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柳濑。”
我一开门,工藤先生就跟我打招呼,熊谷则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我首先站在间宫太太面前。
“上次实在是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间宫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看清其中的圈套似的。
“我倒不是想说母性是一种错觉。我正反省呢。大概……”
尽管这样有点狡猾,反正要说谎,倒不如找个更加合适的理由反而让人觉得亲近。我想了想,继续说道——
“大概是我失去了母亲,所以才会那样说。”
“你失去母亲了?”
间宫太太反问道。她稍微放松了警惕,僵硬的脸上又恢复了表情。
“我母亲被人杀了,在我上高中二年级时被我父亲杀了。”
熊谷抢在间宫太太前面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呢。”
间宫太太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时一贯的笑容。那是可以
包容一切的母亲式的笑容。虽然笑容背后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但这种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才该向你道歉呢。你身上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
“不,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了,算了吧。”
间宫太太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拥抱了我一下。没想到她的肩膀是那样的小。
“对不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真心向她认错。当我的身体和间宫太太的身体分开时,我的视线正好和坐在对面桌子上的熊谷的视线相遇,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呢,她便立刻把视线转移开了。
“间宫太太,”渡校长隔着办公桌喊道,“下午的课,麻烦你多盯会儿。”
间宫太太点点头。渡校长站起来,拉着我走出了教员休息室。
我们走进学院对面的咖啡店。直到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渡校长都没说一句话。老板把咖啡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回到前台,过了一会儿店里响起了加利福尼亚的爵士乐。
“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吗?”
渡校长往咖啡中加了牛奶和砂糖后,边搅拌边说。
“重新考虑什么?”
“你打算辞职?”
“我不太清楚。”
我苦笑道。渡校长也苦笑着。
“昨天应该上班,却无缘无故地没看到你人。本来今天不该来的,你却突然在午休时间出现,原来是为了向间宫太太道歉。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对不起,我太不遵守纪律了。”
“如果是为了良二那件事,你不必感到自责。你做的很好。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是为了那件事。”我说道,“我是真的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得不做的事?"渡校长说道,“那件事不能跟咱们这里的工作同时进行?”
“不行。实在对不住了。”
我低头向她道歉。今天早晨我给立花樱家打了个电话,结果她还没回家。我想她会不会到我这里来呢,于是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家里耗着。在电话里听立花氏的语气,我感觉他们为了寻找女儿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在教授帮不上忙的今天,好像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找她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也就不强求了,因为把一个不愿干的人留下来,他也做不好工作。但是柳濑君你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强留,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做下去。因为你可以为学生做些事情。每天一见到这些学生,我就会愈加明白,现在你要走了,我都快后悔了。你可以为他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的事。你说对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渡校长好像为此焦躁不安,不断用手指敲击桌面。逐渐加快节奏的敲击声终于随着渡校长的一声短叹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渡校长喃喃自语,“我知道柳濒君你不是坏人,但世界上很多人明明不是坏人,那些学生却对之关闭了心扉,唯独对你不同,当然,也不能说对你敞开了心罪。但是,他们对待你的态度确实跟对待别人不同。他们对待我、还有间宫太太的态度不同于你。那是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可能……”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可能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味道吧。”
“相同的味道,”渡校长说道,“那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我又略做思考,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完整性。”
“不完整性。”渡校长重复着我这句话,“是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那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我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啊!这种不完整都快让我彻底厌倦了。”
“快要彻底厌倦了,所以才不一样。不是吗?”
“什么?”
“他们不是快要彻底厌倦了,而是已经彻底厌倦了。人都是不完整的,这是没错的。但大部分人都是在某些方面在同自己的不完整性互相妥协的情况下生活着。他们拥有的是跟大部分人不同的本质。那种本质不允许他们妥协。他们从内心感到厌恶。如果说我和他们之间有共通点的话,我想也就是这点吧。”
渡校长手指插在短发里,她在整理思绪。划了两三个圈后,渡校长把手伸向杯子。
“可是,”她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可是如果我说想救他们呢,你会不会笑话我啊?”
我本想说“不会笑话”的,但是没说出口,因为我感受到渡校长的波长了。在感受到她的波长的瞬间,我的波长便开始同步。
我们的桌子周围包围着一圈淡淡的影子,仿佛灯光只照在这里似的。作为主音的小号声扭曲了。“啪”地一声,前台传来老板打碎玻璃杯的声音。老板赶紧道歉说“对不起”,但我们谁都没朝他那边看一眼。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淡淡说道,“只不过,我认为你在撒谎。”
我的语调全无抑扬顿挫,仿佛只是平静地呼唤那里本就存在的事物。
“撒谎?”
渡校长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
“你为什么要开办那家学院?”
我的声音逼问道。渡校长有点动摇,她的波长稍微震荡了一下。但我的声音连这点微弱的震荡都没放过。
“没关系的。”
我的声音乘虚而入。
“这里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我也即将消失,今后不会再和你发生任何接触。你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对你的今后都不会产生影响。所以……”
我的声音完全包围了渡校长。
“所以请你说出来。”
渡校长求助似的把脖子转向老板,但她的视线却始终没能从我身上移开。
“你开办那家学院,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的声音说道。震荡变得剧烈起来,渡校长还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次我的声音没有允许她这么做。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父母……”
渡校长刚说了个头便剧烈地摇起头来。
“你父母他们怎么了?”
“他们被杀害了。四年前,他们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被路过的初中生给杀害了。”
渡校长背台词似的说道。说完,她深吸了口气。她的手伸向杯子,刚伸到一半又放回到膝盖上。
“太可怜了。”
我的声音温柔地抚摸着渡校长的后背。
“可是,那个学生为什么会杀人呢?”
“据说他在考试前感到焦躁不安,于是他想伤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看上去很幸福的人就行。当时他就是这么供述的。当时我父母正好经过那里。那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自己结为夫妇,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吃饭。”
渡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手伸向杯子。她曾一度拿起杯子却又放回盘子里,这次她拿起装满水的玻璃杯凑到嘴边。
“只是看上去很幸福。就因为这个理由,我父母被人杀害了。”
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继续着她的叙述。
“父亲后背被刺了很多刀,母亲为了保护摔倒在地的父亲而趴在他身上,结果被刺中喉咙。罪犯才十三岁,甚至都不能成为刑事处罚的对象。他应该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放出来吧,或者他已经被放出来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轻声问道:
“你不能原谅那件事,不能原谅那样的社会吗?”
“不是,我只是……”渡校长说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次发生此类案件而已。于是我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创办了这家学院。我坚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即便是那个杀害我父母的初中生,也一定会有办法让他不必这么做便能够排解焦躁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有办法吗?”
