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高中后不久,我曾经一度尝试离家出走。
并非‘想要离开这里,前往某个远方’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单纯是为了反抗父母而跑出家门罢了。我没有偷机车出走,而是乖乖地搭电车离开。
无论是看不见幽灵的自己,或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双亲,都让我感到厌恶,也觉得像这样耍任性说不定能改变什么。如今回想起来,大概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跟我的钱包讨论后,原本决定住进网咖,但是被店长很有礼貌地告知,高中生不能在店过夜,我只能无力地离开。最后变成去龙尾家打扰,由于龙尾的伯母与我家设有热线,使得这场‘离家出走’根本有名无实。
总而言之。
我跟那间网咖的店长因此变得熟识。从那之后,每当我想转换心情时,就会去那间网咖光临。
隔了好几个星期,当我再度走进店里时,原本站在柜台盯着平板电脑的店长注意到我,并露出笑容。
‘哟,小鸟游同学,还真是好久不见啦。’
‘不好意思,最近有点忙……’
‘没关系没关系,比起整天在网咖消磨时间要健康多了。’
顶着闪耀光头的店长,很干脆地讲出让我无法回应的话语后,敲起旁边的电脑键盘。
‘你最中意的个人室还空着,要选那里吗?’
‘好的,三小时的套餐……会员证在这边。’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已经是大学生了,随时都可以来这里过夜喔?’
‘等我哪天真的有需要时,再麻烦你了。’
我对着边将消费明细递给我,还不忘向我推销的店长苦笑了一下后,往我指定的个人室走去。
无论如何就是想一个人独处。要是现在‘见到’诗织小姐,我没有自信还能够保持平静。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天,与丽华学姐之间的对话依然在我的脑中回荡。
—真的应该要让幽灵成佛吗?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情。不对,我应该有在社会科的课堂中听过才对。只不过,那对过去的我来说是缺乏实际感的问题。
无论幽灵本身到底想不想成佛,过去的我觉得,对幽灵而言成佛是一种幸福,也认为他们应该要成佛。
在海边遇见的男子也好。
在公园看见的女子也是。
我能够看出这两个人都打从心底希望幽灵能成佛。而那同时也是凭我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事情。
从幽灵‘出现’算起过了二十几年。在我们的双亲仍是小孩子时,幽灵并不存在。但是现在有幽灵在身边却成了理所当然。
人们在没有幽灵的时代,究竟是思考着什么样的事物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呢?当时的世界应该更加单纯吧?还是说他们会为了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烦恼呢?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情,伸手准备打开个人室的房门时,一名男子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从他的手臂抱着数本漫画的样子来判断,应该是准备要拿新的漫画。我退开一步打算让路给他,却突然注意到对方的脸有些面熟。
有着纤细线条的中性容貌,深灰色的眼眸。
‘樱木先生?’
‘咦?你是……’
看着忍不住喊出声音的我,樱木先生惊讶地挑起眉头。
‘好久不见了,小鸟游同学。’
由于我只有看过穿着白袍的樱木先生,看到他穿便服的模样感觉相当新鲜。他的打扮虽是便服,但完全不马虎,西装裤配上淡蓝色的衬衫,外面再搭配一件灰色背心。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呢,真巧。’
‘嗯,是啊……’
毕竟事发突然,我很犹豫该怎么回答。
‘那个……即使是大人也会在中午跑来网咖啊。’
虽然我做出相当糟糕的回应—
‘正因为是大人才这么做啊。’
樱木先生用仿佛香烟烟雾般虚幻的语气如此回答。然而那副模样,却与他手中缤纷的漫画封面极度不搭。
‘毕竟这实在不能算是会让人欣然接受的兴趣呢……你呢?’
‘那个,我是来稍微放松一下……」
‘这样啊。’
那只是为了把话题接下去的发问。樱木先生不大有兴趣地听完我的回答后,重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诗织小姐过得还好吧?’
我正面承受樱木先生的视线后,开始对于他足以看穿内心的眼神感到畏惧。说实话,我现在不想被人问到关于她的事情。
‘是的,应该吧……’
大概是从我暧昧的回答中觉察到什么吧,樱木先生低沉地‘嗯’了一声后,用拇指朝位于后方,自己刚走出的个人室指了指。
‘……正好,我能跟你聊一下吗?’
我有些犹豫。明明是为了独自转换心情才跑来网咖,却因为遇上这个人一切都白费了。不知道樱木先生到底是怎么解释我的犹豫,只见他接着又说:
‘放心吧,我不是同性恋,只有普通的恋妹情节。’
他一脸认真地说着,并把手上那些应该是有恋妹情节的人会喜爱的漫画展示给我看。我到底该对什么,以及又该怎么安心啊。
樱木先生没有等我回答,直接进入个人室,而我最后决定跟了上去。
樱木先生的个人室是铺了垫子的类型,虽然有些狭窄,仍足以让两个人坐进去。樱木先生在叠在一旁的漫画上拍了两下。
‘虽然很多人觉得漫画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不过意外地有不少大人能从中学习到事情。’
‘是喔……’
‘好啦,这只是表面上的好听说词。因为邪恶的大人想稍微转换心情一下—这应该算是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吧。’
看来这番话是在补充说明他刚才说的那句‘正因为是大人才这么做’。嘴上说‘没有办法’,但这位先生其实相当兴致勃勃吧。因为很多事情不太能随意向他人诉说,所以他应该积累了不少压力。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觉得可以把这些事跟我说,或许他本来就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也不一定。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樱木先生都在对一旁的漫画发表‘这真的是名作’、‘这个女主角的造型实在太优秀了’之类的言论,即使我的回答冷淡,他也完全不在乎,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小声地解说着。
那个表情像是拿到有趣的玩具、正在跟朋友炫耀的孩子般。然而在我眼中,比起觉得他那副模样吸引人微笑,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以理解的人物—这是我重新对樱木先生抱持的感想。回想起来,他能如同使用魔法般让幽灵成佛,也展露过专家的冷静与见识,现在则是满面笑容翻着漫画。关于这个部分,或许正是表现出他在自称‘大人’时,语意上些许的不同之处。
大概是把全部的漫画都介绍过一轮而感到心满意足,樱木先生的视线重新回到我身上。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失,并且涂改成类似冷笑的表情。
‘好了,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国中时期的老师谈话时制造空担的方法。我在那瞬间犹豫一下,但是那对方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灰色眼眸,正直直看着我施于压力,使我整个人动弹不得。
‘我想你差不多该注意到了吧。’
‘唔—!’
