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话 栉结神

  那一天,挟带着哭泣的那声“杀了我”一直都是推动七日的动机,未曾改变。

  六花死后,“六花的祸津神”们所夺去的各个部位,如今仍在活着。海德兰洁尔的青紫色之眼球如此,莉可丽丝那染得赤红的头发亦然。

  所以七日会追尽天涯海角。追逐那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不祥的少女们。

  为了彻彻底底地杀了她们的依代——杀了六花。

  同轹神的战斗结束后,七日在通往神社的笔直小路上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处在床上。一道急促的喘息声紧贴在耳畔。

  “呼……!呼哧……!”

  七日在混沌的意识中,朦朦地张开眼睑。

  荧光灯的逆光之中,赫见一名淌着鼻血的女子。近的出奇。

  七日反射性地弹起身子,拧起对方的手腕向上抬,翻转身体将其摁倒在床。

  “咿呀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脸被挤进床里,高声尖叫的人就是巫女装束的雪生。

  “……在搞什么嘛,你?”

  “是、是治疗唷……?我、我才没有做什么问心有愧的事情唷……?”

  雪生胡乱地擦拭鼻血,如此辩解道,但是七日没有放下戒心。他身上的浴衣呈袒胸露乳的状态,手腕上更是被扣上了手铐。

  而且那还是和白雨一样,用特殊的方法制作出来的,祈祷士专用装备。那个手铐原本的用途是拘束祸津神,不过对祈祷士也能产生效力。被这个所拘束的祈祷士会无法使用祈祷术——就例如“召唤”。

  七日直起身子,打量自己的身体。侧腹、手臂,上面都贴有歌留多牌。

  “这里是……?”

  四下环顾。这里就好像是处在一个单调的细长方盒之中。就只有一个简易的床被搁在这里,没有其余的任何东西。窗户上嵌着铁棒子,荧光灯从天花板射下模糊的光亮。

  “是押送车吗……”

  祈祷士协会所持有的押送车,这个也一样是用以押送祸津神的。

  “这里是停驻在参拜之道入口处停车场的押送车唷。是祈祷士们把昏倒的古川君搬到这里来的。古川君现在被他们拘留了。”

  “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嘛。”

  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浴衣的腰带,确认到金黄色的荷包还挂在那里。在那个小小的袋子里装着的是六花的牙——拉缇梅利娅的依代。

  “说是二级通缉犯喔。古川君。”

  “……嗯?”

  “你有袭击过警察局对吧?和拉梅妹妹一起干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是这事儿啊……。诶唷,这里面有着种种原因。”

  “一步步地堕落了呢。还被人叫成暗之祈祷士了呢~”

  “一听那个就让我头晕。”

  锐气尽挫的七日把被靠在床上,雪生笑吟吟的俯视着他。

  “不过还是有懂你的人在的。”

  她递出七日昏倒时手里握着的轹神之角的碎片。还有盘在上面的六花的一束头发。

  “当时就要被扣压下来了,是鹿岛先生把它要回来的。他是在祭典会场担当警备的年轻祈祷士喔。我之所以能进到这里也多亏了他。‘请给他把伤治好’——他是这么说的。”

  “是那家伙啊……”

  “你认识?”

  “不好说。也就是在战斗中说了几句话罢了。”

  “我有听说古川君的作为唷。只身一人,仗着一柄白雨,毅然涉险。迅捷的步法闪过拳头和践踏,还顺势救下了婴儿,漂亮地斩下轹神的头颅。……古川君果然好厉害呢。这么轻轻松松地救打倒了山之主……。而且只靠自己一个人。”

  “这些话都在说哪个人呢,何来轻轻松松一说。那是险胜好吧。差一点就死了。”

  七日正想要从床上站起来,“不可以啦”雪生把他摁住。

  “只要看到你的伤,我就知道这一战有多苦。全身都是烫伤。裂伤也处处都是。左臂满目疮痍。我估计内脏也受重创了。虽然有试着把歌留多牌贴上去看看,但这根本不是能活动的状态。”

  “可我不能呆躺着”七日说着再一次起身。“嘿”雪生握住他的左手。

  “咿……!”

  “看吧,我都说了还没有治好,再休息休息。”

  雪生“哼哼”地挺出胸脯。

  “说不定就连我也能打败现在的古川君呢。其实应该把你带回去好好治疗的……。就看古川君接下来是就这么被警察带走,或者是因为退治轹神的功劳而放你一马……。现在,在现场的祈祷士们正在审议着呢。我们大坂流也会提出解放你自由的诉求——”

  “我绝对不能离开这个镇子。”

  他举起手臂,把连在角上的赤红发束拿给她看。

  “轹神的体内布满了这样的毛发。这些原本都是六花的头发。是栉结神的依代。”

  “……那么果然是莉可丽丝?山之主之所以会失控也是那个孩子的所为?”

  “啊啊,不会错。‘六花的祸津神’就在这里。”

  面孔扭曲的雪生,为了藏起表情而沉下脸。

  “……‘山之主’的故事啊,其实还在这个镇子上被编成童谣了呢。从我小的时候就有人唱给我听了——”

  雪生带着韵律,唱出一小段歌词。

  ——‘神轿生出山之主,住在甲良山深处。’

  ——‘赤红的牛面,善良的心。’

  “人类和祸津神水火不容,这个我明白。但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通过相互间的不干涉,从而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我的奶奶啊,她还说那是守护我们的神祗,还一心崇拜着他。她自己还是祈祷士呢……”

  雪生抽咽着吸了吸鼻子。做一次深深的深呼吸,转换了自己的心境。

  “镇上死了很多人。他们都很期待祭典的到来。栉结神莉可丽丝。那个祸津神所毁坏的不仅仅是人或是镇子。这座山的立身之道,我们和祸津神一起缔造的历史,一切都被她毁于一旦。要是六花小姐知道了……她一定会很悲伤的吧。”

  “铁定会大动肝火吧,怕是要把她给气炸了。”

  “那么必须要打败她才行呢。由我们——前六花队的我们来打败她。”

  这时,突然有人从窗外朝里面说话:

  “像你这样擅自地跑进来啊,很让我们头疼欸……”

  一看,来者正是胡须尖端高高翘起,体型呈倒三角状的警备队队长·蛭子,他把手背在身后挺立着。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庞大的男子,是一个没有在先前的战斗中见过的祈祷士。

  “甲良神社的独生女,大坂雪生。是前六花队的一员对吧。莫非是正打算把同袍的古川七日给放走吧……?”

  “不,我只是在处理他的伤势而已。”

  雪生把脸探到嵌有铁格子的窗前,如此辨明到。

  “我现在就出去。”

  “不了。没有这个必要。光是协助潜逃这一点就足够形成你的罪状——”

  “队长!”一道声音盖过了蛭子的话。鹿岛和南天向这里跑来。

  “是我们给予的许可。如果这成为问题的话,责任也应该归咎于我们。”

  趁鹿岛在做说明的空档,雪生动身从押送车里下来。

  在走下车门前的台阶时,雪生回头看向七日。

  “古川君,不可以把歌留多牌撕下来唷。我也会试着和协会交涉看看,好让你尽量早得到释放。还有,这个给你。”

  说着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稀疏平常的风车。

  “我把它放这里了哦,有需要的话,就拿这个来当消遣好了。”

  雪生走下台阶,“大坂”七日对她的背影说道:

  “……那家伙即使是在‘六花的祸津神’之中也属于擅长走上前线的攻击型,而你过去是卫生兵。”

  “……你的意思是?”

  “等我过来。要是遭遇到她了,就给我撒腿就跑。”

  “嗯。没事儿的啦,古川君。”

  究竟是指不会战斗所以没事,还是指有胜过她的自信所以没事。雪生做出模棱两可的微笑,背身离开了押送车。

  X  X  X

  甲良神社的前殿深处有一个大厅,在那里祭祀着一尊小小的螃蟹像。

  四尊巨大的木像如同守护这只螃蟹的祭坛一样矗立着。这是以童话里有出现的四天王——四只祸津神为原型做出的木像。

  “唔喔——……。好大喔……”

  拉缇梅利娅还是原先的一身巫女装束,在祭坛前仰视着木像。黑尾鸥乖巧老实地站在她脚边,和拉缇梅利娅一样抬头仰望。

  这四尊祸津神比想象中的更加接近人类的外形。

  所以这可能不是对祸津神的样貌真实呈现,仅是根据传承进行模仿,创作而出形象。

  浩然举起的上臂,还有轮廓分明的腹肌。筋骨隆起的魁伟肉体,还有震慑观者的粗犷颜面。他们扭转腰部、张开手掌的姿势就如同金刚力士像一般。

  那个用粗壮手臂将石臼扛在肩膀上的石像应该就是石臼之祸津神了吧。像是释放着佛光一样张着翅羽的是蜂巢祸津神、浑身上下缠绕着火焰的就是栗子祸津神了。

  然后在最边上的木像,他长出魁伟的牛角、单脚踩在猴子的背上。那个恐怕就是牛粪之祸津神了。一只手冲着前方赫然大张,另一只手握着什么圆形的东西挥向四周,至于那个东西,十有八九就是牛粪了。

  “看呐、小咲咲。那家伙,即使是现在还能感觉到他要放招的气势耶……”

  牛粪之祸津神,他看起来比拉缇梅利娅所料想中的还要强悍。对上区区便便一定能赢,如此思量的自负令她羞耻不已。

  既然有着牛角,可见他本身是以牛为原型做出来的吧。

  “牛粪大人,吓人耶……”

  打死也不想和他对上。

  拉缇梅利娅正忘我地鉴赏木像之际,“喂,我说你啊。”有人对她喊话。一个巫女装束的中年女性对转过头来的拉缇梅利娅叱责道:

  “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你哪有空在这里愣神啊!手里没事干的话就给我过来帮忙!”

  “咦……?咦?”

  女性看来是把巫女装束的拉缇梅利娅误会成神社的人了,她把抱在手里的大量床单一把推过来。一边被人“快呀,赶紧铺赶紧铺”地拍打着屁股催促,一边在祭坛前的大厅里一张一张地铺上床单。

  “呜哇……。这什么情况。我这是在干嘛……?”

  拉缇梅利娅混在一大波巫女中,勤勤恳恳地劳动。“我不是巫女,而是吃了祈神,换装升格变成的滥竽充数巫女。”她试图向那个似乎是头领的中年女性如此诉说,但一靠近她就会被交付工作。

  不断有被袋子包裹全身的遗体被搬上铺好的床单。他们都是因轹神的袭击而产生的牺牲者。

  房间的处处都点着散发强烈香气的线香,祭坛的灯笼里闪着火光。

  看似神官的男性坐在祭坛前面,向螃蟹祈祷。

  “呐。那是在干什么呢?”

  拉缇梅利娅指着神官如此询问道,和她一次工作的巫女——在演舞的时候饰演“六花的祸津神”,看年龄应该在上小学的女孩子作出回答。

  “那是为了让死去的人们,其魂魄可以顺利成佛,而在做祈祷。……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没有人被吃掉。大人说,要是被祸津神吃了,他们的魂魄就会被祸津神囚禁,没办法成佛……”

  “嚯——。”

  “好啦,快工作快工作。还有一堆要干的活在等着呢。”

  拉缇梅利娅和巫女们分工合作,记录一个个排在地上的遗体之特征。以此为根据,来将来访的遗族们引导至遗体身边。

  轮到拉缇梅利娅的休息,她在社务所的开水房里说着“干活之后的茶点真好次~”之类的话,和巫女们说笑过之后,来到摆放在前殿前的长桌,开始接待的工作。

  向着前殿奔跑的雪生,用余光瞥到一名坐在接待桌后面,头上摆着一只黑尾鸥的巫女。

  “拉梅妹妹!?”她发出惊愕的喊声,跌倒了。

  “你、你在做什么呢!?”

  “呃……?只是在做接待而已啊……”

  “哇啊,已经适应环境了耶!让我吓了一跳。”

  雪生抹着因为跌倒而泉涌的鼻血,走上前殿的大厅。

  雪生的父亲在担任神官的同时,也是一名祈祷士。而且还蔚为名闻遐迩的大坂流之继承者。只要他以甲良神社神官的身份,为解开七日的拘束讲情,就有可能为情况带来有利的发展。

  雪生做的是这样的打算,但父亲却严厉地叱责他的女儿。

  “雪生。这件事难道比祈祷士吊念死者更重要吗?”

  他从排在祭坛前的诸多遗体上移开视线,压低音量:

  “这些人是这座小镇的住民。有不少认得出的脸吧。雪生,现在没有任何事情会比祈祷这些死者死后的安详更加重要。”

  被这么一说,雪生无言以对。她传达了 “六花的祸津神”的威胁这在迫近这座小镇和要警惕赤红头发的女子这两件事,便安分的离开的前殿。

  “单单一个我直接过去,想必也没什么效果吧。”

  身为前六花队成员的经历,在这个关头变成了障碍。在战场是救了众多士兵的六花队,在战后被当作是危险因素受到畏惧。染指禁忌的祈祷士。违抗命令的祈祷士。在战争时期是英雄,到了战后,作为战争犯罪者被抛进了监狱。

  之所以拘捕七日,其实就是受这层因素波及了也说不定。七日他是六花的弟弟,虽然他已经自立门户,但同样还是古川流。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喰神,这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六花。

  祈祷士协会恐惧“祸津六花”的再起。如此一来要释放七日一定很困难吧。

  “呜呜……。这情况岂不是很不妙嘛。”

  雪生一边快步走在咿轧作响的走廊上,一边如此诉苦。

  “应该没问题吧?”追在她身后的拉缇梅利娅优哉游哉地回答道。

  “那家伙很耐操的啦,要让他死可费劲了。”

  她的样貌已经回到了紫色连帽衫加短裙的形态。穿着中筒袜在走廊上滑的方式追在雪生后面,跟着从套廊穿上拖鞋的雪生,自己也跳到庭院里。

  “拉梅妹妹真的很信任古川君呢。来、给你拖鞋。”

  “才不是信赖咧。他的确很耐操不是吗?谢谢你给我拖鞋。”

  浑厚的云层照旧密布于这座小镇的夜空。这一夜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了。整座小镇沉没在黑暗之中。雪生带着拉缇梅利娅,走在被灯笼照亮的庭院中。

  “……古川君的确很强,但不是无敌的。刚才在押送车里看到他的时候,他连站立都费劲。左臂满目疮痍。他还说自己险些死了。”

  “真的假的!?轹神竟然有这么厉害?”

  “嗯——,毕竟是传说中的山之主嘛。根据我所听来的,他很大很大,肌肉鼓鼓的。甩动牛角发出嗡嗡的破风声,直冲而来!”

  “……诶?角?那个不是牛粪大人吗?”

  拉缇梅利娅联想起在前殿所见到的,长着可怖面孔的木像。

  雪生面带微笑的回答:

  “依代不是牛粪,是年代悠久的神轿才对。啊,不过那个神轿好像也是以四天王作为素材造出来的物品之一……。所以依代就是‘以牛粪为原型造出的神轿’?这么说没错吧?”

  “还能有这样的神轿!?我为牛粪大人的影响力钦佩得五体投地……”

  ‘以牛粪做模特的神轿’就能强到把七日逼至濒死的地步,那“牛粪”本人究竟会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啊。拉缇梅利娅浑身颤栗不止。

  “嘛啊,总而言之,至少在古川君被释放之前,得要由我从‘六花的祸津神’手中保护这座小镇的人们才行。必须要尽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呢。”

  走到庭院一隅的雪生,洒下小布包。布子裂开,《界》字像烟一样升起来。那和在祈神所在的院落中,用于关住拉缇梅利娅的东西很像。

  “啊咧……。结界?我又被关起来了?”

  “这次的这个正相反。是为了阻止祸津神进来的结界。我要把这个神社设作据点。拉梅妹妹要小心不要走到外面去喔。不然就回不来了。”

  相同的小布包像是包围住这个院落一样设置在四个角上,彼此用线连起,立起一道宛如极光般的透明薄墙,以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度横向展开。

  “喔噢……”

  这墙的高度、长度之规模,都和包围祈神之院落的墙有着云泥之别。极光之墙在闪烁了一次光彩后,就变得再也看不见了。

  “好了,我们回去开作战会议吧。”

  在雪生的工作告一段落,旋踵返回之际,“雪生”拉缇梅利娅在她的正面叫住了她

  “……抱歉,雪生。我玩得太忘我了。她好像就在附近。”

  拉缇梅利娅屹立着,侧耳倾听以探索周围气息。

  “在附近……是说‘六花的祸津神’吗?……幸好有事先设好结界。没关系的,这个结界很强力,即使是‘六花的祸津神’——”

  雪生努力地对她挤出微笑,不过拉缇梅利娅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继续搜索着气息。然后她霍然转向背后。

  转向有尸体往里搬运的前殿。

  雪生的微笑消失了。

  “是在结界的……里面?”

