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撑起阳伞 访客

  访客

  1

  小瞳说的“差不多”意外迅速地连同想象不到的人来临。

  星期六。

  事情发生于教室内的扫除工作告一段落,祐巳为了倒垃圾而暂时离开校舍时,校内广播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回荡开来。

  ‘高中部二年松班福泽祐巳同学,请尽速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祐巳在垃圾场伸着懒腰的同时还心想,有个名字似曾相识的人被叫过去了。

  “嗯?”

  ‘再重复一次——’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福泽祐巳这个名字。

  “咦、咦、咦?”

  二年松班福泽祐巳,这不是自己还会有谁呢?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校内广播重复播送自己的名字,让祐巳不禁有些恐慌,她因而展开了一连串无意义的行动——捡起原本丢掉的垃圾袋后向右转,走了三步再回过神,又返回垃圾场;幸好她是一个人来倒垃圾,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我有做了什么吗?”

  祐巳当场停下脚步思考。

  不对,不一定只有犯错的学生才会被广播叫到,但是想想至今身边曾被校内广播叫去的人,有发生‘荆棘之森’风波时的佐藤圣学姐,还有‘YellowRose’疑云时的鸟居江得子学姐;也就是说,无论哪件事都很像是丑闻的感觉。

  “难不成,是和小瞳有关的……”

  可是自从小瞳开始去蔷薇馆帮忙后,不好的流言就戛然而止,老师应该不至于到现在才找她询问。

  而且广播是叫她到教职员办公室,纵然并非生活辅导室也不是校长室,祐巳仍然显得相当畏缩。

  “既然说要尽速,也只能赶快去了。”

  想再多也没用,况且祐巳也没有装作不知情就回家的胆量。正当她踏出脚步走向校舍时,正好碰上与志摩子同班的桂同学,她刚好也从旁边公路甩动着书包奔跑过来。

  “啊,是祐巳同学!”

  桂同学一看到祐巳,却不知为何露出看到鬼似的夸张惊讶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跑过来,不过在这里碰到面后,我发现我最想将这件事告诉祐巳同学。”

  桂同学一把握住祐巳的手。

  “你要告诉我什么?我被叫到的事吗?”

  “谁叫到你?”

  “广播……不是吗?”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我刚从校门口跑回来,怎么可能会听到广播嘛。”

  桂同学无意义地理直气壮辩解着。

  “校门口?”

  祐巳反问。有什么理由非得让桂同学从校门口跑回来呢?

  “没错没错,是校门口、校门口喔!因为我吓了好大一跳,所以才会转身跑过来。真是令人着迷啊。”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是王子殿下啊。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桂同学根本还没提到任何“王子殿下”的事。

  “王子殿下他开着红色南瓜跑车来到校门前,应该是要接谁吧。他身上还穿着西装,比之前更有气势呢。”

  什么红色南瓜跑车,桂同学已经语无伦次了。不过——

  “王子……”

  提到开红色跑车的王子殿下,祐巳心中倒是已经有个人选。

  银杏国王子柏木优,她是祥子学姐的表哥,也可以说是未婚夫。在小瞳出现之前,他算是祐巳最大的情敌。

  去年基于邻校情谊,他现身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的学园祭,在山百合会干部主演的话剧‘灰姑娘’里扮演王子。

  “那时一年级学生都在问‘那个人是谁’,结果二、三年级都说是‘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简直就像在参观偶像拍写真集一样轰动呢。”

  桂同学因为太过兴奋,一直在想要将这件事与谁分享、很想要和谁说,等到她回神过来时,已经跑来这里了。柏木学长看上去就像是个好青年,属于非常受高中女生欢迎的类型。

  “柏木学长一个人来?”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独自靠在车边,就像这样——”

  桂同学双脚交叉靠在校舍外墙上,还做出将浏海向上拨的动作。

  “呜哇……”

  祐巳完全想象得到,明明要等人就在车子里等就行了,然而他就是会刻意下车做出那种引人注目行为的人。正因为他是了解自己有多帅的自恋狂,才能毫不害羞地摆出那样的姿势。或许这就是王子该有的气质吧,故事中的王子是绝对不会害臊的。

  “呐、呐,祐巳同学认为呢?”

  “我认为?灰姑娘今天缺席没来喔。”

  倘若柏木学长是王子的话,那灰姑娘就是祥子学姐了,因为这是剧中分配好的角色,无法变更;附带一提,祐巳当时扮演的是欺负灰姑娘的姐姐B。

  “不是祐巳同学吗?因为你不是当选去年的灰姑娘小姐?”

  “……是有得过那个奖没错。”

  灰姑娘小姐是祐巳过去的光荣事迹,不过那并非认同自己身为女主角而颁的奖,而是对于像她如此不起眼的学生,却可以当上祥子学姐妹妹的这份幸运才授予她奖项的。

  “王子殿下大概是来接小瞳的吧?”

  双方都是祥子学姐的亲戚,他们熟识到称呼彼此为“优大哥”和“瞳子”了,所以就算柏木学长来接小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啊,那就不怎么有趣了。”

  桂同学不禁嘀咕,然而毕竟是将自己想说的事情讲出来了,她似乎感到舒畅不少,和刚才跑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接着,桂同学优雅地道了声:“那么我先走了,平安。”

  “啊!”

  桂同学原本再次转向校门口的方向准备离开,却又忽然转回头问祐巳:

  “对了,刚才祐巳同学说‘被叫到’是什么事?”

  “啊——!”

  祐巳放声大叫。

  “抱歉,桂同学,我现在赶时间,下次再慢慢聊。”

  祐巳以擦鞋垫抹去室内拖鞋鞋底的脏污之后,随即冲进校舍里。拜柏木学长之赐,她几乎忘了这件事。

  啊……话说回来。

  所谓“尽速”,究竟可以容许她多晚才到呢?