根本不需要我多说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吧。
—是否真的应该要让幽灵成佛呢?
这是对我而言太过巨大的疑问。
再者,让诗织小姐成佛表示她将从我身边消失。关于这点,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在不知不觉间,那名虽然我看不见,却理所当然待在我身边的少女将会消失的状况,变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冲击着我的内心。樱木先生面对内心动摇的我,露出像是在说‘所以我不是讲过吗’的表情。
“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对你来说都会很痛苦吧。”—当时我没有听错他所说出的这句话。
‘对你们来说,让她成佛是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的话语一瞬间打乱我的内心,也将我与朋友们至今为止的美好时光破坏殆尽。
‘你已经尽力了吧?你真的做得很好了,看不见幽灵的你,不是已经为了幽灵的事让你的心伤痕累累了吗?’
那道无比低沉,却又不会让人感到不悦的神奇声音。是道足以让对方点头,回答‘是的’的魔性之声。
‘把事情交给大人处理吧。你们不用继续烦恼下去了。’
但是我没有对这段话回以肯定的答案。
我先深吸了一口气。
‘不。’
我不清楚这个答案正确与否,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这样回答。
‘’
‘要由我们……由我来超度她。’
我的回答让樱木先生露出似乎受了伤……却又仿佛能打从心底接受的神秘表情。
‘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你应该是这种类型的人。’
‘咦……?’
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樱木先生继续说道:
‘小鸟游同学,你有想过诗织小姐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想要成佛吗?’
‘那是因为……只要是幽灵都会……’
‘不是所有的幽灵都想成佛喔。真要说起来,所谓的“遗憾”正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所以不少幽灵不愿意放弃这种暂时的复活。’
的确,我看到诗织小姐询问幽灵少年—拓哉小弟弟—有什么遗憾时,也抱持着‘应该不是每个幽灵都想要成佛’的疑问。
‘总之,比起不想要成佛的类型,这种的对我而言比较轻松。’
樱木先生如此自嘲后就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樱木先生重新抱起漫画,准备走出个人室。当他将插在西装裤口袋的手抽出来时,一张纸片跟着飘落到地上。
‘啊……’
捡起那张纸条的我,与转过头来的樱木先生视线交会。
‘这个掉到地上了。’
‘……那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能请你帮我丢掉吗?’
停顿一拍后,樱木先生如此说道。在我开口回答前,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短暂地陷入茫然的我,在注意到自己待在别人的个人房后,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回过神时,我依然紧抓着那张捡起来的纸条。
之所以没有立刻丢弃那张纸条,反而打开来确认内容,可能是因为我心中有着某种预感。
‘咦?’
我不禁发出了没针对任何人的疑问句。
那是罗列了地名和图示的简易地图。另外有个地点被圈了起来,从那里拉出的一条线旁,用往右上飘的字迹写着‘佐佐木诗织宅邸’。
那是诗织小姐的本名,以及她家人居住的家。
我立刻就理解了这点。
* * *
在得到地址后过了几天,我把诗织小姐交给月见里同学负责,自己前往她的老家。
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幽灵。‘诗织小姐’什么的,有可能是大家为了捉弄我所创造出来的幻想。虽然我内心的某处仍留有这种冷淡的想法,却怎么样也无法不行动。
由于今天是平日,下午的电车有很多空位。我漠然地看着对面窗外流逝的景色。
在不熟悉的车站下车,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目送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巴士离去,我依照樱木先生遗落的地图前进。刚结束的梅雨,仿佛宣告自己尚未远离般湿润着空气,如同吸附在我身上的不安感。
午后的住宅区。我按照地图所示,在与偶尔擦身而过的路人们打招呼的同时,观察着每栋房子门牌。其中我也有遇到相当亲切的人,一听到我要找朋友的家后,很热心地一同帮忙寻找。至于我跟诗织小姐到底算不算朋友,其实我没什么自信。在我面露暧昧笑容道谢的同时,脑内也开始摸疑起自己与不久后就能见面的佐佐木一家人的对话。
‘你们府上去世的大小姐似乎很中意我,目前正住在我家哟。’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根据朋友们的说法,她很有精神。’
—该怎么说呢,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呢。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或者该说假装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如今找上了我。龙尾没有帮忙翻译的时候,诗织小姐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大家吃饭的时候,她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眺望那副景象呢?仔细想想,我对她根本是一无所知。
而想要为了她做些什么的想法,说实话对我来说根本是难以处理的事情。
交给龙尾,或是月见里同学处理—肯定是更加贤明的选择。
等我总算找到目标的门牌时,我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佐佐木’—跟我或月见里相比,这是一点都不稀奇的普通姓氏。然而,这间房子就是给我‘这里是诗织小姐的家’的感觉。以脱俗的白色为基调的三层楼独栋建筑。停在车位上的是很有名的进口车,由星星与圆形桂冠组成的标志就装在车头上。
我重新提振精神,接着下定决心,将眼镜收进口袋当中。不做多余的说明,应该更能让对方感到安心吧。做好所有的准备后,我按下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哪位?”
前来应对的是语气平静的女性声音,应该是她的母亲吧。
‘那、那个……’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佐佐木诗织小姐的家吧?’
