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俣野修一

  一

  俣野修一出生于世田谷区下马町的一个普通公务员家庭中,是家里的长子。

  在他出生前三年,双亲由于被诊断出身体异常,第一个孩子直接胎死腹中了,受此影响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股阴霾之下。特别是一脸狼狈的妻子为此大失所望,尽管口头上并没有具体表现出多悲伤,但那阴沉的表情以及终日无精打采的态度使得其他人自然而然想要疏远她,夫妻俩就这样与世俗所隔离。

  在这样的情况下,修一的诞生可谓是回应了三年的期待,他的健康出生驱散了自手术后夫妇间的沉闷氛围。

  妻子喜形于色,对自己来说这既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孩子,于是倾注了所有心血将其养育,脸上洋溢着至今为止不曾拥有的喜悦,同每一个前来探病的朋友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

  俗话说得好,爱之深责之切。双亲对于他的期望在早期教育便有所体现,修一打小就被要求掌握各种各样的知识。

  在双亲的影响下,他自幼便成了不用操心的乖孩子。

  老实遵循忙碌的日程安排表,成绩方面不仅能完全满足母亲的高要求,有时甚至会超标达成。不管表情还是细微的动作,天资聪颖的他只需看上一眼就能马上理解,无论走到哪,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思考能力都令周围的大人们惊叹不已。

  “这孩子和其他孩子稍稍有些不同。”

  很快母亲也确信了自己孩子的天赋,于是乎进一步加深了对他的期待。

  顺利成长的修一,在六岁那年通过了极为严格的入学考试,进入了一所远近闻名的传统私立小学。

  眼见孩子在自己所铺设的成才之路上一帆风顺,双亲都很高兴,而年幼的修一也因能通过自己的行动取悦母亲而感到开心,越发致力于积极完成课题。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循环着。

  然而,刚进小学不久修一的身上却出现了异常。

  契机,是一场梦。

  最初看到那个是什么时候呢?尽管修一对于儿时所发生的事相比起其他人能够更加鲜明地回想起来,但唯独这一点却记不清了。或许是由于发生在懂事之前的缘故。

  起先感觉与其它寻常梦并无区别。但就在他迎来七岁生日的那天,梦的内容出现了特别之处。

  在梦中,他化身为一名少女的姿态。拥有着宛若天使般的雪白肌肤及秀发,未曾谋面的美丽少女。

  梦里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单纯注视着。眼前有谁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但除开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巴外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声响都被隔绝。

  不同于寻常梦境中出现的遨游天际、光怪陆离的奇幻光景,梦中的他无法自由行动。

  修一虽然化作了少女,但却不能凭借自身意志去操纵身体。如同仅借用了她的双眼,光是窥视她的生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感觉就像在观看第一人称视角电影似的。

  更奇怪的是,梦境还存在有连续性。梦中的时间,和现实中一样会流逝。总而言之,倘若现实世界中的他从三岁长到了五岁,梦境中的少女也会发生同样的成长。

  年幼的修一虽然注意到了这份梦境与其它梦境的异常,但却并不认为是自己独有的。想当然地觉得同样的情况也会出现在其他人身上。

  因此,同其他往常的梦一样,他将“梦见自己变成了宛若天使的少女”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然而母亲的反应却是他不曾想到的。

  母亲当即变了脸色,拖着不情愿的修一前往了医院的精神科。

  “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却高兴地说着自己在梦中成为了少女!难道是在性方面发育不正常么?要真这样的话,是不是我的养育方式出现了问题?想必是平时对他给予了过多期望,压力太大才导致说出这种奇怪的话吧?”

  诊察室内,母亲激动地说着这些。

  至今修一仍能回忆起当时自己因母亲歇斯底里的态度而产生的害怕。

  到底是自己发言中的哪一处出了问题才会使得母亲如此激动。莫非是至今为止的这份梦境中存在有异常吗?虽说母亲怀疑自己的脑袋的出现了问题,但对于母亲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却又无法理解。

  中途离席的修一并没有直接听到医生的表态,但从母亲的反应上不难看出她对于诊断结果并不满意。

  回家途中母亲一个劲说着医生的坏话。听说其认为修一的梦境没有问题,岂止如此还责备了母亲的过度猜疑。

  由此带来的反效果,让母亲对医生完全丧失了信任,于是乎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方法来矫正修一。

  自那以后,俣野家的家规又增加了。

  首先,在没有母亲的准许下不能观看电视节目及浏览网络。其次,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书包和裤子口袋也要经过母亲仔仔细细的检查。课堂上的笔记交换对象要一一坦白。如果收到女孩子给的情书,必须将其原封不动的带回家上交由母亲处理。

  带着窥一斑可知全豹的心情,母亲掌控着儿子的全部生活。

  尽管修一十分困惑,但对于当时年纪尚小的他来说除开遵从外别无他法。他并不知道这是否正确,单单只是恐惧母亲的愤怒罢了。

  然后这份恐惧教会了他说谎。

  一如既往的怪梦依旧在持续,一方面自己的好奇心日益见长,但自那之后再未与谁提起过此事。不仅如此,同他人交流心事的举动也随之减少。到了必要关头,为了不损害他人的心情,甚至会选择刻意歪曲事实。

  最终,一个人想心事的时间多了起来,性格也越发变得内向。

  六岁时,作为礼物亲戚曾送给自己一台任天堂的最新款游戏机,修一对它爱不释手,然而自从这次事件后无法再随便玩游戏了。

  其他电子设备也一并纳入了母亲的管理范畴,想要玩的话必须告知理由以获得许可。

  并且获得这份许可相当困难。诸如长时间学习后转换心情、作为考试拿高分的奖励这类正当理由不可能一直会有。就连刚买到新游戏时也不例外,单纯为了「玩」而玩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即便哭着恳求,也只会得到冷冷的回应:

  “再这样的话那你就一辈子别碰游戏了。”

  修一心中对于游戏的渴望就这样逐渐消失了。另一方面,母亲给予的电影和书籍也实在是乏味可陈。结果,修一的少年时代几乎完全没有娱乐,抑郁着度过每一天。

  让这一切出现转机的,是刚升上小学二年级不久的事。

  在修一的班上,同他一样受父母教育方针影响无法玩游戏的孩子有很多,少年K正是其中一人。

  K在班级里提议道“即使没有游戏机我们也要能想出新的游戏方式。”

  某天他将其余无法玩到游戏的孩子们聚集到自己的座位周围。当着众人面他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开,随后在其上用原子笔和铅笔分别画出棋盘与棋子,制成了一副手工将棋。

  K是一名体型高大拥有出色领导力的少年,在班上颇具影响力。经由他讲解规则后,教室里瞬时掀起了一股将棋的热潮。

  每天午休时间大伙都会围在教室后方进行着厮杀,缺乏娱乐手段的修一也马上沉醉其中。

  修一很快便在初学者的对局中难尝败果,却怎么也赢不了经常与亲戚交手的K。即便在让掉飞车与角两子的不利局面下同样无法取胜。

  某天连输三局之后,修一望着自己阵前伤亡惨重的棋子,不禁眼眶含泪,咬紧了下嘴唇。

  “喂,没事吧?”

  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修一忽然显露出未曾见过的强烈情感,K担心地询问道。

  “没关系…我只是太高兴了。”

  修一就这样噙满泪水说道。

  从那以后他便以战胜K为目标,开始认真学起了将棋。

  休息日前往图书馆,从早到晚阅读有关将棋的书籍。周六无法读完的时候,就夹在母亲看上去会喜欢的书里借回家。母亲对于将棋似乎并没有电子游戏那般反感,就算看透了伪装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无论睡前的间隙,还是课余时间,修一都在阅读借来的书籍。当遇到无法解开的困难棋局时便会将其抄在笔记本上放进口袋,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的棋技都有显著的提升。曾经连落子都举步维艰他们,在K的指导下也能依葫芦画瓢使出美浓囲い、穴熊等战法。

  以击败K为目标的修一并没有加入到教学人群中,在平时的对局中也尽量选择与其避开,正因于此独立钻研的他获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成长。注意到时,已经能同棋力仅次于K的孩童交手数次而不落败。

  渐渐地,班级里出现了修一是否已经超越K的流言。当一切准备就绪后,修一正式向其发起了挑战。

  意识到之前的惨败,修一在对局中显得十分谨慎,然而结局却出乎意料并没有让他尽兴。

  K果敢的进攻被修一尽数化解,仅用寥寥数步便取得了胜利。无法相信这一切的K再次向其提出了挑战,结果却连输三局,更加体现了两个人之间的巨大差距。相比起之前的对局两个人的立场就像是调换了一般。

  “对手是班级里的佼佼者,如此一边倒地将其击溃会不会令其损失颜面”思考着这些的修一显得很不安。尽管K因品尝到从未有过的惨败而面色苍白,却笑着承认了修一的实力。

  就这样修一被公认为了班级里的最强棋手。

  翌日起修一便在学校接连不断遭到指名挑战,但由于其才能开花的缘故,在同级生中已再无敌手。无论是开局前让上4-6枚棋子,亦或是与3-4人同时进行对局,皆未尝败绩。

  K将这一情况同家里人讲过后,K的兄长表示对此十分感兴趣于是来到了教室。

  K的兄长也在这所学校,隶属将棋部,与弟弟一样身材高大。见到修一后表示十分惊讶,完全无法相信当初令K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小的二年级生,于是提出想要与其比试一场。

