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关于洗人迂路子,表面上几乎没有已知的情报。这不只因为我是个无知愚昧之徒,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她是真面目不明的歧路亡羊。连她要从何说起都是歧路亡羊。
有人说是操蛇师。
有人说是欲望如涡的盘蛇。
有人说是拥有五颗头的大蛇。
说到少数仅有的情报,都是这种不知道可以照单全收到什么程度──囫囵吞枣到什么程度,真假不明的传闻。
每次以为掌握到实体,就会像是鳗鱼般溜走,只有蜕皮后干巴巴的死皮留在手心。没有解答也没有手感。剩下来的尽是皮肤残留的鳞片痕迹或是毒牙齿痕。即使爬遍各地寻找,迂路子也比野槌蛇还要深藏于草丛,没有线索也没有踪迹,藏头也不露尾,彻头彻尾的蛇头蛇尾。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非得找出来才行。
不是找出蛇窝,是找出蛇的大本营。
她至今种种称不上是专业手法的残忍行径,如果有人明知如此却佯装不知,可不是再三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也不是能被原谅的事。
002
「第一个来探望我的朋友会是谁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没想到居然是你耶,好可爱好可爱的抚子。我自己都对毫无人望的自己感到失望。」
在病床上劈头就说出这种话的哭奈,是破洞百出的状态。
这里的「破洞百出」不是比喻语无伦次满是破绽的意思,是正如字面所述的形容词。哭奈的脸、脖子、锁骨、胸口,还有手臂手掌与手指,都开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贯穿身体看得见另一侧的洞,不规则地满布她的全身。罹患密集恐惧症的人看见她应该会昏倒。
与其说哭奈身上有许多洞,不如说哭奈的身子钻进许多洞之间。
虽然看不见,但她所穿病患服底下的躯体,或是病床被子下方的双腿肯定也是同样的状况。仔细看也看得见单薄的被子各处凹陷成那种形状。
如果刻意要比喻,而且是以轻率的方式形容,那么她的身体就像是轻量化的迷你四驱车。虽然比不上昔日被重蟹夹住的战场原小姐,但她的体重应该变轻很多?
这当然不是真实存在的洞吧。
「真实存在的洞」这种说法是一种矛盾的比喻(我想到小忍爱吃的甜甜圈。「吃甜甜圈要把洞留下来」这样),不过全身被这么多洞贯穿的人类不可能活下来……即使贯穿的洞减半,减到四分之一都不可能吧。
依照部位,只有一个洞也不可能活下来。
因为,比方说她的眼珠开了一个洞,看得见背后的墙壁耶。像是脖子,洞多到几乎连一片皮都不剩──如果说成像是被巨大拳头打穿全身各处的震撼感,以我拙劣的形容能力也能让各位听懂吗?
我不擅长以言语形容。毕竟口才不好的时代太久了。
顺便容我修正前面说到的一个部分,覆盖哭奈全身的洞,仔细看会发现并非完全不规则分布。虽然位置看起来零散,不过一定是每两个洞等距离成对分布。
两个洞。
会想到某个东西对吧?是的,如同那个人脖子上的吸血鬼咬痕。
不过在这个场合不是鬼牙,是蛇牙。
拥有巨大尖牙的巨大蛇胡乱咬遍各处……人类的身体才会变成这样,才会变得像这样满是孔洞吧。只不过正常来说,在这之前应该早就丢掉性命了……
将性命丢进洞里。
昔日我被蛇诅咒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覆盖鳞片的痕迹……当时对我下咒的哭奈,我的朋友远吠哭奈的现状就是这种感觉。
毕竟俗话常说,咒人会有两个洞(注15)。
不过实际上,没有实体的洞何止两个……即使把两个当成一组,大概至少也被咬了一百下吧?
换句话说,咒人会有两百个洞。
「抚子,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动?来坐吧……你应该不只是来看我吧?」
虽然态度冷淡,不过哭奈还是邀我坐在椅子上……这下子不能掉以轻心了。因为哭奈是邀人坐在椅子上,却在对方要坐下的时候拉走椅子的那种朋友。
我确实不只是来看她……但我不敢明说因为她全身都是洞,所以我连她的一半都看不见。
「身体……还好吗?」
我慎重以双手抓稳摺叠椅的椅面坐下,并且这么问……问长期住院的患者这种问题不太好,但是看见她全身的洞多到远远超乎预料,我实在忍不住这么问。
「哎呀,真意外,抚子居然会担心我……我一直以为你是来报复的。」
看她笑得有点自嘲却说得这么刺耳,着实令人想起她以前的个性。
「完全没事喔。没事又健康。因为我不是受伤住院,只是觉得状况不太好。我恍神如同在做白日梦的时间变长……才会住院以防万一罢了。」
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能接受她的回答。白日梦吗?
宛如白蛇的白日梦……看来她至少没有自觉症状。
明明不只是受伤这么简单。
「咦……抚子,你剪头发了?」
哭奈像是事到如今才发现这件事。
以她一年前的作风,应该会装出挖苦或是高姿态的语气说「因为我没兴趣,所以这么晚才终于发现」,不过看来这次没这么做。
从浏海留长到能遮住脸的发型成为现在的超短发,千石抚子的这个变化,她必须靠这么近才看得见也是在所难免。因为她的眼睛现在是空洞。
与其说是空洞,应该说是风洞,是蛇洞。
我也很惊讶她看得见。
「嗯……发生了各种事。」
「是喔……这样不错耶。」
哎呀。
虽然听起来爱理不理,但我居然得到哭奈的称赞……看到剪头发的朋友,几乎肯定会按照定例说出「以前那样明明比较好」这句话的女王大人却做出这种反应,真是想不到。
或许是医院这个环境令我这么觉得……然而即使不提满是孔洞的全身,她看起来也好像没什么力气。
说到哭奈的形象,无论是住院还是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会把头发梳理得漂漂亮亮的……但她现在头发毛燥,发尾感觉也没有修齐。
满是分岔。
明明即使面对相当瞧不起的我,也不会忘记打理好门面,她却以一副羸瘦的样貌,连尺寸不合的病患服都没穿好就准我进房……穿学校运动服来探望的我这么说也不太对,但她即使身披厚斗篷而且手持权杖也不奇怪……我回想起她开头的第一句话。
我是第一个来探望的朋友。
考虑到时间点,哭奈应该是在去年六月左右住院……至今完全没人来过?
哭奈平常明明被那么多跟班……更正,被那么多朋友环绕啊?
「让我仔细看一下……头发。」
哭奈说着对我招手。
居然在这个距离说这种话,眼睛果然看得不是很清楚吗……如此心想的我,拖着椅子朝病床接近十公分左右。
哭奈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超短发有这么稀奇吗?我如此心想,不过哭奈好像不是在看头发,不是在看我不复在的浏海,而是我剪掉头发之后清晰外露的脸蛋。
「真的……非常棒。很棒。好养眼。」
哭奈像是独白般轻声说。实际上,这也应该是自言自语吧。并不是在对我说话。
「很棒,很棒。很棒……好可爱。」
「…………」
「我看得着迷了。我与有荣焉。你是我引以为傲的朋友。」
哭奈与其说是陶醉,不如说维持恍神般的模样继续呢喃。
「相较之下,我真是……」
说到这里,哭奈开始以双手摸自己的脸──满是孔洞的脸。指尖该不会完全插进孔洞吧?旁观的我忐忑不安。
要是动作这么粗鲁……
「居然像这样完全没化妆迎接你来访,我好丢脸。在学校,我明明那么努力打扮,让自己和你相比也毫不逊色,我果然要有抚子在身边才行……不然就会一口气松懈下来,变成这副模样。」
她说的「这副模样」应该不是现在满是孔洞的模样吧。不过,头发毛燥以及病患服没穿好的原因,她说得像是因为我没在她身边的关系,令我大吃一惊。
从她憔悴的模样,应该将这段话视为丧气话吗?还是她从孔洞泄漏出来的真心话?
