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所有的今天,都将通往明天」-bottle of elpis-

  1. 特殊任务

  视野狭窄。

  不转头就不晓得周围的情况。

  缇亚忒确实说过这是「感觉有意思」的面具,但实际戴了以后,又觉得这是不便到极点的玩意。或许也是因为她选了重视造型的款式所致,眼睛和鼻子的孔开得太小。不只看不清楚外面,每次呼吸还会闷住鼻头。实在难受。

  「这个不能摘掉,对吧?」

  在连接尼兹大灶街与贝尔霍克螺丝钩街的小巷里。缇亚忒嘀咕似的问了走在旁边的纳克斯。

  「因为是易装用的嘛,你就忍耐吧。藏头遮脸地在外走动也不会醒目,对密探执行任务来说正好。」

  嘟嘟哝哝的模糊声音传了回来,他似乎也有尝到他的苦头。

  「能这么公然地享受节庆的机会可不多,抱著好好玩一番的心态才比较轻松啦。」

  「你可以想得那么正面,感觉就已经满轻松自在了耶……」

  缇亚忒不安分地晃晃身子,把外套的肩头调整好。这件外套也挺让人困扰。为了改变体格给人的印象,她故意挑了不合身的来穿,导致肩膀与下襬始终有不服贴的感觉如影随形。再加上料子厚的关系,穿起来非常重且热。

  远方有钟琴报时,告知已是傍晚。

  在奉谢祭期间,莱耶尔市内的街灯会换成淡紫色。据说那是象徵生死交界的颜色。实际上,有如将夕色黏贴上去的那幕光景,正散发著某种非属人世的气息。

  简直有种走进童话插画中的错觉。

  他们好几次与路上的行人错身而过。每个人都穿戴白色面具与朴素外套,别说长相,就连彼此的种族也无法分辨。

  「──欸,缇亚忒小妹。」

  纳克斯用没劲的声音搭话。

  「什么事?」

  缇亚忒仍将目光停在脚边,并且回答。

  「看艾瑟雅小姐那样,大约几岁啊?」

  「……她比我大四岁,所以我想是十九。」

  「十九。十九是吗……」

  纳克斯似乎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会意外吗?还是说,你以为她年纪还要更大?」

  「唔~哎,我想是那样吧。即使听了数字,确实也不太合印象。」

  感觉上,那样的心情倒不是无法了解。缇亚忒本身也有点难接受,自己与艾瑟雅之间的人生经验只差四年份的事实。

  「因为她是个挺豁达的人。我想无论说她几岁,那种不协调的感觉也还是抹灭不去。」

  「不是那样啦。」纳克斯一边搔脸一边说:「你不觉得,那个人有种寡妇般的韵味吗?」

  噗嗤。

  缇亚忒不小心从面具底下大声笑了出来。

  「寡……寡妇?」

  「啊~我不该在跟她算一家人的你面前说这些的。抱歉。」

  「呃,没有,我刚才不是因为那样才冒出反应。」

  怎么办。颇令人信服耶。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在这几年不可思议地有了那样的威严,要说她遭遇过什么特殊的经历,感觉确实很贴切。贴贴切切。

  缇亚忒花了一点时间让呼吸稳定。

  「赛尔卓先生,你──」

  「叫我纳克斯就好,我对可爱的女生特别优待。」

  对方抢话似的告诉她。

  「又来了。你对任何人都这么说吧?」

  「以结果而言是啦。在这世上,不可爱的女生难求啊。」

  是是是,这样喔。

  或许在某方面可以算无懈可击的漂亮说词,然而对听者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更无认真奉陪的道理。

  ──一瞬间,缇亚忒还想起了某个对所有「女儿」散播博爱的父亲。不过,那终究只是一瞬间的事。

  「赛尔卓先生,你晓得黄金妖精的事,对不对?」

  「是……是啊。嗯,没有错。听人说过大概。」

  莫名含糊的回答。

  关于黄金妖精的存在及运用状况,即使在护翼军当中也只有部分人士得以了解。而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于参加这次作战之际,便成了知情的一分子。

  连累到他,让缇亚忒觉得有点愧疚。毕竟这种愁闷的内情,能够不知道当然最好。

  「既然如此,你应该晓得吧?我们整个种族都只有女性。别说守寡,基本上结婚与恋爱都跟我们没有缘分。」

  「基本上啦,对吧。」

  难以分辨是信服或附和,格外含糊的答覆。

  「当例外可以被容许的时候,那就不算硬性规定。既然不是硬性规定,我想应该也不用那么介意。」

  「听起来真是极端论调耶。」

  缇亚忒半傻眼半佩服地回话。

  「假如你想追艾瑟雅学姊,就要加油点才行喔。因为你非得面对相当棘手的回忆。」

  「……刚才我说她是寡妇,莫非猜对了?」

  「哎,谁晓得呢。」

  缇亚忒朝对方耸了耸肩。

  †

  窄长房间。

  门属于往通路拉开的类型。

  正面有一扇大窗户。百叶窗为金属制,但是生了薄薄的锈,而且感觉并不太牢靠。房间里有三张上了年纪的床、一个小小的床头柜,摆得有点挤。整体来说都显得陈旧的空间之中,只有床单与花瓶的花焕然一新。

  地点在市内的饭店。

  这是本次任务分发用来当据点之一的客房。房间绝对称不上高级,但这里并没有人会抱怨那些。

  「我回来了~」

  「噢,回来啦!」

  缇亚忒走进房间,把捧著的纸袋递给可蓉以后,就摘下面具脱掉外套,倒到了床上。

  「采购任务平安结束啦~」

  「嗯,欢迎回来!」

  「街上没有什么诡异的动静。哎,虽然城内在这个时期,一切都怪里怪气的。」

  听纳克斯报告,缇亚忒也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没错。

  「话说,这个房间在防谍的部分没问题吗?」

  坐在床上的艾瑟雅朝纳克斯问道。

  「我们师团在城内拥有的隐藏据点中,这里算可靠度高的喔。从楼上楼下或隔壁房间都接收不到房里的声音,走廊呈一直线,窗外也视野开阔。」

  纳克斯耸肩回答。

  缇亚忒则按著他那番话,试著检查地板、天花板还有门窗。原来如此,确实如他所说。用耳朵似乎难以从外头听见这个房间的对话。

  「只要没有迷糊到待在窗边让人读唇语,就不用担心才对。」

  啊,对喔,那部分也要当心才行。

  缇亚忒暗自感到有些佩服,并拉上窗帘。

  「纳克斯,感觉你懂得好多喔!像谍报部一样!」

  可蓉一边确认床铺的弹簧有多硬,一边表示佩服。

  「啊~谍报部嘛。」身为当事人的纳克斯看似有口难言。「唉,某方面来看是满像的啦,怎么说好呢,我只是晓得他们有哪些能耐……」

  「这个人到处拣情报的技术可是相当有一套哟。上个月,他多方探听我们仓库时的身手,就让人开了眼界呢。」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用那么容易留下马脚的调查方式。」

  「所以我才说开了眼界啊。只是时间挑得不巧,你在我们有所准备时自己送了上来。」

  纳克斯气恼似的咂了咂嘴。

  「意思是你们从最初就放了钓线,要等调查的人上钩?」

  「就是那样喽。原本没有打算让人拿的饵被精准地咬走,我们也捏了一把冷汗就是了。」

  「我会把你的话当成安慰。」

  只有两个人在进行让人不太懂意思的对话。

  纳克斯瞥向歪头不解的缇亚忒,然后微微叹息。

  「总之,这儿就是那样的房间。开始谈事情吧。接下来,我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啊~对喔。毕竟也不太能悠悠哉哉的喽。」

  艾瑟雅说完便端正姿势,咳了一声清嗓。

  缇亚忒也跟著将背脊挺直。

  「有问题之后再让你们一起发问,我先说明状况。这座莱耶尔市,目前至少被人夹带了三头〈兽〉进来哟。」

  ……………………

  「什么?」

  对方说了些什么,缇亚忒实在无法理解。

  讲到〈兽〉,应该就是指〈十七兽〉。与之遭遇便会直通死灭,有悖于理的破坏化身。以往毁灭了那片大地,如今仍继续担任著大地的支配者。原则上它们不会涉足天空,因此这座悬浮大陆群才能存续至今。

  那并非能轻易操控的存在。

  至少,那并不是装进行李箱就可以带著走的轻松玩意。

  「我看过记录哟,上个月,〈第十一兽〉被人放了出来对不对?而且,有艘特大号飞空艇与将近一半的港湾区块都被带走了。」

  「啊……嗯。是的。」

  缇亚忒点头。

  「这表示,有人将〈第十一兽〉带进这座岛……说得更精确一点,是成功带到了护翼军的飞空艇里,对不对?」

  的确,正如艾瑟雅所说,而且,原本那应该是怎么也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第十一兽〉会与触及的物体同化,并且毫无止尽地变大。想用手搬就是手遭殃,想装进锅子就是锅子遭殃,想用飞空艇载就是飞空艇遭殃,一下子就会被〈第十一兽〉吞没才对。

  只要不施予冲击,侵蚀的速度便没有多快。利用那段空档或许是可以移动一小段距离……而那就是常识能设想的极限。

  「还有,不可以忘记哟。在五年前,那座岛──」艾瑟雅指向比窗外更远的彼端,三十九号悬浮岛飘浮的方向说:「──就是被艾尔毕斯集商国带去的〈第十一兽〉吞没的。换句话说,从地表把〈兽〉带到那里的技术,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

  「啊。」

  没错。事情就是那样。

  「那种技术的名称,通称为『小瓶』。在凿空的特制玻璃珠里,把〈第十一兽〉预先封进去的技俩。」

  「玻……玻璃?咦,可是,那样子玻璃不就被侵蚀……啊……」

  缇亚忒想通了。

  她连连眨眼,并且把头偏向一边。

  「……咦,不会吧。怎么可能。方法那么单纯吗?真的那样就可以了吗?」

  「真的那样就可以哟。先不论想出方法的过程,艾尔毕斯那些敢于实际尝试的技术人员可厉害了。」

  用「厉害」就足以形容吗?

