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三之咒 六 死亡阴影

  内藤纱绫香和八天前一样单手抱着米色博柏利风衣,走进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

  她身穿V领黄色针织衫与白色蓬蓬裙,胸前挂着两条项炼,一条是小条心型坠炼,另一条是长度稍长、配有纱绫香名字字首「s」的项炼。

  与样式成熟的风衣相比,她的服装和饰品则偏向甜美可爱。但这是指她处于普通状况下来说的话……

  她坐在桌前椅子上,眼角、嘴巴旁、后颈、胸前与手指之间……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各处,有着某种如弯曲粗肥蚯蚓般的黑色东西,半条深埋在皮肤里,不停蠕动着。

  俊一郎看见的是,让人打从心底发毛的画面。

  一只、两只、三只……

  当然纱绫香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不只纱绫香,应该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四只、五只……

  但是弦矢俊一郎看得见。他从小即使不情愿,别人身上的死亡阴影也会自动映入眼帘。在外婆那边长年进行特殊的修行,确实提升了准确判读死相的感知能力后,他就能看见。

  「我、我……果然有些不对劲吧?」

  是感受到俊一郎的视线并不寻常吗?纱绫香一脸就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脱掉。」

  「啊……?」

  「我是说,把衣服脱掉。」

  纱绫香仿佛从十分信赖的人口中听到不可置信的发言那样,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接着她慌忙用双手遮掩从敞开V领中露出的胸前肌肤。果然还是年轻女生。

  「喂喂喂……」

  俊一郎看到纱绫香的反应,立刻不悦地出声,然后伸手指向事务所门口,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平板地说:

  「请回。」

  他果然又下了纱绫香熟悉的逐客令。

  两人的所在地和八天前相同,东京神保町产土大楼的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内。但是和上回截然不同的是,这次俊一郎在对方身上看见特异状况了。

  「啊……难、难道是、为了……要看我……那个吗?」

  「废话!你不是为此而来的?」

  不过依据纱绫香对身上情况的接受程度,还有她的应对态度,俊一郎也是有可能断然选择撒手不管。

  「我、我知道了。」

  但她对于俊一郎的冷淡语气似乎不太在意——不,应该说她根本无暇顾及俊一郎的语气如何就开始宽衣解带。她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她先脱掉黄色针织衫,再有些羞赧地拉下白色裙子。接着在片刻踌躇之后,她褪去胸前有白色蕾丝边的小可爱。

  瞬间,从那稚气外表难以想像的、身材十分匀称的体态清楚地展示在眼前。她似乎是穿衣服后就会显瘦的那一型。

  白底黄花样式的蕾丝内衣与肤色丝袜让人目眩神迷,就连原本神色平常的俊一郎也不禁心猿意马。

  「内衣也……全部都要吗?」

  纱绫香双颊与颈后泛起红晕,低垂着视线询问。

  「当然……」

  俊一郎自以为冷静地回答,但声调已然偏高。是心理作用吗?他的视线似乎不断游移,无法固定焦点。

  「好……」

  纱绫香发出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回答后,就伸手脱掉白色低跟鞋,然后拉下丝袜。她扭扭捏捏了一阵后,才将左手压在胸前,右手绕到背后解开胸罩。但她似乎难以下定决心放开左手,再次开始轻微扭动身体犹豫着。

  「我说你……」此时,俊一郎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牢牢地盯着对方说:「这不过就像是健康检查罢了。」

  「就算是医生,也没办法帮穿着衣服的人看病呀?我有说错吗?」

  「啊、嗯……」

  「所以……」

  「那个……」

  「怎样?」

  「每个委托人都会脱衣服吗?」

  俊一郎原本已经恢复冷静,听到这个问题双颊又瞬间火热起来,几乎就要冲口说出「请你回去」,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这个冲动。

  「那是因人而异。这都称为『死相』了,大部分的人确实只要看脸就能明白情况。但其中也有些人必须全身都看。」

  「那些脸上没有显现出死相的人吗?」

  「嗯。也有些人会在背上出现不得了的东西。」

  「那种情况下,那个……脸上什么都不会出现吗?而且穿着衣服也看不到背后,老师你只要看到脸,就能知道那个人的背后有出现死相吗?」

  「我没办法清楚说明,也没有打算要这样做,但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我说过我不是老师——」

