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撑起阳伞 棕色雨伞女性

  棕色雨伞女性

  1

  车辆打亮车灯,平衡地穿过下着濛濛细雨的车道。

  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天色却已经显得昏暗,湿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路灯、红绿灯及车灯的光芒,宛如都市的夜景一般。

  光是这个景象,就已经够美了。

  然而自双瞳溢出的眼泪闪闪发光,为眼前的景象更添梦幻——多么讽刺啊。

  倘若像这样一直淋雨下去的话,自己会就此消失吗?

  会不会连同绝望的心情一起消失呢?

  这半年来,祐巳眼里只有姐姐。她的视线追逐着姐姐的身影,耳朵探寻着姐姐的声音,双唇为说出献给姐姐的话而喜悦地震动;就连重整好的水手领,也由衷地期待能被姐姐的手指触碰。

  小笠原祥子学姐丰富了祐巳的生活。她是闪耀的宝物,无论花朵、宝石、手工蕾丝还是香水,在她面前也都相形失色。过去不曾有人如此牵动祐巳的心,未来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被如此出色的姐姐所舍弃的自己,或许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并非像死亡或是活下去这般具体的概念,祐巳只是想要消失而已。

  既然祥子学姐已经不再需要自己,她希望让自己就此从祥子学姐面前消失。既然被抛弃的心依然倾慕着祥子学姐,那么她想将这颗心也一同带离这个世界。

  雨水使得身体逐渐冰冷,祐巳环抱着双肩蹲下。

  明明真正的天空被厚实云层遮盖,如今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闪闪发亮的车道却宛若星屑般闪耀……

  “小祐。”

  一把伞自祐巳背后递来。将她拉回现实的,是圣学姐温柔的声音。

  虽然祐巳浑身早已湿透,如今撑伞也没有多大意义,然而当她躲进男用大伞、抬头看见圣学姐的脸庞后,多少又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在乎了。

  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愿意关心自己,如果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对方这份温柔也会跟着不见。

  “我的朋友就租房子在这附近,她说欢迎你过去坐坐。”

  圣学姐将头转向门口方向,站在那里撑着一把棕色大伞的便服女性似乎是点头致意,因为雨伞轻微地上下摆动。

  “可是……”

  “小祐再这样下去会感冒喔。而且你现在这副模样换搭两班公车回家,不觉得难受吗?”

  经圣学姐这么一提,祐巳于是看向自己,浑身上下就像被一桶水泼满身一样。

  绑在两边的发束尖端,不但像关不紧的水龙头般滴着水,三摺袜也沾满了泥泞,有如大麦町犬身上的花纹。

  从头顶到脚尖都狼狈不堪,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很引人注目。

  “……”

  “是她问我要不要这么做的,所以你用不着顾虑喔。”

  就算第三者要自己不用顾虑也很难,毕竟祐巳与那位撑棕色雨伞的人根本就素不相识。

  “谢谢您的关心。但是,不需要——”

  祐巳似乎是想要表达“不要管我”之意而转过身,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撑开沾满泥巴的折伞。圣学姐见状,只是望着祐巳淡淡地说: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话,那我就跟小祐回到家吧。”

  “咦!?”

  祐巳慌忙收起因太过用力撑开而导致骨架翻折的伞,接着转过身。

  “这是当然的吧,我一定会担心你有没有安危到家,而且也得向你家人说明状况才行。”

  “……”

  明明有带伞,却还这副模样回家的话,母亲想必会吓一大跳吧。况且福泽家不是采取那种本人说没事就会被放过的放任教育,自己最后一定会从实招来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好了,祐巳不想让家人知道祥子学姐和自己之间发生的事。

  她不希望祥子学姐被当作坏人,况且描述自己遭丢下的经过也实在太凄惨了。

  说到凄惨……

  像自己现在这样与无论撑开几次,都会翻折得像个小碟子般的雨伞缠斗的模样,同样也凄惨无比。

  “佐藤,讲好了吗?”