  那是不该想出的主意,不该思考的主意,不该尝试的主意。是从头到尾由禁忌组成的大满贯。

  「玻璃怎么了吗?」

  可蓉显得不明白,缇亚忒便动作卡卡地把头转向她那边。

  「……玻璃是怎么做的,你晓得吗?」

  「唔~」可蓉把手指凑在太阳穴,思考了一会儿。「把沙子熔化再凝固。」

  虽然省略了许多细节,但是大致上没错。缇亚忒点头。

  「那么,关于〈第十一兽〉无法侵蚀的东西呢?」

  「呃~……石头与沙子……哦。」

  可蓉睁圆眼睛。

  「就是那么回事。」

  缇亚忒点头。

  「那只黑水晶妖怪,应该也无法跟只用沙子制作出来的玻璃同化。照理说是这样。所以,只要把它的小碎片封进玻璃里头,就可以安全地携带了。」

  先那样处理,想用的时候一到,再把玻璃打破就行了。

  话说回来,打破应该也需要一番工夫。比如要是砸在脚边,自己便无法逃掉。要解决那个问题……对了,用定时炸弹之类的装置就行了。正如上个月事发之际,身分不明的某人所做的那样。

  「光是如此,能轻易让一座悬浮岛坠落的兵器就完成了。」

  「噢噢噢~」

  可蓉发出感叹之声。

  「实际上,那家伙能吸收任何冲击,要怎么从它身上切出小碎块还是留待解决的根本性问题。不过艾尔毕斯的努力家,就设法克服那道墙给众人看了哟。」

  艾瑟雅露出苦瓜脸,耸肩。

  「而且,『小瓶』总共制作了九组。」

  「还晓得总数啊。」

  「根据扣押的资料来看啦。可信度还算高哟。」

  九组。不知道该安心就只有那个数目,还是该害怕居然那么多。难以看待的数字。

  「其中一组,五年前在三十九号岛打破了。另有一组上个月被用在这座岛。剩下有两组,已经由第一师团秘密回收完毕。」

  「噢噢~」

  「此外还有三组,其持有者与行踪都在掌握之中。」

  艾瑟雅用轻抚半空似的柔缓动作指向窗外。

  「不过,要回收并不容易。

  首先,『小瓶』的存在本身无法公开。假如护翼军让外界得知天上还有那样的东西,等于承认艾尔毕斯事变尚未结束。此外,要是带著大队人马明目张胆地从正面涌上,那些人被逼急了或许就会打破『小瓶』。」

  嗯──缇亚忒点头。

  「因此,我们仅派能分享秘密的精锐少数行动。要找出敌方组织的可趁之机,把东西巧妙弄到手,只有这个办法了哟。」

  「那个。」

  缇亚忒微微举起一只手,请求发言的权利。

  「这项任务,该不会非常危险困难而且重要吧?」

  「所以我不就那样说了吗?」

  艾瑟雅带著平静的脸色回答。

  「啊,不过,倒是有一项让人宽慰的材料哟。」

  什么材料──缇亚忒探出身子。

  「原本用一组就能让悬浮岛坠落的最终武器,现在有三组聚集在这里。就算那些玻璃珠全打破了,也只需要牺牲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就够了。用一座岛就能了结难保不会害三座岛坠落的危机,那样对悬浮大陆群整体来说,不也挺划算吗?」

  艾瑟雅甩了甩双手,还「呀哈哈哈哈」地笑。

  「……欸,缇亚忒小妹。」

  「什么事?」

  「她这么说,就是在鞭策我们绝不许失败对不对?」

  「请不要问我。」

  缇亚忒一边用手指用力捂著太阳穴忍耐头痛,一边喃喃似的回答。

  2. 打翻的玩具箱

  缇亚忒与可蓉不在。

  说是被派去执行任务,就忽然出发到其他悬浮岛了。

  虽然没有人告知任务的详细内容,反正八成是麻烦事。

  不知道任务是否顺利,那家伙会不会又犯蠢发动玉石俱焚的特攻……要坦然地操心这些事,也会觉得是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他只好暗自咒骂:赶快办完任务滚回来啦。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时间。

  †

  那一天,妖精房间的门微微开著没关。

  费奥多尔对此并没有特别抱持疑问,就握住门把,开了门。在门的另一端,当然是玩具与涂鸦散乱无序,一如往常地属于这房间的光景。

  有小小的异样感。

  理应看惯的那幕景象,总觉得就是缺了些重要的什么。他眯起眼睛,重新环顾四周。开著没有阖上的绘本,垮掉的积木。翻倒的球形族【Ballman】玩偶。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不见,可是……

  ……都没有人在。

  缇亚忒与可蓉不在这里,有其缘故。她们要处理所谓的特别任务,从前些日子就离开了这栋兵舍。他并未被告知任务内容。尽管会担心她们有没有遇上危险,但应该不要紧。她们俩绝非外行人。一旦对上〈兽〉,在各方面都令人提心吊胆,然而那以外的状况倒不至于让她们出事才对……但愿如此。

  菈琪旭与潘丽宝不在这里,大概是因为现在是合同训练时间的关系。她们在第五师团的立场相当于上等兵,有义务参加士兵的部分基础训练。所以她们不见人影这一点,也没有特别不自然之处。

  问题在于,剩下的两个人。

  苹果和棉花糖。

  「──不会吧!」

  费奥多尔发现正面的窗帘正迎风飘扬。他连忙赶到窗边。从三楼的高度俯望底下,什么也没有。试著环顾周围,找不到人。他暂且感到放心。

  这样一来,可疑的就是门。

  他回头,确认房间入口。大小差不多可以抱在怀里的木箱就躺在门边。原本应该摆在房间角落装衣物的那东西会出现于此,光用房间凌乱是不足以说明的。

  可以想见的是,没错。个头不够高的幼童,为了垫脚转动门把,就将箱子移到了这个位置……诸如此类的可能性。

  「那两个小鬼头!」

  费奥多尔关起窗户,上好锁,然后冲出房间。

  他小看了孩子的好奇心与行动力。只留苹果和棉花糖在房间里,根本没办法保证她们会乖乖看家。

  还有,这里是军方设施。说来也合情合理,军方设施并非适合小孩游玩的场所。先不谈受到严密保管的军械一类,徘徊走动的气粗士兵就多到可以论斤卖了。假如有无徵种幼儿混进里头,谁晓得会怎样。

  她们俩会去的地方是哪里?

  费奥多尔在走廊上边跑边想。比方说屋顶上就值得怀疑。据说妖精不会畏惧死亡的危险,况且年幼孩童本来就是具备那种倾向的生物。两项前提相辅相乘。恐怕苹果与棉花糖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大概连费奥多尔都无法料到。

  负面的想像浮现脑海。他摇头将那些甩开。

  停下脚步。中庭的对面格外吵闹。

  在那个方向,有训练格斗用的体锻场。

  「唔喔喔喔喔喔喔。」

  「哇哈啊啊啊啊。」

  「……………………唉。」

  头痛般的目眩感袭向费奥多尔。他用手拄了墙壁,忍著没有当场倒下去。

  现在似乎刚好是休息时间。种族各异的二十几个士兵,正散开在墙角休息身体。

  可以看见波翠克上等兵在体锻场一角的地板站著。

  他是个壮如山的狼徵族【Lycanthropos】,原本光待在那里,就拥有引人注目的存在感。不过,费奥多尔目前看向他那边的理由并非如此。

  波翠克的脖子一带,有苹果黏在上面。

  同样地,在肩膀一带则有棉花糖趴在上面。

  他晃呀晃地徐徐摆动著身体。被甩来甩去的两个人都乐得呀呀笑。

  「噢,四等武官。我刚才正打算请人通知你。」

  波翠克注意到这边,便抬起脸庞。费奥多尔顿时回神。

  「不好意思,波翠克先生!」

  费奥多尔把差点滑掉的眼镜扶正,然后连忙赶去。

  「喂,苹果、棉花糖!你们俩都给我下来!」

  讲也讲不听。两个人都只有把脖子以上的部分转过来,还噘嘴说「不要」。

  「你们两个喔!」

  「哈哈哈,我倒不在意。」

  身为当事人,派翠克严肃的脸孔放松,开心似的笑了笑。

  「她们好像对我这身毛的触感特别中意。既然如此,我反而要庆幸。毕竟毛皮被称赞对我族来说就是荣耀。」

  出于体贴的谎言──看起来不像。

  「……是那样吗?」

  「哎呀,原来你不晓得啊。狼徵族讲究保养毛皮这件事,我以为还算有名就是了。」

  呃,那一点确实是有所耳闻啦。不过那是指外表光泽,费奥多尔一直以为毛皮被摸反而会让他们反感。

  「她们是无徵种的孩子耶,不要紧吗?」

  「这没什么,疼爱幼子应当是不分种族的真理。四等武官,你被我族的幼儿亲近也不会觉得感冒吧?」

  狼徵族的小孩。

  一瞬间,费奥多尔的脑海被想像支配。奶毛般柔软的毛皮。宝石般的圆眼睛。猛摇著尾巴朝自己的脸仰望而来。然后,摸一摸下巴底下就会舒服似的眯眼睛。不坏。嗯,感觉肯定不坏。

  「那跟这是两回事吧。」

  所幸,费奥多尔擅于掩饰动摇。他面色不改地回答。

  他环顾体锻场,有几道原本朝著他们这边的目光明显转开。

  「感觉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呢。」

  「唔嗯。有发通告下来。说是基地里有接受保护的无徵种幼童。」

  关于通告一事,费奥多尔当然也听说过。

  然而那码归那码,军方设施依旧不是让小孩玩乐的场所。无论从感性面或者单纯觉得碍事的角度来讲,并不难想像现场众多战士应该不乐见苹果她们的存在。

  「哎,过错明显在我们这边,我还是乖乖把小孩带──好痛!」

  苹果的手正用力扯著费奥多尔的头发。

  「喂,住住住手,要断了要断了连头皮都要掀起来了!」

  「唔~」

  苹果看似有什么不服气。

  「费多~尔,头发,都没有光泽。」

  「你在讲什么啦!」

  「派~翠克,头发,好有光泽。」

  哈哈哈──派翠克朗声大笑。是喔,毛皮被称赞有光泽就那么开心吗?要不然现在立刻来活剥你的皮好吗?

  两人走在廊上。

  苹果和棉花糖大概是玩累满足了,都熟熟沉睡著。

  「──以前,我隶属于第三师团。」

  派翠克一手抱著棉花糖,谈到了那样的话题。

  「如你所知,那支师团的基本任务是在七号悬浮岛──监视与吓阻帝国。为避免奇怪的事端发生,而威吓同为天上的居民。」

  费奥多尔不明白对方忽然聊起那些的用意。

  总之他帮背著的苹果稍微调了姿势,并且言之无物地补上打圆场的话:「那是重要职务嘛。」

  「不过,每年会有一两次,接到与帝国无关的任务。」

  「哦。」

  「内容是保管附近悬浮岛运来的『货物』,直到准备好运往其他悬浮岛为止。货物每次都装在钢铁制的笼子,里头装了什么,只有部分军阶的人可以得知。」

  「哦。」

  「可是,唯独有一次,我得到了见识里头装什么的机会。」

  「哦。」

  「里头装了无徵种的孩子。」

  「……喔……」没劲的附和声中途停顿。「咦,你是说……咦?」

  「由于太缺乏生气,起初我还怀疑那是尸体,不过似乎并非那么回事。拿到食物就会用手送进嘴里,搭话也会做出些许反应。有没有把我们这些人看进去就不晓得了。」

  「那……」

  「当时的长官称她们为『黄金之子』。还交代她们的存在不许外扬。」

  不许外扬。那是当然的吧。

  虽然黄金之子也算挺草率的称呼,但派翠克所提到的「货物」,肯定就是黄金妖精才对。

  就费奥多尔所知,即使在护翼军之中,也只有一小撮人晓得黄金妖精的事。能催发不符常识的魔力却无法稳定输出,一旦失控就会引发大爆炸。提到其爆炸的规模有多惊人,更是连令人畏惧的〈第六兽〉都能烧个精光。

  铁笼大概是为防万一,怕意外引爆才准备的吧。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只能求个心安,但如果要说那些人求的正是心安,费奥多尔也无话可回。面对不明其奥的危险,人们就不得不防备。

  「──明明不许外扬,对我透露这些行吗?」

  「不好啊。」

  派翠克淡然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所以,麻烦你对这些事情守密。可以吧?」

  什么话嘛。

  单方面地先把事情讲完,最后才提出那种要求吗?