我的声音反问道。
渡校长没有回答我。
“也许会有办法制止那个初中生。然而即使他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这么做的。即使你的父母不被杀害,也会有人被杀害的。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的。”
“所以我就应该袖手旁观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才造就了现在这个社会吗?哪怕每个人都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社会也是可以改变的,没有初中生杀人的社会也是可以实现的。”
“你说得很对。”我的声音说道,“但是据我所知,人类并非是按照正确的理论采取行动的。支待你行动的也不是正确的理论。如果你那种正确理论是唯一绝对的理由,那么良二事件发生时,你应该会更加动摇,应该会受到伤害。可是当你得知那件事时,当你得知良二真的是犯人而被警察逮捕时,那时的你……"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脑海中回忆起渡校长递给我报纸时的样子。对,那时的渡校长……
“毫无疑问,当时你终于放心了。”
渡校长的波长剧烈震荡起来。
“你为良二事件的发生而感到放心。当时的你,想过要拯救他吗?所以你在撒谎,你并没想过要拯救良二。”
“那,为什么,”渡校长说道,“为什么我要开办这家学院呢?”
这是渡校长最后的抵抗。我的声音温柔地抓住渡校长试图负隅顽抗的手腕,然后又离开。
“你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的声音深入浅出地慢慢解释道。
“无论社会如何,无论周围的大人们如何,那帮初中生的存在总是令人感到无奈。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不能接受你父母的死。那是没办法的事情。那种事是没办法阻止的。正因为你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开办那家学院。”
“我……”
渡校长的波长离开了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小号的旋律过后,是轻快的钢琴弹奏。在我面前的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双眼紧闭的渡校长。
“姑且算你是那么想的吧,但是……”
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但我却不得不这样说。
“但是我觉得你从事的事情还是很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们,都集中到学院里来了。”
渡校长摇了摇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
我没理会她,继续说道:“我不说社会意义,也不说渡校长你的意愿,我只说这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把学院坚持到最后,对吧?请你继续将学院开下去。”
渡校长应付地点了两下头。我再逗留下去只会令她徒增烦恼。于是我连最后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便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某一天会回来的,对吧?”
渡校长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我说道。
她在说谎,她明明知道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希望我回来。
“不,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所以请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了。”渡校长再次黯然闭上眼睛,“那太可惜了。”
我没理由请她,也没理由让她请客,所以我把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上后,走出了咖啡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双唇紧咬、双目紧闭的渡校长。恐怕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至少她绝对不希望跟我再见面了吧。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我隐约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你小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根本没有,爸爸。”
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我们果然被诅咒了。
我没有睡沉,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在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早就黑了。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电灯,拉上窗帘。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却没有东西可以充当晚餐。我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呢。我背对着冰箱,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时门响了。我不去理会,我谁都不想见。见谁不见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家吧?”
门再次被敲响,门口传来熊谷的声音。
“我数十声,你还不开门我就把门弄坏。”
一、二、三……熊谷开始大声数数。
——吵死了!
附近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但熊谷没有停下来。
四、五、六、七……
我站起来,打开了门。“嗨!”熊谷冲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数完七。我们谁都没说话,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然后熊谷略微低下头,踢了我的脚一下。
“你这人真是太倔强了。”
门口吹进来的风,带来了我已经闻惯了的熊谷经常使用的洗发水味道。我既不能把她迎进来,又不能把她赶出去,于是一直站在门口。不久熊谷抬起头,把我推到一边,进了房间。
“喂,当时你说有话对我说,是不是那些话?是不是要对我说你父母的事?”
我点点头。熊谷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房间正中央,无奈之下,我只好站在她面前。
“那些话不能对我说吗?我不值得信赖吗?”
“我没有自信,我怕把那些东西强加给你之后,你会讨厌我。”
“对不起,”熊谷说道,“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苦衷,一直让你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说道,“正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在很大程度上解救了我。这点你肯定想象不到。”
“真的?”
“真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安心,才会有一种被赦免的感觉。”
熊谷轻轻地靠近我,然后紧紧抱住我。我被朝思暮想的温暖和柔情包围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象从前一样睡在那里。要从那里抽身而退,必须要有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不能继续对熊谷虚情假意了。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却离开了她。熊谷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你为沟口君的事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没资格生气。”
“你走了以后,”熊谷说道,“我想做爱的,沟口君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我们没做成。我的身体没反应,不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行。沟口君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我’,说完他就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熊谷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和你在一起我很有感觉,但和沟口君在一起我就没有感觉。这不正是人们所说的爱吗?”
熊谷的身体仿佛失去重心似的倒在我的臂弯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能够摆脱那种温暖、那种柔情的意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我的双腿是为了承受熊谷的体重而存在的;我的双臂是为了环抱熊谷的身体而存在的;我的胸膛是为了接受熊谷的额头而存在的;而世界是为了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而存在的。
“柳濑,”熊谷的双手紧紧环绕着我的腰,“关灯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睁开眼发现熊谷不在身边。她应该刚离开不久,被子里还有余温呢。我看到桌子上有张字条,便从被窝里爬出来。
——今天还要打工,我去学院了。下班后我会直接过来。等着我!
我借着厨房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随手拿起挂在旁边的毛巾把脸擦干。
“哎呀呀,大团圆了呀!”
耳边传来惊讶声。
我大吃一惊,赶紧把毛巾从脸上拿开。我的目光和镜子里男人的目光相接,千是我转向男人的方向,男人就站在我旁边差不多快要碰到我肩膀的地方。男人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跟沟口君在一起她没有反应,跟你在一起她就有反应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那种东西既不是爱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她的敏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也没反应吗,对吧?她属于那种一紧张就没反应的类型,仅此而已。那就是爱吗?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没有回答他。脑中一片混乱。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柳濑先生呀,你也真是的。温暖?柔情?那种东西,只要被人抱着,任谁都能感觉到,哪怕不是人也行。什么狗呀,猫呀,只要是哺乳动物就行。只要被抱着就会感到温暖,所以不论是你,还是别人,谁都可以的。如同她所指出的那样,你对她的个性没有丝毫兴趣。你只要有个可以作为拥抱对象的个体存在就可以啦。我说的对不对?”
“滚!”我喝道,“赶紧滚!”
“好吧,你让我滚,我可以滚。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要给她下诅咒吗?”
“诅咒?”我问道,“什么意思?”
男人再次吃惊地摇了摇头。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不记得令尊最后打给你的电话了吗?”
——那是诅咒!
父亲如是说。和父亲分别后我回到家里,当我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发呆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刚刚跟我分开的父亲打来的。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电车进站的广播声了。
——所以不能使用。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杀死令堂的人是令尊没错。但杀死令尊的,不正是你吗?”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想必你也知道那不是胡说。不是吗?如你所知,你自己就是一面镜子,并且令尊也是一面镜子。那天,你最后跟令尊见面的那天,你照出了令尊的模样,并且,令尊也照出了你的模样,如同你照出他一样。如此反复,你们互相映照出对方的样子。令尊……”男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他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吧?原本应该映照出虚像的实像,会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虚像。于是,两个互相主张自己是实像的虚像展开了永无休止的争论。如同人们自古以来所说的那样,只要把镜子合在一起,就会有东西从漫无边际的虚像内里走出来。”
“什么东西?”