  「我也是那样吗?」

  「欸……嗯,这个嘛……只从你露出的皮肤上,也可以清楚看到『那个东西』,但因为『这种事情』还是一开始就先完全弄清楚最好……」

  纱绫香原本似乎只是一时好奇才问的,然而听到俊一郎回答的瞬间,她猛然一震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望着自己雪白的肌肤。

  但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了,褪去胸罩后,就毫无迟疑地脱掉内裤。即使如此,她还是马上用左手遮胸,右手覆在私密处,果然心里还是感到相当羞耻。

  但是,俊一郎明确地说:

  「好,请你两手伸直。不,手臂不要跟身体贴在一起……没错就是这样。两脚也请打开一点,好,再来请保持这个姿势慢慢转圈——」

  面对俊一郎接二连三的指示,纱绫香都顺从地照办。

  内藤纱绫香形状优美的高耸双乳,左边乳晕上有一只,右边乳头上一只,右边腋下一只,骨盘左侧一只,肚脐一只,阴部和左大腿根部附近一只,右边大腿一只,左脚小腿肚一只……有如弯曲粗肥蚯蚓般的某种黑色东西,正扭着身躯在肌肤表层钻动,令人战栗。

  她婀娜曼妙的身材替这画面更增添了几许诡异气息,但同时空气中也飘荡着难以言喻的情色氛围。在这或许该称为异常性欲气氛的环绕下,纱绫香不停发抖。

  但映照在俊一郎眼中的,只有白晰肌肤上让人寒毛直竖、不停扭动蜷缩身躯的黑色东西。他已经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副年轻女性的裸体。

  这个黑色的,就是附身在她身上的东西吗……?

  以依附灵体来说,这搞不好是初次见到的类型。自己与至今不曾看过的异常光景对峙着,一这么想,俊一郎就紧张到口干舌燥。

  这些是全部合起来算一个吗……?

  还是这些东西一只一只都是分开独立的呢……?

  幼时记忆突然在俊一郎脑海里苏醒。

  那是在西装男事件过后不久。暑假结束,俊一郎返回东京又开始去幼稚园上学的某天所发生的事情。

  总是结伴去幼稚园的朋友——仲友达德在回家路上,提议去「墓地」一趟。只要说「墓地」,两人都清楚知道是指哪里。

  「小俊你不在的时候,那边变了很多喔。」

  达德似乎是想让俊一郎看一下现在的样子。

  墓地位于小镇外缘的斜坡上,朝马路的铁栅栏中有一个门,可从那边出入。这个门从来不上锁,在墓地附近也没有看到寺庙,随时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前来玩耍。

  不可思议地,他们心中并不会感到害怕,反而因为这个地点的特殊性质而感到有趣,深深受到吸引。石阶从门往上延伸,上头又分出无数阶梯与小路,在墓地中曲折蜿蜒地延伸。在这里走动就仿佛走在迷宫里一样有趣,两人经常在这里来回奔跑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墓地中只有一块区域不同。只有在左斜上方的角落,那边有个像肉瘤般突出的空间。若从上空俯瞰整块墓地,形状会是工整的四方形,但那个突出的地方打乱了整体空间的平衡感。

  那块奇异的墓地一隅,立着一个古老墓碑,上头雕刻的文字都已经模糊难辨了,可以想见已经长年累月没有人来整理。不过,不知为何四周都被铁丝网团团围住,门上也下了坚固的锁头,并非任谁都可以轻易打扫的环境……

  「只有这个坟墓好像被排挤了……」

  这是达德留意到这个奇妙坟墓时,最初脱口而出的感想。

  「好像有一点冷耶?」

  比起眼前坟墓的特异之处,俊一郎更在意的是那一方土地飘散着冰冷的气息。

  那时明明是仲夏时节,却异常寒凉。那并非冷气舒爽吹干肌肤汗水的清凉感,而是从身体深处骨头透出来的寒冷,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受。

  「嗯……好像,有风吹过吧?」

  达德似乎没有体会到俊一郎说的感觉,不过他看到俊一郎一副很冷的模样,就提议「我们去那边玩吧」而离开了那块墓碑。

  自那时起,俊一郎总是尽量避免靠近那块区域,有时不小心玩得太忘我跑到附近,俊一郎也会马上发现。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重,无论什么季节都令人感到寒冷,只要一靠近马上就会感到不舒服。

