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卷 我的巢 我的巢

  1

  「然后呀……我跟对方聊了百同学你的事之后,对方似乎对你很感兴趣呢。呵呵呵。」

  听到同学可爱的笑声,我也随着她呵呵微笑起来,但其实我在脑海中拼命思索这件事到底哪里有趣,虽然对我的同学不太好意思,但她话才讲到一半时,我的思绪早已游荡到别的世界了。我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出去,外头的天空积着即将落雨的云朵,心想「对了,我切好昆布丝了没呀?」然后又想着「今天的特价产品是哪些呢?」夹在报纸里的折价商品照片,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太好了,那我们赶快过去吧?」

  美幸同学牵起我的手,领我走了出去。七月初的放学时间,刚扫完地的同班同学的手心,有些湿溽。

  「那、那个……」

  「真不好意思啊,我和姐姐之后还有社团活动,没多少时间耶。」

  「咦?啊……对喔。」

  我知道美幸同学加入的社团,是圣经朗读社这种不可思议社团,反正能早早了事,我也是求之不得,毕竟等一下我家附近的超市,有一人限抢一罐的面汁(注1:一种用高汤、酱油,味淋和砂糖混和而成的调味料。)在等着我。

  「话说我们是要去哪里?」

  我让她牵着我的手一边问道。美幸同学停下脚步,一脸受不了地说:

  「哎呀,你真是的,你刚才没在听我说话吗?」

  她没辄地从头再跟我解释一遍,听完我终于知道来龙去脉了。美幸同学的姐姐的同学正在找妹妹,而那位学姐的目标似乎就是我,推荐我的人,就是美幸同学,她想说我没加入社团也没加入委员会,不大有机会认识高年级生,才帮我制造这个机会。

  我们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有个奇妙的姐妹制度。简单来说,就是不同年级的学生们冠冕堂皇地以指导这个名义,彼此黏在一起,互相干涉对方。

  「但是我……」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又放弃了,因为刚刚才敷衍地跟着美幸同学呵呵笑过,总不能现在才反悔说什么「我不需要认姐姐」,虽然我感到困扰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美幸同学来到了「约好的地点」。

  约好的地点,就是从校门走到高中部校舍银杏树人行道路上的分叉路。分叉路上有个小庭园,里头立着一尊纯白的圣母玛莉亚雕像,这里可谓订立姐妹契约最热门的地方。

  美幸同学的姐姐和想当我姐姐的那位学姐都还未到场。

  「总之你就先碰个面看看,要是不喜欢,拒绝掉就好了。」

  虽然美幸同学讲得很轻松的样子,但事情都已经谈到这个分上,如果没有重大的理由,也很难拒绝掉吧。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的学姐妹关系很严苛,因此,我也只能祈求对方先对我丧失兴趣了。

  不过见到面之后,我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定,毕竟美幸同学也不可能故意陷害我,硬要塞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当我姐姐吧?美幸同学替我找的,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学姐——当我内心思量时……

  (啊,惨了。)

  我把手按到胸前,心脏忐忑地跳动着,这是「那个」发作的前兆。

  「美幸同学,不好意思……」

  能不能改天再说呢?——当我正想这么说时……

  「姐姐,这边~~!」

  美幸同学应该是从放学走出来的学生群里发现了她姐姐的身影,才没察觉到我的异状而大声喊着,她用力左右挥舞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在旋转。不,不是她的手在旋转,而是我的两眼发晕了。

  唉,又来了。我一边这么想,冷静地把膝盖和双手撑到地面上。

  2

  「什么又来了,最近这星期都第三次了,这不是笑笑就可以算了的。」

  我一脸安心地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这房间的主人荣子老师却狠狠地盯着我瞧。

  「念国中时根本没来过保健室的你,究竟怎么了?」

  「唉……」

  刚上高中部时做的健康检查,证明了我根本就没有贫血,可是这样的学生最近却很常不舒服,来保健室给人添麻烦,她作为一个健保老师,会怀疑我患有健康检查没验出来的病,或许是很正常的反应。

  「呃……我没吃便当。」

  临场编出来的谎言,马上就被揭穿了。

  「但你的便当盒还真轻啊。」

  荣子老师捧着我放有便当盒的手提袋,上下提了几下,确认重量。

  「把你带过来的朋友,帮你把包包从教室拿过来了,说是等你好转之后,让你可以直接回家。」

  「……这样啊。」

  果不其然,我的书包就摆在床沿旁的椅子上。既然没看到把我带来这里的人,就表示她和她姐姐都已经去参加社团活动了吧?

