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为了回到住处的那一天

  取代晨间报时,炮弹飞来飞去。

  早安,千叶。

  东京湾上架着巨型桥梁,通往该处的铁轨有装甲列车呼啸而过。铁制轮圈发出近似悲鸣的尖锐摩擦声,旋转炮台奏出狂野的声音。

  海的另一头肯定有战事发生。

  不对。

  用【发生】来形容不够贴切。

  这场战争不会有终结的一天。

  战祸接连不断,军靴的踩踏声不绝于耳,始于沉眠之前,梦回之时仍未间断,一觉醒来依旧没能告终。

  因此,我们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种日常片段,战争与和平的界限模糊,没空跟武器道别,不知警钟何时将为谁人响起,无眠的山猫们终将前往战场。

  战吼与远方响起的枪声重叠。

  那声响在爆炸声中依旧清晰可闻,可能是因为几个出声的人年纪尚轻,再加上该团体多为女性成员。

  又是【嘿】又是【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闹不休,充满霸气的呼喊听起来游刃有余。

  这也难怪。毕竟是在一场不会输的战争……话虽如此,亦无胜算可言。

  特别划分的海、自成一格的都市,两者打着永无宁日有很讽刺的防卫战。

  这场战争的对手——一度迫使陷入人类存亡危机的怨敌unknown,如此称呼它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遭逢未知事物早已成为对付既知生物的战争。

  沦为例行公事的战争游戏太过虚幻,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唯独声音,它很真实。

  炸弹爆裂,独特的风切声响彻战场。

  奏出战场的吹奏乐。

  只要听出基准音,应该就能立刻谱写完整的总谱。

  没这么做的原因有几个。

  其一在于,乐团在这个战场上是多余的。

  其二即是,自己没有绝对音感和相对音感。

  还有一点,那是最大的理由。

  说起来本人的战场,并非榴弹枪弹飞来横去的最前线,而是银弹交错飞舞的大后方。

  【……喂。】

  有人朝自己搭话,放在室外的注意力因此拉回。

  盖过这方的声音,取而代之,办公室内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还有收到信件的提示音,老旧的电脑运作声在耳边嗡嗡响。

  【千种学弟……】

  【在……】

  被人叫到名字,一句放空的回应下意识脱口,再朝出声的位置扭头看去。

  我杵在桌子前方呆立。

  正面有人坐在椅子上盘起双手,是位梳油头、带无框眼镜的男子。

  现场响起一阵喀哒声,既不是窗户被风吹,也不是敲键盘的声音,而是他脚上那双乐福鞋在桌子底下跳踢踏舞的声音。人称【抖脚】。

  【你……有在听人讲话?】

  【嗯……在听。】

  距离那么近,用那种乌鸦声讲话,怎么可能没听见。

  只不过,这粗嗓子的主人公漆原达树大大地【唉————】了一声,发出长长的叹息。在这段冗长的吐纳后,原本就瘦的漆原学长会变得更瘦……我开始担心些有的没的,这时漆原【鞋长】推推眼镜,还揉起眉心。

  当他这么做,右眼脸上方的旧伤、直挺细嫩的鼻梁便看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那张脸其实够帅。鼻梁高挺,有对狭长冷静的眸子,说他的眼神清冷也不为过。但老是东张西望的眼感觉很神经质,替帅哥形象扣分。

  还有他的穿衣品味,在这个镇上已经算好的了。上面弄得直挺挺的衬衫领子窜出黑色外套,袖口露出金光闪闪的厚重手表,耳垂上也挂着散发类似光芒的小圈圈。好吧,比起某些穿背心爱露上臂二头肌、刻意炫耀身上刺青的家伙好多了。这种比较法形同古人说的五十步笑百步……不对,好像该说半斤八两吧?

