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现在―1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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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的天空。

  令人联想到末日的天空。

  若是世界

  能以这种形式安稳告终,

  我觉得也不坏。

  我不太喜欢故乡,因为会想起她。

  我之所以会在升大学的同时速速离开故乡来到东京,也是一心想逃避那份难受的回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或是目标,只是满脑子想逃离,所以刻意选了远在天边的东京,一所一所地报考大学。我毫不犹豫地缴了入学费给第一所录取的学校,再找了间便宜的房子,之后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故乡。

  我的故乡倒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只要搭电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尽管如此,我一旦来到了东京,就没有再回故乡过。爸妈很常联络我,总是找一堆藉口──像是过年或中元节之类──要我回去。我从以前就是旁人愈说愈固执的人,所以更是不想回去。从大学一年级到二年级的冬天,我真的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我有一名从小学到高中都混在一起,彼此的缘分想断也断不掉的亲昵朋友──多仁幸树。他在老家转送成人式简章给我的隔天,捎来一封邮件。

  『成人式你会回来吧?许久不见,大家都很想念你。』

  若是内容只有这样,我说不定会已读不回。但是,一句很有多仁风格的感人话语,短短地接续在其后。

  『去给葵学姊上柱香吧。』

  去年她忌日没有回乡的罪恶感──以及回想起仍未替她上过香一事。光是这样的一句话,就深深撼动著我的内心。

  结果,我在过年后的一月,睽违将近两年的时间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纯白紧实的雪毯,彷佛像是拒绝我在东京买的乐福鞋一般,冰冷而刺人。

  *

  在徒具形式的成人式之后,有一场同学会。成员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两年不见的熟悉脸孔令我不禁感慨万千。捎来邮件的多仁是干事,刚开始一副忙碌不已的样子,等到大家聊开了之后,他便来到我的身边,露出久违的笑容。明明才两年不见,他已经成了一名适合穿日式裤裙的精悍男子了。

  「我们在成人式也碰过面了吧。」

  我身穿在东京订做的西装,周遭的男生则大多都是做日式裤裙的打扮,所以我被调侃说「好时髦喔~」

  「感觉每个离开峰北的人,氛围都会变呢。」

  这时,圆脸男子──须藤加入了对话。

  「怎么会,那边并没有那么糜烂啦。」

  「是这样吗?成吾,感觉你变憔悴了,像是被都会的空气消磨掉一样。」

  成吾是在叫我。我的全名是渡成吾。

  「那是饮食习惯的关系。从我开始独居后,瘦了五公斤。」

  我苦笑著回答。自己出去住才能体会到老家的餐桌究竟有多么充实,这是独居人士的宿命。

  「真的?你有好好吃饭吗?你两年前离开这儿的时候就食不下咽了吧。」

  多仁的口气十分认真。或许这两年来,我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让人操心──我的罪恶感如今才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我当时真有那么糟糕?」

  「现在也相去不远啦。一脸苍白的样子。」

  「是吗?」

  「都过了四年,你还是放不下啊?其他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吧?不然我帮你介绍好了啦。」

  我露出苦笑,将探出身子来的多仁推回去。

  「没关系,谢谢你。我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情。」

  多仁像是在忍耐著什么似的眉头深锁。

  「好吧……算了。毕竟她那么漂亮嘛。葵学姊,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蹦出来的典型薄命美女一样……」

  听见他提起这个名字,我顿时浑身僵硬。我轻轻从上方按著长裤的右口袋。

  当时我还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她大我两岁,不过只高我一个年级,也就是三年级。她有著一头长发、雪白的肌肤,以及感觉随时会折断的纤细四肢。她的个子娇小,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一年级的学生。她看起来很端庄,其实个性既天真无邪又开朗。

  「很令人意外对吧?我没想到你会跟那种类型的人交往。」

  「那种类型?」

  「年纪比你大,而且又那么高不可攀的人。」

  「原来……嗯,我也没料到。」

  亲近她这件事本身就有如奇迹一样。

  「我说啊,葵学姊她……」

  满脸通红的须藤,像是酒过三巡说溜嘴般问道。

  「别在她男朋友面前问些有的没的。」

  多仁戳了戳须藤,让他噤声下来。我以眼神向多仁道谢。从名为葵透子的女性逝世那天之后……已经要四年了啊。

  高二的时候我和透子交往。这是我的初恋。该说是青春期的萌芽较慢吗,我很晚才开始将异性视为异性看待,国中时期完全没有那样的欲望,所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她时,我甚至为这份感情抱持恐惧。我是到了那时才理解,国中时期所谓「交往中」的男女那份恋爱的心情。

