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 心框—Frame of Mind— 第一章

  「啊!真的在耶,太走运了。」

  佑巳回到整理得清洁亮丽的二年松班教室了,零零散散留在教室里的同学之中,也有着摄影社武嶋茑子同学的身影。

  茑子同学平常总是一到放学后,就直接前往摄影社的社办,看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处理事情,佑巳不禁感到稀奇,于是佑巳把垃圾桶摆回到教室里的固定位置后,便跑到茑子同学的桌旁。

  「你在干什么呢?」

  她的桌子上摆了好几张相片,桌角放了一个斗大的信封袋,厚厚一叠像是堆起来的文库书籍一样。不知道是桌子太小放不下,亦或只是用不到,那信封袋被放在一旁,里头似乎还装有不少照片。

  「算是一个人进行社团活动吧……」

  茑子同学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如此答道:「省去麻烦的说明,用一句话总结就是这样。」

  「咦?那怎么不去社办呢?」

  佑巳再次提问。不用多说,摄影社社员的主要活动自然是拍照,所以只要手边有相机,无论人在哪里都能总结玩得很尽兴,但佑巳心想,如果要进行想这种类似事务处理的工作,最佳地点还是得选社办吧?

  「因为现在三年级生在用社办,我不能进去。」

  茑子同学手指的动作像是在洗扑克牌一样,默默地挑选着相片,虽然她的动作乍看之下像是不基于任何规则之上,但在她心底应该有明确的基准吧?她偶然会停下动作,抽出一、两张相片,摆到别堆照片里。

  「为什么不能进去呢?」

  佑巳姑且算好不会打扰到茑子同学进行分类工作的时机,趁她把手上成叠的照片全都放到桌子上时才向她问道,但这一问,茑子同学被打败似地卷起她的头发道:

  「唉~~最后我还是得跟你解释呀。」

  「……抱歉。」

  但佑巳就是很在意。

  「告诉你也无妨啦,反正是一开始就嫌麻烦省略说明自找的。」

  茑子同学抬起头来笑了起来。听她的解释,事情的经纬如下:

  毕业典礼近在眼前,三年级生们向茑子同学提出要进行一场摄影对决的邀约。也就是说,校园生活到了最后,面对眼前这位不只是在社团里,而是在全校园里极其出名、显眼的二年级社员——茑子同学,学姐们想让她见识见识她们的能耐,加上几乎所有的三年级社员都已经决定好毕业之后要做些什么了,于是众人便团结起来,燃起了「打倒武嵨茑子!」的雄心壮志。

  「说是在公开之前,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底牌,总之还附上了不少条件,还真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了啊。」

  「原来如此。」

  所以今天三年级生占据了社办,茑子同学出于无奈,只好留在教室选照片。

  「那其他二年级生和一年级生也被宣告禁止进入了吗?」

  「没有像对我一样那么严苛,似乎只要获得许可,也能进去拿忘记带的东西,更别提她们对社团里年资最浅的小笙,根本就是招手欢迎她进去,大概是看她不懂那些专门的东西,根本不担心她会去当间谍吧,不觉得她们还真是把人瞧扁了吗?」

  「这样啊……」

  三年级生是很纵容一年级生的,这点似乎不管在哪里都说得通。

  「那对决的时间、地点呢?」

  「咦?……啊……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佑巳在听到的瞬间纳闷了一下,不过重新想了想之后,立刻用右手的拳头敲了一下左手手心。

  「三年级生欢送会」,正如其题,是为了即将参加毕业典礼的毕业生们举行的送别会,藉由在校生战士活动成果与表演戏剧,让学姐们能够快乐渡过高中生活所剩无几的日子,是这场活动的主旨,不只是学校正式的社团,个人的团体也都会参加。(所以听到摄影对决的地点选在「三年生欢送会」,佑巳才会不禁被这几个字眼拉走注意力。)

  可是那也是去年的事情了,今年应各个社团的要求,决定同样在「三年级生欢送会」上发表毕业生的活动成果。就因为这样,摄影社的三年级生也才会想到举行这场对决吧?

