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悲剧与复仇的开端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圈圈(LKID:blate1991)

  翻译: 烫烫烫(LKID:guiguwj)

  修图: 基王(LKID:Maylog)

  与她相识,是在仿佛还是昨日的学生时代。不过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一板一眼标着的年份,不由得吓了一跳:咦,竟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从大学毕业以来,已经过去三年时光了。

  人这种生物,似乎会随着寿命的减少而改变对时间的感觉,联想到最近时光飞逝之快,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每年我都感觉新的一年才刚开始,可转瞬之间就到了蝉鸣叫的季节。结果每到八月份,我总会对一年已经过了一半以上这一事实感到反省和不可思议,真有点难为情。

  连续三年的盂兰盆假期,我没有能回的老家,无一例外都是在公司借给我租住的公寓里,每天百无聊赖地躺床度过;回想起来真是令我感慨。对于现在这间公寓,上司就住在附近、以及同事之间毫无隐私可言,这两点让我很不满;不过拜低廉的房租所赐,银行账户倒是一个劲儿地充实起来。至于那笔存款,我一分钱都没浪费,全都珍重地攒着:这是在小心防备着和交往了四、五年的女朋友之间不时浮现的“结婚”二字。倒不是说我急切到明天就要举行婚礼,说真心话,我反倒想避开这种看起来沉重的话题,再继续过快乐自由的生活。不过自从把她带回公司职员宿舍之后,就不得不意识到这些事,应该是出于内疚吧。

  我把坐垫对折,头枕在上面躺着;在我身后有人在桌上摊开杂志消磨时间,那就是她。从二手店买来的两台风扇,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为她而转动之物。

  她有着“东云阳子”这个正经的名字。虽然不管用姓还是名来称呼她大概都不会生气,不过应该用哪一个呢,我不由得迷茫。结果不知不觉,“她”这个有点生分的称呼就在我心里固定下来了。像这样把思考往后推,就会发觉在平时生活里叫对方名字的机会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午饭吃什么?”

  看来把杂志读完了,她合上杂志回头向我问道。出门吃当然也行,不过今天外边也是毫不客气的烈日。光是从窗户抬头望去,出门的意愿就萎靡不振。

  “你能做吗?”

  “只要有材料。”

  她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传到耳边就会立即溶化。夏天里,她清凉的声音令我心情愉快,不过冬天里那声音仿佛会被凛风吞没,让我感到有些不满。

  “可能哪里有别人送的素面吧。”

  “唔,我去看看。”

  她站起身去查看洗碗池了。她原来也会老实地为我下厨啊,真令我意外。我也不是不擅长做饭,所以我们两人经常“你来做吧”“才不要你去吧”地推来推去。本来这次我也不抱希望,没想到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她现在心情不错。

  她是不会在外表上激烈地表现喜怒哀乐的性格,所以要读出她的心思还真有点难。

  我换了一下躺的位置,目光望向了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黑渍。因为老住户们结成了各种小党派,这是个住起来很不自在的地方。扫除和拔草共同负责这点不错,但房间布置很糟糕,建筑本身也旧。要是和她结婚,肯定不能住在这里。像这样把借口和理由混起来考虑结婚这件事,虽然动机不值得赞扬,不过确实出自我的真心。

  “结婚啊……”

  这种事,在邂逅她时可完全没想过。

  我用手撑着脑袋,一边用胳膊把脸遮住,一边蜷缩起身体。

  “素面有了。”她向我报告。“好的——拜托了——”我含混不清地回答,同时回想起与她邂逅时的事。

  六岁时,我的父母去世了。我能记起他们的脸,也能回忆五岁那年夏天去旅行时坐了飞机。我确实被他们所爱,对父母的爱也并不是非常饥渴。挖掘他们的回忆,不会让我感到痛苦。

  不过追忆过去不是一件愉快之事。父母死后,那群亲戚都一致地想领养我。我认为这肯定与钱有关。竟然有那么多出于善意想领养小孩的人,这个世界可没那么温柔。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温柔。

  ——嘛,就像这样,如果在酒会上把我的身世云云道来,顺利的话就会得到其他人诸如“跟电视剧一样啊——”之类的好评。当然想要顺利就要熟练掌握说话技巧,要是弄错了调味的咸淡,场上的气氛就会跌到谷底。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经历过几次,已经大致把握了调整的感觉。那一次酒会,我讲的很顺利。