  持棕色雨伞的女性靠过来这么说道。她有一对及肩切齐的长直发,黑框眼镜下的细长眼睛及那薄唇令人印象深刻。

  “嗯,你是……祐巳学妹吧?虽然我那里是单人住的狭窄房间,但用不着说客气喔。”

  “请问——”

  祐巳试着仔细看清楚,可是对方的容貌依旧陌生。从她称呼圣学姐为“佐藤”这点看来,极有可能是毕业于其他高中的学生。

  “大约是两站公车的距离,你可以吗?”

  “可、可以。”

  “那我们走吧。

  “咦!?”

  虽然发出了惊讶之声,不过撑棕色雨伞的女性很快就走到车道旁的人行道上。祐巳是回答自己“可以”走两站公车距离的路,可是对方似乎解释成自己答应前去她家打扰了。

  “来,走啰。”

  圣学姐握住祐巳的伞柄,以极其迷人的动作迅速地将伞打开并递给祐巳。

  “给你,跟在我后面。还是你想让大家欣赏?”

  圣学姐这么一说,祐巳才注意到在校门或公车站附近的学生中,不乏一脸讶异地望向她们这边的人。

  的确,看到有学生在校门外几近车道的地方,不仅没撑伞还淋得一身湿,若不会心想“怎么回事”反而奇怪。况且那个人还是红蔷薇花蕾,想当然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小祐。”

  “……好的。”

  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尽早离去才是上策,祐巳撑着红伞跟在圣学姐后方离开。

  即使吵架分道扬镳,但是祐巳在众人眼里依然是小笠原祥子学姐的妹妹。在这最后的最后,祐巳不希望自己做出让姐姐蒙羞的行为,最好还是尽量减少这种难堪的回忆。

  祐巳拖着因为吸了雨水而变沉重的制服以及沉重的步伐,无精打采地走在平时乘坐公车回家的路上。

  虽然雨伞仍沾有不知是混了泥土或沙的泥水,却还是可以用来挡雨,而且藉由撑伞行走,伞面多少也被冲洗干净了一些。

  三人在比车道略高一截的狭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前进。

  雨势比刚才减小了许多,却还不到可以不用撑伞的程度;如此的细雨,仿佛将会绵绵不绝地持续下着。

  祐巳眼前是圣学姐撑的黑伞,更前方则是那位不知名的亲切女大学生所撑的棕伞。

  虽然这么想对它的主人有点不好意思,然而那把被圣学姐的身形挡住而若隐若现的伞,不免让人联想到香菇。这么一想而再度望过去,圣学姐的黑伞倒是很像木耳,而且就和烹煮前泡在水里的木耳一模一样。

  (咦……?)

  下意识发出苦笑的祐巳,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或许人类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坚强多了。倘若真的走投无路的话,相信不太可能有余力去注意别人的雨伞。

  明明因为祥子学姐的事处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中,然而祐巳的身体却因为只有双脚交互前进而感到无聊。甚至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脑筋擅自思考了起来;不仅寻求着外界的刺激,视觉与听觉也在运转。

  身体还是健康的。

  受伤的只有心灵,肉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

  那么心灵是什么呢?

  是否存在于脑袋里呢?

  祐巳稍稍抬起拿着书包的手,用手背触碰自己胸前心脏所在的位置。每当想到“心灵”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是在心脏周围。

  (——看吧。)

  结果她就不断持续着这样的思考,看来脑袋果然觉得无聊。

  (嗯……)

  祐巳望着香菇伞的同时,忽然间想起了某件事。

  刚才碰面时,圣学姐身处的那群人当中有出现这种颜色的伞吗?

  记得有粉红碎花、深蓝格纹、黄色条纹亦或是圆点状雨伞,却不记得有棕色的。就是因为在女用伞中仅夹杂了一把男用伞,才让圣学姐的伞格外明显;靠近一看就会发现,那把棕伞也是大小不输圣学姐的男士用伞。

  “圣学姐。”

  祐巳对着木耳伞出声叫唤。

  “嗯?”

  “那位……圣学姐的朋友该如何称呼?”

  “咦?”

