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二之贽 五 头七

  漆黑轿车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开上弥勒山。要是从山顶往下眺望,看起来搞不好就像一列蚂蚁在爬行。

  悠真坐在那排车队的最后一辆计程车里。他年纪最小虽然也是部分原因,但似乎进到大面家的时间长短才是真正关键的因素。因为就算年纪较小,只要在宅邸中生活的时间较长,就会坐在比年长家人更前头的计程车上。

  随便啦。

  当然悠真并不执着于这些细节。比起排序这种小问题,才过不到半天又得再次来到遇上惊悚遭遇的地点,让他苦不堪言。

  不消多久,车队抵达山顶,众人排成一列送葬队伍走到参道上。此刻,悠真心中的煎熬变得更加剧烈……

  早知道我就该装病留在屋里。

  所有人都有看见悠真是多么地疲倦与憔悴,装病肯定可以蒙混过去。但事到如今,想再多都来不及了。

  彻夜没睡等他回来的大面家成员今天早上也都显得无精打采,恐怕是都没睡够。从外人眼中看来,肯定会以为他们是由于过度悲伤而消沉,但其实只是单纯的睡眠不足。走在送葬队伍前头,扛着棺材的那几人,脚步看起来虚浮不稳、令人担心。

  现在是阳光普照的早晨,还是一大群人一起来,大面家墓地仍旧散发着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氛。送葬队伍走到大面家的灵骨塔再走回来的这段期间,即使在大家没留意的情况下有人凭空消失……好像也丝毫不足为奇。这里就是充满了这种诡谲的气息。

  我居然有办法在半夜一个人来这里。

  就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幸好在那之前自己一次都没有来过,要是事先曾在白天过来,肯定在出发前就会吓得要命,根本没办法踏上这条参道。

  悠真仍在脑中东想西想时,队伍已经抵达灵骨塔了。接下来的流程是将棺木送进塔内,举行弥勒教的仪式,不过他心不在焉,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一直到有人叫他回到参道上,他才回过神来。

  归途与来时的寂静无声完全相反,众人吱吱喳喳地讲个不停。当然大家仅是相互低语,没有人大声喧哗,可是细碎交谈声彼此震荡交叠,仍旧显得十分嘈杂。队伍也七零八落,排序已经不需遵照规定,都搞不清楚谁在哪了。

  这片混乱中,只有花守管家和跟在她身后的家仆们,依然保持着一开始的相对位置,沉默地一步步前进。

  头七的葬礼,只有家人和部分家仆参加。大面集团的公祭会另行择期举办,今天的出席者只有至亲,而其中会有部分家仆则是幸子本人的遗愿,想必是因为花守管家还有主厨等人,都已经在大面家工作多年了。

  对于老太婆来说,比起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跟养子养女们,应该更希望花守管家她们能在最后送自己一程吧。

  悠真心中突然浮现这种想法,但他并不会因此觉得花守管家变得比较平易近人。在某层意义上,管家是这座宅邸中他最不会应付的人,就像是一位严格的家庭教师。

  幸子在各方面也相当严格,但是她对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弟妹和领养回来的孩子们,在相处上倒还满疏离的。或许正因为彼此关系特殊,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通常人只要认为是自己在照顾对方,难免都会向对方有所要求。在这个情况下,应该就是希望对方感谢自己吧。

  但幸子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她的态度看起来既像是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也像单纯放着不管罢了。大面家的成员也顺势与她保持距离,比起相互间的客气淡漠,每个人对大面家的当家都更为敬而远之。

  而花守管家就像是代替幸子一般,不管对谁都毫无顾虑地直言不讳。她的态度不带一丝亲切,简直就像在管教难搞的小朋友。

  “要在大厅休息可以,但不准穿得那么邋遢。”

  “在这个家里,不容许有那种不雅的发言。”

  “要几点吃饭是个人自由,但是家里有家里吃饭的规矩。”

  并不是要帮花守说话,但是确实有好几位家人言行举止都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成熟。或者也有人是因为在大面家生活久了,精神年龄退化成小孩子的状态。

  人只要没了责任,成天游手好闲,就会变得很糟糕呢。

  这是在此地生活一年后,悠真领悟出的真理,所以他想要找机会离开大面家。只不过要是他现在立刻离家出走,肯定只能流落街头,因此这还只是未来的打算。

  虽然悠真对大面家的人有很多意见,但花守的唠叨仍旧令他十分不耐,其他人会对花守管家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也不足为奇。