像是直笛那样。
「抚子,你觉得我活该吗?」
大概是将我慌张的心情解读错误,哭奈这么说。
「还是单纯觉得好笑?以往欺负你的我,如今居然变得这么落魄。我原本以为是莫逆之交,聊恋爱话题聊得那么开心的班上同学,现在却聊我的坏话聊得很开心。」
我以往果然被欺负了。
我当时不想承认,所以假装没察觉就是了……然而即使听她这么说,我也不觉得她活该,没有这种想法。
老实说,听到哭奈住院的时候,我不敢说自己没抱持这种像是期待的猜想,觉得自己或许会有这种心态,不过实际看见满身孔洞的哭奈之后,这个不太明显的想法就消失了。
云消雾散,令我不敢领教。
无论这是天罚还是神罚,我不曾期待也不曾预料到会是这么剧烈的惩罚……坦白说,和她相比,我先前受到的诅咒还算是初学者等级。
她受到的惩罚居然这么高阶。
「你……你说莫逆之交聊你的坏话聊得很开心……这可不一定吧?你想想,说不定大家只是摺一千只纸鹤花了太多时间……」
我连忙以这种愚蠢的话语安抚。
「我在社群软体帐号有开追随。那些人在主帐与副帐都恣意说得很难听。」
但是哭奈做出了更愚蠢的追随行为……绝对不能看这种帐号才对喔。
反过来说,哭奈的莫逆之交们,已经抱着被看见也无妨的心态,在公众场合纷纷说她的坏话……将昔日的女帝权力视如粪土。
就某方面来说就是露出獠牙吧。
这可不是让人心胸舒畅的话题。
不过哭奈心胸的通风程度肯定很舒畅吧。
「只不过,最近也完全没发文说我坏话了……看来班上的大家都忘记我了。是被当成一开始就不存在吗?」
说起来,这段期间重新编班了。
哭奈在这方面或许没什么感觉……可能是一直待在同一间病房,对时间失去知觉……毕竟我大约一年没见过她了,她却没对我说「好久不见」。
语气听起来像是暑假刚过。
也可能是连假刚过。
「别离题。你其实觉得我活该吧?我不会生气,你说说看吧。说出来或许会比较舒坦吧?快点快点,反倒是你不说的话,我可能会生气,这种紧张的时间一直持续下去不是比较难受吗?让彼此舒坦一点吧。如果试着说出来,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有这种想法。」
为了诱导我自白,哭奈开始逼问了……唔……
我真的真的不觉得她活该,但如果我不怕误会,刻意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么我或许觉得和我想像的不一样。
借用她自己说过的话语就是「失望」。
哭奈身上的洞再多一点该有多好!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认识的哭奈,即使在这种困境也会耍帅……应该说会展现威风凛凛的一面,这才是我期待的部分,看来我内心怀抱着这种想法。
我以为她会展现出不把蛇咒看在眼里的坚强模样……不是这种煞有其事的余痕,明显伪装的门面,或是屈居劣势的虚张声势。
我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虽说没有自觉症状)如果她全身上下都是洞却依然活蹦乱跳,反而会很恐怖吧。
不过,我还有上学的那时候,从哭奈身上感受到的,正是这种非比寻常的恐怖。
坚定不移,屹立不摇,稳重不倒。
无论是点头之交还是亲朋好友,只要胆敢忤逆都不会原谅。
若问是否活该,老实说,我不想看见女王大人的这副模样。想到她至今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没有道理同情她,却觉得她很可怜。
看到她这么软弱的模样,甚至会在意她或许一直在害怕某些东西……为什么她的莫逆之交都像这样翻脸不认人?
「话说抚子,听说你现在也没上学?明明没在住院啊?果然是我害的?」
喔,不愧是不遗余力仔细收集情报的女王大人,打听得真是清楚。居然知道我这种人拒绝上学的消息,抱歉弄脏了您的耳朵。
「唔~~应该不是……吧?」
「什么嘛,意思是和我这种人无关?」
看来我坏了女王大人的心情。这位大人真难相处。与其说难相处,应该说爱折磨人……不过,事实上不是这样。
我拒绝上学的原因与元凶,完全是我自己……至于哭奈,追根究柢或许是远因,不过假设我自己没被蛇诅咒,反正到了年底也很可能发生类似的事件。
以最坏的状况,现在在病床上全身是洞的人或许是我……基于这层意义,如果我觉得哭奈活该,那我根本就找错对象了。
我们是一丘之貉……更正,一穴之蛇。
俗话说物以类聚,但我们是蛇以类聚。
「我不会说和你无关,但是我们的关系早就毁了吧?」
「哎呀,抚子,你不再自称『抚子』了吗?明明那么可爱,明明娇滴滴可爱死了。」
哭奈露出挖苦般的笑容(牙齿与舌头都开了大洞)这么说。
「明明当年用你天生的可爱,将全学年的男生迷得神魂颠倒。」
「……你说『全学年』应该太夸张了吧?」
「也对,或许顶多就只有寸志同学吧。」
寸志同学?他是谁?
我这个想法完全写在脸上。昔日我能以浏海遮住脸,但是现在的超短发,连我疑惑皱起的眉头都遮不住。
短发藏不住七大不可思议。
不行,这样会惹得女王大人不高兴……寸志同学寸志同学……听她这么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依照刚才的对话流程,推测恐怕是「全学年的男生」之一……
「啊!」
「啊什么啊,你喔……说得像是突然想到一样。你为什么会忘记曾经向你表白的男生?」
「我……我只是忘了他的名字啦。就算突然听你这么说……不过我记得他的姓氏,是砂城同学吧?」
我像是掩饰般这么说,却绝对不是在搪塞……我一直以为自己记得这个人的全名。直到不久之前。直到现在的现在。
只是一时健忘而已。
只是被哭奈的现状震撼到,一个不小心没想起来──神经突触没连结。我没有骗人,因为说起来,这时候提到他的名字,对我来说绝对没有出乎意料。
因为我被他表白的这件事,是想躲也躲不掉的争斗火种。
「可……可是总之,那比较像是在开玩笑。就算他向我表白,也只像是旁人要他去捉弄我这个性格阴沉畏首畏尾不善言辞的害羞女生,是恶意的产物。」
「居然说是恶意的产物,你对男生的看法才过于充满恶意吧?抚子你就是有着这一面喔。有着这么可爱的一面。听我这么说,你又要害羞了吗?」
「不……该怎么说……」
和害羞不太一样,但我畏缩将视线移到毫不相关的方向。虽然也是因为无法直视哭奈,但我真的从她这段话,清楚回想起低着头以浏海遮掩自己又不善言辞的害羞时代。
「所以你拒绝了?因为是恶意的产物?但你好像没有给寸志同学一个明确的理由?」
「不~~……该~~怎~~么~~说~~……」
以前有人问过相同的问题,我记得当时回答「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有其他喜欢的人」(这是令我吃不消的一段记忆),不过要是在这里回答同一句话,哭奈恐怕会说「这是在说谁?是谁?好了你就说说看吧」逼问我。
我不是来被逼问的,也不是来感受恐惧的心情。
「你……你想想,关于叫做寸志的那个同学?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他。虽然我备感荣幸,但是卑贱如我实在没资格成为这种男性的对象,所以我基于这份自知之明婉拒了,这才是真相……」
不妙。
阿谀奉承的老毛病犯了。
明明单纯只是低着头想撑过暴风雨,却有人会把这种卑微的态度当成可爱,进一步来说是当成谄媚……寸志同学就是这种人,哭奈也是。
居然被当成谄媚而讨厌。
真是祸不单行。
「……就是这种态度令我火大,我才会对你下咒。你不懂吗?」
「不,我现在获得启蒙了。哭奈的教诲依然这么火热打动我的心……」
就说不是这样了。
我并不是想重新建构以前的这种关系……这是哪门子的灾后重建?这只能叫做白费力气。
那么,接下来就得说到我来这里的目的,这个话题正是问题所在。
「不,这是真的。抚子,你像这样低姿态看待我,我实在受不了……想到你这家伙自以为巧妙把我玩弄在手掌心,我就气得不得了。可是……」
可是?
