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变得好安静啊。”
从天上落下大量瘴气结晶体的异常情况发生的一天后,如今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影。
走在半化为空城的街上,卫斯理回答了札克的嘟囔。
“这也没办法。幸好昨天只有轻度瘴气中毒,但下次不见得只有这样。”
“如果风向又改变,下次不晓得会怎样。若明天的决战不能搞定,真的要不妙了。”
“是啊。也有难民对黑雪感到不安,想要逃离维克提姆。虽然好不容易才让那些人打消念头了,但不知道能撑多久……情况甚至不容许我们暂时撤退。正因如此,我们需要负责强攻破界树的人员──”
说到这里,卫斯理仔细打量札克的脸。
“没想到你居然会有人选,对方可以信任吗?”
札克露出宛如满嘴苦味、无所适从的表情。
“关于那件事,我的心情也有点复杂。虽然很犹豫该不该介绍给你们……但两害相权取其轻。”
卫斯理回想起一小时前在瓦特修汀宅邸的对话──
“问题在于随行部队。”
艾德亚特在决战前夕的会议提出了问题。
“论个人技能,奇莉叶小妹出类拔萃,但人手还是不足。希望至少能找到二十个具有荒野游击经验的人。”
“那太不切实际了,先生。”
以顾问身分同席的札克耸耸肩说:
“集结于这座都市的士兵,说穿了只是临时凑合的。先不谈集团战术,以需要配合情势判断的状况来说,负担实在太重了。”
“嗯,问题就在那里。那该怎么办呢……”
没有其他提案,代替会议室的饭厅陷入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卫斯理。
“不战斗就好了。”
这句话过于唐突,所有人都看向卫斯理。
“重点在于抵达破界树。歼灭途中的默兽,并不是必要条件。”
艾德亚特察觉到卫斯理的意思,他发出唔嗯的一声摸摸胡须。
“不需要打倒默兽,只要能够开路就行了……是吗?那样的确不需要有人专司防御,派最小限度的人员就够了。”
“而这座大陆具备那种经验的人。”
艾德亚特沉默半晌,恍然抬起头。
“负责护卫商队的佣兵团吗?”
卫斯理点头回答:
“商队护卫遇到默兽时,首要不是打倒默兽,而是将委托人送到要塞。他们应该会需要专门绊住默兽的技能和经验才对──若是如此,随行部队就不需要那么高的武力。”
“喂喂,等一下。就算是那样,这依然是件搏命的大工作喔?半吊子的人是无法胜任的。”
札克提出冷静的意见劝阻。
“需要具备足以甩掉默兽的马术,还得守住卫斯理的秘密,而且高手云集的佣兵团。在这种状况下的这座都市,刚好符合条件的人们──”
札克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视线游移不定。卫斯理投以狐疑的视线。
“啊──……还真的存在啊,我想起来了。”
最后,札克在帽子下露出了苦瓜脸如此说道,表情就像是在意卡在喉咙的小骨头般,十分五味杂陈。
──于是,札克用一副不情不愿的态度出面带路,到了现在。
“你的人选可以指望吗?这份工作就像下下签。不管报酬再高,我想对方都不会轻易答应的。”
“喔……这个嘛,是没错。”
札克发出呻吟,语气就像是受够了嘴里迟迟不消的苦味。
“但是,不管在哪里都少不了奇特的家伙……喔,就是这家店。”
札克在中央区和东区中间的酒馆停下脚步。
维克提姆为了安置难民采取了紧急措施,将沦为空屋的民宅分配给了难民。
“酒馆吗?以佣兵团规模的人数,待在这种地方的确比较适合。”
“是啊……卫斯理,你走前面。”
见札克让路给自己,卫斯理歪头不解。
“既然对方是见过的人,由你接洽不是比较快吗?”
“没问题……对方你也见过。”
尽管觉得札克的态度很可疑,卫斯理仍打开酒馆的门。
酒馆内聚集了多名佣兵。有人趴在桌上睡觉,有人拿着玻璃杯灌酒,有人在玩桌游,看起来就是专门做旅客生意的便宜酒馆。这幅平凡无奇的光景,一点都不像隔天即将迎战〈默示录之兽〉。
佣兵的视线集中在卫斯理身上。
“我是瓦特修汀卿的代理人。我想和你们的团长说话。”
卫斯理提高嗓门说明来意后,佣兵们的视线转向里面的吧台。有个男人坐在凳子上背对这边。他就是团长吧。
卫斯理走向那边,札克跟了过去。
好几名佣兵惊讶般地看着这边。不对──是在看着札克吗?
既然推荐这个佣兵团的人是札克,有人认得札克也不奇怪吧。倘若如此,他们大可以打声招呼才对。
总之,卫斯理从背后呼叫疑似团长的男人。
“你就是团长吧?”
卫斯理上前攀谈后,男人懒洋洋地转过头。
“嗯嗯……?喔,是你这小子吗?两天不见了。”
那是几周前在荒野村落相遇,两天前也打过照面的佣兵团长。
“可靠的佣兵团……原来是指你们吗!?”
“怎么,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才来的吗?”
佣兵团长看到卫斯理的反应后,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与其说是来找你……是有人介绍我可靠的佣兵团,我才来这里……”
“介绍?到底是谁会……哦?”
佣兵团长的视线停在卫斯理的肩上那带。他眯起眼睛,似乎觉得有趣般看着卫斯理背后的人物。
“哦喔……这还真是令人怀念的面孔。”
“……好久不见了,老头。”
札克语气不悦地打了声招呼。卫斯理看札克提不起劲,还以为两人不熟,但那从不客气的措辞,他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你们是什么关系?”
“孽缘。”
札克摆着一张臭脸含糊地回答。
“喂喂,你这样礼貌吗?你是来这里谈事情的吧?”
“要谈事情的不是我,这边这个小伙子有事要委托你。”
“委托?”
团长摸了摸下巴胡须,他眯起单眼看向卫斯理。
“看样子有苦衷啊。总之我就听听看吧。”
“原来如此啊。”
卫斯理说完后,团长发出沉吟双手环胸。
“也就是说,小子在代演英雄。这主意还真是疯狂。”
哇哈哈──团长豪迈地大笑。
酒馆一楼还有其他团员在场,卫斯理担心他们会泄漏情报,但是──
“喔,别在意我们团员。没有人会轻易地泄漏秘密,况且你救了我们两次。”
团员朝卫斯理高举有柄酒杯。
“倒是这种状况还喝酒……”
“无论何时都不能失去余裕,这是我们团的座右铭──那么,你是要我们负责护卫吧?”
“对。任务相当艰钜,无法保证能活命。”
团长眯起眼睛,正眼盯着卫斯理看。虽然卫斯理觉得像是被品头论足了,他仍毫不退缩地反瞪着团长。
不料,团长冷不防在嘴角浮现深沉的笑意,看向札克。
“你也要去吗?”
团长突然地试探,吓了札克一跳,但札克点了点头。
“对,我是那么打算的。”
“哦────?”
见团长笑得诡异,札克露出非常不高兴的表情咂舌。
团长拍了一下大腿,从凳子站起来。
“小子,这家伙借我一下。答覆等之后再说。”
团长踏上通往酒馆二楼的阶梯,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札克过来。
“快,过来这边。”
“怎样啦。”
“别问了,过来就对了。”
札克再度砸舌后──
“……我去去就回。”
他对卫斯理留下这句话,便和团长一同上楼。
从酒馆二楼再爬上梯子,打开阁楼的窗户爬上屋顶。
“到底要去哪里啦。”
札克尽管不耐烦仍追了上去,发现团长的目光看着城墙另一边的东北部。只见参天的漆黑大树在荒野中散发着异彩。
要说那像树木,的确是很像。但它巨大的程度非比寻常,光是如此就显得异样,甚至令人产生某种敬畏的感觉。根部的直径想必很可观,但和那规格外的高度一比,就显得很细而不成比例。而且中段毫无枝叶,就连顶端宛如枝叶的雾霭,其实也是高密度的瘴气。
尽管类似自然物,却有明显异常的部分,令人不由得产生诡谲怪诞的印象。
“──真是看不顺眼啊。”
团长摸摸下巴胡须,以沙哑的嗓音低语。
“看什么不顺眼?”
“那个大家伙。树通常是比人类更长寿、高尚的生物。那些该死的默兽居然模仿树,实在令人作呕。”
“树比人类高尚吗……那究竟是什么理由?”
“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杀害同胞。”
“……这句话从你这个佣兵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只像说笑。”
札克的讽刺,换来团长“哈!”的一笑置之。
“就是过着这种人生才能这么说,因为至今尽是干那种事啊。比起驱逐盗贼,和默兽交手要自在多了。”
“是吗?那么,打倒那个也觉得自在吗?”
团长眯起眼睛。
“那就没办法了吧。那小子也真是好事,自愿背负英雄那种头衔。”
“……一点也不值得吧。背负英雄这种麻烦的头衔,还要和那种东西为敌。最后留下的却是冒牌货的污名。”
团长侧眼看向札克的脸。
“你对那小子特别有感情啊。”
札克从怀里取出香菸点火,细细吐烟后涩讷地道来:
“……以前,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那家伙执着于成为英雄,简直无可救药。即使没有魔术素质还以为大有可为,自己也能够有所成就──那家伙怀抱着这种没有根据的自信,因为自己的失误波及同伴……最后害死了一堆人。同伴死了,护卫对象也死了。”
“喔,好像有过这样的人。擅自一个人背负一切、失手了就落跑、不知感恩图报的家伙。”
札克深吸一口菸,细细长长地吐出来。苦涩香气顿时弥漫,但随即混入荒野枯燥乏味的风中,消散不见。
“哈!无可救药。就算在那小子身上看到自己,你──”
“才不是那样。”
札克盖过团长的话,他心浮气躁地大声反驳。
“札克啊。你可别冲动喔。”
“……你指什么啦。”
“战场上不需要宛如找地方寻死的家伙,他们只会碍事。而且,凡事都有所谓的顺序。”
札克似乎从年迈的嗓音感觉到什么,他皱起眉头。
“喂,你该不会……”
“别误会了。我可一点都不想死。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满意地完成工作,接着品尝美酒。酒的味道取决于工作的成果。”
“这句话,你从以前就挂在嘴上。”
札克的语气听起来很傻眼,团长浮现浅笑。
“就是这个意思──克服这个难关后的酒,想必特别不一样吧。”
沉默并没有给人难堪的感觉。札克感觉到有些疼痛,以及比疼痛稍微再强烈一点的安详。又或者,那或许就是被称为乡愁的感情。
“──我说,喂。札克。”
团长打破沉默。
“你想不想回来我们这里?”
听到这句唐突的话,札克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
“哈!”
札克表现得像是听到不好笑的玩笑话般,从鼻子发出冷笑仰望天空。散布于蓝天的淡淡云朵,混入了叼在嘴边的香菸升起的青烟。
“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拿什么脸回去。”
“当然是你那张臭脸吧。”
“……随你说吧,老骨头。”
札克吸了一口菸,这次感觉没那么苦了。
不久之后,回到酒馆一楼的团长,向卫斯理表示愿意接受委托。
2
维克提姆遭受异常现象侵袭的次日。
隔天就是决战,索妮雅等人身在维克提姆西北部的森林地带。
“海儿贝卡啊,本宫猜想。”
“什么事,大小姐?”
主仆在马上交谈。
“我们该不会……迷路了吧?”
“大小姐英明。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这个地方已经走过第三次了。”
远处传来鸟鸣声。
在蓊郁茂密的森林内,枝叶形成天棚,连太阳的方向都无法确定。道路当然也未经修整,必须慎重地避开树根前进。
“那么,您有什么要辩解的吗?自告奋勇答应带路的柯蕾特修女。”
走在前面的柯蕾特抖了一下肩膀。
“这个嘛~就是──……”
柯蕾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寻找着辩解的说词。
“我经常接获为了打猎或采集药草进入这一带的人,被某人袭击驱赶的报告……”
“这句话听过了。那么,您所说的‘这一带’具体是指哪一带呢?说起来,您利用植物掌握方位了吗?标的物呢?”
柯蕾特受不了海儿贝卡的追问,她胡乱地甩手大叫:
“啊啊,够了!这种森林里面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恼羞成怒了。”
“这位修女真没用,真不知道至今都是怎样旅行的。”
“请不要说别人没用!长途旅行都是助手帮忙打点的!”
“说到这个,最近都没看到那小子。本宫还以为他受够汝了。”
“多亏了在我身边学习的经验,那孩子已经独当一面独立了!奇怪,他最后好像是用关爱的眼神看着我……”
柯蕾特似乎失去了自信,海儿贝卡无视她,重新面向索妮雅。
“话虽如此,我们差不多无法骑马前进了。如此一来,要不就是徒步前进、要不就是折返──”
说到这里,海儿贝卡冷不防地陷入沉默。
“呜呜……是报告有误吗?”
“不,那个资讯似乎是正确的。”
“咦?”
“失礼了。”
海儿贝卡突然抓着柯蕾特的领子,将她拉下马“唔噎”,直接扔到地面“咿呀”,踢了马背后将索妮雅一把抱走。
“呶哇!?”
索妮雅因不明白海儿贝卡突如其来的举动而陷入混乱。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矢,贯穿了索妮雅的头前一秒所在的空间。
海儿贝卡背对大树,掩护着索妮雅的娇小身躯。
“怎、怎么了!?怎么回事!?”
“有敌人来袭。”
海儿贝卡简短回答并迅速纵观周围。她的右手反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银短刀。
眼前是闲静的森林。然而,那片寂静背后潜伏着多数敌意。
海儿贝卡捕捉到树枝微弱的振动,并用短刀弹开上方飞来的箭矢。随后,戴着兜帽的人影尾随箭矢飞身扑来。
人影朝着海儿贝卡的头顶挥下山刀(廓尔喀弯刀)。山刀重心位于刀刃前端,便于利用本身重量连肉带骨一起砍断,是攻击力很高的刀剑。
短刀和山刀,双方的刀刃互相咬合,在迸出火花的同时,偏离了斩击的轨道。
踢起女仆装裙摆腾空而起的回旋踢画出弧线,捕捉到袭击者的头部。
被弹飞的袭击者摔出去,在泥土地面反弹了两三下。
“唏────!”
