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灵体中心?’
‘嗯,讲简单一点就是幽灵专用的安宁病房。’
龙尾流畅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这是某个平日放学后的事。走到尾声的春天景色,开始混入夏天初期的阳光。依龙尾的说法就是:‘穿得很清凉的女孩子开始增加,到处充满希望与未来的时期。’但是对于讨厌大热天的我来说,则是得边叹气边盼望秋天快点到来的时期。往年已经是如此了,今年还得被一位热血幽灵跟在旁边……不,是已经被她附身了。虽然可以想见叹气的质与量势必倍增,然而自己对此几乎没有感到不悦也是事实。
这是放学后发生在摄影社社办的事情。
位于校园的角落,有些古老的社办大楼三楼,这间座落在东边角落的房间是我们的社办。虽然是在数位相机普及之后才盖好的建筑物,但因为仍有使用机器相机的社员,社办的角落还留有当时使用的药品,以及搭设暗房时所用的黑色帷幕。
聚集在这间社办的我们,正在讨论‘该怎么样才能让诗织小姐成佛’。发起人是我。怎么说呢?让她仿佛竞选演说般,于各个地方不断重复说着‘拜托拜托’,我听得也很累,稍微为此付出一点时间也不是不行,明明自己因为失忆所以无法成佛而烦恼,还硬是要求我帮忙,但遇到其他有困扰的幽灵时又放不下对方……看着这样的她,该怎么说,我不是没有任何想法。
‘你总算是沦陷啦,这个傲娇!’
至于讲出这种话的人究竟是谁,我就不多说了。虽然我有很多事想抱怨,但是面对满脸贼笑的家伙投出直球,只会被打出场外全垒打而已。
拉回正题,关于‘留灵体中心’的事情。
‘如果有那种地方,早点把她带过去不就好了。’
‘才刚刚提起干劲,立刻说出这种话。’
面对我的抱怨,龙尾回以苦笑。
‘在听到之前我也完全忘了有这么回事。毕竟身边如果没有幽灵,不会有机会利用那种设施,所以没想到很正常吧。’
开口帮忙解释的是月见里同学。丽华学姐则是很稀奇地,在旁露出认真的表情陷入沉思。
‘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诗织只想要拜托小鸟游帮忙,所以我觉得如果硬是带她去别的地方很可能造成反效果。’
“嘿嘿(右手握拳做出敲头的动作)。”
总觉得龙尾在手机上打字的技术一天比一天厉害。
昨天与被霸凌的幽灵少年相遇的我们,目击到一名男子让幽灵少年在‘没有解除遗憾’的情况下成佛。啊,我是因为龙尾跟我说才知道。
根据龙尾所说,他是在街头巷尾都非常有名的‘幽灵咨询师’。
‘樱木真也,帅气且技术高超的知名咨询师。在某个时期甚至于网络和电视上都有特别节目。不过最近几乎都没看到了。’
樱木先生似乎是在附近的留灵体中心任职,正当我准备要看龙尾递来的手机荧幕时,脑袋差点跟做出同样动作的月见里同学撞在一起,于是两个人慌慌张张地互相让开。
‘感情真好呢。’
“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吧!”
能同时发出两人份的抓弄台词,这个男人还是一样厉害。
‘别、别捉弄我了,诗织!龙尾同学也是!’
看到月见里同学变得满脸通红,连我也害羞起来,状况变得更加难以收拾。然而我才感觉脸颊变热的同时,也有种不协调感。
才想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发现在这种时候应该会积极参与的人却依然保持沉默。我露出不解的眼神,看向双手靠在桌上、低着头的学姐。
‘所以说,就是这个……’
在我对学姐搭话前,先被龙尾叫住。
他给大家看了一栋建筑物的照片。比起安宁病房,那脱俗的外观更像是旅馆。文章出处似乎不是官方网站,而是新闻网站过往刊登的报导。在建筑物照片的下方,刊登着樱木真也的脸部照片。他露出爽朗笑容的模样,比昨天看到的大约帅上三成。报导上写着‘奇迹咨询师’、‘接连超度了抱持着烦恼的幽灵’等等文字,看起来像是什么奇怪的购物网站。
在龙尾动手点下连结,页面跳转到留灵体中心的官方网站后,画面给人的感觉转变为沉静。从交通指南的页面得知,中心位于离大学最近的电车站几站就能抵达的地方。
‘这真的可以相信吗?’
‘很可惜,因为我亲眼看完了整个过程……’
面对我的疑问,龙尾抓乱了原本整齐的头发开口:
‘怎么可能不相信。’
‘也是啦……’
不巧得是我无法‘亲眼看见’,只能相信龙尾的眼睛了。
下一瞬间,龙尾敲起了手机荧幕上的键盘。
“昂同学,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看见这句话,我只能苦笑着说:‘我还真是缺乏信用呢。’
* * *
‘高村留灵体中心’—正如这个直白的名称所示,是为了幽灵开设的设施。这里有良好的咨询体制,以帮助烦恼该如何与幽灵沟通的遗族,及不知该如何消除遗憾的幽灵。重复龙尾说过的话,想成是幽灵用的安宁病房就可以了。根据身为法律系学生的丽华学姐所言,‘留灵体管理法’和‘留灵体登陆法’在十几年前实施后,有一段时期很流行建造这类以幽灵为对象的设施。
身为大学生的好处之一,就是时间很自由,只要用平日白天的天堂就能稍微出个远门。这次的组合是我跟龙尾两个人,以及身为幽灵的‘诗织小姐’。月见里同学不巧在这个时段有课。她再三交代:‘之后要跟我说发生什么事情喔。’并目送我们离开。
目的地虽然位于街道有点复杂的地方,但一行人在龙尾带路下完全没有迷路,顺利抵达。他该不会事前仔细研究过地图了吧,这男人在这个方面还真是毫无破绽。与先前看过的照片完全一样的建筑物,座落于—整体上的感觉甚至让人想用‘坐镇’来形容—这个视野较为开阔的地点。
这栋带有圆弧感的建筑外观是会让人联想到砖块的红褐色。由于在印象上还是新建筑物,爬满整个外墙、让人联想到‘绿色窗帘’的爬墙虎,不会让人觉得脏乱,甚至帮忙带出沉静的气氛。设施的大小乍看之下与位处郊外的大医院差不多。建筑物周遭的感觉更像是座小型公园,茂盛的树木之间设置典雅的长椅,能看见不少人在温暖的阳光下散步。
大概是为了无法自己开门的幽灵,有个身穿制服、面露安慰笑容的男性站在玻璃门前面。他一看到我们靠近,立刻鞠躬并为我们推开大门。这种被当成VIP接待的感觉,让我冷静不下来。
建筑物中统一以蓝色为基调,是能令人沉静的色彩。等候室里随意摆着坐起来应该很舒适的沙发,连柜台都给人一种仿佛旅馆大厅的高级感—虽然我觉得多少有些过度服务,,但也能简单理解他们是要强调‘本施设尊重幽灵的人格’这点。
‘喂、喂……区区学生来这种地方真的没关系吗?’