  2

  教职员办公室前聚集了大约十个人。

  “啊……”

  站于前方的由乃同学看到祐巳后,便抬起手示意。

  每次只要一有这样的状况发生,除了被广播叫来的学生之外,其他人也会理所当然地聚集到现场。

  祐巳望了下前方的人,看到了令学姐、志摩子同学和小梨。她们大概是一听到“福泽祐巳”就立刻过来。可以感觉到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在一一看过每个人的脸孔之际,祐巳同时也涌上一股“有同伴真好”的感觉,并且进而感动了起来。

  小瞳并未在其中。虽然祐巳不期待她会担心自己,但是看见她真的不在,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唉,不过现在毕竟是星期六的放学时间,或许小瞳已经回家去了;就算她还在学校,也有可能是在听不见广播的地方——

  这事先搁在一边。

  祐巳完全想不出自己为何会被叫来,只好在不晓得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情况下,慢慢接近团团围住教职员办公室门口的人们。因为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讲“平安”,因此她仅向与自己视线接触的人点头致意。

  (……真是辛苦你们了。)

  包括新闻社的真美同学与摄影社的茑子同学,这些能敏锐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的人自然也都到齐了。

  剩下的其他人大概是来看热闹的,她们甚至没注意到祐巳来了,只是背对着她紧紧围成一个圆形阵仗,看起来好像一颗丸子。

  “祐巳同学来了。”

  其中一人小声说完后,丸子很快就消失了。此时圆形阵仗仿佛结实花瓣般,一名女性自中央现身,而这个人——

  “红蔷薇学姐!?”

  “平安,小祐,好久不见。”

  由于对方一身黑色套装与莉莉安的制服融为一体,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有个穿便服的人在其中。不过,那的确是红蔷薇学姐没错……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前任红蔷薇——水野蓉子学姐,她宛如‘维纳斯诞生’般昂然立于正中央,对着祐巳微笑。

  “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祐巳连忙跑过去,蓉子学姐也慢慢走近迎向祐巳。或许是因为她上了淡妆,于是让人感觉她已经是位成熟的女性;实在无法相信三个月之前,她还和自己穿着相同的制服。

  蓉子学姐以涂着无光泽肤色口红的双唇对祐巳说:

  “我是来接你的,和我来吧。”

  “咦?可是我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

  祐巳指指身旁的高中部教职员办公室,蓉子学姐见状于是苦笑。

  “你真迟钝,那是我为了能快点找到小祐而拜托老师广播的。”

  “为、为……”

  “为什么吗?因为现在分秒必争啊。”

  蓉子学姐又迅速地接着说道:

  “小祐,你愿意救救祥子吗?”

  “愿意!”

  即使不晓得是什么情形,然而一旦被问及愿不愿意救祥子学姐,她肯定是会毫无条件地回答“愿意”。

  “那跟我来。”

  蓉子学姐牵起祐巳的手,打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对里面说:

  “老师,福泽同学来了,谢谢您的协助!”

  “嗯!”

  里头传来老师的回应。看来蓉子学姐彻底发挥自己身为老师的学生、前任红蔷薇学姐的身分,和老师及广播社讲好,才得以成功用广播叫祐巳来;真不愧是能干的蓉子学姐。

  “祐巳同学,这个给你。”

  正当她们准备离开走廊时,由乃同学走向前将书包交给祐巳。

  “因为蓉子学姐刚才说要带祐巳同学离开,所以我赶紧回教室去拿来了。”

  这的确是祐巳的书包没错。

  “谢、谢谢。”

  由乃同学将书包递给祐巳,同时紧握住了她的手。

  “加油,有什么状况之后再告诉我们。”

  “嗯,”

  祐巳感受到由乃同学的力量正涌向自己。

  无论蓉子学姐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只要这是为了祥子学姐,祐巳都会非常乐意前往。若只要努力就能帮助祥子学姐,那么无论要她多努力加油都行。

  “蓉子学姐,请再回来玩喔。”

  “下次要待久一点。”

  刚才一直围绕在蓉子学姐身旁的学生们,依依不舍地说着道别的话语并挥手示意。祐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些人,原来她们就是那群称得上是前红蔷薇学姐后援会、热切仰慕着水野蓉子学姐的学生们。

  这时蓉子学姐也转过身,轻轻地向她们挥手回应。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她没有多作停留便牵起祐巳的手,迅速远离教职员办公室前的走廊。

  无论下楼梯或走在一楼走廊上,蓉子学姐始终都不发一语。她完全没提及她们现在要去哪里,为什么必须救救祥子学姐,只是默默地持续向前走着。

  就连两人必须暂时分开,各自前往换鞋处和访客用出入口时,蓉子学姐也只说了一声“那我在外面等你”就立刻转身离开。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像在生气,然而祐巳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现在的她,并非向来充满自信、态度从容的蓉子学姐。

  祐巳换好鞋来到访客用出入口与蓉子学姐会合,蓉子学姐依旧什么也没说,又开始快步向前迈进。

  从刚才开始,祐巳发现自己都只能从斜后方看见蓉子学姐的侧脸;不晓得是否为角度的关系,祐巳可以感觉到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请问……”

  无法再忍耐冗长的沉默,祐巳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

  蓉子学姐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头询问。祐巳这才对上她的眼神,却又忍不住低下头。

  “对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下就连蓉子学姐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反问祐巳。

  “您明明说过祥子学姐就拜托我了,我却……”

  “喔。”

  蓉子学姐如此坦然的反应,就代表纵然她可能不是完全清楚,却已经对于目前祐巳与祥子学姐所处的状况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一定是祥子不对吧。”

  蓉子学姐再度向前走并淡淡地如此回答。

  “可是……”

  祐巳追了上来。

  “你不用在意,当初我说的那句‘遗言’并不是非常重要。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容易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会毁掉的时候自然会毁掉。当然,我是在知道这点的情况下说的。”

  会毁掉的时候自然会毁掉,这句话重击了祐巳的心脏。

  “所以你会不想再理祥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我希望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帮助祥子。”

  蓉子学姐拨着她那清爽的短发苦笑。

  “我想就算毕业了,我大概会一辈子都是她的姐姐吧,所以我才会为了祥子做出那种傻事。跑回母校、因私人因素使用学校的广播,甚至还强行将学妹带走。”

  “啊!”