背后感觉到锐利呼气,海儿贝卡转身挥舞右手的短刀。
“铿!”的刺耳声音响起,金属互相咬合。
视线越过相交的刀刃交缠。
第二个袭击者比第一个痩小,看体型似乎是女性。然而,对方的眼神比锐器更加苛刻。在那里的是纯粹的敌意。
“午安,我是路过的女仆──这风俗还真是奇特,居然用交锋代替问候。”
充满余裕的话语,换来的是咬牙切齿的反应。
随后,袭击者突然后仰。就这么往正后方连续后空翻,和海儿贝卡拉开距离。
“反应很好。尽管这个颜色在昏暗的森林看不清楚。”
海儿贝卡挥出的左手,握着涂成黑色的短刀。她让对方的意识击中在右手的银短刀,并从死角发动奇袭。
虽然奇袭失效了,海儿贝卡仍毫不懊恼地淡然评述。
“唔、喂,海儿贝卡!别乱来……”
“大小姐请待在那里别动。若是有所保留,我方会人头落地。”
袭击者的兜帽被海儿贝卡左手的短刀划破、掀了开来。
对方有着浅褐色的肌肤和黑色的长发,眼睛细长锐利。身穿皮革制成的衣服,但不是用来保护身体的皮铠,而是着重机动性的款式。裸露的手脚、腹部、脖子到处刻着黑色花纹。
(刺青……?)
其他袭击者身上也看得到同样的花纹,但这个女人的花纹最复杂,范围也最广。或许是显示地位的标记。
以及──她的耳朵末端是尖的。
(看样子,柯蕾特修女的资讯是正确的。)
话虽如此,大可不必连一发现就立刻遭到攻击的反应都符合预想。
“年轻女人居然裸露肌肤,更有矜持一点如何呢──精灵小姐。”
“……设计菲欧那套衣服的人是汝吧?”
海儿贝卡暂且无视索妮雅的指摘。
浅褐色肌肤的女精灵将山刀插进地面。空出的双手在胸前交握,比出了复杂的手印。
“──《艾鲁卡•鲁堤亚•诺克托•乌鲁•亚斯提奥》──!”
女精灵咏唱了奇妙的咒语,随后──女精灵全身的刺青,发出了像鲜血一样红的光芒。
(魔力压上升了……推测是强化系魔术。而且和人类的强化系魔术不同。)
这样看来,布满全身的刺青和魔导公式是同样的东西吗?那是搭配自我暗示的咒语,提高集中力吗?
女精灵重新握好山刀并放低姿势。锻炼过的双脚肌肉隆起,彷佛绷紧的弓弦般充满力量。
随后,女精灵拖着红色彗星尾巴,在刹那间趁隙而入钻进海儿贝卡怀里。
“……!”
似乎是魔术的影响,发出炯炯红光的眼眸宛如猫科猛兽。
“《加速》!”
山刀瞄准喉咙往上挥击,海儿贝卡用左右短刀惊险地迎击。
趁着迸散的火花烙印于眼底之时,刀刃翻转从旁袭来。迎击的短刀将山刀往上挑。无法看见刀身。能对视野边缘闪过的银光做出反应,完全是仰赖身体练就的脊髓反射。
刀刃残光绽放出十道、二十道撩乱叠影。海儿贝卡用两把短刀抵挡、化解、勉强回避了攻击。
(速度和奇莉叶同等……但每一击都很重。)
持短刀的手逐渐发麻,握力减弱。
山刀横向旋转一圈袭来,海儿贝卡举起左手的短刀要防御山刀──来自意外方向的冲击打中左手。
那股冲击是踢击。山刀其实是佯攻,本来应该是横向旋转,却在海儿贝卡背对女精灵之际变化为纵向旋转,这等身手可媲美特技杂耍。结果女精灵的脚跟从下方踢来,弹飞了海儿贝卡左手的短刀。
“糟了……!”
海儿贝卡焦急起来,女精灵深入逼近了一步。配合扭腰使出全力斩击,直捣海儿贝卡的躯干──
“──并没有这回事。”
在即将砍中之际,女精灵的刀刃在海儿贝卡前方戛然停住。
女精灵瞠大眼睛。她的眼睛捕捉到微微反射光线的细丝。
“钢丝……!”
“裁缝工具是女仆的必需品。”
缠住山刀的钢丝,连接着海儿贝卡空着手的左手指尖。
“失礼了。”
海儿贝卡反转身体。彷佛会贯穿身体的踢击命中女精灵的腹部,女精灵摔向后方。
“…………唔!”
女精灵像猫般在空中灵巧地调整姿势着地,柳眉倒竖。
“你以为足技是你的特权吗?”
海儿贝卡气定神闲地将女仆装的裙摆拨整齐。
女精灵瞪着海儿贝卡并朝左右张开双臂。
以为女精灵要指示同伴的海儿贝卡提高警戒,只见女精灵将双手交握在眼前。
“──《赫鲁特•艾斯巴达•艾拉特•奴鲁•亚斯提奥》──!”
女精灵用双手打击地面。
随后,大地蠢动了。
“…………!?”
大地宛如生物般脉动,破土而出的是无数树根。树根彷佛拥有意志般扭动,宛如海啸同时袭向海儿贝卡。
“……呿!”
海儿贝卡正要逃走时,树根缠上她的脚。紧接着,树根也缠住了手和躯干并束缚全身。转瞬之间,海儿贝卡就被树根的波涛吞没了。
“海儿贝卡!”
索妮雅的呼喊声响起。袭击海儿贝卡的树根互相缠绕形成柱状。与其说是束缚,比较像是把人压死的术法。
女精灵从鼻子发出冷笑低语。
“顽强的女人。”
“那是我的卖点。”
“…………!?”
柱子在瞠大眼睛的精灵眼前从内侧爆炸粉碎。
闪光和爆炸冲击波呼啸,在所有人都别过脸去时,传来了轻盈的着地声。
“真是折腾──虽然我实在不是很想依靠这个。”
几乎毫发无伤的海儿贝卡站在那里。顶多只有围裙脏掉而已。
她的黑色左手变形了。前臂侧面往旁边打开,出现的开缝在猛烈地排放废烟。
“将使用者的魔力填入内部的魔力结晶,加上一口气发射的魔力炮──虽然是第一次以这个威力发射,但还满有用的。之后得向赫歇尔博士郑重道谢才行。”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女精灵用看到奇异事物的眼神瞪着海儿贝卡。
“这是有点方便的义手。至于我,则是普通的女仆。”
“女、仆……?那是战士的称号吗?”
“没错。在我的故乡,人人都怀着敬畏之意称呼‘女仆小姐’。”
“汝不要若无其事地灌输错误知识。”
“总之,先不谈那个了。”
海儿贝卡一语带过索妮雅的吐嘈,重新主持场面。
“虽然不小心顺势进入了战斗……不过你不再攻击我们了吗?”
女精灵尽管露出厌恶的表情,却没有刀刃相向。
“……没那个必要。我们已经抓到你们的同伙了。”
“同伙?”
海儿贝卡歪头疑惑。
“索、索妮雅大人~海儿贝卡小姐~”
海儿贝卡转头看向哭声来源。
“我被抓到了,请救救我~……”
有个修女被戴着兜帽的男精灵拿山刀抵住,正在放声啼哭。
索妮雅按着额头强忍头痛,她大口吐气。
如今接连出现戴着兜帽的人,他们之前八成都躲在树上。完全被包围了。
和海儿贝卡缠斗的女精灵上前一步。
“到此为止。想要同伙的命,就乖乖束手就擒。”
“就算你这么说,我身为侍奉瓦特修汀家之人,只要能够守住主人的性命,其他都是次要的事情。”
“过分!?海儿贝卡小姐,您讨厌我吗!?”
柯蕾特甚至忘了自己被山刀抵着,她当场大声抗议,海儿贝卡瞥了她一眼。
“毕竟相处了一段时间,还是有些感情的──和旧拖把差不多。”
“地位好低!请说些更能保障我生命安全的话啦!”
海儿贝卡稍微思考后说:
“其实那个修女装扮的女人,是超越我的武术高手。而且是能够单独匹敌一支大队的大魔术师。只要她认真起来,半径一百公尺内的人想必都会被炸成碎片。如果还要命,劝你们放开她比较好。”
“没、没错!小心遭天谴喔!”
“少骗人了。”
“的确是骗人的。”
“为什么要戳破啦!?”
柯蕾特泪眼汪汪,海儿贝卡嫌麻烦似地翻着白眼看她。
“真啰唆。既然您也是圣职者,请展现一下自愿引发大爆炸,和敌人同归于尽的自我牺牲精神。”
“小姐真会强人所难!那已经不是圣职者,而是自暴自弃的炸弹客吧!”
海儿贝卡尽管在耍嘴皮子,但仍不忘转动眼睛掌握周围状况。
(包围这里的精灵约二十名,树上还有众多伏兵──即使突破了这里,还要应付更大范围的伏兵吧。)
也就是说,可以将整座森林视为对手的势力范围吧。
(这么一来,也没办法只让索妮雅大小姐逃走。)
海儿贝卡一边努力掌握现状一边拖延对话。
“话虽如此,柯蕾特修女。透过您获得的情报网相当方便呢。实在不能在这时候舍弃您吗……呿。”
“咂舌了!那个人咂舌了!?听到了吗!?唉,听到了吗!?”
“闭嘴。你想被掐碎喉咙吗?”精灵警告柯蕾特。
“咿咿!?”
看见修女终于安分下来后,女精灵锐利的视线转向另外两人。
“你们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奴隶商人。”
“哦呀。原来诸位精灵愿意听我们说话。”
“我们本来就不打算流无谓的血弄脏森林,还是你们要就地化为尸体?虽然我们真的不希望流血,但有必要也不会迟疑。”
四周响起弓弦拉得更紧的声音。
“假如现在能够摸摸鼻子回去,本宫也乐得轻松。”
索妮雅耸耸肩,女精灵讶异地看着她。
“这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本宫早就成人啦!……啊,不对,现在不是想讲这种事。”
索妮雅甩甩头重新来过,她切入正题:
“本宫是索妮雅•瓦特修汀。是维克提姆领主艾德亚特的女儿。本宫代理父亲来到这里。”
实际上艾德亚特并未正式授予代理权限,但这部分暂且保密。
“首先,本宫为踏入汝等土地的失礼致歉。但是,除了直接来访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关于这点还请谅解。然后……可以先请汝等收起武器吗?本宫是来谈事情的。”
听到索妮雅的话后,女精灵皱起眉头。在她身后戴着兜帽的精灵──恐怕是男性──上前向女精灵进言。
“……伊葛蕾西亚,不需要理会她们。赶快收拾掉。”
“闭嘴。这件事由我决定。”
男人胆怯地退后一步。看样子,女精灵的身分地位似乎比较有力。
“小丫头,我们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速速离开这里。”
女精灵──唤作伊葛蕾西亚──冷漠地赶人,索妮雅锲而不舍地游说:
“本宫可不这么认为。汝等不可能没发觉正在侵蚀这座大陆的异常吧?”
伊葛蕾西亚的双眸更加锐利了。看样子精灵聚落也受到了影响。
“这座大陆正遭逢前所未见的灾害,那应该也是汝等需要应对的问题。”
伊葛蕾西亚瞪着索妮雅,并慎重地陈述意见:
“……这几天,动物的确很浮躁。但那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你们该介入的事情。”
“汝这么说就错了,那是这座大陆众生的灾厄。汝等也看到了吧?那棵高耸入云、阴森诡谲的大树。如果放任那棵大树不管,整座大陆将会被瘴气吞没。必须在那之前,设法处置才行──本宫有个提案。”
索妮雅大口吸气──她提高嗓门告诉在场所有人:
“本宫提议,人类和精灵两种族并肩作战。”
原本不明确的敌意,变成了比蓄势待发的箭矢更加锐利的杀气,射向索妮雅全身。
“注意你的措辞──小丫头。”
伊葛蕾西亚的视线彷佛本身就是绝对零度的刀刃,隔着皮肤直接施加压力。
“你再胡说八道──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座森林。”
那不是威胁,而是真正的憎恶,索妮雅缩起身子。
她早就知道那是会触怒精灵的提案。
(尽管如此……唔,如果不能达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这座大陆就没有未来──!)
索妮雅咽下口水强忍颤抖,她用紧张得发干的喉咙勉强挤出话语。
“……本宫不是胡说八道。再这样下去,人类和精灵都会灭亡……这是现实。还是……汝有应付那棵大树的手段?”
女精灵的回应稍微顿了一下。
“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不会帮助人类。”
不是出于道理,而是感情。然而感情并不是可以无视的东西。
这是可以预想的反感。最初住在这座大陆的是精灵,他们以部族为单位形成聚落,住在森林、平地、山岳以及各种地方,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建立和平社会。
后来人类为了追求新大陆而出现。在圣王权威统治下万众一心的人类,其集团战术在转瞬间便蹂躏了过着小集团生活的精灵社会。
依照人类的理论,或许有辩解的余地。但从精灵的观点来看,人类是绝对的恶,这是无法动摇的事实。
“──滚。再也不许踏进这座森林。”
伊葛蕾西亚示意后,精灵便释放了柯蕾特。
眼看伊葛蕾西亚就要这么转身离开,索妮雅紧追不舍。
“等一下!话还没说──”
咻!
风切声使得索妮雅停下脚步。
转身迸发的刀刃砍断了索妮雅的一搓头发。如果伊葛蕾西亚靠得再近一点,那刀刃恐怕已经取了索妮雅的性命。
“──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要你人头落地。”
索妮雅无法动弹,她宛如冻结般僵住了。
“只要你们离开,就放过你们。今后不准再和我们……”
威胁到一半的伊葛蕾西亚把话吞了回去,她疑惑地皱眉。
“你……在笑什么?”
索妮雅──笑了。
尽管发抖,仍扬起嘴角浮现浅笑。
“……你是恐惧到精神错乱了吗?”
伊葛蕾西亚充满狐疑,索妮雅摇摇头。
“喔……不,没什么……那个人在艰困的局面反而会露出笑容,本宫好像稍微理解那个人的心情了。”
“…………?你在说什么?”
“没事,本宫在自言自语。”
索妮雅长长地吐气。身体不再颤抖。
她彷佛豁出去般切入正题。
“伊葛蕾西亚。听说精灵是以氏族为单位形成聚落,决议事项最终由族长判断。汝如果是族长的话,也太年轻了。汝是代理人吗?”
“我没必要回答。”
“依本宫之见,汝是族长的亲属……八成是女儿。既然如此,汝根据当下的判断就拒绝本宫的提案,这应该有问题吧?这可是事关聚落的存续喔。”
索妮雅滔滔不绝地主张:
“刚才汝慌忙制止本宫前进,可见汝等的聚落就在前面吧?──好了,别那么暴躁。就像汝等看到的,本宫只是无害的小丫头。”
彷佛要躲避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索妮雅洒脱地说:
“本宫想直接和族长大人谈一谈,在此郑重请求会见。还是汝等认为会遭到像本宫这种小丫头暗算?不然,让这两人留在这里,本宫独自前往也行。”
“你不要擅自作主……!”
伊葛蕾西亚横眉竖目地瞪着索妮雅。
“居然说提案!?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厚脸皮的话……!人类单方面蹂躏精灵至今!你以为人类究竟害多少部族灭绝了!”
