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1-30

  21

  我家附近有一座祀奉阎罗王的寺院。鬼门开的当天,令人感到郁闷又焦急的钟声响起,大阿姨就会帮我穿上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浅蓝色麻布夏衣,再以真丝薄绸做成的腰带紧紧束在我的胸前,带我去拜拜。因为每年的盂兰盆会都得穿上麻布夏衣,所以连浅蓝色都会让我感到郁闷。从狭窄的寺院境内到大门附近,第一摊的一碗五厘*的锉冰开始,还有关东煮、寿司等各种摊贩。在那一片沙尘飞扬的环境里,充斥着气球发出的声音、小贩招呼的声音等,那些嘈杂喧闹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况且穿着围裙的小徒弟,好像把这里当成自家般任意喧嚣,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了。走两三道石阶,穿过贴着很多称为千社札的祭拜纪念小纸片的红门,就可以看见坐落在右边的那座祀奉阎罗王的小寺庙。阎罗王寺里照例坐着一尊容貌难以恭维的阎罗王,里面香烟缭绕,令我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加上邻近孩子们不停地用力敲打祭拜阎罗王时会敲的钲*,以致我的脑袋瓜好像快被魔音穿破般难受。不过,大阿姨每次都会拜托那些孩子让我拿起撞钟槌敲打两三次钲,然后叫我好好瞻仰阎罗王的尊容后才能退下,这时我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但是她接着就带我去祭拜坐在主殿旁的夺衣婆,传说那是在冥河边夺取死者衣服的阿婆。阿婆端坐,双眼凹陷、皮肤苍白,头上包着好几层红白棉布。会头痛。但是迷信的大阿姨,每年都有各种理由非把我带去一起参拜不可。

  [*注:当时1円=100钱,1钱=10厘。]

  [**注:铙类乐器。似铃,柄中上下通。]

  涅盘会当天,大阿姨会把一张被馨香熏黑的释迦涅盘图挂起来,图的前方摆小桌子,桌上供着香和花。除了这张破旧的挂轴和端坐在佛坛上的漆黑大黑神像之外,大阿姨家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大阿姨坐在小桌前诵经,叫我在释迦涅盘图前献香,然后开始讲述释迦牟尼佛的故事。她说围绕在释迦牟尼佛的有大象、狮子,以及阿修罗、紧那罗、龙族、天人等。因为虔诚的大阿姨故事说得非常生动,让我觉得画中的动物和人物宛如具有生命般地都在落泪了。另外,飘在菩提双树树枝的云朵上方,有一个美人往下看。大阿姨说这个美人名为摩耶夫人,是释迦牟尼佛的母亲。这个摩耶夫人从天上扔下的药袋,正好挂在菩提双树的树枝上,却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大阿姨讲述释迦涅盘的故事给我听,让我深深觉得释迦牟尼佛已经永远离开母亲了,所以我为可怜的释迦牟尼佛而哭泣。

  22

  每个月有三次大黑神的庙会。如果庙会当天没下雨的话,大阿姨都会带我去拜拜。我总是抓着大阿姨的衣袖跟着走,以致她所穿的外褂都被我拉到歪掉了,所以她每走一阵子就停下脚步,站在路边整一整衣服。不过,在人潮很多的地方,我紧紧拉住她的袖子,让她不得不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把大阿姨外褂的带子打上死结,大阿姨把我外褂的带子打上好像琴弦的结。到了大黑神的寺院,大阿姨让我奉献香油钱,然后说:

  “再奉上一根蜡烛。”

  这时佛堂的明亮处,有一个年轻僧侣应声道:

  “是。”

  并点上蜡烛献给大黑神。大阿姨一心一意诵经,诵完她才说:

  “这样我才能安心。”