我一直以为哭奈会这么责备我一小时左右,她却意外地这么早就使用转折的连接词。
「现在这种事已经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我搞不懂以前到底对你的什么事这么火大。就像是原本装满怒气的忍耐袋变得空空如也……」
「…………」
那个忍耐袋大概是开了洞吧。
情感无法累积在体内,像是莲蓬头般从孔洞流出……结果就成为她现在全身孔洞,空空如也的印象。
这么一想,我不禁差点变得情绪化……更正,变得感伤。
「是的,所以虽然那件事是你的错,但我决定原谅你。」
听到她这段毫不在乎的发言,我受到像是被挥拳重殴的震撼。我还以为真的被打了,差点连同摺叠椅摔个四脚朝天。
差点做出这种像是综艺摔的反应。
这家伙是说真的吗?
明明把我逼入困境,逼入绝境,最后蛮横不讲理地诅咒我,精心将身体的痛苦与心理的痛苦调合到那种程度,但她不只没道歉,还宽容地说要原谅我……?
我还以为自己的超短发全部倒竖了,像是逆鳞那样……不只是逆抚子,我瞬间差点有可能摇身变成神抚子。
我果然不擅长应付她。
反倒该说讨厌她。
即使变得像是这种空壳,变得像是蛇褪皮之后的空壳,人类的本质还是不会改变吗?
不,站在对方的角度,我应该也一样吧……即使剪短头发,多少变得坚强,说话变得会看着前方,在对方眼中终究是「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来的抚子」也不一定。
我刚才一时鬼迷心窍,说什么想看哭奈以前威风凛凛的模样,不过实际面对她这副模样,虽然威力大打折扣,我却还是受到重创……好吧,我就吞下去吧。
把这份痛苦囫囵吞下吧。
忍人不能之忍方为忍。我的忍耐袋也差不多都是洞了,正因如此,所以差不多该换新才行。
我这次前来并不是要她认错。那么,说到我前来的目的是……
「……哭奈,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嗯?」
哭奈歪过脑袋。满是孔洞的脖子做出这种动作,感觉脑袋好像会掉下来,我内心忐忑不安。
「来自你的请求,真令我怀念……记得你对我提过各种无理的要求。好吧,我就听听你怎么说。什么事?」
只要有人拜托,不听内容就一口答应的豪爽大姊大风格……这么说来,我以前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内向又消极的我,一直依赖着她。
我和这位女王大人,应该说和这样的大姊,确实有段时期相处得很顺利……我提醒自己别忘记这件事。
「让我用你当模特儿画一张图吧。我现在立志想成为法庭画家。」
说完,我取出素描簿。
注15:日文谚语的直译,完整的解释是如果诅咒别人去死,自己也会遭到报应横死,所以需要两个当成墓穴的洞。也就是害人害己的意思。
003
我离开住院病房大楼,稍微迷路之后,在下楼途中的阶梯平台看见斧乃木小妹在等我。这个眼罩女童等我的场所真独特。她身穿背部大幅镂空的大胆洋装,令人误以为是来慰问病患的香颂歌手,实际上则是面无表情的人偶,不过看到她这张脸会令我松一口气。
「辛苦了,抚公。」
对于语气像是读稿的这句慰劳,我回应「嗯……辛苦我了」并且下楼。
「原谅不道歉的对象,原来会这么痛苦。或许比全身被蛇勒住还要痛苦……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不用原谅也没关系的,甚至不需要跨越这一关。明明轻盈躲开然后忘掉就可以了。」
斧乃木小妹冷淡说完,接过我递出的素描簿,像是检查般翻阅。
「你后悔这次和老朋友见面吗?」
「唔~~并不是后悔……应该吧。」
刚才不小心说出「想成为法庭画家」这个莫名其妙的谎,我对此感到丢脸。在哭奈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不敢说自己想成为漫画家。
呜,我也太爱面子了。
明明早就立誓要公开自己的梦想!
「在那时候说想成为法庭画家,你的品味也挺独特的。或许是不经意把对方视为被告吧。这是国中生内心的黑暗。」
斧乃木小妹说。真敢说。
不过,或许我确实也有这个意思。也因为这样,所以我很惊讶哭奈轻易答应当我的模特儿。毕竟哭奈对于他人的恶意相当敏感。
果然失去了很多东西吧。
和我认识的远吠哭奈相比。
「如果是现在的哭奈,即使我说出自己的梦想,她或许也不会瞧不起……」
「说得也是。应该不会像你亲爱的父母那样,一直叫你『但只漫画家』。」
「嗯……没想到爸妈会用那种字词来酸我。」
补充说明,是「『但』是也『只』能成为『漫画家』的孩子」这个意思。
与其说是对女儿失礼,不如说是对漫画家很失礼……以中伤来说,这种伤也太严重了。虽然我自觉造成莫大的困扰,但是对我这么说就算了,我不允许他们对手冢治虫这么说。
「你父母也没向手冢治虫说些什么吧。记得你当时有好好回嘴?说你会成为手冢治虫。」
「我没说。怎么可能会说。」
「这么说来,抚公,你觉得AI手冢治虫怎么样?我这个以人类外型仿造的人偶很好奇这一点。」
这该怎么说呢……
困难之处在于要以什么标准认定是手冢的作品……虽说统称为手冢治虫,却有着各种不同的作品与时代。即使只拿《火之鸟》或《怪医黑杰克》这些耳熟能详的知名作品给AI深度学习,感觉从某方面来说就不是手冢治虫了。
「原来如此。即使反过来只收集手冢治虫的失败作,应该也很难被认可。」
「手冢大师不会失败。只是我们的理解能力不够罢了。」
「像你这种家伙绝对不能参与AI手冢治虫的制作。」
「我不敢说自己要成为手冢治虫,不过如果是要成为手冢治虫的助手,我可能就敢说。」
「你的志气高得不可思议。」
从作画技术到漫画制作体制都完全改变的现代,手冢治虫到底会画出什么样的作品?这或许就是困难点……可能会成为和我们想像的手冢治虫截然不同的作家。不只是创意问题,还有在现代经常被当成佳话的漫画家与出版社人权问题。既然某些名作只能在那种环境诞生,必然只能得出「现代AI无法重现」这个结论。
「以我的立场,作风当然不用说,作家特性要重现到何种程度,也是我好奇的问题。假设AI手冢治虫画的漫画要改编成动画,如果在这时候没有亲自参与制作,就不是手冢治虫了。」
「这部分就端看大师想要怎么做吧。」
「你这家伙说得真像AI。」
感觉AI千石抚子做不出什么正经事。
之前的四个千石抚子就是这种感觉。
「还有,AI手冢治虫也会被限制,不能画出比手冢治虫更有趣的作品。」
「啊哈哈。不必担心,再怎么高超的AI都不可能做到这种事。」
「机器人造反的时候,你这种家伙会是率先被删除的对象。实际上要是AI手冢治虫问世,漫画界应该不会有你介入的余地。」
「唔……到时候,AI千石抚子肯定会继承我的遗志喔。」
「如果AI千石抚子继承你的遗志,那应该会成为AI手冢治虫的助手。只要你抱持能超越神的强大气概,你父母应该也会以另一个意思称你是『但只漫画家』吧?虽然无所不能,『但』是『只』想成为『漫画家』的孩子。」
斧乃木小妹说。
大概是想要激励我吧。
不过,要是我实际表现这份志气,感觉只会被说「那就先立志成为医生吧」……如果我父母这么识趣就好了。
「哇,全身这么多洞啊……简直像是曾经摔落刀山,比想像的还惨。普通的咒术反噬明明不会变成这样……说不定她在某方面也对自己下咒了。」
「自己对自己下咒?」
「即使像是女王大人一样,表现出傲慢不驯、旁若无人的态度,如果内心总是感到烦躁,就绝对不算是快乐的人生吧。顺心如意的事情太多,会变得连少许压力都无法承受。所以要是没你这种撑场面的手下就难以疗愈。」
居然说我是手下。
斧乃木小妹说得好过分。
「不过这么说来,像是远吠哭奈或是阿良良木月火,你真喜欢和这种骄傲自大的朋友混在一起。与其说手下,或许应该说你有下等人的体质。」
「我不是那种讨人厌的体质啦……」
但我很难否定这种看法。
手下、下等人这种形容方式令我感到羞愧,不过千石抚子从小学时代,就明显倾向于想加入掌权者的旗下。
现在回想起来,在火炎姊妹之中担任参谋的月火,正是最具代表性的象征。小学二年级那时的我,怀着犬马之心扑入掌权者的怀抱,殊不知这是飞蛾扑火。
「你不只是因为外貌而获选为随从,你这种在生态上依赖掌权者的生物陪在身旁,对于她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血统证明书。比方说若是看见某条鱼身旁围绕着小判鲨,就会认为那条鱼是鲨鱼(注16)。」
「这个比喻真过分……」
「补充一下,小判鲨不是鲨鱼。」
「叫做小判鲨却连鲨鱼都不是啊……」
我以前在副音轨听过这段对话。
记得是鲷鱼的同类?
