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灯罩

  一下轻轨,寒风扑面而来,我把脸裹在围巾里,走出自动检票口。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住在这儿,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但现在,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和邮局在哪儿,哪家面包店的三明治好吃,哪家熟食店的老板娘最热情,我都一清二楚。

  检票口挤满了和我一样刚下班,行色匆匆的人们,我随着人流走到站前商店街。我要去的是一家很小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坐落在街灯通明、路面整洁的商店街上,店面已经相当陈旧,很久以前我就看上了那儿的一件礼物。但当我快步来到那家店前,朝橱窗看了一眼,我不由得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买的礼物,已经从橱窗里消失了。因为我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我身后的人一个趔趄撞到我身上,他不满地咂咂嘴走开了。对不起,我朝那人轻声表示歉意,但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的手里拿着蛋糕盒和一个大纸袋,也许他家里有孩子正在等着他吧。那只大纸袋里,肯定装着圣诞礼物、彩条拉炮、无酒精香槟和圆锥形帽子之类的东西。我想象着他们一家欢度圣诞的情景,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这么一想,我觉得商店街上快步往家赶的人们,他们的脚步节奏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为了不挡住别人的路,我往人行道的内侧靠了靠,然后又朝橱窗张望了一眼。每次来回女友公寓的途中,我总要张望一下的那件礼物,确实从橱窗里消失了。镶嵌着精巧的金饰的香炉、银制的全套茶具、木制的地球仪等,依然在原来的位置,只有我看中的那只灯罩不见了。刚才那个不认识的人对我不满地咂了咂嘴,现在轮到我自己对自己咂嘴了。这之前只是因为考虑到它的价格,所以一直犹豫着没买。我确实有些小器了。虽说那灯罩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贵得需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实在不必拖到圣诞节再买。现在再怎么后悔也迟了。

  “二手家具可都是一生一遇噢。”

  我记得女友半年前曾经这么说过。那时我们在旅行途中,随意到一家旧家具店去转了转,我们在等候中转列车。为了打发时间才走进那家店里,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但我看到一张很不错的大书桌,便停下脚步,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打量着书桌的尺寸大小。这时,女友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她说了一生一遇这个老掉牙的词,笑了,然后又打量了一番大书桌,看了标价,甚至连运回自己住所的手续和费用都考虑了,但结果还是没买。

  “也不算特别喜欢,”我对她说,“只是觉得在这张桌上写写东西什么的挺不错。再找找的话,我想肯定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有更合适的就好。”她说。

  “真的算了吗?列车可以坐下一班的,二手家具可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件。”

  “啊,是啊。”我说。

  “二手的女人也一样。”她笑了。

  听起来她的话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思。那是半年前的事,当然我们没有孩子,我26岁,她29岁。她说的“二手”这个词,还有另外的含义。我一时有些不侠,但忍着没生气,我也露出笑容,说:

  “二手男人也一样。”

  我把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插进外套口袋,再次瞅了瞅灯罩原来所在的位置。那只灯罩是玻璃制的,透明的玻璃,混杂着红、黄,紫等各种颜色,顶部配有二个圆形立体状的女性像。灯罩覆盖着的青铜蜡烛台,和灯罩并不是原配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蜡烛台明显地相形见绌。这并不是说蜡烛台如何粗糙,只能说那只灯罩实在太美了。橱窗里的蜡烛虽然没有点上火,但如果那只灯罩笼罩着烛光,只要想象一下,那一定美得就想幻觉一般。现在,灯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置在那儿的一座石膏陈列品。

  我心想,肯定没错,那只灯罩已经被人买走了。肯定是那样。尽管这家店的店面非常陈旧,尽管很少看到有顾客出入那家店,但只要还是一家商店,只要还是商品,那商品被人买走的可能性就不会是零。但我却从没有想过那只灯罩会被人买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我不由哑然失笑。我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过了七点。约好八点去她公寓,所以还有些时间。但再返回市中心去购买礼物,似乎来不及了,我又咂了咂嘴。那灯罩也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了,我心里抱着一丝希望,推开了店门。一年来,在来去女友家的途中,我曾无数次朝店内张望,但真走进店里,这还是第一次。

  店里狭窄但很整洁,悬挂在店中央的裸电球,无精打采地亮着,使店里显得昏暗。时钟,写字台,圈椅,小工具筐,银制摆设,银制烛台,手工镶木宝石箱,店里陈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物件,都埋怨我破坏了店里的静寂似的,瞪着破门而入的我。而只有坐在店角收银台内的老妇人,全没注意我跨进店门,只顾拿起古董模样的咖啡杯往嘴边送。在店内,能动弹的只有这老妇人,而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好像也只有这个老妇人。因为面积不大,有老妇人脚边的那只石油取暖器就足够了,店里相当暖和。我边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倒身旁的那些商品,边脱下了外套。

  “那个……”

  我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招呼道。我觉得边上那只铁盔甲仿佛也想开口应答似的,但是当然,真朝我转过身来回答我的,只有那老妇人。老妇人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向我露出微笑。那不是生意人脸上挤出的笑。像是对着好久未见的小孙子那样。

  “对不起,放在那儿的那只灯罩,”老妇人并未看我手指的方向,她的笑容有些变了,变成了从心底感到遗憾那样,摇了摇头。

  “那灯罩,昨天已经卖了。”

  “啊,到底还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

  一生一遇,我心想。我本想回头就走,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便四下巡视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做礼物的商品。但我的视线所至,那些商品都显得不愿让我带走似的,避开我的目光,身体绷得笔直。我没看上什么,正想返身离去,听见老妇人在身后轻声说:

  “我知道您会来买的,”老妇人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您经常往这儿张望,对吧?”

  “啊,您知道?”我笑了。

  从外面看不清店里,但人在店内,透过货架外侧的玻璃,能将街灯照射下的商店街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我原想婉拒那位客人的,但那人好像也非常想要那只灯罩。”

  “啊,是吗。”我点点头。

  老妇人想为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保留那灯罩,那肯定是因为她看到了我平时张望那灯罩时的表情显得很迫切,这样一想,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只灯罩啊,”老妇人看着曾经摆放着灯罩的货架说,“是一个玻璃匠人,为了守护一个女子而制作的。为了不让那女子溶化在黑夜里,他用全身全灵,心怀祈祷,做成了那只灯罩。”

  溶化在黑夜里?我的眼睛从周围的商品转到老妇人身上。

  “嗯?”老妇人注意到我的疑惑,慢慢将眼光移到了别处。

  “会溶化的。”老妇人微笑着说,“有时,人是会溶化在黑暗里的。”

  “溶化?”