“这项指控实在令人惭愧。”
索妮雅苦涩地说完后,重新以平静的语气诉说:
“──听本宫说,伊葛蕾西亚。人类和精灵长年对立,这段对立期间都没有对话。人类之间想互相理解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即使费尽千言万语,依然难以摸透人心……精灵和人类要真正地携手合作,或许是永远都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放弃了。然而,在那段放弃的话语后头,索妮雅以否定的“但是”连接下文。
“可能性不是零──本宫认识拜人类为师,并与其建立羁绊的精灵。以及那名精灵指引、培育的弟子。”
索妮雅轻轻一笑,引以为豪地说出那个名字:
“那人正是本宫的友人兼当代的英雄──菲欧莲札•亚利杰黎。”
“什么……!”
伊葛蕾西亚心生动摇。
“只要还有愿意对话的人,就有和谐共存的可能性。任谁都无法否定未来的可能性。然而──如今就连这一线希望,都要破灭了。
──伊葛蕾西亚。即便如此,汝仍然要拒绝对话吗?面对灾厄降临,汝情愿一筹莫展地被毁灭吗?──人类和精灵,只要两个种族还在这座大陆,就应该尝试对话。因为──”
索妮雅放松表情,浮现微笑。
“我们并不是语言不通的禽兽。”
“……唔!”
伊葛蕾西亚的眼神产生微弱的犹豫。
索妮雅则是露出坚定有力的眼神,笔直盯着伊葛蕾西亚,并凛然地提高嗓门说:
“──本宫不会退让。想砍本宫就砍吧。如果斩杀渴望对话的手无寸铁之人,便是精灵的正义,那就尽管动手吧。”
“…………!”
眼看索妮雅开始朝着前方、朝着森林深处前进,伊葛蕾西亚倒抽了一口气。
一步、又一步。索妮雅不断前进。
她即将穿过伊葛蕾西亚旁边。
──一道打中骨头的低沉打击声响起。
娇小的索妮雅整个人被弹飞,她在空中飞舞后,摔落到地面。
瞬间,海儿贝卡飞快地转身想要掩护索妮雅。
“不要出手帮忙!”
索妮雅喝止了随从的行动。
爬起来的索妮雅额头滴着血。血穿过眉心、流过鼻梁,从下巴滴落。
伊葛蕾西亚挥出了套着刀鞘的山刀,索妮雅看着她。
“看样子,汝好像打消了取本宫人头的念头。”
她以那张流血挂彩的稚嫩面容,面向伤害自己的对手微笑。
伊葛蕾西亚皱起眉。在她心中怀抱的是困惑呢,还是──畏惧呢?
索妮雅用礼服袖子擦去额头的血后站起身。
“海儿贝卡,汝可别动喔,柯蕾特也一样。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留在原地。”
要吞下这道命令,想必不是只有有些苦涩的程度而已。海儿贝卡拿着短刀,瞪着伊葛蕾西亚好一段时间。
“…………遵命。”
最后,海儿贝卡收起武器,往后退一步。
索妮雅毫不迟疑地迈步前进。
在她的步履即将到达伊葛蕾西亚身边时──再度响起打击声。
索妮雅娇小的身躯飞舞于空中,血花散落于枝叶。
喀!──叩!──劈叽!──
彷佛连听到都会引发疼痛的掷打声,在森林中反覆响起。每次响起,小小的身体都会摔到地上。作工精致的礼服沾满尘土,到处绽裂脱线。更令人痛心的是少女本身。
从额头流下的血已让一只眼睛看不清楚,鼻血也已经凝固了。
右手无力地垂下,露出的肌肤看得见好几块瘀青。
但是──尽管如此,少女依然站了起来。
──伊葛蕾西亚困惑不已。
她以为索妮雅没吃过苦,是个只知霸占精灵土地、饱食终日的小孩子。她估计索妮雅只会讲好听的话,稍微吃到苦头就会逃回家。
然而,索妮雅不管受到再多折磨,依然站了起来。不管摔到地面几次,依旧勇往直前。
她的目光一点都没有衰退。照理说应该受疼痛折磨的她彷佛不知痛苦,依然浮现万夫莫敌的微笑起身。
套着刀鞘的山刀感觉格外沉重。
“……你放弃吧,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
伊葛蕾西亚不自觉地说出了那种话。
“……你的右手,骨头恐怕裂开了。”
“那又怎样?左手还能动,就算没了手还有脚。就算连脚都没了,只要脖子以上还能动就有可能对话。”
索妮雅的决心让伊葛蕾西亚内心发寒。
“而且──本宫知道一个人──即使明知会死,依然连最后一点生命都毫不保留,豁出性命迎战强大的敌人,并且获得胜利的男人。”
少女一顿一顿地诉说。她的眼眸中浮现的神色,是在怀念某人吗?
悲叹会将人击垮。但从悲叹的泥沼爬起来时,悲叹会成为燃料,帮助名为斗志的火焰烧得更旺。少女的眼眸正熊熊燃烧着斗志之火。
“为了延续那个人托付的希望,如果有需要──区区一、两只手,本宫随时都可以给汝。”
“……唔,你这家伙该适可而止了!你想死吗!”
看见少女绝不屈服的样子,伊葛蕾西亚提高嗓门嘶喊。
“…………?汝这句话还真奇妙。”
索妮雅像是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般地歪着头说:
“莫非汝以为──本宫完全无意搏命,就来到了这里吗?”
这次,伊葛蕾西亚完全无言以对。
“本宫的家人、朋友、百姓──现在也在搏命战斗、等待本宫。”
索妮雅吸气发出充满气魄的一声。
“那么,这里就是本宫的死地!本宫本来就没奢望过四肢倶全地回去!”
“…………!”
索妮雅的气魄逼得伊葛蕾西亚倒退一步。伊葛蕾西亚似乎觉得不小心退后的自己很可耻,她烦躁地咬牙对海儿贝卡她们怒吼:
“你们不打算阻止她吗!还是你们一点都不在乎同伴的命!”
“您这句话和事实有所出入。”
身穿女仆装的侍者,保持平心静气的表情反驳。
“我是女仆。随侍主人、协助主人是我的职责。发生万一时要成为主人的盾牌,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因为我更尊重索妮雅大小姐的意志──既然索妮雅大小姐决定搏命,我怎么能够阻碍她的决心?”
“…………唔!”
伊葛蕾西亚咬得臼齿发出轧轧声响。
“……如果你的主人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当场刎颈追随。”
海儿贝卡立刻若无其事地回答。
“……本宫真有福报。”
索妮雅不禁发出苦笑的叹息。
伊葛蕾西亚垂下眼帘。
──啊啊……是吗?
──这些家伙早就……
再度睁眼时,那双眼里蕴藏着明确的杀机。
伊葛蕾西亚从刀鞘拔出山刀并高高举起。
周围的精灵一阵紧张。
“──别期待我会点到为止。将猎补到的猎物一击葬送是我们的慈悲。”
高举过头的山刀刀刃戛然静止。
伊葛蕾西亚的眼神没有迟疑。
“不躲开会死喔。”
──精灵都知道。伊葛蕾西亚一旦摆出那个架式,挥出的刀刃就绝对不会放过猎物。
确实地一刀斩断猎物性命的慈悲刚剑。
那股紧张也传染给索妮雅她们。索妮雅她们清楚无比地感受,到伊葛蕾西亚是认真的。
就连森林的沙沙声都屏息匿迹,宛如时间冻结的一刹那过去。
──冻结的时间和锐利的呼气一同动了起来。
斩光一闪。
飞驰的刀刃斩断大气,刻下分割天地的一闪。
山刀刀身深深地没入大地。
在紧绷的紧张气氛中,伊葛蕾西亚开口了:
“……为什么你知道不会砍中。”
刀刃最后以一线之隔划过──看见索妮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目送刀刃轨迹后,伊葛蕾西亚抛出了问题。
索妮雅重重吐了一口气后回答:
“不……本宫毫无把握。说起来,本宫根本就不会那种高超本事。”
“那么,你为什么不退后?”
对于伊葛蕾西亚的追问,索妮雅回答:
“本宫已经说过了。这里就是本宫的死地。”
“……是吗?”
伊葛蕾西亚叹了口气,她仰望天空。
“该感到可耻的人,似乎是我才对。我居然会误判对方搏命而来的决心。”
伊葛蕾西亚将山刀收回刀鞘,她重新面向索妮雅。
“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族长──这是代理族长的决定!没有异议吧!”
精灵们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异议。
“这样好吗?”
“对于搏命表现决心的人,必须回报相应的诚意才行……倘若因为过于憎恨人类,就沦为更比人类还不如的败类,那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后,伊葛蕾西亚松了口气,她微微地笑了。
3
这天,卫斯理意外干脆地醒来了。
他在床上发呆半晌,等脑袋清醒后动手梳洗。
换好衣服的时候,房门没敲就打开了。奇莉叶探头进来。
“你起来了?”
“对。你才是,居然没赖床。”
用耍嘴皮子代替早安的同时,卫斯理披上长袍,顺便拿起立放的法杖。
“──走吧。”
卫斯理甩动长袍下摆,离开房间。
决战之日,就此开始。
维克提姆北部。士兵在围绕都市的城墙外侧整齐列队。
人数约有六百。虽然远不及维克提姆全盛期保有的战力,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网罗六百人已经算多了。话虽如此,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水准参差不齐。也有很多志愿民兵的脸色很差。
从城墙上俯瞰这幅光景时,难以压抑的不安掠过心头。
(以这种状态,打得赢吗……?)
士气称不上高昂。这样真的能够对抗〈默示录之兽〉的军队吗?
就在这时──
“肃静倾听!”
维克提姆正规兵的声音响起,六百人份的视线集中在一处。
在卫斯理身旁,集视线压力于一身,以绝不畏怯的步伐现身的是维克提姆领主艾德亚特•瓦特修汀。鼓噪平息、呈现一片寂静时,艾德亚特静静地开口:
“──诸君。决战时刻到来了。”
艾德亚特细细玩味地说出一字一句。
“接下来,诸君将前往战场。那是生与死的熔炉,不踩着军靴跨过同胞的尸体,就无法前进的惨绝人寰的地狱。”
看得出士兵倒抽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说这种引发不安的话?)
卫斯理抱持疑问,但艾德亚特搭配手势继续朗朗高谈:
“我们人类很无力。一旦遇上默兽,一爪就会丧命,连同临死的惨叫遭到蹂躏,化为大地的污渍,我们人类就只是这么渺小的存在。”
经过了足以让话语沉淀的停顿后──艾德亚特提高嗓门接着说:
“──但别忘了!诸君身后有谁!”
气氛改变了。
“不需要思考人类命运这些好高骛远的事。凡人能够背负的,顶多只有一个人。因此,想着一个人战斗吧。想着伴侣、父母、孩子,然后,想像吧。真正的地狱不是在战场──等待自己归来的人无力地遭到蹂躏才是地狱!”
艾德亚特的话语拥有的热情,渐渐渗透人心。
“在战场区别生者和死者的东西是什么?经验吗?技术吗?魔术熟练度吗?──不对!是信念!那正是我们拥有而〈默示录之兽〉没有的武器!正因如此,吾辈深信诸君将会胜利!”
艾德亚特握紧拳头、真情流露地嘶喊:
“今天手拿武器集结的人,想必都有各自的心路历程!有人怀抱着家人被夺走的绝望,有人化失去故乡的愤怒为力量奋发图强,有人将悲叹当作心灵的燃料设法站起──每个人背景都不一样!但我们能将那化为一个信念,团结起来!”
气氛更加狂热了。艾德亚特的话语以及铿锵有力的声音,唤起了士兵胸中的热血。
“我们每个人不过是急就章的朴钝箭镞!但是!数十、数百支箭镞结合起来,就会成为贯穿钢铁的无双刚枪!我们能够共有击倒〈默示录之兽〉、为等待归来的人掌握明天的信念!为了达成信念即使赴死也无惧的崇高勇气!”
艾德亚特高举拳头,士兵也追随他。
“相信自己吧!相信同伴吧!相信身旁的人拥有和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强韧意志!”
士兵不输艾德亚特地扯开嗓门回应。
“我们没有退路!既然如此,在胸中高挂抵抗的意志吧!然后我们要相信!演奏胜利凯歌的人,将是我们!”
欢呼声热烈到令人快站不稳。
艾德亚特彷佛也为自己的话语而狂热,高举拳头回应士兵。
(……甘拜下风啊。)
卫斯理诚心赞叹艾德亚特的演技。本来明显愁眉苦脸的士兵,如今宛如身经百战的勇士般,勇猛地高举武器。
望着因为艾德亚特的演说而慷慨激昂的士兵,卫斯理的眼底看见了故乡陷入火海的光景。
(……那天,如果我拥有足以凝聚人心的地位或力量,是不是就能守住村子了。)
卫斯理浮现这种想法,随即摇摇头。
(事到如今已无济于事了……而且,我还有其他角色任务。)
──没错。现在只要思考自己的使命。
自己能够回去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但不能连维克提姆都被夺走。这里有瓦特修汀的宅邸,有许多人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这座都市是那个人充满回忆的地方。
(休想夺走它──我绝对要阻止……!)
卫斯理沉浸在士兵的狂热情绪中,他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一小时后──卫斯理在魔导船普拉特尼的甲板上。
维克提姆到战场大约是徒步两小时的路程。要让身穿铠甲的士兵行军,稍嫌距离太长。于是集合地点设在距离战场两公里处。物资用马车载运,士兵则是由普拉特尼往返运送,这样就得以移动到战场,免于消耗体力。
“你好像很紧张。”
卫斯理背后传来说话声,吉儿薇丝特站到了他身旁。
“这个嘛……实在没办法保持平静。博士不必驾驶吗?”
“没问题。交给助手负责。”
“这样啊……不过,这艘船真厉害。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花不到一小时就能往返。”
“因为不受地形影响啊。原本还有武装方案,但现在顶多只有运输功能。”
“尽管如此,我认为依然是划时代的发明,利用魔力结晶确立魔力储存技术,还有利用魔力触媒代替魔导公式……不管哪个都是促使科技大幅进化的发明。”
“偏偏鲜少有人理解这点。我还得要逼中央那帮人吐出研究经费,费尽千辛万苦,才获得今日的成果啊。”
吉儿薇丝特露出苦笑。
“好了,牢骚就到此为止──其实,我有份饯别礼要给你。”
“饯别礼?”
这么说完后,吉儿薇丝特将身后用布包起来的细长物体递给卫斯理。
卫斯理接过那样东西,拿起来沉甸甸的。是金属吗?
“你打开看看。”
卫斯理依言将布拆开,出现的是──
“这是……剑?”