  比赛结果以修一理所当然的胜利告终,周围的孩童们对此报以了热烈的喝彩声。然而,相比起战胜高年级生的喜悦,修一对其所带来的正规棋盘和棋子更感兴趣。虽说只不过是由折叠薄板所制成的棋盘,棋子也是被使用过许多次的便宜货,但对于只能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的修一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将棋道具。

  受这次交手的影响,那之后不断有高年级学生上门前来挑战,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局。

  高年级生们输掉对局后那咬牙切齿,愤然离去的狼狈模样使得同级生们大呼过瘾,修一一跃成为了班上的红人。

  但对此修一却感到羞耻不已,经常对局结束后收拾好东西,飞一般逃回家中。尽管每当被其他同学挽留,希望能指导将棋的时候,修一总会愉快地答应,然而只要教授对象变成了女孩子则会一脸困扰地回绝。一方面由于母亲讨厌自己与异性有过多接触,另一方面有关于化身少女的梦仍在继续,自我意识有些过剩。

  好景不长,伴随着升入三年级,将棋的热潮逐渐褪去,曾经同自己每日厮杀的对手也因此纷纷离开。和普通小孩一样,大伙的兴趣转移到了集换式卡片以及便携式游戏机上。失去对局的修一又再度变为了那个成熟稳重的孩童。

  尽管不用再受到奉承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无法对局的日子着实有些无聊。

  偶尔也会有在二年级时曾听闻过修一的事迹,并对此表示感兴趣的同学前来比试,但在铩羽而归后都无一例外的放弃了再次挑战的念头。至于调到其他班的K,在刚升上三年级的那阵子还时常会来切磋,但也很快将兴趣转向了篮球与足球上,无法再继续充当对手。此外,学校规定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必须在四年级以上,所以身为三年生的修一无法加入将棋部。

  有时因为留恋修一也会在放学后前往部室偷看,然而只要一见到他,高年级生们就会像驱赶猫一样皱着眉朝其摆手。

  在二年级时便把将棋部强手逐一打倒的修一,理所当然的并不受待见。再这么下去就连升上四年级后能否加入社团都成了问题。

  于是再次失去娱乐手段的他只好一门心思钻研棋谱,通过破解残局来排遣自己的无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某天,放学后的回家途中,心想着马上回家也没什么乐趣的他,在车站前改变了行径路线,选择了平常从未踏足过的小道。算是对母亲小小的抵抗。

  然而,年纪尚小的修一并不知晓,在大都会中只要走进某条小道,再次出来时往往迎接自己的将会是完全陌生的风景。

  从古旧居酒屋旁杂乱无章的小巷通过后,修一全身上下的蓝色制服都已经变得脏兮兮了。

  就在他为自己愚蠢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低着头想要马上回家时,不经意间瞥见了路边挂着的写有「将棋道场」的看板。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修一了解道场的含义。但那一般指的是修炼武术、提高技艺的场所。这么说来难道“将棋道场”是用来让门下弟子们进行正式比赛,给予特殊修炼的地方吗?

  一边是正儿八经实打实的身体对抗,一边是用于消遣时间的益智游戏,修一的脑袋里怎么也无法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但“道场”两个字听上去总感觉肃然起敬,令人十分感兴趣。

  塑料制的看板下方早已开裂,随意用玻璃纸粘贴着。如此毫无造作的场所与俣野家平时的氛围相形甚远。若是双亲在场的话,绝对不会让自己靠近这里吧。

  但正如人们所常说的,青少年对于未知事物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一下子来了兴趣的修一终究还是没能敌过自己的好奇心。

  像是受到引诱般修一蹑手蹑脚靠近了门口。

  门上嵌有磨砂玻璃,就算是踮起脚尖想要偷看视野内也是一片朦胧。然而耳边却能听见嘈杂的谈话声以及棋子落子时的轻响。

  果然这里面正进行着对局,一想到这修一不禁兴奋得血气上涌。

  尽管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但生性拘谨的修一却并拿不出勇气,在好奇心与戒备心之间相互摇摆。就在这时,门咔擦一声从内侧打开了,满脸胡渣的男人看到修一后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见状修一扭捏着低下了头。

  “……小鬼,想要下将棋吗?”

  面对男子的询问,修一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浮现出了困惑,但还是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橘黄色的夕阳自窗而入,洒满了整个空间,折叠椅上的金属管,固定墙纸的图钉在其照射下熠熠生辉。

  算不上宽广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张像是举办会议用的八脚长桌,成套棋具置于其上。即便是黄昏时分,仍有许多人正厮杀正酣,座位大半部分都已坐满。由于座位之间相隔间隙较小,有的地方甚至需要与其他使用者背靠背贴坐着。

  修一就这样被男子带领着,来到了靠近门边的某个席位。

  “稍微等下。”

  看样子是去拿饮料了。一个人被留在座位上的修一显得很紧张,卸下书包抱在怀里四处张望着。

  天花板的角落里铺满了蜘蛛网,用来照明的荧光灯坏了不少,连带着还能正常使用的一同发出淡淡的光芒。发黑的墙壁上按照序列并排陈列着木牌,上面记载着棋手们的名字。

  在这进行对局的基本都是老人,各自以千奇百态的神情注视着面前的棋盘。

  有坐直身子面无表情的,有一脸严肃将皱纹挤成章鱼形状抱着胳膊的,有胜券在握满脸笑容向对手搭话的。其中更有一位带着呼吸机过来的,形如电饭煲的机器底部,滑轮早已生锈。只见他将其折起,放在了与自己相邻的椅子上。老人的身体与机器通过一根管子相连,伴随着胸口上下起伏,发出“咯吱咯吱”类似于老鼠挠地板的怪异声。

  “大人们的对局会是怎样的呢?”带着好奇修一拼命伸直了背,想要一窥其境。与此同时男子回来了,将装满麦茶的玻璃杯放到了修一面前。水面摇曳着,不经意间有几滴从杯口滑落,融入了桌面。

  “知道下法吗?”

  男子边说边从盒子里拿出棋子放置于棋盘上。

  “嗯。”

  修一将棋子在自家阵前列好,淡淡回应道。

  “是么,这下就省去很多功夫了。……平常是和朋友们一起下的么?”

  “嗯。”

  “诶…最近的孩子会玩这个挺罕见的。这年头明明有更多更有趣的游戏吧。”

  “大家都跑去打游戏了,所以最近我也没怎么下。”

  “确实如此呢,毕竟将棋要记的东西很多学起来有点麻烦。是嘛,这么说你是因为找不到人下棋所以才怯头怯脑地躲在门口偷看咯?我懂的,我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这么说来,你小子应该很强吧?毕竟将棋这玩意,心智脆弱的家伙是无法坚持下去的,能留到最后的往往都是强者。”

  “啊,不需要让子的。我想和您进行对等的比试。”

  眼看男子打算将香车从自己阵前移除,修一如此说道。

  “真亏你还知道这种事呢。但是,这可是为你好。或许你在同龄人中难逢敌手,但不能太自傲喔。……既然这样,就不让六个子了,改成让四个吧。可以吗?”

  男子微笑着说道。

  “请和我进行对等的比试。”

  修一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再次重复道。

  “我们是初次见面,究竟是哪边技高一筹还尚未知晓。”

  “哈哈哈,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呢!我知道了。就如你所说,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对局吧。没想到你这小鬼还挺顽固的呢。这些年来我和许多人交手过,但会像你这么说的还是头一次碰到。”

  男子苦笑着将本已拿走的棋子又摆回了阵前。

  两人的对局正式开始。

  在这家长者居多的将棋道场内,男子算是比较年轻的那一类。看起来三十刚出头,估计和自己父母的年纪差不多。貌似并不怎么注重自身仪表的他满脸胡子拉碴的,身上穿着的绿色衬衫也已经皱巴巴了,一只手始终伸在衣服里挠着痒。

  如此不拘小节的人在修一的日常生活中完全见不到,倘若母亲在场的话,想必会扭过脸去匆忙离开吧。

  难以适应的氛围,眼前男子的奇怪模样,再加上是初次同大人对局,难免会有些紧张。但当手碰到棋子的那一霎那,修一便又找回了平常的状态。

  无论身处怎样的场所,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棋盘之上一切皆为平等。步兵无法斜行,香车无法横移,想要支配棋局靠的是对于局势的分析以及对手行动的预测,这些都是之前同高年级学长对局时所学到的。

  然而,没走几步修一便注意到了,对手的棋力大幅凌驾于自己之上。

  对局由修一持先手,修一选择了四间飞车的进攻形战法,男子理所当然摆出舟囲い进行抵挡。修一见势继续猛攻,却并未取得丝毫优势。好几次眼见局势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却始终无法下出那关键性的一步。即便用上了不曾在学校中展现,自己独自研究出的最强战术,也未尝凑效。宛如身陷泥潭中央,纵使拼命挣扎依旧无事于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碰到,仿佛中了魔法一般。

  随着局势推进,修一的思考时间渐渐变长。反观男子,时不时独自嘟囔着“呜嗯…”、“原来如此”之类的话,从序盘起就从未改变过落子的速度。

  局势逐渐向男子倾倒,很快攻守两方达成了互换,修一毫无还手之力迎来了败北。

  “我输了。”

  望着伤亡惨重的己方阵营,修一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没关系,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强呢。在哪学过将棋吗?哪位老师教的?”