  X  X  X

  嗞……,遗体袋的拉链从内部,被一点点地拉开。

  其中一个排列在巨大大厅的尸体袋里,一具尸体迟缓地直起身。婀娜的女性纤纤身躯,还有长长拖下的赤红头发。

  装扮成尸体的莉可丽丝,伸展手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嗯——……。身体都吱嘎作响了耶。”

  她随后悠然地站起来,手支在腰上环顾大厅。

  “……话说甲良神社有够松懈啊。不是说这儿是祈祷士的老巢吗?”

  身高就像是欧美人一样高挑,从热裤中伸展出的腿也十分修长。没有袖子的休闲风衣服展露出白皙肩头,手臂抬起的时候还可以从腋下窥伺到胸部。

  最具特征的便是那一头长至靴子,如火焰燃烧般的赤发。吸引眼球的那抹赤红在肃静的大厅里,显得未免太过显眼。

  不久就有人手指指向她,“是赤红头发的女子!”地大声喊道。

  赤红头发的女子在祭典开始之前就被人目击到过。从几日前就开始四处徘徊,还进入了无人涉足的山之森林一侧。说她是观光客却总觉得形迹可疑,如是传言正口耳相传开之际,就发生了刚才的轹神的袭击。

  赤红头发的女子是最需要注意的人物,镇上的所有人几乎都产生这样的认识并开始加以警惕。

  沐浴在为数众多的视线之中,莉可丽丝用手指过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开始数数。为悲伤而消沉的遗族们、吊唁者、身着巫女装束的祈祷士。

  “七、八、九——”

  “你就是,‘六花的——’。”

  莉可丽丝回头看向站起身来的雪生之父——神官。

  “算上你也就刚好十人吗。不够呢。”

  霎时,赤色的头发宛如拥有意志的另一生物一样在大厅中伸展、扩散而开,接连刺穿众人的身躯。妇人发出惨叫坐倒在地,少年张皇逃窜,赤红的发丝毫无宽恕地袭向他们。

  “咕哈啊……”

  腹部遭到贯穿,呕出鲜血的神官,颓然屈膝跪倒下来。

  莉可丽丝用头发从之前装着自己的袋子中取出两个塑料油桶。莉可丽丝用头发悬吊着它们,站在神官的面前。

  “这可是献给死者的复仇之战耶,祈祷士。老子我中意的玩具可是被烧掉了。”

  发丝盘卷蜷曲,莉可丽丝从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她投出的装有灯油的塑料油桶,扔在了祭祀四天王像的祭坛上。在投出的同时弯卷头发,卷住塑料油桶。被紧绞的塑料油桶应声破裂,迸出的灯油洒在祭坛之上。

  灯油的气味飘荡,神官奄奄一息,他看向莉可丽丝。

  “你究竟……做什么?”

  “还用问吗,杂碎。当然是烧了它呀。就像阿七做的那样。”

  擦燃火柴,为香烟点火,吐出的烟徐徐地飘散。

  稍作休整后便旋踵离开,随手把火柴一扔。

  祭坛轰然窜起火焰。火扬起黑烟,火势在转眼间延烧开了。

  背向被业火灼烧的四尊木像,莉可丽丝放出高亢的大笑声。

  悠然地横跨遗体排满的大厅而过,在前殿的入口驻足。人群已然逃走,她环视杳无人烟的院落。

  “好喽……。老子我那可爱的妹妹究竟在哪儿——”

  吐掉香烟寻找拉缇梅利娅。

  从熊熊燃烧的祭坛方向感觉了,她的气息。

  “父亲!”

  雪生推开隔扇冲进里面,飞奔至倒在祭坛前的父亲身边。

  拉缇梅利娅仰视燃烧的祭坛。陷入火海的祸津神之像映于她的眼瞳。

  “怎……怎么烧起来了……!”

  牛粪之祸津神的木像被包覆于巨大的火焰之中。之前让她万般恐惧的可怖面孔,如今感觉像是正在坚忍着热度。

  “该怎么办啊,雪生!牛粪大人他……!”

  而雪生则是将歌留多牌贴在父亲身上,为治疗分身乏术。

  “嗨,喰神!你就是‘拉缇梅利娅’?”

  莉可丽丝在大厅的入口处大声呼唤。

  回过头来的拉缇梅利娅之眼眸中,涌流出高涨的斗志。还能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润湿。

  “……这个是你干的好事?”

  “没错啦。我是栉结神莉可丽丝。想死你了耶,我的妹妹。我从海德兰大姐那里听说了哟。原来你一直和阿七待在一块啊。”

  拉缇梅利娅把头顶的黑尾鸥捧起,“退到一边去”地说着,放在身旁。

  莉可丽丝向着大厅的中央移步,伸展双臂的动作看起来着实亲和。

  “老子我最烦磨磨唧唧的了。所以开门见山的说了喔。你给我来做我们的同伴。”

  已然飞身趋前的拉缇梅利娅对她充耳不闻,向莉可丽丝的头部祭上一记回旋踢。

  在脚趾甲就要触及莉可丽丝脸颊——的前一刹那,赤色头发化作盾牌,挡住拉缇梅利娅的踢击。

  “喂?你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

  “你难道不会看人脸色吗?我这是在说我不干!用脚说的。”

  虽然惯用脚被缠住,拉缇梅利娅还是在被悬吊在半空的状态下扭转身躯,为了够着莉可丽丝的上半身而挥舞手臂。

  头发为了防御而卷曲。嘶啦,应声被切断的赤红头发飘落。

  “啧……。喂,混蛋……你竟有种弄断老子的头发。”

  莉可丽丝弯卷头发,将拉缇梅利娅的身体砸向榻榻米。

  “诶呦……!”

  榻榻米掀飞,遗体袋弹起。莉可丽丝没有放开拉缇梅利娅的脚踝。把她的身体从榻榻米上吊起来、来回挥动,再砸向支撑大厅的巨大黑柱子。

  柱子被粉碎,拉缇梅利娅身体后仰。

  “呀,嘎啊!”

  “嘿!嘿!可别就这么被玩坏了哟!”

  莉可丽丝挥动着拉缇梅利娅,在大厅处处破坏。她的表情俨然一个挥舞玩具的孩子,浮现着笑容。

  一开始,拉缇梅利娅还蜷起身体,做出防御的姿势,但离心力剥夺了体力,在重复好几次的冲撞之后,她渐趋脱力。

  然而莉可丽丝依旧没有意向放开拉缇梅利娅。拎住右脚踝使其倒吊,将暴露内裤的拉缇梅利娅吊在自己眼前。

  “怎么样?我再来问你一次喔。快成为老子的同伴。”

  拉缇梅利娅用眼睑肿胀的眼睛直直瞪视莉可丽丝。

  “去死……!”

  “咯咯!好家伙。大丈夫一个啊。”

  由自如控制头发的能力——“发缲”所策动的猛攻持续不止。

  再这么下去拉缇梅利娅就会死掉——不知道黑尾鸥是不是产生了这个想法,“喵呀啊”它伸展翅膀,用鸟喙戳击莉可丽丝的后脑勺。

  “别过来,小咲咲!”

  “啊啊?”

  注意到黑尾鸥的莉可丽丝运使头发将黑尾鸥扇飞。

  “这鸟好身手啊。居然让老子我吃了一击!”

  黑尾鸥在榻榻米上滑行一段便倒地不起,赤红发丝之雨随即向它的身体落去。霎时,发尖贯穿了前来保护黑尾鸥而从旁跳出的拉缇梅利娅。

  “咕啊啊……”

  拉缇梅利娅的皮肤被刺破,从全身涌出的大块血水,在黑尾鸥的雪白羽毛上缀以赤色的斑点。

  “咕喵……”

  “快,快跑一边去!你还没到要被吃的时候!”

  被拉缇梅利娅厉声怒吼后,黑尾鸥伸展翅膀,向前殿之外飞去。

  拉缇梅利娅被头发举起来,再次被腾空吊在莉可丽丝面前。

  莉可丽丝脸旁的头发卷成一束,化作一匹赤红之蛇的形状。蛇在拉缇梅利娅的鼻尖前,大开血口嘶声示威恫吓。

  “可别以为这只是头发做的蛇喔?这家伙可是有毒的。不想被咬就乖乖变成我的同伴——”

  “都说了,我不干!”

  蛇一口气咬上拉缇梅利娅的脖颈,两颗牙齿刺破她的皮肤。

  拉缇梅利娅瞠大眼睛,身躯反仰。有异物混入体内带来不适感。

  “唔啊啊啊啊……!”

  “就说吧。是你自己有错喔?我分明待你那么温和了欸……”

  这时,莉可丽丝的脚下倏然扭曲。平衡被破坏,脚步踉跄。

  “……啊?”

  环顾四周,只见祭坛在燃烧的景色正扭曲着。被火焰包覆的木像、脚下的榻榻米,大厅里的一切都弯弯曲曲。眼前被吊着的拉缇梅利娅、甚至连自己的手也变得扭曲。

  “这是闹哪样……”

  呕吐之意翻腾上涌。因头疼而按住额头,低伏的视线前方——只见一只陀螺正在榻榻米之上旋转。劲力十足地转啊转,同时散逸出《回》的字样。(译注:“回”在日语中是“转”的意思)

  回、回、回、回、回、回、回……。大小不一的《回》在半空中散开、消逝。

  ——是那东西在搞鬼吗——?

  莉可丽丝用头发铲除那只陀螺,而她的背后,赫见雪生用巨大槌子向她迎头挥下。

  那是用来打落达摩人偶的木槌。不过却大到必须让人仰视的地步,打击面上散逸着《打》之文字。敲打的对象也不是达摩木偶,而是祸津神。

  激烈的打击声轰响大厅。被木槌打飞的莉可丽丝猛然撞上燃烧中的祭坛。

  “拉梅妹妹……!对不起,我来这么晚。”

  在雪生将父亲交付给社务所的巫女,吩咐她们离开神社后,便带着腰包赶回来了。她立起木槌蹲下,抱起倒地的拉缇梅利娅。

  不知道是被咬而带来的冲击、还是中了毒的缘故,拉缇梅利娅正淌着涔涔黏汗,“啊啊啊啊”地叫喊。她剧痛的神情令雪生的脸皱起,她紧握住那只颤抖的手。

  “对不起,要是能早一步来帮助你就好了……!”

  木像吹出火星应声倾倒,雪生抬起头。

  “……这游戏还挺有乐子的呢,雪生。”

  莉可丽丝不过多久便站起来,从火焰之中现身。举起烧焦的无数发梢,其尖端指向雪生。

  面对直逼而来的头发猛攻,雪生把拉缇梅利娅拉过来抱在怀里,伏下头。

  然而——在头发触及雪生身躯瞬间,“啪锵”发尖被不可视的墙壁弹开。

  “哈啊……?”

  定睛一看,小布包如包围着二人一样放置着。那是在莉可丽丝复活的同时所扔下的。四只小布包升起《界》字,结界像是将其联结一般展开。

  “哈哈……。明明是个弱鸡,却偏爱耍小聪明呢,你丫的雪生。”

  雪生一边抱紧为毒而备受痛苦的拉缇梅利娅,一边思索下一步行动。

  这是自战场以来,暌违许久的与“六花的祸津神”间的对峙。其强悍果然是压倒性的。面对区区数人就能扭转战局的力量,自己没有可能取胜。

  要是遭遇到她了,就给我撒腿就跑——。她回想起七日说过的话。

  要赶紧逃、要赶紧逃——。雪生的额头渗出汗水,拼命思索着逃跑的方法。

  带着身为捕食者的残酷笑容,徐徐迈步的莉可丽丝,俯视着颤抖不已的雪生。

  “雪生……我记得你总是躲在六花的身后对吧。在后面一直~挂着张担心的表情。什么这么做危险啊、小心点啊。这些话是因为自己不战斗才说得出口对吧。”

  雪生的大脑停摆了。

  “……啊啊,我想起来了耶。老子我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超讨厌你了。”

  “要说的话,我、我也是——”

  雪生抬起头。对啊,刚才在院落里,自己向变身后的拉缇梅利娅许下的是什么愿望。我不是已经厌恶了只是在一旁呆看的自己了吗。不是期许自己能强大到足以立身于七日的身边了吗——。

  “我不也是,从以前开始,就对你们这群家伙……!”

  莉可丽丝的赤红头发做出蛇的形状,蛇行着徘徊于结界的周围。

  隔着薄薄一层透明之墙,雪生用盈满力量的视线,瞪视着吐出舌头、虎视眈眈的毒蛇。

  X  X  X

  呼——,吹出一口气,风车“咯啦咯啦咯啦……”回转着。

  雪生说,拿这个消遣,但即使身处没有其他娱乐的牢狱中,让他不停玩这个东西也是强人所难。

  从嵌有铁格子的窗户向外窥视。高高耸立的重重树影包起押送车所停驻的停车场。七日根据所看见的风景,确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据雪生所言,这里是位于参拜之路入口的停车场。位在山麓处的这个地方,除了押送车等和祈祷士有关联的车辆外,还有警车、医疗车,甚至还有铲车一类的重型车开进这里,可能是用于营救瓦砾之下的人吧。

  触目皆是启动中的发电器,照明灯将停车场照得晃眼,看来是打算彻夜地工作吧。

  这是一个忙碌的夜晚。祈祷士、警察、急救医疗。还有其他穿着各种工作服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这一情况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唯有警备队队长的蛭子,寸步不离地待在押送车旁边。

  坐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古香古色的椅子上,喝着摆放于圆桌子上的红茶,好一派自在模样。

  “……我说你,看起来闲着发慌啊。”

  把脸凑近铁格子,七日向蛭子搭话。虽然被玻璃窗堵着,但可能是为了通风,这里开有缝隙,所以声音传得出去。

  “也不尽然。我正忙着监视你呢。”

  “嘶嘶”蛭子吮饮茶杯里的红茶,优雅地翻阅杂志。

  明明是晚上却带着太阳镜,他真的有把报导的文章读进去吗?

  “真的哦。……我闲得很。和我说说话呗。”

  “哈。真吓到我了。你是那种话多的男人来着?”

  七日感到讶异。这个男人格外饶舌,感觉他意外地熟识自己。明明只是在刚刚的战斗中说过那么两三句话,那究竟能懂得有关七日的什么呢?

  “快到这儿来呀,队长。别老呆在那种不见光的地方呀。

  “我偏不呢。我害怕你。天知道一过去会被你做些什么。”

  “我可是被戴了手铐喔?”

  七日举起双腕,响起手铐“锵啷”的声响。

  蛭子依旧将视线放在杂志上,用“啊啊”的回应敷衍。

  “我还受了伤喔?”

  “只要你还有气,我就感到不安。”

  “……连白雨也不在身边喔?”

  “就算没有也一样可怕。我啊,还有点点同情那头牛呢。”

  “……是哦。”

  “就算没有”,这句话有蹊跷。这说法就好像在说拿到白雨的七日会更加可怕。身为祈祷士的蛭子,为何会畏惧白雨?

  周围的人忙得更加不可开交了。侧耳听着路过的人群声音。说的话有关通信车受到的袭击,好像出现了死者,遗体被吃了,是祸津神的作为。提高警惕!提高警惕!

  “……”

  周围的骚乱事不关己,蛭子在闲适地喝红茶。特意来到野外照明照不到的车子阴影处。看的好像是电影杂志。

  “……好薄情嘛,海德兰洁尔。即使和我聊聊电影的话题,我也不介意喔。”

  “呵。不是说不和祸津神聊电影——”

  蛭子把话吞回去,站起身。

  摘下太阳镜的右眼,放出青紫的光。

  “……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就在刚才。”

  “套我话是吗,挺能干嘛。”

  “没啦,再继续演呐。为什么在这个有大惨案发生的现场里,队长在优雅喝茶呢?”

  “原来如此,应该喝得豪爽一些吗。毕竟是男的嘛。”

  “不不,问题不在这里好吧。”

  这家伙也在奇怪的方面缺一根筋。在微妙的点上和拉缇梅利娅如出一辙,可见果然是继承了六花之血的祸津神。

  “……‘六花的祸津神’跑到这个祭典上来有什么目的?”