  总而言之,漆原学长的品味大概是这种感觉。

  气质上集知性与粗暴于一身,用以前的话来形容,就是所谓的有脑子黑道。

  这位智慧型帮派分子大动作扭头。

  【嗯——不对吧?你听完都当耳边风吧?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听进去?】

  原来是这样啊。要从有限的字句读出真意并洞察人心可不容易。

  【哎,其实我也有我的苦衷嘛?说这种话并非我的本意哦?】

  漆原学长摘下眼镜,开始拿放在桌上的棉质毛巾用力擦拭镜片。宣称自己不想说这种话,表示对方异常想说。

  【关于昨天跑外务拉业绩的成果,不是说过要你尽快跟科长报告?今天我一直在观察,千种你都没动静吧……】

  【你一直在观察我哦……】

  这算什么,你是我的粉丝吗……有空盯我还不如去工作……这份惊愕不禁脱口而出。接着漆原学长便从镜片后方射出锐利的眼刀。

  【……啊啊?】

  【没什么……】

  我被智慧型黑道沉声威赫了……好可怕……

  【为什么没去报备?我不会生气,你说说看?】

  事先告知他不会生气,表示这个人异常火大。

  【不,报告的话,刚才已经发电子邮件过去了……】

  【用电子邮件我怎么会知情?不是跟科长报告就没事了,我们讲求的是团队合作。到底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吧?你认为不通知我也无所谓?】

  【抱歉……】

  【别这样,又不是要你抱歉,我想听听理由。再说这也是为了防止旧事重演啊?懂了吧?所以才说,请你给我个理由。】

  【好的……其实就是,我寄邮件给科长,顺便设定学长为副本收件人,想说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别找借口!】

  什么!?

  是你叫我说明理由,我才回答的耶……

  【千种学弟,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呢……若你愿意道歉反省,我原本不打算继续追究的。】

  什么!?

  刚才明明说目的不是要我道歉的啊……

  喂喂这样不行呐,漆原鞋长,这哪是说一套做一套,根本来说词本身都变来变去吧……虽然这样想,但出社会工作后【偶尔】会碰上这种经常性事件,可不能放在心上。

  心要变得更坚韧,必须做到被人问【饭还没好吃么?】有余力能微笑回应【哎呀呀爷爷上个月才吃过饭吧?唔呵呵呵……】换句话说,要具备随时都能杀掉区区上司和前辈的气概,光是多了这份能耐,就足以脱胎换骨。

  【印象中根本没看过你发给我的副本……】

  嘴里说着这些,漆原学长喀哒喀哒地操纵老旧电脑。他将眼镜推高,眼睛眨了两三下。

  接着不悦地戴回眼镜,故意叹气给别人看。

  【……我说你,明明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直接知会一声?就没想到发信件会漏看?知道什么是【报告】、【联络】、【商议】吗?我们既然是团队合作就不能缺少沟通吧?是不是?这样说是否不合情理?】

  【……】

  你说的合情合理。

  可是,不讲理的人说出合情合理的话一点也不合理。

  【……千种,你有在听吗?】

  这位不讲理的人先是吁了一口气再补上一句【真是的】,将原本就松的领带拉得更松,脖子喀叽作响。

  咦咦——?怪了——?上次只用口头报备,结果漆原鞋长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我俩还因此争辩各说各话,一个说有一个讲没有,然后他严词命令我今后要用电子邮件这类书面通知留底,我才照办……

  这些事在脑内转啊转,此时桌子被人砰砰地起敲了几下。

  【千种!千种霞!】

  【是——我在听。】

  【既然在听,为什么没回应?刚才问你【这样说是否不合理】就该回答我了吧?】

  是。遵命。明白。YES。没错。嗯嗯。好哦。收到!知道喽~

  回哪句都一样。没听到漆原学长心目中的理想答案,他就会一直问下去。

  既然如此,有答没答都一样。

  【是。】

  明明清楚这点,有礼貌的我还是情不自禁乖乖做出回应。今天傍晚已经排定要去外面跟人谈事情,我想早点把这件事了结。

  但是,漆原学长似乎还想跟我继续聊下去。

  【拜托你了,真的,你来生产科已经半年了吧?】

  【是没错。】

  正确说来【只】过半年。

  【我不清楚菁英聚众、傲视群雄的战斗科是什么情形,但那种做事方式,在我们这边行不通。】

  【嗯……在战斗科也行不通……】

  【也是啦……我懂。怪不得你会当吊车尾。】

  漆原学长发出一声【唉——】,再次大口叹气,他摇摇头,顺便加上咋舌声。

  【总而言之,我们这有自己一套做法。】

  以上是智慧型黑道的说辞,但印象中不记得他有教过任何疑似【他们那一套】的东西。

  拜【在职训练】这套谜样制度所赐,当初没什么机会研修就得到朝实务迈进,被分到漆原学长下面做事,然后他说不会教我技术要我自己偷学Don’t think FEEL!诸如此类,我只好想办法把工作做好。