  「我想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记得还得跟你的班导和监护人好好谈谈才行。」

  「去也检查不出什么结果的啦。」

  我从白色的病床上挺直身子,重整松开的领结。我的症状,就是会突然感到胸痛,痛到连站也站不起来,但不用多久,刚才的痛楚就像谎言一样,神奇消失。说多久?大概就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吧。

  「你又不是医生,怎么能知道检查不出结果呢?还是说,你心里有底吗?」

  「算是吧……」

  我语焉不详地点了点头。至于我心里有没有底,当然是有。

  上个月底,才刚过完父亲的十三年忌日,我妈就抛出了一个爆炸性的宣言:「我要和小修结婚了。」

  我从以前就认识小修。大场修人,是妈妈的前下属,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好人」。当初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很憧憬我妈那种不输给男人、拼命工作奋斗的女性,但我从没想过我妈会答应他的追求,毕竟我妈一直深爱着已经去世的爸爸,根本不可能再婚嘛。

  我的症状就是从那之后开始的。只要一点点小事,就会让我胸口痛得难受。

  「我想应该是精神上的问题吧。」

  我已经准备好避开这个话题了。

  「也有专门诊治这方面问题的医生喔。」

  荣子老师把脸凑过来说道,但我可不会输在这里!

  「我猜只是心静不下来造成的,我最近要搬家。」

  「搬完家之后就能冷静下来吗?」

  「是的。」

  我撒了谎。天知道我搬完家之后,是否就一定会好起来呢?但为了阻止她联络我妈妈和班导,现在也只能撒谎了。

  荣子老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她今天已经打算放过我了吧。

  「我可以回家了吗?」

  「啊,你等一下。刚才……」

  荣子老师制止我的行动,转头往后一看。就在这时候,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啊,她醒了。」

  从隔间布廉的阴影中探出身子的,是我从没见过的学生。

  「她是担任保健干部的筒井环同学。」

  请多多指教——她微笑的脸庞,为「美女」两字做了最好的形容,茂密黝黑的卷发在她背后荡漾。

  看看我这头只到脖子上的短发,明知没什么好跟对方的长发抗衡,我还是赶紧用手拨了一下自己满头的乱发。

  「筒井同学跟你回家的路是同一个方向,就请她陪你回家吧。」

  听到荣子老师这出乎意料的话,我赶紧挣扎起来。

  「咦!我自己回得了家啦!」

  「如果你不想请她陪,那我只好打电话给你妈妈请她来接——」

  「等一下!暂停,不用这样的吧。」

  荣子老师肯定早就猜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只见她一脸得意地说:

  「那就这么定了啊。」

  「唉……」

  反正那位同学陪我回家,顶多也只会陪到车站那边吧?要是这样就能让老师放心,那也无妨啦。我当时轻松地如此作想,答应了老师的条件。

  3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现在,那位亲切的保健干部坐在我家的客厅,霸占着电风扇纳凉,张开大口咬着饭团。

  「你别介意。」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第二颗饭团。她噎到喉咙之后便喝起麦茶。

  我本来打算在车站就跟她道别的,但是她说自己有责任送我回家,一点也不听我的劝,无论我怎么郑重回绝,她就是不肯退让,甚至一路追我追到了超市,最后我输给了她的坚持,还请她跟着买了一人仅能买一瓶的面汁。我想我就是败在这点,就为了多买那一瓶面汁,我让她侵入了我的领地。

  最后,那个人带着面汁,来到了我家。我在家门口正想说「谢谢您」请她离开时,她回我的话不是「平安」,而是「我要上厕所」。

  既然都让对方送到家门口了,也没理由不借人家厕所。我只好无奈地打开家门请她进来。

  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她,简直就像算计好的一样,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这声音当然是表示她肚子饿了。

  于是我便从冰箱里拿出饭,微波加热捏起饭团。由于事出突然,家里只有昆布和酸梅,便只做了这两种口味。我把海苔摆在瓦斯炉上轻烤一下,接着包住饭团。虽然我一边心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却还是从瓮里拿出米糠腌菜摆盘,招待她用餐。只见她毫不介意、美味似地吃着我做的饭团,本来我还觉得事情的发展很莫名其妙,但看到她的举止之后,现在却也觉得无妨了。