‘没问题啦……应该吧。’
面对我的问题,龙尾给了个暧昧的答案。应该多方考虑后再行动才对—我对于没想太多就选择这间留灵体中心深感后悔。
‘哎呀,午安。今天需要什么样的协助呢?’
龙尾一往柜台走去,负责接待的姐姐就露出友善的笑容开口。这种时候帅哥就是比较有利。
‘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中心吗?’
‘是的。为了做幽灵的咨询……’
该说面对女性果然得心应手吗?把事情交给融洽地交谈的龙尾负责,我往后方的沙发走去。等了一小段时间后,我们被带往一间诊察室。
‘咦?’
看着走入房内的我们,坐在圆形回转式椅子上的男子低声嘟嚷一句。毕竟是昨天发生的事,对方应该也还记得我们。别在胸前的名牌上,印着‘樱木’的片假名。
樱木真也,是为手腕高超的著名幽灵咨询师,也是在我们面前轻松地超度了一名幽灵的男子。
由于我身边有像龙尾这样破格的帅哥在,所以我不觉得樱木算得上超级美男子。但他的容貌确实只要出现在班上,就足以吸引同班女同学的目光。纤细的脸部线条给人一种中性的印象。尽管如此,还是能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感觉到对工作的疲劳感以及慵懒的氛围。
与他眼神交错的瞬间,一股类似胆怯的情绪窜上心头。
那应该可以用‘眼力’来形容吧。昨天我在一旁观看时也有同样的感受。当自己直接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色眼眸时,感觉到某种只能用‘力量’来形容的东西。
‘好啦,一直让你们站在那边也不是,我们差不多该开始了。’
‘啊!那个,真是不好意思。’
我大概盯着他的双眼看了好一段时间吧。慌慌张张地道歉后,我们依他的指示坐到椅子上。
‘看来要接受诊察的是那位灵体女孩,而你们两人则是陪她过来,对吧?’
‘是的,麻烦你了。’
‘好的,交给我吧。那位同学似乎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樱木真也,在这间中心担任咨询师。’
低沉、能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声音。不论是眼眸或声音,这位男性都给人一种超龄的感觉。
* * *
在樱木先生的促请下,我们说明了现况。等龙尾陪着被要求先离开的诗织走出诊察室后,樱木先生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继续吧。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本人而言可能会有点残酷。’
接着他说明起要诗织小姐先离开的理由。
‘她的状况是“失忆”对吧?我先说结论,过往并非没有这样的案例。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会成为留灵体的人,去世时的情况大多都不太好。’
樱木先生像是要看向门的另一侧般短暂移动视线后,有些难以启齿地表示:
‘该说是去世时的惊吓吧?受到这个影响,他们会忘记死亡瞬间或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而且也有以年、月为单位忘却的案例。’
‘以年、月为单位吗?’
我下意识地回问樱木先生。他先轻轻点头,才接着继续说下去:
‘嗯。留灵体—要说是幽灵也没关系—虽然不会再增加岁数,但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这样讲你能理解吗?很抱歉讲得这么复杂。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记忆究竟依存于何处,但因为幽灵已经失去“大脑”,故我们认为他们的记忆和感情会随着时间经过逐渐变稀薄。因此,也有一说是,就算幽灵有着无法消除的“遗憾”,总有一天应该依然能够成佛。在报告中,也有幽灵于无法成佛的情况下度过漫长的岁月后,记忆逐渐变淡的例子。’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关于幽灵的生态还有许多传闻,有很多以外行人的眼光来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的事情。能像这样听专业人士解说,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即使如此,仍然几乎没听说过像她那样,明明才刚刚变成幽灵,却完全没有生前记忆的例子……她生前可能经历过相当痛苦的事情也不一定。’
‘真要说起来,有可能发生这种明明没有记忆,却抱有遗憾的状态吗?’
‘这是因为“遗憾”这个用词太难理解了。只要换成“做为幽灵存在核心的感情以及原因”这个讲法,应该比较好懂。’
‘“存在核心”吗……’
‘嗯。’
樱木先生点点头回应我。
‘总之“遗憾”,或者该说“留恋”才是正确的用语,我不希望你在这个部分感到混乱。而幽灵在变成幽灵的瞬间,就确定了做为其存在原因的“核心”。无论他们在成为幽灵后发生任何事情,“核心”都不会有所改变。反过来说,只要能去除那个“核心”,幽灵就能成佛。虽然做法会比较困难,但也是有另一种不是直接消除“遗憾”,而是间接……或者该说在模拟的情况下完成其“遗憾”的方法。’
‘另一种方法……?’
‘没错。有许多想消除遗憾却做不到的幽灵找上这里,那可以算是令这类幽灵成佛的有效手段。该怎么说呢……你有听过“防卫机制”这个词义吗?’