  男子看起来对天赋异凛的修一十分感兴趣,不断询问道。然而,修一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回答这些,自顾自低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哗哗落下。

  “就这么不甘心么?”

  眼见此情此景,男子的脸色也认真了起来,随后修一摇了摇头。

  “不仅仅只是输了,明明放了这么多水,却还是惨败……”

  说到这,不禁捂住了嘴巴,但呜咽声依旧从指间传了出来。

  望着修一这幅哭到脖颈通红的惨样,男子的脸上写满了困扰。

  “小鬼头,别哭啦。这位小哥正如你所见,虽然其貌不扬但实力却强的离谱。在我们这谁也敌不过他呢。”

  这时对面桌的对局也刚好结束,其中一位老人向修一安慰道。

  “他可是出了名的将棋天才呢,曾经在强手如云的地方下过棋,之后差点儿就成为职业棋手了。只可惜当时运气差了些,至今仍保持着与职业棋手相匹敌的实力。所以不要再哭啦。”

  老人似乎正苦于鼻孔中呼吸机导管的位置出现了偏差,不断用食指抵在上嘴唇调整着。

  见状修一再度朝男子那边看去,对方尴尬地耸了耸肩。

  待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时,修一总算停止了哭泣。

  “你很有天赋呢。下次再来吧。到时我会教你怎么变强的。”

  伴随着男子温柔的告别话语,修一踏上了灯火璀璨的回家路。

  低着头向车站走去,与来时不同,周围的环境已经无法再扰乱自己的心境。一扫先前的阴郁,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绽放出耀眼光芒。屈辱连同着泪水一并抹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溢于胸腔的感动。

  二

  忽然敞开的将棋之路,使得修一原本单调的日常生活逐渐出现了改变。

  通过与远比自己更为优秀的棋手较量所获得的快乐,让修一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以前在学校无法体会的。相比之下,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便能取得令人称赞成绩的学业着实有些无趣。果然,不管怎么说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的世界也未免显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了吧。受其影响,很快对于将棋的热衷波及到了自己的日常交友中。

  自那以后在和同级生们交谈玩耍的场合下,修一不再会提起自己最为喜欢的将棋。就连当初教自己的K,最近也在有意回避着与将棋有关的话题。无奈之下修一只好主动找对方攀谈,但这样一来,不禁总让人感觉两人的关系早已淡如薄纸。既然失去了共同交流的理由,那么维持着这层朋友关系的纽带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至于家庭方面也同样于此,无法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

  父亲温厚老实并将自己当作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来看待,母亲虽多少有些唠叨但总的来说也十分温柔。然而,就算是这样,修一仍旧觉得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即使是与家人共进晚餐时,也常常能感到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桌前有说有笑的自己,另一个则在身后百般聊赖注视着这一切。当然,这并不仅仅只是将棋的缘故,自打因奇怪的梦境前往医院诊断后,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时常会涌现出无法言喻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在前往道场遇见具有相同兴趣的大人们后变得愈发强烈。

  违和感无论在学校还是家中都能察觉到,但话又说回来,独自一人的时候就能安心了吗?答案是NO。

  除了化身少女的梦境依旧在持续着,在此之上又凭空增添了不少新的梦境内容。事实上,究竟是否能将其归于梦境,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修一来说根本无从判别。

  迎来契机的日子在修一刚满八岁不久。

  那天学校放假,父母也出了门。修一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家中。这时伯母忽然登门造访。

  伯母是父亲的姐姐,是一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说起话来直言不讳,因此令其他亲戚望之生畏。

  修一同样拿她没辙,当然这样的人物压根也不会注意到面前少年畏惧自己的理由。

  “爸爸和妈妈出门了。”

  站在玄关前的修一强烈表达出希望其改日再来的期盼,但伯母仍以想要喝茶为由走进了屋。

  无可奈何的修一只好从冰箱里端出了麦茶,期间伯母不断皱眉抱怨着明明温热的煎茶会更好,母亲放在餐桌上用于装饰的花朵香味太浓之类的牢骚。

  虽然修一在内心祈祷着其能快些离开,但伯母却随手打开了电视看起来像是要久坐的样子。看到新闻中报道的未成年人堕胎现象增加后开始对其侃侃而谈,而这些事在修一的家庭里是绝对无法提及的。

  关于俣野家第一个孩子夭折的事,父母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因此修一也是头一次听说。

  “那个小修,你知道吗?在得知肚子里的孩子有问题时,你父母可是哭着把它打掉的,为此直到你出生前两个人都消沉了很久。所以随后出生的你不好好活下去可不行哦,你可是被灌注了两人份的关爱呢。”

  伯母像是沉浸在自己感人肺腑的发言中,初次了解到这些的修一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原来自己本还有一名哥哥,却已经离开了人世,而做出这一切的竟是对自己极度溺爱的双亲。

  在修一满脸认真的再三追问下,伯母很快也注意到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言论,单方面终止话题后匆忙离去。

  而独自处于混乱中的修一,受其影响启动了必须在母亲监督下才允许使用的电脑。

  平日里每当碰到自己不知道的事,就会跑到网上去调查,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将伯母发言中的关键字提取出来进行检索,很快有关于人工堕胎的信息随之映入眼帘。人工堕胎是什么,又是怎样实施的?栩栩如生的相片和录像占据着整个屏幕。大致浏览完一遍后关闭了电源,为了以防母亲发现还特地消除了浏览记录。

  知晓了本不应该知道的事。

  陷入动摇的修一,在随后的晚餐中一言不发,就连作为每日睡前功课的将棋都扔到了一边,呆呆躺在被窝内。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感到倦意时,耳边响起了奇妙的呼唤声。

  “喂……修一……”

  睡梦中的修一,听到从枕边传来极其沙哑,近乎于风声的阵阵呢喃。

  修一的房间由榻榻米铺成,晚上就睡在平摊开的被褥中。究竟是谁把自己叫醒的呢?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眼镜,戴好之后寻着声音源头望去。

  榻榻米上某个浑身浸湿的物体滚动着,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模糊的光泽,黑暗中形如一团泥块。

  “修一……”

  伴随着鸣响,泥块在空间内上下微微颤动,如此说来,莫非是它在呼唤自己吗?

  尽管鸡皮疙瘩早已爬满了全身,但修一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光害怕是没有用的。一面将身子蜷缩在被窝中露出视线,一面用遥控器打开了照明。

  随着刺眼的电灯光照亮房间,声音的正体现身了,那是一个胎儿。然而由于堕胎的缘故,浑身上下刻满了伤痕,鲜血向外涌出。

  “修一,你在吗?我可是你哥哥呀。”

  难不成这又是新的梦境内容吗?

  想到这修一赶忙将视线瞥向了右方的书架。

  所谓梦境是人类自身意识的产物。因此,只要迅速转移视线,令自己的思考活跃起来的话,很多细微的地方都将变得模糊。

  然而,眼前整齐排放书脊无论再怎么看,依旧清晰可见。

  这样一来,究竟是梦境的发展速度追上了自己的理性,还是说这其实是真正的现实呢?一切无从判别。不过话又说来,在梦中进行自我提示这种事真的能做到吗?

  “修一,你在的吧?就在那的吧?你终于知道我的事了呢。太好了……”

  刺耳的呼唤声,像是为了否定之前的猜想,将修一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虽说如此,不过你可过得真舒服呐。与我完全不同,自由自在地成长着。真好呐,羡慕死我了。一定很开心吧?”

  婴儿的头部和右手还健在,左手已经完全截断,剩余的下半身则被分成了四份。每当发出声音时,胸腔便会反复膨胀收缩,截断的四肢在一旁肆意扭动着。

  “我们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却只有我成了这副模样……啊啊,身体好痛。痛死啦!已经没办法了,都完了!”

  “很痛吗?你没事吧?”

  修一鼓起勇气从被窝中探出头来向婴儿搭话,但对方却并没有理睬。

  “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何要受到这种对待?为何会沦为这副惨不忍睹样子?修一,告诉我啊。”

  受到动摇的修一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意识到此刻对方的发言极其重要。虽说眼前这副模样着实有些恐怖,但假如这真是自己的哥哥,不给予理会的话未免也有些太可怜了。

  “啊啊,好想活着啊,想要和你一起构筑人生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

  修一再度轻声开口询问道。这次声音似乎传到了对方的耳中,浑身浴血的胎儿将双眼微微睁开,露出深邃的漆黑瞳孔。

  “呐,修一。拜托你了。把我捡起来吃掉吧。呐,拜托了……拜托了,修一……”

  听到这修一不禁僵住了。婴儿的恳求仍在继续,不停嚷嚷着“请把我吃了,让我们融为一体吧。”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早上了,被窝中的修一睁开了双眼。

  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自己真和哥哥的幽灵进行了对话吗?凝视着洒落于地板的阳光,修一的脑中充满了混乱。

  手边的遥控器确实有操作过的痕迹,电灯也处于彻夜未关的状态。

  当然,这件事修一并没有向双亲提起。

  梦也好,现实也罢,如此残酷的体验就这样毫无顾忌将其坦白的话,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回想起之前在医院走廊上等待母亲同医生谈话的寂寞时光,简直就和遭受牢狱之灾没什么两样。这份丧失信赖感的失落,自己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尽管对此保持了沉默,但那之后幽灵仍时不时会造访修一的房间,嘴里念叨着将我吃掉的怨言,令修一备受困扰。

  当然,少女的梦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普通梦也时常会做。拜这些所赐,修一的夜晚总是相当热闹。

  究竟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出现了问题,还是梦境本身想要传达出什么?