  「我不会做菜,所以很尊敬像你这样马上能端出料理的人,原来米糠腌菜是可以在家里自己做的东西呀。」

  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一块腌茄子塞到嘴里。看来她家的腌菜都是从超市买的。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我分一点米糠给你?」

  由于她对腌菜很感兴趣的样子,我便这么对她说了。

  「不行不行,我家没有人会做菜,不过百百可以永远爱惜呵护那米糠,甚至拿来当嫁妆呢。听起来真不错。」

  「百……百百?」

  「你不是叫小百吗?所以就是百百,不觉得这绰号很可爱吗?」

  「咦——!?」

  「哎呀?你不喜欢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被刚刚才认识的人取绰号,正常人都会说「咦——!?」的吧?

  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里,同学之间并不常用绰号称呼对方,同学问基本上都是以名字互称,通常还得根据不同场合,在名字后面加「学姐」、「同学」,或是在前面加个「小」字。

  「你也随你喜欢帮我取个绰号吧?我叫环,所以要叫小环或是环环都行。」

  「……我怎么可能叫学姐您环环呀。」

  筒井环学姐大我一届,是二年级生。

  「那叫我环姐姐如何?」

  #插图

  问我如何?

  「我们又不是姐妹。」

  我只是随口一说,但环学姐却摆出有点认真的表情说:

  「那要是成了姐妹,你就会叫我姐姐吗?」

  「啊?」

  对环学姐来说,我不过是个「刚好家在附近,好心送回家的一年级生」,两人「此后」还会不会继续交流都是个谜,她何苦纠结彼此的称呼呢?

  该不会……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想法,接着谨慎地问道:

  「环学姐您的父亲,应该不叫修人吧?」

  环学姐扯着她的卷发回道:

  「我爸叫信五郎喔。」

  还不能大意。

  「那您有年纪相差甚远的兄长吗?」

  「我是有哥哥,但他也不叫修人喔。」

  「……也是喔。问您这些怪问题,真是抱歉。」

  仔细想想,小修姓大场,又不是姓筒井。再说,他跟我妈不一样,这回是他人生第一次结婚,而他又是独生子,因此身边没有拖油瓶或妹妹才是,就算他身边真有这些人,也没道理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来接近我呀,我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呢?

  「就我推测,是环境变化引起的?」

  环学姐突然说道。

  「咦?」

  「我看你家似乎正准备要搬家,不是吗?」

  她用沾着海苔的手指指了一下墙壁边堆着的层层纸箱。

  「是没错啦。」

  「原来你不想搬家啊?」

  环学姐一脸安详的微笑,说出来的话却直接了当又一针见血。

  「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嗯~~只是一种感觉吧。」

  感觉这种东西是最吊诡的,正因不是理论,反而难以推翻。

  「把真正想说的事藏在心里,对身体很不好。大家不都常这么说吗?」

  「我又没什么真正想说的事。」

  「是吗?你还真是乖孩子啊。」

  环学姐丢下这句带刺的话,接着离开了我家。

  家里剩我一人。我静静看着两张发票,苦笑了出来。

  「两瓶面汁……」

  都快要搬家了,买那么多囤积起来做什么呀?

  4

  八点半之后,母亲回到家了。

  「回来啦,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呢?」

  「吃饭!……在吃饭前,我要先喝啤酒!」

  「是、是、是,记得先洗手漱口呀。」

  我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和杯子一起摆到餐桌上。她像是脱皮一样,把上班套装乱丢一地,我边走边帮她捡起裙子、丝袜和衬衫。

  父亲不在的家里,妈妈就是一家的支柱,而我就是守护家庭的专业主妇。

  「哇耶~~我复活了。」

  妈妈不用玻璃杯,直接嘴巴靠着瓶罐,一口气灌下半罐啤酒,接着用手背抹掉沾到嘴边的泡沫。她穿着内衣,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坐着。她公司的人绝对无法想像,在外洗练可靠的她,回到家竟是这副德性吧。

