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二之贽 十一 与外婆的对话

  外婆家市内电话的来电答铃声持续响着,俊一郎心里异常地紧张。会紧张实在是很奇怪,因为他明明是打电话回老家。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大约是从六蛊案件那阵子开始,有一位叫作福部的中年女性,根本没有人拜托她却自发性地开始帮外婆接电话。换句话说,这位女性就是外婆的信徒,而俊一郎非常不会应付她。

  福部在第一次接到电话时,误以为俊一郎是“诈骗集团”。虽然后来有澄清误会,但在明白他是爱染老师的外孙后,接下来只要俊一郎打电话过去,福部都会用尖细做作的声音说:‘啊,是俊一郎少爷吧?’

  如果光是这样还好,但因为她知道俊一郎是独自在东京生活,每次总不忘关心问候,反复问他‘你有吃蔬菜吗?’‘是不是积了很多没洗的衣服呀?’或是‘有好好打扫家里吗?’之类的。俊一郎暗自担心她该不会哪天就冷不防突然上东京跑到事务所来吧?

  他曾经委婉地找外婆商量这件事,结果……

  ‘哟,你这个师奶杀手!’

  外婆立刻开始起哄。让俊一郎后悔得要命,心想早知道就不要讲了。外婆那个人,给她抓到这种好题材,今后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在东京有亚弓小姐,在奈良有福部太太,受欢迎的男人果然不同凡响啊。顺便提醒你一下,人家福部太太可是有老公的,这样是出轨喔。她还有小孩,说不定一个家庭就因此而崩毁。你要有心理准备呀。’

  不出他所料,那阵子每次打电话过去,都免不了受一番揶揄。

  ‘您好,这边是弦矢家。’

  此刻也如他所猜想,是福部接的电话。

  ‘喂喂,请问是哪位呢?’

  俊一郎顿时讲不出话来,她立刻主动询问来者身分。

  “这、这边是奈良税捐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请、请问弦矢爱女士在家吗?”

  不过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他下定决心,只能将计就计、见招拆招了。

  ‘请稍等。’

  幸好对方相信了,话筒中远远传来‘爱染老师,税捐处打电话来,要接吗?’的叫唤声。

  俊一郎并没有等太久,外婆就接起电话。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有逃税。’

  劈头就听到这句话,俊一郎吓了一跳。

  ‘我们灵媒的费用,是前来求助的客人按照自己心意自由馈赠的,那跟营业收益可是完全不同,所以说,你把我跟那些普通商人混为一谈我很困扰。’

  接着还有整串话如连珠炮袭来。

  ‘我的工作呀,是纯粹的善心助人事业。我可是为了众人着想,才会每天每天都这样努力工作,是一种情操高贵的义工活动,所以并没有绝对非得要收多少钱,那是根据对方的判断,支付……换句话说,就是所谓随喜的收费方式。我是这样想的啦。是说要是有人小鼻子小眼睛,那我可也不会摸摸鼻子自认倒──没有啦,真的是多少都可以。’

  但她立刻就露出马脚。

  ‘因为我对他人毫无私欲的善意,还有人们对我满满的感谢跟尊敬,才会产生那些随喜谢礼。你却打电话来说要在这种美好的事物上课税金,你完全搞错了嘛。’

  最后居然还开始一番充满歪理的说教。

  ‘好了,事情就是这样。’

  接着,简直令人不敢置信地,她就要迳自挂上电话了,俊一郎只得慌忙开口:

  “那、那个──”

  ‘怎样?’

  “顺带请教一下,您已经申报了吗?”

  但从他口中溜出来的,却是这种答复。

  ‘……啊?这么说起来,还没呀。’

  此时外婆也终于发现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你呀,根本还没有到要申报的季节,就在那边啰哩八嗦,到底是想干什么呀你?’

  “其实国税局有直接跟我们联系,说要多注意您一下。”

  ‘喔呵呵,这么荣幸呀。’

  “不,反倒是有些丢人──”

  ‘不不,真是辛苦你了。那么今年我会好好申报的啦。’

  “到去年为止是没有申报吗?”

  俊一郎忍不住吐嘈。

  ‘搞什么,原来是你呀。’

  外婆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惊讶的模样。

  ‘你还有闲工夫打这种恶作剧电话,看来侦探事务所果然没什么客人呀。’

  可说是立刻就变回往常的语调。

  ‘你这样搞,以后调查费我是一毛都不会给你打折的啊。还有延迟付款这种事,当然也是门都没有。’

  调查费指的是,在侦探事务所的工作上,拜托外婆利用她宽广人脉调查必要的相关人士背景而产生的费用。俊一郎至今已经不知道延迟付款了多少次。

  “才不是恶作剧电话。”

  因此他急忙否定。

  “这只是要骗过福部太太啦。虽然对她不好意思,但为了避免她在电话中过度关心,我才刻意──”

  ‘哦哦,你是为了不让我发现你想偷偷和福部太太用电话传情吗?’