  然后,我再次拉住大阿姨的衣袖离开寺院。每个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她都有所准备,要去向大黑神祈求我健康平安,包括我的身体早日康复,走路时不要跌跌撞撞而受伤等。每当有庙会的时候,很多乞丐就会沿着寺院围墙而坐。我们去拜拜时,他们通常都还没到齐,只有两三个瘸子、瘫痪者来得比较早。他们铺上席子,希望得到好心人的施舍。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大阿姨的影响,因此施舍给那些人,让我那颗人性本善的小小心灵得到很大的满足。乞丐当中,有个容貌姣好的盲女在弹琴。当时琴还不是很普及,大阿姨和奶妈常常提起她。据说那个盲女原本是在武士家、领主家伺候,如今沦落街头。她边弹琴,边用听不太懂的沙哑声音唱歌。对我来说,她戴上假指甲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快滑行的样子,还有好似云朵的木纹琴上有很多如雁形的琴柱分散的样子,都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美。

  23

  假如早点去的话,就会看到跑江湖的杂技艺人好像蜘蛛在吐丝结网般准备杂耍场地。旁边摆着收藏道具或动物的箱子,当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的时候,杂耍场的招牌已经高高挂起。招牌上尽是些可怕的图案,包括大眼球的人鱼游于大海中、蟒蛇吐出分叉的蛇信将要生吞小鸡等。不过,我也曾看过描绘老鼠表演的图案那是在淡蓝色的招牌上有好多只小老鼠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太阳旗之类在表演。我很喜欢这个招牌,所以每次看到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杂耍。舞台上很多小老鼠登场,有拉货车、打井水等的表演。表演到最后,它们会从纸糊的仓库叼着装米的小草袋跑出来,然后一袋一袋堆起来。这些表演的老鼠,有褐色斑点的、有雪白色的,它们东奔西窜、跑来跑去的模样真是非常可爱。指挥小老鼠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外国女子,她的发型是当时还很罕见的束发。女子戴着帽子,一副时髦装扮。每次小老鼠叼着装米的小草袋跑出来的时候,那女子就会鼓励着说:

  “大家一起合力带出去吧。”

  当小老鼠不小心把草袋滚到观众席,小孩捡起来丢回去时,女子就会向孩子说:

  “谢谢。”

  同时还会露出亲切的微笑,点头致意。有时候装米的草袋滚到我面前,我很想捡起来,却不知为何感到焦躁而无法伸手去捡。小老鼠表演结束后,女子会从涂着蓝红色的笼子里抓出一只鹦鹉来,让它模仿她说话。鹦鹉静静地停在女子的手掌上,模仿她所说的每句话。但是当它闹脾气的时候,只会竖起头顶的毛、叽叽喳喳地大声鸣叫而已。这时女子就会露出难为情的模样,歪着头说:

  “太郎,今天怎么会这样呢?”

  我边想着鹦鹉那种好像绘画般美丽的姿态、好像钩子般的嘴巴、让人感觉很聪慧的眼睛,边依依不舍地走出杂耍场。

  24

  庙会的夜市中,卖酸浆*是最吸引我的摊贩之一。老板一边挥着装有齿轮的竹筒,一边大声吆喝道:

  “卖酸浆——卖酸浆——”

  [*注:茄科植物,夏季结成球形浆果,取其外囊可以做成玩具吹出声响。]

  摊位的竹帘上铺着一层丝帛,摆着红色、蓝色、白色等各种不同颜色的酸浆。从酸浆里流出来的水滴个不停,有像团扇般的海酸浆,像鬼火般的朝鲜酸浆,还有天狗酸浆、长刀酸浆等各种不同形状的酸浆。这些酸浆都生活在海洋中,因此皮囊里总会有散发着海腥味的泥沙。此外,还有丹波酸浆,千成酸浆。

  老板不断挥着竹筒,叫卖道:

  “卖酸浆——卖酸浆——”

  因为我只会吹海酸浆,所以每次都央求大阿姨买海酸浆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抓回家。丹波酸浆的形状好像穿着深红色衣服的僧侣,每次剥开皮发现有蚊子咬过的痕迹时,姊姊就会把那个酸浆扔到榻榻米上。蚊子真是太坏啦!在酸浆还没成熟时,就偷偷吸取甜汁液。被蚊子咬过的酸浆,顶部都会出现小斑点,所以在搓果实的时候很容易破损。