  “是的,溶化。”我有些局促,但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老妇人的话有多么妄信、癫狂。只不过是一只旧灯罩,为什么令我如此记挂,我觉得似乎能在老妇人那儿找到答案。

  “不坐一会儿吗?”老妇人指着放在店角的一只旧木椅说。

  “给您沏杯红茶吧。”我又看了看手表。再呆在这儿的话,就真没时间给女朋友买礼物的了。但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拉过老妇人指着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反正现在去买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礼物了,与其凑合着送一份礼物,还不如改日再送一份像样的。可要是不买礼物,现在就去女朋友公寓的话,那时间又太早了。今天女友向她们公司请了假外出了,而我现在就傻乎乎地等在她的公寓前,我心想这样自己也太可怜了。

  看我坐了下来,老妇人微笑着,也坐回到收银台内侧的椅子上。她在台面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将放在收款台上的酒精灯点上火。酒精灯上架着一只长颈烧瓶,瓶里面盛着水。老妇人像是用它在煮水。

  “要稍微花一些时间。”

  老妇人说,又用同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细长的线香。

  “不要紧吧?您应该比我更有时间。”

  老妇人一口吹灭了火柴。等会儿我还有个约会,我刚想这么说,但一下子明白了老妇人话里的意思,又把话咽了回去。没错,如果我能寿终正寝,肯定比老妇人的时间多得多。

  “啊,是啊。”我尴尬地笑笑,点点头。“您说得对。”

  “是啊,真幸福啊。”老妇人满脸认真地点着头。“年轻,这是最幸福的事。”

  线香袅袅地升起了长长的白烟,店内顿时飘散着甘甜的水果味儿,一种可以催人人眠的柔和的香味。

  那个,老妇人轻声说,她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那不是一双饱受生活艰辛的手。无论从这双手的指甲、指尖还是指关节,都让人很难猜测她曾经度过的是怎么样的岁月。她的双手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只不过漫长的岁月使它们变得枯萎了。

  她的中指上带着一只镶嵌着两条清晰白线的蜂蜜色戒指,那是猫眼石吧。

  “那个,我们刚才说的是灯罩的事儿吧?”

  “对,还有那个溶化在黑暗中的女人。”

  老妇人点点头,像正在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往事,好一阵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酒精灯的火焰上。长颈烧瓶在火焰的加热下,发出唧唧汩汩的声音。店门关得很严实,但好像哪儿漏进了风,线香冒出的细烟轻轻地飘荡着。老妇人不知从何说起似地看着酒精灯的火焰,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妇人静静地开了个头。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在那儿有一个小岛,那是一个美丽的绿岛,长满了各种各样大陆所没有的植物。岛上有个港口,自古就是过往船只的补给地,很是热闹。以港口为中心,很多人聚集到这个岛上,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形成了一个与之很不相称的大城镇。在这个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男人。年龄嘛,是啊,请你把他想象成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吧,他是个手艺非常好的玻璃匠人。”

  我想象着,但是,我的脑子里,那年轻人的形象怎么也具体不起来。老妇人接着说道:

  “但他看上去不像匠人。如果是初次见面,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水手。他是个强壮的人,快活的人,不管怎么说,他的眼睛,那不是一个匠人的眼睛。他长着一对非常清澈的眼睛,无论看着什么,他所看的东西映人他的眼睛,都会令他的两眼变色,那就是一对如此纯净的,对,少年般的眼睛。实际上,以前他确实希望成为一个水手,就像他父亲曾经是的那样。”

  他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凝结成形。在小岛上一个海风吹拂的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体魄壮硕的青年,他有一对少年般纯净的眼睛。真不错。

  “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成为一个水手。与其说这是他的希望,不如说这是他的命运。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水手,周围的人也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水手。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很熟练地驾着小船,带着弟弟妹妹和附近的小伙伴们出海,一起钓鱼、游泳。他能辨别风向,了解天气,认识星座,熟识地形,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具备一种能够很白然地将周围的人吸引到自己身边的魅力。你知道,那不是一种想掌握就能掌握的能力。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他不久就能坐上他父亲的船,将来接他父亲的班,成为他父亲那条船上的船长。船长,他的小伙伴们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周围的大人们也这样亲切地称呼他。不管在谁看来,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船长,那就是他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的那艘船遇了难。”

  放在我们中间的那只长颈烧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老妇人望着那些小泡,继续往下说。

  “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的事儿。他父亲驾驶的船,遇到了突发的暴风雨,遇难沉没了。不过,那从没得到过证实,船出了海,再没返回任何码头,能知道的就是这个。谁也没见到那艘船出事,船上也没有一个人获救。但是,将他父亲那艘船的航海路线,以及当时周边的气候状况放在一起考虑,只能得出遇到暴风雨沉没的结论。突然问,他们家就失去了一家之主。”

  老妇人背后挂着一口很大的吊钟,钟摆已经停了,看上去就像沉沉地睡着了。喂,如果这样叫它一声,我想也许它会从睡梦中惊醒,钟摆又嘀嗒嘀嗒老大不情愿地重新摆动起来。

  “他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不,也许作为一个水手的妻子,她早就明白,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无数次,在丈夫长期出海在外的夜晚,她都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风吹树枝发出的轻微响动,让她想象远方的船只是否遇到风暴;尖锐的鸟啼声,令她产生种种不祥之感。所以丈夫出事时迎面袭来的悲伤、后悔、沮丧,她肯定无数次预想过。他母亲没有因为悲伤而浪费时间,她更多地是在考虑,为了让她和她那些年幼的孩子们能生活下去,需要怎么做。”

  长颈烧瓶中咕嘟咕嘟冒起又消失的水泡,渐渐变大了。

  “他母亲在镇上的食堂找到一份工作。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都深受镇上人的同情,她母亲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今后怎么生活,镇上所有的人都非常关心。有好几个人都给她母亲介绍工作,而他母亲最后选择了在食堂做服务员。食堂就在她家附近,食堂老板和他们家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他不仅给母亲提供伙食,连孩子们的都给准备了。但即使这样,他们的生活还是很不容易。他母亲将以前的储蓄,都分给了在丈夫船上工作的那些遇难水手们的家属,不仅如此,就是食堂那份微薄工资所剩下的,只要水手的家属提出要求,她就又借又送地用来帮助那些家属。因为她丈夫生前告诉她,万一出了事的时候就要这样去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照着做了。”

  男人可真任性。老妇人轻轻地笑了,她把盖子盖在酒精灯上,熄了火。

  “他父亲生前是水手,死后还是水手,所以她母亲在丈夫死后也还是水手的妻子,在那次事故中遇难的船员们的家属,只要开口借钱,他母亲绝不会拒人门外,有时就是自己举债,也要把钱借给那些家属,让他们用来做生活费。正因为这样,他们一家的生活很贫困。事故发生后又过了四年,在他13岁的时候,母亲决定让他外出工作。以前,曾经也有人来介绍过一些工作,那并不是出于对他们家的同情。因为他成为一名水手的素质是不容怀疑的,所以许多船主都希望他能到自己的船上来工作。但是,她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甚至不让儿子出去工作,而是让他到学校念书。但是,他们家一直那么贫困,一刻不息地劳作的母亲,身体也不可能永远那么年轻。他不断恳求自己的母亲,让自己去工作,她母亲终于让步了,同意他外出工作,但只有水手的活,母亲绝对不同意。而水手以外的工作,他又从没考虑过。有好些日子,母子俩都耐着性子想说服对方,但是,他是个孝顺儿子,他母亲知道这一点。母亲说,我不希望看到你远航在外好些日子回不了家。母亲这么一说,他再也无言以对,于是,他被送到了一个玻璃匠人的家里。”

  老妇人站起身来,背过身去,将茶壶里的红茶叶倒干净,又加入了新的茶叶。然后她又转过身,把长颈烧瓶中的热水注人茶壶。店里马上闻到了混杂着线香味儿的茶香。

  “在那儿,他遇到了那位女性?”我问。“那位溶化在黑暗中的女性?”