  我已经习惯像这样被迫在漆原学长桌子前立正站好,被他如恐吓般说教。

  因此,这已经成为了本部门的家常便饭,没人关心我跟漆原学长的动向。

  电话铃声和邮件收取音效在办公室内接连响起。

  我有时会偷看其他桌的人在做什么……

  【…………唉——啧。】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哒————!有女学生狂敲键盘不停地叹气跟咂舌。

  【万分抱歉。我会排除万难赶上交货期限。是,真的很抱歉。我会努力的,不会,对不起。会想办法的。是,我会努力,是,万分抱歉。】

  还有边讲话边按住肚子外加擦拭额际汗水、看起来很辛苦的男生。

  【贵单位的负责人说办不到,若要我们说句公道话,说什么办不到都是骗人的。嘴上喊不行也没关系总之先做就对了,要是最后弄得出来就表示可以办到。也就是说,他其实一直都在说谎呢。】

  这我似乎做不来,有位看起来很资深的前辈好声好气外加头头是道,正朝后电话另一头的人回话,这位前辈的名字好像叫绵实。

  他们三人都用诚实、真挚的心面对分内工作,最后却精神扭曲,对我在办公室角落被人说教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呜呜……大家都不救我……

  甚至让人觉得该由我去救其他人才对,这个职场就是那么病态。

  但俗话说鹤立鸡群、一枝独秀,偶尔还是会出现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好比现在,某位正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的女孩就是其一吧。八成想缓和我与漆原学长之间的紧张氛围,才主动泡了茶。这人在一旁听漆原学长说话听到心慌,还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偷偷摸摸,踩着既慌乱又害怕的步伐靠近漆原学长,小心翼翼地搭腔……

  【请、请问——……】

  【啊啊!?】

  听人用弱弱的声音搭话,漆原学长带着怒吼回头。这一转,凶狠的表亲跟着放缓。

  【……搞什么,原来是莲华啊。】

  让人想不到他刚才还在恐吓别人,漆原学长柔声直呼她的名字。

  莲华……榴岡莲华。

  跟我同龄,现年十六。一对大眼和细长的手脚很有少女韵味,被过膝长袜包住的美腿则显得秾纤合度。

  千叶这边的学生多半乱穿指定款制服,榴岡的服仪却始终按照规矩。外套正面扣紧,领结打得有模有样,话虽如此却一点都不死板,大概是她总给人柔和印象的关系。

  例如那对水润、楚楚可怜的大眼,或者气色良好的肌肤,还有时时带笑的樱色唇瓣,加上轻柔飘逸的黑色长发。

  【怎么了?哪里不懂吗?莲华来这才半年吧,想问什么尽管问。】

  漆原学长这话是笑着说的……我也来半年,有不懂的地方也好想来问啊——明明跟榴岡在同一时间从战斗科调过来,却不好好对待我,这是为什么?

  我碰到不懂的地方跑去问学长,他回答:【这点小事就不能自己动脑筋想想?没人跟你解释就什么都做不了?】后来照实说我没问,他又咄咄逼人:【为什么不来问我?觉得不问也能自行解决是吧?】算了,总之,这之中的理由用不着问也知道!

  原因简单明了。

  因为榴岡是女生,而且就算不说客套话也是为可爱的女生,只用一句话形容她就是可爱的女生。

  相对的,我是彻头彻尾的男生所以才更糟糕。要说糟糕的点在哪,就是漆原学长万一对我比榴岡更温柔,反倒会有贞操危机,那可不行。甚至让我庆幸漆原学长说起话来总是不留情面……不对,等等哦?平常很高兴又爱虐待人的学长突然不经意展现温柔,害我怦然心动——他可能在使这种高阶手段也说不定。现在还不能放松戒心……