  “我是在问她的名字。”

  要发出不让圣学姐的前面的人听到,却得让圣学姐听清楚的音量有点困难,而且圣学姐还背对着祐巳。就生理构造上而言,耳朵比较能掌握住来自前方的情报。

  结果——

  “啊?抱歉,我听不太清楚,待会儿再说吧。”

  圣学姐要祐巳等会儿再说,因此祐巳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位亲切女大学生的资讯。于是祐巳就在不知道对方姓名的情况下,在心中对她的背影表示感谢之意。

  她们在还不到公车两站的距离前就先转弯,从车道进入了住宅区;接着又走了约莫一站的路程之后,来到了对方的租屋处。

  “来,请进。”

  棕色雨伞此时先收起,祐巳的视线追着对方进门的身影,同时眨了眨眼。那栋屋子的外观怎么看都像是一户民宅,而且感觉还相当气派。正门是一扇大到会令人误以为是围墙的木门,而且还是从大门中打开另一扇门进屋的形式。

  “嗯~~”

  圣学姐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抬头望向外观颇具历史的木门喃喃道:

  “是……这里啊……”

  租屋这个说法,让祐巳擅自想象成狭窄的公寓房间。不过,如果是在一栋屋子里租一间房间住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随意带着全身湿透的高中女学生回来,会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呢?

  “圣学姐,那个——”

  祐巳忍不住将手伸向圣学姐在自己斜前方的手肘,结果圣学姐说了一声:

  “打扰啰~~”

  然后就在棕伞后头进入屋中。

  “啊……等一下。”

  没有时间犹豫了,祐巳也连忙追上去。

  毕竟都已经跟到这里,如今也不可能转身回去。虽然这里就在莉莉安女子学园附近,但是对于几乎不曾在中途下车过的祐巳而言,可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倘若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留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在大好天气的下午也是会令人紧张害怕的。

  踏进庭院内,眼前出现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径。

  “不需要太觉得拘束。我的房间有点远。你看,就在那边。”

  朝棕伞主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尽头真的有一小间建筑物,旁边则有一栋古老的平房主屋。

  “稍等一下喔,我还是得先去告知房东一声。”

  她没有到面前的主屋门口,而是踏着铺石路转往庭院的方向,轻敲了下一片玻璃窗的木头边缘,接着就有人从里面将窗户打开。由于庭院比想象中来得宽广,从祐巳的位置其实看不大清楚“房东”的模样,不过感觉上对方大概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

  “OK,请进。”

  对方走回来后这么说道,看来是得到许可了。

  “这里禁止男性进入。虽然女性可以进来,不过说好要先知会过房东。”

  “真是严格呢。”

  “这里离学校很近,不这么做的话,大家都会跑过来休息吧。”

  “喔,说的也是。”

  三人在铺石路上前进着。

  庭院不知是经过设计还是自然形成的,看起来就像是小山麓周边未经修整的景色。铺石路两边旁勉强看得到地面,不过只要一踏上去,就只看得见上头长满不知是长高的草皮或是杂草的草类,大树上则缠满随处生长的藤蔓植物。

  当祐巳经过刚才那位“房东”所在的主屋玻璃窗前方时,稍微偷觑了下薄帘拉起的窗户里头,结果和一位貌似老太太的女性对上眼。

  “打、打扰了。”

  祐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一鞠躬,结果对方却顿时慌张地拉上窗帘。

  “怎么了?怎么了?”

  走在祐巳前几步的圣学姐转过头来问。

  “没什么……刚才有人——”

  “人?是房东吗?那得问候一声才行。”

  圣学姐如此表示。不过现在望向窗户那里也迟了,因为窗帘已经拉上,而且由于窗帘很薄的关系,可以看出已没有人在后头了。

  “怎么了?进来吧。”

  持棕伞的女性打开入口的门锁之后,出声请两人进门。

  “好~~”