  即使还没达到母亲那般神经质,但不免也感到有些忧虑。

  由于双亲认为超自然现象只不过是单纯的迷信,因此修一对于幽灵这类灵异现象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热衷或是恐惧,每当谈到这些时总会有意去改变话题。

  自那以后,去图书馆研究将棋的同时,修一也开始着手调查起灵体与死后世界的情报,最终甚至发展成了阅读与鬼怪相关的书籍。意识到时发现早已偏离了本意,受好奇心驱使对这类事物变得痴迷起来。至于父母那边,依然坚持所谓的鬼怪说到底只是人类内心所倒映出的产物,一面在身为小学生的修一面前摆出学者架子,一面对其的微妙变化感到头疼。

  然而,即便了解了这么多,对于自己的奇妙梦境仍是一头雾水。说不定学习精神方面的相关知识会更加有用。于是修一在图书馆角落里又阅读了几本解读梦境的书籍,但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占卜内容,根本无法解答自己的疑惑。唯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多少有些帮助。尽管其中措词与涉及到的概念相当晦涩,但却提到了梦境潜意识里表达出对于异性的渴求这点。

  或许这正是听到自己梦境内容后,母亲会有所动摇的原因吧。

  只不过,再怎么考虑,也无法解释为何已逝去的哥哥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果然是灵异现象吗?还是说正如书中所写道的那般和自己的性癖有关呢?梦境是自身的精神产物,遵从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无论怎么说,世间万物也好,他人与自身也好,这些东西原本就让人感觉不得要领,理解起来十分复杂,而当谎言与真实巧妙混杂于其中时,一切更将无从知晓。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最初的不安逐渐转变成了习惯性地顺从。虽说眼下正被超自然现象所包围,但也并没有那般不快,倒不如说更激发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三

  从最初造访的那天过后,修一每周都会抽空前往道场。

  乘坐电车上下学的他不断积攒着父母给的饮料钱来支付道场的出席费。

  形形色色的棋手在道场进行着对局。无论何时前往,总会有闲的发慌的老人。假日时,还能够看到刚慢跑归来身穿运动衫的工薪族,以及和修一年纪相仿的其他孩子们。

  由于大伙水平相近,相互间棋力难分伯仲,因此修一十分享受在这的对局。

  至于首次造访时与自己进行较量的那名胡子男,其实是道场的管理人员,主要工作是帮助来访者挑选实力相应的对手,同时也对其棋力进行检测。那场令修一拼尽全力的对局,正是他刻意安排的。

  再次到访道场时,修一被编入了第三级别。

  同级者全是大人,这对于小孩来说算是极高的评价,因此修一的初战吸引了无数人观看。受此影响修一大为紧张,就连落子的手都在不断颤抖,最终草草败下阵来。但当意识到大家的水平相差无几后,战况也就变得有来有回。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很强,只不过是那名管理员的实力强过头了。

  “真厉害呐。”

  眼下修一又一次利用对方的失误反败为胜,望着桌对面难为情挠着头的中年男子,修一鼓起勇气轻声询问道。

  “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修一手指的方向,正是抱着周刊少年Champion在一旁窃笑的管理员。

  “怎样的人是指?”

  “总感觉强的有些离谱,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呢。”

  “啊啊,那是自然的啦。”

  说罢中年男子豁然一笑,从他的话中可以得知那位管理员在这被奉为「三段先生」。起因是在将棋联盟所举办的新进棋士奖励会上成功入围三段。

  “三段很厉害吗?”

  对于只在校内进行对局的修一来说,光凭这几个称号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厉害程度。

  “正是如此。将棋段位根据颁发地点所得到的认可度也有所不同,而在这其中奖励会可以说是最具有权威的,聚集了一群即将成为职业棋手的将棋天才们。那里的三段,可是我们这种业余选手所无法奢望的。毕竟不管怎么说,只要再进阶一段就能成了职业棋手了。所以他真挺厉害的,别说是这间道场,整个业余棋手圈里能战胜他的都没几个。”

  “原来是这么回事。”

  修一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老实讲对于他来说职业棋手这个词还很遥远,整段话听下来似懂非懂。但既然管理员这么强,自己就以他为目标好好努力吧。

  于是修一日复一日持续着对局。

  削减在学校同朋友们的游玩时间,瞒着双亲偷偷研究棋谱,然后将其带往道场进行尝试。当饮料钱不足以支付出席费时,偶尔也会和大人们用对局赌点小钱。虽然有背良心,但想要瞒着双亲继续玩将棋的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更何况这种带有赌注的独特紧张感,倒也使人乐在其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修一的棋力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虽说依旧无法战胜坐拥「三段」之名的管理员,但却能赢过除他以外的其他所有大人。身穿私立小学校服大败大人的姿态俨然成为了道场内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特意前来目睹的造访者络绎不绝,很快「天才少年」的称号在大人们之间渐渐传开了。

  与此同时,不少人建议其最好参加几个比赛或是寻找一名职业棋手拜于门下精湛自己的棋艺。

  据说有天赋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有师傅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事实上邻区职业棋手的弟子中,正有和修一岁数相仿同龄人,似乎还在今年的奖励会上拿到了合格。

  听到这些话后,就连原本认为职业棋手之路离自己遥不可及的修一也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起自己的将来了。然而,这对于希望其成为公务员的双亲来说是无法准许的。

  抱着输了就放弃的想法,修一拜托道场的大人们为自己安排了一场对局,对手正是那位与自己同龄,刚荣获奖励会合格的孩子。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修一竟然胜出了。相比起因失败放声大哭的少年,一旁的修一则埋头陷入了思索。

  据说优秀的将棋手在自己这个年纪已经有所行动了,既然这样的话,想必有许多未曾谋面的对手们也早已启程了吧。

  自己说不定拥有将棋的才能,以后或许也会和其他有天赋的对手同场竞技。但倘若随着年纪增长保持现状什么也不做的话,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虽说自己是倾向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同双亲洽谈成功的场景。

  就这样在担心与焦虑中,修一成为了中学生。

  新班级里的学生们大多数都和修一一样是由初等部直升上来的本部学生,但同时通过考试外部入学的也占据了三分之一。

  如此一来教室里原先温室般的宁静氛围也逐渐嘈杂了起来。

  授业内容多少有些变难。

  听闻成绩不好的话会被留级,受此影响几乎每年都有人退学转校,但幸运的是成绩优异的修一并不用为此担心。

  自己心里清楚,学习方面如果不能让双亲满意,受到的监视便会严苛起来,那样的话至今为止瞒着双亲致力于将棋的日子将不复存在,因此修一总尽最低限度的努力维持着成绩。

  当然,在将棋上所注入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学业。

  刚升上初中那会儿,曾从亲戚那收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作为入学贺礼。修一对此爱不释手,经常通过它学习职业棋手的最新战术,亦或是在互联网上同他人进行对局。

  网络上的水平超乎了预期,高分玩家有着不逊色于二流职业棋手的实力。

  这对于在道场除开「三段先生」以外找不到对手的修一来说颇显意义。

  尽管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修一完全不再前往道场。为了和「三段先生」对局,以及对老人们进行将棋指导赚取零花钱,每周仍会露一次脸。

  短短几年时间修一已经俨然成为了道场内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是主席,还是会员,大家都对这位天才少年充满了爱戴。被众人寄予厚望的他每当前往道场,总免不了受到何时寻找师傅之类的质问。渐渐地,这成为了修一的心头重压。

  一方面,在家中一如既往丝毫不提及将棋的话题,因此双亲对其在道场大放异彩的消息并不知情。时至今日,修一仍会将关于将棋的书籍和道具隐藏在母亲无法找到的地方,不仅如此,就连下棋的痕迹都尽数抹除。双亲恐怕也认为他对于将棋的热情已经冷却了下来。

  另一方面,在学校修一将棋颇有造诣的话题也不再有人提起。随着身高急剧增长,原本就面容清秀的他很快成为了备受异性欢迎的存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小心翼翼避免犯错。与其说是自制力强,倒不如说是长久以来的自我意识过剩致使自己无法应付与异性间的接触。

  修一在校内的行为举止极具成熟,同级生眼中的他是一名沉着稳重的优等生,但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就这样,修一努力维持着二者的平衡。

  夏去秋来,很快寒冬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受学校寒假补习以及双亲安排的影响,空余闲暇时间几乎被完全填满。如此这般的修一,终于在没有预定的除夕日当天以和朋友出去玩为借口,清早便前往了道场。那之后整整一天都沉浸在与「三段先生」的对局当中。

  此时的修一虽说有所成长,已经能从「三段先生」那偶尔取得几场胜利,但在总比分上依旧无法占有优势。在除夕那天进行的数场对局中,修一还是以失败告终。

  “我输了。”

  修一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就到这怎么样?”