  我心里这么想,但这八成是杞人忧天。因为漆原学长才不是虐待狂,单纯只是个性太渣!自称虐待狂的人纯粹只是个性差,这机率异常的高。

  此刻那位废渣大便智慧型黑道脸上仿佛写着【呐哈哈!好,爸爸什么都愿意教你哦——!】带着好心情转动椅子,对榴岡露出笑容。

  【若是你碰到困难,尽管说没关系。】

  【啊,不是、那个……不好意思!是关于刚才说的业绩报告……】

  【啊——那个啊!千种真叫人头疼,刚才就跟他说了叫他别发电子邮件了事。人与人之间还是要保留沟通的温度吧?我个人是很重视这份人情味啦……】

  漆原学长一副老实样,在他得意洋洋露出【真拿他没办法】的态度后,榴岡的眼开始蒙上水汽。

  【对、对不起……我也是、只寄了电子邮件……】

  【啊,这样啊……】

  看榴岡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口气无比内疚,刚才还说得天花乱坠的漆原学长随即气焰消弭。话虽如此,不愧是漆原鞋长,马上点头表示我懂我懂。

  【不过,话说回来,回头告知事后经常无从查证。用信件留底很重要,我反倒该谢谢你才对,莲华。】

  鞋长真是铁汉柔情……还有,你的企图好明显……

  【我今后会多加小心。对不起!】

  榴岡深深一鞠躬。这一动让手上的托盘里的茶点喷洒出来,大概想避免悲剧发生,榴岡要倒不倒地前后踩了几步。

  【哇哇!哇!嘿!喝!……哈哇!】

  她努力奋战几次,最后还是没能稳住脚,发出滑稽的叫声跌倒在地,被茶淋成落汤鸡。

  【好痛……啊!】

  算是奋斗的成果吧,榴岡的制服正面和裙摆全都是湿一片,嘴里发出苦闷的呻吟。吸收茶水的上衣黏在肌肤上,发现衣服呈半透明状的她赶紧拉衣服遮住胸口。

  撞见榴岡的惨样,事务所内的气氛瞬间一僵。

  接着大家异口同声笑了出来。

  【……厉害。】

  【各位支付点谢意吧。】

  【莲华真冒失呢。】

  受胃痛所苦的男性学长转忧为喜,绵实前辈开始收集谢意,漆原学长则笑着朝她伸手。

  刚才还一直喀哒喀哒狂敲键盘的女性前辈也不例外,露出【真拿你没办法】像在看女儿或者妹妹的慈爱目光,单手拿起抹布靠过去。

  【榴岡真是的……】

  【对不起!对不起!】

  学姐哎呀呀唔呵呵地微笑并替榴岡善后,榴岡则慌到啊哇啊哇哈哇哇。

  远方的东京湾正受战火笼罩,这温馨场面是怎样……在这个黑到不行的职场里,榴岡简直是天使的化身。

  不过,光那点小事就能让现场一片祥和,这个职场肯定不算病入膏肓。话说,为什么这个职场那么黑又那么病?因为我们是以和为贵的民族?

  才在想这些,一阵喀哒的脚步声朝我们接近。踩的步伐似乎不大,从声音可以听出某人正匆忙挪动他那小小的身躯。

  紧接着【嗙!】的一声,门被人用力打开。

  【吵什么吵!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吧?】

  一名少女现身。平板、活页夹、资料夹……她手里抱着各式各样的装置和资料,气势逼人的站姿充满肃杀之气。漆原学长反应很快马上就发现了,只见他诶嘿嘿地露出卑微笑容,顺便搓搓手。

  【釣、釣瓶小姐,您辛苦了。】

  真难想象这家伙刚才还在对我说教……敌弱我强,敌强我更弱,厉害,这就是在职场打滚的男人!只不过,职场男终究赢不了上司。被人狠狠一瞪,漆原鞋长词穷地【唔咕!】一声。

  【别说釣瓶,叫我朝颜。】

  那双眼睛散发伶俐的光芒。

  釣瓶朝颜给人的印象也跟伶俐这个词画上等号。

  白皙通透的肌肤相当细嫩,可爱小巧的五官组成端正的容貌。生着少女该有的纤细身形,如小鹿般细长的手脚,赋予她宛若纷纷细雪的梦幻感。

  事实上,釣瓶朝颜乍看之下的确很稚气。虽然同为十六岁,但她看起来就是比我年轻。

  然而好胜的眼神、没被刘海遮住的光滑额头得以窥见其气质之坚毅,让她看起来有种超龄的成熟感。难怪漆原学长对她毕恭毕敬!