  「这种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啦。要是传出去,不只你会遭殃,连我都会成为惩罚的对象。」

  哈哈哈──派翠克乐天地笑了笑。

  「……我明白所谓的任务举足轻重。当中不能有善恶之分。何况我不过是一介士兵,绝不能判断孰是孰非。所以在当时执行任务之际,我没有为那个『黄金之子』做任何事。我照著命令把笼子扛到了艇内。对于那件事,我不该有后悔或内疚的想法……不过。」

  说著,他轻轻地搔起留有伤痕的那一边脸颊。被棉花糖黏著还要挪动手臂,似乎挺不方便。

  「这只是件往事。与目前在这里的这些女孩没有任何关联。只是我这个老兵毫无脉络地聊到了自己想起的回忆而已。」

  「是啊。」

  应该当成那样才对。费奥多尔坦然点了头。

  派翠克上等兵对苹果与棉花糖的来历毫不知情。他非得保持不知情,而且,恐怕保持不知情才比较好。

  即使他为这两人做了些什么,也绝不是在向过去无法给予任何帮助的神秘孩童赎罪。背负该偿还的罪过这件事,对一介士兵而言是不被容许的。

  他们停下脚步。抵达妖精房间前了。

  「好啦,你们两个,差不多该下来喽。」

  费奥多尔轻轻地摇了摇孩子的背。

  唔唔──他听见了状似不满的鼾声。

  †

  「菈琪旭小姐的状况还是不好吗?」

  当费奥多尔正在消化上午的训练项目时,他一边跑在砂砾路上,一边问了潘丽宝。

  「因为她发烧了,所以我刚才把她塞去医务室。」

  「又发烧?……难道说,她其实生了重病?不会吧?」

  「照医生判断,好像并没有那回事。诊断结果说是单纯的魔力催发过度。时间过去就会好。」

  「催发魔力……她吗?」

  就费奥多尔所知,这半个月以来,菈琪旭应该没有那么夸张地用魔力做过什么。

  「我也是那么想的,不过,菈琪旭毕竟是瑟尼欧里斯的适用者。」

  瑟尼欧里斯。

  即使在她们这些黄金妖精挥舞的遗迹兵器【Dagr Weapon】之中,据说仍属最强的一把剑。

  缇亚忒崇拜的「迷人帅气的珂朵莉学姊」以前挥舞过,现在则由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继承的最终兵器。

  「透过那把剑发挥出来的魔力,名符其实地超乎常轨。因此身体就算在不晓得的时候累积负担,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这话真令人讨厌。」

  「是啊。」

  对话中断。

  只剩沙沙沙的静静脚步声扎在耳里。

  「不知道缇亚忒她们干得好不好。」

  「嗯……」

  潘丽宝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没啦,不用担心。别看外表那样,基本上她们俩都很优秀。在一般任务中没那么容易出差错才对。」

  费奥多尔的立场好歹是她们的上司,对优秀这一点心里有数。同时,他也十分了解非得在开头先声明「基本上」的现实。

  她们俩都直率而认真,平日训练的成果也确实掌握于身,还拥有名为魔力的王牌。然而缺乏实战经验的印象仍抹灭不去,在紧要关头的应对能力让人留有不安。

  而且,最重要的是。

  无畏死亡──黄金妖精如此声称的特质,难免让费奥多尔脑里卡著一层疑虑:她们会不会在不必要的场面舍命?如果人留在眼前,他至少还可以搧耳光予以阻止,但去了远方的天空底下也就无法如愿。

  「你担心吗?」

  「要是她们闯祸,还影响到我的评价,那就讨厌喽。」

  费奥多尔立刻答覆。

  唔嗯──潘丽宝深感兴趣似的哼声。

  「原来如此,堕鬼族擅长说谎似乎是真的。」

  她心服地说了那种话。

  为什么会被解释成那样呢?费奥多尔不太释怀。

  费奥多尔陪起苹果与棉花糖。

  因为她们挥著玩具剑攻过来,他也一样拿了剑迎击。双方乒乒乓乓地互砍。时机恰当就让武器弹飞,再挨她们的剑。我~中~剑~了。费奥多尔惨叫倒地。苹果她们呀呀大笑。

  「……………………要比剑,明明是我技术比较好。」

  潘丽宝抱腿坐在房间角落这一点,就当作没看到了。

  「呼……今天也够累的……」

  费奥多尔蹒跚地回到自己房间,连衣服也没换就倒上床。

  心和身体两边都累了。不想再站起来。希望可以直接闭眼,沉浸在烂泥般的睡眠中。

  「还真憔悴呢。你对照顾小孩不是很在行吗?」

  他觉得自己遭到揶揄──或许对方并没有那个意思就是了──心里气闷,就用了比较重的语气答话。

  「要照顾小孩,我确实有经验。但照料猛兽我就没经验了。」

  「那种年纪的小孩,应该都跟猛兽差不多吧。」

  「唔。」

  被那么一说,他也难以回嘴。

  毕竟费奥多尔陪过的小孩,是仅仅比他小三岁的婚约对象。初次见面在七年前,也就是费奥多尔十岁时的事,当时那孩子七岁。尽管同样是小孩,要跟苹果与棉花糖比,肯定长得大一些。

  那是个难应付的女孩。尽管家庭背景导致她有些自卑──或者应该说是谦虚过度,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对敞开心房的人就会毫不顾忌地耍任性。以往一一奉陪那些任性的日子,曾让他煞费苦心,¬而且……哎,当然也有愉快之处啦。¬

  「那一点先撇开不提。」

  费奥多尔在枕头上转头,将目光直直朝著讲话的对象。

  「潘丽宝,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我跟在你后面进来的啊。」

  「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也是──潘丽宝坏心地回话以后,就擅自在窗边的椅子坐下。

  「我是想说,偶尔跟你单独聊聊天。能开开心心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也满有朋友的调调,应该不错吧?」

  「谁跟谁是朋友?」

  「哎呀,这话真无情。原本可是你起头的喔。」

  「什么跟什么啊……」

  自己没有印象说过那种话,他心想。

  不对,这可难讲了。他没有信心。或许是有那回事。

  「什么嘛,我才在想你怎么从那晚以后就什么也没提,原来你忘了啊。」

  ……那一晚。她指的是什么?

  头盖骨里有东西感到刺痛。

  「之前你说过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对吧?」

  费奥多尔就像弹起来一样地从床上起身。

  他想起来了。那一天,那一晚的事情。名符其实地有如遭妖精迷惑的模糊记忆,断断续续从脑子里复苏。

  当时,费奥多尔得了感冒,意识朦胧。在现实与梦变得界线模糊的时间中,他确实与这个少女如此交谈过。

  「你……」

  「如果你想问我掌握了多少,就跟之前回答的一样。顶多只知道你正在打探护翼军内部的情资。还有,我听你招认过想要黄金妖精当王牌。」

  我那一天在多嘴什么啊!

  费奥多尔想斥责自己,却没有手段能让声音传到过去。

  「你……」

  「如果你想问我有什么企图,这也跟之前回答过的一样。我只是希望可以多了解你一点。该把你当成危险人物或亲爱的友人对待,或者两者皆是呢?目前这种悬而未解的状态倒也不坏就是了。」

  「…………」

  费奥多尔只是将嘴开开阖阖。说不出话来。

  潘丽宝所说的意思,他不太懂。

  即使以言语来说能理解,也摸不出她的想法。

  既没有沟通已经成立的感觉,也没有使其成立的自信。

  「唔嗯。」

  经过短暂的沉默,潘丽宝微微哼声。

  「只顾彼此凝望的时间也不错,但好像与名为朋友的关系并不搭调。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好呢……」

  几秒钟的沉默思考。表情灵光一现。

  「对了。抱歉在你累的时候说这些,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潘丽宝从椅子上起身,然后走向门口。

  「叫我陪你,是要做什么?」

  「这时间要睡还嫌早。让我们再活动一下身子吧。」

  两人从呼呼大睡的苹果她们旁边借了两把玩具剑。

  接著便轻声慢步地,来到兵舍后头,比较宽敞一点的场所。

  「来比一场。先用自己的剑触及对方者胜。」

  「……欸,你忽然说些什么啊?」

  费奥多尔朝周围看了一圈后说道。虽然目前没有别人的身影,但无法保证之后依然没有人会来。

  「私斗是被禁止的,而且这种时间也申请不到模拟战斗的许可。」

  「没那么夸张。我们俩只是和乐地想用玩具嬉戏。要是特地申请,反而会被笑喔。」

  潘丽宝说著,就扔来一把剑。费奥多尔把那接到手里。

  「我们彼此呢,都有许多事情想问。然而头痛的是,总不能一下子就把心里话喋喋说出口……既然如此,用这种方式也不坏吧。」

  潘丽宝换了姿势。

  从头顶到脚尖的一直线,与重心准确叠合。以有如缓缓生波的动作,将剑握在双手之中。或许是因为玩具比真剑轻太多的关系,感觉略显生硬,但那明显是认真修练过剑术之人的架势。

  「假如你赢了,就要回答我想知道的事情。相对地,假如我赢了,就会回答你想问的事情。这样的条件如何?」

  「原来如此。」

  费奥多尔一边用指头轻按手边的剑刃──用较硬的棉花制成──一边在脑海检讨刚才的条件。

  「比起只能相互对峙是正面一些。不过那样的条件,对原本就擅长使剑的你会不会太有利了?假如你赢,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忽然间,他感到不对劲。

  「咦?你赢的话由你回答,我赢的话由我回答?」

  「是啊。」

  「反了吧?那样赢的人会吃亏耶。」

  「如果你那么认为,乖乖输给我就行了。事情很简单。」

  「欸,那不就没办法较量──」

  「我说过吧?」

  潘丽宝好似要打断费奥多尔的抗议,咧嘴一笑。她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一向是那副表情。