  我真的很喜欢她。或许别人会认为,高二学生说什么嚣张话──但我认真觉得,这辈子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你去上香了吗?」

  多仁替我的空玻璃杯倒入啤酒。

  「没有,我想说明天再去。要是今天过去,很可能会一脸郁闷地来这儿。」

  「这样啊……也是。」

  抱歉,让你费心顾虑我们了──多仁话一说完,便豪迈地将自己杯中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还有课,很快就要回去了。明天我会去透子家和她的灵前一趟。」

  「嗯,扫墓我陪你去。我会买鲜花和线香过去。」

  「……嗯,麻烦了。」

  我替多仁的空玻璃杯倒酒回敬他,然后我们轻轻互碰杯子道乾杯。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多仁和我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从爸妈那里偷偷拿酒来品味了。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二十岁之后喝的酒确确实实有著大人的味道,能够让我们醉到遗忘某些事物。

  *

  相对于将这座山间小镇命名为峰北镇的前人,透子则是称之为姆米谷。然后她说自己是姆米,而我是司那夫金。那时我还没有决定高中毕业后要离开镇上,不过透子可能隐约有感觉了。若她是将流浪的旅人司那夫金的身影,重合到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我身上的话,我现在的模样便显得极度讽刺。司那夫金会在春天回到姆米谷,冬天不会在这儿。

  这里是一座小镇。与其说是个乡下地方,不如说人烟稀少。标高顶多一千公尺的山脉,山脚铺设著铁轨,过去似乎是个繁荣的交通要冲。结果,由于山脉开挖了隧道而日渐萧条,如今车站前的商店街毫无往日兴旺的景象。我昨天听多仁说,受到乡镇改制和少子化的影响,我们就读的小学将要废校了。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里今后肯定会继续荒凉下去吧。

  在去透子家之前,我先到了峰北车站一趟。许多布满尘埃的寄物柜,无谓地占据在车站前方──当然,这并非是像东京那种可以用电子货币付费的最新机种,而是使用了传统的盘簧锁,需要投入百圆硬币──还是市民游泳池会看到的那种,之后会退还硬币的类型。几乎所有的寄物柜不是锁头生锈就是损坏,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过根本没人会使用,所以也不会收到抱怨。在我高中的时期,至少一号、二号、七号、十三号、十五号、二十一号这六座还能用。我回忆起过去曾有些传闻,像是十三日星期五的时候,十三号柜子里会有血淋淋的人头,或是七夕那天将短签放进七号柜子里愿望就会实现,如今想想确实是高中生会喜欢的传言,令我略感莞尔。现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寄物柜的功能,变成了没规矩的使用者们的垃圾场,门上被人用喷漆大大地画上了神秘的标志。

  我打开十七号柜子一看,发现里头有著沾满灰尘的胶带。柜子里头的顶板被胶带贴了一个叉叉,正中央扭曲地隆起。我撕下胶带,将那东西拿在手上。那是一把钥匙。勉强看得出来上头写著「二十一」这个数字。

  我移动到二十一号柜子前,正想插进钥匙时,一瞬间手停了下来。二十一号寄物柜的门,外观微妙地有点变形。我一拉动门,门就散落著锈屑,随著令人不快的嘎吱声开启了。看来在这些年当中,二十一号柜子也坏掉了。将钥匙插进去,门锁也纹风不动。

  我探头窥视二十一号柜子内部,发现在积满沙尘落叶的一角,屹立著一个奇妙的物品。那是一罐弹珠汽水的瓶子。里头没有弹珠和汽水存在,看似塞了一张卷起的纸片。从瓶身同样满布尘埃的状况来看,这东西似乎被遗忘在这里很久了。会是有人在锁头损坏后,将此处拿来当作瓶中信的交换场所吗?一想到也有孩子像以前的我们一样,令人会心一笑的同时,我的内心一阵绞痛。

  我捞了捞内部,想说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但除了一层薄薄的沙尘之外一无所获。我将瓶子留在原处,轻轻关上了柜子。

  透子是独生女,她和母亲及祖母同住。我听多仁说,在透子过世后的一年,她的祖母也仙逝了。我曾见过她一次。透子和父母长得不太像,而是像她的祖母夏澄婆婆。夏澄婆婆是一名不可思议的老妇人,她既敦厚又爽朗,感觉温暖又柔和,整个人好似包覆在和煦春日的气氛之下。