“恶魔!”
——可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的声音问。
——我已经原谅她了,并且在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父亲回答道。
——我听不懂。我的声音说道。
——就是说,我发现人类只能进化到此了。无论你母亲多么牵挂我,无论我多么牵挂你母亲,最终,我只能是我,而你母亲只能是你母亲,二者绝对无法重合。你母亲所担心的事情,只能由你母亲一人来承担,我甚至连分担其中一部分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活着时的二十五年、跟她接触至今的二十五年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
据说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想成为一体。
父亲说。
——所以你杀了她?
——是的。
这种理论听起来乱七八糟的。
—我们都想,既然不能共同拥有生,那么就让我们共同拥有死吧。在活着的二十五年里想实现却没有实现的目标,就让我们在死的那一瞬间实现共同拥有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请求我杀她时的心情一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求我这么做时的心情。
“接下来呢?”
男人说。男人已经完全进入我的思维了。他就在我对自己和父亲的回忆中。他坚守着我回忆的路径,如果我的回忆有任何差错,他会立刻予以纠正。
“接下来令尊说什么了呢?”
——接下来我将会去自首,在这之前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自首!对,自首。他是这么说的,对吧?”
“但是……”
“是的,但是令尊自杀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只遗忘了不好的部分,太狡猾了吧。你应该还记得的。”
——你是在撒谎吗?
我的声音说道。
——撒谎?
父亲反问道。
——那种理由是不能杀人的。更何况,你应该不会用那种理由杀死一个跟自己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人。
“就是这样。”男人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亲说道,“那我为什么杀死你母亲呢?”
——你在偷梁换柱。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略带些笑意。
——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是我母亲没有接受你,并且你也没有接受我母亲,你为此而感到绝望。然而,你们已经没有继续尝试接受对方的时间了,所以你上当了。母亲诱惑你说“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明知她只是说着玩的,但你还是上当了。仅凭杀人就可以表达爱情,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明知那些全部是谎言,但你还是上了母亲的当。你想通过这么做,向自己证明你爱着我母亲,同时也被我母亲深爱着。尽管你明知自己那么做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但你却……
——我……
——你没有搞错,爱情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如果要追求更高境界,就只能杀死对方了,所以你杀了我母亲。你为了追求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结果杀了我母亲。对吧?想必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你所追求的没有任何东西。尽管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但你紧握双手,坚持认为那里有点什么。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要你张开手看看就明白了。恰如你的手中没有残留下任何东西一样,母亲的手中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母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白死了?
——是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辩解的,她的死完全是徒劳的。
父亲神情恍惚地望着我,慢慢松开了放在栏杆上的手。最后一枚硬币从父亲的指间滑落。我的目光追着硬币望去,河面上泛起波纹,不久便消失了。当我抬起头时,父亲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
“是的,诅咒令尊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令尊在遗言中并没有说那种力量是通过诅咒带来的,而是说你所拥有的那种力量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所以令尊选择了死亡,而你却幸存下来。幸存下来的你,至今仍然在散播诅咒。你知道良二的母亲怎么样了吗?”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记事本并且打开。
“我儿子和我是不同的人。让我去替儿子做的那些事谢罪,我感到很为难。她对记者如此明言,这说明她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刺激。而良二呢?他每天从早哭到晚,他边哭边说:‘请你杀了我吧,我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求求你了,诸你杀了我吧。’他每天只说这些话,导致审讯都无法进行了,负责录口供的警察牢骚满腹。美佳的父亲则仿佛被人割断了弦一样。据说他向消费者金融贷款后去徒步旅行了。他除了酒就是女人,然后就是赌博,简直成了绘画中描述的花花公子。还有渡校长。据说她在和你分别后立刻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新生申请入学的电话。但她拒绝了。据说她要等学校里的这些学生毕业后,就关闭学院。接下来,你到底还打算干些什么呀?”
“那些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承认你解放了他们。但是,你却一次都没有救过人。那些被你解放了的人们,他们变得比被解放前更加的不堪。”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信的话,你亲自确认一下如何?”
“就算是那样,也是你在撒谎。你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为什么?”
“因为你,”
我冲男人挥出拳头,拳头在虚空中划过,男人的身影不见了。
“你根本不存在。”
我双手撑着膝盖闭上眼睛。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这是怎么了?对呀。只是那么小的一点点事情,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呀。
“你搞错了。”
听到背后有声音,我回过头来。男人还是保持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站在那里。
“你搞错了。我无所不在,所以看起来仿佛不存在。”
“消失!”
我大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
“好呀,我消失。”男人一脸无聊地说道,“但就算我消失了,也还是一样的。不论你是否看到我,我都是存在的。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存在。所以,我消失与否都一样。”
“从我面前消失。”
我用颤抖的声音再次大吼道。
“我听从你的指示。”
优雅的笑容变成了残像。男人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闭着眼睛有多长时间了。听到电话铃声,我睁开眼睛瞅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午休了?”熊谷问道。
“嗯。”我回答道。
“还躺着呢?”
“怎么可能。没躺着,我已经起来了。”
“学校三点钟下班,我想我四点多就可以过去了。对了,还要去买点东西呢,可能会稍微晚一点。我来给你做晚饭,你想吃什么?”
“喂,熊谷。”
“什么事?”
我紧闭双眼,男人优雅的笑容无法从眼前消失。
“我今天有事。”
电话那头的熊谷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很难揣摩我这么说的用意似的。
“你是说不想我来了?”
过了一会儿,熊谷用一种我曾经听过的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我说道,“等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到你家去。我一定会去的,所以希望你能等我。”
熊谷又一次沉默了。
“那么,”熊谷仍然平静地说,“要我等多久呢?”
“或许今天就能办妥,或许要到明天,或许要花更长时间。我也不清楚。但是,事情肯定能办完的,并且办完后我马上到你那里去,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去,所以,你能等我吗?”
第三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会不会就此挂掉电话呢?不过,电话那头传来了熊谷短叹的声音。
“我可等不了你五年哦。”熊谷轻笑道,“要是等五年的话,我早就跟沟口君搞上了哦。”
“熊谷,”我笑道,“女孩子说话要稍微注意一下,至少你该说跟沟口君在一起了。”
“有理。”熊谷笑道,“那件事完成后你就到我这里来,咱们在我的房间里做上一整天。”
“我很期待。”
“我同样期待。”
熊谷说完就挂了电话。
开门的是水谷小姐。我坐在客厅的联排沙发上等了一会儿,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竟然在工作日的中午还待在家里,可能他向公司请假了吧。男人懒得做任何动作,直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问道:“小樱还没回来吗?”
