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离离夏草似春心」

  1

  之后过了几天,莉娜里亚都一如往常。她或许是努力装出这个模样,也或许是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内心了。

  无论如何,我都决定不要干涉这件事。

  毕竟,店里也忙到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种事情。

  我完全是开玩笑地信口胡诲出女仆咖啡厅,但这似乎惊人地掳获了各族群客层的心。

  店前的队伍一天比一天长,所有人都期待来看女仆,也就是艾纳与多多。莉娜里亚坚持不肯穿上女仆装,今天也穿著黑色围裙。

  我们已经忙到没有闲工夫感觉到忙碌,只能一头栽进眼前的工作之中。

  像这样跳进忙碌的漩涡之中并且习惯后,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某件事——

  那便是自己出乎意料地不以忙碌的生活为苦,这令我也吃了一惊。

  我看著排在眼前的点单,掌握应做的料理,不断思考到底要如何有效率地完成点单,并驱使身体加以动作。

  点单陆续增加,我便彷佛被追赶似地埋头烹调,接著大脑宛如一点一滴融化般变得轻飘飘,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专注力逐渐增加。

  这个感觉很好,难以言喻,就像体内安装了生产料理的机械,一切畅通无阻,甚至能感受到某种快感。

  多多对这件事起了很大的作用,她能瞬间看出我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时,便发现手边已经放著我想要的东西。她会从柜子拿出调味料,从仓库搬来食材,并且准备碗盘。因为多多帮忙完成了所有杂事,使我可以专注于烹饪。

  女仆……真是太厉害了。虽然说多多是特别的,但我还真想雇用她呢。

  最近在午餐时段过后,暂时关店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早上准备的食材已经见底,而且历经中午繁忙时段的我们也早就疲累不堪。

  正确来说,疲累不堪的只有我而已。

  莉娜里亚当然不会累,多多也丝毫不露出疲态。不愧是真正的女仆,我的体力遥不可及。

  出乎我预料的是艾纳也面不改色。她体型纤细,又是贵族的千金大小姐,我本以为她无法胜任这种粗重工作。

  经我一问之下发现——

  「你是不是太小看贵族宴会了啊,我必须穿著晚礼服,脚蹬高跟鞋,再束紧马甲,几乎不吃不喝持续谈笑呢。」

  她趾高气扬地对我这么说。

  原来只是我不知道,作为贵族意外地是一种耗费体力的工作。

  以结果而言,除了我之外的人都若无其事,可是我迫切需要休息时间。今天我也累瘫了。

  「今天也大排长龙呢。」

  艾纳手授著腰,自豪地说道。

  她此时当然是穿著一袭女仆装。她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不满与疑问,每天都穿得合身得体。

  「我们好像加入了名店的行列,真开心。」

  我累垮了,边将脸贴在吧台桌面上边开玩笑。

  毕竟,这间店开幕至今都乏人问津,到现在却接连几天都高朋满座,毫无疑问可谓是生意兴隆,我至今仍不可置信。

  「你可要感谢歌姬啊。」

  莉娜里亚坐在吧台托著脸颊,慵懒地说。

  这种空前盛况的确是因歌姬而来,观光客为了看一眼即将来到这座城市的歌姬,大量涌了进来。

  「真想当面跟她们道谢。」

  「唉呀,这座城里一半的居民都这么想。托歌姬的福,有了爆炸性的经济效应。而且,据说要来的两位歌姬都拥有连宝石皆会相形失色的美貌呢。」

  艾纳这么说道。

  「是喔,有那么漂亮?」

  这形容听起来相当夸张,但若真的那么美丽,我还真想见上一面呢。

  歌姬是什么样的人呢?

  因为是歌姬,所以应该是歌喉动人又美若公主的人吧。

  我从未见识过歌姬这种人,所以难以想像。

  正当我发挥引以为傲的想像力时,便发现有人小力地拉著我的袖子。是多多,她伏下视线摇了摇头。

  当我抬头一看,便发现莉娜里亚与艾纳眼神冷若冰霜地望著我。

  「……那么,就开始来做晚上的事前准备吧。」

  「男人真是愚蠢。」

  「莉娜里亚同学,这也是没办法的,古今中外的男性都会受到美女吸引。如果对象是歌姬,也难怪小市民会陷入烦恼的泥沼之中。」

  两人的视线刺向了我。不,又没什么关系就让我对歌姬有些幻想的空间嘛……

  我装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开始削蔬菜的皮。有削皮刀的话就好了,但这些全部要用菜刀弄。唉,真是辛苦,这很累人呢。

  「莉娜里亚同学,他假装没听见呢。」

  「人在情况对自己不利时,都会像这样装死。」

  「两位就到此为止吧,对男性过于紧迫盯人是不行的。夫人曾经说过『他们的心可是比玻璃艺品还要脆弱』。」

  真是奇怪了,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委屈?不,男人的立场或许都是这样吧。

  我远离开心谈笑的三人,专注于削皮上。哇,削得真是乾净,好开心。

  一阵门铃声将短暂逃避现实的我拉了回来,在场所有人都望向声音来源。

  一入内便受到全场关注,来客发出「唉呀」一声扬起了眉毛。

  「能受到年轻小姐这样的瞩目,身为一个男人,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他约为三十多岁,边用手帕擦拭脸上因夏日白天走在室外所流出的汗水,边发出呣呵呵的笑声,拍著大大突出的肚子。

  我放下菜刀与蔬菜,对他说:

  「不好意思,现在还在准备中。」

  「啊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店在休息,但我并不是客人。」

  他砰砰砰地踩著地板走了过来说:

  「唉呀,失礼了,因为我有点发福,不好意思。」

  他切入莉娜里亚等人之间,隔著吧台站到我的正对面,手伸进怀中掏出某样东西,并递给了我。

  「我是蒙特商会的蒙特•蒙尔•蒙布朗,请叫我蒙蒙,还请您多多指教。」

  「您说蒙特商会?」

  此时,回应他的是艾纳。

  我接下圆脸上堆著笑容的蒙蒙所递出的东西,那是一张手掌心大的银色板子,上面雕刻著繁复的花朵图样,中央写著文字,这似乎是类似名片的东西。

  「是的,我是蒙特商会的老板,您认识我吗?」

  自称蒙蒙的大叔确认我收下名片后,转向了艾纳。

  「我有听过您们的传闻,虽然是新兴商会,但生意似乎非常好。」

  「您过奖了,我们每天都很拚命。不过,真不愧是佛罗杰斯家的千金,消息真是灵通。」

  闻言,艾纳皱起了眉头说:

  「……唉呀,您认识我啊?」

  「是的,这是当然的!耳目不好的话,可是无法从事这个行业的。」

  蒙蒙呣呵呵地笑著,表情显得相当和善。虽然笑声格外有特色就是了。

  然而,艾纳露出我至今为止从没见过的完美笑容应付。那张笑脸看起来,令人觉得过于矫饰虚伪。

  「那么,呃——」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我为了打圆场出声:

  「蒙特商会找我有何贵干呢?」

  「喔,这还真是失礼了。我今天是来向高名远播的这间店的老板提出一项小小建议。是的,没错,也就是说……」

  蒙蒙露出灿烂笑容说:

  「是全新的赚钱商机。」

  2

  我与蒙蒙面对面坐在店后方的餐桌上,面前放著冰咖啡。

  蒙蒙饶富兴味地端起玻璃杯。

  他透过光线确认色泽,并宛如品酒似地凑近鼻子嗅闻香气,接著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两口,并不住点头。

  「这真是有趣,据说在某国的修道院里抄写经书时,也会喝磨特殊豆子煮出的饮料。这和我听说的那种饮料特徵很像,会驱赶睡意,增加专注力。」

  我再度望向这么说的蒙蒙。

  他有著一张圆脸,眼睛细长,一颗蒜头鼻下面长著金色的胡须,发量稀薄,但整齐地梳成

  三七分。他虽然笑容可掬,却无法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很适合炎热天气的饮料呢,十分清爽顺口。比起果汁,我更喜欢这个。」

  蒙蒙呣呵呵地笑著,放下了冰咖啡。

  「这种饮料叫什么呢?」

  「咖啡,然后因为这是冷却过的,所以叫做冰咖啡。」

  「原来如此,叫做咖啡啊!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不断点著头。

  「那么,您是想找我谈什么呢?」

  稍微聊了一下后,我觉得他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说是赚钱商机,那么就是上门推销的业务吗?虽然我不知道这世界有没有这种职业。

  蒙蒙倾身向前道:

  「其实,我最近听到了您的店的评价。」

  「评价啊。」

  「是的,而且都是好评,说会有女仆来服务。」

  我瞭然于心地点点头。

  毕竟连日都有这么多客人,已经成为众人讨论的对象也不稀奇。或者该说,因为这样反而带来更多客人。

  蒙蒙伸出食指,不改笑容地继续道:

  「我原本不可置信,但马上想到,由女仆负责服务客人这个点子相当有趣。接著整理了一些想法,才来拜访您的。」

  蒙蒙将身体靠得更向前,小声道:

  「不过,为什么佛罗杰斯家的千金也会打扮成女仆呢?」

  我苦笑著回答:

  「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请她帮忙。」

  「这样啊,原来如此。」

  蒙蒙坐回椅子上,用粗壮的手指摸著下巴,这是一种在思考事情的动作。他依旧用笑得弯弯的眼睛望著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有些晚了,但可以请教老板您的大名吗?」

  「啊,抱歉,我叫做悠。」

  「那么,悠老板,您要不要和我做生意呢?」

  我有些防备。素昧平生的人忽然来到店里说要和我做生意,这实在太可疑了。

  「是的、是的,我当然瞭解这是很可疑的一件事,提出这个建议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能否请您先听我说说呢?」

  蒙蒙发出快活开朗的笑声,抚摸著突出的小腹。

  「您真是一个老实人,我能理解您觉得『这家伙真可疑』的心情。那我也老实说吧,我非常想推广这间店采取的服务方式——也就是由女仆来招待客人。」

  「喔,您想推广女仆咖啡厅啊?」

  「女仆咖啡厅?」

  一听到我这么说,蒙蒙的眼神便有些严肃,嗓音也锐利地贯穿了我。

  「悠老板,您说的女仆咖啡厅是什么?」

  与刚才和蔼气氛的落差,使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个,由女仆招待客人的店叫做女仆咖啡厅,咖啡厅就是可以边享受茶饮或轻食边放松休息的店。」

  「原来如此,咖啡厅与女仆……唉呀呀,真是有趣。」

  蒙蒙露出灿烂开朗的笑容,不断点头。

  他到底想做什么?

  「采用外表出色的人负责提供服务,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从以前就有。声色场所当然如此,而贵族会去消费的店家在以前和现在都是这样。不过,平民会去消费的店家,却没有『透过美貌的女仆来服务』这样的创意,在不久之前的时代里,平民要和贵族一样享受女仆的服务根本不可能。可是,在现在的时代里,这种贵族平民的阶级差异逐渐淡薄。实际上,像这间店里由女仆负责接待客人的形式,就受到大众欢迎并大受好评。换言之,这符合现在的时代需求,是饮食界的崭新开端!女仆咖啡厅!真是太赞了!」

  蒙蒙举起拳头,热情述说。因为他过于热情,使我将椅子往后拉。他所说的话也因为语速过快,令我无法吸收内容。

  「悠老板,您听好了,商人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诞生于这里的新点子也会立刻遭到模仿。没错,再过几周,每一间店都会充斥穿著品质低劣女仆装的年轻人吧。」

  「这、这样啊。」

  「没错,能赚钱的话什么都做,商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

  听他这么肯定地说,我便觉得好像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我才来到这里。在被那些店模仿之前,一定要大肆宣传说这间店才是女仆咖啡厅的创始店!」

  蒙蒙摊开双手,宛如沐浴在舞台灯光下的演员。

  「喔,宣传喔……老实说我有点不懂您在说什么了。」

  「唉呀呀,真是抱歉,我有点过于兴奋了。」

  他搔了搔头,连这动作看起来也像是演戏。

  「也就是说,在山寨版出现之前,要让客人记得这间店的名字和女仆咖啡厅的印象。」

  蒙蒙为了也能使我瞭解而简单地解释。

  「从现在开始的话就能充分抓住客人的心。这间店会由女仆服务,这是一种令人惊艳的体验,只要让女仆咖啡厅和这间店做连结,就算之后有山寨版出现,也不会动摇我们的地位。反而该说有山寨出现更好,『这里才是创始店』、『想体验真正的女仆咖啡厅的人请来这间店』,要怎么宣传都行。」

  听见他的话,我不禁目瞪口呆。他的想法非常商业化,但并非负面的意思,而是拥有明确策略的行销手法。

  这是现代社会中大家所熟悉的方法,「要买这个东西的话,就要买这个牌子」、「去那里就会得到愉快的体验」等等。与顾客共同建立这种信任感,便是提供产品或服务的「品牌」的重要策略。

  不过,在现代社会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个世界却非理所当然。

  当我受到蒙蒙现代化思想所震撼之时,他依然继续道:

  「女仆也并非穿著女仆装就好,要雇用接受过完整训练的人,如果是真正的女仆更好,『在这间店里,您可以享受到宛如贵族的奢华时光』……就是这个!」

  「是喔……」

  我不禁发出呆愣的回应。

  我从未这么明确地思考过这间店的方向。

  「呃,也就是说,要和蒙蒙先生一起这么做吗?」

  「是的,如您所说。看来现在是由佛罗杰斯家的千金以及她的随从担任女仆接待客人,但是佛罗杰斯小姐也无法一直待在这间店里。」

  我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但蒙蒙没有笑我,而是认真地回答。

  「的确是这样。」

  「在歌姬造访这里之前,要找到餐厅工作人员非常困难吧。」

  「那倒也是。」

  「我能够帮得上忙,提供优秀人才也是我们蒙特商会的工作之一。」

  我双手环胸沉思。

  推广女仆咖啡厅?

  这真像是天方夜谭,令我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应该说这像是一种笑话。

  不过,蒙蒙认真的态度又真实不虚,他宛如现代商人的思维在这世界里看起来怎么样呢?

  如果他先进的创意能顺利发挥,他所说的生意便能圆满成功。

  而且,我也受到他后半所说的「提供人才」吸引。

  现在相当忙碌,这种状况之后也暂时不会有所改变。

  如今,艾纳、多多与莉娜里亚都仅是作为所谓的短期工读生在帮忙生意,一旦暑假结束,便没有人能够帮忙。

  如果问我「只由我一人是否能应付目前的来客数?」,答案一定是没办法,而且也不可能由我来穿女仆装。

  我脑中萦绕著各种想法,纠结在一起,使我太阳穴抽痛。如果我有能轻易想出答案的优秀大脑就好了,但这只是在做白日梦。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疑问。

  「即使不先和我说一声,蒙蒙先生自己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

  「这是一个好问题。」

  蒙蒙笑著点点头。

  「实际上,那是指一般状况。普通人在发现好点子时,只要模仿就好了。拾人牙慧据为己有,并对先驱者的辛劳视若无睹,有许多这样做生意的人。」

  蒙蒙用手扶额,摇了摇头。

  「不过,我们蒙特商会打算从正面反抗这样的现状,也就是说,守护想出好的产品与点子的人,保障他们的权利与利益。同时,协助他们将产品与点子运用于商业之上。这就是敝商会的精神。」

  「喔……真是厉害。」

  这世界里的确没有专利权的概念,这与其说是世界不同,或许更该说是时代不同。

  保障创意或创作物品的智慧财产权这样的想法,必须等待社会足够成熟之后才可能诞生。连我在的时代,都会有人无视著作权,或制造品质低劣的仿造品,非法下载也酿成问题。

  而他打算在这个世界推行这样的概念,还与商业行为有关,创新到令人大吃一惊。

  「做生意这种行为,本来就伴随许多繁杂的手续或耗费时间的文件往返,这些麻烦部分都将由敝商会一手包办,如此一来,便能创造出让悠老板专注于想做之事上的环境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样还不错。

  经营一间店,商业公会的手续、更新契约或支付税金等麻烦事相当多,每到这种时期,我都会感到头疼。

  即使只是包含代办这些事,也让共同经营显得充满了魅力。

  「因为歌姬,所以会有更多人来到这座城市吧。您就趁现在整顿店内环境如何?我也能安排厨师,这么一来,悠老板就算悠哉睡大头觉,店铺也能持续产生收益。」

  先不论能不能那么顺利,但我因为是自己所熟悉的环境,而打造出来的咖啡厅,却能在这世界拓展触角、扩大营运的画面,就像美梦成真,虽然我没有睡大头觉的勇气啦。

  「我认为这个提议不只对我,对悠老板也是一个大好机会。」

  「也、是呢。」

  听到这里,我也觉得这并非什么坏提议,反而都对我有利。不过,我也无法立即决定。有许多我弄不清楚的事,而且当机立断也并非我的性格。还有,他真的想开女仆咖啡厅吗?

  「可以给我时间想一想吗?」

  「是的,当然可以,不过,如果太迟的话……」

  其他店家就会开始模仿了吧。

  「是的,我明白。」

  见我点点头,蒙蒙便站起身,与我握手。当我回握后,他厚实的手掌用力地握住了我。

  「我会静候佳音。」

  3

  「竟然能被蒙特商会看上,这间店之后也会变得更有名吧。」

  蒙蒙离开后,来到餐桌边的艾纳坐到我右手边的椅子上,用手指弹著蒙蒙喝完的冰咖啡杯。

  「蒙特商会很有名吗?该不会是诈欺吧?」

  「怎么会。」

  艾纳耸了耸肩,摆出一如往常的贵族千金优雅动作,但因为穿著女仆装,所以有些突兀。

  「蒙特商会是一间呈飞跃性成长的新商会。他虽然说可以叫他蒙蒙这种可爱的名字,但他可是只靠一人独力掌控大局的能干商人呢,我听说他也有很多贵族的顾客。」

  他似乎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否弄错招呼他的方式了呢?