  圣学姐和祐巳回答后,继续在铺石路上朝尽头前进。

  途中祐巳又一度转回头看,然而那扇窗户的窗帘依旧没有拉开。

  2

  祐巳全身沐浴在莲蓬头的热水之下。

  或许她的身体比想像中冻得还要厉害。所以当她双脚踩在浴室的干磁砖上,还有淋浴前用手测水温的时候并不是觉得冰冷,而是有种微温的感觉。

  因此住在这里的那位“持棕色伞的女性”,问也不问就将祐巳推进浴室里的行为,或许是正确的。

  圣学姐看到祐巳犹豫不决,也在一旁表示“再继续磨蹭,我可要强行帮你脱衣服啰。”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因为她担心祐巳身体太过冰冷。无论如何,这句看似性骚扰的话确实加速了祐巳去冲澡的决心。

  “小祐,我把浴巾和换洗的内衣裤放在这里喔。”

  棕伞女性从浴室前的更衣处对着祐巳说。虽然想赶快问出对方的姓名,然而一旦错过询问良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适合的时机问。

  “……谢谢,麻烦你了。”

  祐巳道谢之后,复杂的情绪顿时向自己袭来。

  这里是浴室,自己全身正在淋浴,因此祐巳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像刚出生时的赤裸、一丝不挂;虽然有很多种说法,总而言之就是全裸。当祐巳被推进来更衣间时,因湿透而变得沉重的制服是可以果敢地脱掉,然而只剩下内衣裤时却令她有些犹豫。

  她并没有带替换的内衣裤。

  胸围和衬裙比较没有排斥感,但是像内裤这种东西,一旦从双腿褪下之后,在没有清洗干净的情况下实在不愿再穿回去。

  该怎么办,祐巳?

  早知如此,途中就该在便利商店买好换洗的内裤再来,祐巳没想到自己会后悔这样意想不到的事。要趁现在洗干净吗?可是在等待内裤干时该穿什么好?况且衬裙的蕾丝缀边也被雨淋湿了。

  在自己边烦恼边淋浴的时候,能听到换洗内衣裤这句话实在令人感激。可是,假如是和祥子学姐的贴身衣物(不敢同样用内衣裤来带过)一样高贵的款式该怎么办?若是在能以零用钱买来归还的范围内的东西就好了……

  祐巳打开区隔浴室与更衣处的毛玻璃门,看见篓子里放有浴巾及整套换洗衣物。

  纯棉白色背心和内裤上,还留有从店里买回来时的折痕;另外有一套灰色运动休闲服,虽然不是全新的,却带有微微的洗衣皂香。

  祐巳独自在更衣间说了声“那就先向您借用”并低头致意,接着开始换穿衣物。干爽的衣服将温暖传到身上,让人感受到其中也包含着他人的关怀,这让祐巳不禁又涌上泪水。

  或许当身体处于不舒服的状态时,会将内心导引至负面情绪,所以人们才会想要随时保持身体整洁吧。

  祐巳实在不太喜欢自暴自弃的自己。这时,她忽然想起姐姐帮她调整领结的手。

  “有好好暖和身体了吗?就算要多花些时间,不过还是该泡个热水澡比较好吧。”

  祐巳从浴室出来后,制服已经挂上衣架并吊在窗边了。棕伞女性正拿着湿毛巾,细心地帮她擦拭沾在裙子皱褶上的泥巴。

  “啊,不用了。我已经相当温暖了,谢谢您。”

  “这样吗?那就好。你就在那边随便找个位置坐吧。”

  祐巳照对方所说的,在矮脚桌旁的坐垫坐下。坐垫并非西式桌子搭配的那种抱枕靠垫,而是搭配矮茶几、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扁坐垫。

  圣学姐站在厨房不知在做些什么。说到厨房也是一样,真要说起来那并不是厨房,只是一个简单料理食物的地方而已。

  “请问——”

  “如果是换洗内衣裤的问题就不用在意了,送给你,你就直接穿回去吧,留下来我反而会伤脑筋。”

  “……”

  说的也是。

  “为了方便朋友来借住,所以我在百圆商店买了几件放着。像这种时候就正好派上用场,对吧?”