  “目的不在祭典。是你。为了见你才来的。”

  借取蛭子身体的海德兰洁尔眯细仅睁开了一只的右眼。

  “这个甲良神社里,有大坂雪生在对不对?只要让她稍微瞥见一点‘六花的祸津神’的踪影,情报就会传到你那里去对吧?我就想,你一定会过来的。”

  “又是你策划的吗……”

  “怎么样,怎么样?有好好享受吗?”

  海德兰洁尔用蛭子的脸做出微笑。七日带着满满的厌恶感回答:

  “超没劲儿欸。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你特意跑过来让我劈你的吗?”

  “啊啊,说错了。正确来说,与其找你,应该说是找喰神有事。”

  “……拉缇梅利娅?”

  “我想再一次正式地迎接她成为伙伴呢。我把她的事情告诉莉可丽丝之后呢,她就像一团烈火一样怒气冲天。喰神姑且也算是从六花身体里诞生出的‘六花的祸津神’对吧?她就说自己无法忍受我们可爱的小妹妹被人类饲养。”

  “……你不也一样被饲养过吗?”

  “是我们开恩,陪在六花身边。祸津神就应该待在依代旁边才行,有错吗?”

  身边的男子把椅子拉过来,海德兰洁尔重新坐上去。

  “要和喰神交涉,你就是障碍。所以就让轹神来作乱,然后趁机把喰神拐跑,本来的计划是这样的……”

  诱拐拉缇梅利娅原本是海德兰洁尔的任务。Jack(驯服)年轻男子的视野,和怪变神一起靠近,结果被雪生拉着手跑掉,跟丢了她的踪影。

  “……你制定的计划都太嫩了呢。蛋蛋侠的时候也一样。你想想,是挺粗糙的没错吧。我猜你就是不会收拾自己房间的那类人吧?”

  “有空收拾,还不如把房间丢了算了,我就是这类人。也罢,单看结果,还不是成功把你和喰神给拆开了吗?”

  “然后呢,你就找个人来监视然后就出去了?”

  “啊啊。现在是莉可丽丝正在交涉中呢。对象就是你那重要的拉缇梅利娅喔。”

  站在桌子旁边的大块头男子悄悄将茶壶端起来,在蛭子放好的茶杯里倒茶。既然蛭子是海德兰洁尔,那么这个大块头男子就是怪变神变化出的形态了吧。以“黑影”作为依代的怪变神受不了光芒。所以才会躲避照明而站着。

  “海德兰洁尔,你态度有够不干不脆的呀。不要做交涉那样拐弯抹角的勾当,直接来掠夺那家伙的依代试试呀。我都被逮捕了,现在不就是大好时机吗?”

  海德兰洁尔翘起小拇指提起茶杯,目中无人地露出讪笑。

  “呵呵。我可不会接受你的挑衅,阿七。我有说过才是。靠近你,我害怕!”

  “……你在拽什么嘛。”

  “既然被逮捕了,那自然是好事一桩啦。就给我在这里乖乖等着好啰。对付你的工作就交给莉可丽丝和喰神来做好了。”

  “我是不觉得那家伙会和你们凑一块儿就是了。”

  “是~是~,了不起的自信呢。要是不跟我们一块儿,大不了就杀了她嘛。”

  毕竟会碍事嘛,海德兰洁尔最后补充一句,继续开始阅读杂志。在之后,无论七日怎么搭话,她都贯彻无视的方针。

  七日束手无策,坐到床上,确认身体的情况。虽说有雪生的歌留多牌治愈,左臂还是无法如意使唤。

  咯咚。有什么东西撞在于海德兰洁尔相反一侧的窗户上。

  在铁格子外侧的窗沿上,满身是血的白色之鸟,张开翅膀倒在那里。

  七日靠近过去之后,它立起脑袋“……咕喵”孱弱地鸣叫一声。一根叼在嘴上的蓝色发饰随之掉落。

  “黑尾鸥……?”

  会出现在大山深处的黑尾鸥,能想到的只有一只。

  黑尾鸥用鸟喙衔起掉落的发饰,试图从窗户的缝隙中,越过铁格子送给七日。那个拉缇梅利娅平常所戴着的发饰,现在就和黑尾鸥一样被血液沾湿。

  “……看来是劝诱失败了呢。躲开一点,咲。”

  七日对雪生送给他的风车吹气。

  “咯啦咯啦”地开始回转的风车上,汉字《爆》倾巢而出,转眼又消逝。爆、爆、爆、爆……。七日将回转中的风车向着押送车的后方掷去。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押送车的后车门应声被吹飞。

  海德兰洁尔吓得站起身,凝视着滚滚攀升的烟雾。

  “什!?什、什、什……!?”

  从海德兰洁尔的死角处迂回而至的七日,间不容缓地用手臂绕过她的脖子。

  “嘎啊……!阿七!?”

  见到海德兰洁尔陷入危机,大块头男子高呼喊,“大小姐!”。

  “不许动!想要让这家伙的眼珠子被掏出来吗?”

  七日用茶勺对准蛭子的右眼——海德兰洁尔的右眼,厉声呐喊。然而海德兰洁尔毫不动摇,高亢地笑道:

  “你真是愚蠢,阿七。这具身体是由祈祷士借来的。只是使用了‘视野Jack(驯服)’而已。眼珠也一样是这家伙本人的东西。要是你不在意的话,就尽管把它掏出来吧!”

  “……啊啊?你之前不是把自己的依代埋进别人眼窝了吗?”

  “那是因为怪变神没有眼球啦。我不得已只能像那样把眼球埋进去了。但是不过换成人类不就有眼球了嘛。我就是把那个借来用罢了——”

  “又是躲在哪个地方隔岸观火是吗?你个卑鄙小人。”

  “我随你怎么说去。我可是‘覗’神。……很想要手铐的钥匙对吧?阿七。”

  海德兰洁尔取出钥匙串,扔向怪变神。

  “吞了它!老伯!”

  大块头男子张开大嘴,嘶溜溜地伸长的舌头接住了钥匙串。

  七日无暇制止,钥匙串就这么“咕咚”一声被吞了进去。

  “混蛋……!”

  “好啰,我就不耽搁您,先走一步。老伯,拜托你把他拖住喔——”

  说完,“视野Jack”便被解除,蛭子的右眼闭上,力量顿然尽失。

  七日放开缠在蛭子脖子的手臂,与怪变为大块头男子的怪变神展开对峙。

  “嘎嘎嘎……!还想打开那副手铐,就必须打倒老朽才行喽……。但是你该怎么办?被手铐铐着,连剑也没有,实在不觉得你还能打倒老朽我呢。”

  “……你不是已经被拉缇梅利娅打倒了吗……?”

  “只要有黑暗在,便能复苏,这就是所谓以‘黑影’作为依代诞生的怪变神。”

  老伯荡下圆肥黏润的舌头给他看。它的身体的边缘悚然地蠢蠢蠕动,轮廓扭曲。变出的影之触手弯卷,眼看随时都会扑袭而来。

  “啊啊,是么。那拜了。”

  七日放弃了手铐的钥匙,旋踵转身飞奔。

  “嗯!?你竟然要逃跑吗?”

  “碰上怎么斩也斩不断的家伙还怎么玩啊。等到了白天再找我吧。”

  “停步,你个蠢货!别逃!”

  “……我的逃跑功夫还没有你那‘大小姐’来的厉害就是了……”

  七日助跑跳起,用手铐挂住野外照明灯,将其勾倒。用它的强光照射紧追在后的怪变神。

  “噢噢噢噢噢……!”

  暴露在光芒中,怪变神用手臂作盾牌挡在身前,苦闷挣扎着。七日乘机奔向笔直小路。因为被扣上了手铐,封印了祈祷术,所以没办法召唤拉缇梅利娅。只能直接赶往拉缇梅利娅身边。

  听闻爆炸声,祈祷士们开始向停车场聚集。得知发生爆炸的是押送车,怒吼声响彻现场。“他逃跑了!”“给我搜!”“无论如何也要抓他回来!”

  放跑一度抓到的罪犯,这将有损祈祷士协会的威信。更别说这次逃跑的还是前祈祷士。为了涤除祈祷士业界的污点,祈祷士们到处奔波。

  七日穿梭于车子的阴影之间奔跑,突破了停车场。

  “喂喂,这里怎么烧起来了……”

  夜空被火光照得通明。从通向神社的笔直小路入口处仰视所遥望到的彼方——甲良神社在山间窜出冲天火舌,熊熊燃烧。

  “是那里没错吧,咲。”

  向放入浴衣胸襟中的黑尾鸥寻问。“咕喵”的叫声所作出的回应究竟是不是表达肯定不得而知,不过既然那里有发生战斗,拉缇梅利娅和莉可丽丝恐怕就在那座神社里。

  ——“古川”

  正当七日走过坡道的一小段路之际,两名年轻祈祷士唤出他的名字,挡在七日的面前。他们是鹿岛与南天。

  鹿岛绷紧的眉间皱褶紧蹙,本着严峻的表情问道:

  “……你是要树祈祷士协会为敌吗?”

  “既然要阻挠我,那自然会变成敌人吧。”

  处在要尽早赶往神社才行的节骨眼上,却不见鹿岛有让出道路的想法。

  “……古川,我——”

  “谁管你。”

  七日夹带着怒意地出声盖过鹿岛的话语。

  “不管你想说什么想道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快让开吧,我正赶路呢。”

  “是要去甲良神社是吧。为什么……?现在上面发生了什么……?”

  “别来问我啊。我不都说过和你没关系了吗。自己调查去。”

  要是妨碍我,大不了就打倒了你们前进。冲着面向两人迈步的七日,“你把祈祷士——!”鹿岛开口纵声呐喊:

  “你把祈祷士……还有警察、祸津神全都树做敌人,即使如此也要去吗?”

  “当然要去。有人在等着我呢。我是说大概。”

  “是有人在那里等你对吧……?既然让身手如你的人焦急到这个地步……想必是相当重要的人对吧……”

  “你想怎样啊。要是想阻止我的话,就快点放马过来吧。我有说过我在赶路吧。”

  “不是的……我只是,开始有些羡慕那个人罢了。”

  “咦……?”

  不仅是七日,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南天也“咦……?”地出声,看向鹿岛。察觉到微妙的气氛,鹿岛连忙挥手。

  “啊,不是的……没有奇怪的意思。别误会了。能够让打倒山之主的你都为之如此焦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我只是这么想了想罢了!”

  “哦噢……。我刚才就焦急了一下耶。”

  “我懂了。啊,应该说,我是还不知道个中原因啦,但是古川!把这个那去吧!”

  鹿岛所递出的,是一柄收入剑鞘的白雨。

  “是队里的备用品。没有这个你会不方便办事对吧?”

  “……这样好吗?我现在岂止是一般民众,而是一个越狱逃犯啊。祈祷士把白雨提供给这样的人,要是事情暴露了,可不是区区停职减薪就能了事的。”

  “‘没必要一板一眼的。去扪心自问。’这句话是你说的。而这就是我做的回答。去吧。我不想逮捕你。”

  “……就凭你也逮捕不了我好吧。”

  七日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接过白雨,只拔出刀身根部打量刃部。宛如新品的刀身在灯笼的光照下熠熠闪动。

  “古川。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钥匙。”

  七日抬起双臂,锁链鸣响一声“锵啷”。然而鹿岛悔恨至极似地摇摇头。

  “抱歉……。钥匙在队长手里。没有备份。”

  “那么,把鞋子给我。”

  一看才发现,七日现在还是裸脚状态。鹿岛神情顿时豁然开朗,“那么这样好了”地说着,解开自己靴子的鞋带。南天一掌拍上他的后脑。

  “蠢货。你的尺寸对不上的吧。把我的拿去吧。”

  身高更高的南天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并拢放在七日面前。

  这时,从七日背后响起“是祸津神!”的喊声。回头一看,停车场的黑影巨块包围了祈祷士们。黑影的中央有着龇出的牙齿。丝毫不留意周围的祈祷士,只冲着七日一人的身姿狂吠道:

  “老朽不会放你前去大小姐那里。古川——!”

  老伯的全身上下生出无数影之触手,它们就如同昆虫的虫足一般活动,踹飞祈祷士们,来势汹汹。

  “……原来如此,海德兰洁尔也在神社啊。这样就好办了。”

  七日咕哝着。鹿岛和南天擦过他的两侧,挺身趋前。

  “这里由我们顶住。快去,古川!”

  “虽然不知道能撑到什么地步就是了……”

  “……”

  两人的声音在颤抖着。七日向他们的后背发出忠告。

  “……那是以暗影作为依代的‘怪变神’。是斩不了的。”

  “……即便如此,它还是祸津神。”

  鹿岛和南天定睛注视着逼近过来的怪变神,拔出插在腰间的白雨。

  “从神的肆虐之中保护人类,为平息灾祸而献上祈祷。这就是祈祷士……!这次就来让我们守护吧。古川。”

  身着制服的二人背后,绘有红日正中写着《祈》字的祈祷士之印。

  看着这抹背影,让七日稍微会想起了六花。让白色的羽织翻飞,凛然地屹立于战场的六花之背影重迭在他们的背影上。

  “……你们可别死了。”

  留下短短一句话,他纵身奔上笔直小路。

  随即,抡起白雨展开突击的二人之怒喝响彻天际。

  X  X  X

  遗体袋的拉链由内侧被拉开,海德兰洁尔直起身。

  紫阳花花纹的艳丽浴衣。左眼戴有眼带的海德兰洁尔之本体,就和莉可丽丝一样,藏身于遗体袋之中。

  从“视野Jack”中恢复后,基本都会感到身体掏空。每逢长时间脱离身体之类的情况时,就更是这样。在视野Jack时还鲜明的意识被蒙上一层朦朦薄雾,陷入梦做到一半就醒来一样的感觉。恍恍惚惚地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用浴衣衣袖拭去口水。

  睁着依旧沉甸甸的眼睑环顾周围,发现这里是遗体袋散乱一地的大厅。在其中央有莉可丽丝和抱着拉缇梅利娅的雪生正对峙着。看样子是发生了某些事故,不过总之入侵院落的这一步是成功了——正这如此想着,海德兰洁尔的身躯泛起一阵颤栗。

  “?”

  并不觉得冷。不如说很热。发烫。转头向后,巨大的木像近在眼前,轰轰燃烧着。火焰甚至升到了天花板处,在周围一圈漫开。

  不知道是不是被卷入了雪生和莉可丽丝的战斗而被打飞,只见一路滚到祭坛近处的装着海德兰洁尔的遗体袋之上,已经燃起了火星。

  “唔喔喔!这不都已经烧起来了嘛!”

  海德兰洁尔一下子清醒过来,用衣袖拍灭袋子上的火焰。

  “莉可丽丝!为什么不照应照应我的身体!”

  抗议的语气中注入了怒火,而交战中的她却回以敷衍的回答。

  “老子也很忙的好吧,海德兰大姐。”

  蜷曲赤红的头发,其发梢将掀起的榻榻米上举。

  雪生的结界是用来阻止祸津神进入的。将试图侵入的祸津神弹飞出去。只限于,是祸津神——。

  莉可丽丝扔出的榻榻米没办法用结界来防御。榻榻米有如手里剑一样回转,直取雪生的头顶。然而雪生早已预料到莉可丽丝的这一招。

  雪生抱着拉缇梅利娅向后跳,从结界中跃出来。榻榻米立直地插在她刚在身处的地方。

  “总算是从结界里出来了呢,你丫个胆小鬼!”

  赤红头发像是包围雪生一样迫近。一出结界就会成为头发的饵食。然而就连这一情况也依旧在雪生的料想之中。从腰带间掏出翁仔标(注),拍向着脚下。(译注:翁仔标是一款游戏,首先,用自己的牌往对方的牌附近打下去。若把对方的牌打开、打翻、或是自己的牌掉入对方的牌底下,便算赢了)

  磅嗡——!从翁仔标中散逸出的文字是《风》。爆发出的冲击波紧随着震耳欲聋的破风声而至。包围在大厅的火焰烧得旺上加旺。

  翁仔标的冲击掀飞一张又一张榻榻米,遗体与海德兰洁尔滚呀滚。

  莉可丽丝把头发刺在地板上,承受着冲击。余烬和火星翻卷而起,模糊了视野。这时响起雪生的声音。

  “趁现在!快走,拉梅妹妹!”