  老妇人把长颈烧瓶放回原处,稍稍思考了一下。

  “是,又不是。”

  “嗯?”

  “如果他没成为玻璃匠人,而是成了一名水手的话,那就不会遇到她了吧。但两人不是在那儿相遇的。上了年纪的人的话,总是说来话长,也许会让年轻人厌烦的。”

  老妇人自嘲似的,温和地说着,将放在一旁的沙计时器倒过来,青色的沙子开始往下渗漏。

  “这故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您听了就会明白的。”

  “哪里,我很愿意听您说。”我忙回答,“我只是很想知道下文,对不起。”

  “不要道歉。”老妇人微笑着。“也不要性急。”

  老妇人用要求答复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嗯,是的,您说的对。”

  老妇人又轻轻地笑开了。

  “那玻璃匠人的家,”老妇人在椅子上重新坐稳,继续往下说。“世世代代都经营着玻璃工艺品制作那个行业。自玻璃制法从海外传到那儿起,那家的孩子就开始接受成为玻璃匠人的训练。大都由长男继承家业,然后再将技术传给自己的孩子,使工艺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他被送到那儿的时候,那家家里只有一个老人了。那老人年轻时曾离开小岛,在大都会成了名扬一时的玻璃匠人。那时老人所制作的玻璃器物,据说比同样重量的黄金还值钱。但是最后,老人还是被迫离开了大都会。在那儿,围绕着他所制作的那些玻璃工艺品,发生过许多次的灾难。某个领主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领主的继承权,上演了一幕相互残杀的悲剧。人们传说他们争夺的其实并不是领地,而是玻璃匠人所制作的、一把象征着领主地位的玻璃宝剑;还有某位商人的妻子,被家里一名佣人的女儿杀死了,那个还不满10岁的女孩,在杀了商人的妻子之后,偷走了玻璃匠人所作的一枚玻璃发饰失踪了。这样的灾祸出现过好几次,而出现灾祸的家庭,最后全都走向了穷困潦倒的结局。于是大都会里开始流传说,玻璃匠人所创作的工艺品有一种魔力,总有一天那些玻璃器物会引来不祥之灾。当然,那些玻璃制品本身并没有什么魔力。能够买得起比金子还贵重的玻璃器物的家庭,无论在哪里都是相当富裕的人家,而富裕本身,往往就是产生争端的原因。因为富裕而会产生争端的家庭,原来肯定就有问题;这样的家庭,只要有些微小的事端,便会走向没落的命运。所以,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结果,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当时,他所制作的玻璃器物,却被当成了灾祸之源。既然这样,那些美丽的玻璃器物便难容于世了。玻璃匠人被迫离开大都会,回到了小岛上。当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玻璃匠人家中的唯一继承人得病刚死,于是他便在镇外的一间玻璃作坊住了下来,算是继承了家业。以后,他既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更不收徒弟。他好像把让家道在自己的手上败落,当成是自己的宿命。他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在镇外的玻璃作坊生活,为保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而做些活计。渐渐地他开始衰老。有时也有一些远方的富翁,听到他回到岛上的传闻,便来求购他的玻璃器物,但玻璃匠人断然拒绝。在岛上他只做一些茶杯、水瓶和儿童玩具之类不足挂齿的东西,以便勉强度日。他和镇里的人几乎毫无往来。所以当孩子的母亲接受了他提出的一些很过分的条件,让孩子住到他家里的时候,镇上的人对他母亲的打算都百思不解。母亲不想让孩子成为水手,这心情能够理解,但为什么偏偏要让孩子跟着这么个顽固古怪的老头?别人给孩子介绍的,也并非只有水手的活,还有许多其他工作可以选择。孩子聪明,意志坚强,对伙伴们和蔼可亲,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学什么技术,都有足够的柔软性吸收,这样的孩子,愿意雇用他的人多得是。”

  最后一粒青沙掉落下来。老妇人拿过一只和她的那只同样花纹的茶杯,注入红茶,递给我。

  “请。”

  “谢谢。”

  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茶不很烫,淡淡的苦涩味一下在我的舌齿之间荡漾开了。

  老妇人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只喝了一口,就接着说道:

  “那玻璃匠人偶尔也去她母亲工作的那个食堂,所以,有关他们俩的关系,镇上就传出些庸俗的闲话来。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母亲的想法是,这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父亲。确实,比起同年龄的孩子来,他聪明得多,更像个大人。但是,毕竟他还是个13岁的孩子,这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要长大成人,前面还有许多高高的壁垒、深深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他需要独立对付这一切,所以必须有人来开导他,教育他,鼓励他。他母亲在食堂干活,同时也在慎重地为孩子选择这个能够把他培育成才的人。他母亲有一种能力,她会观察人的眼睛。除了水手和与船只有关的工作外,镇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行当,食堂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光临。大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大多数人的眼睛里折射出的都是善良的目光,其中有的人眼里还不乏知性的神采。但是,他母亲在那些眼睛中寻找的,不是聪明,不是公正,不是清纯,也不是善良,他母亲测试那些眼睛的标准,只是器量的大小。自己儿子的器量并非一般,这是很明显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偏执偏信。但孩子还是未成品,还要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让这未成品真正地成材。这必须仰仗一个更大器的人。而他母亲看中的人,就是那个玻璃匠人。玻璃匠人每次来食堂,他母亲就恳求他雇用自己的儿子。最初玻璃匠人很冷淡地拒绝了,但他母亲很有耐心地、不断地请求。到底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条件,那不得而知,但那玻璃匠人终于答应见见她的儿子。对那个被带到食堂见面的孩子,玻璃匠人觉得怎样,那也不得而知。但是结果,玻璃匠人终于同意雇用那孩子。那孩子被玻璃老匠人带走了,开始了在镇外的那个作坊里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起,店内已充满了线香那甘甜的香味。我随着老妇人的眼光,透过商品陈列架朝外面看去,橱窗外的人流还是匆匆忙忙地在大街上行走,橱窗的内侧和外侧,流动着的仿佛是不同的时光。在目不旁视地从商店前经过的人流中,我寻找着女友的身影。也许她现在正往家里赶吧?也许她已经回到家里了?我刚想低头看表,但又觉得这举动像在催促老妇人,所以我忍着没看。

  “玻璃作坊,”老妇人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继续说道。

  “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大熔炉,原料,工具,还有许多已经成品的玻璃制品。直到今天为止,这些东西和他是完全无缘的。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丝毫不觉得着迷。他并不笨拙,但他却不是那种对细工慢活感兴趣的类型。那只是工作而已,13岁的他在心里分得很明确。而老匠人也没要求他对这里的工作有更多的热情。事实上,老匠人也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像样的工作,大都是让他把成品运到镇里,然后收好货款带圃。偶尔老匠人也让他做些简单的玻璃板、水杯之类。那些简单的制作,几个月后他便基本上掌握了,无论是谁,那些简单的活只要花些时间,都能学会。他在那儿做的,就是这些谁都能做好的辅助工作。每当他把成品送到镇里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港口,在那儿遥望来来往往的船只。这儿是归航的船只聚集的场所,那儿是将要出海的船只聚集的场所,他看着那些场所,心想,如果父亲没有遇难,自己也会去那些地方。与此同时,他又告诫胡思乱想的自己:如果想去那些地方,真的发自内心地想去那些地方,那还是去得了的;但是,今天的自己,必须待在自己已经选定的地方,不怨天,不尤人。”