  “……对。”

  总共两百日圆,外加消费税。他人的好意自然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然而别人为了自己花了多少钱这点,却是值得关注的重点;当然,像现在这种情形最好还是少遇到比较好。

  虽然钱包里有两枚百圆硬币,但是拿出来的话,面前的女性一定会感到不高兴。所以祐巳心想,她现在只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谢意就好。

  棕伞女性擦掉制服表面的脏污之后,接着又拿起吹风机吹干。

  “看上去是很漂亮,不过连身式制服有很多不便吧,像是穿脱或是保养等等……”

  棕伞女性喃喃地说着。

  “啊,我自己来吹。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

  祐巳连忙跑过去,但是对方将吹风机举高不打算给她。

  “没关系,让我来……不,应该是说我想做。”

  即使被注视着也没有露出任何笑意;话说回来,对方几乎没什么笑容。

  “没错,让她弄吧,她似乎比小祐利落多了。”

  圣学姐从厨房回来了,自背后递出马克杯。

  “这是巧克力牛奶,小祐的还特别加了砂糖。”

  祐巳用原本想拿吹风机的手接过冒着热气的杯子,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巧克力牛奶又甜又好喝,因为圣学姐非常了解她的口味,所以绝对不会弄错。

  纵使祐巳得说不能再宠这么爱撒娇的她了,但是她现在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希望能让自己暂时沉溺在这份温暖甜蜜的空间里。

  “我放在这里喔。”

  圣学姐将给棕伞女性的那杯放在矮脚桌上,然后坐在祐巳旁边。

  外头还在下着雨,雨声却静到让人不会特别去注意;说不定,只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那个声音而已。

  “待在这里可以让人静下心来呢。”

  圣学姐小口啜饮着并抬头望向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是啊。”

  祐巳也点点头。该怎么说呢,“可以静下心来”这个说法的确是最适当的感言了。

  再次看看四周,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住处。

  虽然和主屋有段距离,却没有和主屋相连的走廊,此处是一栋完全独立的建筑。不过,也没有简陋到像是暂时盖给小孩读书用的简易组合屋,屋顶是以瓦片搭建而成,除了稍微窄了点,从外观看起来就像是一栋普通人家。

  入门之后,里面的隔间就如同常见的套房式公寓,有厨房、厕所与浴室,后方则是一个房间。普通的套房单身公寓多半是木头地板的西式房间,不过这里却是六张榻榻米大的纯日式房间。

  尽管如此,感觉也并非将传统临时工建筑以现代风格重现。这里的旧时气氛,就好像将昭和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普遍的房屋形式留到现在一样。祐巳曾在父亲的书架上,看过专门拍这种屋子的写真集。

  “对了,圣学姐。”

  祐巳拉住身旁圣学姐的手肘的衬衫衣袖小声问。

  “嗯?”

  “那个,刚才——”

  “刚才?啊啊,嗯。”

  圣学姐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在窗边帮祐巳吹干制服的女性。

  “小祐问你叫什么名字。”

  “!”

  圣学姐在做什么……那种事偷偷告诉自己不就好了?圣学姐应该知道若祐巳有心问本人的话,会用更好的方法开口问才对。

  “喔~~~”

  对方关上吹风机并抬起头。

  “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加东,叫加东景。”

  “……加东、景(KatouKei)。”

  呜哇!和某人的名字还真像——没说出口的祐巳正这么想时……

  “啊!”

  那个某人叫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就是加东景啊……”

  “咦?”

  祐巳不明白地来回看着她们两人,两人指的当然是佐藤圣学姐与加东景学姐。

  与圣学姐有点惊讶又带着感叹的表情相比,加东景学姐没什么表情的脸则稍微动了一下,以好似讶异又像投降般的表情笑着说:

  “佐藤,难不成你是在不晓得我是谁的情况下就跟来了吗?”

  “哇……”

  祐巳忍不住惊叫出声。

  事情就是这样。

  佐藤圣学姐就是这样的人。

  3

  什么嘛,祐巳心想。

  虽然对方是学姐、虽然自己很尊敬她、虽然最喜欢她了、虽然她总是帮助自己……总之先将这些事全放到一边去,此时祐巳真想对她说——你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圣学姐说是自己的朋友,祐巳才会不客气地到这里来。将淋成落汤鸡的学妹带进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家里,圣学姐的脑袋究竟是在想什么啊,简直可以说是厚脸皮了——先不提这个,如今待在这里的祐巳本身也感到无地自容。

  “因为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她,而且她又叫我佐藤,再加上……”

  圣学姐毫无歉疚之色,咕噜咕噜地喝下没有加砂糖、也没有加牛奶的可可亚。

  “最重要的是得先让小祐去哪里把身体弄干才行。”

  圣学姐这么说让人真不好受,原来元凶是自己。可是圣学姐擅自以一副熟稔的模样站在厨房,谁会怀疑她们两人之间的友情呢?

