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1-53

  51

  狡猾的富公知道阿蕙不喜欢他,装出很热络的样子来找我,费尽心思取悦我。同时中伤阿蕙,还告诫我:“我决定以后不再跟她一起玩,你也不要跟她一起玩。”虽然我心中暗暗嘲笑他,却敷衍了事地随口应答。当他发觉我和阿蕙已经恢复友谊时,开始设法狠狠地报复我们。每到下课时间,他就教唆同学来戏弄我们两个。等到同学对于戏弄我们都感到厌倦了,他就到处耳语,说些荒谬绝伦的事情,挑拨大家继续来欺负我们。我们就这样被排除在外,常常感受到同学的有色眼光,处境相当悲惨。但这个情况却让我们的关系更亲密;虽然在学校过得很不愉快,但放学后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在家里一起玩,也相互安慰。富公的报复行为变本加厉,我对他的敌意也与日俱增。对我而言,富公的喽啰不足为惧,而且我也确信富公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勇猛。我的这个信念是有根据的,因为每当我勃然大怒地反抗他,富公总是避免与我单挑,想方设法巧妙地逃跑,处心积虑以间接的方式把痛苦加诸我身上,所以我渐渐看不起他,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那就我一定要狠狠报复他。过没多久,有天放学时,长平悄悄跑来告诉我:

  “富公说明天要埋伏对付你。”

  长平可能害怕被富公发现自己来告密,所以话一说完,一溜烟就跑了。我非常感谢长平的通报。翌日早上,我把一根长满节、长约两米的布袋竹隐藏在外褂下,带着要去迎战富公的心情上学。

  当那一天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富公立刻对同学们说:

  “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然后匆匆跑出教室。三四个平日就很爱奉承他的家伙也跟着追过去。我决定等大家都走后才离开教室。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一伙人埋伏在人迹罕至的八幡神社矮竹丛等我。那几个对他百般奉承的家伙故意轻轻地假咳几声,以表达对我的轻蔑。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打败富公。当我若无其事地走过那里时,富公命令道:

  “各位,攻击吧!”

  不过除了富公外,其他同学跟我无冤无仇,何况未必能打败我,所以他们只是在我身边挑衅而已。其中一个住在寺院、患有角膜炎的家伙,不知为何对富公那般忠心耿耿,突然从我背后抓住我的脖子。尽管富公心中充满恐惧,却被这个勇猛的伙伴鼓舞起来,大声叫喊道:

  “喂,你也太嚣张啦!”

  当他走到我身旁的一瞬间,我出其不意地以布袋竹使劲向他劈过去,没想到他整个人立刻就泄气了。

  “不要,不要!不要打我!”

  他边喊边以双手捂着脸,低声哭泣。那群小喽啰看到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大竟然这么不堪一击,顿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露出后悔为虎作伥的表情,不约而同喊道:

  “跟我没关系。”

  小喽啰三三两两地抱头鼠窜逃跑了。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那个患有角膜炎的家伙,好像打算跟老大一起战死般,闭着眼睛拼命抓住我的脖子。虽然我很勇猛,但他这种举动却感到非常困惑。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他的手而离开那里时,我也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52

  日子就在每天折断冰柱,用绑着线的硬木炭钓雪花等等游戏中飞快度过,眼见桃花节就快到了。我家有一套雏人偶,那套雏人偶在神田大火灾时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可是状态并不好,原本五人一组的乐师人偶,只剩三人,背着几根箭的武人偶的箭几乎都没了。不过,每年为了替孩子陈列出一套雏人偶,大阿姨都会收集家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例如以贝壳做成屏风,或以千代纸(彩色印花纸)做成方木盘盛着面粉制的小甜点代替已经不见的道具。因此对孩子而言,那套雏人偶相当不简单。雏人偶排列在绯色毛毡的台子上,大家讨论后,决定最上一层的雏人偶由我、第二层由大妹、第三层由小妹分别负责。每当各自向雏人偶奉上菱形年糕和米饼时,我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我还记得曾经被家人嘲笑,说我很担心蝾螺在自己睡觉时逃跑。桃花节那天,我们特意邀请阿蕙来家里玩。阿蕙郑重其事地穿着非常漂亮的和服和有红流苏的外衣过来。当我们很有规矩地坐在陈列雏人偶的台前一起吃煎豆时,大阿姨就会把三杯一组当中的小杯子给客人用,中杯子给我用,并且帮我们倒入白酒。白酒好像一根棒子般从酒瓶口流出,当杯子渐渐满起来时,我们好像两只快乐的小鱼儿般,以门齿噙着白酒慢慢喝。对于喜欢孩子的大阿姨来说,能够让孩子开心,就是最快乐的事。她也喝着白酒,并且说:

  “你们两个都很可爱!很可爱!”

  还边说边以双手抚摸我们的背。至于奶妈一定就会说:“你们好像一对雏人偶般可爱的夫妇。”但她说这话,让我们感觉挺讨厌的。虽然阿蕙也带着球和小沙包来,不过由于穿着漂亮的和服,所以只是以手指头玩一下而已,不好意思像平常那样喊:“一起来玩吧!一起来玩吧!”所以我们改玩双陆、水中花、十六武藏、南京玉*等游戏。阿蕙越玩越起劲儿,当时姊姊刚好送我一对毽球拍,所以我跟阿蕙就拿那对画有成田屋的《劝进帐》和音羽屋的《助六》**的毽球拍,一起到我家屋后。由于我们两个都穿着和服,看起来很像两只金鱼,加上毽球拍很大,所以接两三次羽毛毽子就接不住了

  [*注:上述都是以小石子为道具来玩的游戏。]

  [**注:有名的歌舞伎演员会继承一个类似某某屋的名号,这里是说球拍上画着位名角演戏的图景。]

  “卖油屋的阿染,久松十岁了!”

  我们边唱这首歌,边半开玩笑地拿着毽球拍互打。

  53

  桃花节过后不久,阿蕙的父亲过世了,阿蕙有一阵子没来我家。一天晚上,突然又传来她的木屐声,我以为她又要来我家玩。但她看起来很悲伤,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家人也很难过,大家不断地安慰她。最后,她才告诉我们:“明天我就要搬家了。”阿蕙说是要跟祖母、母亲一起回故乡。她闷闷不乐地说:

  “我喜欢搬家,但以后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玩,让我很难过。”

  她的话让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今晚是一起玩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家人也都跑来跟阿蕙一起玩。大阿姨非常感伤,凝视着阿蕙说:

  “真是不幸的孩子。”

  翌日,阿蕙跟着祖母一起来到我家大门前辞行。听见阿蕙一如往常般以小大人的口吻告别,我很想冲出去跟她见面,但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害羞,独自躲在拉门旁。阿蕙离去后,目送她们的家人都异口同声赞美道:

  “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姐。”

  听说阿蕙穿着桃花节那天的和服来。我孤单地坐在书桌前,扪心自问:“为什么不跟她见面呢?”最后不禁哭出来。奶妈看到我这模样,说道:

  “你也好可怜啊!”

  我一大早就去上学。我静静地坐在阿蕙的座位,才发觉自己非常想念她,忍不住趴在课桌上一动也不动。原来阿蕙是一个调皮鬼,在书桌上用铅笔画了很多山水天狗*之类的画。

  [*注:一种文字游戏,以草书体的山、水两字画出天狗。]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阿蕙已经往生,但有时候却又觉得阿蕙还在人世间,偶尔还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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