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二之贽 一 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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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悠真面前,是一条覆满白雪的石版路,像条大蟒蛇般蜿蜒曲折,消失在两侧杉木的尽头。老实说,这副光景实在令人寒毛直竖。

  不过他也不晓得这到底是不是一条石版路,到这座山中墓地的路途,是久能律师一路雪花迸溅开车载他来的。律师一步也不肯踏出温暖的车内,只是伸手指向参道起点的前之桥说:

  “有些地方可能结冰了,你要小心脚下。”

  一般可能会认为久能是在担心悠真的安全,但他的语气中丝毫不带这种情感。那副态度看起来,仅仅像是因为前方有能够事先预料的危险,所以顺口提醒一下罢了。

  仅管如此,悠真仍旧相当天真,他以为不管再怎么说,久能都会陪同自己完成这项苦差事。

  没想到,他在车里拖拖拉拉时──

  “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久能像是在催促他赶紧出发,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车外。

  悠真不禁浑身发颤。不只因为他突然毫无遮蔽地置身于深山严寒中,也因为他终于醒悟,接下来自己得一个人走进第一次造访的大面家墓地。

  让一个国中生在半夜做这种事对吗……?

  悠真一走过前之桥就立刻回头。

  就算是素来公事公办的久能,亲眼看到现场情况后,应该也会认为这场任务大有问题吧?悠真忍不住暗自期待,但车内却见不着律师的身影。

  他果然还是担心我──

  悠真正感到窃喜,不过车旁雪地上仍只有自己凌乱的足迹。换句话说,久能并没有下车。

  那个老爷爷该不会是在睡觉吧?

  他多半是将驾驶座往后倒了。悠真正想诅咒他最好车子没电冻死算了,但立刻想到这样自己也会回不了家,只好打消念头。

  从西东京茄新市郊区的大面家宅邸开车到这座山山顶,连十分钟都不用。尽管如此,他绝对不想亲身体验在二月的半夜走路回家这种事,当然也不乐意在漆黑的深山中,和久能一同缩在没有暖气的车内发抖等待救援。

  这个奇特的地方叫作弥勒山,山上唯一的人造物就只有方才来时,路上那条宽幅仅能勉强容一台汽车通过的铺石路面。从入山口到山顶的路上,丝毫没有半点灯光,净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幽黑暗,只有久能那台车的车头灯,发出射穿黑暗的锐利光束。

  然而两人一抵达山顶,亮光乍现眼前。原来是前之桥桥头上,石灯笼发出的微光。

  “那个是电灯吗?”

  悠真不假思索出声询问。那个光源十分微弱,加上地点远离人烟,就算久能骗他那是蜡烛,他肯定也会相信。

  “对。”

  但久能只是简短回答,理所当然的态度像在暗示,凭借大面家的权势和财力,要在这种偏僻深山里拉电线,根本只是件囊中取物般的小事。

  在悠真眼前曲折延伸的积雪路上,似乎是一路都设置了石灯笼,黯淡无力的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出一条他应当前进的路径。

  什么都不能带,必须孑然一身地前往。

  久能不仅事先口头警告,在悠真上车前居然还搜他身,没收了他原本偷藏在大衣口袋的小型手电筒。现在只能靠这些石灯笼了。

  幸好没有下雪。

  悠真努力想要保持乐观。不能带任何东西,这个规定当然也包括雨伞。他身上穿的是帽兜大衣,万一真的下雪也不怕,但他可不想在纷飞大雪中行走,更别提这里可是墓地。

  大面家墓地位于弥勒山山顶,面朝正西方开展,更精确来说,或许该用延伸这个词来形容。铺石参道从悠真方才经过的那座前之桥起,一路延伸到最深处的祠堂。两侧杉树中立着不知凡几的墓碑,当然并非每一块都是大面家族人的墓。从前之桥到中之桥间的区段,埋葬的是和大面家毫无关连、无人供养的亡者。从中之桥到终桥之间,则是大面家相关人士沉眠之处。走过终桥,就会抵达那座祠堂,里面供奉着弥勒教教祖的肉身佛像。