  这时祐巳才终于想到。

  “难不成,柏木学长也是……”

  已经不需要等待对方的答案,想必就是蓉子学姐将柏木学长也卷了进来。柏木学长虽然没有将祥子学姐当成恋爱的对象,不过肯定也是相当重视她,如果他知道是为了祥子学姐,应该会很乐意帮忙。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连蓉子学姐与柏木学长都不得不展开行动,难不成学姐现在情况相当严重?然而蓉子学姐没有告诉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现在唯一能说的,就只有祥子现在很需要你而已。”

  当她们来到圣母像前,蓉子学姐叫祐巳“合起双手祷告”,然后轻轻将她推向前。

  “蓉子学姐呢?”

  “今天就不用了,我刚才已经在其他地方祈祷过。别在意,只是心情问题罢了。”

  “……”

  虽然祐巳实在不明白,但是她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因此快速地在圣母像前合掌祷告。

  她祈望可以拯救祥子学姐。

  在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救祥子学姐的情况下,祐巳如此祈祷着。

  圣母玛利亚总是沉静地微笑着。

  但是不要紧,只要像这样守护着她们,祐巳就能感到安心。

  “我看起来很像心情不好吗?”

  待祐巳迅速跑回来之后,蓉子学姐向她问道。

  “……有一点。”

  祐巳坦白回答后才觉得“不妙”,然而已经说出口的话无法抹去;不过蓉子学姐却笑了。

  “没关系,我的确是心情不好。明明自己这么重视祥子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焦虑让我感到烦躁,也可以说是着急吧。虽然我很喜欢小祐,不过也有一点嫉妒你……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复杂。”

  “嫉妒我?”

  “是啊。你不简单呢,能让我觉得嫉妒你。”

  蓉子学姐的话与她的动作相反,她轻轻揽住祐巳的肩膀一同迈开脚步。

  “小祐喜欢祥子吗?”

  “是的。”

  “是吗,太好了。”

  祐巳觉得……最近怎么好像也和谁说过类似的对话。

  3

  “让你久等了,灰姑娘。”

  柏木学长以和桂同学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在红色跑车前等待。

  虽然他停在离车道稍远处,却是在校门正前方。由于现在正好是放学时间,绝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他和他的爱车。

  “请您别开玩笑了。”

  面对彬彬有礼地打开后座车门的柏木学长,祐巳不知为何有点火大。从蓉子学姐的语气听起来,祥子学姐现在应该处于非常艰困的状态,为何这个人还能做出像这种开玩笑的行为?另外,祐巳可不是灰姑娘,而是欺负灰姑娘的姐姐B。

  “唉呀,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今天可是扮演可怜老鼠变成的马车夫喔。”

  “看来你还满了解自己的立场嘛。”

  站在一旁的蓉子学姐挑起单边眉毛,柏木学长见状随即将双手举至肩膀高度,做出“投降”的姿势。

  “今天你扮演的角色不像王妃,反倒比较像魔女,我可不敢违抗。”

  “多谢你的夸奖。小祐,我们上车吧。”

  蓉子学姐干脆地接受他的说词,接着进入后座就定位。至于帮忙开门的老鼠马车夫,则可怜地没有得到半句慰劳的话。

  “请问,现在该不会是要去山上吧?”

  在上车之前,祐巳还是先向柏木学长确认。

  “没有,是要去市区。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听说坐柏木学长的车容易晕车。”

  祐巳原本以为小瞳的忠告是她一辈子都用不着的情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啊,是载小祥那时候的事吗?这么说来,那天小祐有打电话来呢。”

  柏木学长称祥子学姐为“小祥”,老实说,祐巳并不是很喜欢那个称呼。

  “你们在聊什么?可以边开车边讲吧?”

  祐巳在蓉子学姐的催促下连忙上车,一旁围观的人群则发出了些微欢呼起。

  柏木学长也迅速坐上驾驶座,开始向蓉子学姐解释:

  “我有一次送小祥到那家医院,小祐指的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他转动钥匙、发动引擎。

  “结果那次小祥晕车得很严重,她说绝对不会再坐我的车了。”

  虽然并非像他所说的是“小祐指的是那个时候的事情”,然而现在也不适合把小瞳的事情搬出来讲,因此祐巳选择保持沉默。况且比起这点,刚才还有个令她在意的字眼传进耳里。

  “‘那家医院’是什么意思?”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柏木学长打亮右边方向灯,进入车道。

  “喔,就是祖母入住的医院。”

  柏木学长一边换档一边回答。啊,原来这不是自排车。

  “那天小笠原家的车无法使用,所以才会坐我的车,但是瞳子无论如何也要跟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一天祥子学姐是去探病,但是因为柏木学长说“开车出去”,让祐巳误以为他们及小瞳三人出去玩。

  既然这样,一开始告诉她不就好了吗?就说是因为祖母生病,才不能去游乐园。这样她就会乖乖听话,不会做出像嫉妒小瞳这种傻事了。

  “瞳子的爷爷有开一间医院吧……”

  “是啊——”

  在山脚下、空气清新、感觉像早年疗养院的医院。

  “啊,小祐知道啊?小祥的祖母在那家医院住了约一年,小祥每个月会去探望她一次。不过这一个月好像次数比较频繁,因为祖母一直处在有点危急的状态……喔!”

  柏木学长说着说着突然紧急踩下了煞车。前面的车早就因为红灯而停下来,他却显然很晚才发现。

  “我说司机先生,请你专心看前面开车好吗?”

  蓉子学姐探出身子警告柏木学长。

  “还有,你话太多了。”

  “咦?”