沉默。留下惊讶的吸气声后,寂静短暂地支配了现场。
可能是我突然讲出了什么令对方不悦的事情吧,正当我认真地检讨起是否要从这里逃走时—
“能请你稍等一下吗?我这就过去帮你开门。”
没道声音中,带有硬是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感觉。终于,从出入口附近传来人的气息。喀啦一声打开门锁并从屋里走出来的,是位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女性。长及肩膀的黑发毫无光泽,高耸的鼻梁呈现完美对称的美丽容貌也缺乏朝气。
‘请进。’
这位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女性,露出似乎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变得颇为僵硬的微笑,邀我进入屋内。
走过玄关后没多久抵达的客厅,豪华到光靠家具都足以买下我家了。对方帮我准备的拖鞋踩起来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端上般让我冷静不下来。坐起来柔软到能把腰埋进去的皮革沙发,感觉比我家那组用光了父亲的奖金才得以购入的沙发,要贵上数倍。面前的玻璃桌应该是进口货,木制的边框有雕刻装饰,给人一种稳重中带着高雅的华丽感。仿佛误闯电影布景中的错觉感令我坐立不安,我连忙将背脊挺直。
‘那孩子……过得还好吧?’
‘是、是的……’
‘呵呵,问一个已经去世的孩子过得如何有点奇怪呢。’
看到这位母亲边说边露出令人心痛的微笑,我的嘴巴像是忘了日语该怎么说。那美丽的微笑足以透露,她原有的性格是多么开朗与活泼—但同时也带有无法隐藏的寂寞与心结。
我放到背后的右手,紧紧握住口袋中的白框眼镜。
绘有蔷薇同样的茶杯,注入了应该是用高级茶叶冲泡、香气四溢的红茶。我战战栗栗地接过茶杯,如宝石般透明的褐色水面所涌起的香气令我深吸一口气。只沾了一口,典雅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茶合你的胃口吗?’
‘啊、是的……那个,可以不用对我说敬语,我不习惯被长辈这样对待。’
‘是吗?那么……’
她先思考了一下,接着‘啪’地一声用拳头敲了敲手掌。这种带着稚气的行为,跟我从龙尾及月见里同学那边听到的她一样。
‘我可以叫你昂吗?’
我点头答应。虽然被亲戚之外的成熟女性这样叫有些不习惯,但被她这么称呼让我有种温暖的感觉。
‘那么,你是诗织的朋友没错吧?’
我顺着她母亲的提问,回答诗织小姐的近况。不知为何我觉得隐瞒‘失忆’会比较好,所以告诉她母亲:‘诗织小姐似乎是在找东西,却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
这种说法其实也很怪,但是诗织小姐的母亲却对我的说法照单全收,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
‘那孩子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会不顾一切往前冲……’
“嗯,的确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毕竟是事实。’
她母亲在苦笑的同时,也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过去的事情。那微微放松下来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这是被大家所遗忘的‘缅怀故人’的习惯,以前的人们应该都会露出跟我眼前这位女性相同的表情吧。随时随地能见到已经过世的死者—或许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但也有可能是用‘忘却某种重要的事物’这个条件交换而来的。
我会这样思考,或许是身为灵感异常者的利己主义吧。
‘那孩子真的是从以前就很顽固……她应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不,这当然是……’
虽然我实在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那孩子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面对这么说着低下头的女性,我感受到一股不协调感。我思考着究竟是什么事,立刻找到答案。
‘那个……’
‘什么事?’
她疑惑地歪着头。
‘你难道,不会想跟她见面吗?’
诗织小姐的母亲先是因为我的话一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露出慈祥的微笑。
‘……没关系,只要知道那孩子过得很好就够了。’
* * *
遗照里的她,跟我所听到龙尾与月见里口中描述的‘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以及表情。
我抱着‘被拒绝也无妨’的想法询问是否能让我上香,诗织小姐的母亲立刻点头答应。
在这个时代,像这样在家中设置佛坛并摆上遗照的家庭非常少见。毕竟若死者成为幽灵,大多会待在亲人身边;若真的成佛,也代表不再需要为他们祈求死后的安宁了—简单来说,这差不多就是社会现况。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我总觉得诗织小姐的老家并非这种家庭。我无法判断这究竟是正确的做法,或者该说是种时代错误。
她引导我前往的佛坛上,摆着一名少女露出微笑的照片。
这应该就是佐佐木诗织还很有精神地‘活着’时的模样吧。她的表情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只拍到肩膀部分的服装应该是某间国中的制服。询问龙尾的话应该能得到答案,然而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大约长及肩膀的黑色头发,衬托着白皙透明的肌肤;仿佛陷入樱花花瓣般透着淡淡粉色的脸颊,以及夺目的华丽唇色,却背叛了如同单色调的黑白色彩。她高耸的鼻梁定是遗传自那位正在一旁看着我的她母亲吧。洋娃娃般水灵灵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望向我这边。至于浮现在她嘴边的微笑,与其说是‘端庄’,不如说能感觉到一股直率的优雅以及爽朗感。
(真的是‘很像’她呢。)
我在心中对着这么想着的自己苦笑。竟然说‘很像’呢,我明明没有实际见过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瞬间。至今为止对我而言都只是模糊概念的‘佐佐木诗织’,在这个瞬间初次化为确实的存在。
同时,我也再度认知到她已经是我无法用手触碰的存在。
我究竟该如何形容出现在我内心的这股感情呢?
要说是‘悲伤’,又有些不同;要说是‘悔恨’,又不够精准。我们的内心随时都在转动着,并非能单纯用喜怒哀乐四个方向表现。
但是这些情绪全都包括在内。
啊,我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她了。
事到如今,我才终于得到这个结论。
‘谢谢你。’
我才刚道完谢,诗织小姐的母亲就向我深深地低下头:
‘我才应该要向你道谢呢。就麻烦你继续照顾那孩子了。’
‘……好的。’
我在面对樱木先生时,无法直率回答的两个字,却可以简单地对诗织小姐的母亲说了出口。
可能正因为如此吧,等回神时我已经提出问题了。
‘那个……诗织小姐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这个嘛……’
听见我的问题后,诗织小姐的母亲用她纤细到有些病态的手指抵住尖锐的下巴,轻轻歪着头。
‘诗织从小身体就不好,所以常常跟学校请假。我以前是钢琴老师,所以也教过那孩子弹钢琴。但是她的体力不足,没办法持续学下去……’
缅怀过去,悼念死者的光芒。这是已经很久不曾看过的景象。
‘等她升上国中后,几乎没办法上学。我以前教过的学生跟她变成朋友,常常会去探望她,所以她看起来不算太寂寞……但是,应该还是觉得很痛苦吧。’
—毕竟,那孩子现在变成幽灵了,对吧?