  夏天时,最吸引我的则是卖昆虫的摊贩。系着穗子的扇形、船形、水鸟形等各式各样的虫笼里,传来金琵琶或金铃子等昆虫的鸣叫声。蝈蝈的叫声好像有人在开拉门的声音,纺织娘的叫声听起来沙沙沙的。虽然我很想买金琵琶或金铃子,大阿姨却经常买蝈蝈给我。有一次,我故意买了一只大阿姨不喜欢的蝈蝈,让她一整夜都无法入眠。小贩把虫子放入一个四方形、有着红蓝色栏柱的粗糙竹笼里。当我把小黄瓜片插在笼子里时,它们就会摇动触须、没有任何表情地吃起小黄瓜,同时把比身体还长的后腿往后伸直,那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有时候,我也会买些盆栽的花草回家。当我在睡觉时,希望花草能够吸收到露水,所以就把盆栽放在檐下。观赏花草的童心,是一种特别到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心情,应该说是很难再度感受到的那种清净而无垢的喜悦吧!由于被花草所吸引,一大早我就醒来,衣服都还没换,灿烂的阳光让我揉揉眼睛,赶紧去看那些花草。我看到花瓣及叶子上的露水,还有好似天鹅绒般的石竹花、好似发髻的蝴蝶花、金盏花等,都长得生气蓬勃。

  假如买那种附有插图的读本,老板就会把它卷成圆筒,再以一条带子绑好。我轻轻地握着圆筒,有时边拿起圆筒边偷偷窥视里头的插图,边走回家。当家人说插图一定很漂亮吧,要求我给他们看时,我就装模作样地慢条斯理打开。大家都睁大眼睛,异口同声说:“我也要!我也要!”插图旁用红油墨印着“新版各类野兽图”之类的标题。其中有长鼻子、面露微笑的大象,有樱桃小嘴的兔子,以及小鹿、羊咩咩等可爱的动物。大部分动物都静静地独处,只有小熊和金太郎摔了一跤,鼻子好像竹笋般突出的山猪则被仁田四郎*抓住。我把读本给大家看过一阵子后,道声晚安,就躲进被窝里,聆听大阿姨用夸张的话语来说明插图。我反复地看完读本后,才放在枕头边渐渐入睡。

  [*注:仁田四郎即仁田忠常,平安时期的人物,传说曾独自打败山猪。]

  25

  我生性胆小,在人前总是不敢开口说话,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只会拉着大阿姨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说地驻足在那里。大阿姨立刻明白我的心意,环视四周以确认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在她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只会不断地摇头。假如她一直没找到的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就会偷偷地用手指指一下,然后很害羞地把那根手指缩回来,放进嘴巴里。竹制兔子能够轻盈跳跃,可是天气一暖和,由于胶粘的部分松软,无法跳跃,只把尾巴扬高,然后就翻倒了。还有一个我喜欢的玩具,就是鸟笼里有一只小鸟,只要一吹附在鸟笼上的笛子,那只鸟便会鸣叫。另一个是叫作鲷弓的小玩具,即一把小弓上的鲷鱼,边微微摇动尾巴边滑来滑去。

  北风吹袭的夜晚,摊贩的油灯发出让人觉得寂寥的声音,灯芯好似充血的眼睛。这时最可怜的就是卖葡萄饼的老婆婆。我不知道葡萄饼到底是什么。那个年近七十、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在写着“葡萄饼”的破旧灯笼招牌下,放个小台子摆了几个纸袋,但我从来不曾看过有人去买葡萄饼,这让我替老婆婆感到很担心。可是无论我如何央求大阿姨,由于葡萄饼看起来实在太不干净了,连她都犹豫着不敢买给我。几年后,当我已经可以独自一人前往庙会时,老婆婆还在荞麦面店的转角处卖葡萄饼。每次我去庙会时,经过她面前,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过终究还是不曾去买。有一天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驻足在那个灯笼招牌旁边,老婆婆以为我要买葡萄饼,便说:

  “欢迎看看!”