  「再更阿谀奉承一点是不是比较好啊?」

  「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啊。来吧,小市民,你可以对我阿谀奉承喔,毕竟我可是伯爵千金。」

  艾纳抬起胸膛,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肩上的头发。

  「哈。」

  「你刚刚发出冷笑了吧?!」

  「那么,刚才的建议怎么样?会不会很可疑?」

  「你可以不要若无其事地转回原话题吗?」

  艾纳目不转睛地瞪著我,却被我无视。她像是在讽刺我似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总之,蒙特•蒙尔•蒙布朗他真难念。」

  「就叫他蒙蒙不就好了?」

  「称呼中年男性为蒙蒙这么可爱的名字,实在有违我的原则。」

  我还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原则。

  「蒙特拥有超越时代的崭新思维,还能付诸实行,因此相当出名。也就是能见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吧。」

  这怎么听都是毫无保留的称赞啊。

  「……他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因为他长那样,所以我也能懂你小看他的心情,但应该真的是很厉害的人吧。他所参与的每一桩生意都大为成功,而且他能帮忙赚钱,因此贵族也乐于协助。」

  我双手环胸,将拳头抵在下巴上。

  据艾纳所说,蒙蒙是以贵族为客户的能干商人,似乎很适合一流这个词。

  「像这种人怎么会跑来我的店?虽然说由自己来说也很奇怪,但我这里只是一间偏僻又快倒的怪店。」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有什么触动他心弦的地方吧。而且,就算从事已经成功的事业,能得到的报酬也可想而知吧。」

  「唔,的确是。」

  「让没有人注意到的商机成功,报酬才会多。正因为能做到这一点,蒙蒙才会得到世人高度的评价。能被他找上门谈生意,甚至可说是出人头地的证明喔。」

  艾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这真是太好了呢,小市民,由蒙特商会掌舵的话,这间店也会大发利市啊。」

  「好厉害呢。」

  我虽然感到赞佩,却丝毫无法想像,也没有实际感觉。

  然而,在法律杂乱无章的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里,他却是一个拥有保护智慧财产权概念的人。听到他与贵族交涉、成功发展全新商机等事迹后,我便知道他是远比我厉害许多的人。

  「大发利市啊。」

  这句话拥有不可思议的含意。

  我认为这间店的盛况只是暂时性的,将会持续到歌姬来访。等她们离开后,客人也会回去其他地区,生意便会变得和过去一样冷清。

  我心想:可是如果……

  如果可以一直都生意兴隆。

  大量客人涌入这间店,我就会与雇用的数名工作人员一起工作。

  我过去也想过这种状况。

  刚开始经营这间店时、帐簿上只有赤字连连时、我在床铺上无法入眠地望著天花板时。

  在这些瞬间,我都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我仍然记得毫无人气的店内,那冷清寂寞的氛围。

  连日的赤字甚至能削弱我内心的从容,多次独自哭著想「我所做的事情果然是错的」。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如果生意能变好,让店里变得热闹,我就可以忙碌又开心地工作了。

  没想到,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

  我曾梦想的状况是否能成真?

  「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知不觉地这么说出口。

  「因为开心吗?」

  听见艾纳的话,我摇了摇头。

  「比起开心,更像困惑吧。该怎么说呢?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

  「每当环境改变都会这样的,一开始会感到困惑与不安,很久之后才会感到开心。」

  我怔怔然地望著若无其事如此说道的艾纳。

  「……干嘛?露出那种呆样。」

  「不,只是想说这真是富有深意的话,你真的和我同年吗?没有谎报年龄?其实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吧。」

  「怎么可能啊,真是的。」

  她甚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对艾纳而言或许天经地义,但在我们这样的年纪,能若无其事说出这句话的人到底有多少呢?至少我没办法。

  我偶尔会感觉到艾纳的精神成熟、思虑深远,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她所成长的,名为贵族的这种成人社会给予的影响。

  「那莉娜里亚又是怎么想的?」

  从刚才开始就没听见她的声音,使我有些在意,于是我转头望向吧台。

  多多白色的发箍在厨房间晃动著,她正在帮忙做好夜晚时段的准备工作。

  莉娜里亚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望著窗外。

  她没回应我,似乎没听见我在叫她。

  「莉娜里亚?」

  我提高音量呼喊她,她的肩膀震了一下,转向了我。她露出一种没有情绪的平淡表情说:

  「什么事?」

  听见她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使我有些困惑。

  「啊,不,莉娜里亚觉得刚才蒙蒙说的事怎样?」

  「啊……抱歉,我没仔细听。」

  她无力地说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去房间休息,有点累了。」

  她露出一抹明显考虑到我们心情的浅浅微笑后,走进店铺后方。

  我们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叫住她,仅默默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她心不在焉呢。」

  听见艾纳的低喃后,我也点点头回应:

  「她似乎有心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知道。」

  「那就快点去道歉。」

  她边瞪我边用力地说。

  「等等,前提为什么是假设我做了什么啊。」

  「你已经忘记圣诞祭的事了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为之语塞。

  之前,莉娜里亚曾邀请我参加学院在圣诞祭举行的派对,当时的我因为无知便轻率拒绝,结果害莉娜里亚伤心难过。

  「啊啊,没错,当时是我不好,随你怎么说。」

  我态度忽然强硬起来,挺起胸膛正大光明地说:

  「但这次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

  艾纳双手环胸,一脸狐疑地盯著我。

  她纤细的食指以固定节奏敲打上臂,这动作宛如在责备我。她用全身展现出对我的怀疑,这根本就是在审问犯人啊。

  我虽然想供出一切换得轻松自在,却用力忍住,毕竟我可不是犯人。

  「这是莉娜里亚的私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艾纳不发一语一直盯著我,彷佛在确认供词的真伪。

  很难得会有被穿著女仆装的女孩逼问的经验,而这也并非什么愉快的经验,既尴尬又难受。

  「……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追问。不过,要是有我能办到的事,还请跟我说。那个,毕竟,我们是朋友,我会担心。」

  听到艾纳的话,我露出微笑。

  有会说这种话的朋友陪在莉娜里亚身边,真是太好了。

  「当然,我也希望莉娜里亚打起精神来。」

  闻言,艾纳却嘟起了嘴巴。

  「你也是啊。」

  「是什么?」

  「所以说,真是的,你为什么那么迟钝啊,莉娜里亚同学当然是我的朋友。」

  艾纳将脸别到一边说:

  「但我也很担心你啊……身为朋友。」

  我顿时词穷。

  然后,我不禁目不转睛地打量著坐在眼前的女孩。

  她身为贵族,是我不熟悉的存在,原本是莉娜里亚的跟踪狂,现在不知为何穿著女仆装在店里帮忙。

  我至今都未曾意识到这件事,也不曾说出口,但像这样化为具体的言语后,随著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涌起,我感到胸口笼罩著一股暖意。

  「谢谢,我很开心。」

  这样啊,原来不只有我这么觉得,太好了。

  艾纳高傲地抬起下巴说:

  「嗯、嗯嗯,好吧,如果小市民你无论如何都想跟我做朋友,虽然莫可奈何!但我之后也会大发慈悲地和你好好相处的。」

  艾纳这笨拙的个性真是可爱。

  「嗯,无论如何都请你和我好好相处,因为我没什么朋友。」

  「……」

  我开玩笑地回应,艾纳却沉默不语。她宛如阖起展开羽毛的孔雀,蜷缩著身躯盯著餐桌,接著偷看般地望向我说:

  「……那个,一直以来很抱歉。我也没什么朋友,应该说完全没有推心置腹的人,所以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我也曾让你觉得不愉快吧?那个,我之后也会加油的。」

  她这番忽然正经起来的言论,令我不禁笑了出来。

  「等、等等,你笑什么笑?!人家那么认真讲话,你很失礼耶!」

  「对、对不起,我忍不住。」

  我难以压抑涌起的笑意,相当辛苦。当我擦拭著眼角浮现的泪水时,艾纳一脸不爽地瞪著我。

  「不要紧的,我从来不曾感到不愉快喔,你总是逗得我很开心。」

  突然向我挑战下西洋棋、教我这世界的卡牌游戏、要求我做菜等等,对我而言,都是很愉快的时光。

  艾纳是一个很率直的女孩,没有表里不一,也没有恶意。因此,我们才能畅所欲言,不会留下疙瘩,而且她很可靠。

  「……你的讲法很让人在意啊。」

  她依旧一脸不爽地这么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如果您之后也能和我这可怜的小市民好好相处就太感恩了。」