没错,几乎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一瞬间,玄关的电铃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
诗织小姐的母亲在说出这句话后,往走廊走出去。
目送她背影离去的我,在不会太失礼的情况下环视整个客厅,最后将目光停在架子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诗织小姐生前拍的照片。
脸上堆满了比遗照更爽朗的笑容,但看起来有些憔悴,恐怕因为拍这张照片的时期是在身体状况恶化之后吧。
另外在诗织小姐的身边,站着一位有黑色及腰长发的同龄少女。
(……咦?)
不知为何,这张照片给我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真要说起来,光是‘有照片’本身就很稀奇了。在这个时代,虽说不至于到完全不拍摄全家福,但几乎不会像这样将照片摆设出来。说不定,这个家也有喜欢照片的人。
但是让我有不协调感的,并非‘有照片’这件事情,而是这张照片所拍摄的内容有某些让我很在意的地方。
在我找出答案前,走廊那边先传来两个人往这里接近的脚步声。
‘老公,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把餐会取消了。’
这样的对话从走廊传来。那道低沉的男性声音,应该是诗织小姐的父亲吧。从声音中能感觉到他严格的个性,以及难以形容的疲惫感,而且那个状况应该已经持续好一段时间了。
这也没有办法,诗织小姐不过去世半年不到,而且她从那之后就不曾靠近过这个家。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这是该跑来纠缠我的时候吗?你明明就还有更多应该要去做的事情吧—这股焦虑感开始逐渐积累。
—在你欢笑、流泪,尽情享受死后生活的同时,也有像这样受到伤害的人们啊。
对失去记忆的她而言,可能根本没有能够去做的事情。我明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些事。
大概是注意到客厅的灯光吧,从走廊传来的拖鞋声停了下来。
‘咦?有客人吗?’
感觉那位男性边说边往客厅内窥探。
‘是、是的。正好有认识的朋友过来。’
我还来不及咀嚼这句话当中的不自然感,男性就继续说道:
‘是哪位啊,我也稍微打个招呼吧。’
门扉静静地被打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出现。
他深邃的五官让人联想到聪明的官僚;他方正脸庞上的皱纹,则是在宣告他经历过多少人生的战役,并与合身的西装一同为他酝酿了严格的气氛,让我下意识地挺直背脊。诗织小姐的母亲则是在他的背后‘啊’了一声,并且露出困扰的表情。
在佛坛前面的我立刻起身向他低头致意: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小鸟游昂。’
‘喔喔,真有礼貌。我是佐佐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是的,其实诗织小姐目前正在我家……’
在那一瞬间,现场气氛直达冰点。
‘那孩子已经死了,不要侮辱死者!’
那是冰冷到仿佛让人撞进冰块中的声音。过于愤怒变得面无表情的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的话。
‘咦、啊、那个……’
‘请你立刻离开。’
他就这样踏着粗暴的脚步离去,我则站着看那道背影,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应该要先告诉你才对。’
隔了一段时间后,诗织小姐的母亲才语带歉意地开口:
‘我老公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他知道有幽灵存在,也知道大家能看见幽灵,但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灵魂落差……’
我低声说完,就看到她母亲像是对什么死心了般点点头。
任何人都可以看见幽灵,但不等于每个人都愿意看见。为了要看见幽灵,必需要经过几个简单的步骤。在一九九七年当时发现的就只是那些步骤。
那些即使我尝试再多次,也不愿意为我展现任何奇迹的步骤。是做法有错吗?该不会是故意失败吧?只是因为一点个人的差异才失败的吧?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些愚蠢行为。即使被双亲、被老师施加了放弃、愤怒以及各种负面的感情,我最后依然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然而,人类同时拥有从一开始就拒绝进行这些步骤的选项。
从她眼中所散发的哀伤,让我觉察眼前这位女性也一样拒绝看见幽灵。她顺从自己丈夫的意志,拒绝进行为了看见幽灵所需的简单步骤。
在我视线的角落,能看见刚刚那张两名少女展露着笑容的照片。
原来如此—他们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跟我一样。虽说‘看不见幽灵’跟‘不想看见幽灵’不相同,但是诗织小姐的父亲说不定也是从照片得到救赎的人。
‘对不起。’
诗织小姐的母亲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我不知究竟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呆站在那里。
我感觉到当时在脑中浮现的想法,强烈地动摇了我。
“假设,这只是假设喔?会不会诗织的记忆其实让她非常痛苦,不要回想起来反而比较幸福呢?”
以前月见里同学透过电话所说的这段话。
诗织小姐之所以会失忆,难道是因为她‘想要失去记忆’吗?
幽灵的存在大大受到生前精神状态的影响。如果诗织小姐的愿望是‘想要失去记忆’,最后的结果自然就是‘失忆’。
如果她是在记得双亲的情况下变成幽灵……成为一个记得自己的双亲都否定其存在的幽灵,应该是难以形容的苦行吧。
这么一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只会让诗织小姐感到痛苦吧?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 * *
由于跟前一堂课的教室离得很远,平时我总是在快打钟时才踏入这堂课的教室。但是我今天有事想找龙尾商量。放学后应该能跟他在社办碰面,可是我不想让其他社员听到我们的谈话。
为了确保有足够的时间,我飞奔至教室,正当我准备拉开教室拉门时,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让我停下了动作。
‘好啦~阿龙也一起加入嘛~’
那种咬字不太清楚的讲话方式,总觉得有些幼稚的声音,应该是出自跟龙尾同班的女孩子。
‘虽然我有兴趣,但是最近真的很忙,对不起。’
接着回应的是龙尾。原来如此,因为是‘龙尾’才被叫‘阿龙’啊。不是太特别的称呼,很容易理解。龙尾原本就是个帅哥,性格上又很会照顾人,所以他总是与社团以及委员会的劝诱剪不断、理还乱。
从气氛来看,应该是来自网球社或其他社团的劝诱吧。
‘不要总是在照顾小鸟游同学啦!’
