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维克提姆东北方数十公里外的荒野,集结了数量惊人的〈默示录之兽〉,多到彷佛要淹没大地。
那是就算只有一只,都可能毁灭小聚落的人类天敌。那种天敌一次性聚集了数百只的景象,简直可以说是人间地狱。
奇怪的是,体态与形态皆异的默兽,全都注视着某个方向。
那里乍看是空无一物的普通荒野──不料,周围的大地忽然震动起来。
地震,是在这座大陆经常会观测到的自然现象。奇妙的是,默兽的视线都集中于震源。
大地突然隆起,一根黑色桩柱打碎坚硬的地盘出现。桩柱从地底突起,转眼间就化为朝天屹立的尖塔。
尖塔朝天延伸的同时也随之加粗,地面呈放射状裂开。
最后,大地不再震动,荒野再度恢复寂静──出现了一棵参天大树。
根部的直径可能超过三十公尺。耸入云霄的威容在夜色中依然漆黑无比,连月光都无法靠近。
直入云霄的尖端部分出现龟裂。下一瞬间,它宛如花蕾绽放般展开,形成了巨大的树枝。从那里泄漏出的是雾状的黑色物质──瘴气。
高达数百公尺的阴森大树,彷佛将瘴气当成是自己的种子般,吐出腐蚀世界的祝福。
宛如寄生于大陆,吸收着其生命力。
2
一夜过去,距离决战还剩三天,今天的维克提姆从清早就扰攘不安。
“那是什么……?”
卫斯理从瓦特修汀宅邸安排的房间目睹了那幅光景,彷佛缺氧般吸气呻吟。
在东北方大约十数公里处,仅仅一夜突然出现了高度远超维克提姆中央区钟塔的大树。
距离太远,难以估算正确高度,但不只一、两百公尺。
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况且那宛如厚厚夜色的漆黑让人十分眼熟。
“那是……〈默示录之兽〉吗……?”
如果是,也未免太过异质了。大部分默兽都是昆虫、动物或禽鸟外形。日前还出现过泥状的原始生物。但没有植物外形的案例。
四处传来居民的议论声。
卫斯理咬起了牙。
情况不妙。居民目睹了异样的敌人,不安的情绪会升高。
卫斯理一把抓起长袍,坐立难安地冲出房间。
卫斯理冲进艾德亚特的办公室时,索妮雅、海尔贝卡、奇莉叶、吉儿薇丝特这些防卫都市的主要人员已经到齐。反而是卫斯理来迟了。
“你来了啊。”
“状况如何!?”
卫斯理激动不已,艾德亚特安抚他坐下。
“我方也尚未掌握详细资讯,当务之急是要冷静。”
“现在不是悠哉地说这种话的时候……!”
“就是说呀~焦急也没有好处~”
那是一道熟悉的说话声。
“……柯蕾特修女?”
艾德亚特身旁穿着修女风服装的女人挥手微笑致意。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我就是方舟教团的可爱修女•柯蕾特♪”
柯蕾特在脸前比出横V字手势这么说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讨厌啦~唉呦。真冷淡。在这种紧要时刻采取行动,才是方舟教团喔?”
“方舟……喔,那个啊。王室直属的情报调查室。”
看样子,就连似乎和柯蕾特是第一次见面的吉儿薇丝特也掌握了方舟教团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假装成头脑不好的样子隐瞒身分吗?”
看见吉儿薇丝特露出瞭然于心的表情后,柯蕾特宛如小动物般骨碌地微微歪头。
“不,我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喔?室长也夸我‘你的优点就只有充满朝气’~”
“那不是夸奖吧。”
索妮雅半闭眼睛瞥了柯蕾特一眼。
“话说回来,汝是什么时候进入维克提姆的?”
“就在刚刚喔~我心想必须要将重要情报传达给维克提姆的各位,搏命穿过默兽云集的荒野过来了~”
柯蕾特说得简单,但真亏她能抵达这里。
“……总觉得,汝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能够侥幸活命……算了。圣王都那边情况如何?”
“那边幸存的人都分散了。为了求生就已自顾不暇,无法组织起战力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果然不能指望东部吗……”
索妮雅因为情况的恶化而愁眉苦脸。
“那么,重要情报是?”
卫斯理这么催促,柯蕾特点点头回应。
“好,那就进入正题~想必各位也很在意──关于那棵黑树。”
众人都敛起表情。
“那颗树出现在地表的时间是深夜,地点是在荒野集结的〈默示录之兽〉群旁边。从维克提姆看去,就在默兽群的另一边。这是潜伏在附近观察默兽情况的同伴所提供的情报。”
卫斯理也曾经前往数公里处侦察过。当时,默兽群的周围并没有那种征兆。既然如此,真的是在一夜间出现了那棵大树。
“根据报告,那棵树高度约四百公尺──似乎是从顶端分枝,并朝周边放出瘴气。”
“也就是说,看似枝叶的部分,其实都是瘴气吗?”
卫斯理神色凝重地确认,柯蕾特点头回答“就是那样”。
“这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还会有什么主意?”
听到索妮雅的疑问,吉儿薇丝特彷佛厌倦般不屑地说。
“真没想到,它们竟然会想出这么有效率的方法。看样子它们似乎真的打算消灭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索妮雅问。
“意思是,那棵大树是散播瘴气的装置。瘴气将会乘着气流,覆盖整座大陆的天空,而且洒落在众人身上。到时候不分前线后方,人类只要呼吸就会死。”
奇莉叶发觉事态严重,脸上失去了血色。
“……那不是相当不妙吗?”
“非常不妙。依那个速度,一受到波及就几乎笃定会丧命的瘴气,短短几天就会完全覆盖大树周边。也就是说──大陆中心将出现不可侵领域。”
“呜恶……”
奇莉叶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可侵领域──那是位于雷姆尼亚大陆西端,被高浓度瘴气污染而放弃的土地。据说那里总是笼罩在高浓度瘴气中,人类在那个环境连一刻都无法活命。
“瘴气浓度一旦到达临界值,就不可能靠近了。大树冒出的瘴气,将乘着风覆盖大陆全土。时间……大约还有四、五天吧?过了这段期间,就再也无法靠近大树了。也就是说,人类将无法避免灭亡的命运。原本设定的三天期限,直接变成人类生存的时限了。”
吉儿薇丝特发出厌世的咯咯笑声。
“你们报告中提到的泥状默兽,已经很令我惊讶了,没想到这次是植物──人类的仇敌还真是完全不肯让我们无聊。”
带着几分好似乐在其中的意味,吉儿薇丝特讽刺地歪扭嘴唇侃侃而谈。
“需要修正战术了。”
艾德亚特反常地神色凝重,他严肃地开口:
“默兽群为何按兵不动,本来是个疑点──原来,那支军队不是用来进攻,而是用来防守的战力……这下我们的敌人不再只有〈默示录之兽〉军队。必须思考破坏那棵大树的手段。”
艾德亚特沉默片刻──
“从现在起,称呼该大树为《破界树伊尔明苏尔》。”
他放眼众人宣言。
“三天后的决战将采取两线作战,目的是歼灭〈默示录之兽〉群,以及完全击破《破界树伊尔明苏尔》!接下来的三天要更加绷紧神经了!”
“接下来是状况汇整。”
在众人的注视下,负责协助主持会议的海儿贝卡,继续讨论议题。
“根据方舟机关的最新情报,目前聚集在维克提姆东北方十数公里处的〈默示录之兽〉约四百只。其中包含在艾鲁斯贝尔克近郊确认的新种•百臂巨人型。值得一提的是,默兽排列成宛如阵形的队形。”
“具体队形是?”