  【你们在今年度尾声最忙的时候瞎掺和什么?相比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未达成工作目标的人会受惩罚,还会对你们进行人事考核。】

  这句话,让刚才气氛一度祥和的事物所内部瞬间沉重起来。尤其是?釣瓶朝颜才有权说的字眼【人事考核】,大伙儿都对它有所警觉。

  没错,釣瓶朝颜是这个生产科的头头。国中时期就成功开发具备高附加价值的经济作物,还开拓将之销往其他都市或内地的销售管道,确实累计具体资产。结果她以历年来最年少之姿,登上南关东防卫都市的群粮仓——千叶都市生产科的龙头宝座。

  看似柔弱,经营手段却很铁腕,处理人事快很准。

  她携惊人的成绩、超人的劳动量跃居顶点,严以律己严以待人。因此,生产科成了这座都市最操的工作场所。如今的釣瓶朝颜已经是君临这座地狱职场的魔王。

  那名魔王持续瞪视降临职场的温馨小天使。可能是额头外露的关系,聚在眉心的皱纹清晰可见。

  【又是莲华干的好事……】

  【对、对不起……】

  榴岡赶紧拿抹布擦拭地板,一面战战兢兢地道歉。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釣瓶朝颜似乎感到头疼,深深揉揉太阳穴。眼下这种情况,看的人都替她捏把冷汗……事务所内的同仁全都紧张地观望,最后釣瓶【呼——】地叹了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

  她嘴边浮现淡淡的弧度。里头确实隐含一丝柔情,包含我跟榴岡在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哦,小朝。我马上收拾!啊,还要把茶重新泡过!】

  【茶就免了。再翻第二次就糟了。】

  【这、这次不会打翻的!直接拿不开盖的宝特瓶过来!】

  看榴岡干劲十足在胸前握起拳头,釣瓶则半开玩笑滴调侃。两人对话的温度很像同龄友人该有的。

  【那么,就不用我中意的杯子,可以改用纸杯装吗?】

  【嗯!知道了!……不对、我、我不会打破的啦!?】

  【天晓得。对吧,漆原?】

  【哈哈哈,哎呀——应该会打破吧。之前我的杯子也摔得粉身碎骨。】

  釣瓶朝颜说话时面带微笑,再加上漆原学长用爽朗的声音回应,其他学长姐们也纷纷露出笑容。连我都不禁嘴角上扬。哈哈哈,漆原学长的杯子被人打碎喔——干脆连心一起粉碎岂不更好——

  在如此祥和的氛围中,榴岡难为情地红着脸庞,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吟声。用沉稳的笑容凝视这一切,釣瓶接着拍拍手:

  【好了,快回到工作岗位上。莲华你收拾完跟漆原一起到会议室来。事关你们团队的人事考核。我要进行面谈。】

  【啊,嗯!】

  榴岡精神抖擞地应声,釣瓶朝她点头回应并朝我瞥来。

  【……还有千种,你也来。】

  留下这句话,她不等我做出回应,直接朝会议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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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于事务所内的会议室响起喀喀声。

  在我眼前落座的釣瓶用指甲敲击平板装置。

  四人座会议桌上搁着纸杯。将宝特瓶的茶专心注入纸杯后,榴岡发出满足的叹息并回到座位上。

  釣瓶伸手拿取纸杯喝了一口茶,喝完就接着开口。

  【那我们开始吧。我要填人事考核表,得问你们几个问题。】

  语毕,釣瓶操作平板调出看似文件的画面,开始在上头用笔写些什么。

  【请、请多指教。】

  【麻烦你了……】

  坐在隔壁的榴岡神情紧张地出声,我也跟着点头致意。我跟榴岡从战斗科调来生产科这边,换言之,生产科实际上的老大釣瓶就是顶头上司。期末的人事考核由釣瓶执行。

  讨厌,有点紧张……以前在战斗科杀敌数就是一切,哪来什么面谈,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毕竟舍弃言语,用拳头来场非言语沟通才是战斗科的主流,这也不能怪我。

  这些紧张想必全写在两人脸上,釣瓶见状不禁苦笑。

  【用不着僵成那样。我已经拿到业绩报告了,不会问什么重大问题啦。】

  【……换句话说只靠业绩判断?】

  那可就麻烦了。我今天早上突然被人外派,没能做些像样的工作……顶多只去找客户,还有随便听听别人对生产科的客诉。既然釣瓶没有要求我提出资料替差强人意的业绩续护航,考核起来一定不理想。