  我一鞠躬后,艾纳便发出哼哼的满意笑声。

  「你都这么说的话,就不能弃之不理了呢。不过啊,之后你要对身为贵族的我更加恭敬……小市民,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要藏起嘴角的笑意著实费了我一番力气,而位于厨房的多多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4

  到了傍晚的营业时间,莉娜里亚从房间下来,一如往常地开始工作。不过,她这副模样反倒像是在疏远我,感觉得到她在说「我没事,所以不要过问」。

  为了来吃晚餐的客人增加、位子逐渐坐满时,我也没有精神去注意莉娜里亚的状况。

  虽然多多大为活跃,但厨房还是只有两个人,点单也不断飞来。

  而且,排队人龙再度绵延不绝。

  不只因为这里是女仆咖啡厅,或客人又带了朋友上门光顾等原因,光是店门口有人排队这一件事,本身就散发著压倒性的存在感,向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肆宣传。

  当周围的人都望向同一个方向时,我也会看;如果有人排队,我也会对排队目标感到兴趣,尤其是喜欢新东西与稀奇东西的观光客更是如此。

  对排队队伍产生兴趣的人加入队伍后,又会引起其他人的兴趣,这便形成了人龙的螺旋构造。

  「变得愈来愈有趣了呢。」

  将头发绑上去的多多自言自语地低喃。

  不知是因为不断工作,抑或火炉的热度,她雪白的肌肤之中只有脸颊透著红晕,在这繁忙时段里,露出了乐在其中的笑容。

  「我已经快挂了。」

  「请不要说丧气话,才刚刚开始呢。」

  「这个女仆好严格喔。」

  「这也是女仆的份内工作。」

  真的假的?这应该是多多的性格使然吧。

  在我们开玩笑的期间,我煮著大量义大利面,煎著汉堡排,冲泡著咖啡。

  穿著女仆装的艾纳与穿著黑色围裙的莉娜里亚,奔走于弥漫著喧闹气氛的店内,她们不断上菜、点菜,走回厨房前又会被客人叫住。

  真是生意兴隆,这样这里彷佛人气店家——我不禁置身事外地来看待这一件事。

  「您的手停下了。」

  「啊,抱歉。」

  我似乎发了一下呆,就被多多叮嚓了。

  「您怎么了吗?」

  「嗯,只是想说这里真的好像人气店家。不久之前,每天的客人稀稀落落,所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的确,以前的气氛比较悠闲。」

  使用悠闲这两字,可感受出多多为我留了些面子。

  「现在的话,我认为已经可以说是人气店家了。」

  「是吗?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这很值得开心。」

  听多多这么一说,我不禁又停下了动作。

  「值得开心、啊。」

  「经营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增加客源、提升收益、创造财富。一般来说,我认为现状都是值得开心的。」

  多多的一字一句之中并没有需要否定的要素。如她所说,没有人喜欢经营失败,黑字比起赤字一定更好。

  毕竟我也经营著这一间店,赚钱当然比赔钱好,受欢迎当然比不受欢迎好,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不过,我在想——

  这值得开心吗?

  总觉得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事,我试图抓住脑中某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不过,正当此时,莉娜里亚叫了我,那感觉瞬间便烟消云散。

  我抬起头,望向莉娜里亚。我漏听了她刚才说什么。

  「所以说,他来了啊。」

  「来了?谁?」

  莉娜里亚不发一语地指了过去,我望向她比的方向,便见到一个打开店门的庞大身躯。

  那是柯列里昂先生的保镰,受过锻炼的身体撑起了黑色西装,壮得彷佛可以挤爆它,脖子以上则是一颗狼头,他今天也不爽地皱著眉头。

  他的脚边当然站著身为小兔子的柯列里昂先生。他穿著一袭漆黑西装,脖子上围著红色丝巾,头上戴著一顶小巧玲珑的帽子。已经是夏季了,两人的服装却相当整齐。

  我急忙地擦了擦手,从吧台出来迎接他。

  「柯列里昂先生,欢迎光临,总觉得好久不见了呢。」

  「……嗯,是啊,对。」

  柯列里昂先生的话有些令人捉摸不定,他环顾店内状况。

  「啊,不好意思,今天客满了……」

  「不,没关系,我看外面的队伍就知道了。我今天有话想对你说,要占用你一些时间。」

  「有话?」

  「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我望向店内,虽然并非可以离开的状态,但既然柯列里昂先生这么说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即使要让多多稍微担待一下,但之后再向她道歉吧。

  「我知道了,一下下的话。」

  「这样啊。」

  柯列里昂先生走出店内,我也跟在他后面。

  店外已经入夜,马路上的店家纷纷点起灯火,照亮了黑夜。尽管也有夏天才有的闷热暑气,但偶尔吹来的凉风相当舒爽。

  柯列里昂先生走向马路对面的长椅,跳到那上面坐下。野狼先生则站在稍远处,警戒著周遭。

  「最近状况似乎很不错呢。」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察觉到他是在说我的店。

  听柯列里昂先生这么说,我总觉得有些害羞,无谓地搔著头道:

  「是的,托您的福。」

  柯列里昂先生越过我的身体,凝视店内,我也回头一看。窗户洒出黄澄澄的灯光,照亮著马路,店门外排著长长的队伍。

  「成功是——」

  柯列里昂先生这么说道,我转头看著他。

  「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原以为无论多么渴求都得不到,却会透过从未想过的契机入手。」

  「啊,是、是啊,那是在讲我的事吗?」

  「是。但也是我的经验。」

  柯列里昂先生外表虽然是可爱的小白兔,但其实是黑社会里名震四方的黑帮老大,副业则是掌握著城里高级餐厅的食材物流。拿这么厉害的人与我相提并论,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为了得到某些事物,就必须牺牲某些东西。成功是一种变化,即使一开始是透过从未想过的契机得到,但要让成功继续下去的话,就需要改变一些东西。」

  我不理解他话里的真意,无法做出回应。

  柯列里昂先生不在意地继续道:

  「我为了成功,牺牲了许多东西,接受变化、来到现在。虽然我没有得到什么,但只有金钱和权势多不胜数。」

  柯列里昂先生不再望向店内,抬头看著我说:

  「蒙特商会来找你了吧?」

  「是的……您为什么会知道呢?」

  蒙蒙来到这间店是今天中午的事情,只过了几小时而已。

  「消息灵通的可不只是商人。」

  柯列里昂先生用鼻子哼了一声,并这么说道。

  「蒙特商会的老板就像双手都握著才华出生的男人,交给他的话,你的店也会得到『成功』这项变化吧。不过,你有想过自己要牺牲什么吗?」

  「牺牲……?」

  这是一句完全超出我预期的话语,因为我从未思考过要舍弃什么。

  「你的店生意兴隆很值得开心,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开心。」

  「不、不开心是指?」

  「我喜欢你之前的店。」

  他紧追著我的话尾说道,我则陷入沉默。

  「客人的确很少,我都会担心你的店不知什么时候会倒。没有一流的佳肴、没有美酒、也没有女人,这间店与我所知的名店相比,没有任何优点。不过,在这种偏僻的萧条店里,有你。」

  他直勾勾地凝望著我的眼睛。

  柯列里昂先生的一字一句不知为何都刺进我的心中。

  「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了,你这人相当奇葩,想法、与人相处的方式都跟一般常识不同。普通人知道我的身分后,都会有所改变,避开我或是尝试巴结我,不过你不一样,你毫无改变。」

  那一定是因为我过去的生活与黑帮、权势这些东西无缘,因为过于无知,才不会感到害怕。

  我正打算开口这么说时,柯列里昂先生用手势阻止了我,这似乎表示「你先听我说完」。

  「你做的料理很不拘小节,既稀奇又美味。然而,真正重要的是,在这间冷清的店享用你所做的料理。我绝无法在其他地方体会到在这间店用餐的时间。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与我来往,正因为是这样的你在我面前做的料理,才会如此美味。」

  柯列里昂先生脱下帽子,放在一旁。

  「在你店里,面向眼前的一份料理时,我总是会感到温暖。放松心情,忘记至今自己所失去的东西,能够活得像真正的自己。我没有和家人一起用餐的经验,但对我而言,你的料理或许就是那样的存在吧。」

  闻言,我感到胸口一阵激昂。

  我从未发现他是这么想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有人这么珍惜我不以为意所做出的料理。