  “你到底是怎么听的,怎么会理解成这样?”

  ‘我懂啦,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亚弓的。’

  “等等,我就说不是这样──”

  ‘什么呀,原来你希望我告诉她喔。啊啊,是想要让她吃醋吗?你也颇有一手的嘛。’

  “你能不能好好听别人讲──”

  ‘所以咧,到底有何贵干?我可是受欢迎得不得了,很忙耶。连饭都没时间好好吃。’

  “啊?除了每天三餐之外,早上和下午一定还有点心时间,晚上也会认真吃消夜的,不知道是谁呀。”

  ‘尽管如此,身材仍是这么秾纤合度。常有女性杂志问我要不要当她们的模特儿,烦得要命呢。’

  “我说你呀……”

  ‘而且,还要穿泳装。’

  俊一郎脑中几乎就要浮现出那个画面,蓦地觉得全身不舒服。

  ‘要是有时间,其实我也不抗拒呀,可是──’

  这世界上的所有男人,应该都会坚决大声抗议说“拜托不要”吧?

  ‘那个人他会吃醋啦。’

  那个人指的是她老公弦矢骏作,可是就算外公反对,理由肯定也和这世界上的所有男人相同吧。或是他身为人家老公,内心清楚“不能因为这么恐怖的照片害人生病或暴毙”,有一份责任感。

  不过外公应该完全不会介意才对,感觉反而会拿外婆拍性感写真这件事做题材,写一篇名叫〈映照于此之物〉的怪奇短篇小说。

  不过这种话俊一郎当然一句也不会说出口。

  “现在穿泳装还太冷了啦,外婆你还是推掉比较好喔。”

  他正打算安全带过这一局,但是呢……

  ‘为了艺术,要我全脱我也愿意。’

  话题失控地偏往惊人的方向,他只好连忙切入主题。

  “你知道大面幸子这个人吗?”

  ‘她大约一个星期前才过世的吧?’

  外婆毫无抗拒地回应问题,让俊一郎松了一口气。

  ‘她整合了多家企业,是位女中豪杰呀。’

  “你们认识吗?”

  ‘她曾经找我商量过几次,不过因为她自己精通各种占卜,与其说她是想听我的建议,更像是对我使用什么方法有兴趣。’

  “她有那种能力吗?”

  ‘谁晓得。确实是有传闻说她常常在工作上遇到重大决策时都会仰赖占卜,不过呀,事情如果太过庞大,肯定会超过人类所能负荷的极限。虽然必须要明确选择一个方向,但有时情况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冷静、理性、客观判断的程度。一个人到了大面幸子那种位置,想必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局面才是。’

  “所以就借由占卜──”

  ‘这也是部分原因吧。不过呀,我认为那个人并非光靠占卜爬到那个位置的,一定还是有一定的聪明才智。搞不好在执行占卜之前,她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结论。’

  “是说她在无意识的层面已经有了定见,占卜顶多是从背后推她一把这样吗?”

  ‘我认为多半是如此吧。’

  外婆花了一点时间,说明大面幸子热衷的占卜后──

  ‘不过,那也是到某个时期之前就是了……’

  又意味深长地讲了半句话,俊一郎忍不住追问:

  “那个时期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多久以前呀……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大面幸子女士突然开始信奉弥勒教。’

  俊一郎从久能那里听过,悠真曾到大面家墓地所在的弥勒山山中祠堂去拿第二份遗嘱的事,不过律师完全没有说明弥勒教的细节。尽管如此,俊一郎其实对这三个字有奇妙的熟悉感,强烈地感觉自己曾在哪里看过。

  他把这个感觉说出来,外婆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

  ‘可能是因为教祖的儿子是怪奇小说作家这个缘故吧?’

  “啊!”

  俊一郎突然大叫,放下话筒走向里头房内的书架前。旁边的亚弓和小俊吓了一大跳,但他完全不管,迳自抽出他在寻找的《恐怖飨宴 不为人知的怪奇小说杰作》这本选集,翻到目录确认某个东西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离世渡河〉几守寿多郎

  〈巷子底的家〉天山天云

  〈三角恐怖〉伊乃木弥勒

  〈栖居二楼的某物〉佐古庄介

  〈虚妄执念之笔〉畸形鬼欠

  一长排怪奇短篇标题的下面,分别标记着每位作家的名字,不过其中的“伊乃木弥勒”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视线。他再翻到最后头,快速浏览过负责编辑的星影企画的解说,就拿着书急忙走回去。

  “喂,我找到了!”