  突然萌生不安的我出声询问,只见釣瓶露出惊愕的表情。紧接着,坐在她旁边的漆原学长立刻一脸火大样。

  【我说千种……你对朝颜学姐说话都不用敬语吗?没礼貌的家伙!小心考绩扣分。】

  【啊,我、我也没用敬语……对不起哦,小朝……不对!朝颜小姐?还、还是该叫你釣瓶、小姐?】

  【别叫我釣瓶。】

  榴岡慌慌张张讲了一大串,对此釣瓶快速拨动头发、试图遮去光滑的额头。

  【不用敬语也无妨。我跟千种同年,是莲华的朋友。基本上生产科最重视成果,只要拿出好成绩就没什么可挑剔的。】

  【没错,千种。在这世上,结果就是一切。看资产论辈分订定薪水那种想法可以扔了。生产科跟战斗科不一样,职场环境【够通风】,年轻人也能出头天。】

  釣瓶开门见山地说了,漆原学长也洋装若无其事附和。咦……这墙头草倒真快……

  不过,嘴巴上说最重视成果,回家时间比漆原学长早却被人说三道四是怎么样……这哪是通风,比较像任由狂风拍打吧。还有,刚才釣瓶不着痕迹昭告,说我不是她的朋友……不,那是事实就别跟她计较吧。

  【总之,虽说最重视成果,但这次不会把考核重点摆在那上面。对莲华和千种来说,这半年类似研修期。所以这只是单纯的面谈。】

  【这、这样啊……太好了……】

  听她这么说,榴岡松了一口气,釣瓶则对她微微一笑。

  【如何?职场环境。已经习惯了吗?】

  【嗯,学长姐他们人都很好,感觉蛮开心的。】

  【是吗,那就好。千种呢?我看过你以前在战斗科的排名,照那名次看来待我们这边比较轻松吧。】

  【哈哈哈……】

  被人出言调侃,我下意识发出干笑。哈哈哈,这个秃额女是说真的?

  的确,我在战斗科没拿出理想成绩,立场很尴尬。然而来到生产科后还是一样,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卑微,整个人已经缩小到有点逼近模特儿身材。

  毕竟生产科跟战斗科不同,工作上还要跟其他的科或都市打交道,拜这点所赐,不管去哪都会遇上麻烦事。

  话说近年来的生产科,因秃额钕大显身手到啧啧称奇的地步,业务内容因应而生的需求都大幅增加,不再局限于一直以来单纯从市粮食生产,供给车辆的任务、还要生产、贩卖品牌蔬菜和高级水果,相对的客诉也随之增多。像是对商品和流通体制的怨言自然不在话下,还有其他科或都市会对我们冷嘲热讽,刻意找碴当做一种牵制。

  一个单位急速跃进被人帮打出头鸟,那情况真是惨烈异常。

  【至于待起来舒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楚耶,因为大多是跑业务,很少待在职场里,不过,跟之前相比有更多的劳动机会就是了……】

  应该说不停地在做事而已。甚至有过劳死疑虑。

  这话暗指我心里有意见、想抱怨工作太多太操,釣瓶听完撇撇嘴,露出有些坏心的笑容。

  【对吧对吧,这工作很值得投入吧。】

  【看怎么解读喽……】

  这种蛮横言论就像在说只要做喜欢的工作,不领钱也没关系,光靠感谢跟感动就能活下去。然而,偶尔还是有人会受那旧时代黑暗企业的精神伦感召。

  【对哦……那个、我在战斗科完全派不上用场,到这或许我也能帮上大家的忙,感觉有点开心6】

  榴岡嘴里啊哈哈说得很难为情,釣瓶则嗯嗯几声大动作点头。

  【对,就是那样!能派上用场!我们的工作对这个世界最有贡献!说是现今社会的基石也不为过!少了农林渔牧等第一产业哪来发展可言!】

  接着釣瓶喀哒一声站了起来,用力握紧拳头。

  【她说得真热切……】

  【因为小朝很认真嘛。】

  看我有点吓到,榴岡悠哉地应答。不对,这不叫认真吧,已经有种宗教狂感了,没问题吗……

  釣瓶像在演讲一般大力挥手。紧接着,额头闪过一道光芒。

  【千叶的粮食生产冠居世界第一!千叶才是世界栋梁!是南关东的三大粮仓和命脉!还是生命工学最前线!拥有我们这个生产科的千叶至高无上!跟只会制作武器的神奈川单细胞动物、自以为有中央议会就拽得二五八万东京废物有天壤之别!】