“是的。”男人抚摸着头发,点了点头,“虽说没什么大的线索,但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她到底去哪了呀!”
“也没个线索。”
说完,男人叹了口气。水谷小姐赞同地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沉默,仿佛是在等待我们其中某个人宣布只好等立花樱自己回来了。如果要分配任务的话,或许我比较适合这份工作,但不巧的是,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说一下关于猫的事情吧。”我说道,“小樱会不会自己偷偷养猫啊?小孩子不是经常会背着父母,把别人丢弃的小猫捡回来养着嘛。”
男人点点头。然而,他点头的方式似乎只是在同意自己脑海中思考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水谷小姐说道,“我打扫卫生时去过小樱的房间,一次都没看到猫啊。”
“有时候会碰巧不在吧。”我说道,“或者说猫发现有人来便躲起来了。那只猫说不定会有这样的习性呢。”
“可是我一次都没看到过啊。”
她的话语中多少有点盘问的意思。男人咳嗽了一声,加入到我和水谷小姐的对话中来。
“柳懒先生,”男人说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呢。”
“如果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吃个午饭吧。”
尽管肚子不是太饿,但我觉察到男人在朝我使眼色,于是点点头。
“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我也正好想吃饭了。”
男人说完,轻轻敲了敲水谷小姐的膝盖。
“能不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啊?简单点儿就行。”
水谷小姐点点头站了起来。男人从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
“我不吸烟。”
男人颔首,把递给我的那支香烟放在自己嘴边,点上火抽了一口。
“对不起。”男人吐着烟,“我们有点神经质了。”
“没关系。”我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这样。”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男人说到这里便不知怎么说好了。
“我说的是关于猫的事。”
“猫?”我反问道。
“其实我们以前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如同柳濑先生你所说的一样,全身白毛,看上去一副挺狂妄的样子。”
“你是说以前吗?”
“那是小樱的母亲尚在世时的事了。小樱的母亲去世的同时,那只猫也不见了。小樱一顿好找,结果却没找到。说不定因为小樱的母亲很喜欢那只猫,而猫也发现饲养自己的主人死掉了,于是它也消失了。这种事经常有的,对吧?”
动物觉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便藏匿起来,我好像也感觉自己的死期将至了,于是点了点头。可能人们经常会这么说,只是我从未听说过罢了。但是比起这件事来,男人的措辞不当之处反而吸引了我。
他一次都没提过“妻子”这个词,而是不断地说“小樱的母亲”。
“所以当听到小樱说猫不见了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是不是在讽刺我啊?她曾经讽刺过我,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也是针对我的讽刺。可是,柳懒先生你说的确见过那只猫。如此一来我们就不明白了。”
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柳濑先生,”男人揣摩着我的表情,“实际情况是怎样呢?你当真见过那只猫吗?”
“如果我说真的见过呢?”
“不好意思,如果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向你道歉。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觉得你和小樱两个人是在耍我们玩儿。请你告诉我,真的有猫吗?还有你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吗?”
“她的房间里真的有猫,并且,我也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
我果断地答道。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才放弃似的摇摇头。
“原来是这样啊。”男人说道,“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立花先生,”
听着厨房传来的水声,我说。
“此次小樱的失踪,我觉得只能是因为她母亲的原因。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樱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
“你和作为用人的水谷小姐陷入热恋之中,立花先生你、水谷小姐、小樱、还有她母亲,你们四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吗?小樱也就算了,你夫人为什么肯接受这种状况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令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呢?”
男人的眼神里包含了一种阴暗的东西。他紧闭嘴唇,仿佛在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不过很遗憾,我现在没时间笼络他。我和男人之间有某种默契,但我和立花樱之间未必会有。
没办法。
“立花先生,”我说道,“你应该说的。你并不打算寻找小樱,可是,你现在找她是出于一种义务感。因为你是父亲,所以你必须要找她。出于这种义务感,所以你在寻找她。你甚至向公司请假去寻找自己的女儿。对于这样的自己,你想找一个借口,但那不是你的本意,进一步说,你并不想寻找小樱,你想现在马上就抛弃她。这样也好,你抛弃她吧,小樱由我来寻找。我把你从义务中解放出来。作为代价,”
男人抬起头。
“请你被我诅咒。”
男人甚至没时间去反问我诅咒是什么意思。我们俩就被从世界上隔离出去,整个房间暗了下来,厨房传来的水声渐渐远去。在隔离于世界之外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消失了,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模仿了男人的波长,男人的波长引诱着我的波长。接下来……
“请你告诉我,小樱的母亲,”
我的波长在男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向他靠拢。
“是一个怎样的人?”
男人紧闭的嘴唇张开了,紧接着又闭上了。在做了两次类似缺氧的金鱼才会做出的动作之后,男人放弃了抵抗。
“小樱的母亲,她是个……”男人紧闭的嘴巴张开了,“艺术家。”
男人这时好像有点犹豫,嘴唇再次闭合,过了片刻才又开口。
“她弹钢琴的事,你知道吗?”
“嗯,我听说过。”
“她在音乐大学里攻读的是钢琴专业,并且水平相当高。好像在某个比赛中还获得过冠军,听说她还录制过CD。我们初次见面时,她是音乐大学的高才生,而我只是个二流大学的学生。有个熟人认识我们俩,我们是通过熟人介绍见面的。见面后我们很快就决定结婚。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她二十岁。”
男人望着我,仿佛想要从我这里听到点评价。我的声音响应了他。
“我觉得你们结婚很急啊。”
“因为我们有了孩子,也就是有了小樱。”
“但是你们结婚后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却……”
“是的。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成为钢琴家的路,还从大学退学,一心一意地在家待产。她的家庭并不幸福,所以她对此抱有强烈的憧憬。据说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好像生活也过得很清苦。为了上大学她还拼命努力以获得奖学金。并且当时她本人也对自身的才能产生了怀疑。正如人们常说的,所谓才能,是可以令人对自己的能力无比坚信的某种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她欠缺这种能力,她对自己不够坚信。幸好我父母家经济比较宽裕,我从父母那里借了一笔钱,开始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当然我父母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坚决和她生活在了一起。”
男人好像有点后悔当初的决断。
“在她生孩子这件事上,”我的声音问道,“你没有反对过吗?”
“我怎么能反对呢?”男人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我喜欢的人怀了孩子,她想把孩子生下来。我有理由反对吗?”
男人慢慢地吐了口气。笑容从男人脸上消失了,仿佛是随着这口气被吐了出来似的。
“我们的生活很顺利,她平安地生下了小樱,我也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虽然我找到了一份可以供我们一家三口生活下去的工作,但我们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快乐。”
“那是为什么呢?”
“婚后一两年我就开始怀疑了。随着小樱的长大,我的怀疑也在不断膨胀。”
“怀疑?”我反问道,“什么样的怀疑呢?”