那个物体姑且具备了足以称为剑的最低条件。
疑似剑柄的部分缠着布,没有相当于剑镡的部分。不如说,只是将板状物体做成了剑的形状。
黑色的材质看似金属,但触感比较接近石头。奇妙的是,剑身刻着复杂的花纹,而且到处都开了孔。
“开满了洞……应该说,没有开锋,不是吗?”
虽然剑尖勉强磨尖了,至少可以突刺。但若不能劈砍,那就只是徒增重量的钝器。而且剑身还开了孔,强度也很不可靠。
“我并没有把它预设成普通的剑使用。那玩意儿是──”
听完吉儿薇丝特的说明,卫斯理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皱起眉头。
“……这真的能用吗?”
“不必担心。我是天才,天才的灵感通常都不会失败。”
“不,反而是仓促行事才会遇到挫折……”
“相信我吧,少年。灵感是来自你师父手上戴着的刻印板。难得有机会,我就试着做成那个形状。”
吉儿薇丝特扬起嘴角说“最重要的是──”,接着说:
“你不觉得,英雄就是需要剑吗?”
她彷佛开玩笑般笑着这么说。
∞
季节流转,夏天即将结束。
这个季节,维克提姆周边的气候相对宜人,但有时入夜温差很大,需要多加留意。
“最近都没下呢。”
菲欧将晾干的衣服收进起居室时,在庭院靠近屋子处坐着摇椅摇晃的修伊特如此说道。
“咦?”
“下雨。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这么说来的确是呢。好处是晾衣服容易干──对了!”
菲欧在胸前合起掌心,她似乎想到好主意般提议。
“要不要再找时间去野餐呢?趁天气变冷前。”
修伊特越过肩膀看向一旁的菲欧,他低声说“那也不错”。
“这个时期,去森林比较好吧。啊,干脆走远一点,去海兹威尔山脉如何?空气想必也很清新,一定很舒服喔!那边的森林有座很美的湖──”
“菲欧,你去过山那边吗?”
修伊特一问,菲欧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咦,啊,是的。我去过……”
忽然──菲欧觉得有点蹊跷。
(……什么时候去过的?)
自己来维克提姆前,应该没有那种自由。
“……我去泡茶喔。”
菲欧走向起居室深处。
她开火加热水壶,准备茶具。
寂静笼罩了只有两个人的宅邸。明明是白天,但屋外也很安静,宛如世界停止了运作。
菲欧看向墙上的挂钟。钟摆不会动,是什么时候故障了呢?
说到这个──现在是早上呢?还是中午呢?或是……傍晚?
时间感变得朦胧,时间流逝得很模糊。
水壶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振动起来。
“菲欧。”
背后传来说话声,菲欧正要转头──从后面伸过来的手便抱住了菲欧。
重重弹跳的心脏从内侧敲打胸膛。
“修、修伊特大人……?”
从背部传来暖意,连头脑最深处都在发烫。
“请……请问怎么了吗……?”
“菲欧──你在这里吧?”
呢喃声带来让背脊彷佛酥麻起来的甜蜜感,菲欧伸出指尖托着修伊特的大手,静静地点头。
“是……我在。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修伊特大人身边。”
从加热的水壶喷出蒸气的呼呼声,在起居室静静地回荡。
温暖的感觉,填满菲欧的内心。
菲欧心想──希望这瞬间能够持续到永远。
“唉……菲欧。我想问你一件事。”
“──是。请问是什么事呢?修伊特大人。”
“你想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4
重武装士兵在红褐色的荒野布阵,队形是以纵横八列为一个单位的方阵。各单位皆配置部队指挥官,八个单位排成一横排形成防卫线。
默兽的身影已在能够目视的距离。士兵们尽管紧张,但依然用鞋底刮着干枯的大地,一步步地前进。
在阵形后方,置身在最低限度的守备队中的艾德亚特对卫斯理说:
“这是将重点放在防御力的密集阵形战法。阵形会战因为不适合和〈默示录之兽〉作战而没落,但在魔术普及的这个时代,还有其他运用方式。”
士兵装备的盾牌巨大而厚实,足以从脚边遮到胸部。若是没有肉体强化系魔术,想必根本拿不动。
“在荒野对上默兽的情况,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包围。为此,需要先筑起坚固的防线。”
大盾连绵的景象,从正面看来就像是逼近的钢铁墙壁。
相对地,〈默示录之兽〉将二十只百臂巨人型放在最前排,采取攻击倾向的配置。
敌我距离约四百公尺,何时展开炮击都不奇怪,但〈默示录之兽〉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随着距离缩短,宛如后颈汗毛烧焦卷曲的紧张感成反比增加。
等到距离剩下三百公尺时──
‘……敌方有动作!’
从艾德亚特手中的携带型魔导通讯器,响起了负责观测的士兵声音。
随后──〈默示录之兽〉军队最前排绽放了爆炸之花。震撼腹部的炮声抢先响起,朝天空发射的数十发炎弹,描绘着抛物线的同时向前飞来。
“全军采取防御态势!架起盾牌准备承受冲击!”
各部队指挥官高声号令,士兵停下脚步架起盾牌。
大小约为成人环抱的炎弹如雨般落下。那幅光景俨然就是从天而降的灾厄,要将大地烧为焦土。
炎弹轰隆灼烧着大气逼近后──着弹了。
冲击炸得大地突起,伴随着压力的爆炸声敲打着卫斯理全身。爆炸火焰和土块飞扬,其中亦混杂了人的身影。
尽管快要被殴打腹部的音压震飞,卫斯理仍努力掌握战况。
“唔……被害状况如何!?”
尘土逐渐散去。似乎有一半以上的炮击因为距离不够落在阵形前方,但有几发击中人类军正中央。到处都能看到倒地不动的士兵。粗略估算,损伤约二十名。
“填补倒下的空缺,微速后退!维持防御态势!”
接到艾德亚特的指示后,全阵一边填补空缺一边缓慢退向后方。
第二次射击的炮声轰然响起,只有两发直接命中。拨起的土块如雨点般拍打,步兵部队持续后退。
第三次射击连一发都打不到,全都坠落在阵形前方。
(这个距离就是炮击的极限吗……比想像中远了点。)
不管怎样,这都不是能用弓箭或魔术对抗的距离。
默兽军队似乎发觉我方逃到射程外,开始前进。
“……似乎乖乖上钩了。”
卫斯理的低语,获得艾德亚特一声“嗯”的首肯。
“首先是耐久战。”
卫斯理一边后退一边瞪着默兽军队。
默兽军队同时前进的模样,宛如吞没大地汹涌而来的黑色海啸。
缓慢后退的同时,人类的战力逐渐耗损。
开战过了二十多分钟,牺牲者即将到达总数的一成。
炮击已经超过十次。虽然从第一次炮击后,命中的弹数已经被压到最低,但每当火焰之花绽放,仍必定有人倒下。
每次卫斯理都抠抓着自己,承受着犹如撕裂胸口般的痛楚。
目前人类军从开战地点退后约五百公尺。默兽军队已经跨越了接敌时人类军布阵的地点。百臂巨人型用四只脚前进的同时持续炮击,跟随在后的是多到数都不想数的大批默兽。
“──用密集阵形对付拥有大范围攻击手段的对手本来就非上策。”
马背上的艾德亚特开口。
“但是,对手是宛如靠条件反射战斗的默兽。假如默兽将我方引诱得更靠近一点才开始炮击,应该会造成我方更大的损伤。然而,它们无法忍到我方充分靠近的距离。尽管我方是在赌运气,且灾情也不小,但是──我方将它们吸引到这个地点了。”
──默兽是否有察觉到呢?艾德亚特将直接命中的弹数控制在最低的同时,故意让人类军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进行撤退。
‘瓦特修汀卿,是时候了。’
魔导通讯器传来说话声,艾德亚特点点头。
“萌生一半知性反而弄巧成拙。顾着在远距离削弱对方的战力,贪图轻松取胜──所以才会跌跤。”
艾德亚特高高举起手。
“引爆!”
语毕,百臂巨人型的脚下冒出青白色的闪光──
一闪──爆发性膨胀的闪光炸裂,释放出的魔力奔流朝天空迸散。
默兽连同土砂一起粉身碎骨、飘散在空中。
“事前设置的魔力结晶陷阱──日前已证明它的威力了。”
艾德亚特事先要魔导船普拉特尼低空飞行,并且派遣作业员前往默兽军队感应不到的地点,在交战预定地点铺设了大量的魔力结晶和引爆装置。
“正面打消耗战是愚蠢至极的事情。可想而知,即使正面冲突,也会败在火力──那么,人类睿智的滋味如何呢?〈默示录之兽〉的诸君。”
停止后退的士兵,紧张地吞口水关注,只见烟雾散去,爆炸中心点的状况也跟着揭晓。原本约二十只的百臂巨人型,半数化为瘴气之雾消散,勉强幸存的个体也出现四肢缺损等重大损伤。
“喔喔……!”“成功了!”“活该!”
目睹了不畏牺牲的策略成果后,士兵发出欢呼。
艾德亚特从腰际拔出刺剑并高举着。
“所有人听着!敌方炮击能力几乎都被封住了!接下来进入第二阶段!保持方阵前进!轮到我方攻击了!”
队列发出战吼架着盾牌进军。尽管剩下的百臂巨人型几度展开散发炮击,人类军依然维持阵形,缩短了敌我距离。
两军距离转瞬间缩小,在百臂巨人型后方待命的默兽发出咆哮冲出。从只有儿童那样高的默兽到超过三公尺高宛如熊的个体,乃至于外型像狼的四足兽型,缺乏统一感的默兽群蜂拥而至。
怒吼和咆哮。钢铁和爪牙。甲胄的银和默兽的黑──两股海啸正面冲突。
化为波涛粉碎的是黑色那方。
巨大的盾牌阻挡默兽突进,矛枪从盾牌缝隙贯穿默兽的身体。跳起来试图飞越最前排士兵的默兽,被后排士兵密密麻麻的矛枪串刺。
不仅是因为采取了重视防御的密集方阵这个奇策奏效,输了就没有后路的紧张感更激发了士兵的气魄和冲劲。
但敌人实在太多,而且还不会怕痛或退缩。要击退即使遭到穿刺依然冲过来的大批默兽并不容易。
“尽管趁着最初的冲劲占了上风,但陷入胶着就难以进攻啊……和预料中的一样呢。”
艾德亚特从容自若地点头,他转头面向在后方待命的人。
那里有四十骑左右的骑兵。不过骑在上面的,并不是身穿铠甲的士兵。
他们手中拿着用来校准魔术并扮演炮管角色的魔杖,而且是机动战用的小型魔杖。
“步兵在这场战斗的任务是防御。在战况胶着的现在,正是攻击手出场的时候──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万全!”
神情紧张地大声回应的人,是一群身材细瘦、恍若文官的魔术师。
“嗯。拜托你们了──魔术骑兵队,突击!”
接到号令后,四十骑的骑兵以五人为一组散开冲进战场。
──自古以来,骑兵的功用就是运用速度和重量突破敌方队列。
然而,自从对手变成默兽后,骑兵无法发挥功用,整个兵种都消失了。因为马匹无力应付默兽的攻击,再加上魔术普及,马匹根本追不上能够熟练使用加速系魔术的人。但艾德亚特任用魔术师取代重装兵,使得骑兵这个兵种重生了。
魔术师骑马最大的优点,便是由马匹负责机动力。五人为一单位的骑兵队围住方阵,从侧面对默兽发动猛攻。带状火焰、真空刀刃、冰之箭矢从出乎意料的方向袭击默兽。
默兽虽然试图应战,但魔术骑兵贯彻了一击脱离战术。而当默兽出现破绽时,密集方阵便趁机反制了默兽。
眼看战况开始倾向人类,护卫艾德亚特的士兵也大声叫好。
然而艾德亚特的表情依然凝重。
“战况呢?”
后方难以掌握战况。艾德亚特对着携带型魔导通讯器发问,宛如惨叫的说话声混着杂音响起。
“第八步兵部队,损耗率甚大!第二、三部队也逐渐遭到压制!无法维持战线!”
来自配置于高地的观测士的报告,表明战况还不能大意。
迪克•布莱特是铁匠之子。
他打过剑,却从没想过会拿剑上战场。他会下定决心战斗,是因为比他还年轻的英雄身影。
块头不大的少年身先士卒地迎战怪物──那个身影让他胸口涌上火热的冲动。
迪克当然没有战斗经验。但他以为自己拥有挥动铁槌锻炼出来的身体,便足以挥剑。
──然后,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咿咿咿!?”“嘎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
惨叫与临死呼号的合唱,混合着交战声从各处传来。
──起初人类军看似占了优势。小型默兽无法突破被训练为彻底重视防御的阵形,尽管速度缓慢,但人类军确实地在减少敌人的数量。
然而──运气不好的是,他所属的部队遭到被称为百臂巨人型的大型默兽余党攻击。百臂巨人型即使受了伤,刀枪不入的装甲依然健在。每当百臂巨人型挥舞和右手一体化的巨大长剑时,就会有好几名同伴飞上空中。有人被砍成两半丧命,及时防御的人则是摔在岩石上咳血断气。
“别让阵形瓦解!互相掩护的同时拉开距离!”
部队指挥官拚命想重组阵形,但陷入半狂乱的士兵完全听不进指示。终究是临时凑合的士兵,阵形瓦解后便不堪一击。
不只是百臂巨人型,从前卫空隙钻进来的小型默兽也是威胁。每当有人惨叫,便有血雾四溅,同伴一个个倒下。
迪克在惨绝人寰的地狱中杵着不动。茫然仰望的他,看见了默兽扑来的身影。
(啊啊……为什么我会跑来这种地方……)
如此后悔后,迪克的意识便中断了。
艾尔莎•诺兰德是新人魔术师。
去年从圣王都魔术学院毕业,被分发到维克提姆守备部队。
在学的成绩在上之下。虽然对术科有自信,但学科扯了后腿。因此,在争取圣王都工作机会的激烈竞争中,以些微之差落败。
维克提姆一度惨遭毁灭,学院中人将分发到这里当成下下签。艾尔莎本人虽然多少有些不满,却也渐渐认份地觉得普通家庭出身的她被分发到这里是适得其所。
“诺兰德副队长!右翼陷入苦战!我们过去支援!”
“瞭解!”
以五人为单位,重复一击脱离战术的魔术骑兵──这个新兵种发挥了一定的成果。
边描绘魔导公式边驾驭马匹是相当消耗神经的作业。幸好艾尔莎学过马术,拜这之赐,她以进入职场第二年的后生晚辈身分,荣获了魔术骑兵第三部队副队长──这种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感激的头衔。
(与其升官,我比较想要赶快结婚走入家庭……)
艾尔莎在心中发牢骚,以此逃避和死亡比邻而居的现实。
(啊──啊,真不走运……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应该要吃一次那家店的苹果塔才对。不是切片的,要整块。)
那是学生时代想过好几次却放弃的小小梦想。
第三部队飞驰过默兽群侧面,并施展魔术进行扫射。五人施展的魔术只有三发击倒默兽。但仍得以削弱默兽的攻势。
第三部队立刻脱离现场。副队长艾尔莎负责殿后,一边重整态势一边寻找下次攻击的机会──本来应该是这样子才对。
最前方的队长突然陷于爆炸火焰。
“!?”