  在大家酒醉程度刚刚好的时候,我把我的人生施以变形(法语déformer),极力让它听起来像个风趣话题;结果酒会气氛颇为高涨,在座的研讨会学生都笑了。研讨会这东西,虽然要调查各种事情、写成报告,还要进行展示,实在烦死人;不过也可以像这样成为与一些人打好关系的契机,这一点值得认可。而且研讨会还有讲师监督,感觉也比同好会更不容易出现问题。

  她——东云阳子,就参加了那次酒会,

  这时我和她还不是邻座,而是间隔了四、五个座位,对她的注意也没有到想缩短距离的程度。在物理意义上缩短与她的距离,是在大家乱七八糟地移动,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不知怎么就相邻坐在了一起之后。在那之前我根本没和她说过话,别说兴趣,我连她的性格都不清楚。正当我为此烦恼时,反而是她向我搭话了。她的声音像糖果一样淡,好像如果被居酒屋的热气包裹就会溶化,虽然音量并不小,但是要听清楚还是需要稍微习惯一下。

  “真是奇怪的话题啊,在这种地方。”

  看来在说我刚才的身世话题。她的表情基本上没有变化。

  “因为我没有其他说起来有意思的特别体验啊。”

  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第一杯啤酒。面前堆叠着很多盘子,看来她是以吃为主。我一边数盘子数量,一边看向她。

  这说法可能会引起误解,不过她看起来比我年长。文静的嘴角,以及好像退后一步观望吵闹酒会的冷静的双眸。在这酒会中并不引人注目,不是在近处观赏烟花,而是拉开距离,一个人静静地眺望。

  和她淡淡的声音相称,她的头发也呈现不显眼的色调,左右发烫了一个平缓的曲线,刘海留到刚好遮住额头……如果在校园里观察,每两个女生就会有一个留这种发型。正流行吗,这个。不过她很适合这发型,所以倒无所谓。

  “不过也曾有人说我在捏造话题,或者指责我只是想博取同情。”

  实际上我父母确实去世了,基本上也没遇上被同情的机会。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些陶醉于“同情他人的自己”的家伙来拍我肩膀给我加油。

  “那你是怎么付学费之类的?”

  “有一位长腿叔叔(注1)帮我出了入学费。后半学期的学费好不容易自己付了,不过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没信心啊。”

  (译注1:长腿叔叔育英会,又译足长育英会,是一个日本民间孤儿救助团体。其名字来源于美国作家珍·韦伯斯特的小说《长腿叔叔》,书中的长腿叔叔资助了一位孤儿少女。)

  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很少,让我觉得她很新奇。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是她很珍惜地把装有炸鸡的盆子放在一边,而且一点也没有动嘴的意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到我的目光,她说明了理由:

  “我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最后那一派。”

  “啊是这样——不过再要一碟也行吧?”

  “毕竟是AA制,这样不太好吧…”

  这样啊。应该说她很谦虚谨慎,不过冷静一想,这样一来她反而得不到好处。

  “又没怎么喝酒,吃得又客气,这不亏了?”

  我指出这点后,她不再面无表情,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眼珠左右游动,说了一句“确实如此”。然后她叫住路过的店员开始下单:

  “我要份辣的油淋鸡~”

  你还吃鸡啊?在旁边听的我惊呆了。

  之后,其他人以用酒精洗澡的气势不断灌酒,我则在一旁一点点舔玻璃杯底的液体。感觉有点吃亏,于是我向服务员追加了啤酒。一下子,朋友们就像搭便车一样,“我也要”“我也要”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不禁露出苦笑,沉醉在这舒心的氛围里。

  视线投向那边之后,就没怎么关心邻座的她了。

  虽然觉得她不错,不过也仅此而已。

  和她第一次说话大致如此,并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一次和她说话是差不多半年之后。季节由冬季变成夏季,我也升上了二年级。因为必须四年内毕业,一年级时我奋发图强,修了尽可能多的学分,到那时我开始打算稍微堕落一下了。