  “逃你个头啊,死杂碎!”

  投身于盛怒之下的莉可丽丝扭动赤红的头发,贯穿了雪生的后背。一万根、两万根仍不见消停,盘成一束的,抑或是扩散为无数的蜿蜒赤发,接连不断地刺入雪生的身体。

  “……不会逃的。再也不会。”

  这一道声音,就来自背后。本应该逃向前殿之外的雪生,此刻却迫至莉可丽丝的身后。

  “哈……?”

  成为赤发食饵的“雪生”,“砰”地一声放出烟,变成巨大的稻草人。代、代、代、代、代……。上面还挥散着雪生使用的玩具所特有的汉字——。

  雪生用指尖捏住的风车的手刺入莉可丽丝的身体。

  爆、爆、爆、爆……。风车在莉可丽丝的侧腹爆炸,将她的身体吹飞至前殿的外面。在石板上翻滚的莉可丽丝之身体卷上了熊熊烈火。

  “好嘞……!”

  抱起之前放平躺在地上的拉缇梅利娅,自己一行人也从前殿跑向院落。

  门帘和柱子都在燃烧,天花板垮塌了下来。前殿已经撑不住了。

  雪生跳入院落,前殿旋即响起轰鸣,崩解垮塌。冲击让沙尘飞扬,瓦砾撒落院落之中。

  雪生为了保护拉缇梅利娅而俯身盖住她。

  不久,倒塌的冲击平息,粉尘随夜风消失。

  “拉梅妹妹!振作一点!”

  抱起来的拉缇梅利娅全身瘫软。脖子和手臂无力地垂耷着,汗流满面,呼吸急促,双眼紧闭。

  “这是最后的一张了。得靠这个想办法让她恢复一点……”

  雪生掏出夹在腰带间的歌留多牌。虽然不知道莉可丽丝的毒究竟是什么,但应该可以遏制体内的破坏,哪怕一点也好。

  正要把歌留多牌贴向拉缇梅利娅的脖颈,霎时,手腕被无数的赤红头发刺入。鲜血飞洒,短短一瞬间,头发就缠住雪生的手腕,奋力地紧绞。甚至无暇感觉到疼痛,她的手腕便连同歌留多牌一起被斩落了。

  “咿——”

  陷入哑然的雪生之身躯,又被几万根之多的头发贯穿。

  白色的巫女装束,被飞溅的血沫渐渐染成红色。

  “吸……咕啊……!”

  雪生全身被刺破,身体被固定于空中。

  雪生模糊的视线前方,被烧焦的莉可丽丝站了起来。

  “怎、怎么会……”

  腹部烧焦、衣服也破了,不过莉可丽丝并没有死。头发扫去火焰,燃烧的头发被新长出的头发替换,伤害被抑制在了最小范围。

  “……头发永远都会生长下去,这固然是好事啦。……但是啊,很痛的欸!”

  莉可丽丝向前伸出头发,盈满怒气的翻白眼狞视着雪生。

  “这好歹也是老子我的依代……。被斩被烧,都是很痛的耶。”

  果然应该把逃跑优先考虑的吗。

  雪生虽有一瞬间心生悔意,但即便试着逃跑,结果恐怕还是一样。

  从“六花的祸津神”手中是逃不掉的。事到如今,她总算是充分体会到了在战场上与她们相遭遇的敌军们的心情。

  自全身流出的血液,淌过足袋(注),滴落于石板上。(译注:指分趾的袜子,巫女穿的都是这个)

  血流过度。身体已经动弹不了了。

  至少要把那张最后的歌留多牌,能把捏在左手的歌留多牌用在拉缇梅利娅身上也好啊。雪生为悔恨而咬住下嘴唇,俯视拉缇梅利娅。

  ——对不起,拉梅妹妹。我没能保护好你……!

  “杂碎就该有个杂碎的样子,乖乖滚一边当你的杂碎去不就好了嘛……”

  莉可丽丝把雪生拉近,触摸她被泪水润湿的脸庞。

  “我就开恩,美美地拿你来饱餐一顿。”

  雪生死死地闭紧眼睛。

  然而莉可丽丝却说声“对了!”,转向拉缇梅利娅。

  “……喰神,就把她让给你来吃好了。使用祈祷术的祈祷士味道可好了喔。你有吃过吗?”

  “……呼……呼……”

  “你喜欢人类吗?七日他准许你吃人类吗?六花就没有准许过。老子我们一直都空着个肚子。不过嘛,在战场上倒是会藏起来偷吃就是了。”

  大概是回想起了同六花度过的往昔,莉可丽丝眯细眼睛笑了。

  在奄奄一息的拉缇梅利娅身旁屈膝蹲下的莉可丽丝,运使头发拾起雪生的左手腕,同时拉起了拉缇梅利娅的身体。

  “来啊,快吃吧。我们就此重归于好呗。”

  莉可丽丝将手腕拿近她的嘴边。流下的鲜血润湿拉缇梅利娅的唇瓣。

  拉缇梅利娅脸孔一瘪,“不!”转过脸去。

  “……啊啊?”受到强烈的拒绝,莉可丽丝单边眼睛不快地眯细。

  “你啊,就是说不吃我给的肉吗……?”

  扯住拉缇梅利娅的头发,强迫她面向这里。

  对拉缇梅利娅嘴唇颤抖的怯懦表情直直盯了半晌,嘟哝道:“不会吧。”

  “你啊。该不会从来没有吃过人类吧。”

  “啐……”

  看着拉缇梅利娅扭曲的表情,莉可丽丝得到了确信。

  “……没搞错吧。真的假的。不会是在闹玩笑吧?”

  把用头发固定的雪生的身体扔在砂砾上。她已经失去了对雪生的兴趣。

  揪起拉缇梅利娅的胸襟,额头对撞,喷泄出怒吼。

  “你这样还算是六花里生出来的祸津神吗!?”

  倒在砂砾上的雪生对莉可丽丝张皇无措的模样轻笑。她为拉缇梅利娅从来没有吃过人然感到高兴。高兴得落泪。

  “那一定是……正因为从六花小姐里生出来的,所以才没有吃……”

  “啊啊?你说的是什么话啊,雪生。”

  莉可丽丝把拉缇梅利娅丢一边后,站起身,恼怒地俯视雪生。

  “‘六花的祸津神’就应该吃人类才是。把人类吃得一个不剩。杀得一个不留。那就是六花最根本的愿望。”

  “……错了。六花小姐她,用你们,是想要守护人类——”

  “那是一开始。最后就不是了。那家伙被人类给弄坏了。你知道吗,拉缇梅利娅!知道六花的绝望。还有她的憎恨!”

  “……呼、呼。”

  为毒而在呻吟的拉缇梅利娅,只是耸动肩膀来呼吸,无法做出答复。

  莉可丽丝就像是受不了她一样摇摇头。

  “……我可怜的妹妹,看来阿七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啊……。那里明明是应该痛杀敌兵的最前线,那家伙,那个愚蠢的六花她竟然以保护平民作优先。违逆军方的命令,带着平民前往海军战壕。她所前往的目的地是在其前方的飞机场。”

  “……我们是想要保护他们的。我们那时为了疏散被卷入战争的平民们离开小岛,豁尽全力了……”

  “啊啊。但是却失败了!”

  莉可丽丝否定了雪生的话,嘲笑道:

  “所有人都死了。都被吃了。六花她根本没能保护好任何一个人——”

  X  X  X

  自从第零三祈祷部队参战海军战壕防御战,已经过了四日。

  战况恶化到了,已经无法靠六只祸津神颠覆的地步。

  在战壕内的某个丘陵被美军包围,所剩的弹药已经见底了。士兵们落得在棒子的一端捆上枪剑,做出手制的矛用以突进的凄惨样子。曾簇拥于战壕中的他们中,多数都一去不复返了。

  六花队也好几次来到丘陵下,重复着在杂木林中战斗。每一次都杀死许多敌军,破坏战车,但美军的猛攻未曾停止。

  不仅如此,他们还同镇压了其他据点的部队相汇合,敌人的数目与日俱增。所以也当然,六花每一天杀死的士兵数量也在逐日增加。

  阻止敌人的进击就已经吃尽力气。包围网一点点地缩小。而六花队的目的地,机场遭到沦陷的联络,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收到的。

  六花在司令室得知了这一情报。在陪同前来的七日身边,她静静地闭上眼睛,听取通信兵读出的文章内容。

  战壕的司令官熊仓少将将手肘支到桌子上。

  “……进退维谷,是吗。”

  从前线看去,机场位于战线后方,既然那里沦陷了,就意味着战壕已经是敌阵之内。已经无法指望援军。不得不承认,这个地区的战斗以惨败收场了。

  炸弹落于丘陵的某处,战壕内的照明明灭闪烁。土沙大块大块地从天花板落下,在桌子之上摊散成一片。

  “武器、士兵都都几近消耗殆尽,但大家还是没有迷失士气,战到最后,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更是如此,六花军曹。我们能抗衡至此,全都是拜你们六花队所赐。我再一次向你们致谢。”

  “……”

  立于桌子对面的六花依旧沉着视线,对谢辞也没有回应。

  “但是我等所陷入的,是借以神祗之力也无法取胜的状况。在这之后就是玉石俱碎之战。期许我等得以献身国家,华丽地殒逝——”

  “使不得。”

  盖过熊仓少将的话语,六花抬起头来。眼皮下积起黑眼圈,脸颊也变得消瘦了。六花彻底地疲敝不堪,被逼迫到了绝境。

  然而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的话语中依旧灌注了极强的力量。

  “我们决不能死。在战壕里藏身的平民们会有什么下场。他们至今都仍在相信着终有一日会到来的和平而坚忍着。”

  “……把剩余的手榴弹拿去给他们用。”

  为的是让他们能有比斩首更痛快的死。

  这是熊仓所作出的最低限的慈悲考虑,但是却令六花声线激动。

  “我就是在说这样的做法使不得!”

  “六花军曹……。您还在认为,能够拯救他们吗?”

  “没有。败战已成定数了吧。我们已经无力回天了。但是,即使没有胜利,应该还留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们投降吧。”

  六花的提案在司令室泛起波澜。熊仓隔着桌子,定睛注视着六花。

  “……六花军曹。帝国军人没有投降之路可选。”

  “那么,就请你们去死好了。我们选择投降。”

  哐啷,香犀猛然蹴席而立。

  “无礼之徒!你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不是吗!”

  “当然不想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要把想要活下去的愿望说得那么难听!”

  站在六花身边的七日,“冷静点”地说着,出手制止六花,但六花将那只手挥开了。

  “你若说玉碎是美德,那就随你去死便是。我不会否定你们军人的活法。所以你们也应该同理招办,不可以践踏这座岛上的人们的活法!”

  情感的爆发令她愤慨到了极点,“呼、呼”六花喘得肩膀不住上下摆动。被七日摩挲后背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一个率领队伍的军曹。

  “……我们第零三祈祷部队,于明日早晨,带领平民投降。”

  香犀猛拍一下桌案,像是痛斥一般表达反对的意见。

  “开什么玩笑!军曹!您别忘了您自己一样是军人!”

  “我是归属于军方的祈祷士。祈祷士会以人命作优先来考虑。如果你命令说不能这么做,这个军人我不干了。”

  六花把缝在军服领口的阶级章扯下来撕碎,扔在桌子上。

  “这样就无话可说了吧。”

  “……你傻了吗。竟然把阶级章撕碎扔掉……。岂容得下这等羞辱!军职可不是这么简单,说走人就能走的!”

  紧接着,坐在香犀对面的男子放出平静的声音。

  “……这有什么不好的。投降,甚好。”

  那是有如从地底响起的嘶哑嗓音。说话者是被祸津神啃食的整张脸以绷带包裹,样子变得像一个木乃伊一样的柊少佐。那绷带从四天前就没有替换过,黑得骇人的血渗了出来。

  “我赞成。让他们去好了。”

  柊用残剩的左手手指叩叩地敲击桌面,从绷带左眼处开出的孔中,转动眼珠注视六花。

  “我等在这场战斗中一直有受她和她的祸津神所救。但是她的心始终不属于军方,既然她这么说的话,那她就不是同志,而是恩人才对。我们应该感激她,却丝毫没有束缚她的权利。都走到最后了,就放她自由行动吧。”

  “……”

  柊发言结束,司令室回归沉静。

  六花说了句“告辞了”便旋踵转身。七日跟在她的背后,离开了司令室。宛如针刺一般,投注在他背后的柊之视线,莫名地令他心生不快。

  夜晚,正逢万籁俱寂之时,七日发现了独自一人走向战壕之外的六花。

  身着祈祷士的羽织,在洒下月光的无垠天空下,迎着夜风而歌。

  “凤仙花儿啊,沾染于指尖。如父母之教诲,沁入我肺腑——”(译注:冲绳民谣《てぃんさぐぬ花》,歌曲用于开导孩子亲子之情,互相理解、诚实待人、不懈努力。)

  耳中传入从远方的大海传来的,微小的,浪花卷上海岸的声音。六花的歌声宁静地回响着。

  自从中了柊的策略,而让少女负伤之后,六花开口说话的次数就锐减了。原先即便是在战场上也时常挂着笑颜的六花,但现在就连在面对包括七日在内的六花队的队员们时,她也变得不再笑了。

  在这四天的生活中,六花眼见着变得日趋憔悴。有太阳出来的时候奔赴杂木林痛杀敌人,晚上则是听取报告,筹划作战。这样的生活,使六花一直在遭受其磨耗。

  “是这座岛上的歌啊。”

  七日对六花的背后寻问道,六花害羞地在岩石上抱起双膝, “是从孩子们那里学来的”她说。

  “听他们说,歌里的‘てぃんさぐぬ花’说的就是凤仙花。在这座岛上呢,好像还有将凤仙花的花蜜涂抹在指尖,用来进行祓除祸津神的仪式这一风俗。”

  六花摊开手掌,做出涂抹美甲的动作。

  “……在哪里都不会变呢。这座岛上的祸津神把人吃了,然后我们祈祷士来把那祸津神退治。周而复始,我们就是过着这样一成不变的每一天而一路走来的呀。”

  一直到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六花的话语一定会以这句话继续下去。她说话时的样子,给人一种带有讽刺的感觉,七日并不喜欢。六花又何必感到自己难辞其责呢,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为其引咎。

  七日坐在岩壁上,六花将脑袋倚靠在他的背上。

  “……感觉有好久没有像这样两人独处过了呢。”

  两人彼此相互倚靠着身体,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休养各自的心灵。

  许愿,愿这般恬静的时间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就连要不要开口说话都令人踌躇,但七日还是张开了口:

  “六花。我们服从你的想法。但是明天,你别去了。”

  “……”

  “你的事情在美军那里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怕是比日本军还要臭名昭著。不要想着只要你要变成俘虏就会受到他们的热情欢迎。你比你自己所想的更加——”

  “我清楚的,阿七。”

  六花依旧靠在七日的背后,无力地低喃:

  “我清楚的。……真的杀了许多。多到已经分不清是在保护人,还是在杀人。对那边的人而言,我本人就是祸津神吧。他们一定想要退治我想得不能自已。”

  “……”

  “阿七。我会去的哟。因为我自己知道,为祸津神感到恐惧的心情。”

  六花的心情经由后背传达过来。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来。

  为了一扫沉甸甸的气氛,她说笑道:

  “你可能都忘记了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是祈祷士喔?”

  “哪儿忘得了啊。”

  沉默持续了一阵,随即听见六花吸鼻涕的声音。

  喉咙哽塞,放出颤抖的声音问道:“我问你喔,阿七——”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我过去该怎样做才好呢。”

  “……你——”

  论这个姐姐的过失,简直数不胜数。带着一身美味的血肉被生下来的事。明明是作为祭品、忌讳之子被生下来的存在,却指望被人所爱。

  对人抱有过度期待;想要去保护他人;踏入了战场……

  六花天真、幼稚、温柔得无可救药。然而弟弟却喜欢着这样的姐姐。

  请让她不要哭泣了。请让她笑吧。笑出天真无邪的笑靥。还龇出露出尖尖的虎牙。再像以往一样说些傻话,来让我发火吧——七日如此希冀。

  七日静悄悄地,用自己的手覆在六花颤抖的手上。如果自己对六花必不可少,她的身畔就一直会有自己在。两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六花佳~佳~……。你在哭吗……?”

