好啦,草看来煮好了,差不多该吃了。」
「啊,嗯。我开动了。」
在她的催促之下,我直接从饭盒舀野草吃。唔~~说穿了应该是蔬菜汤吧,不过老实说,绝对不算好吃。
可以说没味道,也可以说苦,大概是煮太久,也完全吃不出口感。真的就像是在吃毒物之类的。「饥饿是最棒的调味料」这句话也意外地可疑。
不过,我不奢求。因为这是金发双马尾妹为我采来的(不过她自己拒绝食用就是了。)
营养,营养,营养。
生命,生命,生命。
我像是念咒般喃喃自语,将野草塞进喉咙深处。为了抵达金发双马尾妹所说即将看到的终点,我得好好吃东西才行。
「姑且记住野草之长相啊。而且接下来只要看到就先采集起来。第一座山肯定亦生长这些野草,回程之食物也能以此勉强凑合吧。」
「这方面都谢谢你的照顾。」
「无须多礼。那么,吾就此告辞。」
金发双马尾妹说完迅速起身。
无论如何,吃过片装巧克力与野草之后,脑袋多少转得动的我一时好奇。
「请问,你们究竟来了多少人?」
我这么问。
走到这里,一个,两个,三个,再包含金发双马尾妹,她们一家人我已经见过四个。
第三人的金发娃娃头小妹,预告我接下来可能会遇见其他人,实际上也像这样获得协助,但她们老是突然出现,所以我每次都吓一跳。
对心脏不好。
如果接下来还会见到她们这家人,我想先知道具体来说会在哪里遇见什么样的人,这种心态或许不只是好奇心吧。
接下来还有许多金发金眼的表姊妹们下山吗?还是说,这个金发双马尾妹是押队的最后一人?
对于我这个问题,她的回答居然是反问。
「先不提吾这边来了几人,汝这边究竟来了几人?」
我这边来了几人?用看的不就知道吗?
在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时,金发双马尾妹露出不是天使,甚至是恶魔的微笑。
「汝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来吧?」
她说。
014
我当然认为自己是一个人来。
因为,我就是一个人来的。
我认为应该一个人来,而且如果有人陪,就不算是闭关修行吧?我之所以挑战公认危险的单独之旅,是因为我认为必须这么做。
如果我愿意,应该也能邀学校朋友或道场同伴一起来,如果向师父申请这么做,我也不认为师父会拒绝。
这是我的判断。
是我自己决定的。
哥哥的反对或是月火的赞成,极端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并没有影响我的决定。一切都是阿良良木火怜的决定。
难道说,不是这样?
就别人看来,我是盲从师父的吩咐,反抗哥哥,在月火煽动之下,毫无自我意识或意愿,踏上这趟莫名其妙的旅程吗?
我是没有自我的家伙吗?
我是不存在自我的家伙吗?
我一边思考这种事,一边继续爬咔嚓咔嚓山。总觉得与其说是登山,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攀登溪谷,总之肚子装点食物之后,先不提身体状态,精神状态顺利回复了。
金发双马尾妹不知何时消失无踪。或许是我稍微低头思索她那个难解问题的瞬间,她就拔腿朝河流下游狂奔而去。
就算这样,但她为什么要狂奔?
我再度因为道谢道得不够而觉得消化不良。早知道应该问她的联络方式吗?
总之,如果接下来又遇见她们的表姊妹,到时候就一起道谢吧。
我如此心想,试著踏出双脚一步步前进,不过山这个场所对我毫不留情。
不简单,也不温柔。
话说,这第三座山咔嚓咔嚓山,就像是完全拒绝人类入侵般冷漠。
据说山上天气多变,所以我终究猜想行程途中可能会下雨,背包至少确实装入雨具。
也确认过没弄丢。
到头来,我是来淋瀑布的,所以我在心态上觉得多少下点豪雨也不算什么。不过山上超乎我的预料。
没有下滂沱大雨。
也没有雷电交加。
并不是遭遇这种华丽的事件,反倒是静悄悄接近过来,等我察觉的时候已经完全被包围。
说成「包围」,各位或许会觉得是野生动物的包围,不过在这个场合,包围我的不是生物。是雾。
放眼望去一片纯白。
我走路时总是看著脚边以免打滑,结果完全以弄巧成拙的形式,如同迷途闯入云层。
有这种事?
我惊愕不已。
不用说,这个状况相当危险,但我受到震慑的感觉比较强烈。
原来雾可以这么明确笼罩在身边啊,我以为顶多只是视野变得朦胧。
景色几乎都被涂抹成同样的颜色吧?