‘是啊~’
—我旁观的心情瞬间消失。
‘话说,阿龙实在太可怜了!总是得跟在小鸟游同学身边。’
‘真要说起来,那个摄影社未免对阿龙太颐指气使了!’
从只打开一些些的门缝传出来的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她们肯定是正确的,有错的是对龙尾的温柔产生依赖的我。
从只打开一些些的门缝传出来的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她们肯定是正确的,有错的是对龙尾的温柔产生依赖的我。
‘好啦,关于这点我不否定。毕竟他们真的会突然找我做些荒唐的事情,社员也尽是些怪人。’
‘既然这样……’
‘但是那里待起来感觉很棒喔。’
龙尾说出的话让周围的女孩子们发出不满的声音。
‘我们的社团绝对比较好啦,还会教你一些考试方面的诀窍喔。’
‘阿龙,这边绝对比较快乐啦。’
我的朋友笑着敷衍过去—但是他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本来龙尾应该能度过更加充实的大学生活才对,没有我在的话。
‘虽然小鸟游同学的确过得很辛苦,但是阿龙也不需要一直跟在他身边吧。’
‘真希望他能够自重一点。’
龙尾没有特别反驳。而得理不饶人的少女们,甚至开始将矛头指向诗织小姐。
‘诗织也真是死心眼,竟然为了那种人……’
‘好啦,小鸟游同学也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详情我是不太清楚啦,但他看不见幽灵,对吧?’
‘就算是那样……’
—就算是那样?她们究竟想说什么?
‘所以啊,我不是对她说过:“肯定会有更好的邂逅喔。”她却突然生气回说:“昂同学明明就很棒啊!因为—”’
最重要的部分被尖叫声盖过所以听不见。
‘呜哇,深深为他着迷呢。’‘光用听的都觉得害羞……’
‘……你们几个,可以节制一点吗?’
龙尾的话语中带着强烈的低气压,女孩子们似乎因此被吓到,瞬间都僵住了。
‘小鸟游是我重要的朋友,诗织小姐则是真心喜欢他的女孩子。我无法忍受你们像这样嘲笑他们两个人。’
‘……等等,不用这么认真吧。’‘对、对不起啦。’
大概是被龙尾的怒气吓到吧,几道畏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呆站在原地的我,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小鸟游同学,怎么了吗?’
是月见里同学,她仰望着露出茫然表情转过头去的我。
‘啊……’
‘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喔?得快点进去找位子……’
我还来不及阻止从身旁走过并握住门把的月见里同学,她就在我面前干脆地打开拉门—
‘喔喔,小鸟游。月见里同学你也来啦。’
站在那里的是因为看到我而脸上浮现歉意的女孩子们,以及被她们包围的龙尾。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后,觉察我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浮现在龙尾端正脸庞上的轻松笑容立刻出现阴影。
‘啊……你听到啦?小鸟游。’
‘……喔,龙尾。’
我们互相叫了对方的名字后,好一段时间什么话都没说。我也知道是因为我们的这副模样,让月见里同学仿佛陷入混乱般交互看着我们。
最后是龙尾抓着脸颊,难以启齿地先开口:
‘小鸟游,我们出去一下。’
‘……嗯嗯。’
‘咦?等等,你们两个!马上要上课了耶?’
无论如何,应该都没办法专心上课了。我从后面追上小跑步离开教室的龙尾,月见里同学则是用慌张的语气对着我们大喊。虽然被月见里同学的那道声音掩盖过去,但我总觉得先前包围龙尾的那群女孩子们,正用怀着恨意的视线看着我。
我们大约走了五分钟。校园内的喷水池今天依然描绘出强劲的透明曲线。我们一同坐在喷水池旁,只是眺望着那个画面好一段时间。
‘……让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
‘事到如今别讲这种话了。’
龙尾被女孩子倒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在那个情况下提到我的名字,也不是今天才发生。话虽如此,亲耳听见那些话,精神上还是很难过。
‘拒绝她们真的没关系吗?那样能增加跟女孩子相遇的机会吧?’
‘这才真的是“事到如今别提了”。’
龙尾露出带着自嘲的笑容。
如果没有我在,龙尾肯定能找到更适合他的位置,更能享受大学生生活才对。他的条件原本就很好,也有很多人倒追,无论去哪里肯定都能有很棒的表现—那些女孩子讲的没有错。
我对龙尾而言只是个枷锁。
‘我说啊,如果没有我在,你应该能有更好的……’
‘小鸟游。’
被强烈的语气打断后,我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到好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你下次再说这种话看看,我绝对把你揍到无法再说这种话。’
‘但是根本没有理由啊,你没有一定要待在我身边的理由。’
听到这段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卑鄙的话,龙尾露出自嘲的笑容压低声音接着说:
‘理由吗……’
接着龙尾隔了一段空挡,才直视我并开口:
‘……你还记得国中一年级时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忘记啊。’
我跟眼前的帅哥初次相遇,并不是什么太特别的情况。只是正好在国中一年级时分到同班,而‘小鸟游’跟‘龙尾’的座位连在一起而已。
‘那个时候啊,你受到很多人的仰慕喔。’
‘……咦?’
‘其他人整天只想着要跟女孩子聊天,你却总是独自一人翻着文库本或是玩手机,对吧。还知道一些很困难的用词,似乎也受到各科老师的特别关爱呢。’
这个……好像是这样吧。我们的国中没有幽灵学生,老师们也不想引发多余的风波,所以努力隐瞒我的状况。每当老师们点名,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时—在他们看到我戴的白框眼镜的那瞬间,眼里尽是紧张与怜悯。其实应该也有其他学生注意到,但是对他们而言那只是缺乏实感的知识。
‘除了我之外,也有不少人很崇拜你呢。所以……’
龙尾停下来,窥探着我的反应。看着难以启齿的龙尾,我主动开口:
‘所以那群人就把我的眼镜藏起来了?’