艾尔莎尽管心生动摇,仍立即确认现状。
(百臂巨人型……!步兵部队在做什么……!)
队长身后两人的马匹,被爆炸吓得停下脚步。
“别停下来!立刻脱离这里!”
“啊,是……呜哇!?”
两人正要依照艾尔莎的指示行动时,默兽已经扑过来了。
一个被拉到地面,一个从马上摔下来半狂乱地逃走,但马上就被默兽追上。
(已经没救了……!)
艾尔莎当机立断,她试图带着最后一名部下脱离这里。然而──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行!”
陷入狂乱状态的部下,试图建构魔导公式攻击默兽。但记述毫无章法。
(会爆炸……!)
艾尔莎这么心想后,注入遍在魔力的魔导公式就爆炸了。不受控制的热波灼烧术者,并将艾尔莎拉下马。
“…………唔!”
艾尔莎摔得在地面翻滚、撞到身体各部位,好不容易终于停住。
“痛痛痛……!”
肩膀可能脱臼了,痛得板着脸站起来后──艾尔莎发觉自己被默兽包围了。
知道逃不掉后,艾尔莎浮现又哭又笑的表情。
“啊啊……真的是,不走运啊。”
随后──默兽从全方向扑向艾尔莎。
人们死去。
他们一个个发出临死的惨叫,甚至无法喊出惨叫声,就这样在荒野断送性命。
卫斯理握紧拳头。
战况不利的部队都是和百臂巨人型交战的。几乎毫发无伤残留下来的百臂巨人型有两只。负伤的个体还有办法应付,但想要对付四肢健全的百臂巨人型,凭这支军队的熟练度实在不够。
再者,魔术骑兵的确是强力兵种。但其能力过于偏重机动力和攻击能力。对敌人的攻击毫无防备,若是掉以轻心,就会立刻招致死亡。
(这样下去难保不会溃败……唔,只能出动我和奇莉叶……!)
只有卫斯理他们有和百臂巨人型交战的经验。但决战部队在步兵部队杀出血路深入默兽军队中央为止都不能动。万一负责护卫卫斯理的佣兵团耗损,抵达破界树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但是,如果主力部队溃败,就得不偿失了……!)
两个判断在卫斯理心中互相冲突。
现在要战斗?还是忍耐?──该选择以英雄的角度行动?还是以战术家的角度行动?
最重要的是,在此时离开总指挥官艾德亚特的身边也让人不安。艾德亚特的护卫部队只有最低限度的人手。万一默兽进攻到这里,将无法保障艾德亚特的人身安全。
喉咙刺痛。心跳在头盖骨内侧引发回声。体内焦急如焚,指尖却冰得发抖。
脑中一味响起“快想啊、快想啊”的催促声,关键的思考却在空转。
就在这时──
“你去吧。”
艾德亚特开口了。
“你是在担心吾辈吧?但小看吾辈就伤脑筋了。别看吾辈这样,能在五年前的战场存活下来,吾辈的顽强可是有保证的。”
卫斯理逡巡。在他举棋不定的同时,士兵也在陆续丧命。
自己的判断会左右许多人命,名为责任的锁链束缚着全身,完全无法动弹──
“喝啊!”碰的一声。卫斯理的背部从身后挨了一脚。
卫斯理大意了,他甚至来不及采取护身倒法,摔得用脸犁地。沉默半晌后,卫斯理像弹簧玩具般跳起来大叫:
“奇──莉──叶──────!”
卫斯理一脸逼近若无其事的奇莉叶。
“你突然这样是在干什么!”
“因为你一脸很想被踢的样子,我就不小心成全你了。”
“那是什么脸啊!?我有哪次想被你踢吗!?重点是,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现在是胡闹的时候吗!?”
“也不是顾着烦恼的时候吧。”
“唔……!”
奇莉叶说得一点也没错,卫斯理无法反驳。
奇莉叶手扠腰,她露出受不了的眼神凑近盯着卫斯理的脸。
“你想去救他们吧?那就去救呀。要救士兵,也要救胡子大叔。那样就好了吧。”
“……我怎么可能那样乱来。”
看见奇莉叶在近距离投来充满挑战意味的眼神,卫斯理别开了眼睛。但奇莉叶抓住卫斯理的头,与他正面对上眼。
“乱来才是所谓的英雄吧。你的乱来由我实现──别忘了。我和你两个人加起来才稍微能够独当一面。你不要自寻烦恼,依靠我一点吧。”
面对奇莉叶那股气魄,卫斯理先是不自觉地退缩,接着甩了甩头。
(啊啊,真是够了……我在干什么啊!)
“──奇莉叶。揍我!”
喀叽的一声。奇莉叶的拳头发出低沉声响,击中卫斯理的脸部揍飞了他。
“……唔,你也太不迟疑了吧!”
“这样清醒了吧?”
见奇莉叶毫不愧歉地咧嘴笑了,卫斯理大口叹气。
“……瓦特修汀卿,这里就交给您了。”
“嗯。别挂心之后的事。年轻人专心看着前方就对了。”
卫斯理点头回应艾德亚特,他从长袍口袋取出高压针筒,奇莉叶也接着跟进。
两人并肩而立,将针筒尖端抵在后颈上。
“──我们上。”
“喔。”
两人同时扣下针筒扳机。
负责阵形左端的第八部队正面临溃灭的危机。
方阵最怕来自侧面的攻击,因此在两翼优先配置了正规兵,对付小型默兽不成问题──照理来说是这样才对。
问题是,百臂巨人型的挥剑横扫超过了密集方阵的防御能力,一击就使得好几名士兵飞上空中。
第八部队的战力已经减半了,再这样下去,战线就要崩溃了。
“死守下去!别让默兽从这里进入后方!”
严峻的脸上刻划着深深皱纹的部队指挥官大喊。然而,回应却七零八落。
指挥官神色惭愧地咬紧臼齿。他早就做好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但他不能忍受没有达成使命就死去。
仅仅一只默兽带来的摧残,便让士气一路下滑。百臂巨人型现在也在挥剑横扫,有数名士兵一起身首异处。
百臂巨人型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同时逼近了指挥官。
“到此为止了吗……!”
巨大的长剑高高扬起,将天空分成了两半。
剑尖在摇晃,从头顶上方挥下宛如瀑布的一击──在命悬一线之际……
飞来的火球命中了百臂巨人型的头部。
“魔术……!?究竟是谁……!?”
指挥官看向火球飞来的方向。
在那里的是身穿长袍、五官精悍的少年。
“──让大家久等了。”
聚集了人类和默兽双方的视线──
“我是英雄。”
少年报上名号。
银光在荒野的战场上纵横。
正以为百臂巨人的刚剑捕捉到了在周围跳来跳去的恼人敌人时,敌人却宛如影子般溜走了。
──奇莉叶的加速系魔术,早就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如今还用灵体强化药叠加强化效果,速度已经到达普通人的眼睛难以捕捉的等级。
当百臂巨人型再次挥空时,它的手被某种东西拉扯发出了摩擦声。百臂巨人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上缠绕着层层锁链。锁链另一端则由一群士兵在拉扯。
百臂巨人型的意识产生了不成言语的烦躁。它试图靠蛮力甩掉锁链,但尽管鞋底刮掉大地表面,士兵们仍然努力踩稳脚步。
百臂巨人型的巨大身躯失去平衡而崩塌。四只脚的其中一只脚关节部位插着剑。
“跟卫斯理说的一样!”
尖声说话的人位于默兽正面。
‘新型的上半身太重了。这像节肢动物的四只脚,就是用来支撑上半身的东西。如此一来不仅无法灵敏地应对,而且失去平衡就崩溃了。’
奇莉叶用剑指着百臂巨人型。
“你太贪心了。又是剑又是大炮,一味重视攻击,完全忽视了机动力。这种慢郎中──怎么可能抓得到我!”
百臂巨人型发出烦躁的咆哮,它将左手的炮管对准奇莉叶。
瞬间,奇莉叶的身影倏然消失。
贴地而行的影子在钻进炮身死角的同时炼制锁链。少女穿过默兽胯下离开时,默兽左手的炮管已经遭到层层锁链束缚。
奇莉叶将锁链另一端扔给士兵们。
“用力拉!”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大声怒吼拉扯锁链。百臂巨人型虽然试图撑住,但由于一只脚破损以致无法施力,被拉得上半身往前栽倒。
奇莉叶从背后扑向失去平衡的百臂巨人型。
随后,百臂巨人型彷佛在等待这一刻般打开了背部装甲,喷出无数具有钩爪的触手,钩爪试图要刺穿奇莉叶──
“我才不会每次都上钩!”
奇莉叶从事先准备的魔导公式中,接连炼制出剑身厚实的直剑──罗马短剑。她扭转身体,抓起罗马短剑连续投掷。
重量十足的剑身弹开钩爪,刺进百臂巨人型的背部。默兽发出痛苦的咆哮,想要关上装甲,却被插在背部的剑阻碍了。
“大叔!”
“喔!”
回应奇莉叶的是佣兵团长。他的手中握着捕鲸叉,那是用来捕捞巨大海栖哺乳类的狩猎工具。不只是叉头,整体都是金属制的,颇有重量。叉尖正下方绑着发出鲜红色光辉的魔力结晶。
团长将捕鲸叉搭在肩上摆出投掷姿势,上臂肌肉彷佛要撑破般地隆起。
“呶唔──────!!”
被肉体强化魔术强化的铁臂射出捕鲸叉。捕鲸叉深深刺进百臂巨人型的背部。叉尖的倒钩陷进肉里,牢牢地固定住。
随后,埋进默兽体内的魔力结晶发出强烈的闪光爆炸了。
零距离的爆压将百臂巨人型的背部挖掉一大块。
失去力气的百臂巨人型趴倒在地。从庞大身躯吐出了瘴气之雾,士兵确认这点后,发出了欢呼。
“《烧尽吧•炼狱炎蛇》!”
在启动咒文触发下,火焰之蛇咬住百臂巨人型。
百臂巨人型不耐烦地挥舞手臂扫掉火焰。
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敌人’令默兽感到烦躁。
火焰造成的伤害很轻微,但会阻碍视线。默兽想要瞄准时,在空中飞舞的‘敌人’就会在绝妙的时机发动魔术。
对于默兽发射的炮击,‘敌人’则会迅速翻转回避。只要炮击能够打中,一击就能够葬送那种渺小的存在了。
“──排成横排一齐射击的确是威胁。但它们的动作都很单纯──只要预测时机,要躲开并不难。”
即使听不懂人类所说的话,那睥睨的视线就足以让默兽感到烦躁。
百臂巨人型开始感到焦急时──一样东西被抛到眼前。那是拳头大小的球体。
下一瞬间,球体被子弹贯穿,伴随破裂声冒出白烟。百臂巨人型追丢‘敌人’的身影,盲目地挥舞右手的剑拨开烟雾。
此时──它在烟雾前方捕捉到了‘敌人’在空中飞行的恼人身影。百臂巨人型觉得这是大好良机,它将左手的炮管对准‘敌人’。
灼热的火球在炮身深处膨胀──随后,百臂巨人型的左手从内部被炸飞了。
百臂巨人型不仅失去整条左手,连左胸装甲都剥落了。
“做得好──札克。”
“遵照您的吩咐,指挥官大人。”
卫斯理后方十公尺的岩石阴影处,传来戏谑的回应。
是架着长枪的札克。札克从胸口取出弹药观察,弹药的弹头不是铅,而是红色结晶体。
“幸好这玩意儿的功能正常。万一它爆炸,我的手指就要飞了。”
魔力结晶。虽然小型,但在百臂巨人型即将炮击之际射进炮管,即可引发连锁爆炸。结果就如眼前所见。
百臂巨人型发出痛苦愤怒的凄厉叫喊,朝着卫斯理而来。
“掩护呢?”
“不需要。”
卫斯理冲向百臂巨人型。
默兽挥下右手的剑。剑以直接命中头顶的轨道逼近,卫斯理却主动迎上。
“──《加速》!”
猛烈加速的卫斯理在原地留下残像、穿过了剑的下方。紧接着,卫斯理零点数秒前所在的空间被剑刺穿。
在加速效果消失的同时,卫斯理钻进百臂巨人型的怀里,将法杖对准正上方。法杖尖端指着百臂巨人型的左胸,也就是刚才爆炸导致装甲剥落的部分。
卫斯理激发了运用延迟咏唱保留的魔导公式,交叠于法杖浮现的是三道中级魔导公式。
“《凿穿吧•螺旋枪》──三重启动!”
这是在实战中几乎没有机会使用的近距离魔术。一般用于开凿矿山的坚硬岩盘,相对于较短的射程距离,威力在中级魔术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卫斯理重叠了三道螺旋枪,并以贴身状态射击。破坏的力场描绘着螺旋,从百臂巨人型的胸部贯穿至背部,开通出巨大的洞穴。
百臂巨人型停住不动,逐渐化为瘴气之雾消灭。
由于讨伐了猖狂肆虐的百臂巨人型,人类军的士气也上扬了。
“接下来怎么办,卫斯理?要和小小姐会合前进吗?”
札克这么提议,卫斯理思索起来。
(战况的确是渐渐恢复优势了。现在就算我们脱离战线,应该也撑得住──)
本来差点瓦解的队伍逐渐重整。战况时好时坏。既然如此,尽早破坏敌方的指挥系统就是最大的掩护。
卫斯理下了这个决断,举起手正要号令──
士兵的头在眼前飞上空中。
“什么……!?”
简直像是在变戏法般,士兵接连身首异处。
“怎、怎么了!?”“头、头断了……!”“在、在哪里!?敌人在哪里!?”
战场在量产着无头尸体。四处传来士兵的叫喊,恐慌开始传染。
危机感加速了呼吸,但思考持续空转,整理不出该下达的指示。
──默兽的攻击?从哪里来的?看不见。远距离攻击,是锐器吗?必须下达指示。要命令大家趴下吗?──那样压制不住正面的默兽。采取防御态势──防御什么?还是要后退?──这样维持不住阵形,会让全员溃不成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着惨状连锁扩大,他的思考也结冻──
“──左边!”
札克的呐喊化解了全身的僵硬,卫斯理立刻举起法杖防备。
铿的一声响起,卫斯理感受到法杖的金属芯和硬质锐器互相咬合的触感。
那是宛如黑色镰刀的手臂。
(飞行型吗……!)