纯白的颜色。
不,以上山会遇到的雾来说,这也是相当浓的浓雾。即使如此,放眼望去居然白到只看得见正下方,即使是雪景也没这么白。
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是白得伸手不见五指。
留在原地不动就会立刻消散?还是应该赶快移动,钻出这股浓雾?我这个外行人难以判断。
与其说是浓雾,这几乎是恶梦。
思考得单纯一点,我正走在地形多变的场所,既然视线被封锁,留在原地不动应该是上策,但是如果这个状态持续下去,我确实会愈来愈走投无路。在这种什么都看不见的环境下,想调理野草也做不到。
如果是在夜幕之中,用火反而比较安全,不过同样是视野不佳的环境,在白雾里无法用火来扩展视野,说不定会受潮熄灭。
总归来说,如果选择等待,或许又会陷入运动撞墙期的状态。以最坏的状况来说,也可以直接生吃山菜,需要这么做的时候,我也会毫不犹豫这么做吧,不过这样也有风险。
应该说,现状已经没有零风险或低风险的选项。无论怎么做,都是攸关自己生死的高风险赌博。
大概连这个也是「面对自己」的一环吧。
总之,我选择在浓雾之中,以声音为线索,继续沿著溪谷往上走。没问题,我也受过蒙眼战斗的训练。
不过始终是在道场进行的训练……
和道场比起来,山上反而比较多线索可以利用。我比至今更彻底小心脚底打滑……我要冷静。
即使这座山上有熊或山猪出没,在这股浓雾之中肯定也会安分。我就像这样硬是让自己安心,慎重拄著树枝制作的手杖,继续移动。
015
咔嚓咔嚓山。
逢我三山的第三座山──咔嚓咔嚓山。
我认为这个名称来自那个童话出现的山,这个想法本身应该不是完全错误。我想这就是命名的由来无误。不过,不只如此。
我现在确信,取这个名字的主因是另一个要素。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身处浓雾完全看不到前方却依然前进的我,在听到这种声音之后确信了。
……依照童话,为了点燃狸猫背上的木柴,兔子使用打火石的声音是「咔嚓咔嚓」,所以那座山叫做「咔嚓咔嚓山」。
记得在另一个版本的童话里,那座山在点火之后变成「轰轰山」……既然这样,如果这座咔嚓咔嚓山接下来会改名,想必会叫做「螫螫山」吧。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不知为何,我知道。
明明不曾面对这种状况,我却非常清楚。这是警戒声。
警戒声──咔嚓咔嚓。
警告声──咔嚓咔嚓。
是的。
这是「那个昆虫」发出的声音。
「那个昆虫」恐怕是人类会在山上遭遇的头号风险。
杀人次数更胜于熊的小虫。
「虎头蜂……」
我发出声音说。
不对,别说发出声音,我甚至吐不出空气。脸部肌肉完全抽搐。
好可怕。
紧绷的恐惧完全支配我的身心。
登山相关的书几乎一定会写到,虎头蜂狰狞又凶暴,会主动攻击进入势力范围的人类──以毒针螫。
虎头蜂的针和蜜蜂不同,可以重复螫。如果因为被螫就当场蹲下,会被群聚的蜂群螫成蜂窝。被蜂螫成蜂窝挺讽刺的。
不过,也不是只要逃跑就好。虎头蜂群在袭击之前,会发出警告声。
咔嚓咔嚓的警告声。
蜂群发出这种声音,判断对方是不是入侵势力范围的外敌。据说只要停止不动,也可能运气好脱离险境。
如果逃跑,当然就会被蜂群追。在这种状况下,没有正确的判断可言。
假设存在著正确的判断,应该就是绝对不要进入可能有虎头蜂窝的区域……然而为时已晚。
我犯下大错了。
从哪里开始的?
不应该在浓雾里轻举妄动吗?还是说,这种登山计画到头来鲁莽至极?各种后悔袭击我的内心。
如同蜂螫。
阵阵刺痛折磨著我。
……这种想像超恐怖。
看不见形体,只能以声音感觉,所以包围我的虎头蜂被我的想像力夸大。虽然不可能是真的,但我以为数千只虎头蜂正在锁定我。
不行。我站不住。
在这种状况,我不可能静止不动。但我双腿发软,甚至也逃不了。明明面对熊的时候鼓起勇气要扑过去,却丝毫不敢对虎头蜂做同样的事。
怎么办?
好想哭。
不舒服。
头痛。
发抖。
流汗。
反胃。
窒息。
……逐渐无法持续思考了。我难道罹患了高山症?现在在这里发作?