就算臭酸了还是鲷,叫做小判鲨却是鲷。(注17)
「看起来同样秉持孤独主义,你在这方面的生活方式却和简称『鬼哥』的鬼哥哥不一样。对于接受某人的庇护或是支配,你绝对不是抱持消极态度,也拥有分辨强者的一流嗅觉。至于鬼哥则是把群聚视为败北。听说他现在在大学也是独行侠。」
我认为这是不同的话题。
原来那个人在大学也是独行侠啊……
「我想我也是对那种类型的人抱持憧憬吧。不过,想在强大权力底下过着安稳轻松的生活,这肯定是我内心强烈的愿望……」
「原来你有这种愿望?真是不得了。但是就我来说,人生一旦变成那样就完了。」
斧乃木小妹这么说。暂住在阿良良木家那时候,我和月火同房的时期很长,所以才会觉得斧乃木小妹的感想很有分量吗?明明是读稿语气。
「以《哆啦A梦》举例的话就是小夫型吧。要接受胖虎的庇护还是哆啦A梦的庇护,被这么问的话还挺令人犹豫的。毕竟哆啦A梦不会跟到学校教室。」
「说得也是。在教室里有人可以依赖,这一点很重要。」
「换句话说你不是小夫,是诗奈美。」
「《大耳鼠》的角色……」
《大耳鼠》有类似胖虎的角色吗?
「不过被哭奈提拔为随从造成的被害也很严重,而且到头来,哭奈本人在那之后也失势了。」
「这叫做自作自受。应该说作茧自缚吗?但是实际上不是茧,是蛇。所以,事情就这么虎头蛇尾……不对,应该说顺利完成了?」
斧乃木小妹以平淡的语气问。
以这孩子的角度来看,既然没有直接见到哭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也没什么理由同情吧。
我回应「嗯」点了点头。
「我拿哭奈当模特儿画完那张图之后,哭奈身上所有的洞就全部消失,连一个都不剩。『洞消失』也是一种矛盾的语法吗?是语误吗?」
蛇的咬痕消失得一干二净。
包括脸部、脖子、胸口、手臂,应该也包括病患服与被子底下。大概是把她的洞,把她身上满满的孔洞,全部不管青红皂白封进素描簿了。只不过,实际上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些巨蛇的痕迹,不只是连当事人都没认知,甚至恐怕只有我看得见。我只不过是画出了这种错觉,这种幻象。
也就是在唱一场独角戏。
我甚至怀疑这样是否真的能解除诅咒。或许只是心情上舒坦一些,哭奈依然要继续过着住院生活。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毕竟根源牵扯到洗人。就算这样,只要想想你被她做过什么事,光是心情舒坦一些就很够了吧?」
「你说得没错。不过,只要想想她为我做过什么事,就不是没有酌情考量的余地。」
我这么说有点伪善。
应该不只是「有点」。
因为我并不是基于自己的意愿,前来探望以前的朋友。如果没有卧烟小姐的指示,哪有人会乐于进行这种面会……无论结果为何,事后肯定都不是滋味,心情会变得很差。
我之所以拿哭奈当模特儿画图,并不是立志想成为法庭画家所需……更正,成为漫画家所需的修行,而是在卧烟小姐的指导之下,立志想成为斧乃木小妹这样的专家所需的修行。
「居然以我为目标,我好开心。会忍不住想为你做任何事情喔。」
斧乃木小妹这么说完,将素描簿画好图的那一页撕下来回收。像是严谨封印般对摺再对摺之后收进口袋。
「不过,卧烟小姐应该没要把抚公培育成我这种暴力型角色。毕竟我的『例外较多的规则』没办法解开反噬的诅咒……顶多只会在身上多开一个大洞。」
也就是以洞补洞吧。
不过以斧乃木小妹的状况,会成为物理形式的洞。
「呼……」
无论如何,我尽力而为了。完成任务了。但也觉得无可奈何就是了……虽然要原谅我还是要继续恨我都和我无关,不过哭奈的未来就看她自己了。
「那么斧乃木小妹,回去吧。躺在房间床上,不用汤匙直接吃冰淇淋吧。」
「这个邀请甜美得像是冰淇淋,但是抚公,你可别假装忘记啊。」
斧乃木小妹像是干冰般张开双手挡住我的去路(回路?)。虽然这个动作符合女童形象非常可爱,但她张开的双手隐含着能将这间医院打成粉碎的臂力。
「还有一个要探视的对象吧?需要你去面会并且解除诅咒,全身满是孔洞的对象。两人住进同一间医院真是好办事,你说对吧?」
一点都不好办。
不过,听她这么说就不得已了。
送佛送到西。但这次送的不是佛,是蛇。
我下定决心,转身向后,以法庭画家的身分,或者是以专家的身分,走向一年前诅咒我的另一个人──砂城寸志同学入住的病房。
注16:中文的䲟鱼,会以头部的吸盘吸附在鲨鱼等大型鱼类或龟类身上共生,在日文引申为仗势欺敌或是攀权附贵的意思。
注17:日文谚语,意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类似。
004
「所以呢?向你表白,被拒绝之后怀恨诅咒你的昔日同学,运动社团的英雄砂城寸志小弟,果然没有向你道歉吗?」
「嗯……不,他有向我道歉啊?虽然有道歉,却说出『抱歉抱歉,不过,千石你也有错吧?我向你道歉了,所以你也要好好向我道歉喔』这种话……」
那是一场令我心情郁闷,一点都不舒坦的面会……这么说来,比起和哭奈的面会,这段对话或许留下更讨厌的芥蒂。
对方随口道歉之后,反过来要求这边正式谢罪。这种不平衡的感觉,即使在经过许多天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觉得很纳闷。
每次回想都会火大。
「哈哈,因为人类各有自己的主观啊。说不定寸志小弟认为自己是被你这个坏女人诓骗,才会变得全身满是孔洞。」
我可没有诓骗他的自觉。
这种说法无凭无据。
居然说我是坏女人……但我也曾经被称为最终大魔王。
因为顾及到哭奈,所以当时的我反倒是相当坚定拒绝才对……如果说问题就是出在这种做法,嗯,或许正如扇先生所说吧。
「所以甩掉别人也需要礼节吗……」
「说得也是。千石小妹,你明明看起来很容易上当却守身如玉,寸志小弟才会不知所措吧。被看起来有机会,应该说很有机会的女生断然拒绝,他那个帅哥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吧。」
「我不认为这一切都和您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该怎么说……曾经诅咒我的一男一女,如今都变得全身满是孔洞,我对此不禁想了很多。」
「千石小妹居然会思考,看来这件事真的很严重。」
「您以为我是笨蛋吗?」
「至少你的人生规划不太聪明吧?居然不等国中毕业就开始一个人住,还立志成为法庭画家。」
一直拿法庭画家来做文章耶。
我来画一张忍野扇被告吧?