  对方如此提议道,于是今年最后的对局就这样结束了。

  谁也不在的寂静道场里,两个人面对面吃着刚点来的年越荞麦面外卖。率先吃完的「三段先生」朝着仍在默默品尝面条的修一表达了希望其能成为职业棋手的愿望。(注:年越荞麦面——在日本,年越荞麦面是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12月31日这天煮来吃,祈求来年幸福长久,希能像长长的荞麦面一样健康长寿。)

  “修一的话绝对能行的。老师方面由我来帮你介绍,只要你能说服父母,马上就可以成为那个人的弟子,接受奖励会的测试。稍微试着考虑下怎么样?要是自己一个人没自信的话,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你父母谈谈。”

  “可是……”

  修一苦着脸沉默着。

  “没关系,到时候我会把胡子刮干净,好好穿上西服的。”

  “没,我担心的倒并不是那种事。”

  修一不禁嘟囔道,随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直以来我也在考虑这件事,但对于如何让双亲理解自己的想法仍然毫无头绪。而且我认为三段先生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我?”

  “毕竟连三段先生这样的强者,拼尽全力都没能成为职业棋手不是么?现如今更是在如此偏僻的道场里打工。一想到这些,我实在没有信心去说服别人。”

  “说的可真过分呢。”

  三段先生皱起了眉头。

  修一抹去笑容,改为一副认真的脸色开口说道,

  “本来,想着要是今天能赢过先生的话,就去和父母谈谈。但看来还是不行呢。”

  “那是当然的啊。虽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正规比赛了,但好歹我也在奖励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吧?要是能轻松胜过我的话,肯定已经拥有职业棋手的实力了。”

  “可是,若真有才能的话就算是中学生也能成为职业棋手吧?”

  “这我并不否认,将棋史上的确曾有过少数几个这样的例子。但再怎么说,在十三岁就成为职业棋手的人至今还一个都没有。”

  “但是…”

  “至少你现在比起我中学时要强多了。若是能更进一步的话,日后必定会成为职业棋手。我可以保证。”

  “如果没成我可是会向先生收赔偿费的哦。”

  说罢修一耸了耸肩,三段先生则继续苦着脸,

  “嘛,你就试着挑战一下吧。反正又不是让你完全舍弃现在的生活,边上学边下棋不也挺不错的么?”

  这些道理修一都懂。但同时他也知道,即使将三段先生的话告知父母,他们也不可能接受。

  是自己烦恼过头的缘故吗?总之当天夜里,修一做了奇怪的梦。

  尽管以往的梦境大抵都比较奇特,但那天夜里却大为不同。

  在某个昏暗无光的地方,自己被一群人压倒在地。无论挥舞着四肢怎样挣扎,却终究寡不敌众徒劳无功。眼睛也像是被遮住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梦境却不受此影响,持续进行着。

  无边黑暗的梦境什么的,真的有可能存在么?不知为何总感觉像是在浪费时间的样子。

  为何迎接新年的初梦会是这样呢?难道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一觉醒来的修一思考着这些,不禁苦笑了起来。

  本以为不紧不慢的日常将如此一点点持续下去,然而在升上二年级后四月的某天,状况发生了改变。

  在网络对局上熬夜厮杀到很晚的修一,第二天一早竟稀里糊涂忘记把将棋道具收入纸箱内藏好直接前往了学校。于是这一切理所当然被进房间打扫的母亲发现后没收殆尽。对此浑然不知的修一放学回到家,却惊讶的发现本应存在的东西没有了踪影,脸色瞬时苍白。

  纸箱内有着棋盘、棋子、以及不计其数的棋局拓印本,在此之上还摆放着在道场指导他人和赌棋得来的数张千元钞票。母亲将这些当着修一的面前一一罗列开来向其寻求解释,无奈之下修一只好全数坦白。

  知晓真相后,母亲为之愕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儿子,竟在自己毫不知情的世界里过着另一种生活,并且看样子这情况已经持续了数年。

  很快母亲便在修一的带领下,闯进了将棋道场。

  眼前的光景也顺应了母亲的预想。地处繁华街内阴暗之地,四处昭显出破旧廉价感的建筑外观,再加上久经打扫稍显脏乱的室内,无不令人生厌。由于未曾事先打好招呼三段先生仍是老样子带着满脸胡渣上前迎接,给母亲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这孩子拥有其他人无可比拟将棋才能。我能将他介绍给职业棋手收为弟子。无论如何,还请让这孩子试试看。”

  尽管三段先生百般恳求,母亲的态度却极为冷淡。对于其说辞完全不予理会,仅仅只是朝向一旁的主席开口说道,

  “这辈子都不会让他再碰将棋了。就算日后他再回到这里,你们也必须禁止他下棋。倘若做不到这点的话,我们不妨谈谈有关于你们教唆未成年人赌钱的事。”

  由于害怕赌棋的事遭到暴露,主席只好无言点头允诺。

  傍晚父亲回来后,饭桌前修一再次遭到了责问。

  母亲对其欺瞒双亲,出入此等危险之地,同那群犹如人生落伍者一般的邋遢大人们混在一起感到相当愤怒,说个不停。

  “有那么强吗?还挺厉害呢。”

  父亲因孩子竟有如此出人意料的另一面不禁出言感叹道,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

  至于修一方面,眼见一直以来对自己颇有关照的道场成员们,由于自己的原因受到如此恶言相向,内心深感悲愤。然而,自己也清楚光悲伤是没有用的。由于自己的失算而导致行迹败露,使得情况变得极其不利,尽管如此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也只有现在了。

  “我想下棋,除了它我什么也没有了。补习班我会好好去的,学校的功课也绝不落下,请让我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不行。”

  面对修一饱含情感的出声倾诉,母亲冷冷答复道。

  “知道吗,修一。人与人之间想要构筑信赖是相当困难的,而摧毁其却异常简单。我曾经有多信任你你明白吗?”

  于是就这样,修一的个人行动再度回到了母亲的严厉管教之下。

  将棋用具遭到没收,笔记本在没有获取许可的条件下不允许使用。手机里的通讯录,要经过母亲的筛选。就连用零钱买完东西后,也要将发票带回上交,当发现价格对不上号时,便会被严词质问其余金额的去向。

  “等过阵子你母亲气消了,你再继续下棋吧。虽说想成为职业棋手估计是不可能了,但倘若只是作为兴趣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尽管父亲一再出言安慰道,却无法将修一的内心从失落中拯救出来。

  失去将棋的生活变得极其抑郁。虽然还可以通过观看小说和电影,听音乐之类的娱乐手段进行放松,但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日复一日往返于学习与补习班,忍受着百无聊赖的校园生活,回家后对课本进行预复习。

  对于世人口中学习的痛苦自己曾无法理解,但自从失去了全部的玩乐手段后,修一也终于认识到眼前的课本是如此乏善可陈。

  回过神时方才意识到,自己正无比向往着过去那段梦幻般的日子。在此之下,脱离本质的所有行为,都只不过是徒增空虚罢了。自此以后,自己仍将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直至走向人生的终点吗?

  对进入思春期已拥有独当一面人格的修一来说,想要对这些顺从比起小学时要困难上许多。犹如宠物般的拘束生活,实在是令人感到无法忍耐。

  受此影响,就连在课桌上摊开课本与笔记这一行为本身竟也成为了自己的憎恶对象,但即便如此依然无法逃脱母亲的管束。

  尽管花费在学习上的时间有所增加,效率却大不如前,成绩逐渐开始下滑。母亲怀疑其是否又被什么无聊的东西给迷住了,然而每天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注视着一举一动的修一确实又有在一直学习。虽说抱有疑惑但由于找不出理由也只好默默作罢。

  化身少女的梦境一如既往持续着,但不知为何被胡乱脱去服装,赤身裸体的情景渐渐多了起来。不仅如此,在叫不出名字某个地方被中年男子不断抚摸着。

  尽管这份光景让人看了十分不快,但少女的裸体却深深烙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时不时作为性欲对象供其发泄。若非要说他单调的日常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也就仅限于此吧。

  每当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便只想着这个度日。

  修一心里清楚,由于哥哥的死亡母亲将失意尽数转为了对自己的期待。现如今自己辜负了这份情感,因此也怨不得他人。虽说自己这边多少也有无可奈何的苦衷,但归根结底还是不应隐瞒下棋的事。

  然而,纵使一再努力说服自己,也无法完全割断内心的执念。

  修一就这样一面隐藏着内心的纠葛,一面期待事态能有所改善。

  不久后修一成为了三年级生。

  母亲并不想让其就这样直接升入本校的高中,而是希望他能去偏差值更高的学校念书。

  然而,即便再怎么努力学习,成绩却丝毫没有上升,在课桌前花费的时间并没能与之相应地反馈到分数上。

  过度的压力夺取了修一的集中力。就算想要放松,也找不到可以娱乐的手段,精神从早到晚都处于接近窒息的状态。以前只需要看一遍就能记住的知识,现如今无论在笔记本上抄写多少遍也无法灌入脑中。

  与之所带来的,则是极度睡眠不足,吃饭时也会时常呕吐。每当看到母亲的脸,面部就会产生轻微痉挛。「要是和她讲这些的话又会令她失望吧。」带着这样的想法,修一依旧表面上保持着同以前一样平静的态度,每日强颜欢笑,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维持了这种表面现象之上。

  终于,当这一切开始反映到身体状况时,就算是母亲也察觉到了这份异样,向其投去担心的疑问,但修一却含糊其辞敷衍了过去。

  “不要紧,不要紧。”