“小樱长得不像我。”
男人木然说道。
“女儿未必……”
为了诱导他否定自己的话,我的声音静静地反驳道,
“女儿未必长得像父亲吧。”
“是啊。但是小樱长得像别的男人。”
“像谁?”
“前川阳一郎。”
“他是什么人?”
“他曾经是乐团指挥,一个很有前途的乐团指挥,他和我是高中同学,和小樱的母亲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那件事你向她确认过吗?”
“我怎么可能跟她确认呢?我怎么问好呢?难道我要问她‘小樱真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前川的孩子吗?’我要这么问吗?”
“是啊。”
我的声音轻松自如地应对着变得无比暴躁的男人的声音。
“你就应该这么问。”
男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不久,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那么做。可是我不能问,因为她,”
男人朝厨房方向微微摆摆头。
“她已经不是我第一个对象了。我无法抑制不断膨胀的怀疑,做下了数不清的见异思迁的事情。最初我还有罪恶感呢,但渐渐地这种感觉消失了。即使她发现我对爱情不专一,却什么都不说,甚至都不嫉妒。她无视我的存在。相反,她对小樱倾注了过多的爱,多得都可以说过剩了。从小樱小时候开始,她就陪着她去听钢琴课。小樱上小学后,她开始把她送到有名的钢琴家身边去学习,她也跟着去。她和小樱一起去钢琴家家里,她坐在后面看着小樱上课,然后和小樱一起回家。回到家后马上复习当天的功课,根本不看我一眼。对,我可以跟你打赌。她对我的见异思迁丝毫不做任何想法。即使我做出那种事,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也许我甚至可以说她感谢那些代替她自己跟我在一起的女人们。”
男人想结束他的故事,但我的声音已经把手伸向了我尚未看到的故事内部。
“立花先生,”我的声音说道,“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吗?你真的不知道小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我应该没理由知道吧。”
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怎么可能跟她结婚呢?”
“是这样吗?”
“你想说什么?”
男人问。
“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尽管如此,你却不能放弃她。被利用的不是你,而是她。你通过她怀孕这件事利用了她,而她原本想利用你的。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如果错过那个时候,她绝对不会是你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对吗?”
男人摇了摇头,继而黯然垂下了头。
“我……”男人痛苦地呻吟着,“我爱她。”
“这就对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说道,
“并且你觉得自己能够得到她的爱,然而,她的心中却没有给你留下位置。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只不过让你确认了这件事而已。”
“怎么可能……”
“那么,她的心中有你的位置吗?哪怕是瞬间也行,她的心中曾经有过你的位置吗?”
男人沉默了。
我问道:“她为什么自杀?”
男人的波长出现了震荡。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随着他的波长震荡起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就自杀了。”
“你在撒谎。”我分明听见自己如此说道,“立花先生,请你说出来。”
男人犹豫不决。
“他曾经是个乐团指挥,你是这么叙述前川阳一郎的吧?”
男人正徘徊在悬崖上,我的声音从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在叙述时为什么会用过去时?”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诱惑着他,告诉他只要说出来就轻松了。反正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是吗?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行了。随后男人迈出了那关键的一步。
“因为他死了,是自杀的。”
只要他迈出这一步,我便不必再付出多余的力气了。男人在重力的指引下,语调平淡地娓娓道来。
“他年轻时曾经被公认为前途无量,但最近好像不怎么引人注目了。曾经被认定为明日之星的他,在大众的追捧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他们这个行业,每五年就会出现一位所谓二十年才难得一见的佼佼者,于是他逐渐被人们淡忘。况且连他自己都不能坚信自己的才能。据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安全线进入轨道,跑向了迎面驶来的列车。这个家伙的死法还真有个性,不过这点倒很像他的风格。这件事发生在她自杀前三天。不……”
男人说着,长吐了口气。
“应该说那件事发生后三天,她就意图自杀了。应该这么说才对。”
这就是男人所有的苦衷。我的波长离开了他,光线再次照进房间,不知何时,厨房的水声已经停了。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我面前,用手指揉着眉间。
“太过分了。”我说道,“可是……”
男人没有听我说的话,他一句话都没说,突然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喂,立花先生!”我冲男人招呼着。
“我在想如果那是真的,那就太过分了。钢琴家和乐团指挥坠人情网有了孩子。钢琴家想做母亲,而指挥不想做父亲,于是二人合谋让家境殷实的你当了孩子的父亲。接下来指挥毫不考虑后果地死了,钢琴家也随他而去。她放弃了你、放弃了孩子、放弃了世上任何东西。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那也太过分了。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即便如此,立花先生……”
“那应该不是小樱的错吧?”
水谷小姐端着盛有三明治的盘子回来了。
“立花先生说他要在那边吃。柳濑先生你在哪里吃呢?就在这里吃吗?”
我盯着水谷小姐。她或许理解男人的苦衷吧。这样一来,她是爱着这个男人呢,还是仅仅同情他呢?我曾经一度冲动地想正面问问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她如此反问,我好像不能做出完美的回答。
“不,我在小樱的房间里吃,”我说道,“可以吗?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当然可以。”
我制止了想在前面带路的水谷小姐,从她手里接过盘子,独自一人上了台阶。
立花樱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立式钢琴还在屋里,桌子、床以及书架也在屋里,水族箱里仍然没有鱼,只是房间的主人和床上的猫不见了。并且房间里还有一样我上次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可是,”我问立花樱,“这间屋子为什么会如此之冷呢?”
没有人回答我。书架上的八音盒玩偶望着我,仿佛马上会笑出来似的。
我大口吃着三明治,同时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我打开抽屉,还查看了床下。尽管这些是对立花樱无礼的行为,但我并未打算停下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仍在寻找立花樱的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知道立花樱是不会自己回来的。我打开衣橱,翻了垃圾箱,还逐本检查了书架上的书。当我再也没什么地方可找,准备放弃时,钢琴上的相框突然映入眼帘。相框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里面的照片不见了。我拿着相框走下楼梯。
男人和水谷小姐呆坐在餐厅的桌子前,他们双手撑在桌上,谁都没动过放在面前的三明治。
我拿着相框放到他们面前,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接了过去。他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里面放的照片吗?”
男人好像不记得了,缓缓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樱和她母亲的合影。是一张有旧钢琴,还有奇怪光线的照片。”
“哦,”水谷小姐喊了一声,“对,我记得。”
男人貌似想起来了,也点点头。
“是有这么一张照片。我想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对,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小樱把那张照片镶在这里面了?”
“照片里的场景是在什么地方?”
“是我们以前住过的小镇上的教堂。我父亲去世后我们才搬到这里来住,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那个小镇上。我们家附近有个教堂,小樱的母亲受教堂邀请,经常在星期天去弹钢琴,为赞美歌伴奏。她也带小樱一起去,所以应该是在那时拍的照片。小樱在那里?”