  从战壕里出来的少女搭话过来,六花慌慌张张地擦拭泪水。

  自从被柊用手枪打过的那天起,就没再想过要离开六花身边的少女,她想必是担心没有睡在床上的六花,才跑出来了吧。尽管她的脚已经被雪生的歌留多牌治疗好了,但不知道是因为营养失调还是精神上的创伤,她现在其实连路都走不稳。

  “不要哭了,六花佳—佳—”

  “没问题。我才没有哭呢。”

  抱起走一步晃一步地跑过来的少女,六花对少女露出笑脸。

  “听话呀、早点睡。明天要早起的。”

  “六花佳~佳~陪我睡。”

  六花抚摸少女的脑袋。六花编织的手环如今依旧在少女的手腕上摇逸着。

  “……呐,阿七。我至少对这群孩子来说,会是一个好的人类对吧。”

  “啊啊。”

  虽然六花问得战战兢兢,但七日根本没有可能会否定她。

  翌日早晨,趁着夜色还没有散尽,六花队带领平民们离开了海军战壕。天空中零星的星光闪烁,有敌军的驱逐舰漂浮其上的海平面闪动着橘色的光辉。

  六花队带领出来的当地住民有三十六人。这几天里人数虽然变少了,不过能走的人都拄着拐杖,走不了的人乘在载货车上,成行成列地拖在后面,走下丘陵。

  虽然打算举起显示投降之意的白旗,却碍于没有适合的白布,六花只好用自己的羽织来替代,将其绑在长棒子上。让平民中的一个人举起它。

  趁走在前端的六花正和平民说话的空档,七日放慢了步伐。

  他和走在后面一点点的雪生并排,小声地对她说话:

  “……我不会让六花成为俘虏的。把当地住民交给他们之后,我们就马上带着六花离开。哪怕会遭到六花的抵抗,被她怨恨也照办不误。向龙之介他们传达一下。”

  “嗯,明白了。”

  雪生大大地点头,向队列的后方跑去。

  离这里最近的美军据点就在丘陵山麓上的农村里。沿着被甘蔗田环绕的田间小路前进,等到已经能望到战车和吉普车相排列的村庄时,队列已经被举着小步枪的美国军人包围住了。

  六花在村庄的入口处止步,对坐在木箱上的美国军人说话道:

  “我们是来投降的。可以让我们和这支部队的队长对话吗?”

  七日来翻译,以便双方的沟通。六花投降的消息好像早已在部队里不胫而走,他们被吩咐在原地等待。

  太阳高升,周围的气温上升了。远处树林中的蝉开始鸣叫起来。

  当地住民们坐在田间小路上,在没有遮掩物的炎炎天气下等待指示。明明这里是他们自己的土地,然而现在没有许可,就连近在眼前的村庄也进不去。

  干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六花队所带领的平民们被允许进入村庄了。

  以六花为排头,一行人拖成长列进入村庄,周围有诸多的士兵在注视着他们。吐出口香糖的人,抱着小步枪的人。所有人都噤口不语,定睛注视六花。

  雪生被指向这里的敌意震慑,躲在七日的背后。

  “……总感觉,好可怕呢。”

  “他们会紧绷精神也是当然的啦。大驾光临的可是那个祸津六花。这里面一定有不少自己同伴被杀了的人吧。别大意了。在我们被认定成俘虏之前他们就先开枪,就连这样的可能性都不小。”

  和周围的急迫感正相反,前来迎接六花的,看似队长的中年男子,表情之开朗,让人以为他是来错了地方。留长的胡子尽显威严,高大的身材,把双臂展开后又显得更大了。

  ‘沃欧、六花!小小丘陵的娇小恶魔!就和我听说的一模一样,欧欧,多么小巧的少女欧!能和活生生的传说相遇,我倍感光荣!’

  “……三克油(Thank you)。”

  队长口若悬河,阳光地满嘴跑火车,但因为他说的是英语,六花完全听不懂。自己被称作是“Little Devil”也没有丝毫察觉,只是呆然地仰视像山一样的男子,重复说着“三克油”。

  ‘我们万分欢迎你的投降。我认为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欧。毕竟我们都不行再牺牲更多珍贵的士兵嘛。’ (o•̀ᴗ-)✧。

  “——欧欧,三克油!”

  对话似有似无地成立了。队长牵起六花的手,单方面的进行握手礼。

  接下来,六花队一行人计划会被带领到港口附近的据点去,不过,“在这之前呢”队长夸张地垂耷下眉梢,一脸写着抱歉的表情告知道:

  ‘你们作为俘虏,我们不得不限制你们的行动。而且你们不可以携带武器。不管是任何的武器。枪、军刀、祈祷士的武器,把它们全都留在这里。’

  “对了”六花说道:“我想把羽织带在身上。”

  六花的羽织现在被用去代替了白旗。回头看去,旗子在平民们的队列中,斜靠在载货车上。

  这时,站在六花身边的少女揪了揪六花的军服。

  “六花佳~佳~。芽耶去帮你拿来哦。”

  大概是在蓝天下的走路让心情变好了吧,少女的脸色比在战壕里时看起来开朗了几分。

  六花队被要求进行搜身,平民们的周遭也有士兵聚集。

  士兵们摸索平民们的身体,进行质问,确认他们是否带有武器。但是因为双方使用的语言不同,貌似正在为如何回应提问而为难。

  还得去那里担当翻译吗,七日如是想着,望向朝队列跑去的少女。

  少女爬上载货车,试图取下斜摆的旗帜上取下六花的羽织。将视线定在那辆载货车上的美国军人,向旁边的平民问道:

  ‘请问这辆载货车里堆放的是什么?’

  在箱型的架子上装上把手,就是这样一个做工简单的载货车。车子由山羊来拖着,而车里面装的是什么,这连平民们都不知道。

  “这个俺们也不知道耶?是六花大人的东西啊。”

  两名当地住民向着语言不通的美国军人,摇头摆手,拼命地做着说明。

  ——六花大人的……?

  七日因为讶异而蹙起眉头。六花真的有那样的行李吗?

  美国军人把载货车上的麻布卷起来,在底下的是堆积起来的木箱。

  ‘我可以打开它吗?’美国军人用枪托敲一敲木箱的盖子,随后征求同意。

  “俺们是受人嘱托的。就是那个绷带军人吩咐俺们的呢。能打开不?”

  催促身边的伙计的同意。在“绷带军人”这一单词出现的瞬间,一股恶寒窜过背脊。短短一瞬之间,浑身战栗。

  他回想起了,在走出司令室之际,带着一瞬闪过的锐利光芒而投过来的炙热视线。

  “不行!别打开!”

  七日突如其来的大吼让六花还有其他的人,都为一探究竟而转过头来。

  手里拿着羽织,正向这里跑来的少女也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而后回头看向七日的视线所指的方向——那辆载货车。

  啪哩——木箱被开启的声音在回归沉静的广场上,听起来格外地响。

  下一瞬间,从木箱的中心引起了大爆炸,火焰随爆风一同扩延。不管是美国军人,还是平民们,就连站立不动的少女也被火焰吞下,惨叫响彻于四周。

  箱子里堆放的东西想必就是火药了吧。其威力庞大无比,七日也身处风压之中,卧倒在赤土上。

  驻留在村庄里的美国军人们一瞬间就陷入混乱。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敌袭吗?那么敌人又是在哪里呢?一切情报盘根错结,全身缠着火焰的人群来回窜动,分不清是平民,还是士兵。

  不多久,农村的一角处,响起了日本士兵的咆哮声。

  他们究竟是藏在那里的呢?以在蓝天下耸然立起的爆炸浓烟作信号,战壕中残留的士兵举起枪剑,一齐冲了过来。

  所到之处轰响起枪声和爆炸声,村庄转眼间化作了战场。

  “柊……!”

  七日察觉到了最糟糕的过失。我们被使作了诱饵。

  这是柊所发起的起死回生之计。用以作为海军最后之战的开幕。

  “混蛋……。混蛋……!竟敢拿六花当作炸弹来使唤!”

  只要让载货车在美军据点的正中心爆炸,放在别人眼里看,都会认为六花军的投降是一个陷阱吧。把它看成,是钻了敌人慈悲的空子,所展开的非人道作战。

  如今,六花队身在敌营之中。为了保身,就由不得他们不战斗。

  被逼着,参战。

  七日为了找六花而环顾四周。六花正面向着发生爆炸的载货车而立。

  这里分明已然成为了枪弹横飞的最前线。她却在愣怔着。

  “啊……”

  六花看到了被烧焦的白色布匹。她正想拾起自己的羽织,旋即发下在那块布的一端,还挂着一只娇小的手腕。被爆炸撕扯下来的手腕——。

  “啊……啊。不。”

  大瞠的六花眼眸中,渐渐沁出泪水。膝盖跪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拾起来的手腕上面,花茎的手环在摇逸。

  “不、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六花。”

  把手腕紧紧抱于怀中,蜷起身体的六花。七日在她身边蹲下,把她扶起来。瞳孔扩张,视线游移不定。她的身体在剧烈地痉挛。蠕动喉咙,却没有吸进空气。

  “在哪儿……!?到底去哪儿了?”

  六花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根部。旧伤被划开,鲜血渗出来,即便这样仍在用力的咬。

  “六花。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啊!”

  “阿七!她不见了!哪里也找不见。芽耶妹妹她不见了……!”

  她的头发从发根处渐渐染上艳丽的赤红。右手腕转变成黄色,出现茶色的斑点花纹。被泪水濡湿的眼瞳渐渐变成青紫色。

  “必须要保护芽耶妹妹……!必须这么做才行,由我来。”

  ‘……我深感遗憾。Little Devil。你果然是个恶魔。’

  两人被手枪指着。高大的敌军队长,横向摇摇那张严峻的表情。

  七日抬起头,向对方呐喊:

  ‘等一下!我们是被设计了。我们对你们并没有敌意!’

  然而队长无意放下枪口。就在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就要扣下之际。厚实的胸板上刺出了白色的发梢。

  “嘎哈……”

  呕出鲜血,双膝跪地。白发的少女抱在那宽大的后背上。

  “……我听到了喔……六花的声音。”

  “莉可丽丝……”

  等注意到之时,已经有六名少女如同包围住六花和七日一样站立着。

  栉结神莉可丽丝、腕神诃利安萨丝、覗神海德兰洁尔——。

  以大脑作为依代的“梦神”、以子宫作为依代的“孕产神”。还有以心脏作为依代的“忆神”——。所有人都是裸足,身着白色布匹的——“六花的祸津神”。

  七日向六花闪烁青紫之光的眼瞳呼唤。

  “六花……!你把她们召唤出来了!再不停下了,那群家伙就——”

  “错了啦~。这是六花所期望的。”

  没有眼珠的少女——海德兰洁尔对七日嘲笑道:

  “我们的依代就是六花自己。六花的感情很~清楚地传达给我们了。我受够了。我讨厌所有人。人类什么的最讨厌啦。根本不值得去守护。把他们大杀特杀——”

  诃利安萨丝让她巨大的手臂越长越大,一边接着海德兰洁尔的话继续说下去:

  “吃啊、吃啊、统统吃掉——……!”

  “嘎嘎嘎!”莉可丽丝用头发甩飞队长,诃利安萨丝跳起,接住他的身躯,握烂。

  “来吧,让我们华丽的秀一场!”

  海德兰洁尔的口号下,六人纷纷跳跃分散,介入战斗之中。

  摧毁、穿刺、扯碎。战车的炮塔对准少女、小步枪紧追她们的身影,但无论哪个士兵都没能阻止六名祸津神的杀戮。

  不顾他是敌人、友军、平民,祸津神一路将人类噬尽。嘶吼变成哀嚎,草木之绿、肉色的沙地,被真红的鲜血涂染而去。

  慢慢地,六花站了起来。

  “六花……?”

  那青紫色的眼瞳是否还能看见东西都令人存疑,狠狠咬住的大拇指指根发出锐利摩擦声,一滴滴的血从中流出、淌落。

  “快住手,六花!”

  七日抓住六花的左手腕,硬是拽出她的手。

  六花旋即徐徐歪斜脑袋,放声嚎哭。

  “哇啊啊啊啊啊啊呜——”

  在战场的正中心,哭得如同一个孩子。放弃去思考,一个劲地抽噎。

  她的样子让人心痛不堪,七日不忍卒睹,移开了视线,搂住她娇小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她们在大开杀戒呢。你的祸津神在吃人类呢。真的好吗?你真的,已经坏掉了吗……?”

  在她的耳畔问道,但六花只是在哭喊,没有回答。她一定是很痛很痛,痛的不堪忍受了吧。哭泣声悲痛欲裂。就连听着哭声的自己,都感到胸口难受。

  如果自己坏掉了,你就杀了我吧——六花曾这么说过。她说,由七日动手,确实地阻止我。

  七日就这么紧紧抱住六花,取出短刀,拔下刀鞘。

  人类也好,祸津神也好,没有被任何人所接纳的这个姐姐,能够拯救她的,只能会是自己,不会有他。

  能从撕裂胸口的痛苦中将她解放出来的人,只有这个一直在她身边的自己。

  “……不过,不会杀你的。”

  把她的血放出来,让她变成假死状态。剥夺她体内的机能,那样应该会对以她的身体作为依代的祸津神产生影响才是。

  七日之所以磨砺技艺,就是为了保护六花。所学的知识是为了支持六花。还好自己学会了小刀的使用方法。还好自己学会了人体的构造。避开内脏,戮力做到快速、精准地给予伤害。

  七日触摸紧抱于怀中的六花的后背,思索应该下刀的地方。

  让她变成假死状态的话,最坏的情况,就是造成身体的残障,但是就算变成这样,那也只要自己一生都来照顾她就好了。虽然祸津神有可能一个接一个地跑来袭击羸弱的六花,但自己会将他们全数斩杀。生活不会有一点变化的。毕竟至今为止,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们未免错得太厉害了。重新来过吧,六花。这一次一定要,为了我们自己而活就我们只有两个人的生活——”

  小刀的刀身刺入了那娇小的后背。触摸到缓缓淌出的温暖血液。

  六花尽管一度弹起身躯后仰,不久便静静地息止了哭泣。

  “阿七……是祸津神——”

  “……?”

  耳根被六花的吐息触及。被遏制住呜咽、僵起胸口、硬挤而发出声音触及。

  “我果然,是祸津神呢——”

  为回应感到迷惘的七日之怀中,六花滴下大颗的泪珠,宁静无声地合起眼。

  X  X  X

  背对燃烧崩塌的前殿,莉可丽丝给新的香烟点上火。

  “人类不值得守护。这就是六花所下的最终判断。吃吧、吃吧、统统吃掉。这无疑是那家伙的命令。我们‘六花的祸津神’不过是顺从了她的那份冲动而已。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现在都是如此。没错吧。海德兰大姐?”

  莉可丽丝向前殿回头,如此问道:

  “我们都是厌恶人类的对吧?”

  “哪里会有喜欢人类的祸津神嘛。”

  从垮塌的屋檐下爬出来的海德兰洁尔,“啪啪”地掸着衣服,拍去焦渍,敷衍了事地答道。只要见她绷紧的面孔,就知道她心情相当之糟糕。

  “不说这些了,莉可丽丝。七日正往这里赶呢。要是那个喰神不听话的话,就赶紧把她杀了。”

  “没逗我吧。”莉可丽丝说着,让头发缠在拉缇梅利娅的四肢上,把她吊在半空中。再一次注视她正在为毒而呻吟的脸。

  “我一直很在意呢。你是从六花的‘牙’里生出来的没错吧?老子我们六花的祸津神在刚被生下来的时候,自己的依代所对应的身体部分都应该是缺失的吧。老子我的头发是白的,海德兰大姐没有眼球。虽然我们六花的祸津神是把它们都夺回来了……但你的依代是在七日手里的对吧……?”

  蜷曲发丝,将拉缇梅利娅的嘴大大地拉开。莉可丽丝凝视着露在外面的犬牙,眯细眼睛。

  “那,这颗牙是什么?”

  “把、把偶放开……!”

  拉缇梅利娅尽管在胡乱挣扎着,但因为被头发束缚着,就连闭合嘴巴也做不到。

  “该不会是,假牙?”

  “……啐。要你饭啊!”

  莉可丽丝不禁失笑。那副样子就好像是在说自己都已经生不出气了。在她的表情中显现的感情,是怜悯。

  “都该怎么说你好嘛,你丫就没有自尊吗?依代是牙齿的家伙,用的竟然是假牙耶。依代被夺走,连人都不吃,而且还这么弱。这样的杂碎妹妹我谁要啊……”

  头发伸入拉缇梅利娅的嘴里,缠住那颗犬牙。

  “住肘……!住手……!”