  用不要脸的说法,那就是“我要妹子!”的欲望开始冒头了。我既非圣人也非君子,而是身心健全的大二生。像我这样的家伙如果去年一整年都像禁欲者一样不断重复上课、打工、上课、打工,自然会对女生产生饥渴。也许吧。

  不过事实是我缺钱更甚于缺妹子。光是付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没有长腿叔叔的援助也很捉襟见肘。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不会花钱的妹子。不过一旦我明说出来,被人喷“你装什么大爷”的悲惨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所以找起来很困难。

  说到底,没钱的话根本没法出去玩。人生真是艰难。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走向饭堂。出于惰性,我照例买了一份炸猪排定食,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突然听到“哎呀”一声。我看向旁边,发现她——东云阳子就坐在邻座。她的名字在研讨会的自我介绍上听过,所以记住了。

  话说回来,随着升上二年级,原本维系我们的名为研讨会的联系也消失了,所以这样见面还是今年第一次。双方都带着一副“居然还记得我”的钦佩表情望向对方。然后,我们之间微妙地沉默了。似乎在说就不要勉强自己说话了,我们相互点了点头,就埋头于各自的午饭。她的午饭是天妇罗丼。

  听说饭堂的天妇罗都是凉的,所以我没吃过,这个好吃吗?我一边有点在意,一边同时向炸猪排伸出筷子。所谓猪排只是被切成五块的薄片,而且肥肉基本被切掉,切面露出的都是白色的瘦肉。我都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猪肉了。不过我平时总是吃这个。

  这口感真不错,虽然没多少肉味,哎呀,不过真心太香了。我一边在心里愉快地抱怨,一边接连又吃下第二、三片,忽然注意到旁边投来的视线。

  她视线盯着我的筷子尖。我思考了一下她盯着我的原因,突然想起可能是因为这和她的“后食主义”矛盾。猜想的依据是她半年前说过的话。

  我一边模仿一开始大口啖猪排的动作,一边说明:

  “我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一开始那一派。”

  “为啥!?”

  她露出打心眼里非常意外的表情。大概就是这副表情成为了很多东西的决定性一击吧!原本淡然冷静的她突然睁大双眼,超出预想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至今为止看起来年长的她,此刻却十分天真无邪,足以深深抓住了我的心。话说回来,她气势之猛烈,如果我不立即回答,恐怕会被她揪住脖子;暂时顾不上其他有的没的,我赶紧说出自己能想到的意见。

  “那么啊,你看,如果吃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生火灾、地震、恐怖分子袭击之类的……听起来都是杞人忧天小题大作不过总而言之就是如果出现不测事故没法吃了那不是会很后悔嘛。”

  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以前在亲戚家时,因为太顾虑他家小孩,结果没能好好吃饭,这段往事应该占了原因的很大一部分。不过我该吃的还是吃了,结果被人觉得难以亲近。

  “还能这么想啊。”

  她发出了噢——噢——的感叹声,点了点头。不过看来还是不能接受,又反驳道:

  “可最后吃到的净是讨厌的东西,你不觉得余味很糟吗?”

  “只要再喝喝茶,那种感觉就消失啦。”

  “还有这种方法啊。”

  她好像并没有被我的话感召,还是像平常一样(虽然只是推测)留着炸虾天妇罗,先把炒大叶天妇罗塞进嘴里。她的吃法当然有道理。把喜欢吃的留在最后,应该能振奋一下心情。就像正义的伙伴们也不会上来就放必杀技一样,如果将吃饭当做一种娱乐活动,她的吃法大概是正确的。不过我也不认为先吃喜欢东西的我就有错了。

  有没有让两种想法同时成立的方法……啊,对了。

  “我突然有个好想法。”

  我笑嘻嘻地说出我的灵光一闪。

  “如果只吃喜欢的东西,就不用管先后了。”

  怎么样,好办法吧!我充满自信地说,不过她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她呜哇——地张开嘴,以看笨蛋的眼光打量我。

  “哎呀当然,我也知道这很花钱所以不现实啦。”

  这个我至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努力申辩,不过她又换成了好像在说“问题只有这点吗”的视线。

  “……真是小孩。”

  “你说什么了?”