‘有,在高中的论理课有大致学过。’
记得那应该是心理分析的用语。人们因为欲求不满等原因,陷入无法适应社会的状态下,用来重新适应自我的机制。
‘跟那个很类似,人们在无法满足欲望时,会找别的方法取代,籍以满足自我。幽灵也是一样。就结果来说,只要能消除做为他们存在原因的“遗憾”,即使没有实际满足该“遗憾”也无所谓。不然我们也没办法做生意了。’
樱木先生笑着说道。
‘那么你昨天所做的那个……’
听见我所说的话,他露出苦笑表示:
‘啊,那个啊。只是一点小魔术罢了,虽说我因此被称为“干练咨询师”还什么的就是了。’
‘小魔术……?’
‘或者说成是催眠术也无妨。我刚刚是说“间接”或“模拟”,这算是后者。’
话一说完,他将桌上的病历表拿起来,咚咚敲了两下桌子整理整齐。初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桌上映出摇曳(注,读音yè)的几何圆形。
‘由于你们似乎知道实情了,我就直说吧……那名少年—拓哉小弟的遗憾是“想要再次见到自己养的狗”,然而那只狗已经去世了。大概是觉得年幼的他很可怜,双亲才隐瞒他这件事,却因此造成问题。’
就结果来说,他因此变成了幽灵—樱木先生补上这句话。
‘所以我让他确信“自己再度见到宠物”了。当然,不是真的达成他的愿望。但他仍因为相信自己真的见到了而顺利成佛。如果被说这么做是欺诈,我会很难过的。’
我这双看不见幽灵的双眼,明确地捕捉到樱木先生的眼眸中,有短短一瞬间闪过些许伤心的神色。
‘但是这种事情是真的办得到吗?’
‘……嗯,一般来说应该是不可能。很抱歉我没办法简单地解释,这其中是有些“诀窍”的。必须确实看出幽灵抱持的遗憾,然后对其讲出最正确的话语。这需要能看穿一切的能力和能传入其内心的声音—而我很幸运地,天生拥有这两样东西。’
如果依照字面来解读或许该说他是天赋之才,但樱木先生却用不觉得这是件好事的语气说着。
‘总之我们首先要处理的是失忆问题,一步一步来吧。今天先到此为止,下一次约在……’
与樱木先生预约好行程并道谢后,我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突然用与先前无异的平稳语气,向背对着他的我说:
‘请问……你是灵感异常者吧?’
‘你果然……知道啊。’
‘怎么说呢,我好歹也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看着我惊讶的模样,樱木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指了指我的白框眼镜。因为几乎没有人察觉,害我都快忘记自己之前的确也对此说明过很多次,难为情的感觉让我跟着露出苦笑。
白框眼镜是灵感异常的证明。
‘你应该是完全无法与幽灵互动吧?’
‘嗯,是的……只靠这副眼镜应该没办法觉察到这点吧?’
灵感异常也有程度之分。有只能朦胧看见幽灵轮廊的人,自然也有极少数像我这种完全无法感受到幽灵存在的例子。
‘你们走进来之后,我多多少少有发现。毕竟你从来不曾直接与她互动。’
‘咦……?’
我下意识发出疑问。这么说来,我的确都是透过龙尾和月见里同学与诗织小姐交流的。
樱木先生用中指推了推眼睛后,用感到意外的语气表示:
‘究竟是为什么呢?灵感异常的你,会插手跟幽灵有关的事情,很令人意外呢。’
‘嗯,这算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鬼迷心窍”啊。’
听见我这么说而露出苦笑的樱木先生,下一秒又像是思考起什么事情般,用弯起的食指顶住下颚。
‘……怎么了?’
‘这间“高村留灵体中心”是个能对应各式各样状况的地方喔。也能收留无家可归,或是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回家的幽灵。如果你们有需要,可以将诗织小姐交给我们,在她成佛前负责照顾她。我想如此一来,你也会比较轻松吧。’
‘……请让我稍微考虑看看。’
‘不用在意钱的事情。只要知道她是真的无家可归,自然有地方会帮忙出钱,不会要求身为她朋友的你们负担费用。’
‘……毕竟不是我能独自决定的事情。’
‘嗯,好好跟大家讨论过后再决定吧。那么下次见。’
如此说完后,樱木先生就笑着目送我离开。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同意樱木先生的提案。大概是因为多少觉得这样做很狡猾吧。之后我再重新思考这件事时,才发现自己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就对将诗织小姐的事交给别人负责感到不悦了。
‘不论事情怎么发展,对你来说都会很痛苦吧。’
当我走出诊察室时,樱木先生的轻声细语滑入我的耳中—在我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前,诊室门关上的声音早一步轻敲了我的鼓膜。
* * *
‘哟,你们谈完啦。’
我一走出诊察室,原本与坐在旁边沙发上的阿姨聊天的龙尾立刻往这边看了过来。这个男人还是一样,对大约半数的人类毫无节操可言。
‘如何?’