  我拿起茶杯端到嘴边,不知不觉,杯里的红茶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自己选定的地方。我看着空茶杯底部描画着的常春藤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待的地方是自己选定的吗?我觉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所作的选择,大都是水到渠成听其自然而已。就是现在的这家公司,也是如此。上大学、找工作,最后在几家已经内定的公司里,挑选一份最轻松的工作。水到渠成地进公司,听其自然地工作,然后在公司遇到了合同职员的她。她被配置到我所在的科室,我们两人之间完全不存在必然性之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么,我爱上她,那也是听其自然而已?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恋爱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工程。当然,这世上,不同类型的恋爱也是存在的。

  “有时他也去母亲工作的食堂。”老妇人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茶,接着说道。“在那儿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微薄工资,几乎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那是让弟弟妹妹继续上学的钱。在食堂他也会和以前的伙伴们见面。和伙伴们见面时,他绝不会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而是显得非常快活。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现在用的水杯,可是咱做的。但伙伴们都为自己的船长心甘情愿地待在那样的地方而感到焦躁,有的甚至严词责问他。伙伴们的焦躁,其实他心里也有的,那和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的怨气是一样的。但是,他绝不会将这样的感情挂在脸上,他明白,只需发泄一次,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伙伴们对他很失望。不久,当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就开始离他而去。他们有的成了水手,有的做了商人,有的继承家业,有的为追求更大的发展离开了小岛。在一段时间里,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默默地在老玻璃匠人手下工作。”

  线香已经燃烧了一半,长长的灰烬无声地掉落下来。我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音量高得令人难受的圣诞歌,那是什么宣传车正从商店街缓缓驶过。它那毫不顾忌地大声播放着的音乐,终于让橱窗内外时光的步调合到了一起。老妇人看看橱窗外面,然后又看看我那空空如也的茶杯。

  “再给你添点儿茶吧?”

  “啊,不了。”我婉拒道。

  但老妇人微笑着说:“不必客气。”

  “那,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回了一个笑容,“好,谢谢。”

  老妇人用缓慢的动作擦亮火柴,重新给酒精灯点上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老妇人做来,就像是魔术一般,简直让人觉得她所点燃的火焰,可能源自人类最初获得的火种。

  “这店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吧?”我问。

  “对。”老妇人站起来,返身往茶壶里加入红茶叶,背对着我回答。

  “这店,很久以前就有啦。”

  我坐的椅子旁,一只白猫突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直以为那只猫也是用什么做成的装饰品。白猫伸了个懒腰,又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盘作一团。

  “您呢?”老妇人重新面对着我问。

  “什么?”我反问。

  “住在附近吗?”

  “啊,不。”我说。“有个朋友住在附近,我经常去那儿。”

  “是吗。”

  老妇人说她见过我朝橱窗里张望,也许她还曾经看到我和女朋友一起在橱窗前浏览。但是,我和那个“朋友”是什么关系,老妇人并没有深问。水煮开后,老妇人把热水倒人茶壶,然后再次把沙计时器倒过来,又开始往下说。

  “老玻璃匠人的家里,有许多书,大都是关于如何提高玻璃制作工艺的,那是老匠人家世世代代的主人们所收集的,其中很多是异国的书籍。当然,他不认识异国的文字,但他喜欢那些遥远的异国的书籍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种味道,好歹能够安慰一下他那焦躁的内心。”

  老妇人又将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

  “五年。”老妇人看着无声地往下滑落的青沙,说道。

  “自他来到玻璃作坊,已经过了五年的光阴,他18岁了。那些日子,他并没有怎么像样地学艺,只靠边看边模仿,他已经能将老匠人眼下做的那些玻璃器物,做得和老匠人没什么大区别了。与此同时,老玻璃匠人的手脚却渐渐地不那么利索了,曾经创造了那么多流光溢彩的艺术品的老匠人,现在做出来的东西渐渐失去了优雅。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他就在老匠人身边看着他工作,他很清楚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终于下定决心,对老匠人说:’请把您的技术传授给我吧。’他知道,老匠人现在所做的那些东西,充其量是些用来消遣的东西,他的双手,掌握着旁人难以想象的高超技术。他觉得,老匠人就是为了传授技术,才雇用自己的,只是看到自己显得没什么兴趣,才打消了那念头。而老匠人打消了念头,自己反倒放下了心。虽然自己似乎已经不再盼望成为一名水手,但依然会梦见自己驰骋在辽阔的大海,阔步在异国的土地上。如果从老匠人那儿学到了技术,如果成了一个真正的玻璃匠人,那自己的最后一丝梦想也就彻底粉碎了。他对此感到恐惧。所以老匠人没有把技术传给他的意思,他却甘之如饴,一直干着那些谁都能干的细碎活。但是,今后不能再这样甘于沉沦了,老匠人抚育自己至今,自己必须有所报答。他这样想着,向老匠人提出请求:‘请您把技术传授给我。’可是,想不到老匠人却用坚决的语气,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询问原因,老匠人好像非常伤感地看着他,回答说:‘你,太有才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才华。也许,比起以前任何继承家业、总管技术的人来都更有才华。’老匠人的话,让他困惑不解。”

  我感到线香的香味渐渐变得浓郁。俯卧在一旁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睛,和我一起听老妇人讲故事。

  “‘这里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老匠人指着液状的玻璃浆水说道,‘如果你的手艺成熟了,你就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制成你想要的形状。但是一旦你的制品成形了,就再也不能改变了。那形状是在一瞬间被决定的,瞬间决定的形状就那样永恒地传下去了。’永恒?他追问。他觉得脆弱易碎的玻璃制品似乎与永恒这个词相距甚远。玻璃这么容易破碎,他说。是的,很容易破碎,老匠人答道,但是,破碎并非终焉,碎了之后就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所以,这难道不就是永恒吗?他并不理解老匠人所说的,然而老匠人的话却让他怦然心动。一瞬间,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决定一个没有终焉的永恒。”

  不知不觉沙计时器里的沙子全都尘埃落定了。老妇人拿起茶壶,缓缓地往两只茶杯里注入红茶。她身旁货架上的一只陶瓷娃娃,仿佛也急不可耐地盯着老妇人,等着她赶快言归正传。

  “老匠人继续说:在每一个制成的形状里,都蕴寄着一个生命,这个生命会逐渐成长,而长大成熟了的生命就拥有力量。匠人的手艺越是高超,技术越是精湛,它的生命力就越是强大。不久,这个生命力开始变得难以驾驭,开始改变它的拥有者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它将朝好的一面发展,还是朝坏的一面发展。所以,老匠人说,决不能制作这样的器物。”

  那样的话为什么……我心想,忘了伸手去接新沏的红茶。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也这样追问。

  “‘这样的话,’他追问老匠人,为什么你还雇用我?‘啊——’老匠人发出绝望的声音,呼唤起神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匠人这样的声音。老匠人看着他,恳求似地对他说:‘以后,你不要再这样诱惑我。我把技术传给你,你肯定轻而易举地就能学会的。这以后,比起我来,你一定能走得更远,创造出更有生命力的器物。那一定是一种离奇的生命力。我可真想看看啊。但是,决不能制作那样的器物。’”

  老妇人缓缓端起茶杯,对我微笑着。

  “老匠人一直在寻找能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的人,寻找能够继承自己的手艺,并让自己的手艺进一步升华的人,老匠人找到了他。他一定能做到,老匠人确信无疑,但同时,老匠人又为此而惶恐不已。所以,老匠人虽然雇用了他,却下不了把技术传给他的决心。”

  老妇人慢慢地品了一口红茶,然后将茶杯放回茶盘上。

  老匠人痛苦不堪地叫道:

  “你是恶魔吧。”

  “‘你是恶魔吧,’老匠人呻吟般地说。‘为什么在我死之前,要这么诱惑我,令我难以抗拒。’我不是恶魔,‘他对老匠人说,’我继承了你的手艺,以后再好好传给其他人。‘老匠人到底还是没能抗拒诱惑。一个才华横溢、能够绰绰有余地继承自己手艺——那些长年累月磨炼而成的手艺,精益求精费尽心血换来的手艺的人,眼里闪动着诚实的目光,对自己说:请把这些手艺传授给我吧。谁能拒绝?”