  「茑子同学,你不是早就拍了一堆很棒的照片吗?」

  小事一桩、轻松获胜。——佑巳拍了拍茑子同学的肩膀,但茑子同学却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可是,这场胜负有个条件,只能提出未发表过的作品啊.」

  「这样啊……」

  拍得好又受人注目的照片,早就在学园祭上发表完了,如果仅限未发表的作品,那就只能是在学园祭之后拍的照片,不如就只能从那些因为某种理由未能在学园祭上展示的作品里来拣选了。

  「如果是好的照片却没有发表出来,肯定就是有些复杂的原因,但我也不可能在五月份之前就解决那些复杂的状况,再来就只剩哪些被我埋没的照片了,不然干脆从现在起加紧脚步多拍一些照片好了。」

  茑子同学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看来她自称摄影社的王牌,有着绝对不能输在这场对决上的自尊心,至于佑巳认为输给学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到底,两人的思考方式本来就不一样。

  「就因为这样,我才会在教室里一个人进行社团活动啦。」

  茑子同学一脸郁闷的表情敲了一下桌子,那瞬间,本来堆在桌上的信封因为这波动纷纷滑落到地板上。

  「啊~~!」

  茑子同学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捡起信封,佑巳也跟着蹲下,伸手去捡那些散落了一地的信封。就在佑巳把捡起来的信封递给茑子同学时,她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话说茑子同学,要不干脆来蔷薇馆弄吧?二楼的桌子比教室的桌子大得多了,今天百合会没有集会,给你使用也没关系喔。」

  「咦?」

  茑子同学显示露出吃惊的反应,接着说什么「但那样不好意思啦」客气地拒绝了,不过听到佑巳说「要是在这里弄,又会跑出像我这样的人来烦你喔」之后,茑子同学似乎也动摇了。最后,她说了声「那就拜托你了」,开始整理起书包,她把放有照片的信封全都塞进手提纸袋里,接着拿起书包和大衣,为她带路的佑巳,当然也跟着整理起东西,和她一起出了教室。

  「但我还真不知道呢。原来摄影社里也有三年级生呀。」

  佑巳走在走廊上,把心里想的疑问原封不动地说出口。茑子同学没辙似地笑了出来:

  「难道你以为社团里只有我和小笙吗?如果只有两个社员,那早就不是正式的社团,而被降格为同好会了呀,虽说我们姑且有固定的社团活动时间,但只要没有会议,大家都只是想去社办的时候才会去啊。以高中摄影社来说,我们学校的社办算是设备挺齐全的,所以社员也挺多的,虽说也有不少人没有在活动就是了。」

  「这样啊~~」

  这么一说,学园祭时的摄影社展示会场里,确实也有茑子同学以外的人拍的照片。——佑巳试图去回想,却想不起其他参展者的名字,因为其他人的作品给人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吗?佑巳脑海里有印象的作品,全是她的朋友茑子同学所拍摄的。

  「不过说到对决,你们要怎么定胜负呢?」

  放一个投票箱在会场上,获得最多票数的作品的摄影师获胜。——虽然佑巳擅自开始想像起这幅光景,但似乎不是这样。

  「我们的比赛呀,不是由谁来决定优劣的。说到底,最后的基准还是我们的眼睛,啊,与其说是我们,说『自己』比较恰当吧?只要在每个人心里分出胜负就够了。」

  「抱歉,我听不太懂。」

  佑巳老实地说出感想。「也就是说……」茑子同学接着伸出食指说了:

  「所谓的艺术,是无法用排名表示优劣的吧?艺术不该是让别人决定优劣的东西。当然,我不是在否定社介绍所谓的正式比赛的活动宗旨,就某种意义而言,那也是必须的,只不过在我们的社团里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们只要去看每个人不同的作品,感受到些什么就够了。」

  虽然宣称这是一场对决,最后还是只要为了赢过自己努力就好了吧?——用这样轻松的态度去面临这场比赛,就算别人无法了解,只要自己了解就足够了,胜负的结果是交给参赛者们各自判断。

  原来如此。茑子同学架起照相机,按下快门之后洗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散发出闪耀的光芒,她能做到这点的秘密,就在于她每次拍一张照片,都是建立在与自己决胜负的态度上。

  「我只是随便说的啦,比不上太耍帅了呢?」

  茑子同学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小跑步了起来,佑巳赶紧追了过去,抄在她前头转过身子说道:

  「不会,是真的很帅气,我都尊敬起你来了。」

  话才一说完,不知茑子同学是何时拿出小型相机,她一边拍下佑巳的表情并说了声「谢谢」。

  虽说佑巳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闪光灯吓到,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是佑巳知道,只要是茑子同学拍下的照片,都会变成出乎意料的好照片,从多次的经验中,佑巳可以这么笃定。

  「请进。」

  打开蔷薇馆的大门,馆内的空气静谧、沉着地飘荡着,这肯定是因为这几个小时里都没有人走进来过的缘故,有一种空气没有被干扰过的感觉,今天午休时已经确认过今天没有集会,所以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让楼梯发出叽喳叽喳的声音,走上二楼,虽说一楼也有房间,但基本上都已经变成储藏库了。

  就如同佑巳所预料地,二楼没有半个人。

  「我现在去泡茶。」

  佑巳先打开水龙头,把水注入电热水壶里。

  「你不用顾虑我。」

  茑子同学把手上的东西摆到椅子上,立刻从纸袋里抽出信封。

  「我今天不是客人,只是来借场地的人哪。」

  「嗯,但是因为我想喝,就顺便一下啰。」

  佑巳打开电源,接着打开所有窗户,等准备好茶杯与茶壶之后,再把窗户都关上,由于外头还是挺寒冷的,只要让室内的空气流动一下即可。

  佑巳一边把茶倒进两个茶杯里,内心却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虽说至今为止,佑巳也泡过不少两人份的茶了。

  姐姐——祥子学姐与自己的。

  由乃同学和自己的。

  志摩子同学和自己的。

  不然就是为了除了自己以外的另外两人泡茶。

  就像这样,有着不少组合。

  可是,为「茑子同学和自己」泡茶,这还是头一遭。

  两人两年都在同一班,在教室里也常常聊天,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将场所换到蔷薇馆里,才会去注意那与平时有些许不同的气氛吧。

  佑巳捧着茶走道茑子同学身旁,看到她像是在玩扑克牌心脏病游戏似地,把照片全摊在桌上。

  「我把茶放在这里。」

  为了不造成她的困扰,佑巳把茶杯摆到离照片堆有些距离的地方上,由于茑子同学没有表现出要遮相片的样子,佑巳也跟着把视线投到照片上。

  「哇啊!」

  佑巳不禁叫出声来,每一张照片上都映着两名穿着高中部制服的少女,看起来像是用来放这些照片的信封袋上头,写着「姐妹,其他」的斗大标题。

  「很不错吧。」

  茑子同学也一边低头看照片呢喃道。

  有人面对着相机露出笑脸;也有丝毫未注意到相机的存在,两人凝视彼此的照片;有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快门声,露出吃惊表情;也有人手牵手走路的照片。

  在这么多组双人合照里,照片里的两人之间,丝毫都有着各自独一无二的故事隐藏其中。

  四月份的既视感

  「铃本草莓?你叫铃本草莓呀?」

  ——我记得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入学典礼开始前,大家在教室集合。

  坐在我前面座位的「铃木二叶同学」回过头来,看到贴在我桌上的名字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比我的『木』字多一个笔划呢。」

  既视感。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是的,我记得这个场景。

  不过铃木这个姓氏排在铃本的前面,在经过这么多年的义务教育之后,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实在难以称之为既视感。

  可是,她那可爱的脸蛋,让脸上的青春痘都能说是她的魅力了,加上她小巧纤瘦的体型,以及那硬是绑着马尾的中长发,像是在说「再留长一点吧」,这些特征,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毫无疑问地,我曾经看过这个场景。

  所以在她说完「多一个笔划」之后,她说出正如我预料她会说出的话,我也丝毫没有受到惊吓。

  「再来就是班级座位号码比我多一号吧?」

  看吧,她果然这么说了。

  毕竟这一切就像是在看电视的重播节目,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

  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时能够发挥那预知能力,产生类似看到既视感的效果,但我对此并没有感到相当震惊,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件,强化了我的承受能力,不然就是让我丧失了惊讶的感觉吧。

  一年前我发生了车祸,脑受了伤,沉睡了将近十个月,但是在二月的某个温暖早晨,没有任何的前兆,我就这么清醒了,经过了刚好两个月的检查与复健,等到我终于能重新上学时,已经整整过了一年。长期缺席的我,出席率和学分完全不够,所以现在才晚了一年重新开始我的高中生活。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会为了区区小事而产生动摇吧?