  吱吱吱、头发紧勒住牙齿的根部,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口气拔了下来。

  “嗯嗯,这样就对了。有了缺失的部分,你才算得上是‘六花的祸津神’的一员。”

  咧嘴浮现出满足笑容的莉可丽丝,拖着雪生的身体,把她扔在拉缇梅利娅的面前。然后撂下一句“来,给我吃。”

  拉缇梅利娅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即便如此依旧狞视着莉可丽丝。

  “……我不干。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命令——”

  “姐姐我都叫你吃了,你就快吃啊。”

  “……!?”

  莉可丽丝把手掌伸向她,在拉缇梅利娅体内肆虐的毒,开始更加活络地骚动。拉缇梅利娅因剧痛苦闷挣扎,在地上来回打滚。

  “老子的毒就是头发。说白了,就是让头发侵入体内,再让它们扭动扭动罢了。不过,这很痛吧?就连那个大块头的山之主也忍受不了这疼痛。让发丝蔓延到手脚指尖的话,就连这种事也能做到喔。”

  莉可丽丝活动手指,拉缇梅利娅的双臂就擅自地伸向前,狠狠扣住雪生的身体。即使意欲抵抗,剧痛也会令人使不出力气。拉缇梅利娅的身体被从体内受到操纵,手伸向雪生的巫女装束。

  刚一抓住前襟,就蛮横地拉开,让她如雪般白皙的肌肤袒露在外。

  “拉梅妹妹……”

  雪生她已经不再剩有动弹身体的力气。

  她只是从正面定睛看着拉缇梅利娅。看着她震颤指尖,拼死抵抗莉可丽丝的操作的身姿。看着瞠大眼睛,汗水满布、拒绝吃人的表情。

  雪生露出微笑。

  “……没关系的,拉梅妹妹。”

  “……?”

  “反正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也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没关系的。但是不要忘记。只有这件事一定要记住……”

  雪生气若游丝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唯独憎恨,不是六花原本的情感。其实六花小姐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人类的。六花小姐她曾奋不顾身地试图保护他人。所以我们才会跟随她。想要襄助她。所以说——”

  雪生被呛到,咳出血来。白皙的肌肤渐渐被血染红。

  “雪生!”

  “拉梅妹妹。六花她绝不是孤身一人。至少六花队的大家,对六花小姐……都是真心的喜欢。这一点,请你一定要清楚……”

  拉缇梅利娅的抵抗只是徒然虚设,她的身体迳自长大嘴巴,附上雪生的脖子。

  “唔呜”雪生发出呻吟声,纵使脖子被咬住,她还在继续说下去。

  “……古川君他也,肯定是这样的。一定很喜欢那样的六花小姐。”

  挤尽最后的力气,用残剩的一只手,摩挲拉缇梅利娅的后背。

  “……所以他才会……一直留在拉梅妹妹的身边。他一定会来的。在你感到痛苦的时候,感到难过的时候。只要你极力地期盼,他就一定会——”

  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完了。道具用尽了。对于一个卫生兵而言,这是一场漂亮的战斗才是。

  ——不知道会不会夸奖我呢……古川君。

  意识渐渐迷蒙,耳畔传来拉缇梅利娅的声音。

  “……不要。我不要,吃……”

  拉缇梅利娅边用力啃咬雪生,边自已不能地流泪哭泣

  “阿七,快来啊……”

  拉缇梅利娅不经意漏出的嘟哝,没有逃过莉可丽丝的耳朵。

  “啊啊?你丫,又在说这些软弱的撒娇话吗。”

  揪起拉缇梅利娅的衣领,把她拎起来。把脸逼近她嘴巴周围一周被血沾污后的鼻尖,“给我闭嘴!”她威吓到。然而拉缇梅利娅仍不断地呼喊。

  “……阿七、阿七!快来啊,阿七——!”

  旋即,莉可丽丝听到了海德兰洁尔的声音。

  一句“莉可丽丝!”

  下一句“后面!”

  直逼而来的杀气,让莉可丽丝的赤红头发反射性地动了起来。化作一束,保护住她的脖子。

  从背后横向劈来的白雨刀身被头发的厚层阻挡,停滞。然而,刀刃已经嵌进了脖子三分之一的深处。

  “……啊?”

  莉可丽丝茫然地俯视自己从喉头窜出来的刀尖。不经意地松开叼在嘴上的香烟,随后缓缓地,转过头。放出阴森地慑人目光,将白雨向前刺出的七日,正喘出粗野的气息

  “哈啊……哈啊……哈啊……”

  “阿七……。你丫的……!”

  放开拉缇梅利娅,操使头发杀向背后的七日。

  七日挥舞白雨,砍去头发,直取莉可丽丝的本体。

  为了逃开剑闪,莉可丽丝向后退去。拉开距离与七日对峙。

  七日扔在耸动肩膀喘着气。

  “哈啊、哈啊……”

  拉缇梅利娅维持坐着的姿势,活动上半身,瞪向七日。

  “阿七!你——”

  “等一下。……说不了话。”

  看来他爬石级爬得真的非常急吧。就和他的呼吸同样,他的浴衣凌乱,从额头笔直淌下一条汗迹。就算没劲地垂着脑袋,也没忘将白雨的刀身朝向莉可丽丝做出牵制。

  握住剑柄的双臂被手铐拴着。不过拉缇梅利娅没留意这一点。

  “谁要管你发生了什么状况啊!我不也是,被毒给……!”

  “……我说,为什么轮到你来生气啊。”

  “还不是……!我差点就吃了!”

  拉缇梅利娅的眼角再一次盈出泪水。

  “差一点,就把雪生给吃了不是嘛……”

  这才看到雪生正倒在拉缇梅利娅的身后。全身被头发贯穿,白色装束被染成红色,面色铁青。其中,属裸露出的锁骨旁边的咬伤,还有左袖口的出血状况最为惨重。

  七日靠近雪生的身旁,拉起她的袖口。

  “还难受吗,大坂?”

  雪生张开涣散的眼睛,微笑着微微摇头。

  “有听我说吗,阿七!”

  “听着呢。是差点吃了没错。……但是,没有吃。对吧?”

  七日一边回答,一边用连在白雨剑柄上的绳子为雪生的左臂止血。

  “……我稍微咬到了一点。”

  “好吃吗?”

  “……不知道啦。我现在,肚子里撑的全是炒面。”

  “哦、是喔。”

  拉缇梅利娅闹别扭地说道,七日就这么蹲着,注视她的全身,确认她的状况。

  拉缇梅利娅也一样是满身疮痍。风衣被磨烂,浑身是伤。嘴巴一圈的血里应该还混有被咬的雪生之血,而犬牙位置的假牙被拔了。

  七日把窝在怀里的黑尾鸥放在雪生身边。

  “小咲咲!”拉缇梅利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七日对雪生嘟哝:

  “再等等。马上就搞定。”

  七日从腰带里取出角的碎片。那是和轹神的战斗中斩获的战利品。抽出上面的赤红毛发,把角扔给拉缇梅利娅。

  “是啥……?石头?”

  “轹神的一部分。靠这个来恢复体力。对手是两只‘六花的祸津神’。你也来战斗。”

  七日站在熊熊燃烧的前殿之前,边牵制着莉可丽丝和海德兰洁尔边说道。

  “……这东西,该怎么吃啊?用啃的?”

  “啃的动吧?是喰神的话。”

  “……那还用说。”

  拉缇梅利娅用后牙咬住碎片,用力啃碎。

  变小的碎片滑过喉头之后,她感觉到一股冲动自体内滚沸上涌。

  咚——。胸膛的鼓动,就有如太鼓在体内被敲响。

  咚——、咚——、咚——。冲动徐徐膨大,拉缇梅利娅紧紧环抱双臂,额头砸在砂砾上。

  “啊啊……!什么啊,这个是……!”

  这般猛烈的冲动,在至今为止吃过的祸津神中,从没有感受到过。

  神志激昂,心潮澎湃,血液鼎沸。体温攀升到了远不止于沸腾,简直就要爆炸的地步。让她安分不动,这根本没有可能。

  “这是什么!是什么,什么!?啊唔!”

  “喂喂,你没事吧……”

  拉缇梅利娅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额头在地面摩擦的模样让七日难掩震惊。蜷起的后背上,开始升腾出水汽。

  咚——、咚——、咚——。体内任凭鼓动在燥乱,拉缇梅利娅挺起上半身。冲动再也按捺不住,高高挥举的紧握之拳,不留余力地砸于地面。

  咚——!大地震撼了。冲击疾驰于抡下的拳头。那股冲击沿着手腕、胳膊、肩膀一路上窜,拉缇梅利娅身着的风衣、短裙被扯碎,迸开。——在同时,形成了新的衣装。

  飞舞的砂砾消散,拉缇梅利娅披身的衣服,是一袭如轹神般纯红的和服。

  穿着竹皮屐的拉缇梅利娅踏出脚步,站起身。

  “呶噢噢噢噢噢噢……!”

  向着熏焚夜空、沉陷火海的前殿,迸发出咆哮。

  缀有豪华绚烂、光辉夺目之花纹的赤红和服。眼梢描有赤红的眼影。肩上盘着牛的毛皮,臀部长出牛的尾巴。然后在她的鬓角处,有着弯成凶煞弧度,只为捅刺眼前之敌而长出的两根角。

  “呼——,哼呼——!”

  换装升格后的拉缇梅利娅,呼着粗野的鼻息转过头。

  “来啊啊,阿七!我准你给我起名字!”

  “……‘希基梅利娅’。” (译注:“希基”与日文中的“轹(ひき)”音近。)

  “希基梅利娅!唔呀啊啊啊啊啊!”

  “那是什么意思,是在高兴吗……?”

  可能是因为身体挟带高温,每当拉缇梅利娅开口说话的时候,嘴角就会蒸气四溅。她的脸颊因为放热而染成红色。她触摸自己的角,情绪更加昂扬。

  “阿七!看这个啊!难以置信耶……这不是和牛粪大人一样嘛……!伤、毒、还有疼痛,一下子没影了。还不仅如此,超级燃啊!要是现在的我,一定无人能敌啦!”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既然力量增强了,这事儿你总能搞定吗?”

  七日递出手铐的锁,拉缇梅利娅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扯碎了。

  莉可丽丝用头发的一部分卷起脖子,押住从脖子里流出的血。但是对祸津神专用的白雨斩出的伤口,无法轻易地堵住。

  “该死……。糟糕了。血止不住。”

  “从七日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戏了。看吧。就是因为你磨磨唧唧的,都让喰神完成变身了不是吗。要撤了喔。”

  站在旁边的海德兰洁尔把手撑在腰上,叹了口气。作战以失败告终。然而莉可丽丝却口气激动,厉声反对撤退。

  “开什么玩笑!老子我还能战斗。要我逃,我才不干呢。二对二干一场啊!”

  “这是在算不上是良策呢。没有老伯在我是很弱的。你自己看看。”

  海德兰洁尔摊开双手把自己的样子呈现给她看。浴衣上处处都是煤灰,洁白的大腿从破损的下摆中露出来。烧焦的长发也在乱蓬蓬地高高翘起。

  “看到了吧?我已经满身疮痍了。而且我还都没有参与战斗呢。”

  “为什么你态度还这么拽啊?”

  莉可丽丝用火柴给香烟点上,看往七日和拉缇梅利娅所在的方向。

  他们那一边,长出角的拉缇梅利娅已经向这里狂奔过来了。

  “那就算啦,就我一个人上。海德兰大姐就在那里偷看着吧。”

  呼——,口吐一大团烟雾飘散,莉可丽丝猛蹴砂砾奔跑起来。

  从院落中央一直延伸到鸟居的,石板筑成的笔直小路上,二人相冲突——。

  “你竟敢,把雪生……!”

  拉缇梅利娅猛踏一步,让脚下的石板裂开。角向前放倒,展开突进。莉可丽丝纵身起跳,飞越她的头顶。在空中扭曲赤红的头发,发丝缠住两只角。

  在着地的同时,右脚踹进拉缇梅利娅的后背。

  “呜哇!”

  将缠在双角上的头发像缰绳似地握住,勒拽。右脚的脚踵嵌进拉缇梅利娅的背部,就像是在制服暴动的牛一样,压制拉缇梅利娅。

  “吃不了肉的牛,根本当不了老子我的对手!”

  “别小瞧牛!你个!畜生!”

  “唔喔……!”

  拉缇梅利娅的额头爆起青筋,向前倾倒身体。力量败下阵的莉可丽丝反被拽起,越过拉缇梅利娅的头顶,被砸在石板上。瓦砾破碎、迸散。马上起身的莉可丽丝,拉缇梅利娅冲着她的面门挥下拳头。

  “啧……!”

  拳头直逼而来,莉可丽丝伸出手掌。紧接着,拉缇梅利娅便身体僵直。

  “嘎,啊、啊啊啊……”

  “可别忘了。你的身体里还有我的毒在——”

  中断话语,反仰身体闪过从侧面挥来的刀身。连续砍来的那把军刀名唤白雨。而迫近而来者,是古川七日。

  “你才别忘了。那家伙是过场子的。斩你的人是我!”

  “该死,啊……!”

  他的剑闪之快,用头发将其化解就已经分身乏术。莉可丽丝的脚一点点退后。

  被斩断的赤红头发洒向空中。“发缲”和军刀的相性极差。伸展的头发会被斩断。特别是对上白雨的时候,头发甚至没办法缠住刀身。

  不过——莉可丽丝边拨开剑的轨迹,边观察七日的动作。在同轹神的战斗中牺牲的左臂,现在应该还是坏着的吧。左臂脱力地垂耷在身后,半边身体向前的姿势架着剑。

  虽然祭出的攻击次数多,但有在活动的只有右手臂和双脚。满布于全身的外伤、骨折、内脏破裂,都还没有治好。没有被跨入近身,遭受到的伤自然也很浅。莉可丽丝的手臂被刀刃触及,也只是溅起零星的血花,就连痛感都没有。

  那就心一横,主动出击——。莉可丽丝笑了。

  ——老子找到取胜之法了……!她主动探向前,限制对方的视野。趁着七日注意力放在本体上的空档,从他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刺出头发——。

  莉可丽丝瞅准机会,向前踏出一步。七日停住脚,拉离身体。莉可丽丝把脸逼近他的鼻尖,为了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低语道:

  “老子我不也是,早就想和你干一场——啦……!”

  拽扯头发,原本就已经被砍开三分之一的脖子,“嘎嘣”地应声折弯。莉可丽丝的身躯就这么被拉向后方。她在砂砾上踏稳脚步,瞪向被勒拽的方向。

  拉缇梅利娅握住头发笑着。

  “……你丫的,杂碎……!”

  “哇哈哈。这是还你刚才的——咕!”

  莉可丽丝再次向拉缇梅利娅伸出手掌,让毒翻搅。

  “你就管你赶紧去死就好了!”

  莉可丽丝将一度紧握的手再次撑开。

  在体内蠢动的头发刺破皮肤,拉缇梅利娅的全身滋血。

  “咕哈……!”

  然而在为拉缇梅利娅分心之际,又轮到七日从前方再次发动猛攻。

  维持着手掌向后的状态,莉可丽丝一再躲开白雨,躲、躲、躲。

  “烦死啦,一群杂碎!”

  活动伸向背后的手,操纵拉缇梅利娅的身躯。让她把头倒向前方,向前奔跑。

  带着“给我冲”之意挥出的手臂,所指的前方是七日的正面——。

  拉缇梅利娅撞上七日——之刹那,七日把自己的背压在拉缇梅利娅的背上,回转身体,躲过了突进。

  随后在着地的同时,对莉可丽丝的肩膀迎面一斩。

  “咕哈……!”

  从肩膀直至腹部涌溅出血沫,莉可丽丝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为追击而杀来的七日之剑刃用头发卸开,正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拉开了距离之际,拉缇梅利娅冲了过来。

  莉可丽丝失去了说话的余暇。拉缇梅利娅施展气力万钧,全心全意之冲撞。从她的阴影中,七日也瞄准致命伤突刺过来。换做是一对一还能找到取胜的方法,而他们的这对组合却龌龊至极。要化解攻击就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了。只靠多如十万根的头发,远远不够。

  莉可丽丝为了闪避七日的下段斩,抬起脚来。

  旋即——“糟了”她注意到了。这一斩,目的不在脚。这是为了联结下一次攻击的一斩——。

  穿过垫步向后跳的七日身侧的拉缇梅利娅,像是轮替一样来到前方。大大地抡起紧握的拳头迎面挥下——。

  “怨吽吽吽吽吽吽!!”