  说罢拿起一个纸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扔下两块钱后,一溜烟跑到少林寺的灌木丛中。我心跳得很厉害,感觉整个脸在发烫。

  八幡神社的庙会里,有一种传统喜剧叫“笨蛋囃子*”。我根本不想看那种表演,因为扮演“笨蛋”的人戴着一个鼻子很低的面具,扮演“火男”的人则戴着一个左右眼睛大小不一的面具。加上他们很恶心且动作下流,让我感觉很不愉快。但是家人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很热心地要带我去看,并且希望我看完后能够变得开心。连大阿姨也跟他们一样,总喜欢带我去看那种喜剧。直到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才说出那种表演带给我的痛苦。不过,家人认为那只是我的借口而已,还是硬要带我去看。每当这样硬被家人拉出门的时候,我都会跑到附近的草原,横躺在大树林立的悬崖上,卧看山峦以消磨时光。

  [原文为马鹿囃(cà)子。东京及其周边在祭典时,站在山车上进行的一种传统的,带有些许滑稽色彩的演奏。]

  26

  新家附近的孩子们,跟神田一带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头相比,还是较为温驯。而且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不多,所以这地方挺适合我这种人居住。大阿姨拼命为我找一个可以成为玩伴的孩子,不久她相中住在我家对面、名为阿国的一个女孩(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阿国的父亲曾经是阿波藩的武士,也是当时很有名的志士)。大阿姨在不经意中得知阿国身体孱弱、个性温顺,而且还经常头痛,因此她认为对方很适合当我的玩伴。有一天,阿国跟几个女孩子正在她家大门内的空地玩耍,大阿姨背着我到那里,对她们说:

  “他是一个好孩子,请让他跟你们一起玩吧。”

  大阿姨边说边把一脸不高兴的我放下来,没想到那群女孩顿时露出扫兴的神情,不久又开心地玩起来了。那一天,我只跟她们打过照面,从头到尾都紧紧抓住大阿姨的衣袖,看一会她们在玩耍的样子就回家了。隔天,大阿姨又把我带到那里。这样过了三四天后,大家渐渐熟起来,听到她们发出愉快的笑声,我也会露出微笑。阿国和那些女孩每天都在玩“紫云英花开了”的游戏,所以大阿姨回家后就很有耐心地教我玩那种游戏时所唱的一首歌。她确认我已经把那首歌学得差不多后,有一天又带我到对面人家的那块空地,并强迫畏畏缩缩的我挤进阿国跟她的朋友之间,腼腆的两个人都觉得害羞而不敢牵手,大阿姨很有技巧地把我们的手掌拉起来叠放在一起,然后掰开我们的手指,再以她的手掌紧紧握住我们的手。如此一来,我们终于手牵手了。我从来不曾被别人握过手,所以感到有点害怕,而且我还很担心大阿姨会不会自己一个人先溜回家,因此总是一直看着大阿姨。由于我这个“程咬金”突然加入,女孩子们感到扫兴而提不起兴致继续玩游戏。大阿姨见状,赶紧跑到我们所围出来的圆圈正中央,边拍手边唱那首歌。

  “啊!花开了,花开了,什么花开了?”

  她还用双脚打着拍子。孩子们被她感染,不知不觉跟着她一起轻声唱起来。我被大阿姨催促,环视一下大家的表情,偷偷地跟着她们唱。

  “花开了,花开了,什么花开了?紫云英花开了……”

  大阿姨看到圆圈圈开始慢慢转动,便不断鼓励大家,于是越唱越大声,圆圈圈也越转越快,平常很少走路的我,心跳得好快,快到差点就要昏倒了。但是,不管我多么希望放手离开那个圆圈圈,她们却用力拉着我,以致我不得不跟着一直转。不久她们唱道:

  “虽然花开了,终究还是凋谢了。”

  大阿姨站在正中央,忽然把圆圈圈缩小,同时叫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然后,她就从圆圈圈跑出去。

  “花谢了,花谢了,什么花谢了?紫云英花谢了……”

  我们把互相牵住的手往前方举起,跟着节拍大声唱道:

  “虽然花谢了,终于又盛开了。”

  原本缩小的紫云英花,突然又变大了。我的双手被左右两边用力拉,让我觉得自己的双臂好像快被撕裂。如此重复五六次,使得平日不常运动的我,身体和精神非常疲惫,所以拜托大阿姨帮我松开手,然后就回家了。