  柏木向后转,却被蓉子学姐以气势猛烈的一句“别看其他地方”吓到,只好又转回前方。红灯此时转绿,车辆又继续前进;蓉子学姐这时在祐巳身边叹了口气。

  “祥子说过,不要说出关于她祖母的事情。”

  “真的吗?可是她没有叫我不准讲,所以我应该能说吧?”

  “你也太粗线条了。那只是因为祥子没想到你会碰到祐巳,所以才忘了告诉你吧?”

  车子在十字路口转弯,不知不觉已经开到祐巳陌生的道路。

  “可是,没想到祥子学姐的祖母还在——”

  祐巳小声地说着。

  “啊,小笠原家的祖母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我们指的是清子伯母的母亲喔。因为没有住在一起,所以小祐不认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柏木学长操控着方向盘,同样也加入对话。毕竟这里是市区的街道,不至于出现猛然加速或强行超车的情况,想来他多少有注意行车的安全。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出现让人打冷颤的状况。

  “那么祥子学姐的祖母现在……”

  祐巳一问完,蓉子学姐瞬间陷入了沉默,就连多话的柏木学长也握着方向盘,一脸思考该接什么话的表情。

  如此一来,祐巳总算有所察觉了。

  他们两始终没有说话,还穿着几乎相同的黑色套装;再仔细看看布料,虽然感觉上不像丧服的材质,然而当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猛然一看实在很像刚从葬礼回来的年轻夫妇。不过如果只有柏木学长一个人的话,铁定会让人以为他是从事深夜工作的人。

  “今天举行了秘密葬礼。祥子的祖母留下遗言表示,希望只有亲人送她最后一程,所以我和柏木同学都没有参加葬礼,只有在今天早上向祥子与她的父母表达哀悼之意而已。”

  柏木学长是祥子学姐的父亲的姐姐的小孩,虽然是祥子学姐的表哥,却不算清子伯母的亲人。

  “如果对外公开,从小笠原集团的关系来看,可以想见葬礼一定会办得很大。”

  “嗯,说的也是。”

  蓉子学姐难得地同意了柏木学长的意见,然而当柏木学长愉快地向她投以微笑之际,又被蓉子学姐斥责:

  “我不是叫你别看其他地方吗!”

  原本到今天三月为止,还威风凛凛地率领花寺学院高中学生会的柏木学长,遇到蓉子学姐却变得如此狼狈,这让他不禁暗自叹起气来。

  “山百合会干部好像有不少强悍的女性。该说严厉吗……反正对男性一点也不温柔。”

  “那是对你才会这样。”

  “——虽然蓉子小姐这么说,不过小祐你觉得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应该是就算被柏木学长讨厌也不痛不痒的意思。”

  被点名回答的祐巳,照着自己所想直接说出口。然而柏木学长原本似乎期望祐巳会站在他那边,导致现在真的沮丧地垂下了肩膀,他绝对不是在假装。

  “那是身为男性看不见的地方?”

  “是的。”

  “你讲得还真直接啊。”

  祐巳心想,当然可以说啰。因为就算真的被他讨厌,也的确无关痛痒。

  “我想柏木学长自己也没有想要受女生欢迎吧?”

  柏木学长是个明明身为祥子学姐的未婚夫,却是以同性为恋爱对象的自私人物。

  “不,我喜欢女生喔。”

  柏木学长透过后照镜对她们投以爽朗的笑容。看来柏木学长还是不明白,他的笑容对她们没有用。

  “但是更喜欢男生,对吧?”

  “哈哈哈,真是敌不过你耶,小祐。”

  蓉子学姐抱着双臂、交叠起双腿在一旁听两人对话。虽然她看似完全没兴趣,却也没有不悦的模样。祐巳和柏木学长的交谈对她而言,恐怕就像用来打发时间、类似车内所放的广播一样。

  其实,就连祐巳也觉得这样的对话可有可无,她对柏木学长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他提出要和祥子学姐解除婚约的话,她或许还会认真听;但是如果和祥子学姐无关,祐巳心想,他要和男人或和女人交往都是他的自由。

  (啊!)

  不对,还是有一件令祐巳在意的事情,于是她索性先将话说在前头。

  “请您不要对我弟弟出手喔。”

  “……”

  怎么不说话?

  “难不成您已经做了什么吗!?”

  祐巳从后面探向驾驶座,摇动着柏木学长的肩膀,她的动作让柏木学长握着方向盘的手也跟着摇晃,因而打乱了他开车的节奏。

  “还没、还没,只是有轻微的肌肤接触而已。”

  “轻微的肌肤接触……”

  这可真令人困扰,怎样的程度算轻微呢?她不了解柏木学长的标准,然而她已经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就算是姐弟,也不该擅自干涉对方的隐私……不,应该说祐巳根本不敢想象柏木学长和祐麟的亲热画面。

  “用不着担心,那小子是正常人。”

  直到祐巳的手离开柏木学长的肩膀,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蓉子学姐忽然打岔道:

  “你打算把正常人拖进不正常的世界吧?”

  “这有点难说喔,不过我是满爱看祐麟不情愿的样子。”

  柏木学长还真是了不起的变态。

  “祐麟到底哪一点好?”

  听到祐巳这么询问,柏木学长边打着右转方向灯边说不晓得,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或许是小笠原家族的潜在基因,很容易受像福泽姐弟这类型的人吸引吧。”

  4

  明明是初次造访此处,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祥子祖母的家,祥子就在里面。”

  车子从大马路转进其中一条静谧的住宅区,沿着不算宽敞的路直线前进,尽头处是一扇大到让人误以为是墙壁的古老木门,进去之后则是一片宛如未经人工的自然庭院。

  虽然规模比不上小笠原的宅邸,然而这栋洋房,却也是盖在东京都内足以被称为豪宅的广大土地上。

  这里和祥子学姐家的方向不同,加上蓉子学姐刚才说过秘密葬礼已经结束了,所以应该不是告别式会场——原本祐巳在车上是这么想的,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带到祥子学姐祖母家。

  “过去这里好像是别墅,祥子的祖母似乎拥有好几栋房子,却由于没有继承人的关系而一栋栋地卖掉,最后剩下这里。听说这是她祖母最喜欢的一栋房屋。”

  进入木门后没过多久,柏木学长停好红色跑车。他们旁边停了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还有一位曾在哪里见过的司机把车擦得光亮;那辆车正是小笠原家的座车。

  “夫人、夫人!”