  一拿起话筒,立刻挨了外婆一顿骂。

  ‘蠢蛋,讲电话讲到一半要离开一下要先说呀。你该不会对委托人也是这样吧?’

  “比起这个,外婆──”

  ‘到底是怎样?’

  “是是,我没有啦。”

  ‘我讲过很多遍了,是只要精神抖擞地说一次就好。’

  “是!”

  ‘好,所以你找到什么了?’

  “在战后出道的伊乃木弥勒这位怪奇作家,他的正职是城南大学的教授,专业是埃及学。所以他写了标题是《诅咒的祭坛》或《死人们的棺材》这类以埃及为背景舞台的作品,在我有的这本选集中收录的短篇〈三角恐怖〉,也是在讲一位考古学者因为挖掘某座金字塔,而开始害怕各式各样的三角形,他──”

  ‘怎么感觉话题整个歪掉了。’

  “我跟你说,金字塔虽然是四角锥,但它的侧面是等腰三角形,从旁边看起来就是三角形,所以──”

  ‘有人叫你说明怪奇小说的内容吗?所以咧,那个大学教授作家的爸爸,就是弥勒教的教祖吧。’

  “嗯,似乎是这样。”

  俊一郎翻到《恐怖飨宴》的解说页面──

  “虽然这里没有写的很详细,但这个弥勒教好像在战前和战后都分别发生了离奇的意外死亡和杀人案件耶。你有听过吗?”

  ‘都是跟教祖的肉身佛有关的恐怖案件吧。’

  “外婆应该是不管战前或战后,都是事情一发生就知道了吧?”

  ‘对呀,战前我就已经成年啦──最好是啦,就连战后那案件发生时,我可都还没出生咧。’

  “绝对不可能。”

  外婆无视俊一郎的反驳,继续往下说:

  ‘也因为那些案件的影响,弥勒教几乎衰败灭亡。然而大面幸子却让它复活了,是说也只有她一个人信奉就是了。’

  “不过她在大面家的墓地里盖了祠堂,在里面供奉教祖的肉身佛吧?”

  ‘哦,你很清楚嘛。’

  俊一郎将久能律师委托的案件,简明扼要地向外婆说明一遍。

  ‘她留下的遗嘱也太复杂了吧。’

  外婆半是愕然,半是佩服。

  “怎么想都觉得,她简直是希望继承者相互争夺呀。”

  ‘不过律师认为没人有那种胆量吗?’

  “似乎是这样。”

  ‘但是,黑术师就盯上这点。’

  “嗯。根本就是见缝插针呀。”

  ‘是呀。看起来也像是大面幸子女士从一开始就指望黑术师介入,才会写下那种遗嘱啊。’

  “咦,不会吧……?”

  外婆大胆的解释让俊一郎当场愣住。大面家的遗嘱杀人案搞不好是由过世的幸子一手策划的──这个可能性让他惊愕无比。

  “如果那是真的……”

  ‘就算是那样,现在也没办法拿大面幸子女士怎么办啰。’

  “……嗯。”

  这一点俊一郎也很清楚,但不知为何他的回应显得心烦意乱。

  光只是将大面幸子第二份遗嘱的内容解释为她可能连黑术师的行动都考虑进去,俊一郎就觉得眼前有股巨大威胁逼近。或许是因为在黑术师无止尽的邪念上,又再交叠了亡者令人忌惮的恶意。

  ‘喂,你要振作一点。’

  他好半晌都默不作声,外婆立刻出声激励。

  ‘必须要在下一位被害者出事前解决案件,这不是你身为死相学侦探的工作吗?’

  “是呀。”

  ‘那就好好干呀。只要不是见不得人的工作,所有你认为值得做而接下的委托,就必须全心全意投入才行,这才叫做专业,这跟你几岁都没有关系。对工作必须负起完全的责任。’

  外婆嘴巴很毒,平常老是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偶尔也会有正经的发言。那个反差之大实在令人难以消受,不过对现在独自生活的俊一郎来说,这或许是非常宝贵的建议。

  “话说回来──”

  ‘我刚刚讲的话,你有听懂吗?’

  “是!”

  ‘好。那……又怎么了吗?’