镰刀和默兽的臂骨一体化,内侧长着一层翼膜。飞行器官宛如蝙蝠,头部却像皮包骨般骨节嶙峋,非常诡谲恐怖。
“叽唰──!”宛如撕裂金属般聒耳的声响,从极近距离敲打鼓膜,震得卫斯理缩起身体。
枪声响起,子弹擦过卫斯理的脸颊,击碎皮包骨默兽的脸。
“你没事吧,卫斯理!”
默兽中了那枪后当场毙命,很快就开始散播起瘴气之雾。
“是新种吗?还真是脆弱。”
“……因为用来飞行的骨骼变成了武器吧,搭配滑翔更加强了斩击锋利度。我想它是因为身体变轻,才变得脆弱。”
“特化攻击、用过即丢吗……真是棘手。”
札克边说边瞪着天空。卫斯理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后──倒抽了一口气。
在战场天空盘旋的黑影,宛如云霞般铺天盖地而来,即使保守估计,数量也不下一百。
成群的飞行型同时掉头,两翼的刀刃一齐朝着这边而来。
“……唔,所有人,警戒头上!敌方要俯冲了!”
指示究竟能有多少意义呢?从高处一气呵成地俯冲的飞行型,将位能转换成速度灌注于黑刃展开突击。
装备大盾的士兵勉强熬过攻击。试图用矛枪防御的士兵,手臂和武器一起被砍飞了。无法反应的士兵,则是毫无招架之力地被砍断了头。
有几只飞行型在冲撞时撞碎了自己的身体。但剩下的飞行型再度升空,在天空盘旋预备下次突击。
“不妙喔,卫斯理!几乎没有能够远距离攻击的士兵!”
札克反覆射击,枪枪都击落了上空的飞行型,但击坠数和总数相比简直微乎其微。
──这就是速成士兵的极限。
要培育具备实战水准的弓兵,需要很长的训练时间。魔术师在这场战斗则是被当作骑兵运用,即使将他们集合起来,压制力也称不上足够。
更糟的是,因为注意力放在上方,地上的默兽现在再度占上风。
这样下去战线将会瓦解──即使知道这点,却没有有效的办法。
不,在那之前──
一部分飞行型脱离这里前往战场后方。
卫斯理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战场的败北条件并不是只有士兵全灭。只要总指挥官阵亡,在那个阶段也几乎等于败北。
“那些家伙打算攻击大本营……!”
〈默示录之兽〉学会挑大将首级下手了吗?
艾德亚特的护卫约有五十人。就算想派援军,但步兵部队正因为飞行型的猛攻,而阵脚大乱。
毛骨悚然──绝望用冰冷的手抚过卫斯理的心脏。
决定要掩护步兵部队的是卫斯理。结果卫斯理无法应对战况变化,导致艾德亚特陷入危机。
(我……错了吗……?)
“卫斯理,要是艾德亚特先生阵亡就完蛋了!快去!”
札克一边射击越过头上的飞行型一边提醒他。
(……唔,后悔等之后再说!)
卫斯理发动重力系魔术飞翔,赶往艾德亚特身边。
他使出自己的最高速度。但还不够,仍然无法与飞行型缩短距离。
护卫部队以艾德亚特为中心组成阵形。他们打算形成人墙保护艾德亚特吧。但是,仅管不得已出了此下策,对付从空中强攻的飞行型并没有太大用处。明知如此,护卫部队仍努力想达成使命。
到不了。保护不了。救不了。
不管付出了再多的牺牲和决心,但只有这种程度吗──
在切成片段的刹那时间中,卫斯理看见了。
飞行型同时俯冲杀向护卫部队。
这个距离根本来不及。伸出的手构不着,没有时间构筑魔导公式。
席卷而来的绝望感,让世界没入灰色。
──又来不及了吗──
不惜假冒英雄也想要延续的人类未来,现在却即将断绝了。
──还不够吗──
做了许多牺牲才来到这里,但都将在这一瞬间回归于无。
一只飞行型先行一步,它以艾德亚特为目标亮出黑刃。
眼前出现艾德亚特身首异处的幻影,现实朝那一瞬间收束。
在伸手不及的前方的艾德亚特──
“嗯。”
他从容自若地抚摸着八字胡──
“来得真晚。”
银色光辉在战场上空闪过。
正要砍下艾德亚特头颅的飞行型,被剖成两半掉落在地。
比默兽还快,呈一直线飞驰过空中的银光,化为人形。
那人穿着深绿色洋装,以及和战场一点都不搭调的围裙。
她轻盈地降落在荒野后,优雅地行了一礼。
“──失礼了,艾德亚特老爷。路上稍微耽搁了。”
海儿贝卡不苟言笑地这么说。
“但是──得先打扫才行。”
双手在眼前交叉,指间瞬间出现飞刀。
海儿贝卡挥出交叉的双手。飞翔的飞刀迎向瞄准艾德亚特高速落下的飞行型。被飞刀刺中的飞行型接连坠地。
觊觎艾德亚特的飞行型已经被击坠了。但攻击护卫部队的飞行型仍然健在。
不料──巨大的矛枪贯穿了飞行型。
矛枪如骤雨倾盆般落下,将飞行型串刺在地。
“怎么回事!?是谁发射的……!?”
正在攻击护卫部队的飞行型转瞬间被击落一半以上,剩下的飞行型警戒地提升了飞行高度。
“卫斯理!”
远处传来了呼喊声,卫斯理转头就看到一匹马往这边冲来。坐在马背上的是行踪不明的索妮雅。
“抱歉,来迟了!”
“索妮雅大人!?你那些伤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索妮雅满身疮痍。脸上到处是肿起的瘀青,右手以布巾吊在脖子上吊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先不谈那个了!战况很不利!请索妮雅大人退下!”
“哦──那正是时候。”
“咦?”
卫斯理正要反问──随即发觉。
索妮雅背后的高地站着成排人影。他们都穿着同样的民族风服装,且都有着浅褐色的皮肤。数量约有上百人吧。
“那是……?”
索妮雅浮现万夫莫敌般的微笑说:
“是援军。”
伊葛蕾西亚从高地俯瞰战场,她英勇地提高嗓门发号施令。
“同胞啊!荣耀的亚斯提奥之民啊!让默兽和人类见识我们的力量!”
精灵们拿弓搭箭,用力拉弓发出轧然声响。精灵的刺青发出红光,红光逐渐传到搭在弓上的箭矢。
“──放!”
号令一下,无数箭矢化为箭雨倾注而下。
那些箭矢没有装箭镞,只是削尖的木棍而已。然而,箭矢射出后便随即扩大、化为矛枪。
矛枪袭向在头上盘旋的飞行型,将它们接二连三击落。
“一半的人留在这里继续射击!剩下的人跟我来!──在此展现我们精灵的武勇!”
伊葛蕾西亚从腰际拔出山刀,她毫不迟疑地冲进下方的战场。
“是援军……”
某个士兵愣怔地低语。接着宛如波浪般传播开来,化为震撼大地的欢呼。
精灵的弓施展的精密狙击能在混战中准确地射穿默兽。冲进战场的精灵则是巧妙地运用山刀,身轻如燕地来回跳跃斩杀默兽。
“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精灵正在战斗啊!还是你们是胆小鬼,站不起来了吗!?”
部队指挥官激励士气,士兵雄壮嘶吼着回应。人类军逐渐恢复气势。
攻击艾德亚特的飞行型已经收拾干净,和索妮雅她们一起和艾德亚特会合的卫斯理像是感到难以置信似地低语。
“没想到真的能说服精灵成为友军……?”
“汝等可是搏命奋战哪。不能引发这种程度的奇迹,还算什么瓦特修汀!”
索妮雅那张还残留稚气的脸上浮现万夫莫敌的微笑。然而,看她遍体鳞伤的模样,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卫斯理不知道详情,但为了引发精灵援军的奇迹,索妮雅也奋战过了吧。
结果形成了夹击默兽的局势,战况再度倾向人类军──不对,是倾向人类精灵联合军。
“你似乎很乱来啊。索妮雅。”
“父亲大人。”
艾德亚特看着女儿浮现微笑。
“回来得正好。这样才是吾辈的女儿。”
“嗯。本宫不能永远都无能为力。”
索妮雅哈哈大笑,艾德亚特引以为傲地凝视她。
“先不谈那件事,是谁这样狠心地对待索妮雅宝贝呢?这简直等于是对吾辈宣战,若得不到合理解释,吾辈可要亲自教训匪类──”
啪的一声。海儿贝卡一掌弹了艾德亚特的后脑勺。
“请冷静,老爷。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吧。”
“嗯,的确。”被海儿贝卡打得头歪向一边的艾德亚特维持这个姿势点头。
“卫斯理!贝儿老师!”
奇莉叶和札克与团长率领的佣兵团会合。
“没事吧!?呜哇,大叔的头是怎么了!默兽干的吗!?好恶!”
“不可以这样,奇莉叶。那是对主人该有的态度吗?”
“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卫斯理甚至忘了状况,他反射性地吐嘈。
艾德亚特用双手将脖子扳正,重新面向卫斯理。
“卫斯理小弟,这里就交给我们。多亏索妮雅带来的援军,战线逐渐好转了。”
“现在正是进攻的时候,大将。你没忘了任务吧?”
团长点点头。
卫斯理像是被推了一把,一一看着盯着自己的众人。
(是啊,没错……我得做自己该做的事。)
卫斯理瞪着参天大树。他将该打倒的敌人烙印于眼底后,便重新面向佣兵团。
“──作战进入下一阶段!接下来,决战部队将朝着目标地点进攻!”
卫斯理用法杖指向高入云霄的不祥大树。
“敌人是《破界树伊尔明苏尔》!我们要从散播瘴气侵蚀天空的怪物手中,取回人类的疆土!”
然而,佣兵没什么反应。看到卫斯理皱起眉头后,佣兵团长露出苦笑。
“我说,小子。我们这种粗人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说法。要激发干劲就要用更简单的方式。”
团长上前一步,他发出感觉不出年纪的宏亮声音。
“你们听着!不要想得太困难!照平常那样就对了!别丢了小命,一边吸引该死的默兽的注意力一边逃命,将英雄大人送到那棵碍眼的大树那边!这样就会有一辈子都喝不完的酒,而且佣兵团还会获得协助英雄的功臣头衔!”
“所以是什么意思,团长!”
团员提出疑问,团长扬起嘴角笑着说。
“这么好康的工作,可遇不可求──鼓起干劲吧,弟兄们!傻子才会错失赚钱机会,我们这团应该没有傻子才对吧!没说错吧!”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佣兵团发出欢呼,高举各自的武器。
“这样如何?”
团长浮现浅笑,卫斯理耸了耸肩骑上马。
他在握住缰绳的手使力,重新面向破界树。
卫斯理吸了口气,大喊着:
“所有人,突击!”
他们朝着高耸入云的大树奔驰而出。
目标距离约两公里。目标呈树木形状还异样地高,以致不容易掌握距离感。
卫斯理转头确认背后,似乎没有默兽追来。
“别在意后面。就算有默兽追来,我们的团员也会设法处理的。”
团长看穿卫斯理的疑虑,在嘴角浮现坚定的浅笑。在这种状况下还这么沉着冷静,不愧是身经百战。实际上,他们的经验确实派上了用场。
‘护卫商队时,我们会使用诱饵。趁诱饵吸引住默兽时,将委托人护送到目的地。默兽的脑袋没那么灵光,就算有统率群体的头目,单独一只依然很好应付。’
也就是说,这是将六百名士兵构成的本体当作诱饵的作战计画。为了让仅仅三十名的决战部队先行前进,六百人身陷危险之中。
这个情况令人心急。此时士兵也持续在牺牲。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须尽快前进才行,不然会愧对那些捐躯的士兵。
(这就是没有英雄的世界的理所当然吗……)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英雄,人类早就灭亡了吧。
和《破界树伊尔明苏尔》的距离剩下一公里多。其威容在视野中变得更加巨大。
(没有追击……问题是──)
“呃啊……!?”
奔驰在队伍外侧的佣兵发出惨叫落马。
“是默兽!躲在岩石背面!”
卫斯理眼角余光看到从岩石后跳出来的黑影和佣兵扭成一团,将佣兵拖下了马。
“是伏兵……唔,果然有埋伏吗!”
默兽虽然会中艾德亚特的计,但似乎至少懂得配置预备兵力护卫大本营。这一带的大地起伏剧烈,多的是默兽能够潜伏的地方,是埋伏的绝佳地形。
“彼此靠近一点!互相掩护死角!”
在佣兵团长指示下,佣兵驭马聚拢在卫斯理周围。团长在卫斯理右边,札克在左边,奇莉叶在后面。前方也有佣兵掩护,卫斯理处于四方都有人守护的状态。
“呃啊啊啊啊啊……!”
“可恶的东西……呃啊!?”
到处都冒出了怒骂和惨叫声,每次声音响起,构成队伍的人数都会减少。
斜前方有小型默兽从悬崖朝卫斯理扑来。
枪声响起。骑在旁边的札克用长枪击落默兽。
“真是的,没完没了……喂,老头,你没累趴吧。”
“哈!年轻小伙子说什么蠢话。我再干十年都没问题。”
团长挥舞弯刀,一刀制伏扑过来的默兽。
“还没退化到需要乳臭未干的小鬼头替我担心。”
“是这样、吗!”
札克边说边倒转长枪,用枪托扫开默兽。
突然间,前方地面裂缝喷出了暗褐色泥巴。
“躲开!”
佣兵立刻操作缰绳试图躲开泥巴,但仍有好几名佣兵遭到拥有意志的泥巴奔流吞噬。
卫斯理咬牙。佣兵接二连三牺牲。牺牲的不是自己,只是凑巧而已。自己就这样牺牲某人的性命继续前进。
简直就像走在尸体铺成的道路上。和破界树的距离剩下五百公尺──要走完这段短短的距离,究竟还要付出多少牺牲?
“别退缩!勇敢前进!”
尽管如此,卫斯理非下令不可。
剩下的距离逼近三百公尺时,十只以上的默兽阻挡住了去路。
(……唔,这不是能够强行突破的数量……!)
“小子,这里由我们断后!”
团长对咬紧臼齿的卫斯理这么说。
“太乱来了!”
“相信我们,大将。豁出性命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
卫斯理环视众人。一路追随至今的佣兵也都坚定地迎视卫斯理。
“……唔……交给你们了!”
卫斯理做出让他快吐血的痛苦决断,佣兵斗志高昂地发出战吼、策马加速。
打头阵的佣兵冲进默兽群强行开路。卫斯理、奇莉叶、札克溜进缝隙之中。
已经没有默兽挡路了。三十名佣兵杀出的血路成为通往破界树的路标。
卫斯理从长袍内侧取出装在玻璃筒内的魔力结晶。
(这和魔导船使用的魔力结晶是同样的东西,是纯度最高的魔力结晶……这是目前能够准备的最大火力!)