  27

  阿国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刚开始,大阿姨都得站在我身边,我才肯跟她玩。大阿姨也担心我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所以总跟在我身旁。不久,她发现这里比神田更安静且安全,恐怕是全世界最适合我这种孩子的地方,渐渐就只是不厌其烦地叮咛些诸如“车子来的时候,赶快躲进大门内”或“不要靠近水沟”等,然后便先回家了。

  我跟阿国相处时,她依照一般孩子相互认识的方法,先问我父母亲的名字以及我的出生年月日,再问我的生肖。我老老实实地答说自己属鸡。她一听完,说道:

  “我也属鸡,所以我们应该做好朋友!”

  然后我们一起模仿“咕咕咕——咕咕咕——”的鸡叫声,还边走边拉开衣袖,装出小鸡振翅的模样。能够跟同年龄的人在一起,让人感到既开心又温馨。阿国告诉我,她的家人都叫她“瘦皮猴”或“秋葵”。由于我也因为被家人叫“光头章鱼”而感到懊恼,所以非常同情她。后来我们又发现彼此有很多相同的事情,不久就成为好朋友了。阿国是一个皮肤黝黑、高鼻子,留着刘海,以红色布条绑辫子的女孩。

  我们一起靠在多处被虫蛀的门柱上,或蹲着玩泥巴,几乎都快头碰头地靠在一起,聊些诸如“昨天掉了一颗牙”“有一根手指头被扎了一下”之类的家常话。我们意气相投,天真地哈哈大笑。我记得当时阿国掉了一颗犬齿,所以每次她大笑时,我都会看到她的嘴巴里有个好像洞穴般的窟窿。原本我只是躲在家里跟大阿姨在一起,自从认识阿国之后,开始知道一些好事坏事,突然就变聪明了。不过,虽然我们同年龄,我的能力还是差她很多,所以我经常听她的指挥。

  我家附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名叫阿峰的女孩。阿峰是个坏心眼、嫉妒心又强的人,所以没有人喜欢她。但是我每天都会碰到她,有时候不得不陪她玩一下。有一天,我跟阿国又在聊生肖,然后又模仿鸡的叫声并玩起小鸡振翅的游戏,结果阿峰跑过来说:“我是属猴的。”并装出猴子的样子来抓我们。

  28

  阿国的红色梳子上画有菊花的莳绘。她还有一个以绯色和蓝色绉绸缝成香荷包形状,作为装饰用的发簪。阿国无论买了什么新东西,都会很得意地向我炫耀,可是当我想仔细看清楚时,她又喜欢把东西藏在袖子里,让我焦虑不堪。每次我看到她新买的东西,就会遗憾自己怎不是女儿身。然后又很疑惑为什么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装扮自己。

  每次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阿国都会先说“昨天有一个三只眼睛的小鬼从后面的草丛中跑出来”或“有赤练蛇盘卷在那里”之类的话,让我感到害怕。然后她会叫我闭上眼睛站在李树下,自己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在屋子周围绕来绕去没找到时,就会到后面去找她。院子拐角的竹围里养着两只鹅,我非常害怕它们,当我想悄悄走过去,它们却突然伸出好像惠比须神所戴的乌帽子般的头,嘎嘎叫地追赶我。好不容易走到茶园,穿过围墙,立刻又看到一旁饲养的乳牛哞哞叫。这也让我感到害怕,所以不敢深入茶园,只好又去庭院找她。那里有很多大树,想把她找出来很不容易,环视四周也看不到任何人影,想走回头又怕碰到那头乳牛和那两只鹅,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好了没?”

  我大声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于寂静的空间。我怀疑阿国可能骗我,然后跑到别的地方,这种怀疑让我更感到不安与孤独。我一边希望大阿姨早点来接我回家,一边再大声呼喊:

  “好了没?”