“我不知道,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诸告诉我地点。”
“你要去那里吗?”
“是的,我要去。”
“给你添麻烦了。”
男人对我鞠了一躬。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从男人手里接过了接力棒。
并且,既然男人已经把接力棒交给我了,水谷小姐也自然不会还把棒抓在手中了。
“拜托你了。”
水谷小姐也对我鞠了一躬。
从立花樱现在住的地方坐电车,我花了近一小时才到达那个小镇。
破旧的房子围绕着高大的神社而建,其间蜿蜒的细路如蜘蛛网一般。我试着寻访了男人在纸上画给我的、以前立花家居住的地方。
本应该旧宅云集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收费停车场。找路人问了问,教堂依然还在,并且路人详尽地告诉了我通往教堂的路。
“虽然建筑本身还在,但教堂好像已经关张了。”
正在步履蹒跚地散步的老人摘下鸭舌帽,用力挠了挠已经全秃的头顶。
“对,的确是关张了。我最近都没看到那里的住持。”
我不知道那里的住持是牧师还是神父。谢过老人后,我摸索着走上了老人指给我的路。
很快就看到教堂了。
在很久之前建成的日式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布局中,那座西洋风格的尖屋顶显得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周围的建筑令人感受到数代延续的历史沧桑感,而那栋建筑的年代尚不够久远;周围的建筑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而那栋建筑则透露着淡淡的死亡气息。
我推了推高大的铁门,在一阵令人厌恶的声音中,铁门打开了。从外面的路上看不到,打开门才发现教堂前面有一个木质门廊,一个男人正坐在那里。男人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死了?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当我走近门廊时,男人听到我脚下发出的声音,抬起了头。
“你好。”我跟他打了声招呼。
男人嘴里也跟我打了声招呼,但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时,已经变成了罗列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音符。一群蠓虫在男人头顶上飞来飞去,它们的飞行轨迹形成一个圆柱状,在日落时分的淡淡的阴暗中,这些双翅目小虫子更令人有种不吉祥的感觉。
我问道:“请问你是这里的人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我挨着他坐下,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他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令我觉得他很老,但走近了一看皮肤,才察觉他只不过是个中年人。
“你刚才说什么?”
“我住在这里。”男人说道,“就这些。”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向别人辩解似的。仿佛在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可说的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在找人,找一个初中女生,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啊?”
“没有,”男人回答说道,“我一直坐在这里,来过这里的只有一个人,但不是初中女生。”
“你确定?里面怎么样呢,不会在里面吧?”我又问。
“入口关着的,不会在里面的。”
男人说。我回头望向教堂入口,两扇门的木把手上的确挂着锁。一种徒劳感朝我袭来。
是不是我弄错了?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弄错什么了呢?
想来,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找到立花樱的依据。
我久久不想站起来,即使我站起来也没地方可去。男人没有追问我事情的缘由,仍然如死尸一般坐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男人答道,“我没什么可以向别人诉说的。”
“这里的……”说到这儿,我借用了刚才那位老人说过的、令我无法区别的词汇,“你是这里的住持吧?”
“住持?”
男人反问了一句,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笑容。
“对,”男人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住待。”
“这里关张多长时间了?”
我并不是对这件事感兴趣,而是为了不站起来。为此我必须要找点话题,而目前在我周围唯一能够起作用的话题只剩下这个男人了。
“一年了,快一年了。我记得是去年夏天关门的。”
虽然男人并不是一副渴望聊天的态度,但面对素未谋面的我,男人还是毫无戒备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去年夏天,”我又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问题好像有点过了,男人没有回答我,反而是他的波长对我诉说起来。
男人表面很平静,他的波长却反应强烈。当我发现这个情况时,我们已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比黄昏更加黑暗的夜色笼罩着我们,带着湿气的空气突然离我们而去。我的波长同平铺开来的男人的波长重合了。
“我可以问你话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男人略一犹豫,向我投来疑似评估我价值的目光。不久,他的视线仿佛对我逐渐不感兴趣似的失去了焦点。
“神?”男人喃喃道,“神?”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你是不可知论者呀!这样的回答最无可非议。最无可非议,却也最狡猾。”
男人闭上了嘴,好像在为自己话语中包含的责难语气而感到后悔。男人的波长扭曲了一下,似乎很讨厌和我的波长共鸣。
“是啊。”我努力抚慰他的心灵,“也许你说的对吧。你呢,你相信吗?”
“我……”
男人的波长剧烈淫荡起来。他把手放在胸口处,从T恤下面拉出项链,并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银色十字架。
“我相信神。神的存在是必须的,否则人类何以作为人类生存下去呢?人不是兽,人类不光为了维持个体的存在、保持种族的延续,除此之外,人类还要自律。除了神之外,又有谁能够规定人类必须这么做呢?”
“神,”男人说,“是绝对存在的!”
“那不是信仰,而是信念吧?”
我诱惑着他。他再没有抵御我诱惑的力量了。
“是的,也许是吧。所以我很想得到神秘体验。我不断祈祷,希望神能够给我些须指示,以表明他的存在。”
“那是夏天的事。我听到很多人的欢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走出教会一瞧,外面正在举行夏祭活动,抬着神轿的人们正从教会门前经过。”
——嗨哟!嗨哟!
“当然,”男人说道,“那不是信仰,只是例行的节日活动。谁都不会把抬神轿当成信仰。可是,不,所以,应该这么表达吧?我嫉妒这种情景。尽管那是异教的事物,只要那是为了神而进行的,或许我就不应该有那种感情。大家齐心协力、全神贯注地抬着那毫无意义却又笨重无比的神轿。人们都在看着他们抬神轿。无论是旁观的人,还是被看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的兴奋。这种情况源自于信仰,但却不是信仰,也许我嫉妒这种情景了。”
男人紧紧地握住十字架,他的手都失去血色了。
“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
——你羡慕吗?
“男人望着神轿问我。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看透内心,我感到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呢。
“我回答说。”
——那只是祭典活动而已,又不是信仰。
——你说的不错。
“男人点点头。”
——并且那才是宗教,不是吗?
——胡说什么呀……
“我说。我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
——主持祭典的是祭司,所谓宗教本来就是祭典活动,所以你的想法是本末倒置了。祭典并不是古代的宗教活动,而宗教则是古代的祭典活动。那种近忽忘我的昂扬感,和祭典活动带来的瞬间的陶醉,那不正是宗教吗?