如果这个行不通,就再也没有消灭《破界树伊尔明苏尔》的办法。
前方的地面隆起,穿破大地出现的是潜藏于地底的破界树树根。
树根像鞭子般摆动着,袭向卫斯理。
札克的枪击接连将树根击落。
“别停下来,卫斯理!我会掩护你,直接冲过去!”
撕开地面冒出来的树根缠住了卫斯理的马。整匹马被高高抬起,卫斯理被甩到空中。
“卫斯理,坐上去!”
奇莉叶构筑出巨大的魔导公式,喷出了足以劈开山岳的巨人之剑。
“……!”
卫斯理用重力系魔术控制姿势降落于巨大的剑身。随后,猛烈加速的巨剑一路飞翔,斩除破界树的树根。
尽管卫斯理快要被强烈加速甩下去,他仍乘着巨剑急速接近破界树。
巨大的树根化为高墙屹立于眼前。巨剑虽然设法贯穿高墙,却因为失去推进力插进了大地。
被抛出去的卫斯理狠狠地摔在地面。他马上站起来向前冲。
距离破界树根部剩下五十公尺。他用魔术变出真空刀刃,斩除试图妨碍的树根,接着用魔术加速甩掉穷追不舍的树根,逼近了破界树。
像墙壁一样矗立的巨大树干就在眼前了。
“这样就──”
卫斯理高举魔力结晶。
“结束了──!”
他准备将魔力结晶砸向巨大树干──在他即将动手之际……
卫斯理的腹部遭受冲击。从侧面袭来的树根横扫了他的侧腹部。
“喀……!”
肺里的空气被挤出来,身体飘浮在空中。
眼前变得模糊,魔力结晶从手中滑落。
就差一步的破界树树干,在视野中变得愈来愈远。
摔落地面的冲击,震飞了卫斯理的意识。
∞
‘你想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那句话带给菲欧宛如冰块滑落背部的感觉。
“那、个……请问是什么意思?”
菲欧表现出“修伊特前言不对后语的话语让自己很困惑”的态度这么说道。
要是修伊特回答“不,没事”该有多好。
但修伊特淡淡地说:
“你心知肚明吧?──菲欧。”
──不知道为何。她实在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也不应该听。这个危机感在菲欧心中敲响警钟。
“您、您是怎么了,修伊特大人?您的样子不太对劲喔?”
“是啊。但不是只有我不对劲。你周围的一切都不对劲。”
菲欧面露生硬的微笑开玩笑似地说,然而修伊特以毫不留情的语气直言以告。
修伊特的手放开菲欧。背部的暖意随之远去。
菲欧转头看见沉痛的修伊特。
菲欧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彷佛沙子灌进嘴里般干渴不已。正要说出来的话语和正要吸进去的空气互相冲突,只跑出沙哑的声音。
修伊特开口了。
请你别说──菲欧以不成声的声音,祈求修伊特住口。
但是──修伊特以失去了表情的脸说道:
“我说,菲欧……你已经发觉了吧?”
“这里不是现实。”
──总觉得脚下陡然倾斜了。
“您……您在说什么呢……?这是在捉弄我吗?”
彷佛是畏惧着修伊特的话,菲欧接连出言否定。
“修伊特大人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索妮雅大人和海儿贝卡也在!”
菲欧大喊着,修伊特以沉着的语气对她说:
“你回想看看吧,菲欧。你来到这间宅邸后发生的事。”
“…………唔,为什么,要回想那种事──”
“你第一次来到这间宅邸时很拘束,连要碰地毯都会迟疑。”
没错──当时的自己残留着浓浓的奴隶习气,不晓得该如何跟这名独特的青年相处,但修伊特毫不客套地和菲欧直来直往。
“发生了很多事呢。在瓦特修汀宅邸被艾德亚特大叔吓了一跳。”
“……他是一位很奇特的人。”
自己当然记得。海儿贝卡帮自己做的衣服有点害羞,索妮雅把自己当成朋友很让人开心。
“还和你一起去买了东西。”
“……店家对我恶言相向,修伊特大人看到我因此陷入沮丧,鼓励我要有自信。”
“起初不晓得你的体质,海儿贝卡还乱试了一通。”
“……最后是修伊特大人救了我。”
“你还产生了很夸张的误会,在我洗澡的时候闯进来。”
“啊!因为我听说那么做就能让修伊特大人振作精神!”
见菲欧涨红了脸提高音量,修伊特柔和地微笑。
“怎么,你不是都记得吗?”
“……那是当然的。”
菲欧低着头,不禁发出闹别扭般的声音。
“不可能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和修伊特大人的回忆……想也知道不可能呀……”
菲欧的声音从中途开始颤抖。
“全部……全部都记得。我记得修伊特大人遍体鳞伤回来的那天……也记得英灵祭那天在钟塔上收到礼物很开心……”
然后──
──也记得修伊特大人离开的那天──
──记忆的盖子被撬开了。
光景在眼底重现。
破碎的房屋、陷入火海的街道、众人的惨叫,还有──
──化为粉末,从手中流逝的修伊特──
“…………啊。”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全部想起来了。
和亲爱的人一同走过的街道已不复存在。
在街上错身而过、偶尔交谈的居民已经无法再见到面了。
──比谁都重要、世上唯一的主人,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情的奔流涌上心头,菲欧彷佛承受不住般,抱着头瘫跪在地。
“太惨忍了!为什么……为什么!抛下我离开了呢……!我……明明只要有修伊特大人在,那样就足够了……!”
若是放着不管,便难保不会将自己侵蚀殆尽的感情奔流,化为悲叹倾吐而出。如同伤口破洞流血般,快要发狂的感情源源不断地流溢而出。
──失去修伊特的丧失感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痊愈。内心的空洞反而愈来愈大,不让绝望流进内心就已经竭尽所能。
“菲欧──你很痛苦吗?”
修伊特轻轻地这么说,菲欧反弹似地,紧抓他不放。
“……唔,我很痛苦……很伤心!我不像修伊特大人那么坚强!我很努力回应他人的期待……可是,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束的一天……!修伊特大人也已经不在了……唔!尽管如此,我仍然想着,必须代替修伊特大人努力才行……!”
一直无法找人倾吐的心事溃堤而出。
“既然这样──你要放弃了吗?”
菲欧一瞬间不明白修伊特在说什么。
“咦……?”
“所以啊。”
修伊特平静地笑着──说道:
“你要抛开一切,和我一直留在这里吗?”
5
“────…………唔……!”
恢复意识的同时,卫斯理跳了起来。
“你起来了吗?”
卫斯理似乎被拖进岩石堆背面,身边只有札克。
全身的骨头轧轧作响。卫斯理因头痛而板起脸的同时向札克问道:
“唔…………我昏睡多久了?”
“只有一、两分钟而已。你也很耐打啊。”
指尖摸到坚硬的触感。卫斯理发现断成两截的法杖散落在身旁,已经不能用了。
卫斯理回溯昏厥之前的记忆,他脸色大变地从岩石后方冲出去。
“……破界树怎样了!?”
大树依然如故耸立的身影宣告作战失败。
“没发生爆炸。好像差一点点就得手了。”
“可恶……!”
做出那么多牺牲却功亏一篑,卫斯理想要诅咒自己。
人数减至一半以下的佣兵和奇莉叶一同牵制包围四方的默兽。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以现在的兵力,就连撤退都有困难。
“喔,你终于醒了吗?”
团长砍倒默兽后面向这边。他的额头负伤,流出的血遮住了一只眼睛的视线。
“团员已经有一半以上阵亡了。现在虽然仰赖小小姐奋战,但撑不了多久喔。”
“山穷水尽了吗……”
札克厌恶地呻吟。
“你也太快就放弃了……真是的,拿你们没辙。”
团长从腰际拔出另一把剑,双手各拿一把武器。
“这里就交给我。”
团长从岩石地踏出一步,卫斯理从他的背影感觉到不祥的预感。
“你有什么计策吗?”
“不是计策那种高明的东西,小子弄掉的魔力结晶还没有爆炸。既然如此,只要不服输地再次挑战就是了。”
团长讲得干脆,但通往破界树的路上有许多默兽阻挡。既然奇袭失败,成功率又比刚才更低了。
“既然如此由我去吧!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的吧!”
“就凭你那副德性吗?伤患就给我乖乖休息。”
“如果是你去,打破魔力结晶后,会来不及避难的!”
团长勾起嘴角笑而不答,他转身背对卫斯理他们。
“老头……你想死吗?”
札克这一问,团长没有马上回答。
“──这种事啊,有所谓的顺序。偏偏年轻人不爱遵守这套。对人生的前辈啊,要更有敬意一点。”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悲壮的决心。因为需要,所以那么做──他的话语中只有这种理性判断。
“事情就是这样──我先走一步了,小鬼们。”
说完后,团长飞快地转身直闯敌阵中央。
说起来理所当然──被称作‘团长’的他也有名字。不过,会亲昵地称呼那个名字的人都不在世上了。
──他绝对不是天生就拥有武才。
他既没有过人的体格,也不长于智谋计略。魔术的才学很平庸,顶多只会常人水准的肉体强化系魔术。
不过──他拥有保命所需的嗅觉。
很早就失去家人后,他为了谋生加入佣兵团,历经过许多战场。尽管好几次陷入全灭危机,却都顽强地生还了。
重要的是不要弄错进退的时机,那个嗅觉是他唯一比别人优秀的能力。
不高估、不自大、不畏缩,就只是淡然地采取最适合‘保命’的办法──只是一直在重复这件事,过了十年、二十年。到了那时候,比他活得更久的人统统都不在人世了,他不知何时成了佣兵团长。
他经历过好几次生离死别,和旧伤的痛楚一同回想起来的败逃记忆不计其数。他会思考明天的事,却不会想到一周后那么远──他过着这样的人生。
(尽管如此──平心而论,这一生过得并不糟啊。)
有待人很好的同伴、仰慕自己的团员,也有不听话的团员。有人成家脱团,也有笨蛋赌博输光财产又跑回来。
(很开心吧──你们说,是不是?)
团长一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同伴的尸体一边前进。
每个人的名字、出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全都记得。
(如果这里就是我们这些糊涂蛋的终点──还好啦,也没那么糟吧。毕竟这可是拯救世界的战斗。)
团长笑得豪放磊落。
“──这不就是所谓的风光舞台吗?”
他仅学过一点基础剑术,再来都是自创。为了保命磨练出用来保命的剑技。两手的双刀并不是当作武器,而是极具攻击性的防御工具。
肌肉发达的手所挥舞的刀刃,以最小的动作格档住默兽的爪子。接着抓紧像这样产生的刹那机会,穿过稍纵即逝的死线缝隙、奋力前进。千钧一发地避开死亡的嗅觉,以及长年置身战场练就的独到直觉,在帮助着他前进。
他并不是毫发无伤。躲避不及的爪子划破他的皮肤,穷追不舍的利牙咬掉了他的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战斗方式不是强如鬼神这般英勇雄壮。而是不登大雅之堂、凡人的剑技。不是专精打倒默兽,而是专精逃命的战斗。
最后──团长突破了默兽的包围。
靠着肉体强化魔术强化的脚力,采取直线距离一口气冲向破界树。
潜伏的两只默兽阻挡去路。他掷出右手的剑,深深地刺进默兽的喉咙。将那只默兽当作踏脚石跳跃,用左手的剑将落下地点的另一只默兽插在大地固定。
前方发现了鲜红色的结晶,他边跑边捡起来。巨大得恍若高墙的大树已经近在眼前。
团长抵达大树,他将魔力结晶塞进树洞。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生很废……不过嘛──)
以自己的血彩绘了全身的团长发出呵的一声,浮现浅笑。
“──至少在最后来发盛大的烟火吧。”
团长捡起拳头大的尖锐石头──毫不犹豫地敲打嵌进大树的魔力结晶。
魔力结晶出现龟裂。
结晶内的红光在转眼间增加辉度。足以让魔导船浮在空中的魔力失去安定性,即将一口气释放。
团长笼罩在膨账的光芒中,他依序想起一同战斗殒命的同伴的脸──最后,一度离开自己身边的臭小鬼成长后的脸庞掠过脑海。
(啊啊……是啊。)
唇角刻下满足的微笑,团长在光芒中低语。
“──今晚的酒似乎会很美味。”
∞
‘你要抛开一切,和我一直留在这里吗?’
──那是像棉花一样温暖、像蜜一样甜美的话语。
要是能够那样,该有多好。
但是,看到菲欧没有马上点头,修伊特舒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怎么。你早就决定了,不是吗?”
修伊特粗鲁地摸了摸菲欧的头,用指尖替她擦掉眼泪。
那个动作感觉像是真正的修伊特。
“您……现在在这里的修伊特大人……是我的梦吗……?”
修伊特以不像冒牌货的自然动作耸耸肩,他浮现令人感觉到几分温柔的淡淡苦笑。
“好问题。我也不清楚。但是──”
修伊特正眼凝视着菲欧的眼睛。
“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菲欧因此确信。
──啊啊。这个人,是真正的修伊特大人──
既温柔又严格、自己唯一的主人──唯有自己,不可能误判他的真心话。
菲欧的脸因悲痛而扭曲。
“就算这里是虚假的世界……就算是某人制造的假象……我依然希望这段时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啊啊──是啊。我也一样,要结束在这里的时间,老实说我也觉得很可惜。”
修伊特嘴角浮现带有几分讽刺却又显得扼腕的微笑说:
“尽管如此──梦总有一天得醒来。”
“……终于可以说‘欢迎回来’了……我本来还这么以为的……”
菲欧最后对修伊特说的话是“请您一路慢走”。
菲欧知道,这次送别,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有机会再说“欢迎回来”了。
所以──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菲欧便明白了。
──这是幸福的美梦。
“其实,我内心某处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
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菲欧一边抽咽一边用手背擦拭着泪。
“这里是温柔的地方……因为太温柔了,我变得害怕前进。”
──菲欧有好几次发觉这个世界不对劲。但这里实在太温柔了,她舍不得追究真相转身离开。
外面的世界充满伤痛。尽管如此──
“你要去吧?”