  每当被问起这些时,修一总是笑着回答道。

  双亲虽然不相信他的话,但他们认为就算修一心里藏着些什么,大概也只不过是能够马上解决的简单问题。于是就这样将现状保持了下去。

  当然,并不仅仅只是针对双亲,对任何人修一都不曾表露过丁点的痛苦。因此,能理解其苦衷的对象并不存在。

  就在暑假前的某一天,修一终于倒下了,随后被送往了医院。

  受内外双重压力而导致精神虚弱的他,只要一看到母亲的脸就会紧张发作。即便是住院后情况也没有丝毫的好转,每当母亲前来看病时都会难受到呼吸困难。

  “没问题,一定会治好的。”

  即使是在病情发作的痛苦关头,修一也不忘出言安慰母亲想使其安心,然而事态却并没有改善。

  结果,被医生判定为无法与双亲继续正常生活的修一,经由一系列的讨论后,被双亲选择送往独自一人在农村生活的祖父家进行静养。

  四

  温暖的照明光线使得房间内的一切倒映出浓密暗影。

  天花板上悬挂的木质风扇正悠闲地缓缓转动,纹理精致的木质地板上,铺盖着布有五颜六色几何花纹的波斯地毯。

  身为中学生的修一对于家具和室内装潢并不了解,但也一眼看出了房间内的所有物无一例外都拥有着极其不菲的价格。至于房间本身的规格也相当宽广,与修一所知的标准住房尺寸差距不小。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双人床,少女正横躺上方。修一借助其视点不断打量着周围的风景。

  又是自幼便习以为常的那个梦。在这特别的梦中,虽然能凭借少女自身的肢体行动以及视角转换进行观看,但却完全无法依靠自己的意识对其实行控制。感觉就像是在游乐园乘坐观光游览车一样。

  此时的修一并不能随心所欲看向某个事物,只能静静等候视线中偶然出现的新光景。

  不久后少女从床上爬了起来,向着窗边走去,墙壁一侧的窗帘下有着一扇诺大的玻璃窗,少女用其细长的素手将窗帘拉起,无言望向镜面内所倒映出的容姿。

  一丝不挂的身体犹如白瓷般炫目,洋娃娃般的精致脸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少女将垂于胸前的白色发丝拨到身后,向前轻迈一步,面向玻璃窗将手置于其上,很快那梦幻般的身姿便与窗外的夜景融为一体。

  从窗边俯瞰下去,灯火璀璨的密集都市群就好像是晴朗夜空中闪烁的点点繁星一般。高楼耸立,鳞次栉比,砂砾大小的汽车前照灯与赤色尾灯,组成了一串行进的滚珠。与之相比,天空则始终笼罩在乌云之中。倘若这不是城市而是郊外的话,天地间的景象想必是颠倒过来的吧。

  少女的视线短暂停滞于夜景之上,不经意间身后传来了轻微震动。在房间的出入口处,身着名贵西装的中年男子正站立于此。

  男子身形消瘦,两鬓早已白发横生,俨如被灰色所覆盖,嘴唇上下翕动着,显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想必是在说些什么吧,然而梦境就如同无声电影一般,完全没有声音。

  男子向少女走近,随即屈膝跪地,摆出士下座般的姿态亲吻着少女的脚趾。

  此时修一醒了过来,梦境随之结束。

  眼前的光景不再是金碧辉煌的西式房间,取而代之的则是充满蝉鸣声的和式田舍。

  天还没亮,盛夏的夜晚总令人难以入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大半身。

  从带有陈腐味的被窝中钻出,将房间内唯一的制冷工具,拥有蓝色透明扇叶的电风扇调成强档,随后再次躺下阖上双眼。少女的梦这次并没有再出现,修一的意识逐渐堕入黑暗。

  田舍的生活十分安稳。

  祖父经营着金鱼养殖场,每天早晨两人吃过饭后,修一便会搭手帮忙干一些类似于更换水池之类的工作。

  鱼池的数量比起全盛时期减少了将近一半以上,因此即使身体欠佳,在二人的协作下也能马上完成。余下的大量时间则在房间内满是灰尘的古董电脑前打发。

  修一用这台电脑像以前一样进行着网络将棋对局,或是浏览职业棋手的棋谱。

  就这样,整个白天的大半时间里修一都沉浸在将棋世界中,等到夜幕降临,便伴随蟋蟀声,啃着西瓜同祖父下棋。

  尽管由于二者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不免有些无聊,但修一对于下棋时祖父所提及的往事却有足了兴趣。

  祖父时常会提起过世的祖母。

  祖父和祖母是青梅竹马,两人自幼便十分了解对方。祖母的身体情况似乎一直不好,然而当时年龄尚小的祖父已暗自下定决心日后要同其共结连理。

  当然,那之后的婚后生活,也正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不知不觉间一晃走过了四十个年头,曾为少女的祖母也已斑斑白发,后因儿时便染有的疾病去世了。每当谈起这些,祖父便会沉浸在往事中,整个人一动不动。

  时过境迁,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两人的相遇却恍如昨日。闭上双眼,仿佛还能与那赤足淌过田间水渠的美丽少女回首相望。盛夏的阳光之下,再度化身少年的自己向少女投以微笑,时间在这一刻戛然停止。对于年事已高的祖父来说,这梦既美好又虚幻,总会在不经意间醒来。

  “也许你现在并不明白我这糟老头子在说些什么,但你总有一天也会明白。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时,回想起自己曾经所说所作的种种,也一定会感到怀念的。”

  一直反复念叨着这些的祖父,最后总会露出安详的笑容,修一对这样的祖父最喜欢了。于是,他将自己从未同他人提及的思绪在祖父面前倾诉了出来。

  七月伊始,在祖父家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暑假过半,不快点恢复的话,九月新学期的返校也会变得困难。本以为这段悠闲日子让自己早已痊愈的修一,在上周和前来探访的母亲会面时,果然还是喘不过气倒下了,令母亲伤心不已。

  虽说眼见母亲因自己饱受折磨而感到愧疚不已,然而也多亏了这病自己才能享受到好不容易拥有的自由时光,修一的心情十分复杂。

  倘若就这样安于现状的话,别说是赶不上新学期,想必留级也将是板上钉钉。事实上与教师相谈后,退学、转校的例子也不少,尽管兴许能够不用再重复一次同样的学年,但同他人间的差距始终将无法避免。如此一来,双亲肯定会因失去第一个孩子,再加上第二个孩子变成吊车尾而感到悲伤吧。

  要真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把病治好了,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和父母继续生活下去。到那时,就继承祖父的渔场养鱼吧,闲暇时间还能下棋。

  倒不如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吗?一旦和母亲发展成了现在这样的关系,想要再重铸就显得极为困难。继续呆这里的话,也能自然平常的成长。与其将就着住在一起互相伤害,倒不如分开寻找自己的幸福会更好。

  修一这样想通后,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再次迎来了同母亲的会面。

  今天要是还不行的话,九月份的开学就肯定赶不上了。这样一来自己也将和母亲当初所期望的「正经人生」背道相驰。

  很快,父亲的车到了。修一在榻榻米上正坐着迎接二人。

  母亲看向自己的神情中充满了拘谨。

  一想到这紧张的氛围,修一的呼吸果然渐渐急促了起来。看样子是又要发作了。然而,就在真正的苦痛就要到来之前,母亲忽然屈膝蹲坐了下来。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的言语中渐渐带上了哭腔。

  “妈妈真是个笨蛋,没能考虑到修一的心情,一味让你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事。这样当然谁都忍受不了,爸爸也这么说了。真是的,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发觉呢!像这样会被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说不定已经太迟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原谅我,原谅妈妈之前的糊涂。”

  母亲神情激动,呜咽着反复恳求自己的原谅。

  这是修一万万没能想到的光景。一直以来,母亲都以居高临下的的态度时刻强调自己的正确性,出现如此形式的道歉是修一至今为止想都不敢想的。上次见面时也是,将修一的病情完全归结于其自身原因,就连修一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竟会变成这种状况。

  摸向胸口,心跳因这突如其来的惊讶飞速上升。虽说已经做好了病情发作的准备,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发生。难道是因为受到过大刺激的原因么?还是说其它地方发生了什么改变?不管怎样,在此之上不想再看到如此悲伤的母亲了。叹了叹气后,修一把母亲扶了起来。

  “多亏了妈妈,病好像治好了的样子。”

  修一对着因泪水哭花了妆的母亲微笑说道。

  当然,病情是否顺利痊愈本人并不知道。只是那一天,无论是一起吃晚饭,还是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觉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实说,本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不想让妈妈难过,所以每次发作都会拼命忍耐不表现出来,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下了。但现在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恢复,由于担心被母亲误认为自己迄今为止的痛苦都是装出来的,修一努力解释着。“只要能看到你健康的样子,什么都好。”对此母亲则微笑着答复道。

  结局最终以意料之外的母子和解收场,修一也顺利在九月的新学期回到了学校。

  在学习方面尽可能努力的条件下,修一得到了向将棋世界挑战的许可。

  成为职业棋手的头一步便是以加入奖励会为目标。因此为了取得推荐资格寻找一名师傅是很有必要的。

  不久后经由三段先生介绍,修一与其还在奖励会时期的老师见了面,由于事先打过招呼,因此当场就被允许纳入门下。就这样修一以职业棋手弟子的身份踏出了跨入将棋界的第一步。然而,仅仅为了参与试验而缔结的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并没有给予修一任何指导,多少令人感到没有实感。

  虽说顺利取得了试验资格,但入会考试每年只举行一次,时间是八月。今年的试验刚刚结束,因此想要参加下次的话还得等上一年。当然,修一对此也并不着急,平日里一面与其他打算参与试验的孩子们进行对局,一面参加年轻棋手的研究会增进自己的棋艺。