艾德亚特这么问,表情伶俐的女仆立刻列出情报。
“最前列是约二十只百臂巨人型排成一列,考虑到报告提到的炮击性能──”
“所谓的炮兵部队吗?这是人类投注精力于同类相争时代的战术。默兽居然对历史感兴趣,真是好学啊。”
海儿贝卡点点头继续说:
“背后则是较小型的默兽密集布阵。这些默兽似乎依然持续从各地集结。”
“〈默示录之兽〉受到吸引,集中在一处吗……令人想起五年前的保卫战。既然如此,果然应该将破界树视为和神化个体相同的性质吗……不对,在破界树出现前,默兽就已经在进行组织性的行动了。”
艾德亚特提出疑问,吉儿薇丝特陈述了她的推论。
“恐怕是潜伏在地底的泥巴默兽建构了情报网。如果想像成遍布地底的泥巴默兽集中于一处,并且化作破界树出现在地表,那就能说明很多事了。”
“意思是,默兽已经在地底像叶脉般扩张势力了吗……”
“很可笑吧。人类在地表可怜兮兮地保卫领土,脚下却早就被默兽占领了。”
吉儿薇丝特从喉咙发出嘲讽笑声并仰望天花板。
“唉呀,默兽真懂得讽刺。在人类抵抗绝望、绝不低头地努力抬头活下去时,默兽居然潜伏在脚下。”
吉儿薇丝特发出咯咯笑声,讲得好像很好笑的样子,索妮雅听到后皱起眉头。
“……赫歇尔博士,本宫认为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唉呀,失敬。看来我的笑点和别人不太一样,这点还请多包涵,艾德的女儿。”
“本宫叫作索妮雅。别把本宫叫得像是父亲大人的附属品。”
“是我失礼了,索妮雅小妹。”
吉儿薇丝特不仅完全没反省,甚至觉得有趣地看向索妮雅。吉儿薇丝特好奇的眼神让索妮雅感到浑身不自在。
“倒是本宫都现在都还想不通,父亲大人和赫歇尔博士是同辈……”
吉儿薇丝特的外表在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顶多三十岁上下。她和即将告别四字头的艾德亚特却是王立学院同窗故友,这点实在令人费解。
“因为第一次见到艾德时,我只有十岁。”
索妮雅吓得瞪大眼睛,艾德亚特补充说明。
“吾辈因为要帮忙父亲大人……也就是帮忙索妮雅的祖父,就读学院的期间经常休学;而吉儿则是反覆跳级的天才。印象中吉儿今年满──”
“艾德,你以为我掌握了你多少顽皮的证据?”
“唔嗯,吉儿早就冻龄了,超脱了岁数增加的概念。”
“父亲大人……您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
看见对话被扯到别的地方,海儿贝卡干咳一声拉回正题。
“回归正题。关于目前集结在维克提姆的战力,受过训练的正规兵和志愿的民兵各半,合计约六百。与〈默示录之兽〉战斗必须准备三倍人数是基本法则,因此在这个阶段,我们无法否认人手不足。”
“接下来由吾辈说明──虽然人数也是问题,但闭关死守乃是下策。根据卫斯理小弟等人的报告,百臂巨人型的炮击将会越过城墙轰炸市区。到时候会造成落难民众的莫大伤亡。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荒野迎击。”
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却还是有心脏揪紧的感觉。
无论是谁,都明白普通士兵和默兽近身作战意味着什么。更何况还有一半是民兵。
“若说目前我方有什么优势,那就是‘危机即转机’。亦即──疑似敌人指挥官的个体现身了。”
艾德亚特眼镜深处的双眸闪闪发亮。
“《破界树伊尔明苏尔》──只要能够破坏它,敌人的指挥系统就会瓦解,‘四百默兽大军’将沦为‘四百默兽的乌合之众’。”
“那只是推测。”
吉儿薇丝特提出反驳。
“重点是,不管怎样,都必须正面迎战多达四百只的默兽。数量依然是对方占了上风。”
“那当然。大批默兽依然是巨大威胁。更何况我方还需要分散战力,分成抵挡默兽大军的主力部队,和消灭破界树的决战部队。状况很严苛。但是,无论如何,不打败破界树,人类就会没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吉儿。我们拥有弥补数量不利的武器吧?那就是智慧,灵长类的最大武器。”
吉儿薇丝特彷佛无话可说般吐了口气。
“你都那么说了,身为求知者,我就不得不让步了。”
这是对于现状的最佳解答。宛如走钢索的冒险计策,必须一再地成功。而且即使顺利达成,也会造成很大的牺牲。
尽管是如此不可靠的计策,但光是能够凑齐足以实行计策的战力,就已经是奇迹了。既然如此──
(为了引发更进一步的奇迹,我要达成自己的角色任务。)
要全力以赴,抓住随时可能断掉的一线希望──那就是卫斯理要求自己达成的角色任务。
正因如此──
“主力部队由吾辈指挥,决战部队就由……”
“我来指挥。”
卫斯理毫不犹豫地举手。
“太危险了!如果失去了汝,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索妮雅激动得瞪大眼睛往前倾身,卫斯理毅然地摇头。
“您说反了,索妮雅小姐。目前已经营造出民众认可我为英雄的气氛。但也有人抱持怀疑。尤其以士兵居多──我既没有任何实绩,也没有像王室或贵族那样值得信赖的血统。正因如此,我必须在民众面前展现成果才行。既然要民众捐躯赴难,我理应带头。”
看出卫斯理心意已决,索妮雅咬紧臼齿说:
“……人手本来就不够了,没办法派太多护卫喔。”
“决战部队派最起码的人手就可以了。不如说,既然需要机动力,人少比较容易行动。”
“虽说如此,还是太乱来了。不仅要攻略百臂巨人型的炮击、突破四百只默兽的防守,还要消灭破界树……简直就像在黑暗中穿针。”
“即使前方是黑暗,我们至少能够准备烛火。百臂巨人型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
“那就交给卫斯理小弟吧。全体指挥就交给吾辈。荒野的战术吾辈已有腹案,也命令士兵准备了。”
“说到这个,这阵子父亲大人经常上街。本宫还以为父亲大人是去偷懒了。”
“女儿完全不相信爹地!”
艾德亚特夸张地张开双臂、仰望天花板长啸。
“但是,父亲大人,这果然还是自杀行为吧?虽然号称是士兵,但让只受过都市防卫训练的人像英雄一样近身作战,实在太残忍了。”
“索妮雅。人类有智慧,还有在历史中建构的战术。这两天才刚学会列队的默兽和婴儿的行进无异。我们并不是毫无计画地挑战──对吧,吉儿。”
艾德亚特用眼神示意,吉儿薇丝特的嘴角印着笑意。
“那当然。脑髓没几两重的区区禽兽,居然想和人类爬上相同领域,真是不快至极。”
吉儿薇丝特勾起嘴角,浮现堪称凄绝的嗜虐浅笑这么说道。
“就让它们滚回地上爬吧。让它们牢牢记住,禽兽有禽兽该待的地方,将这个道理烙印在骨髓以及每一滴血中──让它们知道,你们不过是注定被知性蹂躏的野兽。”
“父亲大人。”
会议结束后,散会回到工作岗位时,索妮雅走近艾德亚特。
“据说那个泥巴能够生出默兽。敌人有可能会增加……不能趁敌方战力没增加前,现在马上进攻吗?”
“……唔嗯。”
女儿表情严肃地主张,艾德亚特则是委婉地摇头。
“索妮雅。那的确是个办法。但集合在这座都市的,终究是临时成军的士兵,需要因应决战加以训练。之所以订下七天期限,一方面是为了在期限前尽可能地集结战力,一方面也是为了进行最起码的训练。现在勉强发动决战,只会换来全灭。还有三天,尽管是临阵磨枪,也必须竭尽所能。”
艾德亚特轻轻地把手放在索妮雅肩上。
“索妮雅。吾辈知道你是担心卫斯理小弟。你不想在菲欧不在的时候,让她的弟子遭遇危险吧?但是,现在要做该做的事。这是瓦特修汀家之人的使命。”
索妮雅陷入沉默,艾德亚特将手从她肩上放开,离开了饭厅。
──这是任性吗?
(一旦开战,本宫能做的事有限……)
索妮雅想起五年前的战斗。在默兽突破城门后,索妮雅就只是任由海儿贝卡拉着手逃命而已。海儿贝卡最后为了掩护索妮雅身受重伤。
(本宫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滋味了……再也不想无能为力了──!)