  当我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时,从竹林那边传来小小的声音。

  “好了啦!”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走到她可能躲藏的竹林入口,但是看到那里的围墙外有寺院的黑色银杏树,加上竹林中到处都有枝叶繁茂的山茶和皂荚,显得乱七八糟又阴暗。这让我想起她所说的三只眼睛的小鬼,因此害怕得不敢走进去。这时从竹林里传来哧哧的笑声,我才鼓起勇气走进去。不过,那里到处都有残株、树根以及很多荆棘。由于平日大阿姨为了安全起见,连脚底下的小石头也会帮我清掉,所以我觉得那里好像是一座针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何况我又非常害怕那里可能会有盘卷的赤练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步步朝她躲藏的地方走去,当快接近的时候,阿国突然从阴暗的角落现身,翻着白眼说:

  “妖怪来啦!”

  虽然我知道那当然是阿国,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急忙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然后拔腿就跑。阿国看到我这模样,乐不可支地紧追着我。接下来,轮到我当鬼,但我不敢跑到草丛里躲起来,而且这是阿国熟悉的地方,所以她轻而易举就找到我了。有时她找不到我,竟然就坐在家里吃点心。毫不知情的我,还一直等她来找,最后等到精疲力竭,才说:

  “好啦!天亮了。”

  当我自己跑出来时,阿国边吃点心边对我说:

  “我找到你了。”

  然后走到我身边,说:

  “分你一颗糖吧!”

  再分给我金华糖的碎片之类。

  29

  我们喜欢把涂有糨糊的小贴纸印在物品的表面或皮肤上,我非常喜欢闻小贴纸散发出来、好像油般的香味。我们常比赛谁先用口水把图案贴印出来,嘴巴边说:

  “快点,快点!”

  边以手指头用力猛搓。我们把许多颜色不同的鸟兽图案并排印在手背上,然后把手背上的皮拉紧或放松,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但是过一阵子,贴印在手背上的小贴纸干掉后,就会觉得痒痒的,只能轻轻抓痒。有时,我们俩把相同的图案贴印在各自的手臂上,彼此还宣誓永远保存,因此总是小心翼翼,不要让衣服摩擦到图案。不过翌日一早起床,往往发现图案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早餐后,我立刻提心吊胆地去看阿国,说道:

  “我手臂上的图案已经变成这样了,对不起。”

  说罢伸出手臂给她看。她装腔作势地卷起衣袖,假装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图案也走样了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我的也变成这样了。”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樱花凋谢的季节里,我们比赛引线穿花瓣,看谁穿的花瓣比较多。

  有一天,我们在阿国家门口盛满一碗马蓼,把酢浆草的果实当作小黄瓜,玩扮家家酒。这时阿峰走过来说:

  “我们一起玩吧!”

  阿国一听,就跟我耳语道:

  “我不喜欢她,我们来让她好看。”

  于是她偷偷地摘了一些猪殃殃*,突然大声喊道: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注: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

  她把猪殃殃往阿峰身上扔去,阿峰也不甘示弱地把猪殃殃用力朝阿国反扔回去。阿国把手中的猪殃殃分一半给我,我为报平日的仇,也对阿峰猛扔猪殃殃。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由于我们突然偷袭,加上人数多,阿峰只能落荒而逃。但我们才不肯罢休,在后面穷追不舍,向她乱扔猪殃殃。眼看阿峰的后背都快被猪殃殃扔满了,阿峰露出可怕的表情,对我们怒目而视,可是她并没把猪殃殃挥掉。我很担心她会反击,她却只是突然回头看一下,露出怨恨的表情就跑了。

  蚕豆叶被人一吸,叶子的表皮就会鼓得好像雨蛙的肚子般,我觉得非常有趣,所以常因到旱田去摘蚕豆叶而被责骂。另外,把山茶花的花瓣放在舌头上,吸入空气的时候,就会像筚篥般发出声音来。