  当祐巳三人下车后,司机率先进入屋内告知里头的人有访客来临。

  “辛苦你了。”

  身穿黑色和服的清子伯母从屋内探出头,清子伯母是祥子学姐的母亲。

  “啊啊,小祐,真不好意思,谢谢你过来。”

  伯母一看见祐巳,也没换上夹脚鞋,随即穿身边的拖鞋啪哒啪哒地迅速出来迎接。

  “伯母,这次实在是——”

  祐巳因为满脑子都是祥子学姐的事情,也没有准备慰问之词;不过仔细想想,失去母亲的清子伯母才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不用、不用,打招呼就免了吧。”

  然而清子伯母意外地开朗,多少让祐巳松了一口气。不过就算遗族脸上挂着笑容,若跟着露出笑容就太失礼了。

  “总之,先进来吧。”

  清子伯母向他们招手。

  “来,蓉子同学和优也一起来吧。”

  可是蓉子学姐却留在原地说:

  “伯母,我可以待在这里观赏庭院吗?”

  不知何时不再有人特意修整,任由枝干伸展、杂草恣意生长的这个庭院,自成清幽素雅之趣。不输弓子女士所住的池上家,相当具有自然原始风味。

  “当然可以,不过或许会有虫跑出来喔。”

  听清子伯母这么使提醒,蓉子学姐于是笑着回答她:“不要紧”。

  伯母并不是在说笑,这里的确像是会有很多虫出没的庭院;有翅膀的、没脚的、有很多脚的,种类丰富到宛如能做昆虫样本采集。

  因为某次上山踏青看见木通和王瓜藤蔓,理所当然似地攀附高木而上并茂盛地繁衍枝叶,而这里一看就像是个健行路线;在结果实的秋天季节里,一定能够获取意外的树木果实。

  “那我也陪你吧。”

  柏木学长站在蓉子学姐的身旁微笑道。

  “为什么要你陪?”

  “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没有把我当男性来看,不是吗?那就别介意了。还是什么非得一个人独处的隐情呢?这样的话,我就会回避。”

  “……你真是个处处惹人讨厌的男性。”

  这回柏木学长获胜了。蓉子学姐赶不走他,只好背对他走出去;柏木学长一面追着她,一面转身向清子伯母挥手。

  “逛一会儿后,就会进去里面喝茶了。”

  “呵呵……年轻真好呀。”

  清子伯母眯起眼睛微笑,揽着祐巳的肩邀请她进到屋内。

  “打扰了。”

  一步入房间,祐巳随即沐浴在轻柔的花香中,却没闻到任何线香的味道。

  提到葬礼,祐巳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佛教式仪式,可是这个家或许不太一样。话说回来,祐巳也从未参加过神道仪式和基督教仪式的葬礼,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太一样。

  “我想向祥子学姐的祖母……”

  祐巳心想,她必须先去祭拜祥子学姐的祖母,清子伯母却表示等会儿再去并于走廊上前进。当她们通过类似客厅的房间前时,客厅的门是打开的,里头装饰着数量几乎多到要满出房间的纯白花朵。

  “比起过世的人,还是应该让活着的人优先。”

  祐巳明白,清子伯母是指祥子学姐。

  尽管如此,清子伯母意外的有精神这点令人安心不少。由于她的性格不是很坚强,原本以为她会沉浸在悲伤泪水中,可是此时的她,却如同丧服各处藏有干燥剂般神清气爽。

  “我这么有精神很奇怪吗?”

  仿佛看透了祐巳内心,清子伯母这么问道。

  “咦,不……”

  “其实到母亲过世为止,我一直都是哭哭啼啼的。如今却好像已经哭累了,连葬礼上的泪水也早就已经哭干了一样。”

  “嗯……”

  祐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清子伯母“哭哭啼啼”的样子。

  “然而祥子却没有哭。因为我不可靠的缘故,她好像想连同我的份一起振作。不过,她实在太过勉强了。”

  “勉强……”

  “明明想哭却不能哭,她说非得坚强才行。对那孩子来说,她这样可能太过拼命了,所以一旦失去力量后,就会沮丧得无法再回到原本的位置。”

  真不愧是身为母亲,清子伯母非常了解祥子学姐的性格。

  “她没有食欲,而且几乎好像什么都没吃。再加上因为现在的情况混乱,谁都没有留意到那种事。”

  祥子学姐本来就偏食,就算用餐完有剩下来的食物,恐怕也不会引人注目。虽然一直维持这样的情况,佣人或清子伯母应该会注意到,但是由于祖母病危之故,似乎没人有余力留意到祥子学姐的健康状况。

  “母亲过世之后,我心中就不再有牵挂了,那孩子却像崩紧的线被切断一样变得郁闷不已。而且令人困扰的是,就算蓉子同学来看她,她也说蓉子同学帮不了她。”

  伯母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望着祐巳的脸庞。

  “她说不是小祐的话没办法。”

  “我……”

  我?真的是我吗——祐巳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脸上还挂着呆楞的表情。

  “虽然祥子没有告诉我,不过她好像哭着对蓉子同学说,她被小祐讨厌了。”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她!”

  “是啊……说的也是呢。”

  清子伯母露出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那笑容与丧服形成强烈的对比;清子伯母真像一朵惹人怜爱的花朵。

  “祐巳真是善解人意,还愿意当祥子那任性孩子的妹妹……真是太好了。”

  “我想我们只是有所误会而已,因为我也以为我被祥子学姐讨厌了。”

  “唉呀。”

  清子伯母听到祐巳的话,睁大了眼睛。

  “祥子她怎么可能会讨厌小祐呢?”