索妮雅低头半晌──冷不防抬起头。
她已经不再怯懦,眼眸蕴藏着坚决的意志。那是下定某种决心之人的表情。
位于瓦特修汀宅邸一角、离主屋有段距离的马厩,有个小小的影子似乎正在苦战。
“呣……绑不好。”
穿着和马厩格格不入的蓝色礼服的索妮雅,正在将行李固定在马鞍上。
她满意地点点头,并自卖自夸道。
“嗯!这样就行了吧。”
“那样子马上就会掉下来了喔。”
“呶哇!?”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说话声,吓得索妮雅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海儿贝卡毫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别、别吓人!别消除气息靠过来!那对心脏不好啊!”
“纯粹是索妮雅大小姐很迟钝罢了。”
海儿贝卡敏锐地看着主人的眼睛。
“您在做什么?”
“照、照顾马匹!汝看不出来吗!别看本宫这样,本宫可是很喜欢动物的!所以心血来潮想照顾一下它们……”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会装着马鞍呢?”
“是、是忘记拿下来了吧?”
索妮雅说话的时候,眼神飘移不定。海儿贝卡瞥了马鞍一眼。
“前后装反了。”
“呜……”
“这不是负责管理马厩的人会犯下的失误。”
海儿贝卡盯着索妮雅。索妮雅别开眼睛,海儿贝卡无言的视线,从极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逼问索妮雅。
最后,索妮雅彷佛乖乖就范般叹气。她似乎自知再也无法隐瞒,便索性豁出去,正面面向海儿贝卡。
“分配食物的事交给女仆们。本宫有其他事要做。”
海儿贝卡伸出手指抵着下巴。
“这是准备远行吧?在这种非常时期,您打算去哪里?”
“呼叫援军。”
“援军……?”
海儿贝卡疑惑地眯起眼睛。
全大陆都陷入了混乱。依靠机动力卓越的魔导船•普拉特尼搜集到的战力微乎其微。在这种状况下,要‘呼叫’称得上‘援军’的战力,是怎么回事呢?
“究竟哪里有援军?”
海儿贝卡这么问后,索妮雅犹豫是否要说出口──随即似乎下定决心说:
“────带。”
海儿贝卡瞠大眼睛。
“索妮雅大小姐,那是──”
“本宫知道,汝想说本宫很鲁莽吧。正因如此,本宫才想一个人去……汝要阻止本宫吗?”
索妮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的视线让海儿贝卡犹豫该如何回答。
不料──
“哼哼哼……我都听到了。”
““!?””
一阵压抑的窃笑声响起,海儿贝卡上前保护索妮雅。
“……什么人。别躲着说话,快出来。”
“是、是谁!?莫非父亲大人!?”
两人发出警戒的声音,那个声音“呵、呵、呵……”卖关子后──
“锵──!”
旁边的干草堆被拨开,埋在里面的柯蕾特现身了。
“你们以为是艾德亚特大人吗?真遗憾!其实是楚楚可怜、神秘莫测的修女~!吓了一跳吗?回答我嘛,吓了一咳哈!?”
海儿贝卡打了柯蕾特响亮的一巴掌,柯蕾特再度没入干草堆。但她像弹簧玩具般,立刻跳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我差点就要跌个狗吃屎,栽进马粪里了!”
“抱歉失礼了。因为您突然爬起来,我一时情急。”
“你说一时情急,但我可是讲了很多话喔!”
“应该说……汝在做什么,柯蕾特?”
索妮雅一介入,柯蕾特意外爽快地停止争论,她面向索妮雅。
“啊,是的。虽然我专程前来通知情报,但传达了以后就没事做了。可是可是,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请人帮忙准备房间,于是就和马儿共用床了~”
“汝何必睡在那种地方……”
“没问题的~我已经习惯了。没钱住旅馆的时候,我都是这样过夜的。”
“嗯……够了,汝不必再说了……”
“但您的视线充满关爱,那大概不是看待修女的眼神。”
索妮雅的视线是看着可怜虫的视线。
不料──
“先不谈那件事──您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本来希望可以瞒混过关,但似乎无法如愿。
“汝都听到了吗──当然是认真的。现在可不是能够吹牛或胡扯的时候。”
“……您还真是乱来。最糟的情况,或许连话都没说就被杀了喔。”
柯蕾特的话宛如威胁,海儿贝卡也点头同意。
“关于这点,我和那个马粪修女意见相同,大小姐。”
“奇怪?这个人刚才是怎么称呼我这位楚楚可怜的修女的?”
索妮雅不管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话,她接着说:
“本宫早有心理准备。在衡量一切后,本宫想做自己能做的事……汝不来也没关系,海儿贝卡。现在离开都市就已经很危险了。而且就算能够抵达目的地,也无法保证能平安归来。”
海儿贝卡笔直盯着索妮雅好一段时间,最后叹气说:
“连马鞍都不会装的人在说什么呢?”
“少、少啰唆!只是稍微弄错罢了!”
索妮雅涨红了脸,海儿贝卡越过她重新装好马鞍。
“海儿贝卡……?”
“身为瓦特修汀家的女仆,不管是灼热的沙漠还是绝对零度的冻土,随侍在主人身旁,是我的份内工作。”
嘴角浮现些微笑意的海儿贝卡说:
“我会陪伴大小姐,直到这副身躯凋零之时。”
“……就算叫汝别来,汝也不会听话吧。”
索妮雅苦笑。
“好吧──汝就跟本宫来吧。但可不许汝比本宫先死。只需要有活着回来的心理准备就对了。”
“遵命。”
海儿贝卡着手准备自己的马,就在这时……
“哼哼~两位~是•不•是,忘了什么呢?”
柯蕾特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踩着小跳步蹦过来。
索妮雅和海儿贝卡面面相觑。
“怎么,原来汝还在吗?”
“您想要遮口费吗?所谓的修女还真是俗不可耐。”
“奇怪?是不是有人对我说了十分失礼的话?我以为自己的定位还满重要的喔?不是吗?”
索妮雅嫌麻烦似地看向柯蕾特。
“所以,汝想表达什么?”
“意思是,我要同行!两位以为我是谁?拯救乱世动荡不安的人心,方舟教团楚楚可怜的巡回修女只是伪装!真面目是~──王室直属极秘调查机关•方舟机关的调查员喔!”
“极秘调查机关是可以大声宣扬的吗?”
柯蕾特愣住好一段时间──
“……吓!糟了,这是机密!因为是极秘机关!请不要告诉别人!”
“这家伙的脑袋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差……?”
话虽如此,方舟机关的情报网确实能派得上用场。而且柯蕾特四处旅行,应该熟悉地理。
柯蕾特鼓起脸颊气愤不平。
“呣!请不要把人当笨蛋!关于索妮雅大人的目的地,我曾经看过报告书,所以知道大致位置喔!”
(比起依靠古文献胡乱搜索要实际多了吗?)
索妮雅这么判断后耸耸肩说:
“……算了,好吧。至少不会碍事吧。”
“是。万一遭到默兽攻击,就请她发挥用场,当活饵吧。”
“哦呀,这位女仆竟然对圣职者说这种话~神会惩罚的喔~”
“到时候我会盛情款待他的。连弑神都不会,那还算女仆吗?”
“女仆是狂战士之类的别名吗?”
索妮雅望着两人叹气。
(这个组合或许失败了……)
在索妮雅的房间发现留给艾德亚特的字条,是在这之后一个小时的事了。
3
维克提姆东部的荒野。卫斯理和奇莉叶在高地停马,观察漆黑大树的情况。
“──奇莉叶,你看树的上方。”
卫斯理将双筒望远镜递给奇莉叶,但奇莉叶没有马上接过。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望着荒野发呆。
“喂,奇莉叶……奇莉叶!”
“……咦?”
“怎么了,很困吗?”
“……才不是咧。”
奇莉叶接过双筒望远镜观察树的上方,她的表情微微紧绷。
“看起来像叶子的部分,那就是──”
“对……就是高密度的瘴气。如果放着不管,难保不会覆盖整片天空。距离瓦特修汀卿预定的决战时间还有三天……依目前的进度,似乎能撑到那时候,但还是不能大意。”
两人掉转马头、骑下高地。跟随在旁的十来名骑兵中的年轻士兵不安地问道。
“英雄大人,那究竟是什么呢……?”
其他士兵也用不安或恐惧的表情看着卫斯理。
卫斯理用坚定的视线纵观众人。
“那就是敌军核心的〈默示录之兽〉。”
“那……那也是默兽吗!?”