‘嗯……现在讲就的费两次功夫了,等回社办再说吧。’
说实话,我其实还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幸好今天放学后社团要开会,刚好可以见到学长姐们,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让外人听到的事情。
‘好啦,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点时间,既然都跑来了,我们吃完午餐再回去吧。’
“let's go!”所以说你不能吃东西吧。
就在我们等着支付诊疗费时,听到呼叫下一位进诊间的声音。
‘—小姐,请进。’
听到名字被叫后,一位年轻女性从离我们稍微有点距离的沙发上起身。她的耳朵上戴着大圆圈耳环,并且摆出微微弯着腰,左手往斜下方伸出去的奇妙姿势。
那里应该有幽灵吧。从手的位置来判断,应该还是个孩子。
女性准备从我们旁边通过时,突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停下脚步,慌慌张张地对我低下头:
‘真、真是非常抱歉。’
相对于突如其来的道歉吃了一惊的我,龙尾则是冷静地露出微笑并挥挥手。
‘不会,请不要在意。’
‘来,快点好好跟大哥哥道歉。’
她微微握起来的手在空中做出上下挥动的动作,大概是在要小孩子低头道歉。代替搞不清楚状况僵住不动的我,龙尾继续帮忙回答:
‘没事的。我们反而比较在意这孩子有没有事情。’
‘不会,这真的是……非常抱歉。’
再次向我们道歉后,女性走进诊察室当中。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我才总算能向龙尾询问事情经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女性带的幽灵小孩在跑过去时跟你重叠在一起了。’
因为我是低声询问,龙尾也用同样的音量回答。
‘呃……’
我下意识发出了低吟。
幽灵虽然有着与人类几乎相同的外表,但物理上不存在,偶尔会发生与人类‘重叠’的状况。这似乎会对幽灵造成精神层面的痛楚。
当然,因为我没办法回避,在这件事上真的只能仰赖对方。话虽如此,‘灵感异常’毕竟还不到广为人知的地步,以现况来说,有时仍会被责备‘为什么不避开’。
毕竟是孩子做的事情,由父母代为道歉也不算奇怪,但总是有种奇妙的感觉。
‘真的是很可怜呢。’
刚刚还在跟龙尾聊天的阿姨,突然在我们身边露出难过的表情,并且用以‘自言自语’来说过大的音量如此说道。
‘你知道些什么吗?’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听见啦。’
毕竟你都用那么大的音量‘低语’了,想装没听见也办不到吧。
‘把这种事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虽然阿姨嘴上这么说,但感觉她就像是忍不住要昭告天下。
“她很想讲吧。”
‘她其实很想讲吧。’
龙尾灵巧地传达了两人份的意见。
‘那个男孩已经被车子撞死了,然而他的母亲却无法接受儿子变成幽灵的事实。她一直都是用仿佛儿子还在世的态度跟周围的人说话。’
从很久以前开始,似乎就有这种无法接受身边的人去世的人。
自从人们发现幽灵之后,这种倾向更加强烈。
毕竟即使去世了也变成幽灵存在于世间。不仅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能看见他们的身影—除了像我这种灵感异常者之外。
‘不过啊,我们家也很类似。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了,但是小孩怎么样也无法接受……究竟该怎么让孩子知道父亲已经是幽灵的事情呢。’
一般而言,大众对幽灵的认知是‘应该要超度的存在’。已经去世的人好不容易能留在身边,应该让他们一直留下来才对……人们或许会自然地如此思考也不一定。然而如果已经去世的亲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那就表示不论经过多久,自己可能都无法跨越那个人死亡的事实。
幽灵不会增加岁数。人类无法触碰幽灵。幽灵终究是‘曾经是’人类的存在—与人类不同。大家肯定都很清楚这件事。但充其量是‘理智面’能懂,‘感情面’却无法跟上。
而且即使能够半永久地留在世间,对幽灵来说应该也不是好事。一直看着这个自己已经无法接触的世界,肯定令他们很痛苦吧。
在能够看见、遇见幽灵之后,接受亲人的死亡、成佛一事,可能痛苦到身为灵感异常者的我无法想像也不一定。
—正因为如此,灵感异常的人们无意识或者主动伤害幽灵时,遗族会强烈谴责我们吧。
接下来虽然我们直到阿姨被叫进诊察室前都在听她抱怨,但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抱着难以平复的心情,我跟着龙尾走出留灵体中心。
* * *
从隔天起,我们重新开始调查起‘诗织小姐’的事情。无论如何,先确认诗织小姐的真实身份,正是让她恢复记忆的捷径—这是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只要能恢复生前的记忆,应该能够更容易得知她的‘遗憾’是什么了。
我们目前至少知道,她是‘在三个月前去世,名为“诗织”的女孩子’。即使这其实有可能是错误情报,但比起直接认为情报有误,我们宁愿赌她确实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清楚知道自己去世多久。
如果这样也不行,只好举起双手投降了—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至于该怎么做,只要依照去世的时期与名字比对调查,不是完全没有找到的可能性。
然而诗织小姐毕竟是‘失忆的幽灵’。
“会成为留灵体的人,去世时的情况大多都不太好。”
“该说是去世时的惊吓吧?受到这个影响,他们会忘记死亡瞬间或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
樱木先生的这两段话从我的脑中闪过。虽然不是很愿意想像这种事—但是诗织小姐因为遇上事故或是意外而去世的可能性也不低。
为了这个可能性,我跑去大学图书馆和附近图书馆调查最近发生的事故,然而……
(没有任何收获。)
不知道是我第几次叹气。眼前的报纸被我推开,发出小小的摩擦声。我大致上看过所有重大新闻,却没有找到任何名为‘诗织’的死者。
(难道是遇上更大规模的意外或事故吗……?)
如果是出现大量死伤者的意外,报纸不会一一列出个人的名字。
而且因为SNS的盛行,即便是被害者,尽可能不公开本名的趋势,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加强烈。在开始这项调查前,我都完全忘了这件事。据说是因为从SNS挖出大量个人情报,藉此做出引发遗族不满之言行的人不断增加的关系。另外就是因为幽灵的存在,让人们开始在乎起‘死后的个人情报’。
明明看过那么多次有关重大伤亡的新闻报导,却到有必要时才觉察这项重大的改变,让我发现自己平时过得多么漫不经心。
‘你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我听见低语后,一回头就看到情绪似乎很低落的龙尾站在那里。看来他那边也没有得到什么成果。
我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
龙尾用拇指指着谈话室,我在收拾好看完的报纸后跟过去。随便找个并排的座位后,我与龙尾毫不掩饰疲惫地坐了下来。
‘唉唉,比想像中还要麻烦呢。’
“对不起……”
总觉得连龙尾递给我看的文字也没什么精神。
‘啊,不。毕竟是我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
我边搔着脸颊边移开视线,从眼角看到龙尾露出令人不爽的苦笑。
‘你那边似乎也没有任何收获呢。’
‘是啊……我用“三个月前去世”跟“名字”这两个条件去做比对,但说真的没被登出名字的人比较多。我比对到一半时,也开始调查起以年龄来说很有可能是诗织小姐的女性死者这条线索……’
我边说边从怀中取出纸条递给龙尾。
‘原来如此……不是名字完全不同,就是住的地方离这里太远。看来没有在这个名单里面。’
‘就是这样。’
我点头同意龙尾的话,再次叹了口气。
‘那么,你那边呢?’