  清子伯母轻轻地调整好祐巳的衣领。

  “每当那孩子提到小祐时,总会露出很温柔的表情。只要看到她的表情,相信任谁都会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欢小祐,她也不时向我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诉说小祐的事,还说你很可爱。是真的哟。”

  祐巳听着听着,不禁热泪盈眶。

  即使清子伯母说得有些夸大,但是如果祥子学姐真的喜欢自己、认为自己可爱的话,她就觉得都无所谓了。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了。

  尽管这一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痛苦又悲伤,尽管她曾变得自暴自弃。

  她曾经有一、两句……不,应该是三、四句抱怨想对姐姐说;但是相反的,她也说过很多让她后悔当初没有说就好了的话。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她要将这些全部忘记,她现在只想见到姐姐。

  内心满是想见姐姐的情绪,祐巳心中没有其他的念头。

  “就在那扇门里。”

  清子伯母指着位于后方的门。

  “去吧。”

  “好的!”

  祐巳还没回答完,人就已经奔去。

  姐姐——

  祐巳静静地打开门。

  5

  “姐姐……”

  房内一片昏暗。

  或许因为今天是阴天,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从有微弱日光灯照明的走廊上踏进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却怎样也无法抹去黑暗的感觉。

  对着门的一扇大窗开着,蕾丝窗帘静静地随风摇曳。

  这是某人的寝室吧,一张四边有挑高支柱撑起纱帐的床与古老木制大橱柜,吸引了祐巳的视线。

  祥子学姐在哪里呢?她仔细凝神寻找。

  “姐姐。”

  祐巳背对关上的门扉唤道。

  结果,床脚边有某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祐巳一开始以为是狗。刚进来时,她还认为那是掉在那里皱成一团的床罩。

  然而……

  “——”

  那居然是祥子学姐。她靠着床边坐在地上,此时稍稍抬起了头。

  “是祐巳吗……”

  窗帘被风吹得翻飞,让外头的阳光些微透进了房内。

  祐巳看见祥子学姐变得好瘦又憔悴,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尽管她身上穿着平时熟悉的莉莉安制服,却完全不见往常的神采。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小笠原祥子学姐吗?

  “我是在做梦吗?”

  祥子学姐颤抖地伸出双手。

  “姐姐!”

  祐巳奔过去并冲进了她的怀里,然而祥子学姐那比过去消瘦许多的身体无法依靠,简直就像要折断一般。因此,祐巳像是揽住般紧抱住姐姐。

  “这是梦吗?”

  祥子又再说了一遍。

  “不是的,姐姐,我人就在这里。”

  祐巳拉开距离,好让她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但是我梦到姐姐她把祐巳带来了。”

  看来祥子学姐把蓉子学姐来访一事,似乎也当成是在做梦了。

  “这样啊,不过我的确在这里。”

  “你是祐巳吧?”

  祥子学姐的手指轻抚着祐巳的脸颊,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存在。

  动作好温柔、好温柔,宛如在抚摸重要的玻璃艺品。

  “姐姐,对不起。”

  祐巳忍不住握紧祥子学姐的手,就连祥子学姐的指尖也让人感觉消瘦,这让祐巳觉得好难过。

  “我在姐姐最困难的时候一直说些任性的话,让您伤透脑筋。”

  “这不是祐巳的错,是我不对,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

  再怎么说,要是祐巳愿意相信她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自己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却马上就振作起来了,然而眼前这个人却——祐巳一边扶住祥子学姐瘦弱的身体一边想着。

  如此消瘦、憔悴又受创的模样,放着她不管的话,甚至连饭也会忘了吃;就这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线。

  祥子学姐就是会严苛到将自己逼入此种绝境的人,却又无法靠自己重新站起来,也可以说是个脆弱的人。

  “姐姐……”

  “你还愿意这么叫我?”

  “我当然愿意。”

  对祐巳而言,这辈子能让她称为“姐姐”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小笠原祥子学姐。

  “你愿意原谅我吗?”

  祥子学姐虚弱地微笑着。

  “不要说什么原谅……”

  祐巳连忙摇摇头。

  就像她刚才对清子伯母说的,双方都没有错,只是有所误会而已;然而祐巳心里却后悔着,如果自己能再有用一点就好了。面对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精神状况的祥子学姐,身为她的妹妹,应该要能够帮助她才对。

  “在祖母还在的这段期间,不得已只好牺牲祐巳了,心里还认为祐巳一定可以了解。可是我这么想实在太天真了,我忘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也会感到失望。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注意到,我算什么姐姐……”

  祥子学姐的眼泪宛如溃堤般扑簌簌流下。连同祖母病危、过世时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如今全夺眶而出。

  “如果当初您告诉我就好了。”

  祐巳自口袋拿出手帕,为姐姐擦拭脸颊。

  “是祖母希望我不要告诉祐巳的。”

  手帕止住泪水的同时,祐巳学姐这么说道。

  “咦?”

  “因为祖母她很喜欢祐巳。”

  “在没见过面的情况下?”