精神错乱的我,做出「循著水声跳进溪谷」这个结论。即使虎头蜂群被形容为军队,终究也不会追到水中才对。跳进溪谷之后,我能否平安无事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是会溺水,会被冲走,会因为水太冰而心脏病发作,还是会撞到岩石或溪底,我都不在意。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只要不必继续听到这种声音就好。
「听好。」
此时,某人从正后方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对方在浓雾里从正后方抓住我,所以我看不见这个人。不知道是哪种发色,也不知道是哪种发型。
不过,确实有人。
听到这个声音,不知为何,我非常放心。
感觉全身突然放松力气。
「听好。听清楚。你认为虎头蜂会在这种浓雾里振翅吗?」
对喔。
听对方这么说,就发现确实如此。
熊或山猪没出现,同样的,虎头蜂在这种浓雾里也无法行动。我不知道昆虫的视力多好,但是先不管亮度或距离,浓雾当前,眼珠应该皆平等才对。
那么,这个声音不是警告声吗?
不是虎头蜂要螫我的声音,是引诱我赴死的声音?
是让我听到己身软弱的声音?
是我对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来带路。就这么往前走。」
我正后方的某人如此说完,就这么抓著我的肩膀,用力推我的背。我失去力气的身体就这么任凭使唤,沿著山坡往上走。
还听得到咔嚓咔嚓的声音。
不过,声音愈来愈小。
逐渐消失。
逐渐听不到。
「就这么前进。沿著道路前进。」
我只听到来自正后方的这个声音。我感觉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怕了。
不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推我。
接下来,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前进。
沿著道路前进。
即使没有道路,依然走我自己的路。
016
穿过浓雾,眼前就是逢我瀑布。
虽然有种忽然抵达终点的唐突感,不过第三天即将结束,夕阳逐渐沉入山脉棱线的另一侧。即使是这样的阳光,现在的我也觉得好耀眼。
大概是在某处穿越森林边界吧,视野变得辽阔,火红扩展开来的雄伟景色,似乎渗入精疲力尽的身体各处。
在浓雾中支撑著我,在背后推我一把的那个人,我慢半拍转身寻找,但果然已经不在了。明明得连同所有表姊妹的份一起道谢才对。
「唉……」
现在可不是脱力软腿瘫坐的时候。虽然这里是终点,不过也可以说如今终于抵达起点。
我不是来登山,是来进行瀑布修行。
逢我瀑布和我隐约想像的瀑布不同,不是那么巨大的瀑布。若要肆无忌惮地说,我觉得有点扫兴。
成就感打了折扣。
顺带一提,我原本想像的瀑布,是如同之前电视特辑报导的尼加拉瀑布那么大,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如果我以现在的身体状态淋那种规模的瀑布,那我不只是死掉,还会死无全尸吧。别说和自己见面,或许还没办法以遗体的样貌和遗族见面。
而且,即使逢我瀑布和想像的不同,从大小来说反而算是小的,不过从高低来说,至少在国内应该算是相当高的瀑布。换句话说,近距离看见的瀑布落差相当可观。
就我抬头所见,水流是从目测十五公尺的高度笔直落下。这种高度、水势与水宽当然都远远比不上尼加拉瀑布,不过想到接下来要淋这种瀑布,看来得重新鼓足干劲才行。
哎,至今的我突破熊群,完成攀岩,撑过饥饿,穿越浓雾,克服虎头蜂群。到了这个地步,我可不能害怕进行瀑布修行。
虽然也想过今晚就这样吃完晚餐(水煮野草)好好休息,明天再进行瀑布修行,不过打铁就趁热吧。
应该说,即使不提心情上的问题,从实际的问题来看,闯过浓雾的我,从衣服到鞋子的温度都高到不行,所以想冲凉痛快一下。
进行瀑布修行顺便冲凉,从修练的角度来看相当冒失,不过好不容易穿越那股浓雾,我觉得应该获得这种程度的奖赏。
我以「吃饭前先洗澡」这样的感觉,从背包取出空手道服。回想起来,先把这套衣服塞到包包底部,总觉得就是害得打包工作变难,无法携带必要装备过来的原因。就算这么说,上山闭关的时候也不能把道服留在家里。
既然要淋瀑布,就要穿道服。
我脱下差不多等于已经冲凉过的湿透运动服,换上道服。穿过浓雾抵达的逢我瀑布,几乎是秘境般的场所,所以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
能够独占这幅风景,在这个时间点就很奢侈了。
背包是防水设计,所以内容物平安无事。哎,不过这套道服也很快就会湿透了……我如此心想,系好黑带。
然后头发也重新绑好,做个伸展操。
刚才,我差点抱著心脏病发作也无妨的心态跳进溪谷,不过进行瀑布修行之前,终究得好好暖身才行。
首先我像是远眺瀑潭,在比较远的位置踩水。水温比我想像的低。
这水温,该不会是冰点以下吧?