  我按下住家门牌写著「葵」的门铃,于是平房的内拉门开启,一名穿著围裙的女性走了出来。她是透子的母亲──优香理伯母。我和她大概四年没见了,感觉她稍微憔悴了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在这四年期间,她失去了两名家人。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尽管如此,一认出了我,她便做出连续剧般的反应对我微笑。

  「伯母,久违了。」

  「你现在居然会用这么艰深的词汇了呢。」

  她会这样打哈哈,或许是在顾虑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老实说分别得很尴尬。

  「你是不是瘦了点?听说你上了东京的大学,没看到你让我很担心喔。」

  「抱歉,我很好。感觉您才瘦了呢。」

  优香理伯母只是笑而不语。

  「请进,透子也会很开心的。」

  我和透子交往的时候,造访过好几次葵家。透子有迟到的坏毛病,我常常来接她,所以很快就跟优香理伯母熟识了。而透子她据说是单身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以及年事已高不良于行的夏澄婆婆,我则是几乎很少见到。透子老是毫不在乎地让我进去她房间,所以不如说我在葵家只看过透子的房间。

  我打开上去透子的房间时总是会经过的拉门,里头是间和室,散发出榻榻米特有的蔺草味。房里设置了佛坛,上头两张遗照面向著我这边,分别是透子和夏澄婆婆。

  我感觉心脏被人一把揪住,好似破抹布般地拧著。最近两年我完全不去看透子的照片。留在手机资料夹里的影像,在她过世的那天我统统删掉了。实体照片则全都收在老家的壁橱深处。脑袋中的相簿,我则是硬将它沉进记忆之泉的底部。

  即使如此,依然会在无意间想起,她的发丝所散发出来的肥皂香味、不经意的小动作,以及肌肤的触感──看到照片的瞬间,这些事物彷佛像扭开了瓶盖的碳酸饮料般,从记忆深处势如泉涌地冲了上来,令我感到头晕。

  「成吾?你还好吧?」

  是优香理伯母的声音。

  「我……没……事。不好意思……」

  我拿了一柱线香。香炉里烟雾袅袅上升,我吸进那些气味,企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一瞬间我将手伸进右口袋,随即拿了出来。

  「抱歉,我不太清楚该怎么上香……」

  我回过头去表示歉意,于是优香理伯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要紧的,只要当作是跟她们报告你来了就好。透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可是,这样或许对佛祖很失礼……」

  「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佛祖心胸开阔,这点小事祂会体谅的。」

  优香理伯母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不受束缚又落落大方的地方和透子很像。令人觉得,透子果然是这个人的女儿。

  我点燃一柱线香,以手搧熄后插在香炉里。独特的香味莫名有种夏天的气息。我双手合十朝遗照一拜,于是感到眼窝底下有东西滴溜溜地在打转,连忙咬紧牙关并用力闭上双眼。

  「成吾,因为你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优香理伯母打开内拉门,记忆之泉又咕噜咕噜地冒著泡泡。透子的房间和以往并无二致。

  「你就看看透子的房间吧,我有维持原状喔。毕竟是那孩子,一想到很多东西一定有它的意义存在,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可以碰……你会晓得吗?」

  「不……这我也不确定。」

  透子不是很擅长收拾。感觉那些根本没有特别意义的东西,有可能对她来说是有其意义的。

  「要是有什么在意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拿去没关系。这么做那孩子一定也会比较高兴……」

  我一踏进房间就扬起了灰尘。优香理伯母虽说保持原状,正确来说应该是只有保持原状这条路吧。房间保存了透子生前的样貌,不过时间却已死去,混浊的空气飘散著浓密的死亡气息。简直就像是异次元一样。

  我一步步前进,任凭凝重的空气撕裂我的身子,于是尘封的记忆有如泡沫般一个个浮现了出来。书架上的少女漫画和科幻小说……透子有颗少女心,是个浪漫主义者。她的桌上井然有序。相框积了一层灰,已经看不出里头放的是什么照片了。好几年没有人睡过的床铺……我们在那上面接了第二次吻。

  我感到反胃想吐,倏地掩住了嘴巴。感觉东西有稍微压了回去,一股酸味在我的口中弥漫开来。我假装咳嗽避免被优香理伯母察觉,这时地上一本笔记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本B5大小的大学笔记本。我蹲下去将它捡起来,并擦掉满布在封面上的灰尘。看到了标题的我,顿时瞠目结舌。

  『交换笔记』

  那一瞬间,至今冒著泡泡的记忆碳酸,决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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