  那一天,两人前往好一阵子没去的墓地。

  轰——、轰——、轰——

  俊一郎听见宛如海鸣声的声响。他那时当然还不晓得什么是海鸣声,但黑压压海面上远雷般的声响不祥地响起、回荡的画面,立即在他脑海中扩散开来。

  这瞬间,道路突然开始左右摇晃。那晃动的模样不像地震,更像是道路本身如脉搏在震动一般。同时俊一郎开始耳鸣,在杏罗町体验过的那种感觉马上复苏。那个时候是臭味,而这次是声音和震动,两次的表现方式虽然不太相同,但有某种直觉悄声告诉他,这两个是同样的东西。

  「怎么了?没事吧?」

  达德看到俊一郎突然伸手捂住双耳蹲在地上,似乎吓了一大跳。这也就是说,听到怪声和感到震动的,只有俊一郎一人而已。

  「你可能是中暑了。」

  达德大概是记住了妈妈曾讲过的词汇现学现卖。达德虽然担心朋友,但脸上神色有些得意地将手放在俊一郎的额头上。

  「没、没事啦……」

  俊一郎脚步虚浮不稳地勉强站了起来。

  这绝非让人舒服的声音,但「轰——、轰——、轰——」的声音似乎在诱惑着他。想快点亲眼瞧瞧发出这个声音的东西,这样的渴望驱动着俊一郎向前走。

  他摇摇晃晃地弯过眼前转角后,眼前景象让他感到十分惊愕。

  墓地少了一半……

  从入口延伸的石阶右手边,还是一如往常的遍地坟墓,但左半边被工整地填平成整块斜面,从中竖立起建筑物的骨架,应该是要盖公寓。没来这里的约一个月内,整个风貌完全变样了。

  「很厉害吧。小俊不在的时候我有来过,那次刚好看到他们把坟墓搬到卡车上。之后就开始施工——」

  达德单纯对眼前景象的变化感到有趣,但对于原本深信墓地永远都会是墓地的俊一郎来说,却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不过那个错愕马上就被剧烈战栗取而代之。

  左手边原本是墓地的斜坡一角,突然出现一块漆黑板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

  顶端呈现弧形的板状物,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块巨型滑板。不过,板子上端有一个很大的洞。

  施工用的零件吗……?

  俊一郎边思索边盯着那东西瞧时,从那个洞传来令人心底发毛的「轰——,轰——、轰——」声音……不,不能说那个「东西」,应该要说那个「生命体」。而且,那个生命体一边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一边开始往前后左右扭曲变形。

  唔……

  因为还隔着一段距离,俊一郎是不觉得有危险,但他虽不情愿,也得承认那东西是极为诡异的存在。「轰——、轰——、轰——」的声音不断剧烈震荡着耳膜,头开始疼痛不已,像是有东西来回使劲搅拌着脑浆。

  俊一郎慌忙地用双手捂住耳朵,虽然不能完全遮掉那个声音,但头痛瞬间缓解许多。然而很奇异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开始听起来像是哭声,「轰——、矗——、轰——」的哭泣声让人感到非常深切的悲伤。

  墓碑消失了——正确来说是被搬走了——或许是亡者对这件事的悲叹,具体化成这般现象呈现在眼前吧?

  当然此时俊一郎心中无暇做出如此具体的判断,不过十分相近的想法瞬间浮现脑海。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俊,你到底怎么了?」

  达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俊一郎一边远远地听着同伴对自己真心的关切,一边观察原本墓地所在的那块斜面,拼命思索不对劲的原因。终于他明白了。

  他发现漆黑板状物突起的地点,就是那块散发不祥讨厌气息的墓碑的所在地。

  此刻,仿佛是那个东西也知道俊一郎已经明白了一般,「轰——、轰——、轰——」的哭泣声开始益发响亮,整块板子的波动起伏也越来越剧烈。

  没多久——

  从斜面各处的地上开始接二连三冒出一块又一块相同的漆黑板状物。俊一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景象时,公寓建地的斜面逐渐被扁平触手般的怪物占领。

  等他回过神时,那些上端有嘴巴般的洞,从洞中发出「轰——、轰——、轰——」的不祥声响,整个身躯不停扭动、看起来极为诡异的漆黑板状物已经覆盖住整面斜坡。

  最早出现的那个东西,与后来整群从地上探出头来的板状物们,看起来既像单个单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也像全部是一个东西的集合体。但无论哪种,它们绝非善类。

  「呜哇!」

  眼前太过诡异的景象,让俊一郎不禁惊呼出声。这个瞬间,四周突然就没了声音,同时它们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数不清的整群漆黑板状物所在的左边斜面,与数量众多墓碑林立的右边摆在一块,看起来简直就像风格不同的两块墓地感情和睦地比邻而居。