  也许是听累了,那只白猫支起身,噗地跳到我叠放在膝头的外套上,乖巧地坐了下来。老妇人看看我和猫,继续说下去。

  “这以后,老匠人为了把技术传给他,奉献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线光芒。在那儿,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老匠人用他的匠人之魂所创造出来的作品,用那些在漫长的年代里继承、结晶而成的技术所制成的艺术品,令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以前他也看过老匠人所做的东西,也相当漂亮,但那与眼下的这些作品相比,只算是些简单的玻璃用品而已。如果说在没有时间的地方创造出时间那是神,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创造出生命那也是神,那么,他望着正在制作一尊女性站像的老匠人,内心深处发出叹息:老匠人他也是神吧。那尊还很烫手、通体发红的女性像,离开了老匠人的双手,被安置在冷冰冰的台座上。从天窗照射进来的光线,反射在用玻璃塑制成的女性像上。在那尊塑像里,的的确确蕴寄着人类之外的某种生命,在她身上流淌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时光。永恒,他马上想到这个词。那尊塑像,蕴寄着生存在无限的时光里的虚幻无常的生命。真美啊。他禁不住对着塑像喃喃自语。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发觉,自己竟已经潸然泪下。能做出如此美的作品?我?他连眼泪都没有擦,便问老匠人。老匠人抑制不住哀伤之情,回答说:比这更美。”

  我觉得钟摆好像摆动起来了,便抬眼望去。当然,钟摆依然停着。那白猫似乎责怪我不该分散注意力,舔了舔我的手。我用被舔的那只手抚摸着白猫的下巴,让视线重新回到老妇人那儿。

  “老匠人留下的时间并不很长了,而他却有充分的时间。老匠人像拼命挤出最后一滴水珠那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他则将那些水珠点滴不剩地一饮而尽。‘我死后,你把这儿的成品全部砸碎。’当老匠人自己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这样吩咐他。这些成品,都是老匠人不惜心血,为了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制作的,如果把它们运到大都会,一定是贵得离奇的价格吧。把如此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砸碎实在太可惜了,那简直是罪恶。那些艺术品仿佛对看着它们的人这么说。虽然那是制作者本人留下的遗言,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接触过这些作品,但是他在老匠人死后,还是遵照老匠人的遗言,将他留下的作品全数砸碎了。这些作品凝聚着他对老匠人生前的回忆,让他感到于心不忍,但如果它们仅仅作为一种美的存在,对他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那时,他的手艺,已经让他能够制作出超越老匠人的作品了。”

  老妇人看着我,我点点头,说:“他是有才华的。”

  “是啊,他确实有才华啊。”老妇人也点着头,继续说。

  “老匠人死后,他开始了独自一人在玻璃作坊的生活,那时他才20岁。但并没过多久,人们便知道了他的精湛手艺,岛上有个手艺好得惊人的玻璃匠人,那匠人死了,现在又有一个手艺比他更好的弟子,继承了他的作坊。在大都会的有钱人之间,大家甚至以收藏他制作的玻璃工艺品作为身份的象征。但那些工艺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只不过是空闲的时候,随便制作的处理品。他严守老匠人的嘱咐,绝不为自己的作品注入灵魂,那样的作品会狂乱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现在,他已经能理解这一点了。”

  老妇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的眼光落在蜂蜜色的戒指上,紧盯着镶嵌在戒指上的宝石,仿佛在和戒指上的一只没有生命的眼睛对视。不久,她抬起头来,接着往下说。

  “一天,有一艘船进了港。那艘船和往常一样,为岛上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但那一天,它还史无前例地带了一队人马来到岛上。那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一个艺人团,有玩火圈的,有把刀剑吞到肚子里的,有驯兽的,还有小丑。在缺乏娱乐的岛上,这个艺人团立刻受到当地人的厚爱,其中受到厚爱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歌手。女歌手有着褐色而柔滑的皮肤,她时而高歌充满情爱的歌曲,让年轻人疯狂;时而又低吟忧郁的小调,让老人们沉浸在哀伤的世界;时而又演唱天真无邪的童谣,让孩子们欢蹦乱跳。为了观看艺人团的表演,很多人去了位于城镇中心的广场。但是他却很久都不知道岛上来了一个艺人团,因为他住在镇外的作坊,除了送玻璃制品去镇上之外,他很少有机会和别人接触。但有时他去食堂那儿,给母亲送钱。就是在他母亲工作的食堂,他遇到了那班艺人。那时艺人们正在吃饭,他的目光像被什么有磁性的东西吸住了那样,落在了一个女人的眼睛上,他的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对眼睛。让他心醉神迷的,不是那女人的歌声,而是她那对绿色的眼睛,在那对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绝对制作不了的光芒。她是谁?他问母亲。母亲想回答,但又显得有些犹豫。她到底是谁?和她打个招呼?正当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子已吃完饭,和一行艺人一起离开了食堂。”

  她是谁?

  开定期会议时,我发现一张从没见过的脸,便问身边的女同事。

  最近刚来的合同职员。

  是吗,我这么回答了一声,而女同事好像悟出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嘿,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自那以后,他频频前往母亲的食堂,第二天去,第三天也去,他等着女子的到来,然后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和其他艺人一起吃饭的女子。他想上前搭话,但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有时,认识他的人发现他呆呆地坐在食堂里,便对他说,不管说什么都成,先开口和她说上话吧。有的人这样说是逗他,有的人觉得他动了真心,所以这样教他。但他不以为然,和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定得是很特别的话。他这么想。但是,他想不出这句特别的话是什么。”

  我最初和她说的是什么?你好?请多关照?大概就是这类话吧。这以后呢,说了些什么?是的,没错,是说了关于她的衣服,当时我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句很不适当的话,以致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她,我们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在食堂吃饭碰巧坐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她在一旁,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默寡言。直到今天我还不清楚,是因为当时说了那句不适当的话,所以才时时意识到她的存在,还是最初就很在意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笨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一到公司我的视线就会寻找她的身影。同办公室的女孩见我这样,但她并没教我,让我不管什么,先开口和她说上话之类。

  那人你最好还是别追。

  她说。我问为什么,她显得有些惊讶。

  那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呀,这你都不懂?世上的人可把它叫作结婚戒指哦。

  她这么一点拨,令我不知所措,我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每天总带着一枚相同的戒指,但我没想过那是结婚戒指。在她的身边,似乎总是流动着静谧而纯净的空气,那是光靠水、空气和阳光就能生存的植物所能给人的清铡的感觉,那感觉与结婚生活相去甚远。