  “请问,那么加东学姐呢?”

  出声叫住其实没有什么交情的圣学姐,还愿意收留她的学妹是为什么?祐巳本来以为是因为加东学姐和圣学姐很熟,所以才愿意帮忙她照顾自己。

  “如果只是佐藤一个人的话我是不会叫住她的,对素未谋面的高中生也是一样吧。”

  还不至于到稳重大方,然而加东学姐以从容的语气淡淡表示道。她一手拿着吹风机,正在吹整裙子的皱褶处。

  “因为在不了解状况下,我是不会有所动作的。”

  “那真是明智之举。”

  就像是捣麻糬的时候负责将麻糬翻面的人一样,“佐藤”在绝佳时机搭话。

  “或许是因为看到在雨中哭泣的女生那么依赖你,让我对你的印象有些改观了,认为你并非只是个吊儿郎当的女大学生。”

  吊儿郎当。

  这句话的确很适合形容圣学姐的表面部分。

  “多谢你这么说。不过,你又如何?让我几乎毫无印象、甚少与他人来往的人,竟然愿意帮忙到这种地步?”

  “大学是去读书的地方,没有必要和其他人打交道。”

  “啊~~我慢慢想起来了。加东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瞪着我的脸。”

  “我才没有瞪你呢,只是惊讶地望着你而已,你这个被害妄想症。”

  “你说我有被害妄想症?”

  听起来,两似乎曾正式见过彼此。

  并非因为大学常待在同一间教室里而逐渐注意到对方、进而认识;她们应该曾经四目交接,知道彼此的身份才对。

  “入学典礼结束后,各班在教室里集合时有点名,当叫到某个名字的时候,有两人举手回应。”

  “是佐藤圣学姐弄错了,在老师叫到加东景学姐的名字时喊了‘有’,对不对?”

  “正是如此。”

  祐巳几乎可以想象;可是既然两初次相见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圣学姐还会忘记对方长相究竟是——

  “总之,人类是不试着交谈就不会了解彼此的。对吧,佐藤?”

  “你觉得像这样有了解我了吗?”

  “多少吧,起码明白你是个比想象中有深度的人。好,弄好了。”

  加东景学姐说完后,关上吹风机转过身。

  “来,接着轮到小祐了。”

  虽然祐巳表示可以自己来,不过景学姐依然帮她吹头发。她用手指撩起祐巳的头发,好让热风可以吹至发根;温热的风轻摇传送至皮肤表面,让人因为舒适而涌上了睡意。

  祐巳只是稍微打盹一下而已,梦中却出现了祥子学姐。

  祥子学姐在哭泣,她缩着肩膀坐在宽阔的房间的一隅。纵然周围昏暗而看不见眼泪,但是她的确在哭泣。

  没有选祐巳而选择了小瞳的人,正是祥子学姐;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哭泣呢?

  啊,对了,因为这是梦。

  祐巳心想,她希望祥子学姐是因为觉得和祐巳分开太寂寞而哭泣;或许这正是她的愿望也说不定。

  “头发吹干之后,打个电话回家吧。”

  圣学姐的声音将祐巳拉回现实。

  “没关系,我会好好帮你解释的。”

  那声音驱走了祥子学姐的幻影,像摇篮曲般安抚着祐巳的心。

  圣学姐和加东学姐什么都没有问。

  她们只是尽心给予祐巳心灵之外的实质帮助,温暖她冰冷的身体、给她已干的衣物,让她可以顺利回到家人身边——

  但是这些就已经十分足够。

  因为这些正是现在的祐巳最需要的。

  4

  一来到外头,湿热的空气立刻包裹全身。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也迅速露脸,让气温上升不少。

  让世界变得那么昏暗的厚重云层,如今只犹如薄蕾丝窗帘般覆盖天空。不晓得那些云究竟漂流到哪里去了?