其实镜片没有度数,也不是太贵的东西。只是考虑到可能会有危险,我在体育课时把眼镜拿下来。我回到教室时,眼镜不知去向。回家路上因为跟幽灵‘重叠’,使得我被痛骂了一顿。
‘老师在班会上宣布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副眼镜有着这样的含义。’
那是为了让他人知道自己是看不见幽灵的人所佩戴的眼镜。只要戴着那副眼镜,周围的人就知道我是灵感异常者,并以此为前提来应对—至少事情会是如此。没有戴着眼镜是我的失误,而在那种状况下直接让我回家则是学校的失误。
关于幽灵的权力目前其实还在讨论当中,但是死者的遗族、朋友在感情上已经等不下去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对于伤害幽灵的事情比对伤害活人还敏感。
‘贵校的学生跟幽灵重叠,没有道歉就直接离开。’
我会被责骂也是可想而知的。对于被生前常识束缚的幽灵而言,跟他人‘身体重叠’一事在精神上似乎伴随着难以想像的痛苦。这对于留有人类外形的他们来说,可能会动摇自我认同。
灵感异常者在没有幽灵的地方就是个‘普通的人’,不仅很难发现,除了本人之外也无法证明。正因为处于这种奇妙的状况,对于灵感异常的理解才迟迟无法推展。连眼镜的事情,也仅只于‘啊,这么说来有这种事’的程度。对旁观者而言,就算听到也不会有实感—等真的了解时,就会觉得很恶心。连那位月见里同学,在发现我是灵感异常者时,虽然没有表现出觉得恶心的态度,仍然受到冲击。
班会结束后,我的眼镜立刻就回到我身边了。此外还伴随着众人仿佛看到怪物般的眼神。
‘把你的眼镜藏起来的人,肯定很在意你的事情。对方是为了要跟你变成朋友,才想要稍微捉弄一下你。’
‘……拜托饶了我吧。’
以理论来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但这样做未免太超过了,这种事情对喜欢的女孩子做啦。我曾经以为是他们知道我是灵感异常者,才这样恶意对待我。在这点上,是龙尾帮助我走出来。他告诉我这件事,说穿了根本没什么,只是小孩子之间的认知有分歧,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话虽如此,当时的我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得救。
结果,我失去了大量有可能与我成为朋友的人,除了眼前的帅哥之外。
‘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才陪在我身边?’
龙尾露出深深受到伤害的表情。失望、愤怒—以及被说中造成的不安?那个表情反倒让我也不安了起来。
‘……我不否定,毕竟我也是人,的确是有包含那样的心情。我就实话实说吧,保护一直崇拜着的人,的确有种强烈的快感。但是—’
龙尾斟酌着用词。接下来我所听到的,是我说不出口的强烈话语。
‘理由根本怎样都无所谓吧?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我想待在你身边。这股心情如今确实地—’
他用握成拳头的右手轻轻敲了敲左胸口。
‘存在于这里。’
‘龙尾……’
‘不要让我对男人说出这种恶心的台词啦,笨蛋!’
龙尾说完后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从长椅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诗织肯定也是这样想吧,她崇拜着你的某个地方,进而喜欢上你,所以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能让某人如此想着自己,肯定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我看不见啊。’
‘即使如此,事实也不会改变。’
我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对她的情感确实存在于我的内心当中。然而,到最后这对双方而言是否只是一场不幸呢?
‘好了,现在去上课也没什么意义了。来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吧,小鸟游。’
‘还有一个小时的课可以上喔?’
‘别开玩笑了。’
我们对着笑了出来。此时,我想起原本打算在这节课的休息时间与龙尾讨论的事情。
不,用不着跟他讨论。我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虽然不小心绕远路,为了成为配得上这家伙友情的人,我也必须要往前迈进。
—就算这么做会伤害到我亲近的人。
* * *
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红色天空,深蓝色的夜晚正慢慢地混入逐渐西沉的夕阳所放出的光芒中。舒服的风吹过公园,摇曳着带着铁锈的秋千,它叽叽发出抗议的声响。坐在隔壁秋千上的女孩子,小小的拳头紧握着放在从宽松连身裙露出来的膝盖上,直视着我开口说:
‘小鸟游同学,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找我从来?’
那种仿佛开玩笑的语气,让我强烈地相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里是离大学有一段路程的公园,我曾经来园区内的图书馆念书大约两、三次。只要不是假日,学校的图书馆就绰绰有余了。这座符合绿色都市之名的宽广公园,到了这个时间几乎看不到人影。
‘嗯,有点事情。’
我暧昧的回应,让她微微侧着头。
‘想说你搞不好是要跟我告白,让我有些紧张呢。虽然对诗织小姐不好意思就是了。’
她呵呵笑着的嘴角,透露出些许的紧张感。要说我很讨厌连这种微小的变化都不放过,或者该说不肯放过的自己,肯定是种伪善吧。
‘对不起,并不是这样。’
一阵强风吹过,让我刚说完的话和她柔顺的头发飘动起来。但是话语中不安的气氛没有跟着飞走,我可以看出她的眼神中开始混入胆怯的神色。
舞台已经准备好,手上的牌也有了。虽然不是很想这样追着她打,但那只是我单纯的感伤罢了。
就这样,我将这句话说出口:
‘是你带诗织小姐过来的,对吧?月见里同学。’
‘—唔!’