  只有早百合因为勤劳打理宅邸庭园,勉强和花守算得上有共同话题。总之对花守来说,幸子比什么都还来得重要,第二个就是大面家。而早百合总是将大面家宅邸内的庭院整理得漂漂亮亮的,花守会对她另眼相看也是合乎情理。

  众人回到屋子稍作休息后,就到了午餐时间。既然是佛教葬礼,餐点自然也是素食的精进料理。

  今天情况特殊,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按照时间出现在饭厅。虽然有人迟到,但只是晚了几分钟。午餐过后就要发表第二封遗嘱的内容了,就算需要众人到齐才会宣布,但每个人肯定都暗自想着,要是来晚了可就大事不妙。

  大伙儿在用完午餐并略事休息之后,再次齐聚在大厅里。

  悠真的异母兄姊有休学中的大学生启太、对幸子的占星术相当有兴趣的美咲纪、拥有幼保证照的真理亚、兴趣是变魔术的博典、外貌仿佛双胞胎但存在感极为薄弱的华音和莉音,还有讨厌悠真的将司这七个人。

  毫无血缘关系的叔叔阿姨则有喜欢照顾悠真的初香、梦想成为作家的太津朗、拥有护士执照的真理子、独自悉心照料大面家庭院的早百合,还有想要继承幸子衣钵的安正等五人。

  包含悠真在内的这十三个人,现正内心焦急地等待久能宣读遗嘱。

  最要紧的律师本人,则是在花守管家去向他报告“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才不慌不忙地现身。真理亚、真理子和安正差点就要脱口埋怨,但似乎又忍住情绪。应该是发现抱怨又会推迟遗嘱发表的时间吧。

  “各位都到齐了吧。”

  久能在迟来的确认之后,煞有介事地从包包中优雅取出一个信封。正是悠真赌上性命从弥勒山祠堂带回来的第二份遗嘱。

  每个人都自然地探出身子,就连平日沉默寡言、不太表示意见的博典和太津朗、不起眼的华音和莉音、内向害羞的早百合也都不例外。更别提个性强势的真理亚和真理子,以及性格乖僻的将司和安正,他们双眼甚至都发出异样光彩了。

  “原本应该要按顺序一项一项宣读,慎重告知各位详细内容,但是──”

  久能将第二份遗嘱从信封中抽出来,开始说话。

  “遵照幸子女士的遗愿,我将先公布遗产将会如何分配。”

  咕呃,喉头震动的声响此起彼落地响起,现场空气突然绷紧。

  “接着再说明继承者应遵守的某项条件。”

  后面这句话吸引了悠真的注意力。启太似乎也是一样,露出稍许诧异的神情。不过其他人几乎都没有放在心上,满脑子只有最重要的“遗产分配”。

  “那么,我要开始公布了。”

  现场十三个人都绷紧神经等待着,唯有律师一脸事不关己地说出了惊人内容。

  “一半遗产将归悠真所有。”

  呃……悠真从喉咙深处发出分不清是呻吟还是惊呼的声响,脑袋瞬间一片空白。那时四周有好多人都倒抽了了一口气,不过他好似根本没有听见。

  “剩下的一半遗产,将均分成十二等分,赠与其他十二位继承者。那十二个人就是现在在场的──”

  久能一丝不苟地将姓名一一念出,不过根本没有人在听。在场十二人无一例外,全都紧紧地盯着悠真。

  “另外还有准备要赠与家仆的部分──”

  当久能一开口说出新的条款,现场绷紧的情绪一瞬间炸了开来。

  “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为什么最后才进大面家的小孩可以拿一半遗产?”

  安正和将司率先开炮。

  “对呀,不管怎样这也太奇怪了吧。”

  “幸子大姊写遗嘱时,该不会已经老人痴呆了吧?”

  真理亚和真理子接着抗议,而律师只回复了后者的疑问。

  “订立第二封遗嘱时,幸子女士的神智十分清楚,当时也有证人在场,因此本遗嘱拥有法律上的效力。”

  “这座宅邸呢?庭院会怎么样?”

  “对了,图书室的藏书呢?”

  早百合和太津朗半是哀嚎半是着急地问。

  “现在是管这种事的时候吗!”

  安正大动肝火,不过久能也回答了两人的问题。

  “不动产的继承较为复杂,晚点我会再详细说明,不过大面家的宅邸和土地,还有那座弥勒山都将由悠真继承。”

  悠真听到这句话,立刻在内心暗自大叫:

  我不要那座山!

  不过下一刻他忍不住自问:

  也就是说,除了那座山以外我都想要继承吗……?