‘跟你差不多。’
一听到我的询问,龙尾就做出边耸肩加上摇头这种灵活老外般的动作回答。
由于我跟诗织小姐两人独处将会无法沟通,所以都是让她跟龙尾一组。另外就是比起跟着我调查意外或事故,龙尾负责查的事情对她本人来说在心情上应该也比较轻松。
‘我已经动员了我所有的“人脉”,询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位名叫“诗织”、大约在三个月前去世的女孩子,却得不到任何有力的情报。’
可以推测他所谓的‘人脉’大半都是女孩子。
从能跟我当朋友这点就很明显了,这家伙某种程度上拥有不论对方性别,立刻能与他人混熟的高超交流技巧。话虽如此,他还是只有在面对大约占了人类半数的性别时,才会积极主动地交流。
‘诗织小姐,我问一下喔,这家伙如何搭讪在路上遇到的女孩子?’
我半开玩笑地问完,龙尾就撇开视线、吹起口哨。
‘喂喂,好好翻译啊。’
‘哎呀,比起这种事情,不知道月见里同学那边有没有查到什么呢?’
看着明显想扯开话题的龙尾,我再度发出快变成习惯的叹息。
‘那边似乎也没有任何成果。’
‘是喔。’
应该是从一开始就不抱持期待吧,龙尾非常干脆地不继续追问。月见里同学虽然去找是否有相关的寻人启事,然而留灵体中心应该也有这类的情报,能找到新情报的可能性并不大。
“是这样啊……”
‘诗织,你不用那么失望。虽然可能要再多花一些时间,不过大家都会一起努力的。’
龙尾用温柔的声音,安慰着我看不见的诗织小姐。她一开始明明就喊着‘请让我成佛’然后到处追着我跑最近却变得很安分。
“那个……对不起,麻烦你们了。”
虽然觉得她犹豫的语气中带着不协调感,我还是重新打起精神。
‘总之才刚刚开始……我们继续加油吧。’
* * *
‘哥哥,欢迎回来~还有诗织!’
‘嗯,我回来了。’
一回到家,慵懒地坐在客厅的小夏就立刻对我们搭话。由于她穿的是非常短的热裤,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亲妹妹,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边摆。
‘竟然才这个时间就回家,哥哥你身为男友实在很不合格耶。机会这么难得,为什么不玩晚一点再回来呢?’
‘就说你搞错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妹妹把诗织小姐误认为是我的女友呢。
小夏抬起原本埋进少女杂志的脸庞,继续说道:
‘对了对了,哥哥,对不起喔。’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道歉?’
‘哥哥跟诗织先前没有交往,对吧。’
‘……所以说,我先前不就讲过了。’
我妹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啊。
‘哎呀,我先前真是太冒失了。重新恭喜两位!听说你们从昨天开始正式交往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龙尾哥哥都跟我说了!’
……那个家伙!
大概是我内心的惨叫化为呻吟声外露了吧,小夏一脸邪恶地看着我。
‘咦咦,哥哥果然还是想要亲口告诉大家吗?’
‘就说不是这样了!应该说,我们根本不可能交往……’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听我说啊!’
‘……所以说,龙尾,你到底在想什么?’
当晚,我打电话给龙尾。由于一直被家人调侃,弄得我整个人疲惫不堪,所以不骂一下这家伙,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嗯~我是觉得讲成这样会比较方便啦。”
‘我精神上的宁静又该怎么办?’
“又不会怎样,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会少啦!’
要是本人就在面前我绝对会揍他一拳。
“这是个很好的好机会啊,你就快点习惯幽灵在身边的生活吧。”
‘我说啊,你这种讲法未免……’
接着我又跟龙尾闲聊了好一段时间,才挂掉电话。
我凝视手机画面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要跟另一名朋友联络。这么说来,在我们刚成为同班同学不久后就交换了手机号码,但是我从来没打过这支电话。
待接待声响了十次左右,正当我开始觉得下次再说时,对方突然接起电话。
“你、你好,我、我是月见力……!”
她咬到舌头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我决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啊,月见里同学吗?我是小鸟游。’
“……小,小鸟游同学?怎么这么突然?”
‘你没事吧?我是不是挑错时间了?要晚点再打给你吗?’
“没、没、没关系没关系……哇!”
在一阵危险的声响透过电话那头传来后,听到月见里同学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
“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没有啦,是关于诗织小姐的事情。我想说先跟你报告一下现况。’
“啊……嗯,麻烦你了。”
包含跟龙尾交换来的情报在内,我把这几天累积的成果告诉月见里同学后,她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大家都很努力呢……”
‘月见里同学不是也在调查寻人启事吗?’
“嗯,是这样没错……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突然要道歉?我们不是说过,你毕竟还有管乐社的练习要忙,所以不用太勉强的吗?’
虽说我的立场就像志工,但月见里同学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才来帮忙,要是对她抱怨可是会遭来报应的。至于龙尾……算了,对那家伙来说,跟女孩子待在一起是他的生存意义。
“对不起……谢谢。”
‘为什么月见里同学要道谢呢?’
“咦?啊、啊哈哈……也对。”
微微的苦笑声通过电话传来。接着月见里同学不经意地说出:
“那个,小鸟游同学。果然不找回记忆,就没办法让诗织成佛,对吧?”
‘咦?’
“假设,这只是假设喔?会不会诗织的记忆其实让她非常痛苦,不要回想起来反而比较幸福呢?”
‘……’
月见里同学的这番话,让我陷入沉思。对于只考虑要让诗织小姐恢复记忆的我而言,月见里同学所说的内容以及她纯粹的语调,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冲击。
“所以是不是能找出不用恢复记忆,就能消除‘遗憾’的方法……啊哈哈,不可能有这种方法对吧……对不起。”
‘月见里同学……’
“小鸟游同学!”
像是要打断我继续说下去般,月见里同学大声呼喊了我的名字。
“一起加油!我们努力超度诗织吧……!”