  可是……

  虽然我看起来像是完全康复了,但车祸当天,也就是从我早上起床到处车祸的那段时间,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不,如果借用医生的话来说,那段记忆肯定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只是我找不到我究竟把那段记忆埋藏在脑中的哪个抽屉里了。

  遍寻不着那缺失的部分记忆,上天可怜这样的我,为了多少安慰我一下,所以才给了我这个奇妙的能力。我是这么解释的,不然就是由于我获得了这份能力,与其相关的记忆才会就这么迷失了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两件事是互为表里的。

  虽然这么说,我那偶尔会突然出现的既视感,可以说既无得失,也毫无害处,其程度也不过就像是在老师讲冷笑话前几秒预知到,不然就是知道某个老师会在第一堂课抽考罢了。这些例子就算是过往的惯例,就算不用靠既视能力,只要身旁有好的高年级学姐、社团前辈或是姐姐,便能得知这些资讯。就算事前知道会有小考,但要是不知道考题的话,那可说是一点帮助都没有,而且我多半是在事件发生前一刻才看到景象,就算想准备也来不及。

  「草莓同学。」

  回头一看,只见二叶同学站着发笑。

  「你看,黑板像是镜子一样,变得亮晶晶了。」

  她从我手中拿过抹布,丢到水桶里利落地清洗起来。我望向四周,只见刚才还靠在教室墙边的桌子,已经通通排回原来的位置上了,,全数敞开的窗户也都紧闭着。看来在我发愣的时候,教室的扫除工作已经结束了。

  「呵呵,草莓同学你不时会灵魂出窍吧?咦?没有人觉得你这样很诡异啊,虽说散发出了一种难以亲近的气息,不过大家都在说,其实你是在和上帝对话呢,谁叫草莓同学你的脸很漂亮嘛。」

  不知不觉中,二叶同学已经收拾好水桶,将我的书包递了过来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草莓同学你真好呢,不仅手脚纤细,身高也比平均身高还高,加上相貌又端正锐利,非常适合留短发。」

  二叶同学走在银杏树人行道上,鬼灵精怪地踮起脚尖走着。

  「会吗?就算身高不高,二叶同学你还是很可爱呀。」

  因为我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所以微笑着说了。

  根本没有必要羡慕我啊,我之所以手脚纤细,是因为长期卧病在床导致肌肉萎缩的缘故;头发很短,是因为我受伤之后为了治疗,而被剃成了光头,至于我比二叶同学身高还要高,恐怕主要是因为我比她大了一岁的缘故吧。

  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二叶同学。她那开朗明快的性格还有长相,全部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对她抱有的感觉,就好像两人是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嘿嘿嘿。我呀,虽然现在是个矮冬瓜,不过我相信我之后肯定会长很高的,我的家人都是这样。我妈妈以前好像也是这样喔。」

  「这样啊。」

  而我最喜欢的,是她叫我名字的时候。

  「草莓同学、草莓同学。」

  她那温柔、充满包容的声音,和往昔曾经存在的某人的声音重叠起来。

  这也是既视感吗?那听来像是至今出现在我梦里无数次的声音。

  草莓同学、草莓同学。——对着我呢喃呼唤的那道声音,虽然听起来很像二叶同学的声音,但却又更加飘渺虚幻、更加悲凄,忧郁那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我心想得回应她才行,却总是无法发出声音,而我也不知道那个人的长相。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是在我那十个月的昏睡状态里做的梦?抑或是等我清醒抑或才开始做的梦呢?但是不管结果是哪个,肯定都是我在发生车祸之后才开始的。

  由于我实在太常梦到同样的梦境,我也曾不禁怀疑过那会不会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有谁在我陷入沉睡的时候来探望我,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是我国中的朋友们,没有半个人的声音是那样子的,我也曾想过有可能就是二叶同学,但这条线索马上就断了。我是从其他学校考进来的,二叶同学则是从莉莉安国中部直升进来的,我们在入学之前没有半点共通点,更别提晚了一年的我,比二叶同学大了一岁。

  「妈妈,我住院的时候,有朋友来过吗?」

  回家之后,我向母亲问了。

  「……朋友?是说美子和小裕吗?」

  她提起的那两个人,是我国中时总一起行动的三人组中的另外两人。

  「不是她们啦。」

  「我可不知道除了她们以外的朋友耶。」

  「也是喔。」

  我在一年前的开学典礼当天,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才进高中没多久,根本没时间交到新朋友吧?」