  在那之后,圣当家以一贯的模范生口吻打电话到祐巳家去。

  她表示祐巳只是因为被大雨淋湿,为将衣物晾干而到她学校附近的朋友家,所以才会晚归。虽然没有事先写下这些说词,圣学姐却能够流利地说明状况。

  尽管不是说谎,却将实情以大为不同的感觉呈现出来;照圣学姐的说法,就好像是祐巳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同行的圣学姐与加东学姐也被淋湿了一样。

  当然祐巳的母亲相信了她所说的话,慎重地道谢完之后,还命令接过电话听的祐巳“回来前要好好向人家道谢”;附带一提,同为莉莉安出身的母亲,可是前任白蔷薇学姐的支持者。

  “好像时间倒流了一样。”

  圣学姐甩了下靠在墙边的木耳……更正,是黑色男用伞上面的水滴。

  明明现在才是真正的黄昏时刻,但是两个小时之前的天色反倒比较昏暗。

  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气。

  虽然祐巳与圣学姐的感受不同,却也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

  从被雨淋湿、呆望着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的车道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小时。有种才过了两小时的感觉,却又觉得已经过了两小时之久。

  真的有发生那些事情吗?倘若时光倒流的话,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进入这栋屋前和进去之后的差异实在太大,总让人认为好像做了一场梦。

  就是她的眼泪也像雨停般完全干了。

  虽然一想到祥子学姐的事情又令她内心开始难受起来,然而希望自己消失的绝望心情已经不见了。

  “非常感谢您。”

  “不会,很高兴能邀请像你这样可爱的客人来我家。因为我是独生女,所以很想尝试看看照顾妹妹。”

  加东学姐将祐巳的红色折伞递给她。不晓得她在何时也将雨伞内侧的泥巴冲干净了,而且还用吹风机吹干。整齐叠好的皱褶,透露出一丝不苟的个性。

  “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再来玩。”

  “好的~~”

  圣学姐早一步回答,结果却遭到加东学姐冷言冷语相待。

  “我可没有邀请佐藤,我是对小祐说的。”

  “好。”

  祐巳一点头,吹干后变得轻盈的双马尾也活泼甩动。

  她婉拒了加东学姐送她到公车站的提议,在门内与加东学姐道别。回头望向有原始风格的庭院,不知是时间的关系还是周遭变得明亮之故,比稍早前看上去来得幽雅多了。

  虽然不确定房东是否还在那里,祐巳仍然朝着那扇窗户一鞠躬。蕾丝窗帘似乎微微晃动着,不晓得是否为自己多心。

  “小祐,你记得五论太吗?”

  当她们走在民宅并列的窄巷里、朝着大马路前进时,圣学姐忽然低声问道。

  “五论太?啊,记得。”

  那是一只在高中部校舍附近活动的野猫。圣学姐那个年级的学生叫它五论太,与祐巳同学年的人叫它午餐,令学姐她们则称它为梅莉小姐。在它过去还是幼猫的时候,曾经被乌鸦袭击,后来被圣学姐所救。这只黑色的野猫平安地长大,至今仍不时可看到他出现在中庭或校舍后方。

  “现在的小祐就好像是受伤的小猫一样哪。”

  所以呢?圣学姐并没有就这个结论继续谈论便打住了。

  尽管如此,祐巳也没有强行询问原本该有的后续话题。她仅回了一声“嗯”并轻轻点了点头,她莫名地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圣学姐话中含意。

  来到大马路,正好处在两个公车站之间的位置,于是两沿着通行方向继续前进。

  “不过,人们确实也会有不试着交谈就无法了解的状况吧。”

  “咦?”