  「怎么了?」

  妈妈注意到我的眼神,并问道。

  「没什么。」

  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妈妈的结婚对象小修是个好人。再说,小修愿意舍弃他的姓氏「大场」,改姓「朝仓」,因此,我和妈妈都可以不用改姓。

  我和妈妈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搬个家,这没什么。

  这个客厅、厨房、卧房三合一的小出租公寓房间,不大可能容得下三个人居住。听说小修家里还有多的空房间,搬去他家也较方便。再说,小修他是独生子,迟早得肩负起照顾双亲的责任。当然,小修愿意改姓这点,也是让妈妈决定搬过去住的一大理由。

  我想妈妈会下定决心搬到小修家里去住,肯定是为了我。

  现在小修家里有他的爷爷奶奶、阿姨和双亲,是一个大家庭。前阵子妈妈才刚晋升成了部长,她自然也希望不用担心一个人在家的女儿,无后顾之忧地积极工作,加上我从懂事起,就一直跟妈妈两人一起生活。这对从未体验过完整家庭是什么感觉的我而言,是一石二鸟的选择。

  我望着美味地干掉啤酒的妈妈心想——

  妈妈的选择总是正确的。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失败过。如果硬要挑,那她唯一的失败,就是第一次结婚时,选了一个身子不硬朗、无法长久的男人当老公这点吧。

  5

  隔天。

  到了学校后,美幸同学跑来,问我「身体好点没?」等我和她说「没事」之后,她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对我说:「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就当做没这回事吧。」

  那件事,是指她要介绍姐姐给我的那件事,好像是对方看到我在约好的地点倒下,有点吓到,才取消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方跟我一样,本来就对这没多大兴趣。无论真相如何,都无所谓,对方先拒绝掉这件事,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接着走去保健室。

  「喔~~你今天脸色真好。」

  保健室里没有保健干部,只有荣子老师一个人,我从荣子老师那边打听到环学姐的班级,但还没有去拜访她。

  毕竟我也不知道见到她要说些什么才好,谢谢她昨天送我回家吗?不,我确实颇想再见见她,但理由却不在此。

  那之后没多久,学校就开始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周,在我忙着学习和做家事的那段期间,都没有发作过。

  等考完试放假,我下定决心偷偷去看小修的家长什么样子。

  下星期天两家人约在饭店碰面与吃饭,然后我们预定要趁八月份时尽早搬家,因此我想在八月份前先看看自己未来要住的地方。

  我找出今年小修寄来的贺年卡,前往写在寄件人栏位上的住址,上头的地址其实离我们家很近,也不过距离四个公车站牌远而已。即使如此,在不熟的地方,看着不熟的门牌号码排列,要找出小修的家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上面写的地址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耸立在抵达住址的房子,是栋老旧的洋房,门牌上的姓氏写着「小森谷」三个字。但是,小修应该姓「大场」才对啊。

  「哎呀,找大场家啊?」

  刚好有名骑着机车送信的叔叔经过,我便向他问道。听完问题后,对方立刻说:「就是这里喔。」

  据这位叔叔所言,原来小森谷是「大场家」已过世的母亲还是祖母的姓氏。由于这个高档的名牌已经跟门柱形成一体,就算家里已没人姓小森谷,大场家的人也没有去改装它。不过,这栋房子还真是出奇地大,难怪小修会说家里还有空房,依这房子的大小,有空房也不足为奇。

  「咦?百百?」

  当我傻傻看着这栋房子感叹时,有人从背后叫住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会叫我百百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环学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就在附近。不行吗?」

  她撑着黑洋伞,穿着T恤和短裤。她脚上穿的鞋子,与其说是凉鞋,还不如说是拖鞋。还有,她另一只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从她的打扮来看,确实就像稍微出个门,去买一下东西而已。

  「原来环学姐您家在这附近啊?」

  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

  「今天难得巧遇,我自然是很想请你来我家坐坐,顺便招待你喝个茶,可是,我家今天有事不行啊。」

  「啊!没关系的。」

  我可不是为了到环学姐家做客才问她家在哪里的,我刚才只是觉得没有多聊几句就道别有点尴尬,所以才多问那一句。

  「不过,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了,来吧。」

  「咦!?」

  她没理会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讲完就径自快步离去。因此,我只能把「小森谷」这偌大的房屋抛诸脑后,赶紧追上环学姐的脚步。