  “是啊,果然很奇妙吧,可是她一直叫我不要告诉你生病的事;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朋友担心。”

  祐巳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喜欢自己,然而当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却已经永远见不到那个人了。

  “我真的很期待可以和祐巳一起去游园,而且我也很想去。或许在你眼中,只觉得我失约或者优柔寡断,但是为了可以向期待这件事的祖母描述出游经过,我也希望可以尽早实现,这是我真正的心情。可是,当我接到祖母病情恶化的通知,又觉得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便连忙赶去医院了。”

  就算这样,如果当初姐姐可以告诉她就好了,然而祐巳却说不出口。若要问她为何说不出口,那是因为她想起了加东学姐的事情;当加东学姐的父亲病倒时,她脑中完全没有其他思绪,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

  因此,就算祥子学姐的祖母没有要求她不要说,祥子学姐或许还是不会告诉祐巳。祐巳认为祥子学姐因为很喜欢祖母,应该也不想说出她生病的事。

  这一点也显现在祥子学姐的服装上。尽管制服的确是方便做为丧事用的服装,然而若在祥子学姐家,应该会另外准备丧服;祥子学姐之所以没有换上丧服,是因为她讨厌那种好像“有所准备”的感觉吧。

  就算心中已经有了觉悟,却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

  当然,这些只是祐巳兀自的猜测而已。

  “当祖母听到我告诉她祐巳的事情时,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回到了年轻时候。”

  祥子学姐环视着昏暗的房间低语,就好像祖母人在这个房间里一样。

  “所以她才会将我当成朋友啊”

  祐巳说完,祥子学姐赞同地点点头后坐到床上,她轻拍了下旁边的位置,就像在示意祐巳坐过去。

  “不过,我想她真正的心意其实是在等待朋友能来探望她。”

  “等待?”

  祐巳也跟着在床上坐下。或许这就是祥子学姐的祖母过去所使用的床铺,然而她并不排斥;反而因为能感觉到祥子学姐的祖母似乎就在身边而高兴。

  “不是指祐巳,是祖母她真正的朋友。”

  祥子学姐表示祖母偶尔会在意识混沌间呼喊朋友的名字,也曾说过“好想见她”。

  虽然祖母表示不想让对方担心,因此希望祥子不要通知任何人——然而这种说法却有违她想见到对方的心情。

  “所以我找来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的校友名册,查到了对方的联络方法,从医院打去找她。可是很遗憾的,对方……”

  “对方怎么了!?”

  祐巳忍不住喊出声。由于她实在太激动,祥子学姐不禁睁大眼睛并有点畏怯地回答:

  “对方出门不在家。”

  “啊,是出门了啊。”

  祐巳顿时有些安心,却又立刻对自己刚刚那样的反应不好意思了起来。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啊?

  “家里的人说她出门旅行了。由于祖母的状况已经恶化到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就算等对方回家后再请她过来,恐怕也是来不及。我抱着这种觉悟挂上电话,结果当我转过身时,你猜发生什么事了?真令人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就站在那里。”

  “咦?”

  “站在那里的,正是祖母的朋友。无论对方还是我,马上就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因为她一看到我就叫我‘彩子同学’。”

  祥子学姐的叙述因为激动而变得飞快。

  “彩子是祖母的名字。对方说是去旅行,实际上却是来医院看祖母的。”

  奇迹、命运这些字句在祐巳脑中打转。这时祥子学姐忽然问:“祐巳,你相信奇迹吗?”

  “根据对方的说法,她们两人过去因为吵架而绝交,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但是她却在好几天前忽然想起当时那件事,导致她没来由的很想见见祖母,于是调查好祖母的住处后前来找她,简直就像是祖母的心愿传达给对方一样……不,是她们两人的思念互相牵引彼此。”

  这时,祐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她想起那位撑着白色阳伞、说要去跟老朋友和好而出门的老妇人脸上所挂的开朗笑容。

  “祖母看到对方非常开心,虽然只有一下子而已,病情却好转了呢。两人都明白往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却依然心满意足地道别。虽然祖母在那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可是她的表情却非常地幸福。”

  那仿佛是在表示她已经没有遗憾了,她已经找回了过去曾失去的东西。

  “那时我是这么想的,祖母在最后的最后已没有留下憾恨了,那我呢?我有办法即使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吗?”

  祥子学姐握紧手帕的拳头捂住了眼睛,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像洪水般溢出。

  “不,我很后悔,所以我必须和祐巳见面,告诉你我有多么需要你。”

  祥子学姐的泪水,从指缝间沿着手背和手掌流至手腕。

  “姐姐……”

  “我喜欢你。”

  为何当初会在那场雨中希望自己消失呢?要是自己消失的话,就无法听到祥子学姐说出如此美好的话语了。

  “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消失的话,她也不能将最重要的话传达给祥子学姐了。

  她再也不会拿小瞳和自己比较。

  她看见了这样的眼泪,就算不愿意也得相信。

  唯有自己。

  自己是祥子学姐唯一的妹妹。

  祐巳心想,原来是这样。

  因为弓子女士已经预见这一点,所以她才断言“只要祐巳同学喜欢就没问题”。

  不愧是过来人,祐巳心想弓子女士果然是人生的前辈。

  “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祥子学姐忽然喃喃自语着。

  “那我们去告诉伯母,请她帮忙准备吧。伯母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祐巳拉起祥子学姐的手。

  好高兴。

  或许是因为刚才心情大哭了一场,祥子学姐体内的新陈代谢于是恢复了原有的机能。不过无论如何,姐姐恢复食欲都是好事一桩。

  “怎么了?”

  祥子学姐盯着祐巳自然浮现微笑的嘴角。

  “没有,没事。”

  祐巳连忙遮住嘴巴。虽然姐姐难得注意到,不过如果回答“因为很高兴您恢复食欲了”,难保姐姐不会闹起别扭,又说“那我不吃了”。

  “你真是奇怪呢。”

  “是啊。”

  祐巳打开门,让祥子学姐先离开。

  “不要自己在那边笑嘻嘻的,真是令不不舒服。”

  “好!”

  为什么就连被姐姐警告也能感受到幸福呢?

  走廊的窗外,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

  然而祐巳现在的心情不是想撑雨伞,而是想撑阳伞去散步。

  6

  待在客厅的清子伯母听见祥子学姐肚子饿,惊讶地仿佛奇迹降临一般。

  “小祐真是增进食欲的良方呢。”

  清子伯母刚才似乎正好准备了茶,桌子上放有泡好的红茶。

  祐巳对着满是白花环绕的小型供桌合掌,然后开始享用红茶。祥子学姐祖母遗照里的笑容相当生动,仿佛她就活在照片的另一头。

  “咦?蓉子学姐呢?”