  “不……你说的挺好哦。”

  她稍微摇头蒙混过去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抿嘴一笑,融化了如棉花雪一般冷淡的表情,然后咬了一口炸南瓜天妇罗。

  可能是我的灵光一闪很合她意,那之后我和她成为了只要打照面就会聊天的关系。

  和她一起比较像样的约个会,是在又过了差不多两星期之后。上学期测验刚考完,暑假即将到来,我们沉浸在飘飘然的解放感中,不知不觉开始讨论回家路上顺便去哪逛逛。

  “可是我也没钱玩,不如在车站附近一起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好啊。”

  她也不想在大热天四处逛,于是投了赞成票。唉,不过囊中羞涩真是个切身又无计可施的问题。世界上没有比它更烦的问题了。

  我们坐地铁回到遥远的车站,造访了百货商场地下的一间咖喱店。这家店主要做外带生意(take-out),不过也准备了四张椅子供客人堂食。她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我是被她带到这里的。

  我点了她推荐的咖喱,然后默默吃起来。虽然是我开口邀请她,不过这时我脑子里基本没有正在约会的意识。看着她气势汹汹地把喜欢的咖喱塞到嘴里,我忍不住翘起嘴角,结果她半眯着眼瞪着我:

  “笑什么?”

  “你吃的还真开心啊。”

  “不行啊?”

  “我觉得健康饮食很好啊。”

  本来是想夸她,她却似乎不太服气,端正了坐姿,开始慢慢吃。我补了一句“这样好没意思啊”,又被她瞪了一眼,只好继续吃咖喱。

  我闭了嘴,吃起咖喱里的配菜,这时她问我:

  “你喜欢萝卜?”

  “嗯?没这回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是把喜欢的东西放一开始吃吗?”

  她指着我的圆盘。一看,确实萝卜差不多被吃完了。

  不过我不是有意这么做。

  “不是啦,我从来没留意过吃咖喱的顺序。”

  咖喱是要从整体来考察的。就像不能只根据绘画的一部分评价整幅画,同理,也不能只以萝卜土豆之类的来评价咖喱。大概吧。

  这么说来,之前说过只吃喜欢的东西就不用管先后了,而一盘咖喱就可以完美诠释这一点,真是强大的料理。说不定吧。

  一边想着这种事,我看了下她的盘子,剩下了一块块土豆。这家伙超好懂啊。要是刚刚回答“我喜欢萝卜”,说不定她就把盘里的萝卜全丢给我了。

  我们又闭上嘴继续吃了一会。她吃东西时总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小时候我也被教育过吃东西要讲礼貌不能说话,不过她的情况是另一回事。就像刚刚所说,她是吃得太开心了没空说话。

  似乎接收到我的想法,她唐突地说:

  “有时候啊,我会觉得吃肉有点可怕。”

  她一边用勺子舀起肉,一边发表起否定肉食的观点。

  “不知怎么,一想到吃下去的是动物的肉,突然就感到不舒服。不过很好吃,所以很快就觉得无所谓而忘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嚼着猪肉。在店里头做菜的人可能听到她的话,朝她瞥了一眼。这时恰好进来两个公司职员模样的客人,大叔虽然还在做菜,还是换上了营业用的友善表情开始给客人点菜。

  我以柔和的表情看着这幅景象。她问我:

  “拓也(注2)也有这种感觉吗?”

  (译注2:此处的“拓也”,原文作日文汉字“拓也”。如无标注下同。)

  “没有……不过,可能有些相似的想法、倒是有想过。”

  “什么想法?”

  被她这么问,我一边看着店里面一边回答:

  “在打工的那家店,有些时候会丢掉吃剩的东西。如果这算是亵渎生命,那么会掉进地狱的不只是吃剩东西的家伙,恐怕我也逃不掉吧。”

  虽然仅仅是假设,如果人类的死后世界、幽灵之类确实存在,那么人以外的生物也应该有,否则反而不自然。理所当然,它们死后会憎恨人类吧。

  而对于被杀的一方来说,不管是被吃下肚还是被丢弃,大概没什么差别。凡是有所牵涉的人类,它们全都恨之入骨。如有可能,说不定它们会来复仇。

  闲的时候想到这个,不禁对自己应不应该做这份工作产生些许疑问。不过就算我为此烦恼,这份工作总会有人来做,只是从我换成了别人而已。

  归根结底,人类被憎恨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真没想到,你脑子里也会考虑这么复杂的事情啊。”