“那种东西,该怎么对付才好……”
士兵们吐露丧气话并议论纷纷。
“别畏惧!”
卫斯理的一喝让士兵们停止议论。
“知道敌人指挥官的位置反而对我们有利。只要打倒那个,敌人的指挥系统就会大乱,战力将会减半。”
卫斯理铿锵有力的断言,让士兵的脸上重现希望。
奇莉叶小声地对卫斯理说:
“真的是换个说法感觉就不一样了,其实没那么简单吧。”
奇莉叶像是在讽刺,卫斯理瞥了她一眼。
“……是啊,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尽管如此──即使是假象,持续给予希望,就是我的角色任务。”
“你觉得那样好吗?”
那一问包含了许多意义。卫斯理现在做的事,和他描述的梦想背道而驰。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太迟了,奇莉叶。从我决定要假冒英雄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再编织谎言。为了给予士兵希望、促使士兵慷慨就义,接下来还要继续说谎。”
卫斯理宛如自嘲般笑了笑,接着转过了头。
“……卫斯理真厉害。”
奇莉叶忽然冒出一句。
“我没办法像你那样。为了大义、为了大众什么的……那种事我不懂。”
卫斯理讶异地看着奇莉叶。
“你在说什么啊,你也想从老师那里继承英雄之力吧。”
“那只是因为我的角色就是那样,我并没有想做的事情。”
“角色……?”
听到奇莉叶奇妙的说法,卫斯理皱起眉头。
“那究竟是……──唔。”
卫斯理说到一半,他冷不防地绷紧了表情。
“奇莉叶,你听得见这个声音吗!?”
奇莉叶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脸色大变。
隐约听得见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
“哨声……这个信号是──求救信号!”
“……那边!”
奇莉叶指着几乎是正南方的方向。
(照这个状况,应该是被默兽攻击了──先回维克提姆请求救援……不,那样太慢了!)
卫斯理当机立断。
“我们直接前往支援!一个人去叫援军!剩下的跟我来!”
卫斯理率先冲出去,士兵也慌忙跟上。
(赶得上吗……!?)
恐怕是普拉特尼搜索生还者时遗漏的小村庄难民吧。难民规模多大、默兽数量有多少──完全没有资讯。
虽然是突发状况,卫斯理却感到怀念。
(……这一年来,也大致习惯这种紧急状况了。)
不过,过去和现在有一点大不相同。
那就是,平常少根筋、在战场却比谁都可靠的老师不在身边。现在立场反过来了,换自己要保护追随者的性命。那份重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老师也是这种感觉吗……)
怯意稍微掠过心头,卫斯理从腹底发出嘶喊,甩开怯意。
“所有人,准备战斗!”
已经看得见在前方扬起沙尘疾驰的马车,也看得见紧追在后的十余头默兽。
“魔术师准备随时施展最大火力!听到信号就从侧面一齐扫射!接下来由我们冲进敌阵分散默兽!之后避免突出队伍,边牵制默兽边诱导难民前往南门!”
卫斯理高举法杖,他在挥下的同时大喊:
“──射击!”
和默兽进入交战后,过了约十分钟。
“所有人都进来了!把门关上!”
确认最后的马车进入城墙内侧后,卫斯理指示士兵关上门。
合叶发出轧轧声响,厚重的门关上。不断有撞击声传来,是因为默兽反覆用身体在撞门吗?
卫斯理背对墙壁站立,拚命忍住不要腿软跪下。
全身宛如淋了一桶水般汗流浃背。心脏反覆剧烈收缩,猛烈得好像会撞破胸骨。
卫斯理想要平复急促的呼吸,他细长缓慢地将肺部的空气一次吐光。
(……一边保护别人一边战斗,原来是这么吃重的事情吗……)
精神比体力消耗得更严重。
(必须再克服这种难关几次才行……?)
内心有一瞬间冒出了灰暗的念头。卫斯理摇头甩开怯意并用袖子擦了汗。
丹田使力,挺直背脊。不能让大家失望。无论何时都有人看着自己。
“损害情况如何?”
卫斯理叫住附近的士兵询问道。
“是!目前死者一名,轻重伤者四名!”
“是吗……抱歉叫住你。回工作岗位吧。”
士兵敬礼后离开了,卫斯理目送士兵的背影离去,他低下了头。
死者一名──他不想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是现实。只要战斗,就会有人丧命。即使不战斗,也迟早会全灭。必须再跨越多少尸体才行
“真是一场灾难啊,英雄。”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攀谈。卫斯理一转头就看到把枪搭在肩上的札克朝他走来。
──为了对付在马车逃进都市之际紧追不舍的默兽,有来自城墙的掩护,而这个男的似乎也有参与。
“……被你那样称呼,听起来只像是讽刺。”
“喂喂喂,真过分啊。虽然是误打误撞,但我现在可是受这座都市保护的。我也很努力想要派上一点用场。”
札克开玩笑地耸耸肩。虽然态度还是一样轻佻,但也一样令人无法怨恨。
卫斯理叹了口气,他望向收容的难民。
共乘数辆马车的难民约有三十名。如果是整座村庄集体逃难,人数稍嫌太少了。恐怕有人没能到达这里吧。尽管如此,能逃到这里也接近奇迹了。
能够逃到这里,是因为有人保护他们吧。
“佣兵团……吗?”
难民有佣兵团保护。卫斯理他们发动奇袭打击默兽群时,佣兵团立刻配合了攻击。虽然没事先套好,动作倒是相当洗练,想必各个都身手不凡。难怪他们能够抵达这里。
这时──
“哎呀~真是帮了大忙。多亏你们,总算是得救了。”
从背后传来沙哑的攀谈声,卫斯理转过头。
在那里的男人看到卫斯理后,瞠圆了眼睛。
“嗯?你是……”
“你是……”
是曾经见过的男人。深深刻划的皱纹令人感觉到岁月的痕迹,特地蓄的白胡须则是为了让残留伤痕的严峻脸庞增添几分亲近感。
“我就觉得怎么有人特别有精神……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们就说得通了。之前受你们照顾了。”
男人扬起嘴角露出微笑,他是几周前在遭受默兽袭击的村庄遇到的佣兵团长。
(不妙啊……)
虽然佣兵团长浮现友善的微笑,但卫斯理在内心焦急。
这个男的知道卫斯理的实力。既然如此,他对于卫斯理自称英雄的状况,搞不好会抱持疑问。必须防止身边的人泄漏情报才行。
“札克,你不要多嘴……札克?”
卫斯理正要小声提醒,札克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怎么了吗?”
“……不,没事。”
卫斯理重新面向佣兵团长,他心一横切入正题。
“虽然说这种话很奇怪,可以请你不要将之前遇到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吗?”
听到卫斯理唐突的请求后,佣兵团长摸摸下巴的胡子盯着他。
“刚才的部队是你指挥的吧。”
不愧是佣兵团长,看得真仔细。
──现在民众承认卫斯理是英雄的接班人,主要归功于之前演出的效果。
当初卫斯理认为最好能在所有在这座城市避难的民众面前发表英雄宣言,但艾德亚特劝阻了他。
‘人不太会怀疑希望,因为那样比较轻松。但人们也没单纯到只用言语就能说服。也就是说──演出是必要的。’
花一天时间准备并在艾德亚特指示下进行的‘演出’,感觉颇有效果。问题在于,艾德亚特集合的民众,只是难民中的一小部分。
然而,根据艾德亚特所言。
‘没集合的那些人,是用来宣传英雄的存在而预留的空白。在亲眼目睹了希望的人主动散布传闻的过程,英雄的事迹会被加油添醋,英雄在民众心目中的份量也会愈来愈重。也就是说──擅自扩散的传闻会巩固英雄的存在感。’
艾德亚特似乎在那之后命令自家女仆打扮成平民散播传闻:据说新英雄是十几岁的少年。据说是魔术学院的菁英。据说是一击就能够削掉高山的大魔术师──
在事实中掺杂虚假,是散播传闻的秘诀。从难民的视线便能察觉到传闻已顺利传开。
然而,这时出现了问题。那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佣兵团长的存在。
假如他针对卫斯理的传闻四处宣扬“不,那是骗人的。那个小子是连上级魔术都不会的半吊子”,那个风声将会成为毒药,降低‘英雄传闻’的纯度。到时候,士气会低落,并且影响人类和〈默示录之兽〉的决战。
卫斯理宛如祈祷般地盯着佣兵团长。
佣兵团长的眼睛锐利地眯起后──忽然放松了。
“看样子你有苦衷啊──好啊,没差。毕竟这是第二次受你们帮助了。我们和你,这是第一次见面。”
卫斯理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的配合。详情之后再告诉你,先让你的部下休息吧。”
“喔,我们也被强行军弄得身心倶疲了。不过,只要吃饱喝足休息过了,我们就能立即加入成为生力军喔。”
善战的佣兵愿意加入是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就卫斯理所见,佣兵数量约三十人。虽然总数并不多,在这个状况却是宝贵的战力。
“但是,外面很惨喔。来到这里之前,我看过好几座村庄毁了。”
卫斯理咬紧臼齿。
(还有三天……在那之前会有多少人牺牲……?)