感觉她的这段话是讲给自己听。
后来我们聊了一下明天的课程以及班对的传闻,我却几乎都没能真的听进去。
今天真的讲了很久的电话呢,我一边想着这个月的通话费,一边倒在床上。
‘……总之,先洗澡吧。’
转换一下心情,搞不好能想到什么好点子。我想着这些事逃避现实,拿着换洗衣物走下楼梯。
大概是有人早了一步,可以听见浴室传来淋浴的水声。因为双亲正在客厅看电视,推测应该是小夏在洗澡吧。
—虽然这真的是非常愚蠢的情况,然而我目前明明在烦恼诗织小姐的事情,却完全没有考虑她究竟在我家的什么地方。
我决定先去客厅等小夏出来。但因为一直拿着衣服很麻烦,想说先放进更衣间里。
‘小夏,让我放衣服喔。’
‘哥、哥哥?等、等等……’
原本觉得反正妹妹正在选择,进去更衣间应该无所谓……我才刚打开更衣间的门,妹妹就用力推开浴室门并探出头来。
‘等等,你做什么……’
即使是兄妹,看到正值青春期的妹妹做出这种事,让我很焦虑。
‘你这个变态!竟然敢偷看诗织小姐!’
‘……啥?’
‘诗织小姐还在换衣服耶!’
‘……我又看不到。’
‘……啊。’
大概是理解目前的状况了,原本很激动的妹妹立刻冷静下来。
‘对、对不起。也对……’
‘没、没关系,我不介意。’
‘啊哈哈……’
只把头探出来的妹妹哈哈笑着。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她应该是真的很焦急吧。
‘说的也是,反正你看不到啦。看不到就没问题了……最好是这样啦!这个笨蛋哥哥!’
在被妹妹丢出的脸盆击中额头的同时,我感到意识逐渐远去,也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思考起‘原来幽灵也会洗澡’这件事。
* * *
‘啊哈哈,还真是一场灾难啊。’
‘就是说啊。’
隔天龙尾、我以及诗织小姐为了办手续前往事务所。我与龙尾之间的话题,坦白说就是前一天我跟妹妹的对话内容。
‘不过啊,你还是有好好完成任务呢!都跟女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至少也要做到这点事情吧!’
‘可以吐槽的地方太多了,麻烦你缩小范围。’
我边想着‘拜托饶了我吧’,边叹口气。
‘而且这样也会让诗织小姐很困扰吧。’
我话一说完,龙尾就面露贼笑,递出手机。
“我很喜欢昂同学喔?”
‘……龙尾,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分喔。’
‘我只是直接翻译出来喔?小鸟游,你的脸很红呢。’
‘啰嗦。’
就在三人瞎聊一通时,受理柜台那头喊了我们的号码,看来是轮到我们了。
今天同样是要办理跟诗织小姐有关的手续。
由于这个国家在二○○六年正式实施了‘留灵体管理法’以及‘留灵体登陆法’,对于幽灵的登陆制度可说是相当完善。能够在发现幽灵的短短十年内就将其制度化的背后,听说某方面是参与‘外国人登陆制度’。死亡证明书上列有‘是否有幽灵化’的项目,在幽灵成佛后也必须提交文件—‘成佛证明书’。日本靠着这些制度,从国家层面管理幽灵。
根据丽华学姐所言,由于幽灵当中包含杀人案件的被害者,人们强烈希望能让被害者幽灵担任证人,以便迅速解决这类案件。这也是制度能够如此迅速建立起来的原因之一。
“诗织小姐说不定没有做过留灵体登陆喔?”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社长,透过简讯传来的联络中这么写着:
“如果诗织小姐是在死亡的同时失去记忆,那么她的遗族不知道诗织小姐变成幽灵的可能性很高。这么一来,诗织小姐就有可能是‘未登陆留灵体’,登陆后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些情报,所以还是早点登陆比较好。”
虽然不清楚社长为何这么了解与幽灵有关的制度,但是一直没有登陆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是个问题。于是事情变成我跟龙尾再次利用空堂出公差,幸好区公所离我们的大学很近。
‘对了,先前应该有户籍吧,要是能调查那个……’
龙尾低声说道。但是户籍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让我们外人查阅。虽然我想过,如果是诗织小姐本人去申请查阅或许还有机会,然而她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真的就是‘诗织’。
我原先很担心面对这类失忆的幽灵,公家机关是否愿意受理,但似乎只是我在杞人忧天。不知道员工教育手册里是否有详述在面对这种情况时的处理方式,我只在地址栏填上我家地址,在监护人栏里填上我双亲的姓名后,手续就顺利完成了。我将剩余的琐事交给龙尾负责,先一步离开柜台。
这时的我可能是忽然鬼迷心窍也说不定。
我突然环顾起四周。
摆设在等候区的沙发,人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待叫到自己的号码。这是我的双亲所能看见的、确实存在的世界。如同混入这个世界……或者该说与这个世界并排存在的幽灵们也在那里。
明明已经去世的至亲好友。有这种人陪在身边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有幽灵生活在身边的遗族们,在面对相片或是肉体与幽灵重叠等等会让幽灵感到痛苦的事情,总是强烈抵抗着。这肯定是那些遗族曾经一度失去过他们,所以很害怕会再被伤害一次吧。
数十年前,人类与幽灵的关系还只存在于故事当中。然而,明明身处目前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那依然是我无法理解的关系。
—关于有时仍会深深地伤害我的这件事,我还是会深感叹息吧。
只要闭上眼睛、捂起耳朵,我就能不用面对自己无法与幽灵交流的事情;我就能说着:‘啊啊,应该是这个感觉吧。’仿佛观赏发生于其他世界的故事般,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
但是我也有预感,我可能没办法一直保持这种态度。
过去在小说中登场的幽灵能够穿越墙壁,也能飘浮在半空中,是一种在各方面都很‘便利’的存在。然而实际上‘被发现’的幽灵却不同—不仅仅被重力束缚,也无法直接穿越墙壁;由于没办法对世界施加物理上的作用,所以也不能进入关上大门的建筑物当中。该说这是因为他们‘被生前的常识给束缚’吗……坦白说,人类对于幽灵相关的事物可说是几乎不了解。
关于幽灵目前政界和学术界议论纷纷,在去年的参议院选举中,各政党的政见中都列举了许多针对幽灵权的相关办法。
我们究竟该如何与这样的幽灵相处呢?