  走了五分多钟,两人来到便利商店门口。不知为何,这家便利商店的店名,跟环学姐手上塑胶袋上印的店名不同。

  「我要可乐,百百你呢?」

  由于她说要是我不自己选,她就要自行决定帮我买可乐,于是我只好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宝特瓶装健康茶并走到收银机前,向她道谢。

  便利商店附近的公园里没半个人影,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平常日,也有可能是因为时值盛夏中午,公园里也看不到母亲们带孩子玩耍的光景。

  两人坐到树荫下的长椅上,一边喝着宝特瓶饮料,一边眺望着空无一人的沙坑与游乐器材,我心想——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天,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梅子和昆布,你要哪种?」

  环学姐向我问道。她从她手里本来就提着的塑胶袋里取出东西,原来里头装的是饭团。

  「腌渍食品不巧卖完了。」

  她一手拿一颗三角饭团,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要哪一个。

  「不,我就免了。」

  「这样啊?」

  被我婉拒之后,环学姐撕开饭团的塑胶膜,一个人默默地吃起饭团。

  我抬头看着眩目的蓝空,凝视缓缓飘流而去的白云,既然环学姐正在吃饭,我觉得两人不用多聊什么也无妨。

  就算只是一下下也好,我之前想要的就是这种时光吧?这种默默坐在环学姐身旁就好,什么也不用多讲的时光。

  环学姐打开第二颗饭团的塑胶膜。

  「我妈妈要结婚。」

  终于,我打破了沉默。我开口当下内心怀抱的心情,与其说是想讲给谁听,不如说是想讲给自己听的。

  「结婚对象是我很喜欢的人,也找不出半个反对的理由……」

  「所以有时候才会更难熬吧?」

  默默啃着饭团的环学姐突然这么说。她说这句话时,没有改变视线,而是始终望着游乐器材那边。

  「要是对象明明还年轻却不工作,或是花心、浪费成性,又或是会家暴……要是有这类可以反对的理由,你反而会觉得比较轻松吧?」

  是这个样子吗?原来我其实很想反对母亲再婚,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才会感到难过吗?不,不是这样。

  「是个好人很好呀,如果是个我必须反对的对象,那我妈妈也太可怜了吧。」

  「会讲这种话,就是当好孩子的困扰呀,不想被当做坏孩子,才会把许多事情都往心里闷吧?」

  她这句话狠狠戳进我心里,我赶紧压住胸口,不过却没有发作。

  环学姐把吃完饭团剩下的塑胶膜丢进袋子里,笑了出来。

  「百百你还只是只嘴巴稚黄的雏鸟啦,没人规定你含进嘴里的东西,就不可以吐出来呀。」

  「咦?」

  她这出人意表的话,让我有点困惑。环学姐紧紧盯着我的脸庞,然后用一道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说了:

  「『妈妈,我最爱你了』、『我好寂寞』、『永远待在我身边吧』。」

  然后……

  究竟是为什么呢?从我的眼眶里,流出一串串的泪水。

  环学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的确是一直累积在我心里,向妈妈说不出口的话语。

  因为我想当个好孩子,所以才不敢任性,不想让妈妈困扰。

  即使是在学校里,我也总告诫自己不能惹麻烦,也不能受伤。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旁没有半个能聊真心话的朋友。

  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我只是一只稚嫩的雏鸟。

  初次直视自己软弱的部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

  环学姐轻轻搂住我的肩膀。

  「雏鸟就像只雏鸟一样,张开嘴吵着说『给我食物』就行罗,说不定你妈妈内心其实也希望你能这么做呢。」

  「是这样吗?」

  「一定是啦。」

  环学姐笑了起来。

  「你和你妈妈至今都是两人互相扶持一路走来的,既然有了新爸爸,那就可以卸下重担,做回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就行了,不是吗?」

  真不可思议。听环学姐这么说,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妈妈、小修和我,就像饭团一样,形成一个三角形,这种形式,其实也颇可爱的嘛。

  「话说回来……当一个小孩,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我从小就告诫自己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小孩子。

  「不去想这些事才叫小孩啊。」

  环学姐有点无奈地说了。

  「但要是我在新家里不处理家事等等,被人说突然变得很孩子气的话,我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哪。」