  她说完嗯呼一声喷出满足的鼻息,榴岡则笑眯眯送上热烈的掌声。至于漆原学长,他不仅眼眶含泪还擦擦眼角。

  是哦,原来千叶这么厉害……不愧是千叶!——话说我并没有出现上述反应,好吧,热爱家乡是件好事、嗯。为那份千叶爱拍拍手。

  受人热烈拍手后,釣瓶的手在平板装置上快速滑动,切换显示的画面。我偷看一下,上头映出疑似检查表的东西。釣瓶看着它,嘴里喃喃自语。

  【……再来是规章循核检验啊。】

  【循、循核?那是什么?】

  不常听到的字眼让榴岡纳闷地歪头。

  【这个嘛,就是检查你们有无违反学校制定的规矩。还有确认劳动环境是否正常,组织的管理体制是否过当,个资方面如何处置,以及是否有骚扰行为等……校方将之设为义务,要我们检查这些。】

  一面做些简单的说明,釣瓶在平板装置上点啊点。

  【OK、OK、OK——……好了……这种东西要乖乖遵守,根本没办法工作吧——】

  看样子釣瓶只随意地瞥了一下,接着就对表格内的空格打勾。是说这个人刚才说的话好像不太妙……

  【这不是要我们写完交回的表格吗……】

  【咦?反正最后还要经过我这关。所以不写都一样吧?】

  哎呀哎呀,这位秃额妹,虽然你一脸错愕装可爱歪头,但这种做法是最违反基本规章的哦……

  糟透了,这个上司……我浑身发毛,八成知道这样有失公允,釣瓶轻咳一下,开始念起表格内最后一项:

  【那我大概问一下好了……有无遭遇滥用职权的性骚扰行为或者类似事件?】

  【没有,对吧,没那回事吧?】

  漆原学长转头看向我跟榴岡。

  【刚才为什么是漆原学长回答呢……】

  【是说答案都强行设限了……现在这样就是滥用职权吧?】

  话说你那句【大概问一下好了】是怎样,是在【大概】什么啊?我忿忿不平地开口。

  但却被秃额女轻轻带过。

  她的手指划过平板装置荧幕,替检查表的方格打勾。

  【没有滥用职权……这样就行了吧?】

  【当然行……都能接受吧?】

  我又被漆原学长逼迫了。

  【你看你看,这就是滥用职权……】

  智慧型黑道施压让我不敢看他,将脸微微偏开,转开的目光正好看到釣瓶将笔贴在嘴边,睁眼说着瞎话:

  【不对,刚才那是在确认哦。】

  【确认。】

  哦,原来是这样啊。不——说不过去——

  我频频摇头,反复表示个人无法接受,这时釣瓶眉心一皱:

  【千种,你明明是男人却很龟毛呢。】

  【性别歧视发言算是性骚扰的一种吧?】

  【才不是,既是评量也叫看法,纯属个人感想。】

  【有押韵富诗意真是美妙……】

  我终于明白说再多也是白搭。只要上司把黑的说成白的,它就是白的。经过上司的嘴巴洗礼,黑心企业也会变佛心企业,滥用职权或性骚扰则变成沟通方式。

  【搞定,结束啦。来,在这签名。】

  我沮丧地垂头,快手快脚结束填表动作的釣瓶将平板装置和笔交给我。我接过它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签名,再交给榴岡。