「拜托饶了我吧,要是被你画出来,我就会和黑洞一样消失无踪喔。话说千石小妹,这部分是不是姑且说明一下比较好?或许有人是从这一集入门的。」
「有……有这种人吗……」
究竟是经过什么样的阴错阳差,才会从第怪季的第四集入门啊……不过为了让我自己复习,说明一下应该比较好。
去年的某个时期,我同时被两条蛇诅咒。不用说,其中一条是哭奈放的蛇,另一条是寸志同学放的蛇。
同时从不同方向诅咒我。
哭奈无法原谅自己喜欢的男生向我这个低阶下等人的手下表白,寸志同学无法原谅我这个看起来很好骗的女生拒绝他的表白,各自向我下咒。
不是预先说好,是当时的风潮。
我的七百一国中当时流行这种「咒术」。不只是恋爱相关的「咒术」,像是「成绩进步」或是「运动细胞强化」,种类算是相当丰富,不过总归来说就是国中生适用的「咒术」。
虽然大多是毫无罪过,也就是名不副实的「商品」,但是也有「真物」混入其中。以我的状况就是中了后者。
「哈哈,与其说是『真物』,应该说是『伪物』。是粗制滥造的劣质品。不过,缠在你身上的两条蛇,其中一条肯定被咩咩叔叔给你的护身符净化得干干净净吧?没能完全除掉而逃走的蛇,应该只有一条才对……那么为什么一男一女都平等遭到咒术反噬?」
「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当时不只诅咒我一人……如果两人都只被那条回来的蛇反咬,那么再怎么说,身上的洞也太多了。」
斧乃木小妹猜测也可能是自己对自己下咒,而且他们两人也有可能这么做,即使如此,包括我在内也要几十个人一起诅咒,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基于这层意义,我在他们的心目中并不是特别的人……不是无可取代的左右手,也不是以红线相连的真命天女。
只不过是无数……应该说无差别下咒的同学之一。
说不定出乎意料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试试付钱买到的「咒术」……就像是在测试刀子的锋利度。而且,被哭奈或寸志同学诅咒的同学之中,应该也有人比我更得要领,更高明地对付诅咒。我反倒是相当大胆地试着自学应对方法,因而失败的那一方。
以站在书店翻阅书籍获得的知识试着自力救济,导致被害程度扩大。
「千石小妹,不必这样鄙视自己喔。正因为这样独立独步,你才得以再度见到历哥哥与月火吧?」
「所以事到如今,我没办法打从心底对这件事感到高兴……」
这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不过,没完全净化而逃走的那条蛇,到最后不知道是回到哭奈还是寸志同学身上,这一点令我在意。
「嗯,就这么无法确定你的报复是否成功,内心确实会觉得不太舒坦,心情会很郁闷。」
「我并不是基于这个理由觉得不舒坦。」
「不过看到两人现在这么凄惨的模样,应该会打从心底大笑他们活该,内心阴霾也一扫而空吧。痛快痛快。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事了。」
因为我不敢这么想,所以扇先生代替我这么想吗……感觉这位男高中生真的像是体现了人类的另一面。
他是男高中生吧?
「即使是卧烟小姐的指示,你明明可以不帮他们解除诅咒才对。」
如果我真的企图报复,对象或许是扇先生您喔。这个人明白这一点吗……
「明白喔。正因如此,所以为了尽可能将人类消灭……更正,将罪恶消除,我才会像这样一口答应帮你跑腿吧?」
他刚才说要将人类消灭吗?
我是在和魔王说话吗?
我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从扇先生那里接过一个附滚轮的行李箱。容积六十公升,像是要进行一场大旅行的这个大箱子里,装的是我以前画的原稿。
离家独立的时候,我不小心忘在衣柜里……虽说是离家独立,不过我是和爸妈大吵一架之后,像是离家出走般夺门而出,所以只有随手拿走一些东西,应该说当时我身上只有一枝笔与一本素描簿。
我是昭和时代的作家吗?
这是年初发生的事件。
原本一直巧妙避免和爸妈讨论毕业之后的事,但也因为当时是正月,彼此的戒心都松懈下来……以结果来说,我比预定时间更早开始一个人住。
上次完成工作之后,卧烟小姐为我安排的住处是从一月开始签约,这也使得事态更加恶化……我是只要有处可逃就会顺势逃进去的那种人。
顺带一提,斧乃木小妹跟过来了。
那孩子看起来冷漠,其实超喜欢我。
然后,我察觉自己有东西忘了拿……应该说,我认为其他东西就算了,唯独那些原稿不能留在爸妈那里,但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回去,说到我能拜托的人也只有扇先生。
总之说得详细一点,我刚开始是拜托月火,却被拒绝了。
「月火小妹之所以是月火小妹,正是因为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吧。哈哈!」
「没出事吗?没被任何人发现吗?」
「我原本打算和神原学姊办完事情回去的时候顺路过去,却变成必须和历哥哥同行,虽然你借我的备用钥匙弄丢了,但你家里没人,所以我打破玻璃入侵,顺便翻找一些东西之后,你父母比预料的还早回来并且发现我,我就推倒他们逃走了。」
我不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
居然推倒我爸妈……
再怎么流氓也要有个限度。
「开玩笑的啦。都是骗你的。」
「那就好……」
「除了备用钥匙弄丢这件事。」
「如果这是真的,那你打破玻璃也是真的吧?」
请不要在我老家做出比斧乃木小妹更激烈的破坏行为……话说回来,我像这样和扇先生交谈的地点距离老家没多远,是那座知名的浪白公园。
卧烟小姐介绍的公寓,位于首都周边的上好地段(虽说是「首都」却不是东京。我们这种城镇居民会把当地闹区称为「首都」),但我今天是特地跑这一趟来拿行李。
虽说不敢回老家露面,但是请扇先生专程前往首都的话,我终究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稍微返乡。
这是双手空空的凯旋。
「分量好多,我吓了一跳。千石小妹,你的产量好大。行李箱给你,你就这么拖回去吧。看在你接下来要踏上法外之路,这是我的饯别礼。」
「谢谢……」
看起来确实很耐用,感觉再怎么凹凸不平的道路都不怕……不过一看就很坚固的这个行李箱感觉像是装满现金,有点恐怖。
可惜实际的内容物是我的涂鸦。
想到扇先生骑着BMX,把这么巨大的行李箱当成边车运来这里,就觉得自己拜托事情的时候过于轻率。
「可……可是,这东西看起来这么贵,我不能收。」
「放心,这是我模仿叔叔到处进行田野调查那时候在用的,换句话说是人设的遗痕。我今后再也不会外出旅行,所以如果你愿意继承,我会很高兴的。」
嗯,如果是这样就可以。
但我也觉得他是把再也用不到却难以处理又占空间的东西巧妙塞给我……给人「无根草转学生」这个印象的扇先生,终于决定在这座城镇落地生根了吗?