  「我们单纯是在嬉闹。太过计较细节,也只会弄得没意思喔。」

  「……什么道理嘛。」

  费奥多尔想了一会儿,然后才举剑。

  对于正统剑术,他也多少有心得。尽管称不上拿手,还是可以用于掩饰自己原本的使剑风格。首先就用那一套探探状况。他决定一面留意让自己不赢也不输,一面试探她挑起这场意味不明的较量……或嬉戏……当中真正的用意。

  「我懂啦。你要那样玩,我奉陪。」

  「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没有宣布开始的信号。

  不需要。

  潘丽宝用滑步似的步法欺近,并且直直地将不知不觉中举起的剑挥下。是即使将动作直接撷取到教本似乎也无妨,典范至极的正统剑术。

  因此,要应付也很容易。

  像教本所载的一样,用典范的方式接招即可。

  劈啪,不来劲的声响传出,剑与剑互击弹开。

  「唔嗯。」

  费奥多尔无视于潘丽宝看似有所领会的点头动作,反手挥剑砍去。这同样像是教本中会有的动作,高雅而正统的还击招式。少女以柄为轴将剑回转半圈,用剑脊挡下了费奥多尔的挥砍。

  「你满有一手嘛。」

  「哈。」

  费奥多尔不由得嗤之以鼻。看来,潘丽宝对说谎或客套一类并不擅长。称赞般的话语徒具表面。双方仍交会著的剑,在在道出了她「觉得不过瘾」的心情。

  既然如此,稍微进一步吧。

  好似使坏的某种情愫从费奥多尔心里涌现。他任凭那股冲动──将握著剑柄的手与指头,挪了一丁点位置。

  「唔……?」

  潘丽宝的表情混有迟疑。

  戒心反射性地让重心退后。由于身体移了大约半步,潘丽宝的重心必然有些失稳。

  费奥多尔在交锋的剑上使劲。

  他绝非高大,体重也不过尔尔。然而潘丽宝是比他更娇小的少女,体重自然不用多说。而她似乎并没有催发魔力,腕力几乎平分秋色。这样一来,在单纯互搏较劲的情况下当然是费奥多尔比较有利。

  绝对称不上坚固的玩具剑发出吱嘎声响而折弯。

  「原来如此。」

  潘丽宝低声咕哝,然后主动放松力气将架势解除。受到牵引,费尔多尔的身子栽向前。潘丽宝的剑描绘出与其称作「挥」不如说是「划」的轨道,朝他的胸膛疾奔而去。

  来这套吗?

  费奥多尔没空插科打诨。用单手接剑有危险──他如此判断。于是,他握住自己的剑身,迎面将攻势完全接下。

  「哦。」

  手中这把若是真剑,握了剑身,指头当然会断。假如这场战斗是设想成实际动干戈的模拟战,用这种战术即使立刻被判输也怨不得人。

  不过,现在自己是拿著玩具剑在嬉戏。

  而且,玩具剑没有剑刃。所以不管要怎么握,都没有道理被人闲话。

  顺带一提,这场较量的胜利条件是「以自己的剑触及对手才算赢」。既然如此,无论用什么方式摸自己的剑,都不会导致落败才对。

  「呼。」

  随著呼气,费奥多尔将身子压低。他轻挥抽回的剑,牵制潘丽宝的攻势。同时,他把一边手臂收到自己背后,掩饰指头的动作。

  「喔。」

  潘丽宝看似颇感兴趣地用目光追寻藏起来的那只手臂。费奥多尔趁隙出剑,却在惊险之际被闪开,仅仅轻拂过少女的浏海。

  好险好险──潘丽宝的眼神看似开心地闪烁著。

  棘手,费奥多尔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他从开始前就心知肚明,但潘丽宝的反射神经与身法,都位于与自己没得比的极高境界。而且,费奥多尔故弄玄虚的战法,简直与这种敌手丝毫不对头……他再怎么施展假动作,要是全都看穿躲过,也毫无意义可言。

  双方不分先后地将距离拉开。

  将已经紊乱的呼吸,慢慢调整回来。

  「你要投降吗?」

  大概是汗水让发丝黏在肌肤上的关系,潘丽宝一边胡乱拨著自己的浏海,一边问道。

  「开玩笑。你才快要撑不住了吧?」

  「你那才叫低级玩笑。」

  哈哈哈──颇有作戏味道的笑法。

  「使出全力与逼人使出全力,都是相当痛快的事。这么有意义的一段时光,我可不希望被你用那种无聊的方式结束。」

  「你就爱消遣作乐。」

  心情倒不是无法理解,却也令人不太想奉陪。

  费奥多尔屈膝以后,便稍微放低姿势。他将左手握著的剑身藏在背后,右手则张开五指向前伸。

  「……挺独创的耶,你这叫什么架势?」

  「天晓得。我想肯定是在地处边境的悬浮岛深山里,由传奇剑豪独门传授的秘剑中之秘剑,反正就那一类的吧。」

  费奥多尔试著随口胡诌。

  「呵呵,那我可以期待喽。」

  哎,这是胡诌的啦。

  「那么,我不用相应的秘剑挑战你就有失礼数了。」

  拜托,你想清楚点。

  潘丽宝丝毫不管费奥多尔内心疑念横生,便用双手重新握起剑柄。剑锋朝向正对面,然后改为大上段持剑的架势。

  ……那算什么招式?

  费奥多尔的疑虑多了一层。

  潘丽宝的那种架势,看起来实在破绽百出。

  由于她举剑太过缺乏防备,要是躯干遭到瞄准就守无可守。因为重心也跟著剑一起抬高的关系,针对双腿出招应该就能轻易让她失去平衡。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大外行的架势。

  「你站得有点摇摇晃晃耶。那真的是秘剑?」

  「呵呵呵,可不能小看这招喔。这确实是一旦使出,就必能拿下对手的秘剑中之秘剑。」

  费奥多尔将眼睛眯细。

  说来奇怪,潘丽宝刚才那些话,感觉不出扯谎时特有的含糊气息。这就表示,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回事的那种架势,其实暗藏著如她所说的威胁性。

  「那就恐怖了。」

  费奥多尔嘀咕以后,又把姿势稍微放低。

  虽说是底细不明的剑技,从那种架势来判断,会从上段发招这一点肯定不会错才对。况且武器毕竟是玩具,速度与威力理应都发挥不了多少。只要事先了解那些,见招拆招想必就不难。

  「喝呀啊啊啊!」

  有些傻里傻气的吆喝声。潘丽宝纵身跃起。

  那套动作,看起来实在不像高手。

  重心乱成一团,全身都是破绽,速度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表示费奥多尔要闪躲,或在错身之际顺势给予一击都很容易。

  搞什么名堂啊?

  提防六成,扫兴四成。费奥多尔在这种心境下,望著出招来袭者的身影,于是他发现了某件事。

  潘丽宝的重心偏掉了。身体随著挥剑的手臂在摆动。因为她从那种状况起跳,体势才会完全失去协调。

  万一自己躲开这波突击,她绝对会摔跤。力道或许会猛得在地上打好几个滚。而且在费奥多尔背后,还有长著细枝的矮树丛生,要是撞进里头……就算不至于受重伤,或许也会让全身上下到处是擦伤与割伤。

  「搞什么鬼啊!」

  没有选择了。

  身体几乎是反射性地有了动作。

  费奥多尔拋开自己的剑,将双臂伸出。他用身体钻进少女的剑围中,像是要把人直接抱到怀里一样地接住了对方整个身子。

  没有完全接好。

  堕鬼族对苦力活并不拿手,臂力支撑不了少女连冲带跳的体重。费奥多尔摔倒,背脊重重地撞在地面。

  「分出胜负喽。」

  砰。费奥多尔听见自己额头被敲的微微声响。

  骑在他肚子上的少女,耀武扬威似的从鼻子发出了「嗯哼」的声音。

  「还有那样的啊……?」

  「我想只有对好心无比的人才管用吧,目前我用过两次,两次都有收拾掉对手喔。」

  「什么嘛。表示在我之前只有一个人中招不是吗?」

  「那还用说,想跟好心无比的人交手,机会可不多。」

  费奥多尔无法接受。他倒在地上闹脾气。

  「头一次用这招时,我也不是刻意的啊?我从沼泽旁边冲上去挥剑,对方那个男的就主动当我的肉垫了。后来我才晓得,他其实是个不得了的高手,年幼的我根本没道理砍中他喔?」

  喔~是是是,这样啊。

  对于被人用卑鄙手段偷袭这件事,费奥多尔并不打算责怪。

  不对,倒不如说,那原本应该是他们这些堕鬼族的本领。尔虞我诈理应是自己的擅长项目,完全著了对方的道让他不甘心。而且脸上无光。

  「还有,这场较量实在愉快。」

  潘丽宝心情大好地说完,就躺到费奥多尔旁边。

  「……衣服会脏掉喔。」

  「没什么,我都是这样子。」

  她随口一说,然后高高地举起单手。好似要抓住星星一样。

  「一场较量胜过千言万语。费奥多尔,我对你多少有所理解了喔。」

  「你在讲什么?」

  「起手的第一招,你展现了中规中矩的正统派剑术。不表露自身习性,求的是观察对手态度,更进一步地说则是为了看透其目的与性质。」

  「…………」

  「不过说来说去,你大概还是嫌麻烦。对状况掌握到一定程度以后,你就改变动向现出自己的本色。这便是所谓的空来实往吧。」

  「………………」

  「乍看下似乎是典型的偏门剑法,仔细观察却又不是那么回事。『虚』的假动作穿插得巧妙,『实』的动作倒是合乎典范且老老实实。大概是因为对膂力不足有自觉的关系,定胜负的一击总是采取正攻法。只是在抵达那一步之前的步骤别扭,最后所选择的手段仍十分老实。此外,或许是一面保留观望的余力一面进逼所致,步伐有些不够果决。与其称其为慎重,实际上恐怕是──」

  「我懂啦!我知道你看穿了不少事,所以别再讲了!」

  费奥多尔发出悲鸣。

  就连逞强的余裕也没有,一切正如潘丽宝所言。费奥多尔本身有自觉的部分是如此,除此之外的部分恐怕也是。

  「哎,决斗果然不错。比起讲一百句话,更能深刻理解彼此的事情。」

  「希望你也能想想单方面被理解的立场啦……」

  他无力地咕哝。

  「总之就这样喽。输家在战斗中已经暴露了不少讯息。因此,身为赢家的我回答口头问题应该也算公平。你想问什么?」

  这么说来,他们就是那样子谈成了如此的一场较量。

  有不能说出口的事,也有想问的事。所以这对费奥多尔来说,应该属于乐见其成的发展就是了。

  「……总觉得不能服气耶……」

  「那你多练练再来挑战就行啦。我没办法等你太久,所以要尽早。」

  「我无法接受耶……」

  费奥多尔仰望著天空,并且嘀咕。

  「……你们几个,是护翼军的秘密兵器。」

  「是啊,没错。」

  「魔力为相反于生命力的概念,而你们可以本著缺乏生命力的理由,催发出超乎其他种族常轨的猛烈力量。还可以掷出所有生命力,引爆更加离谱的威力。」

  「正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就是疑问了。你们几个为什么要对护翼军效力到那种地步?你还是有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吧?」