虽然着急,但要将士兵投入战场作为战力,还需要最起码的准备期间。即便是临阵磨枪,也远比毫无对策要好。卫斯理如此相信,他勉强忍住着急。
就在这时──
“艾伦……怎么会,艾伦……!”
年轻女人的悲怆呼喊震撼耳朵。
只见一名年轻女人紧紧抱着士兵的遗体。在她身旁有个看起来不到三岁的年幼孩子。
──收容难民的战斗的确达成了目标。但是,没能毫发无伤。
女人紧抱的男人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是在卫斯理指挥下负责扫荡默兽的士兵,是刚才从卫斯理的话语中获得勇气并展露笑容的青年。虽然看起来像睡着了,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死者一名,早就接获了报告。然而卫斯理发觉自己没理解这件事的真正意义,并为此愕然不已。
(不是数字……)
在文件上,那个伤亡被当作“死者一名”处理,或许还会标示名字。但是,凡是人都必定和他人有关联。
一个人丧命,究竟会有多少人因此悲叹?
自己早就做好背负着尸体前进的心理准备──应该是这样才对。
──真的吗?
──你真的有背负素昧平生的他人之死的心理准备吗?
卫斯理被迫认清了自己的准备不足,让他差点后退。
(别逃避面对……!)
他留在原地,将青年的遗体和女人呜咽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这个牺牲,是我的判断造成的结果……是冒牌英雄造成的尸体。)
这样的尸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自己不许逃避面对那些牺牲。
卫斯理这么告诉自己,握紧了拳头,彷佛要捏碎从体内涌出的颤抖。
卫斯理没发觉佣兵团长板着脸望着自己的这副模样。
“──以上就是在南门附近发生的战斗始末。”
在瓦特修汀宅邸的艾德亚特办公室。卫斯理隔着厚重的办公桌,面向房间主人结束报告。
“嗯。就结果而言,新收容了三十六名难民,多了三十名佣兵加入战力。可说是判断得宜。”
艾德亚特从眼镜底下看着卫斯理。
“你的表情却闷闷不乐喔?青少年。”
“我造成了四名伤者和一名死者。”
“考虑到战果,可以判断牺牲已经减到最小了。”
“我认为战果和牺牲不应该相抵。”
卫斯理以压抑感情的口气这么说,艾德亚特眯起眼睛。
“那种高洁的想法值得嘉奖。但是──别误会了。权限和责任应当是密不可分。而且,这场战斗的总指挥官是吾辈。就算你是英雄,吾辈也无意将责任拱手让人。”
“……告辞了。”
卫斯理没有回答,他直接告辞离开办公室。
“……嗯。早熟而聪明。话虽如此,他果然还很年轻吧。因为年轻,所以有精神洁癖、崇尚理想──而且脆弱。”
艾德亚特探讨已经离开的少年的内在,他反覆地思索。
“这需要那个吧,吾辈应该要教他成人的修养吗?像是风流、颓废、浪荡的修养。你觉得呢?”
等了半天,没有人回应。
“……索妮雅和海儿贝卡都不在啊。没有伴随着物理冲击的吐嘈,就觉得意犹未尽,吾辈的身体已经变成这样了吗……在迈入五十大关前发现了新的一面啊。日日成长的熟男──那就是吾辈!照这样看来,明年这个时候,吾辈就会飞上天了!”
艾德亚特独自在房间叫嚷一阵后,戛然而止。
“……工作吧。”
卫斯理走进自己分配到的客房,并关上了门。
彷佛要将肺部的空气全部吐出来般大口吐气。
──虽然是借来的房间,但只有独自待在这里时,能够忘记自我要求的角色任务。
“……好渺小。”
卫斯理自嘲低语。
──如果知道扮成英雄的自己是如此渺小的人,士兵想必会感到幻灭吧。
卫斯理想起那些相信自己是英雄、追随自己的士兵。
不料──脑中浮现了宛如睡着般闭上眼睛的青年,以及哭得不成人形的女人。
“……唔……!”
卫斯理感觉有东西从胃底翻搅而上,他赶紧冲进厕所。
“唔……唔、恶……呜……!”
他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消化器官的蠕动从内侧压迫身体,他用手指按着胸部忍耐这股痛楚。
他将残留在喉咙深处的酸水和口水一起吐掉,并擦拭了嘴巴。
卫斯理没有力气起身,就这么靠着墙壁瘫坐下来。
(……真是不像样。)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受尽苦难也要前进。但是,只因为流的是他人的血,而不是自己的血,就这么狼狈不堪吗?
卫斯理嗤笑。
嘲笑自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青涩小鬼,连自己说的话的重量都没有自觉。
在紧握的拳头中,指甲掐破皮肤溢出鲜血。
他用拳头捶打背后的墙壁,瞪着镜子,对着反瞪自己的虚像龇牙咧嘴。
(──别撒娇,死小鬼。你还没有任何作为。给我战斗。不许逃。不必担心,你迟早会受到惩罚。现在只要想着如何让人类获胜就好,要不然──)
“──就无法守护那个人要回来的地方了……”
那道以颤抖的声音倾吐的悲痛誓言没有传入他人耳中,就这样回荡在房间消失了。
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在机械式时钟的行走声数到一千的时候──
奇莉叶彷佛认命般,从床上坐起身。
“啊──够了……心情好烦。”
她边发牢骚边走出房间。
奇莉叶并没有想去的地方,她漫不经心地走过走廊。
她穿过玄关大厅,路过饭厅,走向靠里面的一角──客房集中的那一带。明明是深夜了,其中一间房间却还点着灯,那是吉儿薇丝特借住的房间。吉儿薇丝特似乎在熬夜工作,隐约能听得见说话声和操作器材的声响。
奇莉叶毫不留步地穿过那间房间,轻轻地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在熄灯的病房内,女子在床上沉睡,从窗外洒落的月光,滑过她的银发。
“……唉,师父。”
奇莉叶从旁俯视沉睡的少女。从胸部微微的上下起伏能确定少女还活着,不然根本无法和精巧的人偶做出区别。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是不曾让任何人听过的无助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我没有想法。没有像卫斯理那样有想做的事情……没办法做出选择──”
──奇莉叶没有过去。
正确来说,在七年前成为见习仆人住进瓦特修汀家以前,她没有身为人的记忆。
卖掉小孩以减轻负担,以及因应不同用途‘教育’买来的小孩,在这座大陆都是常有的事。
不过,奇莉叶的情况是──‘买主’既不是想要仆人的有钱人,也不是需要劳动力的农场主人。
那个地方要求奇莉叶当‘兵器’,而不是人。
就像刀匠精心打铁炼钢,想要打造出一把至高武器──奇莉叶被锻炼成没有意志的刀剑。由于完全阻绝了外界资讯,奇莉叶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转机在奇莉叶满八岁时到来。
那个设施被武装集团袭击,不堪一击地毁灭了。奇莉叶很久以后才知道,毁灭设施的武装集团是前线都市维克提姆的精锐部队,由艾德亚特负责指挥。
总而言之,奇莉叶被当成‘兵器’灌输战斗技术,但在完成前获救了。
之后,不知道经过了怎么样的曲折,决定由艾德亚特家收留她当见习仆人。
‘你的事我听说了──原来如此。和人相去甚远呢。’
奇莉叶隐约记得负责教育自己的女仆少女初次见面时说的话。
‘既不会笑也不会哭。那么,你要先学会装成人。’
这时,奇莉叶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社会的异类。
当兵器就对了──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奇莉叶不知道人该有的举止。
因此,她决定模仿。就像被迫学习如何挥剑时那样,就像被灌输如何描绘魔导公式时那样。
她选择的范本是不时会造访艾德亚特家的少女。少女温和开朗、不管对谁都很和气,奇莉叶观察那名少女的举止,在自己身上重现少女的表现。和有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一起出入的那名少女,有着英雄候补之称。
总之──奇莉叶建构了人的模子,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就这样持续装成人,装久了就成为自己的东西了──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因果,奇莉叶奉命成为新英雄的徒弟。
那是她的新‘角色’。
现在──奇莉叶不知所措。
师事的女子如今沉睡不醒,奇莉叶不晓得自己这个‘徒弟’该做什么。
用来扮演角色的面具,已经无法发挥作用。
即使想要新的角色,也不一定会有人给予。
因此,奇莉叶问了──
“师父……现在的我,是什么呢……?”