  “每天都去食堂的他,突然消失了踪影。在那些日子里,食堂里的人都相互转述着关于他的流传。有人说他得了相思病病倒了,也有人说他为了斩断情丝离岛出走了。当然,那都是开玩笑时说的话,大多数人认为,他原来过的就是不怎么和别人接触的生活,一时的心猿意马,完了之后便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中,不用多久,他就又会来这儿了。但是,他母亲不这么想。只有他母亲,仔细捕捉到了儿子在看那女子时,眼睛里闪动的光彩;那眼神是真挚的,他母亲很清楚。也许他真的因为忧郁消沉而病倒了,如果今天他还不来,干完活我去看他吧,那天他母亲心里这么想。但那天他在食堂出现了。看到他大家都惊呆了,因为他的模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是久病初愈。只见他双颊凹陷,皮肤粗糙,只有那对眼睛,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一般,熠熠生光。他母亲慌忙朝他跑去。他把手上拿着的布袋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干了点活,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他好像在安慰他的母亲,微笑着对她说。还好,儿子总算没事,母亲放下了心,又回身工作去了。他一个人安静地、慢慢地吃完饭,时常来食堂的老朋友们见到他,向他打招呼:嘿,船长,最近怎么没看到你。他默默地笑笑,算是回答。没过多久,那一行艺人也来到了食堂。当他们坐下后,他拿着布袋站起身来,径直朝那女子走去,然后嘎的一声把布袋放在那女子的桌前。女子看着他,他点点头,女子打开了布袋,把布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店里的人们屏息无声地看着女子打开布袋,然后一下子进发出了掺杂着叹息的嘈杂声。那是一尊从未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性的玻璃塑像,柔软的身材,仿佛一碰就会折断的细长脖子,意志坚强的鼻梁,还有那双眸子。仿佛是塑像深处闪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光彩夺目的美。那女性是谁,不用问,一眼就能明白。那女子也没有问那塑的是谁。大家都叫你船长吧,这是女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小时候,我希望当一个水手,他回答。他说,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那儿吃饭吧?女子点点头,他和一行艺人打了个招呼,便牵着女子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桌前。两人交谈的话语并不多,他注视着女子的眼睛,女子也回视着他,有时女子伸手触摸着他的玻璃塑像。沉默的时间长了,有些不自然了,两人中的一个便会有些羞怯地开口问些什么,而另一个人则回答。两人之间其实并不需要语言。”

  “我真可笑啊。”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明白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恋爱的时候,觉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并没关系,反正爱情就在这里,不必把它搞得那么一清二楚。而不再恋爱的时候,那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必要,觉得它不会再回到身边来了,还是不去想它为好。”

  “你恋爱过吗?”

  我想象着老妇人以前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问道。

  “啊,当然。”老妇人微笑着,“有过无数次。”

  “无数次?”

  我脱口问道,心想老妇人的话或许不那么诚恳。就算是有过无数次,但其中真正的恋情只有那么一次吧?经过了长久的岁月,重新回首往事,留在记忆深处的应该只有一次。但老妇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是啊,无数次。”老妇人脸上浮起了娴静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两人开始恋爱了。他们在食堂见面,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海边散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做了男女间的那回事的,打听这可就有些俗了吧。岛上的人对这对情侣,基本上还是抱着好意的。就是艺人团的人,也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这样的时光一定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他毫不怀疑;但她不同,她是到处漂流的艺人,总有离开小岛的那一天,她心里明白。”我在心里想象他们两人的恋情。他对那女子的爱,以及那女子对他的爱。两者看似相同但又绝不相同,女子明白这一点,而他天真得一无所察。他可真浑啊。但我笑不出来。我无意识地伸手拿过沙计时器,把它倒过来,青色的沙子马上“沙沙”地往下掉。老妇人看了一眼,接着说道。

  “那一年台风的季节要比往年长得多,船一直驶不出港口,所以那些艺人也就一直待在岛上,这样就大大超过了他们原先预定的时间。但是,再长的台风也有结束的时候,一行人就要离开小岛了。我必须走了,离开艺人团我就活不下去,女子对他说。他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以为女子会留在岛上,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于是他激动地责问女子。那么,女子说:你和我们一起走不就行了?他犹豫了。看着犹豫的他,女子温柔地微笑了:就像你不能离开小岛一样,我也不能留在小岛上生活。他决定去找他的母亲。见到儿子来看自己,他母亲立刻对他说:你绝不能走。儿子在那女子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真正的东西,他母亲非常明白,那是他在遥远的孩提时代就已经放弃了的,对于外面的广阔世界的憧憬。长年在外漂泊的女子,她的那对眼睛,折射出对于那个令人向往的广阔世界的记忆,它们牢牢地捕获了儿子的心,只有他母亲理解这一点。他母亲哭着恳求他:你一定要留在岛上。在哭泣着恳求他的母亲面前,他的心动摇了。因为出海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丈夫,靠一个女人自己的双手把孩子抚育成人,如果毫不理会这样一个母亲的心情,毅然离岛出走,那实在是太不孝了。但是,要他放弃那女子,他连想都没想过。他一筹莫展,最后他去找艺人团团长。团长把那女子从小养大,就像是她的父亲一样。他对团长说:我到死都不会和她分离,请您无论如何让她留在岛上。团长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是能在同一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团长说。他说:这,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看着咬牙切齿顶撞自己的年轻人,团长怜悯地对他说:很久以前,已经试过了。他非常惊讶,这话他从没听女子提起过,他原以为女子一直过着到处漂泊的日子。但团长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她曾经有过丈夫,那男人死了。”

  我伸手去拿茶杯,我的指尖不停地颤抖。是的,我听说她曾经结过婚,但她失去了丈夫。那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以后她依然戴着结婚戒指,为了生活而外出工作。于是,在工作单位里,她遇到了我。她至今还戴着那枚戒指,我开不了口让她摘下戒指,虽然那令我有些不舒服。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我把手放回在膝盖上。老妇人看了一眼我的手,然后又说道:

  “那也是漂泊在外的时候,她和一个男子相爱了,她和那个男子结了婚,离开了艺人团,留在镇上,开始和那男子一起生活。但是,婚后不久那男子得了病,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过了一段时间,艺人们又回到了那个镇上,大家原以为她一定和那男子过得很幸福,但没想到她的生活却惨不忍睹,大家惊讶不已。不仅仅是贫困,她本人也像得了病似的,瘦骨嶙峋衰弱不堪。死神正在降临,团里年龄最大的占卜师说。她快死了,她那已经死去的丈夫不想放开她,正在把她往那个世界拉,而她自己也希望去那个世界。再不快些将她从这儿带走,不久她就要被拉到那个世界去了。”

  是啊,也许那时一起死了更好。

  一年前,我向她正式求爱的时候,她第一次向我说起她那死去的丈夫。她和她丈夫相遇,恋爱,然后是短暂的婚姻生活。她淡淡地讲完之后,说了上面的那句话。她朝我微笑着,那笑容里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烦恼,那是很奇怪的、近于透明的微笑。我注视着她的微笑心想,她已经死了,至少她的某一部分,已经和她丈夫一起离去了。