修伊特这么问,菲欧用袖子擦掉眼泪起身。
“──是的。”
哭得肿起的眼眶虽然通红,但不再流出眼泪。
“这里非常温柔、非常温暖……但是,我该待的地方,是那个既痛苦又残酷的世界。”
世界充满伤痛。尽管如此,只要还活着,人就必须在伤痛中走下去。
──自己已经尽情哭过了。所以,眼泪就全留在这个温柔的地方吧。
“因为不管再怎么痛苦,那里都是修伊特大人守护的世界。所以──我要前进。”
菲欧笔直凝视着修伊特的眼睛这么说,修伊特吐出一口气,笑了。
“你变坚强了──这样才是我的徒弟。”
修伊特粗鲁地抚摸菲欧的头。
那是菲欧第一次看见的表情。不只是温柔,也不只是慈爱,其中有着引以为傲。那一定是师父乐见徒弟成长的表情吧。
窗外的广大街道不知何时变成无边无际的白色黑暗。只有菲欧和修伊特站在没有地平线的世界。
这个世界也渐渐朦胧泛白,存在感愈来愈薄弱。
“虽然不舍……但是时候似乎到了。”
两人领会到,这个宛如泡沫幻梦、宛如奇迹般的温柔地方即将终结。
修伊特离开菲欧一步,点了点头说:
“去吧,菲欧。”
“──好的。”
在修伊特的推动下,菲欧坚定有力地点头。
“我去去就回──修伊特大人。”
和过去离别时不一样,菲欧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回应。
然后──世界被白色吞没。
6
庞大的魔力波动以破界树根部为中心向外爆发,将周围一切都冲走了。
化为墙壁席卷而来的闪光吞没了默兽,默兽瞬间便化为尘土消灭。不透过魔导公式的纯粹魔力爆炸,扰乱了周边一带的灵相,揽动着大气。
卫斯理他们趴在岩石背面,因快要被轰隆呼啸的大气乱流剥离地面而拚命撑住。札克似乎在大叫,但连声音都被光和风的暴力撕碎吞没了。
爆炸冲击波过去后,一瞬间的寂静造访──不料,大气一口气朝着变成真空状态的爆炸中心逆流。
熬过余波以后,卫斯理拍落衣服堆积的土砂起身。卧倒的奇莉叶、札克以及幸存的佣兵映入眼帘。
不见默兽的踪影,因为几乎所有个体都在追着团长。那些个体全都被魔力结晶的闪光吞没消灭了。
“混帐东西……!”
札克苦闷地大吼,用拳头殴打地面。
“耍什么威风啊……团长(老头)…………!”
赴死的人,不会知道留下的人是什么感受。被留下的人也无法得知先走一步的人的心情。他们只能接受吧──接受失去某人的现实,以及得以延续的未来。
“卫斯理……”
来到身旁的奇莉叶想找卫斯理说话。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认识的人之死,似乎也带给了奇莉叶冲击。
卫斯理咬紧臼齿,他将感伤塞进胸口深处。
“奇莉叶……我们要确认破界树的状态,直到最后都不能松懈。”
“……嗯。”
漫天尘土封闭视线,无法从这里确认破界树的状态。
“……我也要去。”
札克站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破界树。
“我们要见证团长的工作。”
卫斯理点点头,走在最前面迈步而出。
前往破界树的路上能看见放射状的破坏痕迹。魔力奔流似乎对〈默示录之兽〉特别有效,如今都没看见默兽的踪影。
漫天沙尘导致视线几乎看不见。假如毫无损伤的破界树矗立在前方,那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都在近距离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拜托,倒下吧……!)
强风刮走尘土。
卫斯理倒抽一口气。
──恢复清晰的视野中,出现了形状如故的《破界树伊尔明苏尔》。
疑似是团长设置魔力结晶的根部附近虽然缺了一大块,但大树并没有倒下。
“行不通吗……”
就连团长搏命设置的魔力结晶爆炸,它都承受得住吗?
眼前发黑的绝望令人快要无力地跪下。
“不对,卫斯理!仔细看!看上面!”
经奇莉叶提醒,卫斯理重新确认大树的样子。
先前一味注意根部──但在遥远上空的顶端,分枝放出瘴气的部位彷佛枯死般从末端洒落着碎片,掉下来的黑色碎片撞到地面便烟消雾散。
“瘴气停止发散……从末端开始枯死了吗……?”
“就是那样!成功了喔!我们赢了!”
听到奇莉叶兴奋的声音,卫斯理只是茫然地发着愣。
(这样就结束了吗……?)
然而,这并不能称为平凡的落幕。为了抵达这里,众多士兵牺牲了。佣兵搏命开出血路,团长代替卫斯理完成作战。
(……结果我只是一味地受人帮助。)
总是有人代替自己成就某些事。
但不可思议的是,卫斯理并不会觉得不甘心。
(简单说,那就是我的能力范围吗……)
卫斯理用宛如心结涣然冰释的表情叹息。
──冒牌英雄的角色任务很快就要结束了。但自己还有该做的事。
札克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逐渐崩坍的破界树。抑或是,他将参天大树当成了团长的墓碑呢?
卫斯理想让札克一个人静一静,他背对破界树面向奇莉叶。
“奇莉叶,先带生还者和主力部队会合。关于破界树,还需要观察情况。我会在援军过来以前看着,你跑一趟──”
──啷当!──
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响起。
声音是从卫斯理身后相当高的位置传来的。奇莉叶仰望着那个方向──仰望破界树僵住不动。
(……是、什么……?)
即使隔着背部,依旧强烈到宛如揪住心脏般的压迫感,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身体彷佛被铁桩插进背脊般不听使唤。
尽管如此,卫斯理仍设法压制住恶寒转头。
──漆黑的手臂从破界树内侧伸出。
巨大的黑手在距离地面五十公尺高的位置从内侧穿破树皮。光是手就有七、八公尺那么长。
虽然长度超过泰坦型,但那只手细细长长,呈现生物风貌的曲线。末端还看得到疑似手指的部位。
内侧似乎还有一只手用指尖构着树皮出现的裂缝。
两只手强行撕碎树皮、扩大裂缝。
──然后,‘它’现身了。
整体轮廓接近人类。有两只手和两只脚,还看得见疑似头部的部位。全高约十五公尺,论手和身高的比例,手显得特别长。背部还长出比身高还长的尾巴。
宛如铠甲般的外壳覆盖住全身的模样,和百臂巨人型很像。但百臂巨人型给人粗犷的印象,眼前的默兽却远比百臂巨人型柔韧灵巧,感觉得到生物般的跃动感。手肘、膝盖、肩膀等关节部分看得到宛如外壳变形而成的突起物。
没有翅膀却飘浮在空中,它拥有类似重力系魔术的能力吗?
没有人能发出任何声音,所有人都被它的存在感吞没了。
(那是……默兽、吗……?)
从状况研判,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但是,如果要直接说出感受──它的模样令人觉得很美。
神话中叙述,神仿造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那么,这只怪物究竟是异形之神,还是堕落到地上的半神呢?
(我们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集结在维克提姆的人都认为《破界树伊尔明苏尔》是〈默示录之兽〉的进化形,拥有足以和神化个体匹敌的强大力量。所有人都以为破界树是将扎根全大陆的泥巴默兽当作苗床,并用瘴气污染大陆的威胁。
(不对……破界树是……破界树本身是用来生下这家伙的孵卵器……!)
卫斯理他们在艾鲁斯贝尔克的山中目击到,百臂巨人型从宛如果实的物体之中诞生的模稳。
如果是那样──从这么巨大的‘孵卵器’诞生的这只默兽,究竟拥有多大的力量呢?
〈默示录之兽〉会自行进化成适合毁灭人类的形态。而它最终竟然是模仿人类的外形,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默兽缓缓地转动脖子睥睨周围。
谁都无法动弹。稍微动一下都会被盯上的危机感,甚至让人屏住呼吸。
默兽第一次来到外界,不知道它有什么想法呢?还是默兽没有知性,无法感受到什么呢?
突然间──默兽仰望天空。
其头部宛如裂开般张开嘴巴──
‘──呜呜呜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一亿块玻璃一齐碎掉般的叫声,震得大气出现裂痕。
光是叫声就足以将卫斯理他们束缚在大地。
那究竟是喜获新生的呱呱坠地声呢?抑或是抗议自己被扔到宛如地狱般的世界呢?
无法从默兽的举手投足移开目光。甚至无法预想下一个行动将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不料──
“那……那是什么!?”
卫斯理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发现那里有一队士兵。恐怕是被派来支援的部队吧。看见了浮在空中的默兽后,士兵都僵住不动。
“准、准备攻击……!”
指挥支援部队的士兵似乎承受不住恐怖般大叫。
默兽似乎察觉那股敌意,它将注意力转向支援部队。
默兽的手指伸向自己胸部的装甲并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它往左右撬开了胸部装甲。
从那里出现的是半球状的鲜红色器官,表面宛如熔化的钢铁般不断流动。装在心脏位置的器官凝聚了高密度的能量,光辉转眼间变得愈来愈强。
“…………唔,别过来!快回去──!”
出于本能的危机感爬上背脊,卫斯理连忙对着士兵大喊。
──随后,迸射的热线闪划过大地。
高密度的热能到达地壳深处,地底的岩石因熔化而膨胀。大地表层发热变红并突出隆起,下一秒,承受不住内压的大地宛如间歇泉般爆发。
数十名士兵没入高高喷出的熔岩中消失不见。
7
从大地不断喷出的火焰,照得默兽体表发出乌黑的光泽。
彷佛启发了默兽自己该做什么般。
默兽的两手掌心也装着和胸部相同的半球,它从那里胡乱发射热线,使得周边一带化为火海。掌心的热线威力虽然不及胸部,但每一发都轻易凌驾了卫斯理的最大火力。
──地狱就在这里。
“哈哈……这算什么……”
札克发出干笑声。
“这种东西……根本无能为力啊……”
相形之下,百臂巨人型的炮击根本不够看,面对这种压倒性的力量,札克失去了抵抗的动力。
原本洒脱不羁的男人脸上,甚至能看到平静的认命。那是真的陷入绝望的人的表情吧。没有抵抗余地的绝望,似乎反而能够带给人类安详。
幸存的佣兵似乎也一样,连拿起武器的动力都没有。
这也难怪。团长搏命奋战的结果却是这样。
“……唔,别退缩!敌人还在那里!站起来!”
卫斯理的话语徒然滑过绝望的战场。似乎连奇莉叶都动不了。
“……唔,可恶!”
卫斯理建构魔导公式发射远距离魔术,但魔术射出的冰柱被装甲轻易弹开了。
虽然八成不是在瞄准卫斯理,但热线扫过了距离卫斯理十公尺远的位置。光是余波就把卫斯理炸得像纸一样飘上空中。
他摔在起伏剧烈的大地上翻滚,全身各部位都在撞击地面。他鞭策着到处疼痛的身体爬起来高跪,看见了奇莉叶和札克倒在远处。
“那家伙……在哪里!?”
卫斯理在寻找敌人的身影──他看见默兽正要从胸部朝着自己发射热线。
默兽的嘴角上扬,做出浅笑的形状。
“啊…………”
前所未有的浓密死亡实感从背部爬来,一路缠绕到指尖。
(这就是我的极限吗──)
绝望宛如毒药般侵蚀身体,将正在反抗无力感的意志一步步涂抹掉。
──即使假冒成英雄鼓舞众人奋发图强,结果却只是让士兵送命。尽管得到争取到一点点时间的成果──但也已经到达时限了。
(还是……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希望呢……?)
就算封住了《破界树伊尔明苏尔》的瘴气污染,这只默兽要毁灭大陆想必也是迟早的事。
再过不久,这只默兽将会去袭击主力部队。主力部队即使抵抗,但也要不了多久就会溃败吧。接下来死的是在维克提姆避难的数千人。在那之后,大陆各地将会反覆上演相同光景。
这就是自己走到至今将迎接的终点吗?结果,为了延续人类的未来,却没成就任何作为,就像石头扔进大海引发的涟漪被海浪吞没般,没留下任何痕迹就消失了吗?
自己终究只是这么渺小的存在吗──
“──别开玩笑了。”
卫斯理站起身。
“──不管你是再强大的默兽……谁要向你屈服啊!”
许多人在这里殒命,不能让他们的人生白费。
抬起的指尖已经没有感觉了,这是灵体强化药的副作用。
“用身体牢牢铭记吧,默兽。这就是人类的力量,才不会屈服于你们的憎恶。”
颤抖的指尖描绘着魔导公式。以目前药效即将消失的状态,顶多只能使出单发中级魔术。肯定会输给那家伙的热线。
所以,这只是争一口气。
在死去的最后向敌人表示不屈服,就只是争这样一口气。
默兽的浅笑消失了。扬起的嘴角往下弯并敛起下巴。那是不顺心的烦躁。
“对,没错……对于不顺心意的存在,你只会用力量铲除。你们只懂得那样!”
默兽胸部的半球增强光辉。
为了迎击而展开的魔导公式注入遍在魔力。
“像那种家伙!我!我们人类!──怎么能输──!!”
默兽发出吼叫。宛如在拒绝难以理解的存在。
从它的胸部发射出带来万死的热线──在那刹那……
一道流星划破天空射穿默兽。
流星命中默兽的头部。默兽的头部被削掉一半后失去了平衡。大幅后仰之际发射的热线,朝天空射偏了。
失去稳定的默兽,震得大地摇晃轰鸣而沉没。
卫斯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该如何处置即将发动的魔导公式。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背。
柔软、温暖的触感,还有轻柔地拂过鼻尖的香气。
──那是股熟悉的暖意。
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扶着卫斯理的右手。僵硬的手放松了,魔导公式也跟着烟消云散。
不转头也能知道,他不可能会弄错这股暖意。
“……好慢喔。”
某种东西从胸口深处涌上。
紧绷的情绪一口气获得解放。宛如暴洪般席卷而来的感情崩流,轻易冲破内心的堤防,化为热泪满溢而出。
──开端是纯粹的憧憬。
憧憬故事描述的英雄,向往行商人讲述的英雄活跃事迹,憧憬和雄壮音乐一同起舞的歌剧英雄。
憧憬成为了目标。
但是,现实追不上理想,当英雄之路断绝时,自己得知了自身的渺小。
从好长好长的梦里醒来后──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恶梦。
尽管如此──因为有着想要守护的事物。
自己伸手投向了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邪道。
那等于是全盘否定了自己走过的路──尽管如此,自己依然努力在理想的残骸上踩稳脚步、往前迈进。
就算前方只有破灭,只要能够守住仅仅一个人的未来,那样就够了──自己一心秉持这个念头,来到了这里。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卫斯理拚命不让声音呜咽地咬紧嘴唇。虽然对方大概都察觉了,但卫斯理觉得那样也无所谓。
“嗯──你真的很努力了。”
“…………!”
那句话在卫斯理的心目中,比任何华丽辞藻堆砌的称赞都更有价值。
“谢谢你,帮忙保护奇莉叶。谢谢你,帮忙成为大家的心灵支柱──谢谢你,帮忙守护我要回来的世界。”
轻轻地──搂住卫斯理的手放开了。
“所以──请你稍微休息一下。”
她追过卫斯理,上前了一步。
那小小的背影,却比谁都可靠。
“──接下来,轮到我出场了。”
这么说完──菲欧莲札•亚利杰黎以凛然难犯的眼神盯着默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