  然而,这个念头只存在于一瞬间。因为无数漆黑板状物突然整齐画一地朝俊一郎转来。

  「啊……」

  至今俊一郎以为是大嘴巴的那个洞,其实也是眼睛,俊一郎一明白这件事,就因那异样的感觉发出小小的哀嚎。但是,眼前马上发生了更令人为之战栗的事。

  窣——窣——唰——窣——窣——唰——这让人背脊发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地面又开始晃动,而且与之前的摇晃完全不同等级,简直就像货真价实的强震一样激烈地天摇地动。

  整群漆黑板状物似乎想从地面拔起,如同塔形木牌卒塔婆(注5)埋在地里的下半部,现在似乎就要脱离斜坡地表……

  那些东西获得自由之后会做些什么——俊一郎一想到这件事,上臂就立刻爬满鸡皮疙瘩。会来这里!

  数不清的漆黑板状物会纷纷对准自己冲来——脑海里一浮现这个画面,俊一郎马上像罹患疟疾般全身颤抖。

  「够了没!你不要再闹了,我要走啰。」

  这时,看到俊一郎实在太过夸张的反应动作,达德似乎认为他是在捉弄自己。他把俊一郎留在原地,开始自行往墓地走去。

  注5:又称「板塔婆」,是立在墓旁的塔形木牌,上面写有经文以供养死者。

  啊、不能去那边……

  俊一郎想立刻出声叫住他,但完全挤不出半点声音。不,遑论出声,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这时,达德越来越靠近那块墓地。

  原本那个坟墓的所在,最早出现的那块漆黑板状物完全脱离地面,现在好似发狂般地在斜面上到处飞奔,让那一带发出阵阵令人寒毛直竖、如大笑般的轰隆声。

  恐怕就算其他数不清的漆黑板状物全部集合起来,也比不上「那个」所持有的灾厄之气吧。它就是如此邪恶的存在。虽然完全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但至少那绝非人类应该扯上关系的「东西」。

  「小俊!快点过来啦!」

  达德在墓地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俊一郎挥手。

  快逃!快逃呀!我求求你……

  就在俊一郎在心中如此狂吼的时候。

  那块漆黑板状物把不知道是嘴巴还是眼睛的诡异孔洞,对准了达德的方向。

  下一秒,那东西开始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往斜面下方移动,它轻快地与伙伴交错而过,直直地朝着达德冲下来。

  不……

  不行……

  不行呀……

  「不行!」

  俊一郎终于喊出声的同时,也迈出步伐跑了起来。他朝向一脸讶异望着自己的达德,使尽全力冲过去。

  距离上是俊一郎比较靠近,但是「那东西」的速度比较快,它以骇人的敏捷身手顺畅地缩短距离。

  不过,俊一郎还是操有胜算。只要他们不在原本那个坟墓的所在地或是墓地里面,「那东西」的力量就无法发挥影响。虽然不晓得为何自己知道这点,但俊一郎心中确信如此。

  但是,达德看着朝向自己跑来的朋友,似乎是搞错了意思。

  「好!我们来看谁跑得比较快!」

  达德穿过门跑进墓地里面,开始大步冲上石阶。

  「不能进去!快出来!你快点出来!」

  俊一郎慌张起来,拼了命地喊叫。但对达德来说,俊一郎的呼喊听起来似乎只有玩捉迷藏时的「等一下!」这种不痛不痒的程度,他在阶梯上停下脚步,回头开心地笑着。

  这预料之外的举动改变了情况,似乎俊一郎会比较快追上。因为达德往阶梯上跑,「那东西」也不得不改变方向。趁这个空隙俊一郎赶紧抓住达德的手把他拉出墓地,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两个人就都能得救。

  虽然情况紧迫,但俊一郎一想及此就些微感觉安心了。

  此时,突然——

  漆黑板状的「那东西」一跃而起,瞬间从上方覆盖住达德。

  刚好站在石阶第一块平台的达德,突然开始痛苦地挣扎。到方才为止都是漆黑板状的「那东西」,现在变成如同布匹般柔软没有固定形状,想把整个猎物密实地包覆住。

  俊一郎拼死想把「那东西」剥下来、把它撕烂、用力敲打把它捶破。不过,不知是否因为感染到「那东西」的瘴疠之气,他的意识逐渐越来越远……

  等他醒来,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接着他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检查,这段期间母亲都陪在身旁,但表情看起来总是在担忧什么似地异常严肃。