  原本他毫无现实感,但一思及此,突然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不管怎么说那可都是一半遗产哦。迟了好几拍,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另一方面,内心也浮现了与另一半财产擦身而过的感叹。

  居然可以继承一半遗产。

  只能继承一半遗产。

  这两句话虽然在讲同一件事,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不同心境,就代表着人类无止尽的欲望吧?自己身上居然萌生出如此饥渴的欲念,悠真不由得害怕起来。

  在他四周,众人仍然持续责难抱怨着。不过成为众矢之的的并非悠真本人,而是久能律师。

  我们才不承认这种遗嘱。

  归纳所有人的意见,就会得到这句话。即使第二封遗嘱拥有法律上的效力,但是他们强烈主张这种遗嘱根本应该作废。

  “那么我请教一个问题──”

  久能一脸饶富兴味地询问:

  “各位的意思是,按照第一封遗嘱的内容就好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启太低声说:

  “考量到每个人可获得的总金额,还是第二封遗嘱远远多得多吧?”

  “啊,也是呢。”

  真理亚附和。

  “你这样一说,确实是如此没错。”

  真理子也恍然大悟般地接话。

  “在第一封遗嘱中,获得金额最少的就是这个孩子喔。”

  初香或许是想替悠真辩护,突然讲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

  “喂喂。”

  这时安正表情傻眼地插嘴。

  “虽然说按照第二份遗嘱,我们得到的遗产会比较多,可是会有一半的遗产都归这小子喔。相较之下我们只能拿到剩下一半的十二分之一,你们可以接受这种事吗?”

  “怎么可能!”

  “想都别想!”

  真理亚和真理子立刻回答,将司也发出表示同意的闷哼声。

  “不管怎样还是先把后续听完吧。”

  宛如要压下杀气腾腾的局面,启太如此提议。

  “听完后续有个屁用!只要先决条件不改变──”

  “久能律师有说过会说明继承者的条件。”

  启太被安正饱含怒气的声音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继续把话说完。

  “搞不好听了就会发现有些地方因此改变。”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先决条件不改变,不管后面再追加什么条款都没有救啦。还是说怎样,你觉得这样分配很好吗?”

  “当然不是。”

  启太不悦地回。悠真听了不禁感到有些泄气,从刚刚众人的对话中,他原本还想说搞不好启太对继承看得很淡,但似乎并非如此。

  理所当然的吧。

  这可是关乎一笔极为庞大的遗产。就算变得和平常判若两人也都不足为奇;反而可说换了一个脑袋才是正常现象。

  “那么,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原本以为久能要出言挖苦,但他只是秉公处理地发言。

  “继承者的条件,主要关乎每个人的生死。”

  “……啊?”

  安正突然发出惊呼,表情认真地问:

  “要是悠真过世,这小子获得的遗产会怎么样呢?”

  “我接下来就会说明这方面的细节。”

  久能丝毫不为所动,以一贯的冷静态度回答:

  “如果悠真过世,他所继承的遗产全部都将交由大面集团管理。在这种情况下,法律上的程序会和第一封遗嘱相同。”

  这对其他十二人来说,又是一次令人震惊的爆炸性发言。

  “……骗人的吧。”

  “开什么玩笑。”

  安正和将司愣在当场,喃喃地说。

  “太过分了。”

  “这太不可理喻了啦。”

  真理亚和真理子同时气愤地说。

  “那么,如果是我们死掉的情形也……”

  启太开口询问后,律师摇头表示否定,所有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悠真以外的人,处理方式不同。”

  “看来我们似乎完全比不上他呢。”

  对于真理子愤恨的发言,安正和将司差点就要出声附和,但启太抢先追问。

  “怎么个不同法呢?”

  此刻,久能显得有些迟疑,或许是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解释。

  “久能律师?”

  启太叫了他一声。

  “我就举例简单说明好了。”

  久能先讲了这句开场白,才接着开始说明众人关注的条件内容。

  “假设十二位遗产继承者中的A过世了,那么原本A获得的遗产,就会自动分成两半,一半给B,另一半给C。同时,D和E也必须将自身财产的一半,无条件送给B和C。”

  所有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而且悠真也要另外拿出一部分财产,分别送给B和C。”

  律师一讲完,大厅中就陷入一片寂静。刚刚的吵杂喧闹简直像是一场梦,现场静默地令人心底发毛。众人彼此交换视线,但就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那个──”

  终于,启太顾虑地,或更应该说是怯生生地,提了一个问题:

  “A和B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一针见血的发问。只要没弄清楚这五人间的相对关系,就完全无法理解刚刚那些话。

  没想到久能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各位知道自己的星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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