  我向母亲说着,寻求她的同意。

  「说、说的也是啊。」

  不知为何,她别开了视线。

  「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接着丢回来的,是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她是不是在隐瞒着什么呢?她用手上用来擦桌子的抹布,从刚才起就一直擦着相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草莓。」

  「没什么啦。」

  想要从隐瞒着些什么的人口中问出情报,可能会有点困难,所以我想到了一个点子:明天放学回家时要去医院,就顺便去住院病房的大楼问问护士们吧。

  「咦……?有人来探望过我吗?」

  从没有隐瞒打算的人口中问出情报,可说是易如反掌。

  「嗯,有喔,是个身上穿着跟草莓你现在穿的制服一样的女生吧?她之前每天都来探望你呢~~」

  草莓也很熟识的护士小姐自信满满地说着。

  「每天……?」

  「是啊,是个很开朗,给人感觉很好的女生喔,她也不管草莓你究竟听得到听不到,每天都跟你讲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像是那天上课的内容,不然就是老师说的冷笑话之类的。」

  「——咦?」

  「这么一提……从暑假开始前几天,我就再也没看过她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从我的记忆里小时的,我可怜的朋友,我紧张地问道:

  「……那个女生看起来是怎样的人?」

  「这个嘛……娇小、纤细、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吧。」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特征,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二叶同学。

  ?       ?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只是长得很像的人吗?还是我会喜欢上的类型是一样呢?二叶同学在班上有不少从国中时期就很要好的朋友,实在不可能跟我一样重读了一年高中。

  先不管这些,那个人毫无疑问地是实际存在的,她穿着莉莉安的制服,对着沉睡的我阐述校园生活。

  原来我的既视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就是当时传入耳里的资讯,就像是自己亲身体验过似地,闪过我的脑海里罢了。

  可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只不过是在去年的入学典礼上认识的人,会这样每天都来探望我吗?

  再说,如果两人真的成了那么要好的朋友,又为何会在某个时期过后,就再也不出现了呢?

  搞不懂。

  毕竟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静静沉睡着。

  因为我实在放不下这件事,便逼问母亲了,结果她意外轻易地坦白了:

  「你们好像是入学典礼那天变成朋友的,她也很常来病房看你,可是我却对她说:『你不要再来了!』所以从那之后才会再也没见过她。对不起,草莓,我那时候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两人在入学典礼上意气相投,一起离开了学校,听说我发生了车祸时,那个人似乎人就在现场,还一起上了救护车,陪我到医院,接着每天都来探望我。母亲一开始也很感激对方,但日子久了,看到对方开朗的样子就再也受不了了,对方健康地成长下去,相较之下,自己陷入昏睡的女儿就太可怜了。

  「嗯,我知道了。」

  我无法去谴责母亲,毕竟在这十个月里,我只是一直陷入沉眠之中,真正痛苦、难过,真正在搏斗的都是我身边的人们。

  「这样啊。」

  原来我有一个只当了一天的同学,却成了感情很好的朋友啊。总觉得体内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       ?       ?

  某一天的休息时间里,我碰巧撞见二叶同学跟一个看起来像是高年级生的人在聊天。

  明明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但不知为什么,无论碰到什么事都很少感到动摇的我,内心却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我眼看到两人非常和睦要好的样子,让我进退不得,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注意到我视线的高年级生对二叶说了声: 「那拜拜啰。」接着对我轻轻点一下头,便扬长而去了。对方是一个留着长发,四肢纤细的美人。

  「刚才那位学姐,是二叶同学的姐姐吗?」

  我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转过头去向二叶同学问道,我发现虽然我嘴上这么问着,内心却渴望着她能否定。

  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有一个习俗名为姐妹制度,是一个由高年级生认低年级生做妹妹,引导妹妹渡过校园生活的奇妙制度,加上这是依照一对一的关系,只要成为姐妹,就会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真亏你看得出来呢,不愧是草莓同学。」

  由于我平时发挥的既视能力,二叶同学也认为我是一个「第六感很准」的人,所以她马上就承认了。

  「是个大美人呢。」

  「对吧?没错吧?我也这么觉得。」

  她骄傲似地笑着。看来对二叶同学而言,对方是位很值得骄傲的姐姐。

  顺着这个话题下去,我是能去问对方的姓名,还有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但是我却没有问下去,因为我总觉得要是我说了些什么,就会被二叶同学发现我内心的动摇。

  (动摇……?)