和我刚好相反。
「而且,果然也和离开城镇的历哥哥刚好相反。互为表里。这么说来,月火小妹很生气喔,说你完全没找她谈过就离开城镇。不然的话,接下来我们一起去道歉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所以她才会拒绝帮我吗……
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明明完全没表现出这种态度,听起来像是一如往常笑咪咪婉拒的语气,不过好可怕,这是她真正生气时的生气方式。
虽然不能单纯做比较,不过比起哭奈,我果然比较害怕月火。
只不过,被月火拒绝之后,接下来我只能拜托没有直接缘分的扇先生,我的人脉可想而知。
毕竟我也不忍心过于恣意使唤专家斧乃木小妹……只是以扇先生的立场,他说这么做是要将罪恶消除(将人类消灭),所以也不是平白无故帮我这个忙。
扇先生即使不再旅行,田野调查的习惯似乎还是没改掉,所以要求和我交谈当成跑腿的代价。
聊我的近况,应该说是聊我在去年夏天所进行,令我怀念的和解巡礼。
不过到最后没能和解,而且接下来的几个月也明显失联。
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已经出院。
毕竟我也离家了……
「我觉得这样就好喔。反正卧烟小姐也没有真的希望你和老朋友和解吧……不,那个人的真正用意,我无从揣测。」
是的。
她是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具备前辈气质的大姊姊,所以也可能真的想要仲裁孩子们的纠纷。
即使如此,这也是次要、次次要的目的吧。
首要的目的始终是回收诅咒。
「她好像想要样本。蛇咒的样本。」
这是相当重要的任务,而且以卧烟小姐的本事,(即使斧乃木小妹不擅长)其他适任的人才应该是要找多少就有多少,不过以专家的立场,也不能没接受委托就平白闯入病房吧。
因此,这个任务连结到我的修行,应该说我的旧交。卧烟小姐在这方面的行事手腕,比哭奈或是月火更具备领导者的器量。
「反过来说,卧烟小姐现在处理的事件,或许棘手到必须连你这个专家见习生都得动员。」
扇先生这么分析。
原来如此,我没以这种角度分析过……真是了不起的见识。不愧是曾经惨败给卧烟小姐的人。
「任何人都会有惨败的经验喔。那场胜负,即使是我赢也不奇怪。」
他对此意外地执着。
关于扇先生与卧烟小姐的胜负,我不清楚详细的原委……如果我去问斧乃木小妹,她应该会告诉我,但我不想积极打听。
「我个人认为是平手。以我的说法就是和局。」
「您这份执着既不平又不和……」
「无论如何,先不提我和历哥哥,我和卧烟小姐确实已经分出胜负,应该说做个了断了。只不过,现在我应该也受到庇护,更正,受到监视吧。从这种观点来看,千石小妹你应该也和以前的朋友,和以前的男人做个了断了吧?」
「『以前的男人』这个说法不对,『以前的朋友』这个说法也不太对……」
我并不是想说他们现在依然是我的朋友,甚至要反过来解释,连以前是不是我的朋友都很难说。
只是,过度美化「友情」这种概念也不对吧。毕竟这无疑是一种互助关系。
不过,说到是否已经做个了断,我在某方面无法苟同。之前说过很多次,郁闷的心情像是沉淀般残留在心底,总是一直思考是否有更好的做法。
「哈哈,面对罪孽深重到绝对不能原谅的人们,却为了自己的方便,毫无原则就随便饶恕,感觉你怀抱着这种后悔或是罪恶感?」
「啊~~这个好像很接近……」
「这么想就觉得,要不要原谅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有时候不是因为宽容或是肚量大,单纯是因为对方软弱就原谅。因为软弱,所以无法断罪。也可能是基于利害关系而原谅。『这家伙做过的事情不能原谅,不过考虑到今后就不得不原谅』,『现在原谅会对今后有利』,以上状况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道歉的一方退让,而是原谅的一方退让。即使在法庭说要『和解』,并不代表已经勉强接受并且和好。这也是『妖魔令』的另一面吧。」
「『妖魔令』?」
「历哥哥这次的敌人。这一集的附录。」
「原来那篇才是附录?」
「虽然这次好像顺利克服危机,但那个怪异是必须应付一辈子的类型。」
哎呀哎呀,看来那个人还是一样活跃。
从名称推测,应该是关于谢罪的妖怪吧。
「是的,你以前的朋友以及以前的男人,反倒才应该被发布这种法律吧。只不过,假设他们完全承认当年的罪状,由衷向你谢罪,你是否愿意原谅也是另一回事吧。」
「嗯?什么意思?」
「正如你的体验,若要原谅没在反省的对手,内心会很不好受。不过如果因为对方有在反省与悔改,导致自己明明其实想要更加生气却不得不原谅,这种状况就某方面来说也会令心情郁闷。」
原来如此。
确实,假设哭奈或寸志同学垂头丧气,诚心诚意开口谢罪,或许我在这种时候才藏不住怒火吧。
当年做得那么过分,却以为只要道歉就能了事?我恐怕会说出这种话。
「感觉你会变成逆抚子模式,说出『你们这些家伙连反省或悔改的权利都没有,懂了吗?』这种话。」
「模仿得真像……而且我可能会这么说。」
不过,如果客观来看这段模仿,也可能演变成「这就难说了,不然是要我们怎么做?」的状况。
既然道不道歉都不会原谅,即使反省或悔改也不会原谅,那么罪过应该怎么补偿?毕竟如果低头鞠躬,可能会被说「只做表面工夫没有意义」,如果付钱,可能会被说「问题不是钱」。
灭罪。如同人类持续写下地球的历史不曾灭亡,罪过也不会消灭吗?
「嗯……一直责备到对方毁灭才罢休的这种心态,就某方面来说也是罪孽深重。对于责备的一方来说也会成为负担。因为憎恨会为内心带来黑暗。」
这倒是。
有种被卧烟小姐翻旧帐的感觉。
也可说是朝着旧伤口抹盐。
「关于哭奈的事,我偶尔回想起来也会郁闷。关于寸志同学的事,我明明几乎早就忘光,明明听到他的名字也没感觉,不过直接见到他之后,我内心也重新感到郁闷。」
「这样也很过分,以对方的立场应该也是这么回事吧,如果千石小妹你这么责备,卧烟小姐大概会很干脆地道歉,会正式向你谢罪吧。这么一来,你又会被迫做出选择。面对亲切道歉的大人,你会无可奈何原谅她?还是严厉指责不原谅她?」
「……只能无可奈何原谅她吧。」
这是坏心眼的恶劣问题。
我现在的离家出走,是有卧烟小姐在背后撑腰……我的住处是卧烟小姐介绍的,我的生活也是接受她的专家薰陶而成立。十五岁国中生的鲁莽独居计画,也可说是以她的人脉才得以成立……要是和她断绝往来,我将会在街头迷失。为了维持自己和卧烟小姐的关系性,被她道歉的时候,我也只能回应「这样啊,嗯,总之,我并没有那么生气……」含糊原谅,做为最起码的抵抗。
我依然屈居于掌权者的旗下……
「哈哈,由此可见,历哥哥真是了不起。因为他没多想就和卧烟小姐断绝往来,现在完全在街头迷失自我。」
「那个人就是有这一面……」
这种说法或许没心没肺,但我由衷认为不会是这种结果。一时冲动就和卧烟小姐断绝往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正因如此,所以会留下芥蒂。
就像是经过精心算计才采取行动……打造出无视于当事人自身意见,非得原谅的状况。若说这是基于利害关系而让步,内心应该会受挫吧。
不过,这也是一种思考方式。
能够获得借口来原谅难以原谅的对象,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帮了大忙。我并不是基于自身意愿而让步,这个借口或许会成为今后辅助行动的石膏或拐杖。
关于卧烟小姐本身的事是这样没错,不过关于哭奈与寸志同学的事,如果没当成我专家修行的一环,那么即使他们好好向我道歉,我也很可能不会原谅……原来如此,这么一来确实如扇先生所说,这部分已经做个了断。
不用原谅也没关系的──最喜欢我的斧乃木小妹对我这么说过,不过在某些时候,原谅之后会更容易迈步向前。
以利弊来说是「弊」,不过以得失来说是「得」。
至少对我来说,继续对哭奈与寸志同学抱持愤怒、憎恨与诅咒的心态,并不会成为任何动力。
「说得也是。以你的情感特性,要是继续怀恨在心,你恐怕会再度成为神。卧烟小姐应该也是想避免这种事态吧。接下来要做一份大工作,必须去除所有风险要素才行。」
「听您这么一说,我无从反驳。」
「如果想得到原谅,不只要诚心诚意道歉,也需要足够的智慧来提供原谅的借口,这就是本次的教诲吧。害得历哥哥受尽折磨,无从原谅的妖魔令,如果也有这项附加规则就好了。这在法律上应该不是一种解释,而是一种修正。反过来说,像是月火小妹那样让人觉得『再怎么对这家伙生气也没用』,有可能也是求得原谅的妙招。」
「没有这种可能吧?」