  「阿达呢?」

  即使他询问仲友达德的情况,母亲也什么都不回答。情况看起来很不对劲。

  就连护士们的态度也都很奇怪。因为自己还只是个小孩,所以护士们讲话时的用词都很温柔,也总是挂着笑脸,但是,就是哪里不太对劲。不知为何总有种勉强的感觉,俊一郎明白那是什么。

  她们在害怕……

  他是突然发现这一点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与其说他思考之后得出这个结论,更像是他突然恍然大悟。大家都害怕自己。每个人都莫名地与这位还在上幼稚园的小朋友保持距离。

  他出院以后,周遭的气氛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妈妈、邻居们、幼稚园的老师和朋友……全都十分疏远。虽然有些人依然像住院前一样同自己来往,但总觉得他们似乎哪里有些勉强。

  仲友达德的身影不曾再出现在幼稚园。但俊一郎记得有次遇到他妈妈时,她讲了一些非常伤人的话。虽然俊一郎已经记不太清楚是何时、在哪里遇见她的,但那绝对是这辈子第一次遭人这样骂得狗血淋头。

  虽然他当时年纪还小,但那些流言蜚语就算不想听也会自动传进耳里,俊一郎逐渐模糊拼凑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流言是这么说的——

  住在墓地附近的家庭主妇在日常采买的归途中,看到两个小朋友在吵架。但仔细一瞧,样子看起来是其中一人一边大喊「恶魔!」「死神!」一边肆意捶打另一个毫无抵抗的小朋友。她慌忙冲过去阻止,但那暴走程度完全超出小孩该有的样子,主妇束手无策,向刚好经过的两名大学生求救才好不容易制止他。但是,被攻击的那个小朋友已经气若游丝了……

  仲友达德这个小朋友是被害者,弦矢俊一郎则是加害者,两人是上同一间幼稚园的好朋友。

  仲友达德一直高烧不退没有恢复意识,之后虽然身体复原,但个性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偶尔会突然说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他们搬走以后,新家发生火灾,全家人都不幸罹难。

  弦矢俊一郎的外婆是灵媒,经年累月祓除恶灵的业障,从她外孙身上显现出来了。俊一郎的体内栖息着那些瘴疠之物。

  在坟墓原址搭建公寓的工程中,接二连三地有人受伤,这不仅是因为擅自移动了墓碑造成的恶业,也是因为俊一郎这个恶魔之子曾出现在那吧。公寓盖好后不到一年就尽数烧毁,也有一半是他的错。

  ——诸如此类,几乎都是一些充满臆测与偏见的言论。

  当时的俊一郎当然无法了解这些流言的所有含意,但他非常清楚自己遭受到极大的误解。即使如此,当时才念幼稚园的他根本无力为自己辩护,更何况就连妈妈都用异样眼光看待他,让俊一郎更无计可施。

  他绞尽脑汁,能想到的方法就只有打电话给外婆了。但妈妈却阻止他。即使他向妈妈说明,已经跟外婆约好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要连络她,妈妈还是毫不让步。明明之前他跟外公外婆讲电话时,妈妈都很高兴的……

  那时,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孤单无助……

  后来当他从外公外婆那里学到「孤立无援」与「四面楚歌」这两个成语时,当时的记忆鲜明地涌现脑海,胸口整个揪紧十分难受——

  「那个……」

  听到一个有所顾虑又十分困惑的声音,弦矢俊一郎才回过神来。

  「咦……」

  他连忙调整姿势,把失焦的双眼视线收束起来。内藤纱绫香用两手分别遮住胸部与阴部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底。

  「啊……已经好了。」

  俊一郎为了遮掩刚刚自己不小心出神发呆,而刻意更加无礼地回应。只是他至今态度一向如此,其实听起来没有多大差别。

  「老师在看委托人时,会特意用那样的眼神来观察吗?」

  「那样,是怎样?」

  「好像没有聚焦一样……」

  她好像又误会了,不过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不小心想起小时候的事,要纠正也很麻烦,不如就将错就错当作是这样吧。

  「老师……你刚刚那样看我之后,有发现什么了吧?」

  即使俊一郎没有回答,纱绫香似乎也毫不在意的样子,迳自将衣服穿好后就坐上椅子,立刻探身向前。

  「我说过我不是老师了吧?」

  「不好意思……」

  面对一脸不悦的俊一郎,纱绫香坦率地道歉并固执地等待他的回答。

  以一个被不祥阴影所笼罩,寿命所剩无几的委托人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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