  看榴岡快速动笔写得很干脆,釣瓶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还要让夏目签名才行。】

  【夏目……是战斗科的夏目学姐?】

  她说出令人意外的名字,我问得有些吃惊,只见釣瓶带着难看的脸色点头。漆原学长也摆出相同的神情,说话时不悦地咂舌。

  【说到夏目不是她还会有谁?就是都市次席夏目惠大人。】

  【好吧,说的也是……】

  正如漆原学长所讲,如今在这座都市里,名叫夏目的就只有一个人。

  夏目惠。她是这座防卫都市千叶里最强的人,战斗科的至高王牌。此外,前都市首席现在调动到内地去,她就变成防卫都市千叶的实质霸主兼都市次席。

  【你们是从战斗科调过里的,夏目算直属长官吧。像这类文件没请长官核可是不行的。】

  这时写完名字的榴岡抬起脸庞。

  【原来是这样~小朝真的好认真。】

  【……没什么,理由不止这些。】

  【咦?】

  【……那家伙头脑不好,不让她办这种手续让她了解实务上很繁琐,她就会一直派人来。因为那家伙头脑不好。】

  【还说两次……】

  榴岡状似困扰地啊哈哈笑。

  身为生产科代表人的釣瓶果然也认识夏目学姐,会叫她【那家伙】可见两人关系够亲近,基本上,背后的含义是两人有交情,在称呼上难以拿捏。

  【你们等一下要去战斗科开会吧?我也一起去那请她签名。】

  语毕,釣瓶的椅子发出喀哒声,人随着起身。

  【不,用不着特地过去一趟,可以发邮件解决吧,都特地弄成电子档了。】

  【……这么做对战斗科那帮人管用吗?他们可是不太看电子邮件的家伙。】

  釣瓶用无力的表情发话,漆原学长也颇有同感地点头。

  糟糕——超认同的.毕竟非战斗科的漆原鞋长,文化水平也低到不太看电子邮件呢。

  不论时代走到哪,世界最底层总是很相似。

  【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话说完,漆原学长就从位子上起身。我朝时钟一瞥,时间逼近下午五点。就快到开会时间。

  追随漆原学长的脚步,我们也离开会议室。

  我回去找自己的办公桌,赶紧打点一下好去参加会议。

  离开事务所前,我站在墙上挂的白板前方。

  拿起笔盖附有擦拭棉的笔,在我名字旁边写上【去战斗科开会NR(开完会家)】。

  一写完,肩膀就被人轻拍几下。我转过头看,只见釣瓶正朝我招手。

  【笔也给我一下。】

  【好哦。】

  我将笔交给站在旁边的釣瓶。紧接着,釣瓶拿起笔盖的擦拭棉用力擦得吱吱作响,将我写的【NR】字样抹除。

  【等等?釣瓶小姐?你做什么?】

  不对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诧异地出声,釣瓶则将手摆到身后转一圈,接着露出笑容眨眼。

  【别叫我釣瓶,回来之后还是有工作等着你哦?】

  【是、是哦……】

  面对那可爱又美妙的微笑,我哑口无言。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中,釣瓶开始碎碎念。

  【进入下一季马上会遇到都市代表选举,没闲工夫休息。】

  【那跟我们没关系吧?】

  都市代表选举,顾名思义就是选出防卫都市代表人的选举。

  基本上防卫都市的存在意义就是于战争中地域外侮,至今被选为代表的都是战斗科成员。

  此外,大家都猜今年的代表人选举会由现任次席夏目惠直接当选。候选人都来自战斗科,其他单位都任金字塔顶端的战斗科摆布,顶多拍拍手表示赞同。

  代表人选举对我们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釣瓶却不屑地呵呵两声,挺起轻薄没料的胸。

  【有啊关系可大了,大到跟大食蚁兽不相上下!】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关。毕竟我们都是辛劳的工蚁。】

  她那气势十足的发言被我轻轻以一句消遣带过,这时釣瓶一脸认真地转头。

  【啊?你说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有啊关系可大了大到跟大食蚁兽不相上下是怎样……到底怎么了Donatello……(注1)

  【总而言之,这次代表人选举与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一定要在期间好好做出成绩给那些家伙好看!】

  语毕,釣瓶转头看向事务所内所有成员。

  【听好了,各位!没达到工作目标的人会遭受惩罚性义务加班!不过,谁达成就能晋升!我会认可那些实绩交派更重大的任务!】

  【不管怎样都会工作量加倍就对了……】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只不过,我的声音被同事们用【噢——】的一声吆喝盖过。

  朝那一看,大伙儿消瘦的脸颊在抖动,多了黑眼圈的眼发出光芒,表情又是哭又是笑。

  这个职场欣欣向荣总是洋溢很有家的感觉朝灿烂愉快的梦想迈进人们全都朝气蓬勃找到发挥的舞台。

  它是位在南关东防卫都市千叶的生产科销售拓展部门。

  ——也就是我现在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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