“你在戏弄我吗?我说。男人没理会我,继续说着。”
——被这种陶醉拯救的人就是信徒。在陶醉中仍然得不到拯救的人,就只能迷失在绝对没有出口的、被称为哲学的迷宫里。所以……
“男人说这番话时并不狂热,相反,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所以,宗教这种东西不是空说而是授予。如果不需要授予对象的话,那么在此之上的强迫也就失去了意义。你明白了吗?所以宗教在很久之前便消失了。那些不能通过感情来传授的教义,便通过理论来宣扬,有时还会得到权力作为后盾。那就是你所说的宗教。不是诉诸于人们的陶醉,而是诉诸于强迫人们的观念。
“我明白你的主张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明白。
“男人望着我,他的眼神中并不是带着疑惑,而是带若悲哀。”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才会有地狱。在陶醉中是不会有地狱的,只有在强迫观念中才会有地狱。当以权威为后盾、以理论来宣扬教义时,宗教中才会出现地狱。人们必须要信仰,必须要按照神的意志来生活,否则……
“我问他。”
——会坠入地狱?
“男人点点头。”
——是的。
——就是说……
——是的。
“男人凝望着我。”
—你主张的不是救赎,而是地狱。你唤起的不是爱,而是恐惧。
“我……我之前都在做些什么?我不禁这么想。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并且,除了脑袋之外,我的身体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神的影子。当我回过神儿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值得讽刺的是:我有生以来初次经历梦寐以求的神秘体验,但这种神秘体验竟然是否认神的奇迹。”
男人的手离开了十字架,叹道:“教会关张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我既不能信仰神,也不能放弃这种信仰;我既不能死,又没有活着的目的,我只能坐在这里。”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刚才说过有个人到这里来过。”
“是的。”
“就是那个男人。”
“他来干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男人朝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夏天还会来的。’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对。”男人点点头。
“夏天还会来的。”
剧烈震荡的男人的波长,此时仿佛死了一样再次恢复平静。我的波长从男人身上抽离。男人又摆出我初次见到他时的姿势,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了一半我便说不下去了。我想对他说: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在夏天来临之前杀了你吧?
忍住这种念头是很痛苦的。如果男人点头同意,那么我体内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种念头。
我艰难地站起身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之后,我对他说道,“我认识。”
男人慢慢抬起头望着我。
“他还会来吗?他还会来,对吧?”
他的样子既不是胆怯,也不是期待。男人用一副罪人的姿态请求我的回答,仿佛是在请求我的宽恕,又仿佛是在期待我对他的惩罚。男人做出一副令人相信的样子。然而越是期待完美的东西,男人身上就越会产生破绽。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神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世界上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如果还有人能够拯救他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之前来到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会来的。”我点点头,“只要你活着,他会来很多次的。”
“哦,这样啊。”
男人长吐了口气,仿佛对此绝望,又好像因此释怀。
耳边传来猫叫声,我把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距离我和距离教堂差不多远的地方,一只猫正看着这边。等我朝那边看过去时,小猫慢慢移动起来,并消失在教堂的门里。我站在教堂门前。门把手上缠着好几道铁链。但也仅仅是缠上而已。本应该锁住这些铁链的扣锁掉落在我的脚下。我解开铁链,用力推开教堂的门。男人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走进了教堂。
面对着门的最里面是个祭坛,祭坛旁边就是照片中的旧钢琴。我一边注意观察左右并排摆放的长椅,一边慢慢朝祭坛走去。立花樱就在离祭坛最近的长椅上,她脸朝门躺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她的手放在趴在自己肚子上缩成一团的小猫身上。小猫轻轻地“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提醒我轻一点,不要吵醒立花樱。
“你好。”我也轻声和它打着招呼。
我挨着立花樱的脑袋坐下。祭坛后方是彩画玻璃,玻璃上有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三个老人围绕着她,另外还有两个天使。他们努力营造出虚无、平稳而幸福的家庭气氛。立花樱发出“嘤”的一声,随后睁开眼睛。当她发现俯视着她的我时,微微笑了笑。那天真的笑容,令我想起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嗨。”我对她打了声招呼。
“嗨。”她也冲我打了声招呼。
立花樱不安地坐起来。小猫从她身上跳了下去,等她坐好后,再次跳上她的膝盖。
我敲着小猫的头,说道:“终于找到了。”
“是呀,找到了。”
小猫一脸不满地抬头望着我。立花樱边抚摸着它的下巴边说。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那七个人仍然继续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努力。如果彩画玻璃后面发出的光是白天明亮的光线的话,也许我会对他们的努力报以些许微笑。但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照射下,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只能令人感到悲伤。
“你说,”立花樱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问我,“那就是爱吗?”
“怎么说呢,”我回答她说道,“我也不知道。”
立花樱从口袋里拿出照片。她把照片中的钢琴放在自己视线中钢琴存在的地方,仿佛要把当时和现在重合在一起。 “最终的结局是,母亲她,”立花樱望着眼前的照片,“她根本不爱我。”
我没有附和她。她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解放了自己的波长。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波长,因为我的波长想和她的波长重合。
“她爱的只是一个叫前川的男人。”
立花樱把照片放回口袋。
“他是母亲以前的恋人。”
“我听你父亲说过。”
“是吗?”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我母亲不爱我。我长得像那个男人,仅仅是像他……母亲就……”
说到这里,立花樱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替她说道:“整天缠着你。”
“对,整天缠着我。”立花樱点点头,“并且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拼命地练习钢琴,因为我希望母亲高兴,希望她表扬我,希望她爱我。可是……可是我也不爱我母亲,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爱我。尽管如此,我却从内心讨厌她,真的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不爱我的母亲。如果只是讨厌也就罢了,从欧洲回来后,我开始看不起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自杀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立花樱说道,“那不是我的责任。真实情况是:母亲只是忍受不了被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憎恨、瞧不起而已。母亲不会为了我而自杀的,所以我去杀她了。我想,至少她那失去意识的最后的生命是为我耗尽的,这样也挺好。”
“是啊,”我又重复了一遍,“是啊。”
“于是我深夜潜入医院。我轻而易举地便潜入医院,不费吹灰之力便换进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正躺在那里,她的喉咙深处插着管子,管子的另一端连着机器。机器上有一个可旋转的刻度盘,我知道只要把转钮转到四个刻度中最左边一个刻度上,机器就会停下来。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笠井医生。现在我只要把位于左数第二个刻度的转钮转一下,‘咔哒’一声朝左边转一下,我母亲便会死去。我把手放在转钮上。”
立花樱用少女独有的方式微笑着。
那是幸福的微笑,是一种欲映入彩画玻璃中接受背景光照射的微笑。
“你知道当我把手放在转钮上时我有多高兴吗?我可以如此轻松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只要把手稍微一转,母亲就会死掉。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快要昏厥了。此刻,我和母亲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我非常享受那种感觉。我希望任何时候都可以这样。然而……”
立花樱幸福的微笑开始晃动起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并将我的手从转钮上拿开。是笠井医生。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然后用右手转动了转钮。若无其事地转动了转钮,就像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一样轻松。‘咔哒’一声。我母亲忽地叹了口气。好像在感慨幸好不是我下的手,感慨幸好不是我杀了她。”
立花樱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她开始流眼泪了。
“然后笠井医生什么话都没说便走出病房。我整个人都傻了,久久不能思考。等我回过神儿来,我把耳朵凑到母亲心脏的位置,心跳已经停止了。我又抓起她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四处乱转,到处寻找笠井医生。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好不容易可以杀死母亲,难得有机会可以杀了她,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可是他却……”
立花樱泪流满面。
“但我没有找到他。天亮后我回到家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看了早间新闻,但新闻对此事只字未提。没有人提到我母亲的事,一切仿佛都是谎言。我和笠井医生争相要杀死我母亲,并且她也真的死了,但没有人提及此事。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但是不久医院方面打来电话说我母亲死了。我被父亲带到医院。母亲已经死了。她的病床旁站着几个医生,笠井医生也在其中。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也回瞪着他。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现在还想杀你母亲吗?如果可以再现当时的情况,你现在还会去杀你母亲吗?”