  她的听后感如上。比起我说的话,好像更偏重于我的脑袋。

  “真没想到”这个词让我非常在意她到底怎么评价平时的我。不过先不说这个,在她看来我的烦恼一定很无足轻重吧。既然有人为此烦恼,肯定也有人不为所动,双方各有各的原因道理。不过我还是决定即使遇到后者,也不要被一句“别自寻烦恼”感化而简单地放弃了自己的疑问。我不想羡慕他人的性格,只想做好我自己。

  “嘛,总之咖喱很好吃,让你带我来真是太好了。”

  “对吧~”

  她浮现出开心的表情。这种透着得意洋洋的表情挺少见的。

  我看向咖喱,舀起猪肉含在嘴里,用力的咬了起来。

  也许在吃下去那一刻,我就失去了讴歌生命的重要与尊贵的资格。

  不过为了让自己心安,今天我一如既往地说出这句话:

  多谢款待(注3)。

  (译注3:原文为“ごちそうさま”,有对成为食材的生命的尊敬之意。)

  “死懒虫拓也,午饭做好了哦——”

  在我沉浸于回忆期间,能干的她已经端来一锅素面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把管装的面露和生姜(注4)也放在桌上。

  (译注4:这里的生姜被做成膏状,包装在类似牙膏的软管里。)

  “哦,两种都还剩啊。”

  “面露的保质期还是不看为妙。”

  我为了不看保质期,把面露滴溜溜地转起来,将它朝向错误的方向。一边玩这样的小游戏,一边准备好筷子和小碟,开始吮吸素面。

  “唔。对我这种懒虫来讲真是好吃到浪费。”

  “吃了这种东西,就想念起凉面了~”

  她啾噜啾噜地吸着面说道……唔唔。

  “怎么啦,心不在焉的?”

  “刚刚啊,我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嗯?”

  “和你的回忆啊,好像总是在吃东西。”

  “说得我好像就是个单纯的吃货啊。”

  呜——她不满的撅着嘴。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说,一边吃一边还在考虑别的食物,根本就是个大吃货吧?

  “我可没说单纯。”

  “意思是复杂又有滋味的吃货?嘛,我就当成是对我的赞美啦。”

  “还有就是考虑了一下结婚的事情。”

  刚说出口,就为不该拿这个当话题而后悔。原本啾噜啾噜地吸着面的她一脸奇怪地打量着我。这边刚用筷子夹起面的手也停住了。停在鼻子附近的素面散发出浓烈的生姜香气。

  “过去和未来太混杂了吧?”

  “其实回忆过去更像赠品。”

  “所以你主要在考虑结婚吗?这个嘛……我赶紧先坐好一点。”

  她这么说着,把身体坐直了。突然听到这种话,肯定很困惑吧。不过我也没有立刻结婚的打算。再说连结婚对象是不是她都还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有可能变成那样。而且可能性还非常高。

  “两、三年以内可得好好考虑,我刚刚这么想。”

  “这点我不否认啦……”

  她嘴里含着筷子尖念叨着。就像小孩子在为作业苦恼一样。

  “我也想过一点哦。结婚之后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啊,还有爸妈也在催我去相亲,好烦人。”

  “啊,总之相亲希望你拒绝掉啦。”

  “好好好。”

  她好像稍微松了口气,放松肩膀的力气笑了起来。唔,有那么好笑吗。

  话说回来,相亲啊……确实那也是一种邂逅的方式。

  “这么说来,不知是不是相亲,不过我爸妈经常说有个人像月老一样为他们穿针引线,甚至还帮他们做媒,让他们非常感激。如果真有人如此不辞辛苦为他们铺好轨道的话,自然会认为非对方不可,下决心也比较简单吧。”

  听了我聊起以前听说的父母的事,她眼神有所变化,细长端庄的双眸凝视着我。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她的表情一直如此潇洒帅气。多年以来,魅力不减反增。

  “这么说来,你父母好像已经不在了。”

  “咦,你竟然还记得啊,我只在好几年前说过一次。”

  “这个嘛,肯定忘不了啊……嘛——因为和你有关嘛。”

  “噢噢!”