  「唔嗯,了不起。问到这种不好回答的事情。」

  蠢动著躺到旁边的气息,让费奥多尔挪了身体。

  「五年前,记得是到珂朵莉学姊她们那一代为止,基本上要是不那样做……悬浮大陆群就会灭亡。〈第六兽〉放著不管会增加数量并乘风飞翔。而除了我们以外的兵器,对〈第六兽〉都无法发挥效果。所以,抵达天上的〈第六兽〉,非得由我们迅速讨灭才行。」

  「……还不是因为……」

  黄金妖精以外的兵器对〈第六兽〉不管用,根本就是因为研发及持有与〈兽〉对抗的兵器,都被护翼军独占的缘故。他们一直用保护的名义遮著众人眼睛。藉由让人们远离战场,剥夺了人们战斗的能力。

  那么做是错的──这便是以往艾尔毕斯集商国的结论。同时,也是身为费奥多尔姊夫的艾尔毕斯国防军军团长的主张。

  「……怎么了吗?」

  「呃,没事。」

  艾尔毕斯还有姊夫,都用错了手段。

  所以,他们才蒙上恶劣程度近乎想像极限的污名,从而灭亡。

  但费奥多尔并不认为那个国家的结论还有姊夫的主张有错。人们被保护过头,娇纵过头了。其结果就是失去了被保护的价值。到此为止的思路,他现在仍觉得正确无误。

  而过度保护的主犯,就是此刻在他眼前的少女,还有她那些同胞。

  如此一想,心情难免变得有点复杂。

  「你说到五年前为止是那样,意思是后来事情就不同了吗?」

  「是那样没错。〈第六兽〉不再抵达天空以后,我们身为兵器,曾一度丧失存在的理由。护翼军里有几位大人物,也开始主张要趁机将这种麻烦的东西脱手。倒不如说,那些人明显属于多数派就是了。」

  「既然如此──」

  「假如脱离护翼军,我们原本会被卖给艾尔毕斯的商人。」

  「──咦?」

  他初次耳闻。

  「你晓得吧?我们原本就是危险物。以往是因为有用途,才被维持至今。就算用途没有了,也不可能就此解放。将所有妖精的头统统砍了,就是维护悬浮大陆群的上上之策。

  然而,那时候有个商人捧著为数可观的成叠钞票来到。他说不需要的话就把妖精让给他们。于是呢,护翼的将官答应了他的提议。」

  「那个商人是……」

  「名字我不晓得。对方似乎想买下我们装进炉里烧,好当成大型兵器的动力来源。以可燃性垃圾的利用方式来说实在合理。」

  潘丽宝哈哈哈地笑出声音。

  「就在那一刻,艾尔毕斯事变发生了。」

  「──啊。」

  原来是这样吗。

  费奥多尔当然晓得那桩事件。而且,还比外界的人更清楚一些。

  艾尔毕斯集商国是商业国家,商人无论如何都会具备强大发言权。而且,有几个具备那种发言权的商人,把姊夫订立的「让悬浮大陆群所有人想起〈兽〉之威胁」的计画弄拧了。酿出原本不需要造成的灾情损害。他们威胁了大都市与所有居民,打算以胁迫的形式贯彻己见。

  「我不清楚艾尔毕斯当时所准备的兵器究竟是什么,但面对袭击科里拿第尔契市的灾厄并不管用。」

  没错。

  据说由商人们准备的那种兵器,费奥多尔也不知其底细。他只听说过那东西固然强大,却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兽〉而遭到破坏。

  「驱散那东西的,是我们妖精的几位学姊……还有当时早就成为妖精兵的缇亚忒与刚上任的菈琪旭。」

  「……你说的是五年前的事吧?」

  「那是缇亚忒十岁,菈琪旭九岁时的事。她们俩比较早熟。」

  费奥多尔哑口无言。

  「藉此,为了以防万一,能对抗〈兽〉之威胁的我们,便再次取回了身为最终兵器的地位。而且自此以后,只要我们仍保有那样的地位,就可以继续在护翼军保有栖身之所……事情就是这样喽。」

  「你说的那些。」费奥多尔口乾了。「并没有回答到问题。我在问的是:为什么你们要一直为护翼军效力?而不是问你们如何获得栖身之所。」

  「嗯?啊,是那样吗。抱歉,话题偏掉了。」

  潘丽宝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补述。

  「妖精是年幼孩童的魂魄。拟造而出的肉体,终究也还是幼童模样。当肉体长大而开始丧失稚气以后,顿时就会变得不稳定。以先前缇亚忒她们那件事来讲,肉体寿命在十岁那年早就已经耗尽了。

  不过,护翼军拥有将这种衰变延后的技术。妖精在施术之后就可以多活一点,多接近大人一点。而且,只有在位于小孩与大人分界点的短暂时间,才能以成体妖精兵的身分站上战场。所以喽。」

  「那么……」他的声音发不太出来。「那是属于非得定期接受护理的疗程吗?」

  「不,一次就够了。姑且也有学姊经历过两次,但原本是不用的。」

  「既然这样,已经成为成体妖精的你们,应该就可以独立活下去了吧。逃掉就行了,你们应该可以自食其力,偷偷在其他地方过活才对。你们可以那样做啊。」

  「……哈哈。」

  费奥多尔的手碰到了某种温暖的物体。

  「你也会讲别脚的谎话呢。」

  「啥?」

  「你自己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不是吗?我会怎么回答,又会用什么理由来驳斥你的意见,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吧?」

  潘丽宝的手指,将费奥多尔的手指轻轻握起。

  「我们几个,全都喜欢家人。像学姊们以往所做的那样,我们也想为学妹们提供,并且保护她们的栖身之所。为此就必须一直置身于护翼军,展现身为兵器的自己。因为有必要,我们才那样做。」

  握著的指头,蕴含有力气。

  「就只是如此罢了。」

  ──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应该没那么多才是。

  那是姊夫的话。

  姊夫说了那些话,找到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以后,就真的为其舍弃了性命。

  ──缇亚忒现在还是想变得像学姊一样。

  那是对缇亚忒的评语。

  她拚了命,追逐著憧憬之人的背影。她真的想舍弃性命。

  希望变得像学姊一样。换句话说,那表示她同样想为学妹们拓展出道路吗?为了在六十八号岛的众多妹妹。为了比自己一个人的命更加重要,而且生命短暂的那些家人?

  费奥多尔把她的觉悟评成戏剧性自杀。她究竟是用何种心境把那些指谪听进去的?

  「我……」

  「好啦,我似乎透露太多了。」

  暖意从指头离去。潘丽宝站起身子。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什么都还没说。无论是身分,或者目的。」

  「没办法吧。刚才那场较量是我赢了。多话是赢家的特权,沉默则是输家的义务喔。你应该晓得,中剑的一方还喋喋不休是很奇怪的吧?」

  不,你那套论调才奇怪啦。

  「不用你担心,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或许是危险人物,却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话说完,潘丽宝便准备离去。

  费奥多尔朝著她的背影搭话。

  「悬浮大陆群太过广大了。」

  潘丽宝停下脚步。

  「数量过百的悬浮岛,实在太多。就是因为有这么多岛,居民的意志才会变成一盘散沙。忘记自己受保护的那些人,就连为此付出了多少的牺牲也不晓得,还悠悠哉哉地活在世上。」

  说到这里,费奥多尔换了一口气。

  「所以,我想将悬浮岛削减。」

  「我应该讲过,说话是赢家专属的特权。」

  「我要让飘在悬浮大陆群的大多数岛屿都坠落。为此,我想借助你们的力量。」

  「……不出所料,你打著乖僻的主意呢。」

  潘丽宝傻眼似的叹气。

  「我什么也没听见。假如你希望得到回答,就另找机会吧。」

  她再次迈步了。

  费奥多尔仍然倒在地上,听著微微的脚步声远去。

  在他眼前,有多得让人想眯起眼睛的满天繁星。

  「…………」

  吸气,然后吐出。

  彷佛脑袋里陷入麻痹的奇妙感觉。明明有许多非思考的事,思绪却无法顺利运作。

  「我……也回去吧。」

  费奥多尔慢吞吞地撑起了上半身。

  当他准备直接起身踏出步伐时,忽然间,他注意到了。掉在脚边的两把玩具剑。

  原本那算是制作得还算坚固的货色,却好像承受不住刚才那场干戈。两把剑都拦腰折断了。

  「……啊。」

  费奥多尔的脑海里,浮现了苹果哇哇大哭的脸。

  3. 特务小队

  从调查开始以后,过了三天左右。

  †

  阴暗的地方。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正屏息静气。

  有尘埃味。一松懈,似乎马上就会打喷嚏。

  浓浓的不安好似即将从喉咙迸出。缇亚忒把那与成团的唾液一起吞回胃袋里。将意识专注于墙壁的缝隙。

  假如呼吸得深一些,胸与背两边就会被墙壁夹住。这种状况也让心理深受影响。缇亚忒想起远比现在小的时候,曾被关在衣橱里而嚎啕大哭的事情。从那以后,她就有点怕这种极端狭窄的地方。

  (……要是长得再高一点,大概就危险了。)

  对于想成为大人的自己来说,这副身体的发育之慢一直是烦恼来源。不过唯有在此时此刻,可以感谢身材的小巧玲珑。

  「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吧?」

  那阴暗的房里有六名人物的身影。

  每个人都披著难分辨体型的外套,还用面具遮住脸。在节庆的这个时期并不算稀奇的打扮……同时,对于想做亏心事的人们来说,似乎也是可以掩饰自己身分的最佳小道具。

  「这场交易的重要性,规模可不比平时。」

  疑为代表的五名人物聚在一起──从嗓音与体格来判断应该是男的──并且用有些焦躁的语气,说了那样的话。

  「……那是我方要讲的话。」

  只身与那五人对峙的第六名人物,则用听似压低过的沙哑嗓音如此回答。从那种嗓音要判断年龄与性别都有困难。至于体格……看得出个子娇小,却判断不出那是因为年幼,或者原本就是长成那样的种族。换句话说,什么也摸不透。

  「你们带了这么多人来参加不能引起注目的交易。难道那就不算疏忽?」

  从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里,连情绪都听不出。

  「正是因为小心,人手才会多。这是意见上的相歧。」

  男性蒙面人夸张地摇头。

  「意见相歧。方便的字眼,对吧。」

  娇小的蒙面人几乎文风不动,还发出傻眼似的说话声。

  「指定来这么冷清的岛,也有什么含意吗?」

  「这个嘛。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反正那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

  冷漠的口气,似乎让娇小的蒙面人有所感触而微微低头。

  「我也没有听说,你们打算用这个做些什么。」

  「我可不觉得有告知的必要。难不成还要我回答是为了和平?」

  「……好吧。进入正题。东西呢?」

  男子用下巴朝背后的四个人发出指示,其中一人便上前把包包摆到脚边。

  「不介意我确认里头吧?」

  包包口被打开。从缇亚忒的位置看不清楚内容物。

  (那是……成叠的文件吗……?)