  「变化是无可奈何,世上所有东西都会改变,我们必须接受。」

  柯列里昂先生说道。

  我不发一语,受到他的言辞震撼。

  「不过,我这次却无法接受。对观光客而言,你的店不过是一家人气餐厅吧;而对蒙特商会而言,则是一种崭新的商机。可是,对我来说你的店是——可以回去的家。」

  我无法全然承担柯列里昂先生的视线,现在的我没有足以回应他真挚想法的东西。

  「既然蒙特商会找你谈生意的话,那我也要与之对抗。悠,我想买下你的店。」

  我的心脏咚地震了一声,肺部痉挛般地抽了一口气。

  「多少钱都无所谓,关于钱的方面,我会让你今后连一枚铜板都再也不需要操心。无论每个月付多少钱,我都不觉得贵。所以,我希望你把店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然后你能否再为我做饭?现在这间吵吵闹闹的店里,没有我的位子。」

  柯列里昂先生凝视著我,在我说出什么之前便先移开了视线。他拿起旁边的帽子戴上,发出一声轻巧的声响跳回地面上。

  「我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吧。」

  我只能目送柯列里昂先生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夏夜的熙来攘往之中。

  我呆站在长椅前方望著店内。

  那是我的店,为了作为我的栖身之所而打造、只属于我的咖啡厅。

  现在,素未谋面的人们正在那里排队。

  并欢欣雀跃地进入店内。

  我想起了某一件事。

  或许我至今为止只是不想想起来罢了,不过我却无法对终于现身的事实视而不见。

  总是上门光顾的熟客都不再来了。我不曾见到他们的脸,也不曾与他们打声招呼。

  自从我的店因观光客变得热闹后,便再也不曾。

  5

  我回到店内后,莉娜里亚随著客人的吵嚷声响过来迎接我。

  「是什么事啊?」

  她似乎从我的表情上察觉到了什么,语气之中饱含关心。

  我宛如依赖她的温柔般差点开口说出「其实」,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莉娜里亚自己也拥有应当烦恼的问题,如果我又说出我的问题的话,才反而会构成她的困扰。

  因此,我笑笑地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闻言,莉娜里亚的眼睛敛了一敛。

  「……这样啊,那就好。」

  接著,她便回去招呼客人。我或许说错话了,莉娜里亚冷淡的话语与态度,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然而,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点单一定堆积如山了吧,于是我赶紧进到厨房之中。

  好不容易撑过当天的营业时间后,我坐在空荡荡的店内吧台。

  疲劳沉重地累积在身体里,这也令我感到一种今天也圆满达成任务的满足感。

  虽然我潇洒地这么说,但我今天没有从容到能够沉浸于满足感之中。

  蒙特商会找我一起做生意,柯列里昂先生要我把店卖给他,院长说莉娜里亚就拜托我了。

  每一个都是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的问题,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歌姬要来这座城市,一切因缘际会之下造成现在的状况。

  我叹息地想:真是奇怪了。

  我一直都希望客人能变多。

  我明明夸下海口要让店内高朋满座,令大家都知晓咖啡的魅力。实际上,当遇上这样的状况时,却出现难以抉择的问题。

  总之,各种状况一次发生。饶了我吧,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都是歌姬的错,真希望她们能负起责任。

  我脑中一片混乱,受烦恼所玩弄,因此不知道莉娜里亚何时已经来到身边。

  「……嗨。」

  等我回过神时,莉娜里亚已经坐在一旁,这状况对心脏很不好。我边注意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边努力向她搭话。

  莉娜里亚沉默不语,点了点头。

  「呃,怎么、了吗?」

  她不可能没事跑来坐在我旁边吧。

  「自从柯列里昂来了之后,你就一直在烦恼对吧?」

  「唔。」

  即便我自己也知道,但遭人这么直白地说便觉得难受。忸忸怩怩,没错,我就是忸忸怩怩啦。

  「你那样独自烦恼,我也会在意的。你就说说他跟你讲了什么吧。」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莉娜里亚的温柔体贴沁入心脾,令人心花怒放,正因为如此,我故作坚强。

  毕竟就是这样吧?在女孩子面前讲丧气话,可是有损男人自尊心的。

  「话说回来,莉娜里亚不要紧吗?那个,院长的事。」

  为了掩饰些许的尴尬与抱持烦恼的自己,我开朗地这么说道。

  恰好得到两人能聊聊的机会,我不假思索地试探性问道。

  「——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莉娜里亚的嗓音宛如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的回应方式似乎不怎么好。

  「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道歉后,莉娜里亚的眼神更加凌厉。

  「我就那么不值得依靠吗?」

  我可以感受到现场气氛一变,我尴尬困窘到无法回望莉娜里亚的双眸,只能凝视著吧台桌面的木头纹路。

  「没有这回事,你总是帮了我很多忙。」

  「可是你什么都不对我说。」

  我一时语塞。

  怎么会呢?我们不是总会聊各种话题吗?

  我打算这么说,嘴巴却不能动作。喉头紧锁无法出声,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对你的事全然不知,你到底是在哪里出生的?有什么梦想?有哪些家人?现在又在烦恼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莉娜里亚拋来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抨击著我的心。

  她为什么会不知道我的事?

  那是因为我刻意这么做所致。被问到时便会敷衍过去并立刻转移话题,而现在我也不打算说出自己的心事。

  「因为,我想莉娜里亚的问题比较严重。」

  藉口这种东西要不就是过于冗长,要不就是过于简短。我属于后者,而且我的选择往往都是错的。

  莉娜里亚咬住唇瓣后,语气激昂地道:

  「我也是那么想的啊。比起我,你的问题还比较严重。但你完全不和我商量,甚至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总是很关心我,也不会笑我的梦想很傻,所以我也想成为你的助力,不过……我似乎不够格呢。」

  我能感受到,莉娜里亚的身体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遭到扑灭似地失去了力气。她叹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说:

  「我根本无法和不信任我的人商量事情吧?」

  她留下这句话,走到店后方。

  现场只剩下我一人,我没有多余的藉口,所以也无法去追她。

  我靠在椅背上,瘫软无力地望著天花板。

  反刍著莉娜里亚的话思考。

  能回答她什么吗?不,不行。

  能找到什么藉口吗?也没有。

  我心想「的确如她所说」,我从未提起自己的事情,奉行秘密主义的人注定不会受到信任。毕竟,人无法对不展现出弱点者暴露自己的弱点。

  我是否不信任莉娜里亚呢?

  我的自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没有这一回事,我很信任莉娜里亚。

  那么,我为什么不对莉娜里亚说?为什么不对她说出我的身世?

  答案非常简单。

  毕竟我不是这世界的人。

  无论说什么,都必须伴随谎言。我的出生地或成长环境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不想对莉娜里亚说谎。一想到说出真相后会遭她避之不理,便觉得莫名害怕。

  又有谁会相信号称自己「来自于异世界」的人?

  6

  今天是公休日,忙碌的日子若没有休息便无法持续。虽然想好好睡到中午,但现在的我并非过著自由自在的一人生活,不能过于遑遢懒散。

  早餐时间一如往常,不同的是我与莉娜里亚之间没有类似谈话的对话,原因无疑是昨晚的事情。

  莉娜里亚默默地用餐。我不断重复著打算和她说话,却无法下定决心而终告失败这样的状况。

  艾纳交互望著我们叹著大气,多多则不改其色。

  「我吃饱了。」

  莉娜里亚将吃完的餐具拿到流理台,直接上了二楼。

  「……你们之间又发生了和之前一样的事吧?」

  艾纳傻眼地道。

  「真没面子。」

  之前遭莉娜里亚避不见面时的元凶也是我,听人这么一说,我便感到自己毫无成长。

  「你昨天才说『不是我的错』吧?」

  「和你说话的时候,的确不是我的错。」

  「所以和我说话之后,你和莉娜里亚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艾纳掐著眼头,散发一种「你这人真是……」的气氛,责怪著我。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有办法,你这次做了什么?反正你又说了神经大条的话吧?」

  「大概是那样啦。」

  我察觉自己正支吾其词。

  啊啊,真是的,不就是这点吗?满腹心事不到最后一刻不找人商量,就是因为我的这种个性,问题才变得更加复杂。

  「你可以听我说说吗?」

  我挤出勇气战战兢兢地询问。闻言,艾纳惊讶地回望著我,接著笑道:

  「你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啊?小市民和莉娜里亚同学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啊。来,你就说说看吧。」

  「……艾纳现在看起来好可靠啊。」

  「我就当没听见吧,但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非常对不起。」

  她的笑容好可怕。

  虽然说是商量,但无法由我来说明莉娜里亚所面临的问题,我便模糊带过那部分,讲述了这一连串的事情。

  大致结束后,艾纳点头说著「原来如此」后,低喃道:「真是酸甜青涩啊。」

  「不,到底哪里酸甜青涩了,我可是很认真的。」

  「就因为这样啊,你们正在讴歌青春,真是令人羡慕。」

  她甚至刻意地叹了一口气,我感到有些不爽。

  「那也把艾纳卷进来好了。」

  「不用了,这和我个性不合……话说回来,这问题很简单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问题很简单,我不解地歪著脑袋。