  丧失平衡的莉可丽丝,绷紧了脸颊。她来不及重整姿势。

  双臂交错于身前,“轰——”巨大的冲击于双臂上游走。被揍飞的莉可丽丝在地面上弹起,弹跳了两次、三次……。

  这个冲击,根本无法与雪生的木槌相提并论。作为盾牌的手臂震碎,双肩脱臼。然而即使莉可丽丝在地面上弹跳,也仍在用头发做支撑,两脚落稳地面。

  在着地后也依旧没能卸去惯性,刹车的同时弹飞砂砾,等终于扼杀住冲劲时,她已经来到了旁观中的海德兰洁尔身前。

  “疼……死了……”

  手臂维持着交叉的样子陷入僵直,衣服被脖子迸溅出的血染红。

  “……他们这群混蛋究竟怎么回事啊……”

  祈祷士和祸津神的协同战斗闻所未闻——正如是想时,脑海闪过一瞬间的困惑,又马上回想起来了。啊啊,这不正是在战场上的六花,和她们自己吗。

  这不正是“六花的祸津神”的存在形式吗。

  海德兰洁尔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地说:

  “呐、莉可丽丝。打不过了吧?咱们逃嘛。”

  “吵死了!我说你啊,倒是和我一起上呀!管它‘视野Jack’什么的、还是其他什么,倒是做点事啊!”

  “不触碰到对方就Jack不了。你觉得凭现在的我有办法触碰到他们吗?没等把手伸直就会被斩了喔。”

  “啧……。你说你究竟来干什么的嘛……”

  “至少要是有老伯在还有点盼头呢。”

  将视线上移的海德兰洁尔,“啊”地叫出来。从鸟居彼端的阶梯下方,出现了一个长着昆虫之足的圆形黑影巨块。

  “来了啊,老伯!”

  “大小姐!”

  登上阶梯的老伯张开巨口探出舌头,意欲进入海德兰洁尔所在的院落。但正当他想要钻过鸟居之时,被闪着电流的不可视之墙阻挡,身体触电。

  “嗯啊啊啊啊……!”

  听到老伯的哀嚎,海德兰洁尔蹙起眉头。

  “是雪生的结界吗……”

  “搞什么嘛,那家伙不是都进不来嘛。”

  “大小姐、大小姐!老朽我进不去啊。但请您放一百个心!纵使这副身体化作尘埃,也一定会陪同在大小姐的身旁啊啊啊啊啊……!”

  “……要是真变成尘埃,我也就不再需要你了好吧。”

  海德兰洁尔叹出一口气,把手撑在腰上:

  “老伯当真会继续在墙壁上蹭来蹭去喔。毕竟他喜欢人家嘛。”

  “这么说你没打算让他停手是吧……”

  “只要走到结界外面我也能参战。不过,接下来果然要变成逃亡战了。看你的伤和喰神的变身就知道我们的劣势显而易见。但是别把这个想成是逃跑喔,莉可丽丝。这次的逃亡是为了下一次机会而布的局。下一次我一定会想出更好的作战!”

  “……啧”莉可丽丝瞪向院落。保持警惕的七日将白雨的刀身架在身体前方,拉缇梅利娅也一样弓下腰做出攻击姿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莉可丽丝把头发卷在海德兰洁尔身上,拉近自己。同时向院落的树木伸长头发。一拉缠在树枝上的头发,跳向空中,胸前抱着海德兰洁尔,把头发伸向鸟居。

  “想逃吗。”

  七日立刻做出反应,拔腿奔跑,但利用了头发的莉可丽丝移动得更快。

  头发缠在鸟居的两根柱子上,有如用橡皮筋弹射石子的弹弓一样,她们飞向了夜空。

  海德兰洁尔在莉可丽丝的怀中放出“哦噢”的呼喊。因为她们是从石级的最顶端飞出来的,所以有着可观高度。在眼下展开的一盘杂木林一片昏黑,延伸向阶梯彼端的笔直小路上,零零星星地点着光亮。

  七日奔向鸟居。

  “由我来追。你把雪生——”

  拉缇梅利娅前屈身体,摆出蹲踞式起跑的姿势。全身冒出蒸蒸水汽,角向前平倒,后脚刨着石板。

  肌肉量剧增,轹神闷头猛冲的必杀技——“翻神轿”。

  “我起起起起——!”

  拉缇梅利娅的重量增加到以她的外表无法想象的地步。石板承受不住重量,以拉缇梅利娅为中心产生龟裂。

  下一瞬间,猛喷一股蒸汽,拉缇梅利娅起跑了。

  最初的一步踏碎石板,第二步落在数米之外的鸟居之前。只费两步边横越了院落的拉缇梅利娅,用第三步杂碎石级的最上层,向着空中的莉可丽丝的后背跳起。

  “咕啊……!”

  那凶煞弯曲的角捅入莉可丽丝的后背。

  “……啊啊。糟了。”

  感知到危险的海德兰洁尔利索地推开莉可丽丝的胸口,离开她的臂腕。角贯穿身体,从口中,脖子中涌出血沫的莉可丽丝,海德兰洁尔平静地俯视着她的表情。

  “老伯,给我镰刀。”

  夜空的下落之中,缠附于海德兰洁尔身体的老伯之影,形成一副巨大的镰刀。

  “永别了,莉可丽丝。我很抱歉。”

  说完,海德兰洁尔抡起大镰刀。慢条斯理地切开连在海德兰洁尔与莉可丽丝之间的赤红头发。

  “……海德兰大姐——”

  “阿七!”

  在听到被莉可丽丝紧紧抓住的拉缇梅利娅的呼喊声之前,七日就已经掏出了黄金色的荷包。装着拉缇梅利娅之依代的荷包。将其紧握,悄然唤出名讳。

  ——迅即招来,拉缇梅利娅。

  漂浮在夜空中的拉缇梅利娅身体被光芒包裹,消逝。在七日挥下荷包的前方——自光芒中现身。拉缇梅利娅受七日“召唤”而出现。

  在角的前端,还刺穿着莉可丽丝——。

  祭出横斩的白雨,将莉可丽丝的头颅连同赤红的头发一起劈下。

  嗖砰,头颅在夜空中飞舞,砍下的头发于脚边的砂砾之上漫开。而在头颅之上,失去了意志的躯体跪了下来。

  在莉可丽丝的身体离开了角的下一瞬间,拉缇梅利娅向着七日猛踏一步。

  七日也回扫白雨,把剑尖指向拉缇梅利娅。

  “……啧。原本还打算趁维持着希基梅利娅形态的时候,把你给顶死的说。”

  “我先对你把话说前面了。我已经打倒轹神了。”

  ——咚。被劈下的莉可丽丝的头颅落在砂砾上。头发的红色早已褪去,变回为六花原本的亮丽黑发。

  ——看吧,我果然没说错。雪生横倒在地上,在朦胧的模糊视野之中,看着七日和拉缇梅利娅两人的身影。

  ——果然,六花小姐的危机一定会有古川君前来挽救。

  雪生在水火不容的二人身上,看到了令人怀念的光景。七日和六花过去也经常在吵架。唇枪舌战,眼瞪着眼,即便如此,却总感觉两人在心里都有些高兴。

  雪生一直都从局外望着这样的二人。

  ——吵架不好啦。

  ——友好相处嘛。

  心里清楚两人的关系其实好到不能再好,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喔?你们不是姐弟嘛。

  像这样插进两人中间,出声劝诫,自己是想要以此得到某些确信么。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令她生羡。

  “雪生!没事吧!?”

  长出角的拉缇梅利娅探头近看雪生的脸。

  担忧着不作回应的雪生,向七日回头。

  “怎么办,阿七。雪生快死了……”

  “大坂,振作一点!”

  蹲在她身边的七日也俯视着雪生苍白的脸庞。呼吸短浅,脖颈的触感冰冷。微微打开的眼睛空洞地看向七日。

  “对了”拉缇梅利娅环顾四周,抱着被砍下的雪生的手腕回来。

  “给!用歌留多牌来治!”

  拉缇梅利娅把握在手腕里的歌留多牌递给七日。

  然而接过它的七日摇摇头。

  “这用不了。它破了。”

  被莉可丽丝的头发贯穿,歌留多牌上的术式崩坏,变成一张单纯的破纸片。

  “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这是……最后的一张,是她说的……”

  “房子里呢?”

  望向崩塌的前殿,火势扩大到更大的规模,火光冲天地燃烧着。

  “我……要我去拿过来吧?现在我不怕火吧?因为我现在是希基梅利娅……”

  “想也知道知道不可能吧。再说,就算有,也烧着了。”

  除了前殿,这里还有像包围院落一般建起的社务所、神乐殿、居民区,但要问哪里会有歌留多牌,七日无从而知。就算想去问别人,人群都已经去避难,根本没有人烟。七日在登石级的时候,也确实看到巫女装束的一群人奔跑下去了。

  “……神社的家伙们都在下面对吧。就祈祷那里有谁拿着吧。”

  七日抱起雪生,站起来。带着抱住黑尾鸥的拉缇梅利娅,离开院落。

  雪生在七日的臂腕中,仰视七日的脸。仰视着那张笔直面向前,飞一样奔下石级时的认真表情。她注意到自己在被抱着,伸出手。

  颤抖的指尖握住七日浴衣的领口。

  ——这个人,散发着甘甜香气。

  雪生微微地笑了。——啊啊,好高兴。七日为了自己而焦急如焚。这不就好像自己在独占他一样吗?

  我明明都快要死了呢——雪生如此律己。

  ——居然会让我高兴到这番地步。

  “……古川君。”——真不愿意呢。

  “古川君。”——我真的不想死啊。

  这一定是付诸努力的自己,所被给予的褒奖。因为没有逃避地战斗到底了,所以他才肯看向自己了。肯紧抱自己了。肯让我待在他身旁了。

  结果,才走到这一步,竟然就要结束了……

  紧紧地握住浴衣。雪生的眼中溢出泪水。抬头看到的七日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

  “……古川君。我呢。一直都对你——”

  ——啊啊、愿望好不容易实现了。真不愿意。

  “别死,大坂。”

  ——好想在他身边待得更久——。

  “大坂!”

  雪生的手松开七日的浴衣,瘫软地垂下。

  “雪生!”

  抱着黑尾鸥在一旁奔跑的拉缇梅利娅,疾声呼喊。

  啵哇,一个发光的物体出现在雪生的腹部。

  “这是什么……?”

  七日在石级间戛然止步,抱着闭起双眼的雪生蹲下来。从她的腰带间取出的那个东西,是发出绿光的护身符。它的表面上写有文字——。

  “ONECHAN……?”

  “啊,那是我呕出来的……!”

  “呕出来?”

  “阿七。吃了祈神的我叫什么?”

  “‘依诺梅利娅’。”(译注:感觉不用再解释了。)

  “那个啊。是依诺梅利娅呕出来的护身符。”

  “是‘神护符’……么。”

  听取雪生“希望可以待在七日身边”的祈愿,拉缇梅利娅吐出了护身符。而那个护身符为了遵守她的愿望,蕴生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

  绿色的微光照亮石级,划出宛如流星的尾巴,向夜空腾升。

  而后它追过雪生正在升天的魂魄,乍然迸散。成千的光之颗粒从三人的头顶洒下。淋到绿色的光之雨,魂魄失速,飘飘忽忽地落向雪生的胸膛。

  光之雨的洗礼下,雪生脖子上的咬伤、遍布全身的裂伤,都放出绿色的光芒。

  “哦噢……”

  拉缇梅利娅手里的左手腕断面也闪烁绿光。

  七日撩起巫女装束的袖口,只见雪生被砍的左臂断面也在闪着一样的光。

  “接上去试试。”

  听七日的话,拉缇梅利娅战战兢兢地把两个断面拼在一起。绿色的光芒变得更强,在拉缇梅利娅把手放开之后,雪生的手腕也没有掉下来。

  是护身符遵守了雪生的祈愿。将渐行渐远的魂魄带回到七日的身边。

  光芒消散,夜幕再度罩住石板。

  拉缇梅利娅屏息注视着于七日臂腕中酣睡的雪生的脸庞。这时。

  “……嗯。嗯呜……”

  雪生发出细微的哼哼声。慵懒地爬起身体。

  “哈啊……。啊咧……。古川君……?我——”

  顶着一头乱发,揉揉惺忪睡眼。身旁的拉缇梅利娅,一张脸扭曲了起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阿!雪生!”

  “哇啊!怎么了?”

  被拉缇梅利娅一把抱上来,雪生露出为难的表情。

  “拉梅妹妹……。你的角,好痛的啦。”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啊啊啊!”

  七日舒了口气,在石级上坐下。

  “是说,那时候已经死掉了啦。”

  “为什么……我复活了……?”

  雪生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

  她没有注意到褪色的护身符正落在膝盖的旁边。

  “喂——,还好吧——!”

  石级的遥远下方传来呼唤声。

  俯视而下,只见没有月色的晦暗夜路上,不计其数的灯笼正向上走来。

  X  X  X

  吊唁者们手中的蜡烛火光照亮院落,呈现出一派庄严气氛。

  阴沉沉的浑厚云层依然笼罩着甲良镇的夜晚。七日就坐于宅邸的套廊,眺望在院落内再度举行的追悼仪式。周遭到现在还飘荡着神社被烧毁焦臭味。

  甲良神社的前殿,与其邻接的主殿全部烧毁,付之一炬,不过在同一个院落内的大坂家住宅侥幸地从火海之手中逃过一劫。

  在那之后就被藏匿在大坂家的七日和拉缇梅利娅受到神社的工作者们无微不至的款待,也得到了医治。现在,七日的左臂上贴有三枚歌留多牌。而远不止手臂,他的全身都贴了许多枚歌留多牌。

  七日虽然有被人嘱咐去客厅睡觉,但他没多久就起来,坐到了套廊上。

  咚、咚,敲打太鼓的声音不同于傍晚时的祭典,显得空寂。

  沿车道驶上来的消防车和急救车无声地旋转警灯,从因战斗而破碎的石板上、还有瓦砾之下找出来的遗体袋被搬运到车上。其中有许多都和前殿一起燃烧,变成了焦炭,不过——。

  在被搬运的遗体之中,还有被怪变神啃咬的祈祷士们。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拿着蜡烛的出席者中也有祈祷士的身影在。七日在其中找到吊着一只脚的鹿岛和头上捆着绷带的南天,暗自安心下来。

  纸拉门悄悄地打开,雪生从里面探出脸来。

  看到坐在套廊上的七日,“喂”小声地说:

  “这样怎么行。你必须要睡觉呀。”

  嘴上这么说着,踩着拖鞋来到他身边,蹲下来。她的胸前抱着据说是由演舞观众所赠送的一瓶日本酒。在七日的身边放下两支酒盅。

  “既然起来了嘛,要是你肯陪人家喝几杯的话……人家会很高兴的啦……嘿嘿。”

  雪生虽然问得畏首畏尾,但是看她都把两支酒盅拿来了,可见准备充分。

  “你打算对伤患劝酒啊。”

  “都已经能起身了,就说明没关系了啦。不过是喝一点点嘛。”

  这根本不像是原卫生兵会说出口的话。雪生身着的是一袭新的巫女装束。其他的巫女吗都在为收拾和仪式而来回奔波,神官之女却在喝酒,这样真的妥当吗?

  被莉可丽丝袭击的雪生父亲正在简易的祭坛前继续祈祷。

  “你老爹看起来挺精神啊。”

  “毕竟有歌留多牌在嘛。其实伤口应该还没有闭合呢。”

  “你这样好吗,在这里偷闲。”

  “给我休假了。因为今天既是我的忌日也是我的第二个生日嘛,虽然祭典最后变成那样了……但你还是小小地庆祝一下嘛。给。”

  不经意就接过的酒盅中,被倒入日本酒。

  “我才不喝呢。而且拉缇梅利娅还在呢,海德兰洁尔也还没有找到。”

  “结界还在呢,所以她应该进不来喔~。拉梅妹妹人在哪里?”

  受七日催促,雪生视线转向院落入口处的鸟居。

  身着风衣的拉缇梅利娅坐在鸟居的顶端。和吊唁的参加者一样手持蜡烛,专注地俯视着仪式。黑尾鸥在她身旁老实乖巧地坐着。

  “她在做什么呢……?”