  我突然停住思绪。

  我究竟是对什么感到动摇呢?是因为我觉得有了姐姐的二叶同学会离我而去吗?

  (真的有必要认姐姐吗?虽然我们同年,但还不是一样变得这么要好!)

  我心底有道声音在叫唤着,那不是现在的我的声音。

  既视感?——不,不是这样。

  我以前对某个人这么说过。

  是对谁说的?我不知道。

  是对那个在梦里,飘渺地呼唤着「草莓同学」的那个人吗?

  ?       ?       ?       ?

  过了几天之后,我偶然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二叶同学的姐姐」。

  「哎呀?」

  她站在银杏树人行道交叉口中央的圣母玛莉亚雕像前,才刚刚祈祷完,等她发现我出现在身后,她先是露出有些许讶异的表情,接着微笑了起来。

  「你是二叶班上的——」

  「是的,平安。」

  我好不容易向她打了招呼,要是她当时继续祈祷个十秒,也许我早就逃离现场了。

  「二叶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是的,她今天好像要去参观社团。」

  「这么说,她今天似乎有说过呢,她好像是为了长高,想加入篮球队呢。」

  她用手遮住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虽然第一次看到她时,总觉得她给人一种清纯又文静的印象,但也许她其实是比我想像中更加活泼开朗的人呢。

  「你呢?不一起去跟她参观社团活动吗?」

  「是的,我病才刚痊愈,这段期间都只能待回家社。」

  听到我的这番话,二叶同学的姐姐只说了声「这样啊」,她没有多过问我是生了什么病,或者病情有多严重之类的问题。

  「那么我们都是回家社的,就要好地一起回家吧?」

  二叶同学的姐姐牵起我的手,走了起来。虽然我内心总觉得很对不起二叶同学,却没有甩开对方的手。

  这时,炫目的光芒突然团团围住了我。

  喀嚓!几近与那光芒同时出现的快门声在耳边响起,我回头一瞧……

  「不好意思,因为那光景实在太棒了……」

  站在那里的人是摄影社的武嵨茑子同学。不,她现在是比我还要高一年级的学姐,所以应该称她为茑子学姐吧?

  「两位是姐妹吗?」

  「哎呀,真叫人开心,不过很可惜不是喔。」

  二叶同学的姐姐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两人本来就是同年级的同学,似乎认识彼此的样子。

  「嗯?」

  茑子学姐放下相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了:

  「这是既视感吗?」

  「咦?」

  「我总觉得以前看过同样的场景啊。」

  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我。

  因为我刚才内心正产生了和她一样的感觉。

  手持着相机的茑子学姐向两人问道:

  「两位是姐妹吗?」

  可是那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难道不是某个时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吗?

  但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那番话。

  (哎呀,真叫人开心,不过很可惜不是喔。)

  我不懂,脑子一片混乱。

  西斜的夕阳光芒,照亮着绿叶,目眩夺人。

  「肯定是因为茑子同学你拍过一堆学生,才会这么觉得吧?」

  二叶同学的姐姐说了:「肯定发生过相似的事情吧?」可是她这番话无法构成否定的根据。所以说,说不定她也碰过这样的情景吧?跟某个人在一起被茑子学姐拍了下来,然后被问到两人是不是姐妹。

  眼尖的我马上就发现了这个证明,简直让人感到懊悔。

  跟茑子学姐告别之后,我们从校门口要搭通往M车站的公车时,我看到了二叶同学的姐姐的车票夹,我只是在一瞬间看到里面的东西,里头放的毫无疑问是穿着莉莉安制服的两位少女合照。

  其中一人看起来像是二叶同学,另一个人被手指摁住,没能看清楚,但不用多想也知道,另一个人肯定是这个车票夹的主人吧?

  二叶同学和姐姐一起拍照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那两人是姐妹嘛。

  但是我却郁闷了起来,我很想撕破那张合照,站到两人中间。

  不过……我究竟是对着谁产生了这份嫉意呢?是针对二叶同学?还是针对二叶同学的姐姐呢?