  心思过度放在观察,使得专注力中断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身子就已经稍微挺向前了。指尖前端刮到墙壁,发出「唰」的细细声响。

  娇小的蒙面人顿时身体打颤,停下了动作。

  (咦……)

  「好了,轮到你啦。把东西拿出来。」

  「不。」

  娇小的蒙面人后退了半步。

  「巧的是,正如先前所说。看来这场交易似乎不能继续下去。」

  「啥?」

  「若是彼此都平安,后会有期。」

  话说完以后──娇小的蒙面人转身就跑。外套下襬随风飘扬,朝关闭的窗口冲去。

  (什么!)

  当著惊讶的所有人眼前,娇小的蒙面人开窗后随即纵身向外一跳。这个房间应该位于三层楼高,却听不见坠落声或著地声或任何声音。

  接著,在一转眼的时间内,就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

  「──果然是那样啊。事情挺难办呢。」

  艾瑟雅交抱双臂,呻吟似的嘀咕。

  「那个小家伙,不知道是直觉灵或耳朵尖,总之就是迟迟逮不到人。在其他岛上,谍报部好像也让他溜了好几次哟。」

  应该也是,缇亚忒心想。她亲眼见识过所以能了解。那个娇小人影展现出的是光用敏感或纤细一词解释不来的戒心。恐怕是原本就感觉敏锐之人,在几近于强迫症的胆小逼迫之下,才能达到的某种境界。

  还有,纯看身手也相当惊人。可以体会的是要靠零星人手将其逮住,感觉并非易事。

  当然了,如果能设下大规模的包围网,说不定对方就会意外简单地落网……不过,正是因为无法用那种手段,目前自己等人才会在这里。即使望洋兴叹也没用。

  「你说他声音莫名沙哑,对不对?那似乎也是运用药物,让嗓子暂时性受伤的效果。对方为了隐藏身分,不惜做到那种地步哟。」

  唔哇,缇亚忒心想。

  该怎么说呢,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吗?如此的疑问在她心里停不下来。当然,或许在那种业界属于理所当然的手段就是了。

  「欸,剩下那些家伙不用抓吗?」

  可蓉一边在椅子上将身体晃来晃去,一边问道。

  「那些人只是客户。抓了也套不出什么哟。只会白白地张扬我们的存在。」

  艾瑟雅摆出为难的脸色,把眉毛挤得歪扭。

  小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她已经长高且带有成熟气息,感觉不太搭调。

  「那些家伙明显是坏人,要放著不管确实会有所踌躇。不过,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保住『小瓶』,所以要尽量避免绕风险高的远路喔。」

  「唔嗯~」

  「当然喽,也不是单纯由他们去。怎么样,赛尔卓上等兵?掌握到那些人的底细了吗?」

  艾瑟雅将轮椅转了方向,改成面对墙际的纳克斯。

  「……我跟踪到他们下榻的地方,然后确认过长相了。其中一个是熟面孔。是在旧艾尔毕斯登记有案的商人中,曾搞过恶质勾当的家伙。剩下四个大概是他的护卫。」

  「哇噢,真厉害,有两把刷子耶。麻烦你照那种步调,把下一个埋伏的地点也推敲出来。」

  「……我说啊,艾瑟雅小姐。」

  纳克斯一边搔搔头,一边抗议。

  「要我干我当然会照办啊,但我是以军人身分待在这里的耶。该怎么说哩,太常要我动用副业的那些门道,也会造成困扰喔。」

  「没关系,反正都不会在军方留下纪录,你就安心让我使唤吧?」

  「问题并不在那里……呃,虽然那也挺要紧的啦……」

  唉──纳克斯垂下肩膀。

  缇亚忒并没有掌握到,他们在对话中提及的纳克斯的「副业」是什么。看来那似乎让他人面相当广,可以收集到许许多多的情报。

  大概是记者或侦探一类吧。那样的话,感觉有点帅呢。但是纳克斯本人感觉倒没有特别帅。虽然缇亚忒不会说出口就是了。

  「好像很辛苦呢。」

  当她端咖啡给在场所有人时,唯独纳克斯的杯子旁边,有多加一颗方糖。

  「赛尔卓先生,你好像累了,所以这是特别附给你一个人的。」

  「真是个好女孩耶。」

  对方莫名感慨地说。

  「过两年以后,我可不可以追你?」

  「我不要。」

  尽管缇亚忒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却立刻就回答了。

  †

  调查踏踏实实地持续著。

  不晓得艾瑟雅与纳克斯是怎么做的,但他们两人从各个地方搜集到了情报。结果揭穿莱耶尔市这座居民锐减的城镇,竟然聚集了为数惊人的非正规居住者。

  那些人大多是研发或制造违法兵器及药物的分子。

  若是试著思考,事情会这样倒也合理。

  原本做这种勾当时,会有几个非解决不可的问题。那就是非得确保用地够宽广;确保机械用具的动力;掩饰无论如何都会冒出的声响;还有邻近居民的疑惑眼光。

  而在这座莱耶尔市,所有问题都能一次解决。机械用具就在旁边不停运作,动力自己就会供给,运作声响随时充斥于任何地方,到头来连所谓的邻近居民都稀少无几。

  当然了,问题在于这里再过几个月就会与三十九号悬浮岛相撞,或许整座城镇都会被〈第十一兽〉吞没。但换个方式来说,那也等于所有证据在半年后就会自己湮灭。

  就因为如此,在这座莱耶尔市,已经聚集了为数不算少的不走正道之辈。

  而且就算那种人增加得再多,大街上当然还是一样冷清。

  「……真不知道为什么。」

  缇亚忒依旧穿戴著面具与外套,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她在之前那间饭店附近,找到了还算美味的面包店。夹了火腿及培根的三明治尤其不赖。但那里似乎都没有点心类的商品,唯一有卖的,是几乎不甜又乾巴巴的小包装饼乾。

  好想念菈琪旭的甜甜圈。

  还有费奥多尔吃的那种也是。据他说泡牛奶会很好吃的那种甜甜圈,缇亚忒想尝一次看看。

  为什么会这样呢?总觉得已经好长一段期间没有跟大家见面了。

  「棉花糖与苹果她们……不知道有没有乖乖的。」

  她想起小小学妹的脸。

  潘丽宝、菈琪旭和费奥多尔。三个人的脸也依序被回想起来,感觉这时候应该只有菈琪旭一个人在吃苦头吧。因为她很温柔,就会被小孩黏著,可是也因为太过温柔,导致她不敢骂小孩。

  「好想见──」

  好想见他们喔。这句话在几乎要脱口之际被吞了回去。

  妖精兵切忌吐苦水。

  目前她还在执行重要的任务。最忌有杂念。

  缇亚忒如此告诉自己,然后从捧著的行李中拿出小包裹,从面具底下把乾巴巴的饼乾塞到了自己嘴里。

  啪。咔哩咔哩。

  不甜。不好吃。

  4. 小小的家人

  据说,最近构成莱耶尔市的机械状况并不好。

  到处都有运作迟缓的情况,有的就停住不动了。结果,蒸气或电力一类的能源循环便停滞下来,还发生了漏水与小规模的爆炸事故之类。

  在这里,古老的机械充斥于市容。构造深奥的那些玩意错综复杂,组成了一具有如生物的巨大机械。没有人通晓其全貌。不过,正因为信任从以前就毫无改变地一直在运作的东西,人们才会安心地长居于此。

  说起来,那就像是对于季节转变或雨从天降一样的信任。内心某处把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成了前提接纳,人们方能构筑自己的日常生活。

  由于太过急进地把钢板与发条组成大都市,就没有任何人掌握其全貌。即使始终没有人掌握全貌,那些机械仍坚强而勤勉地一直工作著。

  如今,那样的前提恐怕正逐渐瓦解。

  原因应该出在市内人口减少,维修人员变得致命性不足……这就是市政府的想法。

  虽然没有人掌握市街全貌,但对于自己周遭范围内的机械有所理解,还懂得帮忙维护的人在过去多得是……事情便是如此。

  正因为有他们与这座城一同过活,才能让这座城以整体来说也跟著保有健康。相反的,由于那些人从城里消失踪影,不仅有害于以往他们维修的一台台机械,更损及了整座城镇的健康。

  那一点本身,是从以前就预料过的。然而,状况却在这几天突然恶化了。虽然有说法猜测会不会是技术好的维修员一举大量消失了,却无法得知真伪。而且确认真伪的意义并不大。

  市政府定下了在市内展开调查,并且阶段性地将设施逐步关闭的方针。高危险度的几处场所已经切断动力,还全面禁止市民进入。

  就算花大笔金钱让城市机能暂时恢复,减少的市民也不会回来。既然如此,用不了多久还是殊途同归……似乎是根据如此的判断,市政府才会有这些动作。

  费奥多尔听过那些说法以后,认为是妥当的判断。

  这座城镇迟早会步向死亡。而且在不远的将来,就要与三十九号悬浮岛接触而化为乌有。虽然他们这些护翼军为了防止后者的结局,目前正在调配战力,不过坦白讲形势简直恶劣至极。

  这座城镇,还有这个世界,都即将告终。

  没有任何人能从那样的事实移开目光。

  †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请示进入。」

  「准。」

  等听到回应进入总团长室以后,里头已经有了先到的客人。

  是个坐著轮椅,金发色泽褪了色的无徵种女子。

  (……她是……什么人?)