  “她说她也想吊唁。吊唁牛粪大人。”

  “还真是,精神可嘉耶……”

  没关系的,雪生活泼地说道,重新面向七日。

  “就算拉梅妹妹来袭击你,古川君有我来保护呢。”

  “……你真阳光啊。”

  “是很阳光哟。”

  和七日不一样,由“神护符”来恢复的雪生已经痊愈了。脖子的伤口愈合,连上去的左手腕好像也能和活动如初。

  “但还是留下伤痕了。……要看看吗?”

  雪生把身体凑近七日,微微袒露出胸口。

  七日逃也似的地反仰身体。

  “喂喂。你变得大胆了呀。……是已经醉了吗?”

  “诶嘿嘿。”

  脸颊泛红,雪生悠哉地笑了。然后又悄悄地沉下脸来。

  “……我明明是为了想要变得大胆,才醉的啦……”

  雪生像是为了转换气氛似地,从背后掏出章鱼烧。

  “古川君。我还收到章鱼烧了呢。一起吃吧?”

  “……怎么又是章鱼。”

  七日皱起脸,雪生为此歪歪小脑袋。

  “讨厌章鱼烧吗?”

  “讨厌的是章鱼。把章鱼去掉也不是吃不了啦。”

  “可以哦。”

  雪生用牙签把章鱼烧抠开,只取出章鱼咬进嘴里。“给”说着,把去掉了章鱼的章鱼烧连同托盘递给七日。她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让我吃吗?七日无计可施,拈起递过来的章鱼烧。

  “去章鱼……去章鱼章鱼烧……”

  虽然放嘴里尝了尝,但并不怎么好吃。

  “章鱼很好吃的唷。为什么讨厌呢?”

  七日一边晃荡着酒盅,一边答道:

  “在我还小的时候——最初斩杀的祸津神,就是章鱼。”

  “嚯……。章鱼的祸津神?”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滑神’。虽然不知道依代是什么,但那个八成是官能类的东西吧。把女性的裸体作章鱼的头部。它被六花香甜的血勾引,袭击了古川家。”

  而不幸的是,那时正逢成年的祈祷士都不在家,许多的佣人被牵累进来,被吃掉,死去了。

  “我们两个躲在橱柜里颤抖着。一个年轻的女佣人逃进房间里来,那家伙把她抓住,我们就听着她被吃掉的声音。‘在吃完那个女人之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六花的气味一定没办法蒙混过去的’——我们做好这样的觉悟,一动不动地屏气慑息。”

  年幼的六花啃住拇指的根部,为了不至于陷入恐慌而强忍着。七日那时拼了命的保护六花。把六花挡在身后,架起护身用刀,等待隔扇被打开的一刻。

  从稍稍打开的间隙中窥伺到的纵长瞳孔,即使到了现在也能鲜明地回想起来。

  “在那个漆黑的橱柜里……我们许下约定,要被吃也是一起被吃。能够保护这个不可靠的姐姐的人就只有自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们一族都是短命。反正命运注定早晚都会被吃掉,我当时就打算和那家伙一起死。打算和那家伙一起活着。”

  嘶嘶,他把日本酒含进嘴里。柔和的甘甜向喉咙深处滚落。

  “……结果那家伙却一个人走了。”

  那时,七日避开了六花的致命伤,让她进入假死状态。

  然而苏醒后的六花,精神仍然是崩坏的。

  最终的战斗结束后,六花作为战争犯罪者被投入大牢。原先预定进行审判,却因为她连对话都做不到,最后被暂时地拘禁在医院里。

  铺着黑暗、冰冷柏油的室内,六花一直坐在木椅上。不管是墙壁还是手铐,都被施加了扼制祸津神的特殊术式,从一般患者中被隔离出来。

  所有人都在畏惧着六花。畏惧六花驯服的祸津神。但是自从战争结束后,六花一次也没有召唤过那些少女们。

  只不过有时会勃然乱闹,七日是这样听说的。身体咯嗒咯嗒地颤抖,坐在椅子上摇晃身体,还曾袭击过照料她的人。

  七日为了领回自己的姐姐,坚持不懈地以政府为对象不断交涉。但不管过了多长时间,都得不到许可。甚至还限制了他们间的接触。勉强得到许可的,就只有一个月里的几次会面而已。

  六花日益羸弱,就连七日的声音也不能让她有所反应。

  从设置在门上的探视窗中注视坐在房间中央的六花。

  愣愣地凝视自己脚尖的六花。

  细声地唱出岛上孩子们所教的歌的六花。

  看着坏掉的六花,会感到苦涩不已。战争明明都已经结束了。然而六花为什么没有笑呢。已经不会有炸弹落下来了。也不会再有枪声响起了。也不再需要逃进战壕里了。已经可以不用再杀了,明明是这样,但六花她岂不是到现在,都还没能走出那个在里面度过了四日的海军战壕吗。

  ——笑笑吧。他祈愿着。——请让我能再一次看到她那天真无邪的笑靥。

  六花在战后被拘禁,度过了近一年时间后的某个严冬之日。七日穿着大衣,如往常一样去会面。他的手里拿着纸袋,站在六花房间的冰冷大门前。

  “……六花。今天指不定能让你大吃一惊呢。我给你带来的可是汉堡包。在战争前鲜少能吃到就是了……不过你很喜欢对吧?虽然他们不让我把这东西给你,不过至少能让你享受一下香气……啥的。话说啊,碰到这种事一般都会想‘你这给我开什么玩笑呢!’对吧。”

  大门对面的六花不作回应。

  七日已经开始害怕掀开眼前探视窗的盖子,去看声音无法传人她心中的六花的身影。害怕看到眼睛空洞无神,变得干瘦,和自己所知的她相去甚远的那副样子。

  “……你倒是出来啊。一起吃汉堡包吧。最近啊,海的彼岸的文化也流入进来了。这个国家开始重生了。在被空袭而付之一炬的街道上建起了新的建筑物,开始了气势骇人的复兴。虽然战争结束,变得面目全非,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放弃重头开始。所有人都在努力着。六花。为什么只有你就这么放弃了啊。”

  向着没有回话的大门,七日挥下拳头。

  咚——,冲击声在走廊回响,照料六花的人摸着七日的肩膀制止他。

  “该死。该死……!你倒是说些什么啊,六花!”

  重归寂静的走廊上,听到了没听过的咔嗒咔嗒声。

  从六花房间里吹出的风摇动探视窗的盖子。房间的厚窗户嵌有铁栏杆,应该呈无法打开的结构才是,至今也从没有风从房间里吹出来过。

  七日轻轻地打开探视窗的盖子。

  窥探到的房间内部,有一张木椅孤零零地伫立着。六花没有坐在上面。找遍房间也看不到六花的身影。只有被破坏了的铁栏杆彼端吹来冷冽的风。

  注意到六花不在的照料人立刻叫人来,周遭喧噪一片。

  “她越狱了!”有人如此叫喊道,但七日马上就知道事实不是如此。

  越狱的不是六花。彪溅得甚至高至天花板的血沫;地面散乱一片的肉片;落在地上的头发,如燃烧一般的赤红。七日愕然地于六花曾经待过的房间跪下。

  ——是祸津神。

  六花的躯体被吃掉了。被六花所驯服的,那些扭曲的少女们。

  “‘六花的祸津神’——她们分别从六花身上夺取了自己的依代,通过将她们收入自己的身体中,以此得到自由。把变得不再必要的,依代之外的部分吃掉了。”

  自从第一次斩杀祸津神的时候起,守护六花就是七日的职责。两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然而——。

  “我没能守护六花。在我撇开视线的时候,她就被简简单单地吃掉了。我明明已经发誓过要保护她的。是我没能正眼直视坏掉的六花。”

  七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完,把酒一饮而尽。

  一直默默倾听着七日话语的雪生,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

  “你就一直责备着自己吗……?”

  “责备啊,那是当然的吧。”

  这是惩罚。只有这样去想才有办法活下去。纵使是没有六花的世界,也可以忍受下去。

  “只要‘六花的祸津神’还活着,作为依代的六花身体也在活着。我没能守护那家伙。那至少也要把她杀掉才行吧!”

  她说了,“杀了我”,因为这就是六花最后的愿望。

  身体变得暖呼呼的,意识朦胧了起来。糟了,七日深刻地反省自己。酒是七日的弱点。本身酒量就很小了,不知道是因为伤的缘故还是疲劳的缘故,亦或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喝过酒了吧。酒在体内的循环速度异常之快。

  一醉酒,原先绷紧的感情也变松缓了。平日刻意不去思考的过去,仿佛走马灯一样忆起,不禁悲从中来。

  徐徐摇晃的脑袋,倒向了雪生的肩膀。

  “呀!”雪生吓了一跳,身体梆硬。

  侧目看到的七日,面泛红潮,眼睛闭起。多么不设防的姿态啊!现在即使戳戳他的脸颊应该不会露马脚吧。这般不洁念想令她眼珠打转,吸了吸鼻血。

  原来如此,看他这幅样子,在拉缇梅利娅面前喝不了酒也能理解。

  “……古川君是想要退治‘六花的祸津神’,然后再重新开始对吧。”

  对着不作回答的七日,雪生喃喃自语着。

  叮铃,风铃的声音响起。

  抬头,望见晚风划开云层,月光一点点洒下院落。就仿佛被祸津神所杀之人的魂魄升上了天一样。

  站在鸟居上,沐浴着月光的拉缇梅利娅给人神圣的感觉,不禁引人发笑。

  那张无邪的笑靥总会让人不由得忘记,不过她也一样是祸津神。

  雪生静静地晃着酒盅,聆听七日细微的呼吸。

  X  X  X

  六花的遗书是写给七日的。

  那是在动身前往小岛南部的前天,出于军队的规定而写下的东西。

  七日在六花被吃掉后不久,收到那封用毫无紧张感可言的滚圆字体写下的手信。

  启敬,古川七日大人。以不合乎她性格的腔调写下开头的文章,从第二行文风就开始陡变得不见原形,以“该写啥好咧?摸不到头脑耶”这句话继续了下去。

  “这么正经地留下话语,怪害羞的啦。更何况还是以我自己已经死掉作为前提来写。

  我们一直都是被放在一起拉扯大的,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正经写下来的话啦。

  我感觉很不可思议呢。不管是怎样的回忆中,总有阿七的存在。”

  “古川家对作为祭品被生下来的我而言,是唯一一个带来救赎的地方,同时,那也是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从早到晚都是祈祷士的修行。爷爷他张口便是‘身为一个祈祷士’‘要想成为一名祈祷士的话’这的那的,我怕极了被他敲打。

  我说,阿七。我们明明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想成为一名祈祷士对吧?”

  “被双亲舍弃,受祸津神袭击。

  我们是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小孩。

  我们就是消耗品。尤其是我的血最为浓厚,所以肯定会是第一个被榨干抛弃的消耗品。为什么只有我——我曾这样悲伤过,不过放到现在,我觉得这说不定是应该庆幸的事。

  因为我在想,说不定是拜此所赐,七日才会挂念我。

  明明我才是姐姐,却总是被阿七训。

  对不起哦,我是一个靠不住的姐姐。”

  “被狠狠训斥的时候、施术失败的时候,被祸津神袭击的时候,我经常会陷入混乱状态。我是知道的,这样不行,但怎么样都难以控制。越是想着要冷静,就越是听不见声音、无法呼吸。被淹没。

  在这样的时候,我脑海里会浮现出那只腔棘鱼。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祭典的小房子里看到的那条腔棘鱼。

  Latimeria(拉缇梅利娅)·chalumnae。那抹身姿,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里。

  那孩子明明和我一样,身处黑暗的海底,却那么的美丽、高雅。

  我那时就想了:我也想变得和她一样。不为自己的境遇郁郁寡欢、自暴自弃,也不一味地哭泣,哪怕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保持坚毅。”

  “‘只有我’,换句话说,那就是‘除我之外的人都做不到’不是吗?

  能够役使祸津神的人,就只有我。可以在祸津神和人类之间架起桥梁的,只有我。你不觉得这很棒吗?

  我觉得,这就是我诞生的意义!所以说喔。我不可以憎恶任何一边。所以我就喜欢上舍弃自己的双亲了。

  而且我也同样地,喜欢上祸津神了。”

  “我是怎样死的呢?是怎样活着的呢?

  不知道我活得帅不帅呢?不知道有没有出岔子呢?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训了呢?

  不知道有没有到最后,都一直喜欢着人类呢?

  不知道有没有使用祸津神,保护好人类了呢?

  万一,最后没有得到好的结局。阿七,只要有你在看着的话,就算那样我也满足了。不知道七日心中的我,是不是一个够格的姐姐呢?”

  “阿七。对不起,让你变成孤单一人。不能只因为我不在了,就过得浑浑噩噩喔。

  不能光吃甜食喔。不好好睡觉也是不行的喔。

  我想到要正经写下来的话了,所以现在写在这里。

  我应该还没有说过吧。只有在这里才能写得出来的话。

  阿七,我之所以能笑出来,一定是多亏了有你在我身边。滋润了我的人生的人,就是你。谢谢你保护了我。谢谢你一直待在我身边。

  再见啰。

  六花笔”

  在拿到六花的手信之后。七日一个人站在六花的房间里,惘然若失。

  要被吃也是一起被吃,他们如此约定过。他打算随六花一起死的。然而现在却只身一人活下来了。

  “……六花。说话啊,六花。”

  无论呼喊多少遍这个名字,得到的回应就只有自己声音的回声。

  “……我该怎么做才好。往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六花她已经不会再给出回答。已经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蹲在六花坐过的木椅前,像是搂住一样用手抚摸。想当然,那上面不可能还留有暖意。

  六花迎接死亡的这间房间,沉沦在黑暗而冰冷的孤独之中,让他联想到在祭典的夜晚,所看到的腔棘鱼的水箱。六花就是在这样一个空寂的地方,孑然一身地死去。

  他在木椅的缝隙中,发现了一颗犬牙。是“六花的祸津神”吃剩的残余,六花的牙齿。他拈起了那颗牙,这时,听到了少女的哭声。

  “呜……嘶呜……”

  抬起头,看到房间的一隅,有一个抱住膝盖的少女。

  那是祸津神。七日霍然站起,做出牵制。祸津神已经诞生出来了。蓝色的头发和裸足。娇小的身体上披着白色的布匹。她的装束,和七日所知晓的那些扭曲的少女一样。——第七只“六花的祸津神”。

  下意识地拔出携带身上的小刀。“必须要杀了她才行”他如此想到。

  对啊。六花的祸津神生性凶恶,袭击人类、吃食人类。不能放任不管。必须要杀了才行。因为六花就是如此拜托自己的。

  想要将小刀的刀鞘拔去的七日,却不禁动摇,刀鞘落在地上。

  刀鞘掉落的铿锵声,回响在狭小冰冷的房间里。

  少女恍然抬起头。

  看到她的脸,七日生吞了一口气。和六花一模一样的脸。因为缺了虎牙,而略显呆愣的脸。

  少女起身,向着迷茫的七日,张开大口扑上去。

  “唔嘎啊啊!”

  毋庸置疑,那就是祸津神,但七日却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小刀的刀刃。

  扑在坐倒地上的七日身上,少女啃上他的手。看来她是相当饿了吧。用没有犬牙的牙齿,用力、用力地咬,意欲撕咬下来。

  “疼……”

  肉裂开、血淌出。少女一再一再地活动下颚,吮吸七日的血。

  游走在手上的尖锐疼痛凌驾于心的疼痛——。

  七日用另一只手搂在少女的背上。

  大概是以为这是要捉住她,少女抬起头,想要逃出七日的臂腕。

  但是七日硬是紧紧地抱住那副身体。

  “呜嘎啊!唔啊啊!”

  少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她转而咬上七日的脖颈。

  剧痛令脸庞颦蹙。即便如此七日还是没有放开少女。少女的牙齿陷进肉里,血渗出来。每当被用力地咬下去,血变回涌出、淌下,感受到自己“咕咚、咕咚”的脉搏。

  “嘎呜呜……!呜呜呜……”

  在咬了甘甜的肉,喝了芳醇的鲜血后,少女不再挣扎了。

  七日从她的手上感受到了和六花一样的体温。在耳畔,听到了和六花一样的声音。然而这孩子不是六花。是长着六花的脸的祸津神。这一点,他明明非常清楚才是。

  “……好吃吗。拉缇梅利娅。”

  七日抱住少女,第一次为祸津神取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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