即使她想反驳也没有用。那个僵僵的表情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说明这件事的确是她做的。
微风吹过,白云流动,夜晚逐渐浸透天空。某处还传来了鸟叫声。
撞上她膝窝的秋千震动着。
她依然坐在秋千上面仰望着我,表情中混着惊讶与恐惧。略为饱满的嘴唇颤抖着,用直接表现出感情的字句说出她心中所想的事:
‘你、你在说……’
‘对不起,我注意到了。’
我的直觉与他人相比稍微敏锐一些。只是这样而已。
‘月见里同学,告诉我真相吧。’
我的话让月见里同学低下头,陷入沉默。虽然她脆弱的模样让我更加犹豫,但是我还是开始解起迷题。
我有自觉,这是我用来抵住她喉咙的刀刃。
‘真要说起来,诗织小姐究竟怎么走进那间教室的?打从这点开始就很奇怪了。’
幽灵无法对物体做物理上的干涉。要让身为幽灵的诗织小姐走进大学校区的其中一间教室,必须排除途中所有的物理障碍。为了招揽客人,教室的门是敞开的,但是建筑物本身的出入口又如何呢?如果没有人帮忙打开,诗织小姐绝对无法走进来。
‘月见里同学进来的时间点,跟诗织小姐最为接近。’
当时的顺序是龙尾第一个走进教室,接着是丽华学姐,然后是月见里同学你,没多久后轮到诗织小姐。虽然社长也有过来,但是他跟诗织小姐的事情几乎没有扯上关系,所以不需要考虑他,毕竟有个毫无关联第三者的可能性也很低。
‘如果是龙尾或丽华学姐带进来的,以诗织小姐进来的时机来看有些奇怪……但也不是完全没这个可能性。’
‘那为什么……’
‘因为有一件事让觉得很不可思议。龙尾跟我都想办法让诗织小姐“恢复记忆”,只有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有种自己的话语让月见里同学的表情出现裂痕的错觉。
‘怎、怎么会……不要讲这种话,我也希望诗织能成佛啊……!’
‘请不要误会,我知道你也希望能让诗织小姐成佛,但是跟我们所想的不同。龙尾跟我相信“记忆的恢复跟她是否能成佛有关”,然而月见里同学却认为“希望能在不恢复记忆的情况下消除她的遗憾,好让她能够成佛”,我说的没错吧?’
龙尾跟我都毫无疑问地认为想要找出她的‘遗憾’,就必须让她‘恢复记忆’。而月见里同学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小鸟游同学,果然不找回记忆,就没办法让诗织成佛,对吧?”
“假设,这只是假设喔?会不会诗织的记忆其实让她非常痛苦,不要回想起来反而比较幸福呢?”
单从字面上来解读,这两段话都能想成只是她过度担心。可是,如果月见里同学知道诗织小姐的‘记忆’,知道诗织小姐有不认同幽灵存在的双亲的话……
要是她‘知道’诗织小姐一旦恢复记忆只会感到痛苦……
‘我说的这些根本都是三流的解迷法……不过我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我去过诗织小姐的家了。’
听到我的话,月见里同学倒吸了一口气。她的态度已经将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了。
‘我在诗织小姐的家里,看到一张诗织小姐与年纪相仿女孩子合照的相片……那个女孩子就是你吧?’
本日最后的红色阳光照耀着她的侧脸。
虽然发型不同,服装也完全不一样,脸上也化了淡淡的妆,但是我眼前的这名少女,确实是那张照片里的少女长大后的模样。
‘……小鸟游同学好厉害,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呢。’
这么说着的月见里同学眯起了她的大眼睛,脸上浮现出几乎要坏掉的脆弱微笑。
‘月见里同学……’
以这个季节来说算寒冷的风,吹过我们两人之间。
‘关于诗织的事情,我觉得如果是小鸟游同学,应该能为她做些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下定决心的月见里同学开口:
‘我因为曾经在诗织的母亲那边学钢琴,跟她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她身体不好经常跟学校请假,所以除了我之外大概没有别的朋友吧……’
她不是夸耀,而是用略为寂寞的口吻说着。听到这段话,让我觉得她们可能跟我与龙尾的关系很类似。
‘她啊,因为生病而长期住院,还被说可能活不久了。虽然她几乎不曾说出口,在我的面前也总是假装很有精神……但是她一直很害怕,要是自己变成幽灵该怎么办。’
‘因为她的双亲有“灵魂落差”?’
我的话让月见里同学露出‘你连这个都知道啦’的苦笑。
‘那孩子的父亲啊,其实不是讨厌幽灵。他会对高喊着“幽灵的人权”的人感到愤怒,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对死者的侮辱。毕竟他一直批评能看见幽灵这件事,所以诗织打从心底相信:“幽灵光是存在,就会伤害周围的人。”我很清楚,虽然诗织不曾说出口,但她真的很害怕自己变成幽灵,所以……’
月见里同学接着说下去。
‘在得知那孩子变成幽灵时,我一直想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在我听见她失去记忆时,真的稍微松了空气。’
‘……’
‘那孩子没有自己活着时的记忆,也忘记自己害怕要是变成幽灵可能会伤害到别人的事。我觉得对她而言,这肯定是一种幸福……可是,也不能让她一直这样下去,对吧?’
—如果是小鸟游同学的话,会怎么做呢?
没错,月见里同学是问我这个问题。
‘所以……你希望在诗织小姐恢复记忆前超度她吗?’
‘其实,我比你讲得还要更过分喔。我害怕自己亲手超度那孩子,才想拜托小鸟游同学超度她。’
抱着膝盖坐在秋千上的她,还是一副脆弱到随时都会坏掉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
这是我直到最后依然无法解开的迷题。为什么找上我?
甚至不惜刻意把诗织小姐带来摄影展,表示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我。那个因为灵感异常而对幽灵一无所知的我。
‘小鸟游同学,你希望诗织成佛吗?’
月见里同学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出了这个问题:
‘咦……’
将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圆后,月见里同学没有等我回答就接着说:
‘一开始,我觉得如果是小鸟游同学你,一定能让那孩子成佛。因为她的“遗憾”就是小鸟游同学。’
‘喂,这到底是……’
幽灵的‘遗憾’在他们成为幽灵的瞬间就决定了,不会再改变。也就是说,那肯定跟生前的某些事物有所关连。
诗织小姐在生前就知道我的事情了?