  从前之桥到祠堂的距离差不多两公里,不过参道弯曲如蛇,常有平缓的高低起伏,实际走来感觉更加漫长。更何况现在路面上积了雪,时间又是半夜,简直可说是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走这条路了。

  ……不过,非走不可吧。

  总不能一整晚都站在这里发呆。悠真迟疑地再度回望一眼,接着就挤出浑身上下的勇气,缓缓朝雪道踏出步伐。

  ……不行,我果然还是办不到。

  但才走没两步,双脚就僵硬地不听使唤。心中是无尽后悔,当初说什么都应该拒绝的。

  就连一丝微弱月光都没有的漆黑夜晚,午夜零时过后的深夜时分,让一名国中生独自走在这座弥漫未知气息的深山,遍地墓碑围绕的积雪参道上,这实在是太乱来了。毫无月光和积雪就算是不可抗力好了,但其他条件可不是,一切都是按照大面幸子的遗嘱进行。

  那个老太婆,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悠真在心中暗骂她“老太婆”,但她其实是悠真的义母,只是两人间的年龄差距高达将近七十岁。幸子的老公恒章是大面家的招赘女婿,听说他在六十好几时,和家里佣人外遇生下一个孩子,那就是悠真。比义母年轻十岁的爸爸,当时还拥有生育能力。据说恒章是幸子的第四任老公,不仅如此,幸子所有的结婚对象年纪都比她小,都是招赘进大面家,也全都外遇。四个老公中,似乎只有恒章是因为过世才离开她身边,其余三人都是离婚收场。

  悠真不清楚详细情形,是因为过去久能打算说明事情经过时,悠真激烈抗拒,大喊“我不想听”。

  悠真从懂事起就在儿童福利机构中生活,一直住到十三岁。里面的人总说他“父母不详”,而他是在满七岁时才晓得,自己虽然有明确的出生年份,正确日期却不得而知。他至今一直深信是生日的那一天,原来只是机构收容他的日期。

  但是有一天,久能律师突然出现,告诉他“你爸妈是哪儿的谁谁谁”;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也不能怪悠真会抗拒这个话题。

  而且久能讲的净是些令人难以消化的内容:他妈妈收了大面家的钱,生下他的同时就抛弃了他,后来又消失踪影,律师花了十三年才找到这里……悠真不能接受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即使久能告诉他“大面家的幸子女士想要领养你,成为你的义母”,悠真也只是兴致缺缺地回“啊,是这样呀”,并没有心动。他脑中不自觉往坏处推想,认定对方必定是发生了像丧失有血缘关系的继承者这类关乎己身利益的情况,事到如今才会突然需要利用悠真吧。

  不过在仔细聆听律师的叙述之后,他发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关于悠真的身世,虽说他本人拒绝听,但久能的描述也十分简单扼要。至于在大面家中生活的“哥哥”和“姊姊”,久能则打算详尽告知。律师似乎认为先了解这些资讯,能让悠真投靠大面家的日子比较好过。尽管如此,他并非是担忧悠真的将来,只不过是按照幸子的旨意奉命行事罢了。悠真在谈话中逐渐察觉这一点。

  但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因为久能口中描述的哥哥姊姊们的遭遇,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满满地占据了悠真的脑海。

  “幸子女士和她先生之间一个孩子都没有。”

  久能劈头就挑明这点,又接着说出爆炸性的发言──

  “不过你总共有七位没有血缘的兄姊。”

  但是悠真无法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听了说明后才惊愕地张大嘴巴。

  “那些人的爸妈是……?”

  他心想不会这么夸张吧,忍不住开口询问久能。

  “父亲是幸子女士的四位先生,母亲则都是其他女性。”

  传入耳里的,正是自己刚刚难以接受的推测,悠真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位先生,该怎么说呢……精力相当充沛。”

  久能的语气一直沉稳果断,讲到这里才初次显得紊乱。他对幸子有几分畏惧,但却相当看不起她那几个老公,根本没放在眼里。悠真瞬间捕捉到了律师的心理。

  这就是大面家女儿和入赘女婿之间的差别吗?