  “团里的人又带着她,继续四处漂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恢复了健康。如果还留在那个地方,死神肯定不久就会降临,把她带走的。团长这么告诉他。听了这话他笑了,这都是些无聊的迷信的话。假如死神真找上她,我一定会守候着她的。团长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又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团长说,那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只有光明才能让死神远远地离她而去。他听了团长的话,就去找那女子。我决不会让你的身边失去光明的,他对女子说,我一生永远爱你。于是女子留在了岛上。”

  他那傻乎乎的单纯样,和我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也许我不能和那人一样爱你,我说,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你。”

  “别说得那么早,”她笑了,“让时间来验证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那是一年前的事。

  “两人开始了在作坊的生活。女子带来的,只有少量的一些衣服,和一只用贝壳作装饰的小箱子。不要打开这只箱子,女子笑着说,以后我迟早会给你看的。他没怎么在意。和以前一样,他依然不会制作注入灵魂的作品,但他的工作量增加了。虽说生活称不上富裕,但是幸福洋溢在他们俩周围。女子的手出人意料地非常巧,平时在一旁做他的帮手。有时他们两人一起把玻璃器皿运到镇上换钱,有时也到母亲的食堂吃饭,喝些果子酒。如果镇上的人恳求,她也会在那儿为大家唱歌。而更多的时候,两人牵着手沿着海岸线散步。他是幸福的,偶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凝视着遥远的远方,他想,那一定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吧。遇到这样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得比以前更幸福。他拼命工作,而且注意尽可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时间可以决定一切,我这样确信。慢慢地,不必着急,花上更长的时间,一定能够唤回她在失去那男人的同时所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让她比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幸福。我们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饭。自从半年前第一次结伴外出旅行之后,我们每星期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对方那儿。现在,在我的住处有好几件她的衣服,而在她的家里也有几套我的西服。这是我至今为止未曾体验过的恋爱。不管自己多么中意的人,开始交往后过了一定的时间,总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倦怠感,但和她在一起,不管过了多长时间,都不会使我感到厌烦。她笑时的模样,困惑时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闹别扭时的模样,都令我百看不厌,我希望还能看到她的其他各种各样的表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特别的人,我那么想,确实是那么想的。

  “她病倒了。最初以为只是点小病,但是过了十天、一个月,她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镇上的医生找不出病因。一来二去,她的病加重了,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他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积蓄,从大地方请来良医、名医,但这些医生也还是找不出她的病因。能试的药都试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不久,她连饭都吃不下,憔悴得不像样了。死神正在降临,他想。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他回忆起团长的话来。对了,光明,他豁然开朗。于是他边看护着她,边利用空隙时间钻进了作坊。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来回在她的病床和作坊之间,没有像样地休息过,也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连续不断地忙碌着,他几乎和她一样消瘦,和她一样憔悴了。但他没有停止忙碌,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灵,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创造出能和死亡这种压倒性的黑暗相抗衡的光明。他制成了一只灯罩,他把这只灯罩放在她的床边,为了不让光明消失,他一刻也不让蜡烛的火焰熄灭。从玻璃灯罩内侧发出的各种颜色的光线,温柔地覆拥着瘦瘠衰弱的她,镌塑在灯罩表面的太阳和月亮女神,仿佛也在慰藉她,让烛光更加亮丽。在这美丽的明亮之中,她的病体看上去在逐渐恢复。”

  我紧抿着嘴唇。并非任何时候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有因为闷闷不乐整天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有感情用事互相争吵的时候。但是在心底,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未动摇过,也从没有怀疑过。

  “她的病好容易有了好转,现在必须给她增加营养。但是,从大地方请来医生,买了各种各样的药,再加上为了制作那只灯罩而停下了所有其他的活,他手头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吧,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不算富裕,值钱的东西几乎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他,眼光停留在她的那口小箱子上。”

  啊,不好。我心里叫道。

  “即使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总还能换几个钱吧?他这么想,把手伸向那只小箱子。”

  绝不能打开,我在心底叫道。这绝不能打开。你一旦把它打开,有一扇门就会从此再也合不上的。可惜我在把它打开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那扇门若无其事地横亘在我的面前。

  “几乎连想都没想,他就打开了那只箱子。那里面有一幅卷起的画,他随手拿了起来。”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做饭做到一半,发现酱油用完了,便出门到便利店去买。我闲得无聊,发现指甲已经长得挺长了,便四下寻找指甲钳。我搜索着目标,打开了电视机旁的柜子最上层的那只抽屉。

  “那上面画着新娘打扮的她,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两人都幸福地微笑,相互凝视着。”

  那肯定不是她有意藏起来的,根本谈不上藏,只不过她觉得放在我面前有些尴尬,所以才收起来的。我发现抽屉里有一只倒扣着的相架,便拿了出来,看里面的照片。这一看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变得僵直。

  如果我以前就认识她,也许我的心里就不会出现这种感情。但是,在我认识她之前,还有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她。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我更年轻,身穿美丽而洁白的婚纱,用非常幸福的笑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幸福的笑容,看着一旁身着无尾晚礼服的男人,那个在我的生涯里从未出现过的男人。在那里,我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在那里,即使没有遇到我,她也能过得非常幸福。这我以前并非不明白,但是,当我真实地看到这个证明,我顿时失去了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地丧失了平静。开始是强烈的嫉妒心,接着是绝望般的无力感。她和那男子相遇,相爱,如果她没有失去那男子,甚至不会遇到我。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希望能够回到那时以前,至少,我希望能和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曾经看上去如此幸福的男人竞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背叛,正因为知道那不是背叛,他才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那张画还是让他感到如此地伤痛。他原以为,有时她凝望着远方的眼睛,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而绝不是思念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男人。”

  我对她的爱情是那么特别,但她对我的爱情则没什么特别可言,至少并不是唯一的。我这么想。这是无聊的嫉妒,我心里很明白,但是,就是在这无聊的嫉妒面前,我对她的爱情一下子无力地枯萎了。

  “到了必须换蜡烛的时候了,但他却没能回到她的身边,现在,他绝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脸上浮现的表情。”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慌忙把照片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对不起,突然有点急事。

  我说,没有像样看她一眼。我就那样匆匆地离开了她的公寓。那是一星期前的事。那以后,就是在公司遇到她,我们也没有开口交谈。虽然说好了今天去她那儿,但我内心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都不清楚。

  “他抱着那画儿,强压着声音哭了。他哭着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像紧绷着的丝线噗地断了,他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慌忙跑到她的身边时,蜡烛的灯光早已经熄灭了,沉重的黑暗紧紧笼罩着她。那是一种浓厚得几乎有些黏稠感的黑暗,仿佛伸手触摸,黑暗便会沾在手上。他焦急万分地给蜡烛点火,可怎么也点不上,点了几次都点不上。他心急火燎地把蜡烛扔在一边,朝她伸出手去。但是,他摸到的脸颊已经冰凉了。他呆呆地俯视着她,不知什么时候,笼罩在她四周的黑暗渐渐消失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好像挂着非常幸福的微笑。是的,那笑容完全和那幅画中的一模一样。”

  线香燃到了最后,它的灰烬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老妇人静静地结束了她的故事。

  “这就是关于那只灯罩的全部。”

  我深深地吐了气,那只白猫“哈”地打了个哈欠。

  “他呢?”我又吸了口气,问道。“那以后,他怎么了?”