  「莉娜里亚同学说想更瞭解小市民的事,那你就跟她说啊。」

  「唔唔。」

  话是这么说啦。

  我也知道这是最正确的解答,却觉得难以实行。

  「……算了,任谁都有不想对别人说的事,我不会勉强你那么做。」

  艾纳倾身向前道:

  「不过,你就不能对她说说你现在在烦恼什么吗?」

  我双手环胸,其实我之前就有想过这件事了。

  「虽然我能对戈尔爷爷或艾纳倾吐心事,却很难跟莉娜里亚说。该怎么说呢?像是一种男人的坚持?」

  「唉呀。」

  一旁突然传出声音。我转头一看,发现多多用指尖掩住了嘴。

  「抱歉,我不禁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我瞭解你的心情。」

  艾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男人这种生物,都觉得稍微显露弱点就很羞耻,但那是你们的错觉。自己随时都要处于强势、拯救对方、受人依靠,这些想法都是出自你们的傲慢之心。」

  「唔。」

  听她这么直言不讳,我胸口一阵抽痛。

  「我问一个更根本的问题,莉娜里亚同学有拜托你帮她吗?」

  「没有……」

  「那你的心情不就很自以为是吗?『因为你好像有心事,所以我就陪你商量吧』,像这样高姿态地伸出援手,会让人根本不想搭理喔,尤其对方是一个自主性强的女性。」

  「唔。」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没有,但重要的是对方如何看待。而且,我至今为止的态度或行为,很有可能令她这么觉得。

  「小市民,你听好了。并非只有朝被雨淋湿的人递出雨伞才是体贴关怀,有时候收起雨伞,和对方一起风吹雨打,或许才能拯救对方呢。」

  「真是深奥……」

  「对吧,这是我引用自诗集的。」

  「原来不是艾纳自己的话啊……」

  「只要符合状况就可以了吧。」

  她自豪地道。

  「所以说,你也要对她暴露出弱点,那就是你信任莉娜里亚同学的证据。莉娜里亚同学想要的并非陪她商量心事,而是彼此互相扶持的关系吧?」

  这是很简单易懂又重要的话语。

  我不断咀嚼著艾纳的话,字字句句一一化开了我心中的迷雾,使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好似得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谢谢你,艾纳。我清醒了。」

  艾纳挥了挥手,做出很有贵族风格的优雅动作。

  我站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我打算随即去找莉娜里亚……

  「……等等,你要去哪里啊?」

  正当我要走向店外时,艾纳叫住了我。

  「我想说先去散个步。」

  当我边搔头边扯著藉口后,艾纳露骨地摆出傻眼的神情。

  我也没办法啊,刚才她露出那么显而易见的拒绝态度,要重新找她说话需要勇气,也要仔细想想该和她说些什么。

  「算了,我已经不会再多说什么,你要快点回来喔。」

  「你是我的监护人吗……」

  正当我打算离开店内时,忽然止住脚步。

  我回头问道:

  「那个……」

  「嗯?」

  「如果我说我是从异世界来的,你怎么想?」

  艾纳笑得彷佛在说「讲那什么无聊话」,朝我挥了挥手说:

  「如果能想到这种玩笑话,大概就没问题了呢。」

  她一派轻松,我也笑著回答:

  「也是呢。」

  我离开店面走在马路上。知道这世界也有夏天时,我感到相当开心。

  虽然阳光炽热地晒著皮肤,但景色也相对明朗清晰。一碧如洗的晴空与白云的界线壁垒分明,这样的夏天光是看著便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像这样走在街上,就能实际体会到人真的变多了。

  这是一座以迷宫为中心的冒险者城市,现在却几乎见不到冒险者的身影。他们受不了为数众多的观光客而窝在某些地方,或当作是暂时休业,在房间里休息。

  走在街上的人们,大多看起来家境富裕。毕竟他们因为期待见到歌姬,从好几个月前便来到这座城市。若非家离此处很近,能做到这样的人便是家财万贯了。

  虽然我打算透过散步来整理思绪,却因为人潮过多,无法好好走路。

  最后,我终于找到一张空的长椅并坐了下来。

  路边的摊贩或店家高声发出揽客的吆喝,夹杂著人与人的交谈声,甚是吵闹。尽管如此,这还只是平日,真令人不可置信。在歌姬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每天都会过得像逢年过节一样吧。

  我呆呆地望著熙来攘往的人流。

  夏天的太阳灼热地烧烤著我的脸,像这样坐在外面,这好天气便稍嫌炎热,可以感受到留长的头发吸收著太阳的热能。

  忽然之间,一道阴影落在脸上,我抬头一看。

  「嗨,你好啊。」

  遮住太阳站在我前面的是院长,他与数日前相遇时相比更加憔悴了,黑色的神父服也显得皱皱塌塌。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我因与他的偶遇而显得吃惊并点点头后,院长重重地坐了下来,身体似乎很沉重。

  「唉,这么热真是伤脑筋,夏天也快到颠峰了。」

  「真的,我也想要放暑假啊。」

  「哈哈,那真是不错,休息也很重要。」

  院长爽朗地哈哈大笑,从怀中取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我本来正想要去你的店。」

  「现在吗?」

  「对呀,其实我打算明天回去。」

  院长将握著手帕的手放在膝盖上,望著马路的方向。

  「希望回去前能和莉娜里亚说说话。如果你能帮忙约到她今晚的时间就太好了。」

  「您说回去……是已经募完款了吗?」

  院长望著我的脸,搔著脸颊说:

  「小悠,你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吗?」

  「我觉得自己算是口风很紧……」

  此时,院长靠近我的脸,露出宛如有人在偷听的提防神色。虽然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但见状,我便跟著将耳朵凑了上去。

  「其实……」

  「是的。」

  「完全没成果。」

  他显得虚脱。

  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

  「没成果吗?」

  「没成果。果然,现在这个时代很难找到愿意捐钱给孤儿院的人,就算有人愿意听我说,我却无法成功游说对方。」

  院长虽然笑笑的,但应该相当辛苦吧。

  他这几天一定有一餐没一餐的,否则不会瘦到脸颊凹陷。

  「你务必要对莉娜里亚保密喔?不能再让那孩子更操心了。」

  院长叮嚓我。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因为不想让人担心,所以默不吭声。即便这是一种体贴,但反过来说便是拒对方于千里之外。确实,这样或许就不会担心,不过我终于能理解莉娜里亚认为自己是否没受到信赖的心情了。

  「可是,莉娜里亚应该想知道实情。」

  我这么一说后,院长眨了眨眼,露出笑容说:

  「是啊,或许是这样。因为那孩子是一个总是会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孩子。」

  「就算这样,您还是要瞒著她吗?」

  这个问题是为了寻求我自己的答案。是否应该全盘托出,抑或继续保守秘密,如果能有解决我烦恼的路标就好了。

  院长又用手帕擦了擦汗,露出了苦笑。

  「是的,要瞒著她。如果和她说没募到款,她一定会操心的吧。然后,也许会对我说收下在你店里工作所得的薪水。」

  真不愧是深深瞭解莉娜里亚的人,完全预测到了她的行为模式。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立场了吧?莉娜里亚或许会骂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到时候我就只能道歉了。毕竟,这是我个人的任性妄为啊。」

  「任性妄为?」

  「就是那样的吧?我原本是她的监护人,现在也觉得自己是。而且我是男人,希望展现出帅气的一面啊。」

  他朝我眨了眨眼,我笑了笑。

  这样啊,任性妄为啊,也有这种思考模式呢。

  任性妄为这句话不可思议地渗进我的心中。

  「这样啊,我知道了。」

  「对吧。这么说的话,又会被莉娜里亚骂,她会说『男人都是些笨蛋』之类的。」

  我也能轻易想像出莉娜里亚这么说并叹气的模样。

  「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对啊,我常常被她骂,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也是,毕竟她是大姊姊。就算如此,那孩子依然受到大家的喜爱。」

  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莉娜里亚虽然看起来难以亲近,但实际上相当会照顾他人。或许是在孤儿院的生活中自然学习到的,知道莉娜里亚这一面的人都不可能会讨厌她。

  「莉娜里亚从以前就学什么都很快,还会做很多事,所以也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烦心的事。因为她会去做所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所以我常常烦恼到底应该夸奖她,还是责骂她。」

  「她这一点现在也没变啊。」

  「她是一个直肠子又笨拙的孩子。虽然手艺很灵活,在孤儿院的时候也常常帮忙其他孩子剪头发。」

  「喔~连剪头发都会啊?」

  我惊讶地反问。院长用力点点头,笑容满面地说:

  「她手艺很好,也能回应孩子们的无理要求,连我也请她帮忙剪呢。」

  「这真不错。」

  我老实地讲出心里话,院长却忽然露出苦涩的神情道:

  「不过啊,被剪头发的时候就跑不掉了对吧?所以她会趁这段时间说教,要我更振作一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院长缅怀过往似地露出温暖的表情。

  我对一直有人守护著我所不知道的莉娜里亚感到安心,她身边有这么温柔的人。对莉娜里亚而言,一定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恕我这么问……募款不要紧吗?」

  对莉娜里亚来说,孤儿院是很重要的地方。如果如同父亲的院长深感困扰、如果对自己来说相当重要的地方将要消失,莉娜里亚应该会想要帮忙吧。

  或许我露出了很窝囊的表情,院长夸张地笑了笑说:

  「没事,会有办法的,总不能一直说不擅长游说贵族吧。」

  院长将手帕收进怀里后站了起来。

  「唉呀,谢谢你陪我说说话。托你的福,我提起干劲了,我想再去努力看看,这是回程前的最后一搏。不好意思,你能帮我和莉娜里亚说今晚我会过去吗?」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

  她会愿意听吗?