  祐巳瞬间以为是在指祥子学姐,然而并不是。

  “我是说加东景。”

  “喔……”

  “没想到似乎和她还满处得来的。”

  “是啊。”

  祐巳边说边轻笑着。或许圣学姐本人没有注意到,不过她可能是喜欢很会照顾别人的人。像她的好朋友、同时也是祥子学姐的姐姐——水野蓉子学姐,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或许比起照顾晚辈,圣学姐其实说不定更喜欢向人撒娇吧。本人大概会否定这种说法,不过可以看出她潜意识有这样的渴望。

  “喔!”

  这时圣学姐转头看向后方大叫出声,原来是开往M车站方向的公车逐渐逼近了。

  “小祐,快跑!”

  不等圣学姐催促,祐巳早就开始飞奔。岂能让公车跑了!

  公车和电车不同,会受道路状况等因素影响。如果错过这辆,有时候下一班也可能要等上好一阵子。

  两人勉强早公车一步赶到停靠站,气喘吁吁地搭上公车。

  “真有活力哪。”

  年纪看来约与父亲相仿的司机,以微笑迎接两人上车。

  “是嘛。”

  出示定期车票后,祐巳走向公车后方。

  活力。

  啊,真的是呢……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自己应该只像个充满活力的高中女生吧。

  她体内还保有可以这样奔跑的力量。

  “他说你有活力耶。”

  圣学姐也在祐巳耳边笑着说道。

  车内并没有空到有座位可坐,不过也没有很挤。大约有十几位穿着高中部制服、看起来像是刚结束社团活动放学回家的学生们,正讶异地望着在离学校两站地方上车的祐巳。当她们的眼神与祐巳对上时便点头示意,祐巳也微笑地点头回礼。

  这里的高中部同学大概不会晓得两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事,看着现在的祐巳,恐怕也想象不出来。

  公车过好几站后在十字路口转弯,圣学姐抓着公车吊环的手肘轻碰祐巳的手肘说:

  “那我不送你啰。”

  “好的。”

  虽然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可以说“我没事”但是她还能追公车不让车子跑走,也还能笑着向陌生的同学们打招呼。

  所以不要紧的,她一个人也可以顺利回家。

  只要像平常一样,在车站换搭另一辆公车,然后再从站牌处沿着同样的路径走回家就可以了。

  右左、右左。

  像这样往前走,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右左、右左。

  相信像这样,那称为明天的日子一定就会到来。

  5

  回到家已经接近七点,母亲早就准备好晚餐了。

  “五分钟内换好衣服、漱口和洗手,然后再过来餐桌这里。”

  圣学姐的电话大概很有用,母亲完全没有再向祐巳询问,仅问了她两、三个关于照顾她的加东学姐家的事情而已。毕竟,福泽家采取完全信赖小孩的教育,并不会怀疑他们。

  晚上,当祐巳要准备明天上课用的课本而打开书包时,她顿时吓了一跳;因为今天的课本发生了料想不到的意外。

  “哇、哇、哇!”

  祐巳瞬间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课本顶端,也就是上方的开口部分因为沾了水的关系,变成皱皱的波浪状。

  虽然祐巳完全忘了这件事,不过当她被圣学姐抱住时,书包也和伞一起掉到地上;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水洼的水从书包盖的缝隙间跑进去了。

  “啊啊……”

  将数学、现代国语和英文文法课本立起来一看,每一页都膨了起来形成空隙,看起来就好像千层派一样。

  或许在课本弄湿的当下就处理还有办法挽回,可是一旦干掉之后,就算拿熨斗来烫也于事无补。原本祐巳兴起再把它弄湿看看的念头,不过似乎只会变得比现在更糟而放弃。

  这些课本在二年级时会一直用到。祐巳心想,只要看到这些痕迹,一定就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事而感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印上水渍的课本无法恢复原本的样子。

  祐巳将课本放回桌面书架上,着手准备明天要用的课本。尽管眼中冒出了一些原因不明的泪水,她却没有特意忍住而任其流下。

  现在的她不要努力,也不勉强自己装出有精神的样子。

  因为她现在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只要舔着伤口、缩成一团,抚慰自己疲倦的心灵和身体就好。

  为了真正的力量涌出的那一天,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明天的事情,等到明天再去想就好了。

  祐巳将电灯调暗、钻进棉被里,向发生许多事情的今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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