  两者立场落差之大,就连还是国中生的悠真都能了解,而久能的态度也清楚展现了这一点。

  不,可能不仅如此……

  就算那几个男人好色不检点,如果工作能力出色,成为大面家不可或缺的重要战力,久能肯定也会认同他们。先不论个人好恶,只要律师认可这个入赘女婿能成为大面家的助力,态度想必也会随之转变。

  但这四人都只是纯粹的好色之徒,除此之外一无所长。

  这四人中也包含了悠真的亲生父亲,但他对此毫无感觉。

  从年幼到十岁左右,他有好几次离开机构当别人养子的经验。但是他的养父母老是会遇上问题,每次总把他又送回原来的机构。

  “为什么就只有这个孩子……”

  悠真曾偶然听见有位员工语带同情地喃喃低语,那句话也正是他想问的。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他原因出在领养的夫妻身上,他的内心仍是充满不安,忍不住怀疑该不会是自己不好吧?要等到上国中之后,他才终于能够摆脱这些疑虑。

  回头去想,就会发现当初那些养父母都有点奇怪。

  他变得能够冷静分析,甚至还认为自己获得了宝贵的经验。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虽然年纪尚小,却多少能够了解几分大面幸子和恒章之间扭曲的关系。

  “幸子女士有交代,只要你同意,就立刻将所有手续办好。”

  久能再度逼他做出选择后,悠真下定决心要成为大面家的孩子。其中有三个理由。

  第一点原因是,严苛的现实层面考量。义务教育结束之后,他就必须离开福利机构自力谋生,虽然并非完全无法获得援助,但生活绝对不轻松。不过只要进了大面家,不要说高中,就连念大学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第二点是,恒章已经过世了。从久能的话中听来,恒章绝非他会想认识的人,可他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般复杂的心境肯定会萦绕不去。但既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就不需要再为此烦恼。

  第三点是,和自己拥有相同身世的异母兄姊有七人之多。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理想的生活环境,只是比起全家都是幸子的亲生儿女,只有自己寄人篱下的情况,现在这样实在是好上太多。

  悠真就这样加入了大面家。等他实际开始在里头生活后,又发现更令人吃惊的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五位叔叔和阿姨,居然全都是幸子的异母弟妹。

  幸子的妈妈同样身为大面家的女儿,老公自然也是招赘进来的女婿,而他和恒章一样好色不检点,在外面生了好几个小孩。现在住在大面家的五位叔叔阿姨,就是当时被接回来家里生活的。据说过去也曾有人忍不住猜想……连她女儿幸子都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难堪情况,或许其中存在着什么业力吧?

  要说这对母女有哪里不同,就是幸子的妈妈生下了她,但她自己却没有生孩子这一点。因此现在的大面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幸子缘于相同血脉。

  我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家族了。

  站在悠真的立场,某个层面上这个环境也能说是有利,让他不会感到只有自己是多余的局外人。话虽如此,家族成员的组成仍旧相当不寻常,一想到今后就要在这种家里生活,他不禁有些害怕。

  久能律师虽然告诉他有关异母兄姊的事,却隐瞒了毫无血缘关系的叔叔阿姨的存在。律师想必是担心透露这点后,悠真会打消念头吧。真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

  话说回来,那个老太婆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呀?

  对于幸子,几位叔叔阿姨都唤她“幸子大姊”,那些异母兄姊则称呼她“义母”,因此悠真也决定叫她“义母”,不过内心总是暗自嘟哝“那个老太婆”。

  她会和自己的异母弟妹住在一块儿,这点还不难理解,就算本人不情愿,肯定也无法违抗自己妈妈,而她爸爸可能也占了些许原因。可是,收养三位前夫以及恒章跟其他女人生的小孩,毫无疑问是出于她自身的意愿。