‘我啊,希望那孩子能幸福地成佛。所以才隐瞒诗织是我朋友的事情,带她去小鸟游同学那里。’
—真要说起来,那孩子也已经忘记我的事情了。
她的话语中,包含着难以言喻的辛酸。
‘即使忘了我也无妨。如果取回记忆只会让她受伤,我宁愿维持现状。’
‘月见里同学……’
‘只要让她见到小鸟游同学你,就能消除她的遗憾……原本应该是这样。但是单凭照片没能超度她,即使带她去拍照的地方,也没有成佛……我实在没资格当诗织的朋友,说不定我根本不了解她。’
为什么月见里同学在发出这种伤痕累累的声音时,还能保持笑容呢?
‘但是啊,那孩子果真喜欢上你了。我觉得只要让她在没有想起父母的情况下,跟你一同度过幸福的时光,那她肯定能抹去遗憾、顺利成佛才对。’
我无法理解月见里同学究竟在说什么,唯一传达给我的,就是她不想伤害诗织小姐,并且真心希望诗织小姐能得到幸福。
‘但是,我逐渐开始感到害怕。啊,一旦诗织成佛,她就会消失不见。好不容易能再次见到面,她又要从我身边消失。一想到这点,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月见里同学无力地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后,先用袖口轻擦眼角,接着用认真的眼神望向我。
‘小鸟游同学真的想让诗织成佛吗?’
‘……’
‘小鸟游同学一样会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喔。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看着月见里同学真挚地仰望我的眼神,我一时语塞无法回话。
再也无法见到诗织小姐。
其实我现在也不算‘见到她’。我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即使如此,诗织小姐‘似乎在那里’跟‘已经不在了’之间,还是有着奇大无比的鸿沟。
‘而且,那孩子如果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也能够放弃你—’
月见里同学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无法理解她下意识说出的话语带有什么样的意义—或者该说因为害怕理解,我只能再次喊了她的姓氏—
‘月见里同学……’
‘—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我无法跟低着头的月见里同学继续说下去,好一段时间都只能听着风声。
足以让人觉得是永远的几秒钟在我们之间流逝后,月见里同学下定决心看向我:
‘那个,小鸟游同学。你喜欢诗织吗?’
‘……嗯。’
‘……太好了。’
她露出松口气的笑容。虽然她的表情是在笑没错,但总觉得那抹笑中夹着一丝丝寂寞。
‘我也最喜欢诗织了。所以……如果是诗织跟你的话……’
接下来的内容似乎很难用言语表达,她仿佛放弃什么东西般闭上嘴。
只见月见里同学缓缓地起身,将手伸进一旁的包包,从里面取出了仿佛是厚重书本的东西。
‘啊哈哈。这个一直都放在我的包包里面。拿去。’
月见里同学边说边把东西递给我,我则在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接住了。
接着,月见里同学转身背对我。就算很想对那个背影伸出手,我却无法那么做。
她往前走几步后,有点犹豫地将上半身缓缓转向我。
‘对不起。“诗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因为逆光让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露出微笑的嘴角,以及从旁边滑落的小水滴,清楚地烙印在我看不见幽灵的瞳孔中。
月见里同学没有等我回答,直接离开了。
我们明明是打算帮助别人,想让他们露出笑容,却因此伤害另一个人。
所谓活着,就是在这段过程中伤害各式各样的事物。
在找出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之前,我们将会不断重复做着这种事情。
* * *
坐在秋千上好一段时间的我,心情稍微平复后才走出公园,接着到车站附近的书店闲晃,因为我觉得如果带着这种表情回家肯定会很麻烦。我实在不想让双亲、妹妹以及诗织小姐担心。
话虽如此,已经超过晚餐时间很久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反而会让他们更担心吧。不巧的是,手机偏偏正好没电了。
为什么在外面闲晃到这么晚—抱着挨骂的觉悟,我回到家里。
‘我回来了。’
‘哥哥,糟糕了!’
战战栗栗地打开玄关大门的我,听到的是小夏的声音。
‘诗织小姐不见了!’
‘……咦?’
这段缺乏实际感的话让我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刚刚有回来,但却突然说出:“受各位照顾了,我要离开了。”’
‘……这是怎样?’
‘她还说:“我不想再继续伤害昂同学跟小月了。”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听到了。
我一瞬间就明白。
诗织小姐看到我跟月见里同学对话的那一幕。
以及月见里同学泫(注,读音xuàn )然欲泣的笑容。
这时,电话像要追打落水狗般响起。妹妹立刻拿起电话应对,接着露出害怕的表情看向我。
‘哥哥……是留灵体中心打来的。’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电话。
“哟,小鸟游同学。”
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声音。
‘……樱木先生。’
“诗织小姐刚刚抵达本中心了。”
‘……!’
因为得知她的所在地而松口气的同时,不知名的恐惧也冲击了我的内心。
“由于她表示希望能入住本中心,我们已经帮她完成手续了。”
‘你怎么可以擅自……!’
“本中心尊重留灵体本人的意志。而且她无家可归啊……这是她本人的决定喔。”
我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放心吧,在诗织小姐顺利成佛前,我们会负责照顾她。你不需要再勉强自己了。”
‘……请让我跟诗织小姐说话。’
“要怎么做呢?”
这可能是因为我的自卑造成的错误印象,但是他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揶揄我。
“由我来传达她说的话,你就能够满足吗?”
‘这……’
小夏正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关系,你只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就好了。小鸟游同学你已经很努力了,要一个灵感异常的人为幽灵做些什么,实在太过勉强了。”
‘……我……’
樱木先生的论调非常正确。
我已经没办法再帮上任何忙了。如果真的是为诗织小姐着想,把她交给留灵体中心的专业人士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在我的心里暴动的这股感情究竟是什么?
即使在我试着赋予这股感情名字的同时,安慰……或者该说可以当成是嘲笑的话语依然刺激着我的耳朵。
接着,我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喔。”
在我陷入呆滞时,对方挂断电话,徒留挂断后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
‘咚’一声。
话筒从我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总觉得那道声响离我好遥远。
就这样,她从我的身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