但是,睡美人没有回话。她只是在银色月光照耀下紧闭眼帘。
在这里的是剥掉了伪装的怪物。只学会如何有效率地杀人,纯粹的‘兵器’。
脑中浮现师事同一位少女的少年。即使本来应该会引导自己的女性倒下了,依然自行决断、努力想要达成角色任务的少年。
他是即使没有人帮忙指引,也能够自己决定道路的人类。
(那家伙……是不是能够提供我想要的东西呢……?)
卫斯理从城墙附近的瞭望台眺望荒野的情况。
彷佛要淹没地平线的黑影是人类的天敌──〈默示录之兽〉。不畏疼痛地前进的疯狂怪物逼近了人类的最后堡垒,要塞都市•维克提姆。
“──来了吗?”
直到今天为止,能做的事都做了。
再来,只能团结人类的力量应战。
“大家听着,辛苦大家撑到今天了。这将是最后一战,无论如何都要击败默兽军队,取回人类的生存圈。”
卫斯理大声演说,但背后的士兵没有回应。
“…………?”
卫斯理因为毫无回应而感到不对劲,他转过了头。
──身后,倒下的士兵尸体堆积成山。
“什么……!”
混乱和恐惧让思考麻痹,他无法从眼前的地狱图移开目光。
“──是你害的──”
宛如越过荒野的风,缺乏生气的沙哑声音从脚下响起。
胸口破了大洞的死者,眼神无光地仰望卫斯理。
从亡者撕裂的喉咙飘出充满怨叹的心声。
“冒牌货。”
“…………!”
彷佛表示无路可逃般,他被成群死者团团围住,死者你一言我一句地迸发憎恶之火。
“你骗了我们吗……?”“该死的冒牌货……!”“你才不是英雄。”“把那个人还给我……!”“冒牌货……”“冒牌货!”“冒牌货!”“冒牌货!”
亡者脸色苍白,那阴暗的眼窝在责备着卫斯理。
“不是的……!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被一拥而上的死者群吞没──卫斯理发出惨叫。
卫斯理的寝室内。他在床上恶梦呓语的同时,一道影子出现在他枕边。
愁眉不展,彷佛穷途末路般杵着不动的人是──奇莉叶。
“……你是笨蛋吗……不惜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奇莉叶想要讽刺地笑,却摆不出表情。
──奇莉叶以为卫斯理能够帮现在的她安排角色。因为卫斯理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能够自行前进。
但是,奇莉叶错了。卫斯理也一样濒临极限了。他在被自己决定背负的重担消磨了身心的同时,努力设法前进。
奇莉叶获得英雄弟子这个角色后,有段时间和菲欧两人单独旅行。在中途加入了这名神气的少年。
卫斯理动不动就和奇莉叶竞争,奇莉叶尽管嫌他麻烦,却也自觉对他有部分好感。因为他会对奇莉叶表达最直接的感情,奇莉叶就会觉得自己像是普通人类。
(没错……你不管何时都是全力以赴……)
卫斯理理解自己是庸才,却从不拿来当作藉口放弃。
“明明很弱,却爱逞强……”
和话语相反,她的语气带着憧憬。
不──其实奇莉叶心知肚明。
真正弱的人,是自己。只要戴着面具,不管发生什么痛苦的事,都会觉得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无论何时,自己都忠于扮演角色,藉以保护自己的心。但是,现在已经不会有人帮自己安排角色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必须以未包装的自己前进。
那非比寻常地恐怖。对奇莉叶而言,那就像是在天寒地冻的风雪中裸身前进;等于是在连下一步都看不见的雪地中承受袭人的寒气,前往连是否存在都不晓得的终点。
“你……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吧……”
看现在的卫斯理就知道了。那一定是条痛苦的路。艰辛的路。
看着即使很痛苦仍努力前进的卫斯理,就令人快要灰心丧意了。
一定不只有卫斯理是那样。
例如索妮雅。奇莉叶不晓得留下字条离开的贵族千金想做什么。但索妮雅一定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并且付诸行动了吧。
无论是谁都在看不见前方的黑暗中前进。那并不是他人赋予的角色。而是自己选择的路。
──自己不能再装成英雄的弟子了。
卫斯理过去为了成为英雄而战。现在的卫斯理是为了谁而战?
(是为了师父……那么,我能为了什么而战……?)
自己没有要守护的东西,亦不曾真心期望过什么。
──真的是这样吗?
在瓦特修汀家当见习仆人、被海儿贝卡严格训练、和菲欧旅行、遇见卫斯理、互相看不顺眼──自己像这样和许多人交流过。
现在的自己也是具空壳吗?
(……没这回事。)
现在的不是空壳。胸中的确有自己怀抱的心情。
就算以往都戴着模仿他人的面具,就算以往的自己虚有其表、外强中干,里面的确装满了自己感受过、经验过的事情。
所以──再也不需要别人帮自己安排角色了。
“──嗯。”
奇莉叶说出了声并用力点头。
“……不是的……我……!”
卫斯理痛苦呻吟,他似乎还在作恶梦。即使光线昏暗也看得出他满身大汗、脸色很差。
奇莉叶有些犹豫后在床上坐下,她轻轻地将卫斯理的头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她一抚摸卫斯理的头发,就觉得他的睡脸变得安详了些。
“……只有今天,给你特别优待喔。”
虽然没人看见,但奇莉叶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她将视线逃向窗外。
“老师……”
听到卫斯理嘴里泄漏的话语,奇莉叶板起脸。
“你真的是……满脑子只想着师父。”
奇莉叶捏卫斯理的鼻子泄愤。因为卫斯理发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呻吟声,让奇莉叶觉得很好笑,暂且放过了他。
“真是的……本来应该是我做出傻事,你来阻止我才对吧。”
奇莉叶噗哧微笑。
“不过嘛──这次换我陪你做傻事吧。”
她低声说完,露出下定决心般的眼神仰望窗外的月亮。
5
一夜过去,距离决战还剩两天。
“士兵训练的成果如何?”
在瓦特修汀宅邸的饭厅,偶然同时用餐的卫斯理和艾德亚特夹着餐桌而坐,趁用餐时顺便确认状况。
“虽然速成,但成果还可以。因为已经锁定了各自的任务。相反地,如果战术被破解就伤脑筋了……但老实说,吾辈没那么担心。”
“我认为低估对手的战力很危险。”
“同样地,高估对手也有问题喔。历史上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因为害怕超越实物、过度膨胀的黑影,结果自乱阵脚、溃不成军。正确的评价是胜利的关键。指挥官必须基于正确评价。斩钉截铁地断言‘照我的话做就会赢’,不然无法保持士兵士气。”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当前的课题是选拔决战部队啰?”
“嗯。我已经挑了几名个人技能出色的人,但遇到了困难。虽然希望能找到三十人……但实在是凑不满。”
问题果然在那里啊。只能交给艾德亚特了吧。
除此之外──卫斯理还挂心一件事。
“您担心索妮雅大人吗?”