  在以奖励会为目标的孩子们中,不乏有全国小学生大会优胜者及准优胜者这样的精英。与之相比修一并未有参加过任何大会取得实绩,但令人诧异的是,经由数次对局证明,二者间的棋力不分伯仲,迅速跻身为了有力竞争者之一。

  来年八月,年满十六身为高中生的修一进行了五级入会测试。在这一级别的挑战者中他的年龄最大。因此在同其他人的对局中,修一很快就如同预先所获得的评价那般以超群的成绩顺利合格了。紧接着,在九月所开展的奖励会内部对决中,修一面对清一色年龄低于自己的天才少年们,再次以近乎全胜的战绩脱颖而出。

  短期内的不断重复跳级,使得修一在次年四月,刚加入奖励会半年就升上了初段。周围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几乎都是有一定年纪的大人了。一时间其势如破竹的晋级速度以及那千锤百炼的棋风,成了为棋手们之间热议的话题。

  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如此将精力集中于将棋上。

  每当到了对局的日子,修一就会提着母亲特意做的便当前往会馆,对局结束后返回家中也顾不上休息,独自在房间里对棋局进行复盘。没有对局的时候则使用电脑进行将棋对战,亦或是破解残局,研究职业棋手的棋谱。

  母亲全力支持者修一的活动。若是修一获胜比他本人还要高兴,反之亦然。如此变化使得修一欣喜万分,自己的爱好能得到家庭的支持,放在以前只敢在做梦时想想。

  水涨船高,在身心完全得到解放后,就连学习成绩也比起禁止将棋时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没想到下将棋反而成绩提高了,真奇怪呢。”

  母亲苦笑着说道,同时也不得不理解到自己的儿子比起周围人看来要更容易受心情所左右。

  “完全没有察觉到小修是顺着爱好做事反而会更为优秀的类型呢。看来从很早之前,妈妈的教育方式就有问题。”

  曾经由于修一那过于成熟的性格,让母亲一度坚信不好好言传身教是不行的。因此在教育上绕了个大弯。

  一切都顺风顺水的进行着,度过毫无怨言的每一天。仿佛如同完全锲合的齿轮,日常充满着充实。

  因此也未曾想过,自己的身体会在突然之间就恶化了。

  时间来到六月,步入了梅雨时节。修一的内心平白无故被阴郁的情感所萦绕。

  那是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间的造访。

  比如说心情好哼着歌泡澡时,又或是在下将棋与学习的空闲时间看小学期间买来的《妖怪百科》时,骤然间便被犹如黑云笼罩般的绝望和虚无感所支配。

  一旦出现这种状况,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下待精疲力尽后其自行消散。

  由于以前曾有过忍耐过头而最终倒下的经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修一同家人郑重商量后,亲自叩响了心理治疗科的大门。

  “说不定是患上了抑郁症”医生诊断后如是说道。病因可能是由于胜负的紧张感,或是在忙碌的平日里不知不觉中积攒了太多压力。

  尽管修一并不太认同医生的看法,但从正常人的角度看怎么也不能让病情继续恶化。于是只得遵从吩咐每天吃药,定期接受检查。但即便是这样病情却丝毫没有缓解。虽说心有不安,但医生却以不应急于求成为由,并未提出什么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法。

  就这样修一往返于学校医院,继续着自己的将棋之路。即使由于对手等级的上升,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难尝败绩,但也依然保持有较高的胜率,并最终在十二月底,临近新年之际的年终对局中,顺利升上了三段。

  四段以上便是职业选手。对于业余棋手们来说,这既是能取得的最高段位,同时也是奖励会中的最大难关。在此之前只要维持一定的胜率一段时间后段位便会自然上升,但三段后体制则发生了改变。在为期半年的循环赛中,仅有前两名能顺利晋级四段,也就是得到成为职业棋手的权利。

  不仅如此,若是未能跻身前2名的话,则会继续滞留在三段。输太多的话也会降级成二段。三十岁之前未能成功晋级的话,就将被自动退会。三段先生也正是因此与职业棋士失之交臂,修一曾数次被其告诫道。

  因此对于年纪轻轻,仅十七岁便到达三段的修一,周围人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经常能听到十多岁棋手将诞生于此,并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预想。虽然现阶段的循环赛比起历年来等级要高上不少,但外界普遍认为,以修一的棋力只要两三年便能步入职业棋手的道路。

  只不过,修一本人对此并不乐观。一是如今顺利踏入三段的棋手大有人在,更何况自己还有不得不去医院这个劣势。

  十二月二十四日。经由三段先生组织,修一的庆祝会以及圣诞晚会同时举办。在前往会场之前,修一去了趟医院。

  自己有遵循医嘱每天吃药,病情却完全没有好转。一如既往会在不经意间陷入低沉,更严重的是,这种无力感有时甚至会在对局途中袭来。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想必会影响到自己的将棋生涯。

  “就没有什么能够解决的办法吗?现在可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时期,自己有干劲,大家也支持着我……这般幸福的生活,我想也是无法始终持续的吧?所以,我希望能以百分百的状态去迎接之后的对局。无论如何都不能马上治好么?”

  “嘛,这是不行的呢。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过于急于求成也只会本末倒置罢了。这样一来,内心的疲劳也无法的得到解放。对了,要不要考虑再试试「ELIZA」疗法呢?”(注:ELIZA——Eliza是早期的一项人工智能项目,被MIT的41岁计算机科学家Joseph Weizenbaum在1964-1966年开发出来,并以萧伯纳的戏剧作品《卖花女》中的主人公的名字命名。ELIZA的智能之处在于她能通过脚本理解简单的自然语言,并能产生类似人类的互动。而其中最著名的脚本便是模拟罗吉斯心理治疗师的Doctor。)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奇怪的电子音像鹦鹉学舌般和我说话吗?和那种机器认真对话反而会变得不正常吧。”

  面对修一的质问,医生耸了耸肩,随后开口说道,

  “尽管如此那家伙可是拥有相当不错的实绩呢。在海外,甚至出现过患者爱上机器想要将其盗走占为己有的事哟。”

  “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啊,对了,要不帮你把它的外表改变下怎么样?有各种各样的样子喔。比如色气的大姐姐类型,或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者之类的。”

  “不用,已经够了。”

  眼见自己刚打算把宣传册递给修一便被其回绝,医生遗憾地叹了叹气。

  “既然这样的话,就稍稍改变下药方吧。总之,暂且先再观望一段日子。”

  结果医生还是老样子重复着那几句话,对自己的病情没有任何效果。

  果然,有关于梦境的事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了吗?若是向医生全盘托出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

  短暂的迟疑过后,修一将自幼起便能看见的“化身少女的梦”说了出口。虽说之前在祖父家生活的时候也稍稍提及过一些,但如此详细的说明除去小学时告知母亲那次还是头一回。那之后也考虑过是否要说出关于兄长的梦,但最近都没有梦到了,况且总感觉比起少女的梦自己对此更加顾忌,不希望在他人面前谈起。

  “原来如此。”

  医生面露难色地独自嘟囔道。难得自己好不容易拿出勇气才讲的,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如此敷衍的回答。

  “归根结底,梦境是对我自身精神状态的反射吧?关于少女的梦最近一直都没有变化,仅仅只是一个人独自躺在四下漆黑的房间里。我就这样呆呆望着天花板……果然,这是对我现实生活的某种写照么?”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嘛,一时半会也很难搞清楚呢……春假结束后再来趟怎么样?稍微还有点东西想要再调查下,就留点时间给我好好思考吧……所以,今天就先这样吧。”

  “这样啊。”

  心智成熟的修一早已察觉到医生想要尽快结束诊疗的心情,于是也只好依着他的意思妥协了。

  那之后为了前往宴会现场,修一选择了搭乘山手线,车程大约在十分钟左右。

  站在车门旁向外眺望,大学生的小团体正在乘车口附近肆意打闹。电车摇晃着到了站,感受着身后的喧闹声,修一走出了检票口,街道上已充满了圣诞的氛围。

  正值黄昏时分,落日将一切染上单调的橙色,待夜幕降临后想必将会被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点缀得绚烂辉煌吧。

  风比想象中要大,修一缩着头前进着,随后打开了如今已成为自己第二个家的道场的大门,迎接他的则是被装饰得不亚于圣诞街道的绚丽会场。

  眼见此情此景,就连刚因医生那含糊不清的言行而感到失落的修一也将心事置于一边,融入了同伴们的欢闹中。

  桌上并排摆放的料理,一部分是从饭店预购的,其余的则是由主席夫人亲手制作。有和生菜、洋葱所制成的沙拉盛放于一盘的牛肉,有成城石井引以为傲的招牌烤火鸡,以及主席家平日里在私人点心店订购的圣诞树桩蛋糕。

  大人们喝着啤酒,修一虽然谢绝了他人的敬酒,但看在情分上还是硬着头皮抿了一口,随即以乌龙茶应付。K倒是喝了不少的样子,满脸通红不停欢笑着。

  宴席上,三段先生比谁都开心。

  自从加入奖励会后,修一的棋艺可谓是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在同他的对战中丝毫不落于下风了。由于每当修一胜出后,三段先生总会哀叹自己的才能不足,使得修一感到十分为难,因此最近两人完全没有交手的机会。这天也一样,修一以私事为由再次婉拒了三段先生的对局邀请。

  “是嘛,真可惜呢。呐,修一。最近你的状态怎么样啊,还有之前那股势如破竹的自信吗?”