  院长宛如看透我心思地点点头道:

  「如果不行,我会再来的。直到她做好心理准备为止,不管几次都会来。」

  他这么说道,然后笨拙地融入到人潮之中离去。夏季阳光制造出深色的影子,在影子互相重叠的熙来攘往之中,他的背影逐渐消失。

  任性妄为啊。

  这句话留在我脑海之中,跌落在我脑中筑巢的烦恼中心,将一切缠绕在一起。只要一把拉起的话,或许便能整坨拔除。

  回去店里吧。

  我想和莉娜里亚说说,现在的话,感觉可以说得出口。

  我也站起身,钻进人潮之中。

  当我回到店内时,多多与艾纳都不在。我在楼梯下调整呼吸,打起精神,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我停在莉娜里亚房间前,举起手后再度深深一呼吸。

  明明是不用这么紧张的事,心脏却异常地吵嚷。我配合著心跳的鼓动,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是否应该再敲一次?又或者她可能出门了。

  正当我烦恼时,门打开了。莉娜里亚露出脸来,她那不同以往的疏远眼神,刺痛了我的心。

  「……干嘛?」

  「那个……」

  为了不害怕受伤,我强硬地说道。

  糟了。

  虽然我有思考过要说什么,却没想应该怎么起头。

  我为之语塞,莉娜里亚讶异地望著我。我们之间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心想:不管怎样,都该说点什么才行。

  「你能帮我剪头发吗?」

  「——什么?」

  7

  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剪头发,因为脖子会被围上奇怪的布,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傻傻的。而且,又必须乖乖坐著不动,让别人触摸头发或头部,总觉得令人坐立难安。

  我这么说后,莉娜里亚说著「好好好」,并在我脖子上围上布条。那是收在仓库里的纯白桌巾。

  以前,某位常客为了追求女友,曾在我的店里共进晚餐。当时为了营造气氛,我准备了这条布垫在餐桌上。从那之后就没再使用,因而蒙上一层灰尘。

  「然后,你为什么突然想剪头发?」

  莉娜里亚拿著梳子,梳著我的头发。

  「我本就想剪了,但在之前去的店里被剪得很丑。」

  「唉呀,是那家店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不是店家的人,但有人向我推荐,而且我也相信你。」

  这种说法是否很狡猾呢?

  莉娜里亚的手停了一下,而后又立刻动了起来。浏海被梳直后,视野被头发盖住。

  「的确很长呢,你又不是女孩子。」

  「请帮我剪一个帅气的发型。」

  「……这有点困难。」

  「可以不要一脸严肃地说吗?」

  我也是会受伤的啊。

  「先不开玩笑了,我的技术可没那么好喔。」

  「不过,你常常帮大家剪头发对吧?」

  「……是院长说的吧?」

  莉娜里亚手中的剪刀发出咔嚓一声,令我的背脊窜过一股寒意。

  「我刚才去街上偶然遇到他,稍微聊了一下。」

  「是喔……他还好吗?」

  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应该怎么回覆,他怎么看都没什么精神,但这么说又对院长很抱歉。

  「他为了不让莉娜里亚担心,鼓足了劲在努力喔。」

  她或许从我的讲法之中察觉到一些端倪,抑或正因为是旧识所以猜想得到实情。莉娜里亚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悄声低喃道:

  「真是的,男人都是些笨蛋。」

  她说的话正如院长所预料,这令我忍笑忍得很辛苦。

  莉娜里亚边叹气边撩起我的头发,咔嚓一声地剪掉。

  「那个,剪得这么爽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剪头发就是要大刀阔斧地剪。」

  咔嚓。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交给我吧,但我不会负责的。」

  「谢谢你可靠至极的话,但还是停下来好了。」

  「喂,给我坐好。」

  我打算站起身,莉娜里亚却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令我动弹不得。她的外表虽然纤细,力气却相当大。这肯定是因为她在学院的课程中受过锻炼吧,绝不是因为我太弱。一定是这样的。

  我放弃逃走后,莉娜里亚果断且熟练地剪著我的头发。

  咔嚓。

  咔嚓。

  店内只回荡著剪头发的声响。

  「在我十岁的时候……」

  我的声音覆盖住剪刀声,娓娓道来:

  「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当他是我的挚友。我们总是一起玩耍、一起回家,也一起恶作剧,所以也常一起被老师责骂。」

  「……你会恶作剧?真难想像。」

  「我小时候很调皮,每天都不断恶作剧——」

  「不用说谎。」

  ……

  这的确是在说谎啦。

  「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猫。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愈来愈暗。我们讨论著应该要怎么办,我家和他家都不能养宠物。我们就呆呆站著,只有太阳渐渐下沉。那时候是冬天,非常地冷,如果丢著小猫不管就回去的话,我们知道它一定会死掉。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剪刀在耳朵上咔嚓咔嚓地动著。

  「然后,我朋友就抱起小猫说『我带它回去』,但我说『你家不是不可以养吗?』,他就回答说『但我想带它回去,不拜托看看就不知道吧』。我只能默默看他带著小猫离开。」

  「……然后呢?」

  「最后,它家不能养猫,可是邻居帮忙收养了小猫,现在应该也活得好好的吧。」

  「这样啊,太好了。」

  「对啊,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现在也会偶尔想起这件事。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我当时虽然还是小孩,却发现当人面对不可能的难关时,会分成原地不动死心放弃的人,以及尽管如此也还是会起身行动的人,而我并不是可以付诸行动的人。」

  我总是会想起无形吊桥的问题。

  有一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向前,但眼前是一片断崖绝壁。据说那里有一座无形吊桥,此时便会分成鼓起勇气踏出步伐的人,以及害怕坠落而无法前进的人,我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著响起一声到目前为止最剧烈的咔嚓声。

  「啊。」

  「喂,你刚刚『啊』了一声对吧?」

  「我才没有,嗯,不要紧的。」

  「喂喂喂我很不安啊你刚刚剪掉很多吧。」

  「没事的,剪这么短才好,反正是夏天。」

  「果然变得太短了吧!?」

  「你是男人吧,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没道理,这太没道理了。我在男人之中也属于比较纤细的啊,我在心中流著眼泪。

  「然后呢?之后怎样了?」

  难得我努力找话题,气氛却遭人破坏殆尽。我很在意头发被剪成怎样,根本无法专心。

  于是我乾脆自暴自弃,随意继续说道:

  「这段过往故事虽然没有什么多大含意,但我想这最容易瞭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从以前只要有心事的话,我就会停滞不前、独自嘟嘟哝哝,没办法付诸行动。然后,我现在因为不知道该拿这间店怎么办而伤脑筋。」

  「你说拿它怎么办是指?」

  「蒙特商会提出说要一起扩大经营,柯列里昂先生则说希望买下我的店,他说会帮我出资,恢复像以前一样安静的店比较好。」

  莉娜里亚停下动作。

  「事情变成这样了啊?这不是很好吗?无论哪一种都赚翻了呢。」

  她咔嚓咔嚓地开阖著剪刀,似乎在代替拍手。

  如果我也能这么轻松地考量这件事就好了。

  「我因为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才很伤脑筋啊。」

  「原来如此。」

  莉娜里亚绕到我的前方,拨起我的浏海,我能清楚见到她的正脸。每当剪刀动一下,头发便稀稀疏疏地掉落到鼻子上,感觉很痒。

  她专注于帮我剪头发,我则闭上了眼。莉娜里亚轻抚我额头的手指十分冰凉,感觉相当舒服。

  「刚才那个弃猫的话题。」

  莉娜里亚开口。

  「你当时想怎么做呢?」

  我当时想怎么做?