  春天一到,种在我家门口、有如儒家学者般威严的李树的花就会盛开,花团锦簇的李花宛如一朵云。青白色的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怡人的香气。我家附近的小孩都喜欢跑到那棵李树的周边玩耍。一听到大家的欢笑声,大阿姨就把我带到那里,对孩子们低声说几句话,自己就先回家了。这些小孩全都比我大三四岁,因为大阿姨喜欢小孩,所以这些小孩也喜欢她,都叫她“小□家的阿姨、小□家的阿姨”,连带对我很好也很照顾,都愿意跟我一起玩。奇怪的是,虽然他们比我年长,但无论玩什么游戏,我都能赢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没有人找得到我;转陀螺的时候,我的陀螺竟然都不会撞到他们的陀螺。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几乎都是赢的一方,回家后得意扬扬地告诉大家这件事,家人都称赞道:

  “你好厉害哦,好厉害哦!”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太笨,被那些孩子认为只是一个幼儿而已。

  30

  我家附近有一个边务农边做麦芽糖生意的小贩。除非下雨,每天他都会吹着唢吶过来叫卖。每当传来唢吶所发出的那种好像破碎般的和谐声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很兴奋,原本在家里的赶快从家里跑出来,在外面玩耍的立刻停下并跑过来。把棍子当大刀耍的孩子、把满是泥土的陀螺往怀里塞的孩子,大家都围着小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除了麦芽糖外,小贩还有猜谜游戏以及廉价糕饼,因此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翻开红纸、蓝纸玩猜谜游戏。小贩用小木棒把琥珀色的麦芽糖从木桶里挖起来,裹成闪闪发亮的小球。将麦芽糖球放进嘴巴里转啊转啊,随着浓厚的甜味在嘴中散开,麦芽糖球渐渐变小了。

  另外,还有一个把装着糖饴箱顶在头上,唱着“哟哈、哟咔、咚咚”的小贩也经常会来。他的头上顶着一个以一圈又一圈黄铜箍绕得好像脸盆般的容器,周围插满日本国旗,旗杆顶有好像鸳鸯的红、白色糖饴。穿着鲤鱼跃龙门图案浴衣的小贩,边敲大鼓,边摆动腰部与肩膀,轻盈地快步走来。还有一个用手巾包头的女人,弹着三味线*,热闹滚滚地一路跟着小贩。每当我们买很多糖饴时,那女人就会戴着胖脸丑女的面具开始跳舞,大家都会围观她的舞技。一阵子后,随着三味线的音调,她开始做出一些转头、扭腰、挥袖子的奇怪动作来追我们,大家都会兴奋又开心地到处乱逃。跳舞结束后,小贩会大声说:

  “哎呀!真是太打扰大家了。”

  [*注:日本弦乐器,类似中国的三弦琴。]

  然后准备把那个盆子再顶回头上。为博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还故意不小心掉在地上,装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

  阿国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魁梧、令人害怕的人。他经常因公外出,偶尔在家也是一整天都躲在家中二楼写字。假如我们稍微吵闹些,就会遭到他的责骂,所以他在家时,我都不敢去找阿国,而阿国也只能乖乖地躲在家里。有时我不知道他在家,跑去找阿国,向她招呼道:

  “阿国,一起去玩吧!”

  阿国就只把大门拉开一点点,将大拇指伸到鼻子前端,露出可怕的表情,摇摇手。

  有一年的桃花节*,我被阿国的家人招待到她家。在向阳的房间正面有一个人偶架。架子上方摆着非常漂亮的雏人偶。我家的人偶架很小,阿国家的大概比我家的大五倍。当时我一直以为女儿节的人偶是活的,因此身子缩成一团,不断向人偶点头敬礼。看到我这个样子大家都哈哈大笑。这时,我以为不在家的阿国父亲出乎意料地竟然出现了,我很怕他会生气,交互看着人偶的脸和阿国父亲的脸,蜷缩着身子,有种想哭的感觉。阿国的父亲看到我害怕的样子,不像平日般凶恶,送我一包纸包的炒豆,还问我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

  [*注:桃花节为每年的三月三日,又称女儿节,家中有女儿者都会摆放雏人偶。]

  然后又问我:

  “在这里的人当中,你最怕谁?”

  我诚实地手指阿国的父亲。大家见状又哈哈大笑起来。阿国的父亲也跟着笑道:

  “如果你乖乖不吵闹,我就不会责骂你。”

  说完便往二楼走去了。我这才放心下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