  明明是自己先生因外遇而生下来的小孩……

  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个,加上悠真总共就有八人了。虽然曾经想过或许她是慈悲为怀,但听说幸子作为领导好几家企业的大面集团统帅,有个跟她多年的外号叫作“冰女”,意指她是个宛如一块寒冰般冷酷固执的女人。她身上根本找不出半点慈善家的特质。

  只是,在大面家的某天,悠真得知了弥勒山墓地的存在,还有那里供养着许多毫无关系的亡者。传闻山顶一带全是墓场,除了最里头的祠堂周遭以外,其他土地上林立着数不清的外人墓碑。

  告诉自己这件事的,是异母兄姊中还在读大学──不过目前休学中──的启太。这个异母哥哥和悠真年纪最为相近,会悄悄告诉他大面家的种种“秘辛”。

  那个老太婆果然是个大好人吗?

  悠真对幸子的评价正要改观时,启太似乎看穿他的想法,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浅笑。

  “问题是她为何要收集那些无人供养的孤魂野鬼咧?”

  “这是什么意思?”

  那句话令人浑身不舒服,悠真追问其中含意,但启太只是面露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肯回答。

  话说回来,悠真认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之所以会告诉自己众多消息,肯定不是出于善意,感觉像是借由透露大面家的秘密,从他的反应中找乐子。启太也绝不会将重要的秘密一口气全盘托出,每次都只讲一点皮毛,享受捉弄他的快感,在背后嘲笑他。启太的态度给人这种感觉。

  不过性格特殊的并非只有启太,叔叔阿姨和其他异母兄姊中还有许多奇人异士,所以悠真刚搬进来时非常担心。但是才住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因为每个人都刻意和悠真保持距离。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对新成员的下马威,但似乎是猜错了。仔细观察之后,他注意到所有人都和其他人相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和谁特别要好,也没有与谁交恶。每个人都刻意和住在一块儿的亲人,保持着奇妙的──或说绝妙的──距离感。

  这不是“家人”间该有的气氛吧。

  就连不太清楚正常家庭该长什么模样的悠真都能强烈感觉到,虽然大面家光看人数像个大家族,但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每天三餐也很难见到全员到齐,都是各自按照自己喜欢的时间吃饭。若要追究背后原因,可能是大家都想避免和其他家人一起吃饭吧。

  即使如此,既然身为人类就免不了相互来往。在那些亲人中,还有别人也像启太那般,和悠真建立了某种关系。

  最年轻的阿姨初香──不过也快五十了──打算不经意地关照他。而最年长的哥哥将司──这位则是四十出头──摆明了就是讨厌他。

  不过两人似乎都没有特殊理由。硬要挤出一个原因的话,没有结婚的初香可能是受到母性本能的驱使,而人近中年才进入大面家的将司,看起来是忌妒悠真才念国中就能被领养的好运气。

  但悠真过去在养父母家甚至曾经遭受虐待,所以现在就算将司讨厌他、启太嘲笑他,他也根本不痛不痒。原本他对诡异的家族组成感到有些畏怯,不过开始一起生活后,几乎没什么不自在的。

  而且进到大面家后,有件事让他幸福地有如置身天堂,那就是拥有自己专属的房间。在福利机构里,通常都是好几个人挤一间,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这对正值青春期的悠真来说,相当难以忍受。现在终于获得自己的房间,他高兴得不得了。在这份欣喜之情面前,就算异母兄姊欺负他,他肯定也不会在意。不如就干脆将自己关在房里,尽情享受专属于自己的空间。

  对悠真来说如梦境般美好的生活持续了快要一年。虽然需要转学,但是作为大面家的小孩开始新生活,反而可说是相当有利。实际上,在当地学校里,只要说自己是大面家的人,无论老师同学都会另眼相待。

  不过就在他被领养的一年后,幸子过世了。从年龄来看是寿终正寝,集团中的各家企业都有她看重的优秀经营者,因此大面家的人应该不需要操任何心。

  ……但是这个情况,只维持到久能在家属们面前公开幸子的离奇遗嘱之前。

  都是因为那令人费解的遗言,悠真才会被迫进行这种像是试胆大会的冒险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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