  “是啊,”老妇人微笑着,“很遗憾,这以后的事儿我不清楚。”

  那白猫好像明白故事已经讲完了,跳下我的膝头,回到老地方,身子又拱作一团。

  “那么,她呢?”

  我还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追问老妇人。

  “死去的时候她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老妇人反问。

  “是他,还是死去的前夫?最后的最后,她的脸上不是露出了幸福笑容吗,那是在思念谁吧?”

  啊,老妇人摇摇头。

  “那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呢,觉得她是在思念谁?”

  老妇人看着纠缠不休的我,又摇了摇头。

  “那也不清楚。”

  “是吗。”我说。

  我在心里想象着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对她的爱,在失意中渐渐老去的他那孤独的身影。“他……”但老妇人打断了我的话。

  “其实那儿并没有黑暗啊。”

  我盯着老妇人,老妇人也回视着我。

  “黑暗不是在她的心里,也不是那死去的男人带来的,而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他自己?”

  “如果没有光明,黑暗也就不存在。但是,一旦制造出光明,黑暗也就同时出现了。就那么一线光明,会产生无限的黑暗。”

  “那么,”我用呻吟似的声音问道,“他应该怎么做才好?”

  “在为黑暗的可怕而感到恐惧之前,应该正视照亮黑暗的光明。没有黑暗产生的黑暗,一切黑暗都是光明所产生的,不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不知道。

  “要敢于挑战啊。”

  老妇人温和地说道,像在安慰低头沉思的我。

  “挑战?”我问。

  “是的,挑战。不是向她,也不是向那个男人,而是向自己内心的黑暗挑战。只要那里还有光明,”老妇人说,“就要不断地挑战。要在黑暗中守护着光明,只有这样。”

  她也许知道我们的事儿吧?听了老妇人那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话,我只得苦笑起来。她说得对。我还从未向那黑暗挑战过。

  “嗯。”我点点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

  老妇人也朝我轻轻点点头。笼罩在店里的线香的香味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石油取暖器燃烧时散发的味道。老妇人像一下清醒过来似地,“啊呀,”她叫了一声。

  “把您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我说着,站起身来。

  “您陪着老年人聊天,我得表示一下谢意。”

  站起来送我的老妇人,顺势轻轻地伸出手去,从货架上拿下了什么。

  “您把这拿去吧。虽然这代替不了灯罩。”

  我伸手接了过来。是蜡烛,鲜艳的橘黄色和深红色混杂在一起,非常漂亮。

  “光明。”我笑了。

  “对,千万不要让它消失。”老妇人也微笑了。

  “谢谢了。我付给您钱,一共多少?”

  我拿出钱包,老妇人并没有过分地推却。我付完钱,老妇人接过来拿到收银台,然后取出带花纹的包装纸,将蜡烛包好。

  “那,再见了。”

  我接过包好的蜡烛,套上外套。

  “谢谢您。”老妇人说。

  “我才得谢您。”我笑着转过身去,突然感到老妇人的手触摸到了我的后背。我回过身,原来老妇人在我外套上取下一根白毛。好像是那白猫留在我外套上的。

  “多谢。”

  “哪里。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老妇人忽地吹飞了那根白毛,说,“微不足道的售后服务。”

  我走出店门。大概因为轻轨有一阵子没停站了,商店街显得人影稀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八点了。我穿过商店街,向她的公寓走去。迎面掠过的夜晚的空气,让我的脸颊和两耳变得冰凉。我快步赶过走在前面、像是从上一班轻轨下来的人流,来到公寓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在下面往上看,她的窗口亮着灯光。我没等电梯,从楼梯爬上楼去,按响了她房间的门铃。她开了门。

  “欢迎光临。”

  她穿着黑色的毛衣,打开房门,对我说道。因为我的脸都冻僵了,没能立刻露出微笑来面对她的笑靥。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尴尬,一下子横亘在我们之间。

  “抱歉,我来迟了。”

  我这么说着,她马上向我伸出手来,用她的两手裹着我的两手,只是这样一个动作,我又觉得我们之间的尴尬,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外面很冷吧?”她说。

  “你的手都冻成这样了。”

  “没有啊。我一路跑来,倒觉得很热。”

  我说着,用鼻子嗅了嗅。

  “真香啊。”

  “我可没做什么像样的,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我去热一下。”

  她让我进了房间,自己去了厨房。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我突然发现那只相架被放在了衣柜上,我看到相架里那两个受着众人祝福的身影,看到她用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注视着身旁那个男人时的侧面。但是看到这张照片,我并没有再次觉得全身僵直。

  “怎么样?”我问。

  “大家都很好啊,母亲也很好,我也总算放心了。”

  我走到衣柜前,拿起那只相架,一下子看到她平时总带着的戒指,正放在一旁。

  “整整三年了。”我说着,把相架放回到衣柜上。

  “嗯,”她回头看了看我,点点头。“整整三年了。”

  她重新转向煤气灶,我又伸手拿起戒指。他死去已有三年了。三年前的今天,应该是两人婚后第一次迎接圣诞节。她一直等着直到深夜还没回家的他。接到事故通知,是在第二天早上凌晨。听着对方在电话里将残酷的事实通知她,那时她在想什么?那时,我不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孤身一人熬过了那一切。

  我把戒指放回到相架前。

  她开始把菜肴摆上餐桌。大概在我走进那家古董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家里了吧。和平时的风格不一样,今天她做的都是些看上去相当花时间的菜。

  “啊,这个。”

  我坐到餐桌前才想起来,取出包着的蜡烛。

  “圣诞礼物。”

  她仔细地打开包着的彩纸,笑了。

  “谢谢,真漂亮啊。”

  “对不起,下次我再去找像样的礼物,今天时间来不及了。”

  “哪儿的话,我很喜欢。”

  她说着,从房间的角落拿出一团包着的东西,放在我的面前,那东西好像挺沉,我打开茶色的包装纸。

  “啊。”我说。

  “你好像想要,没错吧?”

  “不,啊,是的,是我想要的。”

  我抚摸着镌塑在表面的女神像,说。

  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

  我的头脑里重现出老妇人最后的话语。

  售后服务。我思考着,心里有些犯迷糊。

  我想老妇人是不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一切的,她不可能把这些都告诉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到各自来买礼物的一对恋人,她一定感到了什么吧?她根据自己感受到的,编了一个故事。不,我又想,那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定是真的。

  “嗯?”她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没事儿。谢谢你。”

  “那,我把蜡烛点上,好吗?”

  “当然,这蜡烛不就是为了现在才买的吗?”

  她把蜡烛插到烛台上。那蜡烛就像是定做的一样,非常完美地树立在那儿。她拉开一个个柜子,好不容易找出了火柴。我止住她想划亮火柴的手,说:

  “那个,我来划好吗?”

  “嗯,”她把火柴递给我,“好啊。”

  我从她那儿接过火柴。乘她不注意,我轻轻吸了口气。

  像那老妇人那样,用魔术般的动作点上火,我肯定不行。我能划亮的,是非常微弱的、摇摇晃晃的火苗。我真能守护住这团遇到很轻微的风便会摇晃不止的光亮吗?现在我说不准。但是,我想试试,用尽我所有力量来试试。

  我划着了火柴,缓缓点燃了蜡烛。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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