只见艾德亚特交握十指遮住嘴巴,他隔了半晌后,一顿一顿地陈述想法:
“──她在修伊特小弟身边看得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有点容易钻牛角尖。虽然责任感和荣誉感强是好事……但她稍微把自己的定位放得太靠近第一线了。”
“既然您那么担心,派人搜索不就好了吗?”
“她会留下字条,是深信吾辈不会去追她──索妮雅啊,是相信吾辈会信任她喔。既然如此,吾辈就相信索妮雅,相信那孩子采取了有意义的行动。并且相信那个行动必定会开花结果。”
虽然语气没有特别笃定,但艾德亚特是真的如此确信。
卫斯理有点羡慕索妮雅,羡慕她能够受亲人如此信赖。
“话说,卫斯理小弟。你的脸色好像很差,有没有好好睡觉?你好像也没吃多少东西。”
餐桌上的浓汤几乎没有变少,面包也只剥了几片而已。
“我没什么食欲。”
“那可不成。若是你倒了,一切都会功亏一篑。吾辈这就命人准备容易下咽的东西──喂,来人啊。”
艾德亚特扬声要呼叫仆人,卫斯理摇摇手拒绝了。
“不用了,您别操心,我会记得吃──唔?”
卫斯理的话说到一半就变成了呻吟声。当艾德亚特的视线转回卫斯理那边时,已经不见少年的身影。艾德亚特紧接着听到“碰”的一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疑似被猛烈打开过的窗户正在摇晃着。
艾德亚特看向负责桌边服务的女仆。
“嗯……?卫斯理小弟去哪里了?”
女仆不知所措地说:
“呃……他刚才、从那扇窗户、就是……遭人绑架了。”
艾德亚特沉默半晌以后──
“…………啥?”
他歪着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卫斯理的视野飞至空中。
他用餐到一半被人从后面拉走。转眼间就被带到屋外,现在下方能看得见住家的屋顶。他本来以为是默兽袭击,但感觉不到对方有危害自己的意思。
虽然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他仍看向将自己扛在肩上的对方的脸。
“…………唉──”
卫斯理充分酝酿后,大声地叹了口气。
“……你是什么意思?奇莉叶。”
将卫斯理扛在肩上跳过各家屋顶的人,正是熟识的少女。
“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喔。”
“嗄?你在说什么……呜噢!?”
随后,地面急速远去。
从周围的景象可知,奇莉叶似乎正冲上了钟塔的外墙。
加速系魔术无法强化肌力,但可能是因为平衡感相当优秀的关系,奇莉叶并没有让卫斯理掉下去,她用脚尖藉着些微的凹凸部分,一口气爬上钟塔。
“嘿咻!”
“呜哇,笨蛋!?”
奇莉叶一抵达目的地,就扔下了卫斯理。
卫斯理尽管采取受身倒法,仍然被摔得撞到背部,痛得呻吟。
“你啊……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少啰唆,笨蛋。”
“你这个……唔……”
卫斯理一如往常差点动怒──但他突然失去锐气,大口叹气。
奇莉叶这阵子常常露出不相称的苦瓜脸,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今天的表情十分洒脱。看她那个样子,害卫斯理也不小心乱了步调。亦或是──乱掉的步调因此恢复正常了呢?
“别说了,抬头看看吧。”
卫斯理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奇莉叶,但当事人置若罔闻地看着街道。
卫斯理只好和奇莉叶并肩从钟塔边缘探出头。可想而知,在那里的是熟悉的维克提姆街景。
“叫我看,是要看什么啦?”
“所有一切。”
就在卫斯理皱着眉头的时候──
“所有一切你想拯救的东西喔。”
奇莉叶补上这句话,卫斯理敛起表情,他重新俯瞰下方。
那里有着为了决战勤奋训练的士兵,以及四处奔走准备的难民。
“大家都很焦急……很害怕。我得想办法才行。”
“喝。”
奇莉叶从背部踢飞了卫斯理。
卫斯理整个人越过边缘、飘浮在空中。
“嗄?”
分处内外的卫斯理和奇莉叶对上眼。
“不────────────……!”
卫斯理在即将掉下去之际,设法抓住钟塔边缘,才逃过一劫。
“喔喔……你这家伙!刚才是真的很危险耶!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就只是你死掉而已吧。”
听到奇莉叶口出狂言,卫斯理顿时恼火。
“依我现在的身分立场,可不是死掉就没事了!只要我一倒下,就会一口气瓦解──”
“就说了,你看仔细!”
奇莉叶抓住卫斯理的头,要他再度看向街上。
另一区有东奔西跑的小孩子,以及奔波准备伙食──包含士兵的份──的非战斗员难民。大家都很疲倦,但他们的表情非常积极乐观。
“你说谁害怕了?──听好啰?那些人都想活下去。想率领那些人的你,却露出那种死气沉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卫斯理说不出话。
他刚才的确没看到这幅光景。是因为没有余裕呢?还是因为他擅自认定那里的光景就该是什么样子呢?
“你打算用那种表情迎接师父吗?”
“这……”
“并不是吧。师父她总是面带笑容喔。师父在我们或小孩子面前,曾经愁眉苦脸吗?”
(啊啊……是啊。)
记忆中的菲欧,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个人总是面带笑容。开心地笑着、伤脑筋地笑着。)
奇莉叶抓住卫斯理的肩膀,正面和他对看。
“所以──你别再一个人奋斗、一个人背负……一个人乱来了。就凭你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可能取代英雄的。”
“少、少啰唆。你懂什么──”
叩的一声。卫斯理眼冒金星,似乎是挨了头锤。卫斯理一边倒退,一边投以非难的视线,奇莉叶对他怒吼:
“我当然懂!我知道你假装精明却很单纯、知道你小家子气偷偷记帐、知道你嘴上唠唠叨叨,最后还是会陪我乱来!”
奇莉叶一口气说到这里,她退一步和卫斯理拉开距离。
“所以──我也要一起扛。”
她的手中握着短枪型针筒。
“……唔,别这样!”
卫斯理伸手要制止她,然而在他手构到以前,奇莉叶已经将针筒尖端抵住颈子,并扣下扳机。
随后,她瞪大眼睛,似乎感到晕眩而站不稳。看见奇莉叶差点倒下,卫斯理连忙冲过去扶住她。
“笨蛋!你看自己做了什么……!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却……!”
卫斯理难过得抿紧嘴唇。
尽管从额头冒出了豆大汗珠,奇莉叶还是勉强展露笑容。
“……你才是笨蛋吧。明明很弱却装腔作势,想要一个人承担,自作主张自称是英雄……哈,那算什么?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也该有个限度吧?明明连我都赢不了。”
“唔,才不是那种问题!这是必须有人扛下来的事──”
“所以!我不是说要帮你扛一半了吗!”
“…………!”
初次用药的影响似乎已渐渐减弱,奇莉叶远离了卫斯理一步。
“……像你这样不用脑的人,怎么能胜任啊。”
“那还真是多谢指教喔。远比想太多最后用脑过度倒下的人要好得多吧。”
奇莉叶调整呼吸,接着说:
“我们两个都是半吊子。既然如此──两个人一起扛,才刚好能够胜任吧?”
卫斯理咬紧臼齿在内心交战,但忽然吐气放松。
“……别扯后腿喔。”
“你在对谁说话?豆芽菜。”
“哼……还有。”
卫斯理充满怨恨地看着奇莉叶。
“──我可不想被你批评记帐的事。”
他抱怨了一句。
(我的确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吗……)
关于这点,自己的确是需要反省吧。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有自觉固然重要,但被压力击垮就得不偿失了。
(我真是渺小啊。)
一年前的自己或许办不到,但如今的自己已经能坦率地承认了。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自己的器量没那么大。
不对──或许过去的英雄也一样。就算是他们,应该也是因为有人帮助,才能够成就伟业。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从一开始就不合格了……)
理想有多高,自我意识筑起的墙壁就有多高,看周围的人不愿理解,就转过身不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艾德亚特、奇莉叶、索妮雅、海儿贝卡以及赫歇尔博士──有一群人在帮助自己。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帮助,就算自己志在必得,想要代替英雄,应该也什么都办不到。
(真是的──我讨厌自己的渺小。)
尽管自嘲,却也觉得豁然开朗。
就连放眼所及的大地,都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用自己的双脚走完。头上的天空更是广及大陆外,甚至看不见尽头。在如此广大的世界里,自己能做的事很有限。卫斯理一这么想,就觉得至今的坚持完全搞错重点了。
卫斯理不打算拿这件事当作藉口。不过,他有了踏实的感觉。虽然开导他这点的人是奇莉叶这件事,令他觉得不太自在。
(不过──将背后交给这家伙的感觉并不坏。)
没想到有人帮忙背负一半,是如此令人感到安心可靠的事情。
距离决战还有两天,到时候将会决定一切。
“奇莉叶。”
“怎样?”