  至今我想了很多遍,而每次的答案都相同。

  「我也想带它回家。」

  不过,却无法办到,因为我知道父母会说不行。又或者,我只是用这个当藉口,逃避对幼小生命负起责任。

  「我想带它回家。」

  彷佛坚定自己的心情,我再度用力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

  脸颊上被冰凉的东西碰触,使我睁开了眼睛,莉娜里亚的双眸近在咫尺。她用双手捧著我的脸,固定住我的视线,让我无法像过去一样别开视线逃避。

  「真正无法付诸行动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一觉得没办法就会立刻离开。光是能思考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或想做什么,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的嗓音温柔和缓,宛如与幼童说话,并非训诫,也并非斥责。

  「而且啊,你只是自己没注意到,你很能付诸行动啊。之前我在图书馆的时候,是谁混进学校里来接我?你确实来帮助弃猫了。」

  莉娜里亚开著玩笑,露出了笑容。

  她一定没有察觉到,这番话语到底有多温暖地包覆住我的心。

  「……也是,当时的弃猫也长得头好壮壮了。」

  「然后现在在店里帮忙,甚至还帮忙剪饲主的头发,真是一只能干的猫呢。」

  我无法克制地,脸上露出笑容。她很有照顾人的天赋,而这种天赋能瞬间化解他人一直郁积于心的芥蒂。

  莉娜里亚的手放开了我的脸,用梳子梳理著浏海。

  「店里的事也一样,毕竟没有人会强迫你。这是你的店吧,你只要思考你自己想怎样就好了。」

  「真是的,讲得那么简单。」

  莉娜里亚一派轻松地说完后,我也会产生一样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当然的啊,毕竟是别人的烦恼嘛。」

  「说得没错。」

  我们一起笑了。

  我自己想怎么做啊。

  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至今为止,我甚至尚未思考过这么简单的事,这明明是最简单又最重要的事了。

  「我之后是不是也能偶尔找你商量呢?」

  这句话比想像中更加容易地说出口。

  莉娜里亚停下动作,拍了拍我的头道:

  「当然。好,剪好了。」

  脖子上的布被拿走,我恢复了自由之身。我旋即将手伸向头,传回一阵清爽的触感。

  「嗯,感觉不错。」

  「那当然。」

  我转向挺胸感到自豪的莉娜里亚道:

  「院长说今晚要来——怎么样?」

  莉娜里亚依旧用手授著腰,温和地垂下眉梢说:

  「我刚才才说了一番大道理,当然不会说不好啊。」

  不过——她继续说道:

  「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当然了。」我点点头。

  到了晚上,我与莉娜里亚并肩坐在餐桌席。她从刚才便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地动著身体。本想说她会不会站起身在店里走来走去时,院长终于出现了。

  「抱歉,我来晚了。」

  「太慢了。」

  听见莉娜里亚带刺的言词,院长不禁苦笑,他用手摸著头说「唉呀,人潮真的很汹涌呢」。那夸张的动作看起来相当刻意,或许募款状况不怎么顺利。

  院长坐到我们对面的位子上,望著我与莉娜里亚道:

  「……莉娜里亚,上次真是对不起,突然跑来就说了让你烦心的事。」

  莉娜里亚摇摇头。

  「不,没关系的。」

  「如果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再等下次吧。」

  院长体贴地对莉娜里亚道。

  闻言,莉娜里亚挺直背脊,直勾勾地回望著院长。她那面对或许会使自己伤心难过的话题却仍然毫无畏惧的坚强双眸,在我眼中十分炫目。

  「——不要紧的,请说给我听吧,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气氛暂时陷入沉默。

  院长露出了笑容说:

  「你也长大了呢,暂时没见到你,你就彻底成长了,真的和菲莉里亚很像。」

  即使不问那是谁也能知道。

  「莉娜里亚,你的妈妈也是医疗魔术师。」

  莉娜里亚点点头。

  「我隐约还记得,我受伤的时候她都会帮我治好。」

  「你知道医疗魔术师很稀少的原因吗?就算是拥有才华的魔术师,学会后也不一定能成功当上的原因。」

  莉娜里亚摇摇头,而我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治愈魔术相当特别,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受众人渴望、特别看待且受到隐藏的技术。以往时下的权贵豢养著医疗魔术师,且规定该技术绝不外传。古时候称该技术为奇迹并大为传颂的,就是我所属的圣堂教会。」

  「绝不外传……可是……」

  听见莉娜里亚的话,院长点点头说:

  「没错,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正式存在培训医疗魔术师的机构。不过,原本的医疗魔术并非一种技术,而是透过血缘才能施展的。没有继承那个血脉的人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使用强大的治愈魔术。」

  治愈魔术的血脉,这便是指重视遗传因素吧。这并非可后天习得的技术,而是取决于有无这项天赋。

  「可施展高等治愈魔术的人相当稀少,据说只有称为纯血的家族才能使用。而这个家族正是时下权贵们不断执著追寻的对象——你的妈妈也是继承那家族血脉的后人之一。」

  只是听到这里,我便不觉得这之后会有什么令人开心的发展。也就是说,莉娜里亚的妈妈曾被权贵们追捕。

  「不过,你的妈妈很调皮捣蛋,又无拘无束,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她播话说『谁管你们啊笨蛋!』后,就从教会的高塔逃走了。」

  「奇怪了,怎么瞬间变得很搞笑?」

  我不解,原本以为这故事很沉重,使我屏气凝神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身旁的莉娜里亚则揉著太阳穴道:

  「……等等,我妈的形象崩毁了。」

  「以前只要和她扯上关系,不管什么事都会变成笑话的。」

  院长也露出苦笑。

  「之后,菲莉里亚就在国内四处旅行,免费治疗受疾病所苦的人和受伤的人。然后遇见了你的父亲,生下了你,接著就三人一起旅行。然而,当时菲莉里亚的名气过大,她的治疗能力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圣艾蜜涅。」

  我对圣艾蜜涅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圣诞祭时受大家一起庆祝的圣人。

  「注意到她能力的贵族们费尽心思要笼络她,但一旦知道她不会答应后——就盯上了你。」

  院长直勾勾地凝视著莉娜里亚。

  「我……?」

  「如我刚才所说,只有继承正统血脉的人才能用高等治愈魔术,他们盯上的是你体内遗传自菲莉里亚的血。」

  莉娜里亚低头望著自己的手心,宛如在确认流淌在那里面的血液,又彷佛在看著在那之后的某种景象。

  「你当时年纪很小、追兵不断,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拜托交情甚笃的我父亲收留了你。因为家父在教会里还算有些身分地位总之,他用尽各种方法,包庇了你。」

  院长模糊其词,背后一定有许多无法对我们这样的小孩说出口的难言之隐吧。

  「……那我……」

  院长对抬起头的莉娜里亚点点头道:

  「你不是被拋弃的,为了保护你不受那些盯上你血脉的人所迫害,菲莉里亚他们不得不离开你,这也是为了让你远离权贵所追求的治愈魔术,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莉娜里亚咬著唇瓣,握紧拳头。

  「抱歉一直瞒著你,你一定很难受吧。不瞭解自己的双亲,还以为自己是被拋弃的,这样活著一定很寂寞吧。真的很抱歉。」

  院长用双手撑著桌面,将头低到几乎要撞上桌子。

  「不、不要这样!不要紧的,我能理解。」

  尽管如此,院长还是暂时维持这个姿势,最终缓缓地抬起头。

  「……我和你妈妈约好,在你十七岁之前都不能告诉你实情。」

  原来如此,莉娜里亚不久前才过完十七岁生日。

  「不过,为什么是十七岁呢?」

  当我这么一问后,院长微笑道:

  「应该是因为菲莉里亚逃出教会时也是这个年纪吧。」

  「……在我这个年纪就做出那种事情?」

  莉娜里亚的妈妈或许是一个很超乎常理的奇葩。

  莉娜里亚闭上眼睛吸收刚才听到的话,接著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倾身向前。

  我感到气氛再度变得紧张。她说出至今一直藏在心底、真正想问的事情。

  「那么——我爸妈现在在哪里?」

  院长也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听说她在安置你之后就回到教会了,不过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教会。家父去世了,我也距离教会中枢高层很遥远,而且医疗魔术师的情报本来就会受到隐瞒。」

  莉娜里亚失望地坐了回来。

  「这样、啊。」

  她小声低喃,我却能感受到她嗓音之中隐藏的情感。我心想原来如此,也对,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那么……」

  她说。

  到底是哪一天呢?我想起在这间店受到雷雨包围时,与她所聊的梦想。

  「我也一定会成为医疗魔术师。」

  当时,她露出没然欲泣的表情,简直就像我刚来到这世界时的表情,迷失方向又不知归途在何方。

  「这样的话,就能知道我爸妈的下落了吧。」

  我盯著莉娜里亚的侧脸,凝望著她燃起名为坚定决心火焰的闪耀双眸。

  无形吊桥。

  即使看不见,却能相信吊桥就在那里,并选择迈出步伐。她就是能这么做的人。

  现在,她跨出了第一步,朝著寻找自己双亲的确切方向。

  尽管理解治愈魔术是一个会受尽权贵垂涎的领域,她依然会凭藉著坚强的意志力,朝那里勇往直前吧。

  我望著她的背影,眼前也出现一道无形吊桥,我究竟是否能朝它踏出步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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