* * *
“少年,跟我约会吧。”
‘……学姐,我这边讯号不太好,能麻烦你再讲一次吗?’
“少年,跟我约会吧。”
学姐竟然用完全相同的语气重复了一次。
这是某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突如其来又意义不明的电话,让我的头痛更加剧烈。
我们已经搜索了大约一星期,却没有得到任何较大的收获。才刚与龙尾他们交换完没什么内容的成果后,带着还称不失意的疲劳感回到家,就接到这通电话。
“怎么啦,美丽的丽华学姐主动邀你耶,你应该要心存感激才对啊!”
‘……学姐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的食物!只有人类的胃不够好!”
‘对、对不起?’
虽然没有搞懂状况我还是先道歉。刚刚一瞬间仿佛听到什么至理名言,但是老实说,我完全不懂。
学姐单方面说完会合的地点时间,要求我复诵一次后,她就说“继续讲下去太浪费电话费”这种极度自我中心的理由,并挂电话。
(不过,这也是因为我自己唯唯诺诺地答应她啦。)
不过短短几个月已经习惯了,。我未免太有当忠犬的素质了吧—我仰望着世界有名的忠犬雕像,同时这么想着。毕竟,我比约好的时间早二十分种抵达。
‘很好很好,有乖乖来。’
顺带一提,现在是比约好的时间晚五分钟。
‘抱歉,等很久了吗?’
虽然我真的很想回‘我等了二十五分钟’—
‘……没有,我也刚到。’
‘讲这种台词的时候,语气再流畅一点比较好喔。’
‘我会铭记在心……所以今天要去哪里?’
‘你应该很在意新发售的镜头吧?我也正想去看一下,想说顺便找你一起去。’
学姐身穿黑色的紧身牛仔裤,配上宽松的白色上衣,是素雅且成熟的打扮。另外肩上背着她最中意的相机包。虽说我立刻认出那是相机包,但一般人应该分辨不出这是哪一种包包。不直接拿着相机到处走动,算是我们这种摄影爱好者聊胜于无的自卫手段。
丽华学姐的内在虽是那副德行,但外表上是十个男人与她擦身而过时,十个都会回头的美丽容貌,要我走在她旁边多少会有些没自信。即便我也是衬衫搭配牛仔裤再加上相机包,与学姐没有太大差异的打扮,还是没办法像龙尾那样。
‘所以说要去家电行吗?’
‘嗯,就先到家电行询问价格后,去家庭式餐厅坐一下吧。放心,饮料吧的钱我来出。’
‘感觉很半吊子耶……’
在对学姐仍旧不会顾及他人的态度露出苦笑的时间,我小跑步追上早一步往前走的学姐。
无论是我或学姐,其实都已经收集好一组必要的镜头。但是只要出新的,或者听说有品质很好的镜头时,依然会很在意,这可以算是摄影师的宿命,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病症。不过在这点上,我认为无论是哪种兴趣都差不多。
问过好几间家电量贩店的价位,再度因为中意镜头的价格而大吃一惊后,我跟学姐往家庭式餐厅走去。
‘那么也差不多该……’
学姐一边往后看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为什么突然摆出这个表情啊?’
‘小鸟游小弟,你有注意到吗?他们三个人都有跟来喔。’
‘啥……?’
三个人?
‘就是龙尾小弟、舞彩跟诗织啊。’
‘什么?’
这真的有如晴天霹雳。大概是对于眼前的相机太过着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跟着的事情。
‘因为我们一直在聊相机的事情,他们似乎觉得无聊就先回去了。哎呀呀,龙尾小弟也真是辛苦了。’
‘等等,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
‘这个嘛,毕竟我是打电话给你,依附在你身上的诗织自然会听到你的回答吧。’
这么说来,我记得学姐有强迫我复诵约好的地点跟时间。
‘学姐,难道你……’
‘哎呀,等你回家得做不少说明呢,应该会很辛苦吧?’
‘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吗?’
‘啊哈哈哈哈。’
我实在没有那个精神继续跟一脸事不关己地笑着的学姐抱怨,只觉得全身无力。
‘那么。你有稍微提起精神了吗?’
‘……学姐?’
‘最近不论是你或其他人感觉上都干劲十足,但有点勉强自己冲过头啦。身为学姐的我认为,要是不让你们偶尔放松一下,很快就会被压垮喔。’
学姐在说这段话的时候,露出了非常温柔的表情。直率地向她道谢让我觉得很害羞,忍不住绕远路耍起嘴皮子。
‘……所以这算是学姐的婆心?’
‘没错没错,就是婆……我可是花样年华的二十岁女性啊!’
一记手刀让我的脑袋前后摇晃。然而如果说出这记攻击让我感受到一股暖意,肯定会被当成变态吧。
‘不要对别人的用语鸡蛋里挑骨头啦。’
‘欸~是喔~在跟女性年龄有关的话题上,故意投出头部触身球的你,竟然讲这种话?你还真好意思。’
‘对不起。’
我露出苦笑对满脸怒容的学姐道歉。此时我也感到自己的心情比平时轻松不少。
回想起来,我在诸多方面都受到丽华学姐的照顾,她真的在各方面都很优秀呢。
正当我想着要以不会感到羞耻的形式向学姐道谢,并准备开口的瞬间……
丽华学姐突然停下脚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使得我一阵踉跄,于是我转过身打算跟学姐抱怨个几句—
然而学姐那诡异的模样,使得我瞬间说不出话来。
‘……学姐?’
她慌慌张张地将背在肩膀上的相机包藏到背后,脸上更是浮现如同硬挤出来的生硬笑容。
‘哥、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丽华学姐无视周围的目光大声问道。由于跟她平常的语气相比用词较为幼稚,使得我吓了一跳。当我将目光顺着学姐的视线看过去后,惊讶度更是倍增。
学姐注视的地点,应该是在我前方五公尺,大约胸部高度的空间。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往旁边看去,发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视线正来回于丽华学姐跟空旷处之间。
‘真是的,就说不是这样了。’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男的在看什么。
然而我毕竟习惯了,瞬间冻结的思考立刻恢复运转,并且导出唯一的解答。
—丽华学姐的‘哥哥’是幽灵?