  「这个嘛……突然要你这么做也有点困难吧?不然等你愁没事做时,就偶而来给我做几颗饭团吧。」

  「饭团?」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之前吃过你做的饭团和腌菜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之后也试吃过了不少家店的饭团和腌菜,但是都比不上你做的。」

  所以她才特地绕去远一点的便利商店啊。那个塑胶袋被风吹拂而过,塑胶摩擦的声音,就像是发笑一样。

  「虽然只是点小菜,但你喜欢的话,随时都能帮你做喔。」

  我笑着说好。

  反正搬家之后,两人就是邻居了,彼此上的也是同一间学校,午餐便当偶而可以多做一点菜带给她吃。

  「那就这么说定罗。」

  环学姐伸出小指头。

  我把自己的小指头勾在她的指头上,内心暗自窃喜。能以做饭团为借口,继续和环学姐保持联络真是太好了。

  「是。环……学姐。」

  一方面也是感谢她听我诉苦,没有说出口「……」的部分,我偷偷地放入了「姐姐」两字。

  那天晚上,我试着和妈妈撒娇了,虽然已经入夏,我还是抱着妈妈入睡了。

  我偷偷溜进妈妈的棉被里,像摔角选手似地用手脚缠住她,只要紧紧搂住她,我便会反复呢喃:「你真是世界第一的妈妈。」

  光是这样我就很心满意足了。隔天早晨,萦绕心头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全身心都深刻感受到了世界第一的亲情的缘故。

  我知道今天过后,我大概再也不会发作了,然后,我也终于能衷心祝福妈妈和小修两人的婚礼了。

  6

  下个星期天。

  依照预定,大场和朝仓两家人在东京都里的饭店碰面。

  我和妈妈在约好的十分钟前抵达饭店大厅,但小修他们一家人早就先到了,小修赶紧害臊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家人。

  「这两位是我的父母,幸二和柳子。」

  小修长得还真像他的父母,那两个人以后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了,但是那两人看起来都非常年轻,要叫他们爷爷奶奶还真有点奇妙。

  「然后这位是我的祖父信五郎,还有他太太桩小姐。」

  小修的祖父非常潇洒英俊,简直就像男演员一样,至于站在他祖父身旁的女性,不是小修的祖母,听说是他祖父的再婚对象,难怪那位小姐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比小修的妈妈还要年轻。

  「还有另一个人,不过她刚才去上厕所了……」

  小修回头一看,正好有个人朝我们挥手,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拖了你们时间。」

  才看了一眼对方的脸,我便失声惊叫。

  「环、环学姐!」

  「哎呀,百同学,平安。」

  要说哪点让我懊恼,就是对方一点也不吃惊,还若无其事地笑着。

  「啊,对喔……小环和小百念的是同一间学校喔。」

  小修他人是很好,就是有时有点神经大条,他好像真的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听到他的发言,大人们说着「有趣、有趣」,呵呵呵地笑了出来。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好笑呀。

  我慌张地思索——环学姐怎么会在这里?她到底是谁呀?

  「我是信五郎和桩的女儿,叫做环。」

  环学姐游刃有余地自我介绍。至于我,则赶紧绞尽脑汁,把我和环学姐的关系整理了一遍。

  小修的祖父的女儿……也就是……是我的……

  「姑婆?」

  我话一出口,环学姐马上露出恶鬼般的表情狠狠瞪我。

  「你敢再这样叫我,我绝不饶你。」

  难怪她之前才会一直要我叫她「环姐姐」。确实,一个高二的女生光是被人叫「姑姑」就已经够呛了,要是被人叫「姑婆」,听起来简就像老太婆一样,任何一个高中女生都会讨厌被人这样叫吧?

  「不过您也太奸诈了吧?」

  我瞪了回去。明明知道却还什么也不说,这不是太卑鄙了吗?

  「但我可没有说谎喔。」

  确实……她的爸爸既不叫修人,即使有年纪差很多的哥哥(小修的爸爸),对方也不叫做修人,而在小森谷宅邸附近说「我家就在附近」,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谎话。

  虽然如此……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地方无法认同。

  #插图

  「以后大家一起生活,肯定很有趣啊。」

  环学姐对我眨眼。

  「呜——!」

  对一个才刚要转移到新巢的雏鸟来说,未来的生活似乎没有想像中简单,我恐怕是无法天真地成天吵着要食粮就行了吧——我就是有这种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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