我替教授问出了他唯一想问的问题。
立花樱毅然点头道:“我会的。”
我只得跟着点头,说道:“好。”
“可是,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杀她。”立花樱说道,“当我再次摸到那个转钮时,我觉得我会杀她,又觉得不会杀她。但是,要杀她的念头,我想我会保留一辈子的。”
“这就行了。”我说道,“或许你的想法一辈子不会改变,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萌生一种完全相反的想法。”
立花樱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你说笠井医生,”过了一会儿,立花樱问我,“是为了不让我杀死我母亲才杀了她的吗?他是为我才那么做的吗?”
“我不知道。兴许是为了你,兴许是为了你母亲。”我说道,“但是,不管他是为了谁,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神职人员,只要他认为那么做有意义,哪怕是让他光着脚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即便他那么做是为了你,那也不是爱。”
“我明白了。”立花樱点点头。
接下来立花樱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久久不语。小猫似乎很担心沉默的她,在她膝盖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用舌头去舔她的下巴。
“我是个女人!”
立花樱抚摸着小猫的头,自言自语。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母亲一样是女人。但是在碰到色狼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母亲一样是女人,所以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做母亲。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没有回答。小猫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那时我已经没事了。对你说过那些话之后,我开心了许多,突然可以正视这个问题了。我想,女人就女人吧,虽然我不可能很优秀,但至少可以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所以我买了很多有女人味的服装,甚至连内裤都买了。回到家里后,我突然来月经了。我还没来过月经呢,我都十四岁了还没来过月经呢。那天突然开始来了月经,我很吃惊。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之后,我的身体便奋起直追,终于跟上了意识的脚步。尽管我已经决定自己没问题了,但仍然不行。无论如何我总会成为母亲,但我感觉那种事情太过真实。我被刚刚才可以正视的想法压的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怕得我都快要吐了,怕得我难以忍受。并且这个小家伙,”立花樱敲了一下小猫的头,“又不见了,所以我才出来找它。”
“我很担心你。”我说。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找我。”立花樱笑了,“不,怎么说呢,也许我真的很期待。不过有没有人来找我我都无所谓。我觉得自己追在这个小家伙后面,然后就这样消失了也蛮不错的。”
“不过遗憾的是,人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妙。”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的。”
“回去吗?”
“嗯。”
我们站起来。
立花樱膝头趴着的小猫“蹭”一下跳到地上,抬头望着她,仿佛要确认什么。
“我没问题。”立花樱说道,“不敢说彻底没问题了,反正我会努力。总之,请你回到我母亲身边吧。”
小猫冲立花樱点点头,又对着我长叫了一声。
“再见。”
我望着它,回应道。
小猫昂首走向祭坛,倏然跳了上去,然后跃向空中。我们只觉得它是跳进了彩画玻璃。
跳进寓言故事中的小猫,就此从外面的视野消失。
“回家啦。”
我喊了一句。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回家!”
把立花樱送回家后,我坐上电车。车厢内除了我只有三个乘客。我坐在座位上,天色完全暗了,透过车窗什么都看不到。我只好望着映照在对面车窗上的自己。经过第三个车站时,两个乘客下车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敲着车窗。经过第四个车站时,坐在车厢另一头的乘客也下车了。
车门关了,电车动了。
这时,车窗玻璃上出现了男人的身影。
“你很努力嘛。”紧挨着我坐的男人用调侃的腔调对我说道,“你忍住了。本以为你早晚会使用你的能力呢,结果你忍到了最后。”
“真烦人!”
我望着车窗玻璃,对映照在里面的男人说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做爱做到天亮。”我说道,“所以你不要来打扰我。”
男人讶然摇了摇头,问道:“你以为你可以忍一辈子?见到她之后,说不定你哪天就会诅咒她呢。令尊不就是这样的嘛。喂,连能力比你弱的多的令尊都忍不到最后,你凭什么忍得住呢?”
“你真的很烦人。”我说道,“我想办法忍着呗。你就从旁看着吧。”
“难道你又要说什么爱情之类的理由?”男人笑道,“我先告诉你,那种东西就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那是幻想。”我说道,“跟你一样,你也是幻想。”
“你果然猜到了。”男人的笑容更显优雅,“但是……”
男人凑到我耳边,低语道:“但是,像我这种幻想是可以拯救你的。我可以拯救你,而且只有我可以拯救你。”
“这我也知道。”
“只要你拥有那种能力,你就会永远诅咒你不再是你本人,所以……”
玻璃里男人的样子变了。我旁边坐着的是我本人。
“所以,你不如随着我……”
“你感觉消失!”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把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转而看着身边的“我”。
在脸与脸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上,我看着“我”,而“我”也从正面回望着我。
“这一辈子永远要诅咒那个人,对吧?所以我将会为她奉上比诅咒更多的祈祷。若祈祷无法战胜诅咒,届时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带上我,我绝无怨言。”
“我”突然笑了。
“你变坚强了。”
“怎么样?”
“我还会再来的。”
“我知道。”
车内没有人了,电车缓缓减速。前面就是我要下车的车站了。我走下站台检完票,一路小跑冲进绵绵细雨,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搞定了。”我说道,“就在刚才,一切都搞定了。”
“好,”熊谷答道,“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家附近。”我说道,“真的就在附近。”
“带伞没有?”
“没带。”
“我去接你,你现在在哪里?”
“不用了,我跑过去就行了,很快就到。”
“真的?”
“真的。”
“那我等你。”
“好的。”
挂电话时,雨下得略大了些。我没理会这些,跑出了电话亭。再过五分钟,我就能到熊谷的公寓了吧。熊谷会打开重重铁锁把守的大门,迎接淋成落汤鸡的我。我要在熊谷那温暖的怀抱中,把迄今为止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挨着我睡下的熊谷,梦中应该会有些幸福的感觉吧?
我会在我的梦里不断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