“要赢喔。”
卫斯理朝奇莉叶伸出拳头。奇莉叶吐了一口气后──
“──当然。”
她狠狠地盯着敌人所在的荒野,用拳头碰着卫斯理的拳头回应。
──异变的征兆从天空缓慢地降临。
乘风翩翩飘落的模样宛如夏天的细雪,但那颜色和纯白相反──是黑色的。
而且不是一、两片。放眼望去,它洒落在整座都市。
“黑色的……雪?”
手心接住了掉下来的颗粒。顿时窜过宛如火烧的痛楚。
“唔……!”
卫斯理不自觉地挥手甩掉。没有烧伤的痕迹。只残留了宛如从身体深处烧起来的疼痛。
街上传出惨叫。卫斯理和奇莉叶彼此互看、同时动身。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压迫内脏。卫斯理用重力系魔术减缓落下速度,和奇莉叶一同着地。
地面上,刚才还很有精神东奔西跑的小孩子已经倒下,大人则是身体不适般蹲下。周围纷纷嚷嚷,到处看得见还能动的人搀扶倒下的人回屋里的景象。
“让我看看!”
卫斯理冲到陷入恐慌的母亲身边确认小孩子的情况。
“脉搏微弱……呼吸也很浅。”
有人无法行走,是因为手脚发麻吗?若是如此,那就表示末端神经发生异常了。卫斯理对这些症状有头绪。
“瘴气中毒……!”
奇莉叶瞠大眼睛。
“这些黑雪……是凝结的瘴气。可恶,扩散速度比预想中的还快……!”
毁灭的雪花飘舞。
缓慢地飘落的黑雪。
那幅光景虽然充满幻想氛围,但简直像是世界要将人类从世上消灭。
∞
“…………”
“…………”
沉默混入热气氤氲的空气。
虽然大概不是因为受不了──总之先出声的人是修伊特。
“……我问你?这是什么状况,菲欧?”
主人半别开视线,不敢直视地如此问道,菲欧有些惊慌失措地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回答:
“那个,就是……我听高人指点,要消除疲劳的话,温泉是最有效的。”
“……有必要混浴吗?”
“……高人指点说,这么做的话,男性会高兴……”
越过氤氲热气能看见她肤色泛红,这不只是水很热的缘故吧。
修伊特半眯眼问道:
“……这次是谁教你的?”
“这个……我答应对方要保密。”
“又是那个市场老板吗?”
“不、不能说。老板说不能说!”
“好,之后修理他。”
这里是维克提姆北方,搭乘马车数天车程的温泉疗养地。
两人来这里小旅行兼慰劳自己,但是──
“话说,为什么连你们都在?”
修伊特转动视线,在那里的是认识的主仆。
“不要这么计较。因为刚好解决了棘手的案件,就抽空出来透透气了。”
“还是您打算做我们在场会不方便的事情呢?”
“索妮雅……海儿贝卡……”
修伊特摇头忍着头痛。
“我不是说那个……你们不排斥和我一起泡温泉吗?”
“反正穿着泳装,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索妮雅穿着深蓝色的连身泳装,海儿贝卡则是穿了两件式泳装。菲欧也同样穿着上下分开的泳装。
“算了,不管怎样都跟陪小孩洗澡没两样,我是无所谓啦。”
“好,修伊,在那里乖乖别动。看本宫击沉汝!”
修伊特和扑过来的索妮雅扭成一团,菲欧轻笑起来。海儿贝卡对菲欧说:
“不过,还真是意外。没想到菲欧莲札小姐会提出这种邀约。”
“我想各位或许累了。而且修伊特大人最近好像有时间,正好有机会。”
“托您的福,我也很久没有好好放松了。”
海儿贝卡歇了口气。
“倒是……海儿贝卡大人,原来您不排斥和修伊特大人一起泡温泉。”
“喔──并不会,我已经看惯他的身体了。”
“咦……?”
“他住在宅邸的那段时间,因为和前任英雄进行修行,一天到晚都在受伤。我则是负责治疗的。”
“啊……原来看习惯是这个意思……”
菲欧觉得想入非非的自己很可耻,她把嘴浸到水里咕噜咕噜地吐气。
“在我心目中,他嘛──就像是不成材的弟弟。”
海儿贝卡虽然对修伊特很苛刻,但苛刻的态度背后总是有份交情在。能够不客气地直来直往,就证明了两人的感情很好吧。
“那么,差不多该解救索妮雅大小姐了。”
海儿贝卡这么说完,便走到和索妮雅扭成一团的修伊特后面,抓住他的头按进浴池。
“两位的感情很好吧……?”
看见修伊特无法呼吸、痛苦挣扎的模样,菲欧的脸颊流下一抹汗。
泡完温泉的两人在旅馆房间歇息。
“真是飞来横祸……”
见修伊特一副受够的样子,菲欧轻笑起来。
“索妮雅和海儿贝卡呢?她们没一起回来吗?”
“她们好像要玩用板子弹小球的游戏。”
“那些家伙还真有精神……”
修伊特耸耸肩,在床上坐下。
菲欧站在修伊特正面,展示自己的装扮。
“这衣服很奇特吧。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菲欧和修伊特穿着旅馆准备的室内服。上下连身、前襟交叠的构造很像浴袍,但布料很薄,还描绘着花卉图案。这衣服似乎要用宽带子绕身体一周打结固定。
“据说是这附近的传统服饰。”
“哦……虽然穿起来有点凉飕飕的,有点不自在,但是很有趣呢。”
菲欧捏着袖子,她偏着头问修伊特。
“好看吗?”
“嗯……这个嘛……很适合你。”
修伊特似乎觉得害臊,别开视线说出笨拙的称赞。
“唉嘿嘿。”
开心起来的菲欧,转圈给修伊特看。
“菲欧,你太兴奋会很危──”
修伊特说到一半,就在这时候──菲欧扭到脚失去了平衡。
“呀!?”
在她倒下的前一刻──有人用力拉住了她的手。
菲欧感觉到床垫弹簧振动的触感,似乎是修伊特救了她。
“痛痛痛……对不起。”
菲欧说到一半,发觉修伊特的脸近在眼前。
两人跌成一团倒在床上的结果──便形成修伊特压在仰躺的菲欧身上的姿势。
“啊……”
菲欧身体僵住了。修伊特也同样露出讶异般的表情。脸上失去了平常的游刃有余。
身前的衣服在倒下之际凌乱地掀了开来,露出的肌肤微微发烫泛红。
修伊特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姿势形同修伊特直接按住菲欧被拉着的手,好像能从牵着的手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菲欧紧绷的全身逐渐放松。
不知道修伊特是怎么解读这个反应的,他的脸缓缓地靠了过去。
他微弱的吐气轻触她的鼻尖。
两人的脸近到菲欧能够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修伊特眼中,菲欧闭上双眸。然后──
“回来了──”
听到索妮雅的声音,两人宛如弹开般分开了。
进来的索妮雅歪着头一脸疑惑。
“嗯?汝等是怎样?怎么了吗?”
修伊特瞬间移动到窗边,假装在看风景。
菲欧则是背对着门匆匆拉好衣服。
“没、没事!”
菲欧背对着索妮雅这么回答,她的耳朵红得不得了。
“呣……?总觉得怪怪的?”
“索妮雅大小姐,不问为妙。”
索妮雅歪头不解,紧接着进来的海儿贝卡如此劝告她。
菲欧怀着既像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扼腕不已的心情,隔着胸部按住跳得飞快的心脏。
她若无其事地用手梳理倒下之际弄乱的头发。
拨起头发的时候,手腕的手环炼子发出锒铛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