  客厅里只见清子伯母与柏木学长而已。

  “你们不是一起去散步了吗?”

  “只到半途而已,她忽然就一个人到外头去,说她马上会回来。我想要跟上去,却被她无情地赶走了。”

  柏木学长一脸扫兴地回答着。

  “不要跟过来!”祐巳可以想见当时两人的情形。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样子。”

  祐巳心想,蓉子学姐应该只是单纯不想和柏木学长在一起,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转而看向外面说“外头下雨了”,是不是该去接她比较好呢?

  结果——

  “姐姐有带伞的,不要紧。”

  祥子学姐肯定地说着。她表示,依照蓉子学姐的个性,这种时期一定会随手将折伞放在提袋里。经她这么一提,好像确实如此。

  大家于是纷纷同意,此时清子伯母连忙靠近祥子学姐。

  “祥子,你想要选哪一个?”

  清子伯母将手上类似小册子的东西像扑克牌摊开。仔细一看,那全都是外送的菜单。

  里面包含了外送便当、荞麦面、寿司、炸猪排盖饭和鳗鱼饭的店家,甚至还有简餐店的菜单。

  “你打算叫外送吗?现在?”

  “因为现在家里只有茶而已了,祥子应该知道的吧?”

  毕竟祥子学姐祖母生前是独自住在这里,而且自从她住院之后,家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清子伯母和祥子学姐偶尔会来检查信件或是打开门窗通风,所以没有存放食物的必要。

  “从火葬场回来时,父亲和祖父不是说肚子有些饿而买了三明治吗?”

  祥子学姐不死心地追问伯母。

  “可是你那时候不是说没有食欲?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把三明治带走了。”

  “带走了?话说回来,他们两人呢?”

  “到公司了。”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因为这阵子一直忙这些事,公司似乎累积了很多工作没做。”

  “……啊啊,原来如此。”

  尽管现在祥子学姐有恢复活力的迹象,应该也不至于有那份热情和力气到公司把三明治要回来。

  “我明白,那么就这个吧。”

  这时,清子伯母就像忽然闪过什么好主意般拍了下手。

  “大家现在一起去餐厅吃饭好不好?嗯……要不要挑祥子喜欢的银座那家餐厅?对了,先来预约、预约,笔记本里有没有写电话号码呢……”

  “我现在不想吃法国料理。”

  祥子学姐闹脾气地说着。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祐巳可以理解,对于至今为止没有食欲,好不容易想要好好吃一顿饭的人(日本人)而言,第一餐要吃的绝对不可能是法国料理。

  反而像是什锦粥、乌龙汤面等食物,才比较不会刺激空腹。就在祐巳这么想时,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对了,她扫除工作结束后就立刻被蓉子学姐带走,到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还没吃午饭。

  “如果回小笠原家还可以请人做点东西来吃,不过我想还是等外送过来会比较快。”

  清子伯母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那我去买些什么回来吧。”

  柏木学长爽朗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买回来?要去哪里买什么?”

  祐巳如此问着。

  “我们来的途中不是有便利商店吗?我跑一趟去买几样东西吧。”

  转进巷子前的那条大马路上,的确有间便利商店。比起叫外送或去餐厅吃,这样确实是最快的方法没错。

  “真不愧是男生。”

  尽管清子伯母毫不吝惜地给予赞赏,祐巳却无法坦率地赞同。因为这种事让柏木学长的好感度上升,令她有些不甘心,不过祐巳也很明白自己只是在嫉妒而已。

  “不晓得那间店有什么,但如果有祥子可以吃的东西,就麻烦你买回来吧。”

  正当柏木学长准备收下清子伯母递出的钱包时——

  “我回来了。”

  门口有道声音传过来。

  “啊,是蓉子学姐!”

  “啊~~小祐,你在哪里?过来帮我接一下东西。”

  “好的?”

  不清楚状况的祐巳走向门口,看到蓉子学姐正在用手帕擦拭被雨淋湿的肩膀。

  “您没有带伞吗?”

  “因为手上东西太多了,没办法拿好伞。”

  苦笑的蓉子学姐脚边,放着两大袋里头装得满满的便利商店袋子。

  “这些是什么?”

  “食物。”

  “哇!”

  祐巳看着接过手的塑胶袋内容物,里面有好多喔。有冷冻锅烧乌龙面、饭团、杯汤和面包等许多食物映入眼帘。

  “买这么多的话,里面至少会有一样是祥子想吃的东西吧。”

  “真不愧是蓉子学姐,但是为什么您会知道要去买食物?”

  祐巳是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祥子学姐差不多要恢复食欲了?

  “我当小笠原祥子的姐姐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蓉子学姐得意又充满自信地说道。

  “说得也是。”

  这果然是蓉子学姐才办得到的事。祐巳提着大大的塑胶袋,心中也同时感到喜悦。柏木学长完全比不上蓉子学姐……不,应该说就算再跑十步,不对,应该是就算再跑百步也追不上她。

  走在祐巳后面的蓉子学姐,宛如新干线上推餐车的小姐般对着客厅问:

  “伯母外送登门,您觉得这些好吗?”

  看清子伯母雀跃的模样,不用说,她一定是全部买下来。

  接下来,众人开始享用迟来的午餐。

  好不容易将车擦得光亮,天空却下起雨来的可怜司机先生也分到了面包。

  清子伯母与祥子学姐一副稀奇的模样望着锅烧乌龙面。先将煮好的供奉祖母后,两人很快地就吃完了面食。

  “自从小祐新年时来玩之后,好久没有这么愉快地午餐时间了。”

  清子伯母似乎因为尝到陌生的滋味而相当兴奋,因为她实在太高兴了,汤汁甚至还叶喷到了重要的丧服上。

  “便得商店真是方便的餐厅呢。”

  虽然多少可以想见……

  不过清子伯母实在比祥子学姐更像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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