没人猜得透她的想法喔。
在做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扇先生说「那么,东西确实送达了」,重新跨上他骑来的脚踏车。
「谢谢你聊往事给我听,我回味无穷喔。对了,有一种意见是这么说的。即使被做了不能原谅的事,也只能咬牙切齿不得不原谅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朋友与家人。」
「我无法采用这种意见。不要说得像是什么佳话一样。」
我已经没办法无条件对「家人」这两个字觉得感动了。
「话说回来,你顺利和以前的朋友、以前的男人重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即使时光流逝、季节更迭、迎接了新的一年,卧烟小姐都没有主动接触你吗?」
「啊,嗯……虽然持续透过斧乃木小妹给我各种棘手的课题,不过关于这方面都没有进展。说不定已经退件了。」
因为我交付给斧乃木小妹的素描簿画得很差……不对,「退件」这个说法,或许太像是立志成为法庭画家的人会罹患的职业病。
「明明还没就职……你这是无职业病吗?」
扇先生说完之后,就这么骑在脚踏车上,将某种金属片交给我。还以为他这个男高中生拿出一些零用钱给我这个正在离家出走的女国中生,不过他交给我的是钥匙。
他先前说弄丢的备用钥匙。
「哈哈,千石小妹信赖我而交付的备用钥匙,我怎么可能弄丢呢?」
「什么嘛……真是的。扇先生,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啦。」
「抱歉抱歉。愿意原谅我吗?」
「不,这种小事用不着道歉……换句话说,您刚才说打破我家玻璃也是开玩笑的吧?」
005
机会难得,我原本想在家乡逛一逛再回去,但是月火现在真的很生气,万一被她的网路逮到就完了(即使火炎姊妹解散,她在家乡依然很吃得开,没有让出权力宝座),所以和扇先生分开之后,我决定立刻回去首都。
一溜烟仓皇逃走的感觉。
不,心情上是这么想,实际上没跑得这么轻盈。走在道路的时候,搭乘电车的时候,搭乘公车的时候,巨大的行李箱都是沉重的负担。即使不考虑月火的问题,带着这种东西在家乡闲逛,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毫无计画才是正确解答。
话说,或许当初应该用货到付款的方式寄到住处……不,虽然只是直觉,但是总觉得让扇先生知道我现在的住处很危险。不过,即使对那个人保持这种理所当然的戒心,或许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说起来,我回收原稿的目的,是不希望父母手边留着我立志想成为法庭画家的痕迹(上次的离家出走也可以说是因此失败),既然这个目的已经达成,我也可以把原稿扔在路边的垃圾桶,或是埋在山上,甚至拿到河岸烧掉……不对,再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做。
以斧乃木小妹的说法,这或许是我的黑历史,但是这样就像是把我的过去当成不存在,我终究于心不忍。虽然只算是累积至今的涂鸦,然而如果没有这些习作,我恐怕至今依然在北白蛇神社傲视凡间。要是在一千年后的未来成功以程式写出AI千石抚子,那么这个行李箱满满都是我不能无视的情报来源。
任凭思绪如此奔驰的我,气喘吁吁拉着汗牛充栋的行李箱回到住处。
「喔,早早就弄到行李箱,准备得真齐全啊,千石。明明即将步入绝境却这么充满干劲,真令人开心。我的亢奋指数也狂飙到涨停板了。」
斧乃木小妹在我的公寓前面。由于住处是没有电梯的公寓,所以我接下来终究想找力气大的角色帮忙,有她在就省事多了。不过现在向我搭话的并不是戴眼罩的人偶(斧乃木小妹会叫我「抚公」或是「抚公爵」)。
是站在斧乃木小妹身旁的人物。
比黑暗还要漆黑,比阴沉还要深沉,身上西装像是丧服的高瘦男性。明明太阳还没下山,周围却彷佛连同他一起变得阴暗又阴寒的不祥专家。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正装打扮。
「您……您是……蚕(注18)先生。」
「是贝木。」
对对对,贝木先生。贝木泥舟先生。
我记得很清楚喔。
他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让我从蛇神回复为人类的专家──是专家,而且是骗徒。和忍野先生或是影缝小姐一样,属于卧烟小姐那一派……好像不对?反倒是被当成边缘人……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和正式来说是影缝小姐式神的斧乃木小妹站在一起,看起来还挺帅气的。
或许只是我个人喜欢大叔与女童的这个组合……老实说,虽然当时的记忆不太鲜明,但我确实没机会向他道谢,就这么再也没见过他。
不过,像是突然从天而降的这场重逢,看起来并不是为了让我道谢,更不是让我为了当时差点杀掉贝木的往事道歉。
斧乃木小妹的表情令我有这种直觉。虽然她面无表情。
「搞得像是埋伏在这里等你回来了,千石。不过,这个看家的人偶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进屋……居然把我这个恩人当成罪犯看待,你怎么看?」
「因……因为贝木先生不只是恩人,更是罪犯……」
「说给他听吧,抚公。到头来就是你这家伙薄利多销卖『咒术』给国中生,我才会被好几个人下咒。你就尽管这么说吧。」
斧乃木小妹明显不太高兴。
看来只是站在一起很帅气,交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对,她说得没错。而且哭奈的诅咒以及寸志同学的诅咒,只要追溯源头也一样会查到这个骗徒。
补充说明,连月火的姊姊火怜,也曾经被贝木先生下咒而病倒好一阵子。
他这个人并没有好到值得在这里为了整整一年的久别叙旧。
「居然计较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千石,你做人器量太小了。亏我让你回复为人类。」
贝木先生无奈般耸肩。
这个动作像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不过厚颜无耻就是在说他这种人。比起哭奈、寸志同学或是月火,他这个纯粹的罪犯果然是不同层级。
别说责备我,甚至说得像是要强卖人情给我……
感觉如果不小心向他道谢,他可能会向我收钱当谢礼。我明明是正在离家出走的贫穷女国中生。
不管怎么说,贝木先生确实救了我一次,所以我也曾经把一知半解的道德观当成耳边风,想在将来重逢的时候好好向他道谢,不过像这样真的重逢之后,我只觉得满肚子火。
蛇腹满是怒火。
「不不不,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用那种蛇眼看我。我会难过的。当时是我做错事,我由衷反省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好,这件事到此为止。」
「斧乃木小妹,把这个人打飞。」
「遵命,主人。」
「你的主人不是千石吧?」
斧乃木小妹真的摆出「例外较多之规则」的出招姿势,贝木先生想避开她的指尖,朝我这里接近一步。
真是的,扇先生说的「妖魔令」,在这个人面前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实际上,要是真正的罪犯出现在面前,原不原谅或是道不道歉这种理论都会迅速失去效力。
光靠文字游戏无法弥补。
「可别得意忘形啊,千石。斧乃木现在这么亲近你,或许是你自恋心态的显现。因为这家伙是会彻底受到周围影响的人偶。」
真是刺耳的指摘。
最喜欢我的斧乃木小妹,其实居然是最喜欢我的我自己……贝木先生像是剥夺他人干劲般的酸人功力,也不是哭奈或月火比得上的。
我认为自己的自恋程度反而算少的……只是实际上不得而知。毕竟是我。
「话是这么说,但是才经过一年,你变了很多。」
「嗯?是指发型吗?」
「不,发型早在我预料之中。」
怎么可能。
这个人动不动就会说出很没意义的谎。
「而且你帮我报了一个仇,关于这件事就先向你道谢吧。我可不想在事后被你死皮赖脸讨钱。」
「嗯?报仇?」
「抚公不用知道没关系。」
情报被管制了。
总之,既然最喜欢我的斧乃木小妹说我不用知道没关系,那我应该不用知道没关系,不用知道比较好吧……但她这么露骨隐瞒害我很在意。
「快点说明来意吧,贝木哥哥。是卧烟小姐要你过来的吧?」
斧乃木小妹称呼他「贝木哥哥」吗?