  「您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

  从M车站搭上电车,我在电车上向她问道。虽然那张照片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我想比起散发出让人不愉快的气息,还不如找点别的话题营造些舒适的气氛更来得有建设性。

  「是啊。」

  她刚才说她是回家社的,我应该没有听错,二叶同学的姐姐抓着电车门边的扶手,微笑地说:「我跟社团活动没有缘分。」

  「可是你不是加入篮球社了——」

  听到自己突然冲出口的这番话,我慌张起来,我本来究竟打算说些什么呀?

  「咦?」

  二叶同学的姐姐纳闷了起来。

  「啊……那个……因为二叶同学打算加入篮球社,我就猜想您肯定也是篮球社的。」

  社团里认识的学姐或学妹成为姐妹的例子不胜枚举,所以我才以为二叶同学也是跟随姐姐的脚步,才想加入篮球社的。——这个解释至少还说得通。

  「我刚上高中时,本来确实是打算加入篮球社的,但却错失了那个机会,就一直拖到现在。」

  这次,虽然我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问着「是我的错吗?」因为我的缘故,害二叶同学的姐姐没能加入篮球社。这个问题根本是莫名其妙,但在我心底,甚至如此确信着。

  (可是……)

  为什么会是我的错呢?

  穿过刷票口,走出了车站,就像理所当然似地,二叶同学的姐姐站在我的身旁。

  没错。

  我知道她会跟我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不,跟我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的是二叶同学才对,我的脑子似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我曾经和这个人走过这条道路。

  不对,那应该是二叶同学才对。

  我晕眩了起来,在公车亭的角落,我蹲了下来。

  「怎么了吗?」

  二叶同学的姐姐明明人就站在我旁边,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我头好痛。」

  「要叫救护车吗?」

  救护车。

  我突然清醒了过来。

  明灭闪烁的红色车灯,响彻耳边的警笛声,穿梭走过的路人们的骚动。

  这不是既视感,而是我过往的记忆。

  想起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里。在公车亭的尽头,可以看到马路的交叉口,我就是在这里跟「一绘同学」争吵了起来。

  「『因为认识姐姐才要加入社团,这也太奇怪了!』……」

  我呢喃说着,这是一年前,我在这里喊出的话语。

  (真的有必要认识姐姐吗?虽然我们同年,但还不是一样变得这么要好!)

  我那个时候,无法忍受一绘同学认识比我更要好的人,虽然两人仅仅相处了几个小时而已,我却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绘同学,我甚至认为两人的相遇是命运,而我当时也想相信一绘同学她抱持着跟我一样的心情。

  (草莓同学永远都会是草莓同学,就算认了姐姐,我们之间的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我不想听了。)

  我甩开一绘同学,跑了出去,我完全不晓得眼前的红绿灯信号究竟是什么颜色,当时我没有心力注意四周的情况,一心只想逃到一绘同学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危险!)

  某个人大叫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时,一辆卡车逼近我的眼前,下一秒,我已经被抛在空中,飞到几公尺远的地方去了。就这样,整整十个月我都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危险!」

  某个人大叫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时,我一只脚已经踏在斑马线上,原来在一阵慌乱之中,我人已经冲了出去。

  斑马线的红绿灯显示着红色信号,我往右一看,一辆车已近在咫尺。

  既视感。

  我的双脚麻痹、动弹不得,只要把伸出去的脚往后拉就行了,只不过那么简单的事情办不到。

  (回天乏术了!)

  当我紧闭眼睛的瞬间,有个人用力抓住我的右手手臂,把我往后一拉。睁开眼,一辆货车离我身子只有几毫米地奔驰而去,「想死呀!」当我听到对方的叫骂声时,我们两个已经坐到地面上了。

  我们两个——没错,二叶同学的姐姐救了我。

  「……太好了,这回终于赶上了。」

  「一绘同学……?」

  「啊!你终于想起来了呀,草莓同学。」

  那个人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撑住人行道,抬起上半身来。

  「可是,怎么会……」

  我记忆中的一绘同学,是一个较小、有点微胖、满脸青春痘的人,应该是跟现在的二叶同学很像的人才对,可是她叫唤着「草莓同学」的声音,比起二叶同学,更要像是一绘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就是在梦里不断呼唤着我的那道声音。