  “我总觉得那个久能律师在讲大面幸子的事时,好像有隐瞒着什么……”

  ‘你这孩子又直呼委托人的名讳。’

  俊一郎等外婆发完一顿牢骚,才出声承诺“是,我之后会注意”,并开始描述奇异的内容。

  ‘那位律师含糊带过的部分大概是,幸子女士从弥勒教相关地点带回来的,那个真面目不明的东西吧。’

  “那是什么呀?”

  ‘很可惜,我也不晓得。好像有些人称它是“黑影”……只不过能肯定的是,那东西绝非善类,是个邪恶的存在。’

  “像是跟某种咒术有关的……?”

  ‘啊,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和黑术师有关系吗?”

  ‘不,我想是没有。’

  外婆虽然否定,但她的语气却让人有些在意。

  “虽然没有,但是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不晓得幸子女士究竟是从哪里带了什么回来,我也就没有办法做什么。只是呀,我觉得……那个影子对于黑术师依循自身邪恶欲望做出的行动,可能会本能地去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

  ‘黑术师最终的目的不是操控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黑暗角落,促使对方杀人吗?其中可以感觉到黑术师清晰的意念。另一方面,那个影子好像是会敏锐察觉人类所感受到的怯懦、颤栗、恐惧……等情绪,并将对方更加逼入绝境。’

  “你虽然没有实际看过,却有这种感觉吗?”

  俊一郎由衷地感到佩服,但这句话听到外婆耳里似乎变成另一种含意。

  ‘你一时可能难以置信,不过呀,你听好──’

  她语气难得放软,正打算加强说明。

  “不是啦,我是觉得你好厉害。”

  ‘啊?’

  “不愧是外婆,我是真的感到佩服啦。”

  但俊一郎继续澄清后──

  ‘你以为我是谁呀?’

  她转瞬间就回复原本的状态。能够快速振作起来,该不会就是她延年益寿的秘诀吧?俊一郎最近常常这样想。

  ‘日本很大,不、世界更大,不过就算这样,要找到像外婆我这么厉害的灵媒──’

  “啊~~?好好我知道了,这世上根本找不到能跟爱染老师匹敌的术者。”

  ‘在我的情况里,还要再加上永恒的美貌、出色的身材、崇高的人格、蒙受万人爱戴的个性、还有──’

  “对钱很啰唆的守财奴。”

  ‘没错没错,世界上最要紧的还是钱。这位客倌,事到临头能帮你的,说到底还是钱嘛──最好是啦。’

  “外婆你接话还是这么厉害耶。”

  ‘这样呀,多谢啦。’

  听到外婆愉悦的回答,俊一郎差点忍俊不住。

  ‘那你待会儿要去委托人那边吗?’

  他告诉外婆曲矢会来接自己。

  ‘总之,你要小心那个影子。’

  听到外婆担心地提醒自己,俊一郎全身窜过一股寒意。

  “那个影子在大面家宅邸里吗?”

  ‘因为幸子女士已经过世,所以那个影子也可能跑到大面家的墓地去了。实际上,这个可能性应该还满高的。’

  “……好险。”

  ‘只是呀,悠真去那个墓地拿第二份遗嘱这件事,总让我很在意。’

  “意思是……”

  ‘那个影子可能附在他身上,回到大面家来了。’

  “就算真是这样,跟大面家以外的人应该没关系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总觉得那个影子会因为人类初始本能的冲动而被触发。’

  “你不要突然讲这么深奥的话啦。”

  ‘不是就跟刚刚讲的同一件事吗?听好,一定要多小心。’

  “嗯,我知道了。”

  这次俊一郎也决定要认真听进外婆的忠告。

  ‘所以说,你要去看继承者中是谁身上有出现死相吧?’

  “根据死视结果,应该可以筛出嫌疑犯。”

  ‘照你刚刚说的黄道十二宫的内容,应该是这样。’

  “在现在这个阶段还不晓得要进一步锁定凶手会不会很困难,但只要能进行到那个地步,应该就能阻止连续杀人案才对。”

  ‘应该吧。’

  俊一郎再度觉得外婆回答的语气不太寻常。

  “外婆你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就解决吗?”

  ‘不,不是这样。虽然西洋占星术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但只要知道接下来是谁和谁会遭到攻击,确认即将受害的那几个人,自然就晓得凶手是谁。这个想法应该没有错。’

  “但是,你有什么地方很在意吗?”

  ‘应该吧。’

  外婆平常什么事都快人快语,现在却少见地语带含糊。

  ‘没,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

  “这样吗?没事就好。”

  ‘俊一郎,你和曲矢刑警合作,说什么都要阻止遗嘱杀人案继续发生。’

  “嗯。”

  但是两人之后将会非常后悔,这时为什么没有更加认真看待外婆感到不对劲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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