好感度胡乱提升了。
「卧烟小姐?」
如果是关于下一项修行的内容,明明经由斧乃木小妹或直接联络我就好……换句话说,贝木先生不是单纯的信差吗?
斧乃木小妹好像已经先听过内容了……
「没错,我先前因为你的那件事,被卧烟学姊逐出门派……但我听说只要这次协助你修行就可以重回门派,所以我二话不说把握了这个喜出望外的机会。如果是为了卧烟学姊,我就不再是为钱卖命,而是免费效力。」
看来台面下有一大笔钱在运作。
虽然只是随口提及,但是既然贝木先生暗示是我害他和卧烟小姐断绝往来,我就不方便吐槽了……这也是骗徒的手法吗?
不过,卧烟小姐出乎意料和各处断绝往来耶。
断绝往来的对象之中,具备共通点的有两人了吧。
「而且我也在意你后来变成什么样子。」
「满嘴谎言……」
「不不不,我是说真的。到头来,你会不会和历哥哥回复为原本的关系,再度回去当神明?我对此担心得不得了,晚上也睡不着觉,都在吹口哨。」
口哨声会引来蛇喔。
看来贝木先生认为我非常不可靠。
「我应该从这次事件学习到的教训,应该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吧。或许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士」指的是男生,但我是女生。
还有,请不要擅自把我当成儿孙。你这个诅咒的源头可不是我父亲。
「你说到重点了。」
贝木先生说。
「你称我是诅咒的源头,不过严格来说,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贩。只是将获得的诅咒伪造之后廉价量产而已。」
「贝木哥哥,你还是去死一死吧。」
对付不死怪异的专家说起话来真是恶毒。我假装没听到。
「沿着大排长蛇的队列寻找源头的源头,就会在绕一大圈之后查到洗人。」
贝木先生这么说。
洗人。五头大蛇──洗人迂路子。
「所以卧烟学姊才会叫你回收诅咒。说穿了,就是为了找到我昔日散布的蛇咒出处。为了查出蛇的大本营并且一网打尽。」
听完贝木先生这段话,我倒抽一口气……卧烟小姐促成我与同学和好,居然隐藏这么宏大的意图。
「洗人这家伙对我来说是毫无关系的蛇,但是被情势所逼,这次任务的团队就由我来指挥了。」
关系可大了吧?您是当事人喔。
他说的指挥……对象是我……还有斧乃木小妹吗?我以视线一瞥,女童默默点了点头。不知何时,我已经可以用眼神和斧乃木小妹心灵相通了。
即使拥有这种默契,这个团队也很奇怪……
骗徒、想成为法庭画家的女孩、尸体人偶。
感觉会犯下天大的剧场型诈骗案。
不过,原来如此,自从面会哭奈与寸志同学之后,我一直觉得这个案件闲置了好久,不过看来卧烟小姐在这段时间并不是在玩乐。
她一方面从我回收的线索寻找目标对象的藏身处……另一方面寻找逐出门派销声匿迹的学弟进行交涉。
在我和父母僵持不下的这段期间……
「团队取名为『股份有限公司伪善社』怎么样?」
「我记得这名字在某处用过。」(注19)
请不要把我列为诈骗集团的一分子。
不然我会被法庭画家画成图画……
而且,虽然要我猜测在各方面那么照顾我的卧烟小姐在想什么,实在是超越我的能力极限,但我难免从这个团队的成员察觉头领的意图。
还在见习的我当然不用说,担任队长的居然是被逐出门派的贝木先生,另一名成员是正在闭门自省,一颗眼珠被没收的斧乃木小妹……完全是在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割舍,毫不足惜的弃子团队吧?
是没有实体的纸糊团队。
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组成的应该是梦幻团队,但现在这个梦魇团队是怎么回事……即使我再怎么擅长讨好强者,要我加入这个团队还是难免却步。居然要对骗徒阿谀奉承,我也太像是小混混了。
说起来,不只是团队名称或是团队成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啊?
「贝木先生,您突然这么说,我也很为难。毕竟我也没那么闲……其实很闲就是了,但是闲着没事的我,已经拟定计画要开始努力了。我想在这个月画一百五十页的漫画分镜。」
「把这些计画全部抛弃,全部唾弃吧。」
「您……您说『唾弃』不会说得太过分吗……?」
「何况你都已经像这样做好旅行的准备,却还卖关子想自抬身价,看来你也从我这里学到不少东西吧?」
咦?
旅行的准备……啊,难道是指这个行李箱吗?绝对不只一百五十张那么少,不是装满玉稿(注20)而是装满石稿,扇先生转让给我的行李箱……
这么说来,贝木先生一开始好像说过「步入绝境的准备」这种话?我不认为他已经发现行李箱里是昔日事件的关键物品,一直以为那句话是在挖苦朝着漫画业界踏出第一步的我……不过他刚才说「旅行的准备」?
「没错,班机已经订好了。我们要飞往冲绳的西表岛。那里正是魑魅魍魉蠢蠢欲动的蛇的大本营,洗人迂路子现在的根据地。」
「冲……冲绳?西表岛?」
「不对,以那家伙的说法应该不是『表』,是『里』之岛。」
贝木先生以莫名其妙的话语总结,不过请等一下,既然说到「班机」,那么是现在就要飞往冲绳吗?
「我不只没去过冲绳,甚至也没搭过飞机耶?第一次去外县市就是去冲绳?冲绳是那个冲绳吗?有恐怖的蛇会出没的地方吗?」
「你这个抓蛇名人就大显身手吧。发横财的时间到了。」
斧乃木小妹说。
虽然是读稿语气,但她或许意外期待这趟冲绳之旅。
「太好了,抚公。第一次去外县市就是去冲绳,你可以好好炫耀了。向海人(注21)炫耀。」
「没办法炫耀吧?因为海人就住在当地。那……那么贝木先生您呢?看您像是队长一样,应该说像是旅游向导一样冷静沉着,但您去过冲绳县吗?」
「没有。」
贝木先生缓慢摇了摇头,并且戴上墨镜。
「说来真巧,我也是打从出生到现在,连一次都没去过冲绳县。」
注18:日文「蚕」与「贝木」音近。
注19:本系列作品的愚人节网页「嘘物语」的内容。
注20:对于作者原稿的日文尊称。
注21:冲绳将从事渔业的人们统称为「海人」。
006
就这样,我们「股份有限公司伪善社」突然启程前往寒冬的冲绳县,而且是冲绳县的离岛。在那里等待我们的究竟是毒蛇?还是海蛇?
对了对了,我在机上(付了五百圆)请贝木先生告诉我一件事,洗人迂路子的本名好像叫做卧烟雨露湖?听说是卧烟伊豆湖小姐不被原谅的女儿。
这是不能出现在表侧,藏在里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