‘不、不是啦!不要讲那种奇怪的话!’
丽华学姐伸手紧紧握住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我的左手。我还来不及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学姐尖锐的低语就滑入我的耳朵。
‘小鸟游小弟,走了。’
‘咦?但是?’
‘快点!’
‘等等,学、学姐?’
丽华学姐突然跑了起来。完全无法享受学姐手掌中柔嫩的触感,我在因为学姐奇妙的态度陷入一片混乱的同时,被她拉着离开。
* * *
‘抱歉,突然拉着你跑。’
‘不会,我是不介意啦……’
结果,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跑进第一间进入视野的家庭餐厅。在丽华学姐恳求的眼神下我没有开口抱怨,决定先点餐和预料吧,之后再请她解释。
保持沉默、机械式地在平板电脑上点好餐点,学姐只跟我道了歉,就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我不习惯面对这种状况,况且还是在这种难度超高的现况下,我的脑袋只能一直空转。
‘总、总之我先去拿饮料。’
我没等学姐回答就从座位上起身。由于周围的人仿佛都在用视线示意着‘他逃走了’,让我觉得背部刺痛。饶了我好吗?
我先随意装了两杯饮料,并将其中一杯递到学姐面前。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的丽华学姐,在我拙劣的催促下重重吐了口气。她先是缓缓伸手拿起玻璃杯,接着突然心急一转,仿佛强迫自己振作般一口气把饮料喝光。她放回桌上的空杯传来冰块碰撞的声响,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听起来有些悲伤。
在我眼前露出无力笑容的少女,跟平时的她完全是两个人。那副仿佛幼鸟失去亲鸟的模样,跟平时开朗的丽华学姐根本无法联想在一起。
‘啊哈哈,对小鸟游小弟做了坏事呢。’
‘……不会啦,不过就是朋友的家族里面有幽灵而已,请不要在意。’
‘我大哥—“哥哥”从五年前因为意外去世,在他还十七岁的时候。’
不是‘在’五年前,而是‘从’五年前。这在与幽灵共存的时代中,是理所当然的说法。然而她口中的话语,却带有讽刺的色彩。
‘当时的我非常黏哥哥,所以即使我已经念国三了,还是哭得乱七八糟。而我的双亲,该怎么说呢,算是完全被击溃了,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把我儿子还来”。结果哥哥真的回来了—当然,他成了幽灵。’
碎冰块在丽华学姐双手握住的杯子中晃动着,仿佛反应着她内心的波澜。
‘能再见到哥哥我真的很高兴,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悲伤了。但是我无法碰触哥哥,让我无法逃避哥哥真的已经去世的事实。’
这对于当时还是国中生的学姐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吧。最亲近的人虽然回到身边,却无法触碰到对方。可以说是比生与死还要遥远的距离。
‘哥哥就在这里,留在我们身边……但是一旦他成佛,就会再度消失不见。我的父亲似乎光是想像这件事就已经无法承受。’
所以—从那一天起,我们家族的时间就停止了。
学姐边说边露出悲伤的微笑。那是放弃了某些事物的人们所持有的表情。
幽灵不会再增加岁数。
根据樱木先生的说法,幽灵虽然会随着时间流逝,产生记忆风化等变化,但是仍然跟会一天一天老去的活人不同。一旦配合幽灵,自然会出现办不到的事情。
‘很莫名其妙吧。我现在的确也能见到哥哥,虽然他成了幽灵,依然可以跟他说话。’
她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不知何时端上来的炸虾正一点一点失去热度。
‘我很奇怪吧?哥哥明明就在那里啊!可以看见他,也可以跟他说话,我却感到很难过、很痛苦,我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我明明知道这点,明明就能理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哥哥,因为我的年纪……已经比哥哥还大了。’
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忏悔般。
最近为了调查诗织小姐的身份,我学到很多幽灵有关的事情。
虽然整体与论理向‘寻找与幽灵共存的道路’这种理想论,但是这条‘共存之道’却遍布许多障碍。
嘴上讲要承认‘幽灵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权力与义务’很简单,然而‘私有财产所有权’或是‘劳动义务’又该怎么处理?向警方报案被跟踪狂盯上结果犯人自杀,还变成警察也无法逮捕的幽灵,并持续二十四小时跟踪被害者,最后将被害者逼到发疯,这种感觉不真实的案件上演过。末期医疗的现场,要求‘与其吊点滴活下去不如变成幽灵’的病患不断增加,甚至开始有人认为有为此修法的必要性。
习惯世界上没有幽灵的世代,对于幽灵的抵抗感非常强烈。如同大众所熟知,随着电脑与网络普及,会使用IT技术的人们与不会使用的人们之间的落差,造成了名为‘数位落差’的大问题,而模仿这个用语定名为‘幽灵落差’的现象,也逐渐浮上台面。以高龄者为主,有许多人抱持着‘认同幽灵的存在等于是亵渎生命的尊严’这个想法,认为应该要放弃使用看见幽灵的方法。
其实所有人都一片混乱。随时都能见到成为幽灵的至亲好友—这种表面上的事实想象出来的乌托邦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幽灵绝对不是人类,人类的心则受到幽灵的影响。
从文字上得知的这项现实,重新化为现实冲击着我的内心。
这么说来,我从来没有问过学姐为什么会玩摄影。
对学姐而言,她的摄影说不定是为了让停止的时间重新动起来的仪式。那是一把看不见的拐杖,为了在逐渐成长的自己以及静止的家人之间保持平衡,支撑着变成大人的自己。
‘学弟。’
是的,学姐再次开口。听她的语调似乎是已经冷静下来了。然而我可以轻易从她的音调中觉察到,纠缠学姐已久的心结依然没有解开。
‘其实应该要让幽灵成佛才对,你应该也这么认为吧?’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要说什么来回应这段话。
只能一直看着手边逐渐回温的冰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