  满身酒气的三段先生亲切的搂着修一的肩出言问道。

  “虽说并不简单,但我想是没问题的。”

  修一微笑着回复道。

  “你口中的没问题实在没有说服力。”

  说到这,先生的表情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

  “真的没问题的啦。现在的我可是状态绝佳,只要继续保持下去,我就会变得更强。”

  “是啊,一定是这样的。因此还是不要和我这样的货色对局为好。和我这样的丧家之犬交手,或许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而你可还是要继续向上爬的。说起来,你这小鬼最近变得越发成熟了呐……”

  望着三段先生眼底闪烁的泪光,修一不禁把脸背了过去。

  夜色未深,修一离开了道场。

  行道树上悬挂着五彩斑斓的节日彩灯,居酒屋的工作人员们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招揽着来往的行人。人潮人海中,随处都可以见到手牵手前行的恋人们。

  “真羡慕啊……”

  身旁的K深深叹了口气。

  “是么?”

  “什么嘛,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老实说从很久以前我就怀疑了,你是不是同性恋啊?完全看不出对女人有兴趣的样子。”

  面对K满是不爽的质问,修一只是略表遗憾地耸了耸肩。

  “并不算没兴趣,但也谈不上羡慕。别人的事和我无关,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只需要为之努力就行了。”

  “这样的思考方式我可学不来呐。”

  说到这,K的叹气声比起方才更加哀怨了。

  为了让满脸通红的K醒酒,两人选择乘坐山手线向涩谷移动。由于靠近所就读的学校,修一经常在这里的街道上与同级生们度过放学后的时光。

  穿过熙熙攘攘的中心大街,最终来到了街角处的一家咖啡店,选了个靠近窗边的位子坐下。

  修一品尝着温热的摩卡咖啡,一旁的K却在如此寒日里选择了加冰的百事可乐。按他的话来说,因酒精的缘故喉咙实在是渴得不行。

  K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不时怂恿修一向对面桌的女孩搭讪,正当修一笑着试图逃避时,刹那间,异变袭来了。

  仿佛重叠摄影一般,视线内的咖啡店与别处的场景混杂到了一起。

  虽说自己之前有喝了点酒,但难道仅仅因为那一口就醉了?

  “怎么了?”

  察觉到异样的K担心问道,很快眼中的他也被那份奇特光景所覆盖。

  “没事。”

  边说着修一闭上了双眼,伴随咖啡店的消失,脑海内只剩下了霍然出现的新光景。

  那并不是静止画,而是极具真实的现实场景。视点摇晃着,向着某处不为人知的阴暗小巷内行进。时不时可以看到视界下方有白色物体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女孩纤细的手。

  “啊”,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口中早已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声。

  毫无疑问,这正是梦中少女的手。自己现在好像正处于清醒的状态下看着梦境的样子。

  尽管事件本身有着不小的冲击,但梦境内容却些许令其感到意外。最近明明一直待在那间豪华的屋子里,今天却不知为何跑到了屋外,还身处柏油路通向的脏乱小巷中。不仅如此,抬头时还可以看到大楼上挂有之前有过印象的电子看板。

  梦中被自己借用身体的少女,此刻,正在涩谷的这条街上。

  在向K道过歉后,修一拿起背包飞奔出了咖啡店。

  梦中的影像依旧与现实光景相互重叠着,这使得想要辨别出眼前的事物变得极为困难。拨开熙攘的人群,修一朝着大路跑去,来到了十字路口处。

  从这里向上望去,正对面大楼的电子看板上显示着一个叼着烟草的骷髅状吉祥物图案,与自己在梦中所看到的如出一辙。

  修一再次闭上双眼,然而少女的视点始终固定在了道路的一角。似乎她在进入某处死胡同后,就一直躺在柏油路上的样子。

  以电子看板的角度为线索,修一寻找着少女的所在地。梦中的看板要显得更为微小,所以应从离车站较远的地方找起。大口呼着白气的修一,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在这条街道的某处,真的存在着梦中自己凭依的少女么?还是说,这份二重影像也只不过是自己由于精神疾病所造成的幻觉而已?

  宛如梦境渗入现实,又仿佛现实踏足梦境,亦真亦幻的迷失感将修一的意识给包围。

  大都会的小巷错综复杂,就好像迷宫一般。修一穿梭其间,时不时会因为碰到死路掉头返回,为了找寻少女的踪迹而四处奔走着。

  奔跑途中,困扰的二重影像渐渐消失,眼前的景象愈发鲜明了起来。果然这是什么异变的征兆吧?已经不能再依靠梦境来进行寻找了。在经历一系列的狂奔胡撞后,总算是抵达了那个地方。

  就在那整座城市背阴处不起眼的小道尽头,少女正静静躺于其中。

  白发、雪肤、加上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在这昏暗的狭窄小巷内仿佛散发出点点光芒。

  终于见面了。面对眼前奇迹般的相会,修一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少女四肢耷拉着横躺在柏油路上,因长发的遮掩而看不清面容。脚没有穿鞋,裸露在外的玉足上伤口正向外渗着鲜血。

  想必是费尽全身力气,光脚跑到这来的吧。

  修一一面忍受着因紧张而嗡嗡作响的耳鼓膜,一面在少女身侧屈膝跪下,随即摇了摇少女的肩。于是少女歪过头,透过发隙间用她那淡色的瞳孔望着修一。

  “……”

  少女嘴唇微启,却没能发出声音,只好再度闭上了眼眸。

  她看起来十分虚弱。寒冷的冬日里,穿着如此轻薄的她肯定冻得不轻。修一认得这件衣服,梦境中的少女睡觉时总会穿着它。为何带着这副打扮来到了外面?

  修一伸出了手。仍旧无法完全相信的他,将眼前的少女仅仅当做自己的幻觉,害怕自己的手会像是接触立体投影一般穿过她的身体,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毫无疑问,对方是拥有实体的不折不扣的人类。

  修一脱下自己穿着的Paul Smith大衣,将它披在了少女身上。少女因失去意识陷入了昏睡,任凭修一的摆布。(注:Paul Smith——英国著名时尚品牌)

  拨开少女的额前发,掩藏在其下的姣好容颜显露了出来。没有错,这正是自己在梦中所见到的面庞。摸了摸额头感觉十分烫手。

  看样子应该是发烧了。至于修一自己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因还未能完全区分出梦境与现实的缘故感到阵阵眩晕。然而,眼下正处紧急关头,于是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119。

  过了一会,从大厦附近传来了鸣笛声,手持担架的急救队员们来到了现场。在向修一确认过通报情况后,手脚麻利地检测起少女的生命体征,随后用担架将其抬出了深巷。

  修一也追寻着他们来到了急救车停靠地点。道路两旁沉浸在节日气息的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的目光。

  修一沐浴在众多视线下,目送着少女被搬上了救护车。

  “你和那女孩子认识吗?”

  不知何时到场的警察们向着修一询问道。

  “……不,只是偶然发现她倒在那里了。”

  依照流程,修一说明了自己的姓名及身份,以及发现少女时的情况。

  “感谢协助。”

  问完话后,警察们继续前往少女所倒下的地方进行调查,而救护车很快呼啸着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笛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隐匿于夜幕中,这时修一才想起掏出手机与K进行会合。

  即便是回家后钻入被窝内,犹如梦境般的奇妙脱离感仍无法消散。

  从发现少女到救护车离去,一切都恍若过眼云烟一般。

  本想将这不可思议的体验告诉医生,但却因年底繁忙导致毫无机会。

  自那以后又过了数日,就在假期行将结束的某天,棋局结束回到家中的修一,碰上了面色凝重在门口迎接自己的母亲。

  “有客人来了。”

  修一一面对母亲异样的态度感到奇怪一面走进客厅,两个男人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其中一名是自己的心理主治医生,另一位身穿西服的陌生人则未曾谋面过。见状西服男递上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有修一从未见过的组织名。

  短暂的询问后,了解到对方是隶属国立研究机关的职员。

  “你就是修一君?”

  面向满是困惑的修一,男子开口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似乎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特殊疾病。”

  “特殊……”

  修一喃喃重复着这个词语。

  “呀,忽然登门造访真是抱歉了。”

  主治医生一脸抱歉的样子挠了挠头,随后继续说道。

  “在那次诊察后,我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毕竟最初听你描述的时候,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可是,在参考过一系列的资料后,我想恐怕就是那个没错了。”

  主治医生的话完全不得要领。

  “特殊的病,指的就是那奇怪的梦境吗?”

  对于修一的疑问,主治医生身旁的西服男点了点头。

  “没错。姑且希望你能和你的父母来一趟我们位于埼玉县川越市的研究所。具体情况到时会给你说明的。那名与你在梦中数次相见,并且在去年年底受过你帮助的少女也在那儿。”

  眼瞧修一毫无回应陷入了沉默,男子继续说道。

  “她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现正在研究所听取和你一样的说明。在那将要谈论的话题,不管是你,还是那名少女,对于你们两位的人生都具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怎么样?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假如还有什么事需要考虑的话,先准备一晚上,明天再来接你也行。这件事无论是对你们,还是我们来说,都是越早弄清楚越好。”

  听完男子的说明后,修一回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动摇着点了点头,于是乎修一再度回过身来,颔首接受了这份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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