  没穿军装,也不是在第五师团会见到的脸孔。

  气质如此沉稳的女子,更没有印象在街上遇到过。

  当费奥多尔思索这些时,就与对方目光相接了。

  「你好。」

  柔和的微笑,还有寻常无奇的问候词。

  「啊……」

  费奥多尔回过神来,把眼睛旁的眼镜位置扶正。

  「失礼了,原来有客人在啊。请容我之后再重新呈交报告书。」

  「啊~不必,慢著慢著。」

  被甲族以听似爱困的嗓音从旁打断。

  「报告书就是上次那回事吧,整理来自市政府的牢骚。先放在桌上,之后我再一起扔掉。」

  「……一等武官,请你要适切处理,而不是把文件扔掉。」

  「那种牢骚没人能一一听完啦。他们叫军方列出从港湾区块掉下去的垃圾桶清单耶。难不成还要派人到地表解剖〈第十一兽〉吗?」

  那确实是没人想干。虽然是没人想干啦。

  「即使如此,那仍是正式的申办公务。请你工作,不要唠唠叨叨的。」

  「真讨厌,我就讨厌听人搬出那些道理……哎呀,先不管那些了。」

  一等武官的小眼睛在女子与费奥多尔之间来回。

  「艾瑟雅。这个白净小生,就是刚才我们聊到的俊男。」

  「啊?」

  「……哇噢~」

  那名女子带著有些吃惊的笑容,重新朝费奥多尔转过来。

  「比想像中纤弱呢。嗯~以那些孩子的喜好来说,似乎令人有些意外,又好像可以理解……」

  「咦?呃,请问?」

  费奥多尔被对方毫不客气地直盯著端详。

  被恐怕较年长的女性用这种眼光打量,算是挺难得的经验。更别说对方还是外表相近的无徵种了。心脏擅自猛跳。感觉著实不自在。

  「你是指那些女孩吗?」

  从谈话的内容起码还可以想像话中所指的是谁。经过想像以后,也会觉得对方似乎有什么微妙的误解。

  「难道说,你是缇亚忒上等相当兵等三员的亲属?」

  「是的是的,答对喽。」

  ……对方用莫名孩子气的表情与语气,对他说了那些话。

  「啊。既然这样的话。」

  费奥多尔想起以前听过的,六十八号悬浮岛那些居民的名字。在那里据说有个食人鬼就像所有妖精的姊姊。记得名字是叫……

  「莫非,你就是妮戈兰小姐?」

  女子痛快地噗嗤笑了出来。

  一等武官则是捧腹大笑。

  「……看来我猜错了呢。」

  用不著对答案,看反应就晓得。

  「呀哈哈哈……某方面来讲很荣幸,可惜事情不是这样。」

  女子一边擦掉眼角冒出的眼泪,一边挥了挥手。

  「哎,事到如今,我是谁就不重要了。嗯。你就是传闻中的少年啊。我姑且有想过要看个一眼,这样恰恰好。」

  她亲昵地说完以后,还伸手要拍费奥多尔的肩膀……虽然高度不够,但她还是用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肘一带。

  「哦……」

  费奥多尔不知该如何反应。

  「既然见了面,我有件事要顺便拜托。你愿不愿意听呢?」

  「咦?呃,那个……」

  他求助似的把目光瞥向一等武官。对方到现在仍笑得打滚,大概也没把事情听进去。派不上用场。

  因为势不得已。

  「只要是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他只好用社交辞令答覆。

  嗯──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希望你不要责怪那些孩子喔。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

  「啥……?」

  「我要拜托的,就这样而已。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就可以了,请你多关照喽。」

  话说完,那名女子就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是张看起来简直像哭脸一样的笑容。

  †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身体康复了。

  「对……对不起,让你操心添麻烦了!」

  从医务室回到妖精房间以后,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像那样。

  怪不得她。

  这几天以来,苹果和棉花糖都一直在这里撒野,潘丽宝则始终过著肆无忌惮的生活。房间势必会变得凌乱,缺乏整顿。

  费奥多尔姑且也有稍微动动手与嘴巴,但毕竟他自己也属于不善整理的性格。再加上,这里好歹也是女孩子的房间。要大动作地插手会让人犹豫。

  「费多尔~!」

  「多尔~」

  孩子们一脸像是在享受应有的权利,攀爬到费奥多尔的肚子与肩膀。费奥多尔则一脸像是被压扁的青蛙,「哈哈哈」地无力笑了笑。

  「我现在立刻就清理乾净,费奥多尔先生,请你稍等……喂,潘……潘丽宝!你怎么把内衣扔著不管嘛!」

  「哈哈哈。」

  费奥多尔一边继续笑,一边把脸别了过去。

  万一擅自动手整理这个房间,碰上那件内衣的就是自己吗?太好了。自己始终没插手,真的太好了。

  「不用担心喔,菈琪旭。听说费奥多尔对无徵种女孩不会有情欲,所以掉在那里的无论是内衣或者用内衣包著的真材实料都没有关系。」

  「问题完完全全一点都不是你说的那样啦!」

  加油,菈琪旭小姐。费奥多尔暗自在心里声援。

  还有潘丽宝。虽然那些话不至于有错,但还是请你不要把别人讲得好像有什么缺陷一样。

  †

  出去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吧,他们如此决定。

  不只是菈琪旭,几乎无法走出房间的苹果和棉花糖也一样。光在屋檐下就想消耗从小小身躯涌现的无穷活力,根本是强人所难。

  在节庆的这个时期,街道被染成了紫色──倒不是没有些许猥亵的气氛──五个人就走在那样的路上。

  不,做个订正。有三人用走的,有两人到处跑。

  「棉花,这边!这边!」

  「苹果,等我,等我。」

  费奥多尔难免有些不安地盯著到处猛跑的两人。

  「你们两个,不可以跟我们离得太远喔?」

  「好!」

  「嗯!」

  答得好听。只听回答的话。

  「或许系个绳子之类的比较好。好比说遛狗用的那种……怎么了吗?」

  在他旁边,菈琪旭和潘丽宝正嘻嘻笑著。

  「对不起。我们是觉得你刚才那样好像爸爸喔。」

  「……我还没有到那种年纪就是了。」

  「就是说啊,对不起。」

  菈琪旭带著似乎完全没有歉意的笑容,吐出舌头。

  她比其他三人乖巧,个性也有较内向的部分,不过骨子里说到底似乎仍是个妖精。既会展现俏皮的一面,也会露出使坏似的表情。

  只是因为不太明显,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我们对所谓的父亲,并没有年龄差距太大的印象。毕竟我们没有实际的生父,威廉也不是那么年长。」

  潘丽宝偷偷解说,但费奥多尔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受不了,为什么要来黏我这种人。」

  这是他别无深意地嘀咕的话,但说出口以后,就重新感觉到这是重要的疑问。种族不同,性别也不同,年龄差距称不上父女。对陪伴小孩既不在行,也不算积极。举凡受小孩喜爱的特质,连一项都想不出来。

  「那个啊,道理很简单喔。」

  菈琪旭竖起食指说:

  「像那种年纪的小孩,都喜欢肯宠爱自己的人。」

  「……那应该说是喜欢温柔的人,不是吗?」

  「不对喔?毕竟她们是孩子啊。怎么可能晓得对方是不是真的温柔呢?」

  是那样吗?

  费奥多尔不太明白。听起来也只像在玩文字游戏。

  「我也没有宠爱她们的意思耶。」

  「那就要看那些孩子的认知方式了。答案呢,是在各人的心中喔。」

  「我还是不太了解……」

  所谓宠爱,指的应该是更加不顾形象地讨她们欢心才对吧?好比成天带甜点过去之类的。

  「我倒觉得你是在宠爱她们……」

  即使有不了解自己的嘀咕声传来,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费多尔~!」

  「握手~!」

  她们俩冲了过来,肩并肩的两人各自用全力冲撞。

  费奥多尔撑过好似会让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冲击,并靠意志力支持差点弯下来的腿。

  他看向旁边,菈琪旭同样承受了棉花糖的突击,还能轻柔接住。好猛,那是什么技巧啊?武术的极致还什么来著吗?难道是巧手卸劲化轻烟之类,失落于遥远历史另一端的知名独门绝招吗?

  「妖怪,妖怪妖怪~!」

  「妖妖妖妖妖妖!」

  她们俩都拚命地想要诉说些什么。而用手所指的方向,有穿戴著眼熟面具与外套的某人身影。

  「……啊。」

  节庆的这个时期。

  染成紫色的这座城镇,是在仿效横跨生死界线的交叉点。于此时此地,生人与死者都理所当然地能够互相交会。装扮得像死者的生人,是会藏著姓名与脸孔走路的。

  所以,那只是把自己装扮成谁都不是的某个人。应该只是碰巧在当下的这块地方错身而过,毫无特别之处的城镇居民才对。

  「对不起,打扰你了。」

  费奥多尔一搭话,面具的主人就微微哆嗦,消失在旁边的小路。

  扮得真澈底耶,他有些佩服。穿戴面具与外套的期间,必须尽量不讲话……这似乎是正式的礼仪。毕竟死者不会说话,声音会让人认出身分。要当个谁都不是的人,就得先舍弃自己的声音。

  那么。

  在任何悬浮岛都一样,港湾区块肯定会成为交易要地。飞艇从外头运来的异国商品将在那里做买卖,反之这座岛的产物则会批发给要离开的商人。因此在港湾区块旁边,一般都会有足以容纳大量人群与众多货物的宽阔广场。

  莱耶尔市当然也不例外。

  即使现在成了废墟般丧失活力的样相,原本仍是具备独自产业而兴盛一时的堂堂都市。配合当时交易量所保有的广场空间,绝不逊于邻近的其他都市。

  「……哦。」

  首先,有漂泊街头乐团演奏的欢乐乐音传了过来。

  接著则有众多人们的喧闹声。

  从右到左,从左到右。遍布各处的绳索挂著无数灯火,将广场染成明亮的紫色。朦胧不清的光源底下,有戴著象徵死者面具的人们,混在没有那样打扮的人们之中来来往往。而且,成排摊贩的帐蓬里,都摆了奇奇怪怪的成排土产。

  分不太出来是梦幻或者市侩的景致。然而,可以感觉到活力。

  「哇啊……」

  菈琪旭出声感叹,而在她旁边,费奥多尔同样发出一丝佩服的声音。

  「真厉害耶。原来,这座城镇还住著这么多人。」

  应该说即使灭亡近在眼前,都市依旧是都市。从平时寂寥的市容难以想像的庞大人群,交织成节庆的热闹喧嚣。有人戴面具,有的则以真面目示人(偶尔也会有真面目几乎跟面具没有两样的种族),有人当游客,有的则是摊贩的主人。

  「不晓得缇亚忒与可蓉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她们到了附近的悬浮岛出任务,但后来关于两人的近况就一直没有消息。费奥多尔当然明白执行机密任务不太可能会做近况报告,即使如此,他还是渐渐地感到有些担心。

  「根据我之前听说的,她们好像并没有飞去太遥远的岛。」

  潘丽宝一脸平静地听见他的嘀咕而接话:

  「这就表示,说不定她们目前正在其他城市,尽情享受著同样的节庆喔。」

  「假如是那样就好喽。」

  那也未免想得太乐观了吧?费奥多尔苦笑。

  「或许是那样,也或许不是那样。再多想也没有用,既然如此就别去思考那些琐碎的事情,打从心里享受才比较好吧?」

  他的背被对方「啪」地轻轻一拍。

  不知道那算不算积极正面。潘丽宝讲的话依旧让人不太懂,不过,费奥多尔觉得差点消沉下来的心情似乎变得像样了。

  「喔,这不是平时那位小哥吗!」

  耳熟的声音。费奥多尔回头看去。

  在面具成排的摊贩里头。长著漂亮鬃毛的面包店老板,脸上戴了从中间分成两半以后只留上半截的那种面具,正在挥著手。

  「在这种地方遇上可真巧嘛,要不要赶巧顺便吃个新款甜甜圈……哎呀。」

  老板认出有五个人手牵著手,便咧嘴一笑。

  「看来我搭话得不是时候,你正在陪家人吗?」

  苹果尖叫著「妖怪~!」还把头埋进费奥多尔的长裤。

  的确,即使撇开脸孔上半部的诡异面具不提,刚才那张脸应该能让原本就在哭的小孩哭得更厉害,有种吓人的魄力。

  「你今天也过得挺有朝气呢,大叔。」

  费奥多尔一面说,一面把苹果从裤子上扒开。膝盖附近像是跟苹果的嘴边连成了一线,有她的口水缓缓牵丝。

  「是啊,店还能开,我就铁定健康无比!」

  老板一手拍在隆起的肌肉上头,豪迈地笑了笑。

  尽管生人与死者正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时期交会,也是有人不管怎么看都生龙活虎。传统与风俗便是如此。但求让大家开心地炒热情绪罢了。

  不管戴了什么样的面具,穿了什么样的外套,里头肯定都是活著的某个人。没有死者。任何地方都没有。

  「话说小哥。」

  对方招手。费奥多尔就这么被招去,把耳朵凑向前。对方的目光朝著菈琪旭……

  「你都有这么可爱的老婆了,却每次都带著不同的女孩出来晃耶。我是不想对异种族的文化插嘴啦,但你不珍惜老婆可会有血光之灾喔。」

  「拜托,不是那样啦。」

  鄙俗的笑容。再没有比这跟死者面具更不搭调的了。

  费奥多尔在私底下微微地叹了口气。

  小小的舞台上,正上演著人偶剧。

  而剧码……费奥多尔并不晓得,大概是童话或什么来著。以古代大地为舞台,讲述爱与冒险的故事。被邪恶人族勇者杀光的兽人幸存者,受了星神【Visitors】与地神【Poteau】引导,便踏上新天地展开旅程。如此的故事情节。

  感觉有点不愉快。观众接触过这种故事以后,往往会把矛头指向长得像人族的其他种族──尤其是无徵种。即使不把那一点当成问题,既然费奥多尔自己还有与他一道的四人都是无徵种,就难保不会招来无谓的麻烦。

  赶快去其他地方吧……在如此开口的前一刻,他发现了。

  苹果不在旁边。棉花糖和潘丽宝也是。

  「咦?」

  「对不起……她们都在那里……」

  菈琪旭过意不去地用手指著的方向,在随时都可以冲上舞台的最前排,苹果与棉花糖挺身向前看戏看得入迷,还有潘丽宝不知怎地也在那里。

  出生没多久的苹果她们也就罢了,连应该属于年长组的潘丽宝也毫不犹豫地贴上去,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没办法喽。等一等她们吧。」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菈琪旭变得垂头丧气,却也略显开心地笑了。

  喝!哈!呀啊!人偶们手里拿著剑,演出打打杀杀的动作戏码。机械装置构成的舞台还会转动改换背景,意外地有可看之处,让费奥多尔有点不甘心。

  故事主题似乎是爱、勇气与友情。担任主角的兽人们与同伴携手合作,接连闯过无论怎么想都穷途末路的难关。

  真是痛快的空想,费奥多尔认为。

  为了让任何人都能接受且看得开心,就摆出了美好的剧情发展与毫无阴霾的结局。

  现实中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他无意这么说。他觉得那同样是用扭曲的眼光看待现实才会说出来的话。实际上现实是更加粗枝大叶的。应该会有靠著爱、勇气与友情通往灿烂无暇结局的美事。同时,在同等的可能性之下,应该也会有无法通往那种结局的憾事。

  「那……那个。」

  菈琪旭从不到一步的距离,小声地朝费奥多尔搭话。

  「之前谈过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就是我想请你多关照缇亚忒那件事。」

  「那个嘛……」费奥多尔有些支支吾吾。「还好啦。」

  「我能不能再一次向你拜托类似的事情呢?」

  他有些讶异,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著菈琪旭的脸。

  「我不会再拜托你扮演男友的角色。希望你以后也能像以往那样陪在她身边。」

  「……你这是什么心境上的转变?」

  「因为你们俩最近光是在一起,感觉就非常幸福了。」

  幸福?只因为对点心的喜好不同就追来追去,像那样的关系叫幸福?

  「那可不好说耶……」

  费奥多尔歪头。

  「基本上,你口中的缇亚忒曾把你托付给我喔。她说你坦率温柔厨艺好,炸得出美味的甜甜圈,带回家保证划算,还想请教客官意下如何。」

  感觉话里的细节好像有点出入,不过那是小事。还有,谈那些的过程中,他的心思在美味甜甜圈的段落曾经摇摆过,关于这一点想想还是不提也罢。

  「我……」

  菈琪旭好似细细体会以后,才做出回答。

  「我没事的。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我照样能幸福。」

  哎,又来了吗。费奥多尔感到有些恼火。

  「我想,你们整支种族要把大陆公用语重新学一次比较好喔。」

  对方「咦?」地露出了疑惑的脸色。

  在一点也不像没问题的状况下,摆出一点也不像没问题的脸,然后说自己「没问题」。费奥多尔认为,这大概是她们没有正确理解语言的关系。感觉她们对「没问题」的正确意义与使用方式都不了解。他宁可相信是那样。

  「你晓得要让人不幸,最有效率的方式是什么吗?」

  菈琪旭应该不太有机会思考那样的问题,她微微地蹙眉,即使如此还是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比方说,打对方或没收对方重要的东西吗?」

  「或许那样做也会有效,但我想并不是那么有效率。毕竟应该会遭到抵抗,就算进展顺利也会成为坏人。」

  「成为坏人……呃,既然会让别人不幸,那从一开始就是在做坏事了吧?」

  正直得令人眼花的回答。真是个老实的女孩,费奥多尔感到有些傻眼。

  「很简单。告诉对方『你是不幸的』就行了。」

  讲完后,他当著菈琪旭面前轻轻甩了甩手。

  「『你能变得更幸福』还有『我要让你幸福』也属于相同范畴。虽然听起来像在讲好话,不过刚才那些话,都是在断言你目前拥有的幸福全部是假的,只有自己告诉你的幸福才货真价实。一旦相信这种说词,以往再怎么幸福的人,都会开始认为自己还没有变得幸福。」

  费奥多尔「轰」地做出象徵爆炸的手势。

  「要是开始对自己手边没有真正的幸福感到焦躁,那就完了。原本手边拥有的东西将变得只像破烂玩意,还会嫉妒起别人。变成那样以后,就再也无法独力看见自己的幸福。开始要依赖某个愿意说『你幸福了』的人。别说成为坏人,那人还会受到感谢。情场高手、骗子或政治家都常用这种方式诱导思考。」

  换句话说,那是与费奥多尔同为堕鬼族之人的拿手技俩,不过话就不用说到那个份上了。

  「你刚刚说的『一个人照样能幸福』,就是同一个范畴内的话。在我眼里,你看起来是想让自己不幸。」

  「才……」

  才没有那种事──菈琪旭大概想这么说吧。

  然而,她却在此时变得语塞。这就表示费奥多尔那套理应相当牵强的说词,应该让她有了某些感触。而且这个老实的少女,并没有能把心思立刻藏起来的城府。

  费奥多尔暗自叹息。对情场高手或骗子来说,这女孩真是好骗的类型。希望她能感谢目前在这里的自己并不属于前后者任何一边。

  「我不会说那样是坏事。陶醉于不幸也有爽快之处。也有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那样做。可是──」

  说到这里,费奥多尔一度把话打住。他在寻找能顺利表达内心想法的词句。

  费奥多尔‧杰斯曼是堕鬼族,把欺瞒利用他人当成本分的败类后裔,特地对他人仔细说明那些技俩,基本上等于是自己掐自己脖子的行为。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绪抢先捅了娄子,理性才随后而至。

  于是,他勉强有了近似答案的结论。

  自己只是不想接受罢了。名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少女,始终希望姊妹们幸福而无让步余地,却打算把她本身当成唯一的例外。是的,假如要用一句话来表达其道理──

  「──那样不适合你。」

  「呀啊。」

  费奥多尔听见了奇妙的惊叹声。

  「嗯。怎么了?」

  「没……没有没有没有。并没有什么什么事情。我并没有在想,你怎么能那么自然地说出帅气调调的话。」

  被她点破,费奥多尔才察觉到。刚才那些话就算被当成有意追求女方的情话,感觉也难以反驳。当然,他们并不是那样聊过来的,费奥多尔更没有刻意如此就是了。

  「听你说完,我也觉得应该就是那样。好让人信服。」

  在紫色灯光照耀下,变得有一丝朱红的脸颊。

  「或许,我就是想要变得不幸。与其失去幸福,失去不幸肯定要轻松得多。」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在质疑的话语。

  然而,菈琪旭只是暧昧地微笑,并没有打算多补充什么话。看起来温和无比甚至软弱的那张笑容,不知为何地,足以令人感觉到面对任何询问都不会屈服的奇妙坚强。

  「所以,费奥多尔先生,我还是觉得缇亚忒……不,还有可蓉、潘丽宝、棉花糖和苹果。和你要好的所有妖精,都要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为什么会扯到那里啊?

  「你不要太过信任堕鬼族喔。」

  费奥多尔一边在胸口中感到苦涩,一边生厌地回话。

  欢呼声传来。

  眼前的人偶剧正迎向高潮。结束旅程刚获得安居之地的兽人们,遭到巨大邪龙侵袭。面对不可能敌得过的强敌,兽人士兵仍鼓起勇气挺身对抗。耀眼光芒将一切笼罩,星神的庇护给予正义之师力量。百名士兵所挥的百把剑,逐渐将理应能拒斥万物的邪龙鳞片斩开。

  「基本上,我才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善类……」

  短短的悲鸣传来。

  间隔片刻以后,传来如金属与金属互磨互击互损时,令人听得胃痛的大音量异响。

  费奥多尔像是跳起来一样地看向那里。

  戴面具的人,没戴的人,在场任何人不问种族都一律把脸转向了那里。

  虽说是港湾区块附近的广场,这里仍属于莱耶尔市的一部分。其街容几乎全以铜板、钢板、发条、螺丝、电线、蒸气管与其他种种的零件……简单说就是由机械装置所构成。

  其中有具嵌在墙壁的装置,被半毁状态的自律人偶一头撞了进去。而且,理应没有那么容易就坏掉的几块仪表盘,也七零八落地掉到地上。

  奇妙的沉默在四周扩散。

  明明才刚发生危险的事故,所有人却不发一语,望著那副惨状。

  在生死界线变得暧昧的紫色时光中,金属块好似跨越了死亡界线而沉默,大家都只是静静地看著。

  莱耶尔市于今日,仍静静地朝著死亡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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