不,如果是冰点以下就结冰了。毕竟是水。
虽然得逆流行走,不过水不是很深,所以只要小心青苔打滑慢慢走,反而可以走得比刚才还稳。虽然应该不会溺死或是心脏病发作猝死,不过这温度也低到能让人冻死。
光是位于山顶附近,就已经很冷了吗?
我想想,记得月火说过……每登高一百公尺,气温就会下降约零点六度……水温也是这样吗?
果然还是改到明天早上,不对,改到明天中午比较好吧……我不免这么想,但如今重来也来不及了,而且明天的天气也不保证是全国放晴。山上气候多变,我才刚体验到不想体验的程度。
我一边注意脚底离开溪底,一边接近瀑潭。我不经意幻想那座瀑布后面有洞窟,里面藏著宝藏,不过就我接近所见,应该没这种机关。
瀑布后面只是普通的石头。
秘传的卷轴藏在瀑布后面什么的,师父不是喜欢这种桥段的类型。师父是诚实正直的格斗家。
我也当个诚实正直的徒弟,洒脱地淋瀑布吧。不过,接近到和瀑布只差数公尺的距离时,内心也开始冒出「咦,真的要做这种事?」的质疑。
冒出水就算了,冒出质疑不是好事。
回想起来,我说「和尼加拉瀑布比起来令我扫兴」这种话很失礼,在这个距离看见的瀑布魄力惊人。光是溅到飞散的水花,就痛到可以说像是被重殴。
不是水刀,是水槌的感觉。
淋在我这种疲惫至极的身体,应该足以轻松打碎吧?
没错,如果是现在这种状态的我……不对。
错了。这就错了,阿良良木火怜。
全身肌肉酸痛,双脚满是破皮,膝盖频频打颤,手臂抽搐作痛,体力也几乎用尽。即使塞再多野草,饥饿的肚子也从来没填饱,营养绝对缺乏,即使没罹患高山症,现在也很难说自己能够好好思考。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是最佳状态。」
哎,不管了!
我连水深都没确认,就这么踩进瀑潭,一头冲进无止尽猛烈往下冲的水流。
任何激流都冲不熄我的火焰!
017
「忍,欢迎回来。平安接送小怜辛苦了。拿去,说好的甜甜圈。」
「嚼嚼嚼……」
「呵,受不了,小怜也真令人伤脑筋。我没跟著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可未必喔。」
「咦?」
「吾说,这可未必。不,实际上是吾躲进影子跟汝之妹妹走,但吾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吾没跟著走,那个巨大姑娘或许会更顺利走完那条山路。」
「咦?咦咦?忍,这是怎么回事?」
「和汝这位吾主不同,那个姑娘只是普通人类,却拖著躲在影子里之吾一起走,体力消耗肯定非同小可,和背著哑铃登山没什么两样。」
「那……那么,意思是你别说拉著她走,还扯她的后腿?」
「严格来说,是汝扯妹妹之后腿。」
「那你要跟我说啊!这样我不就差点杀掉妹妹了?」
「吾现在不就说了吗?收到甜甜圈之后不就说了?都是因为汝坚持事后履行承诺才会变得如此。好好反省吧。」
「居然……不过,真正危急的时候,你还是帮了忙。金发表姊妹军团……啊啊,那件事尤其帮了大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你推她一把的那件事。她说因为这样,一直插在心中的某根刺终于拔除。不过或许不是刺,而是针吧。」
「嗯?汝在说何事,吾不知道这种事啊?」
「什么?」
「吾最后一次协助那个姑娘,是帮她找野草那次。她在浓雾里穿越时,吾没提供助力。」
「在……在浓雾里穿越……?」
「该注意之处并非此处吧?」
「既……既然这样,在那家伙身后推她一把的是谁?」
「天晓得。所以吾不是说过吗?要习惯一个人独处是相当困难之事。孤独时尤其如此。」
「…………」
「说不定,要是她在雾里回头,在她身后之人物出乎意料是她自己喔。会遇见鬼,会遇见自己,所以名为『逢我瀑布』。总之亦即是说,自己之存在方式并非只有一种。」
「就像你也有各种不同的自己……吗?」
「如同汝亦有各种不同之汝。对吧?哎,光是和自己见面,终究只不过是一个起头。今后得永远和各种不同之自己打交道才行。喀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