  「多亏我手脚比一年前长长了不少,才能抓住你啊。」

  一绘同学鬼灵精怪地吐了吐舌头,而我紧紧抱住了她。

  「过路歌(注1)」的脱线旋律传进耳里,就算红绿灯已经转为绿灯,或是之后又要变成红灯,我还是紧紧地抱着一绘同学。

  (终于见到你了。)

  这份由于太珍贵,才会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现在我终于将这份记忆取了回来。

  ?       ?       ?       ?       ?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等第三次的「过路歌」旋律播完时,从头上传来一道声音,我们两人抬起头来。

  「莉莉安的学生居然会成为车道上的障碍物,该说你们真是太不像样还是给人添麻烦呢。」

  没想到站在那里的人是二叶同学。

  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紧紧相拥的一绘同学和我赶紧抽开身体,站了起来。刚才两人还像是磁铁的南北两极似地紧紧贴在一起,却在一瞬间变成同极的磁铁似地弹开来。

  「你不是去参观篮球社的活动了吗?」

  ※注1:とおりやんせ。为日本明见童谣,多数斑马线红绿灯转为绿灯时播放的旋律。

  我想是要挽救事态似地问道,结果二叶同学冷冷地回道:

  「我本来就打算加入,所以提出入社申请之后就马上回家了。」

  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看起来很不开心,自己的姐姐和自己的朋友紧紧抱在一起,当然没有办法保持冷静。

  不过呆呆站在这里也只是给人添麻烦,我们先走了回去,三个人排排坐到了车站旁的椅子上,顺序是一绘同学、二叶同学,还有我。

  究竟该怎么解释,又从何解释起才好呢?——我低着头思索着,但是二叶同学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一绘同学说:

  「老姐,拜托你不准跟我抢我的好朋友啦。」

  「老、老姐?」

  再加上「不准」……用这种态度对姐姐说话?因为实在太诡异了,我便看向两人。

  「你干嘛惊讶呀?草莓同学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个人是我姐了吗?」

  「咦?」

  说我知道?——我努力试图去回想——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一绘同学,而我跟一绘同学再会之后,确实向二叶同学问道:

  (刚才那位学姐,是二叶同学的姐姐吗?)

  (真亏你看得出来呢,不愧是草莓同学。)

  「啊~~!」

  这表示……

  「原来指她是二叶同学你的亲姐姐啊!?」

  「是啊。」

  那两人排排坐着点了点头,虽说两人开始给人的整体气氛完全不同,但五官确实都很相似,更不用说二叶同学跟一年前的一绘同学简直是如出一辙这点,就是说嘛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的最佳证明。

  「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回想一下,一绘同学也是姓「铃木」,而且她去年的班级座位号码也只跟我差一号,两人就这么成了好友,像极了我与二叶同学认识的过程。

  「老姐你在家有事没事就跟我打探草莓同学的事,我才觉得奇怪,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

  「这么回事是指?」

  「你不是想跟她当姐妹吗?」

  「姐妹?」

  我跟一绘同学不禁看向彼此。

  「当姐妹……别说笑了……我……」

  我赶紧挥舞着双手否认。一直拖到刚才,我才终于和一绘同学重逢,才刚刚经历相隔一年的重逢,现在的我根本没想到这么远的事。

  可是……

  「当吧?我们做姐妹吧?」

  一绘同学从二叶同学的身边,悄悄说出这么一句话。

  「咦?」

  「就当吧,我现在是二年级生,而草莓同学你是一年级生,所有条件都非常充分不是吗?再说,我也想和你重新建立那样的关系。」

  一绘同学从口袋里拿出车票夹,她打开车票夹,像是在秀警徽似地把它秀到我的眼前。

  里面放的是刚才看到的双人合照,但我现在终于弄懂了,看起来像是二叶同学的那个人,其实是一年前的一绘同学,而站在她身旁的,是看起来笑得很幸福的我。

  「哇啊!是以前的老姐和草莓同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毫不知情的二叶同学仰天大叫,但是跟她说明完整桩事的详细经过后,她终于谅解了。

  「这样啊……那也就是说,要是草莓同学没有碰上车祸,我现在就是草莓同学的妹妹了吧?」

  「就是」……真不晓得她那份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算了,如果对象是姐姐的话就算了。」

  二叶同学有些骄傲似地听着胸膛说到。

  「草莓同学永远都会是草莓同学,就算认了姐姐,我们之间的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这是……既视感吗?

  ——那是我曾在哪里听过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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