  她少见地说了句惹人怜爱的话。我窥视她的脸,结果被她挥舞着生姜膏挡住了。要是我问出一句“你在害羞吗?”,有很高几率会被她往嘴里挤一大坨生姜,我不敢自寻死路,只好拉开距离欣赏她火红的脸颊。

  就算我问她为什么脸红,她也只会坚持是因为天气热。我就喜欢她这一点。

  我想,暂时只要保持这样悠闲和缓的气氛就好了。

  倒不如说如果双方连这种氛围都不能保持,就不该和对方结婚。

  我回忆起父母亲密和睦的身影,从中看到了将来理想的夫妻形式。

  吃完午饭,我继续懒洋洋的躺着,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下午时光。工作繁忙的时候,满心只想抛弃一切工作,脑袋里涌现出五花八门的愿望;可是真闲下来了,反而什么都没干。甚至还想回去工作。得培养一些认真的爱好啊,我望着窗外悬着的太阳心想。

  试试陶艺如何?或者玻璃工艺品也行。我想要的是制作某种东西的感觉。

  “不如一门心思折纸鹤吧……这个如何呢?”

  “啊?想折千纸鹤吗?要探病吗?”

  听了我自言自语,她疑惑地歪着头。“不,没啥意思”,我翻了个身朝向她。她好像接受了我的回答,真的不再在意,抛出了别的话题:

  “晚饭怎么办?”

  她真的经常说吃饭的话题啊。可她饭量又不大。

  “晚饭啊,这个嘛……不如出门吃吧?”

  “这个甚好。”

  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日语表示赞成,然后双手阖上了正在读的书。

  我喜欢她合上书的方式。干脆的啪嗒一响,声音听起来比其他人更舒服。我也喜欢她的关门声,轻柔的声响中饱含着新事物开始的希望。说到这份上,连我都觉得太小题大做了。

  “既然这样,我现在准备出门,等我一下。”

  “咦,那么早?”

  我确认一下时钟,才四点多,就晚饭来讲有点早。

  “虽然还算不上晚上……顺便散个步就差不多了。”

  和她不同,我没必要整理仪容,于是躺成一个大字等她准备好。

  她俯视着我,问道:

  “我很久以前就有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男生明明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为什么碰头时还会迟到啊。”

  她叉着腰愤愤不平。不过我是会合时不迟到的那种。

  因为我会把碰头时间弄得很模糊。

  “这个得看人吧。有些人会理所当然地用掉一两个小时哦。”

  上大学时我认识一个傻子,为了决定发型每天六点起床,过着非常不正确的健康生活。这家伙每次下课都直奔厕所,照着洗手池的镜子用梳子梳头,生活总是忙忙碌碌。不得不等他的朋友心里会一齐诅咒“你丫给我早点变光头吧”。嘛,总之这种极端的人确实存在。

  “那你呢?”

  “我也是,你看,还要刮刮胡子刷刷牙什么的。”

  我可没把握以后绝对不迟到,所以赶紧打一剂预防针。说是这么说,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看来下次开始可不能迟到了。

  大概十五分钟后她准备完了。我个人认为就算出门前化妆,一旦流汗就完蛋了,当然我还没愚蠢到如实说出这种想法。我们小心地躲开上司和同事的耳目,悄悄离开公寓。这栋公寓不会管你已婚未婚,算是好事,但是住起来总觉得没有面子,还有以前留下的团体党派之类的烦心事,实在谈不上舒适的住所。

  出了公寓,离闲静的住宅街不远有一个儿童公园,我们从公园前方那条路走过。公园里长着茂盛的大树,枝叶一直延伸到路上,夏天里我总是走这条荫凉的路;与之相反,冬天里这条路日照很差,走起来很冷,让我提不起走它的心思。

  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在公园玩耍的小孩也比从前大大减少了。现在的小孩肯定是在空调强劲的房间里打游戏吧。取代小孩嬉闹声的是蝉鸣。在脑袋上叫来叫去真的很吵。时节接近夏末时,常有寿命将尽的蝉掉在脑袋上。这还算好,万一被蝉的尿淋到,那真是痛苦万分。

  “话说,到市中心真的好麻烦啊。拓也现在住的地方。”

  走在缓慢爬升的坡道上,她抱怨道。

  “将来计划从这里搬走哦。”

  “啊——……比如结婚之后——是这意思吗?”

  和中午的话题接上了啊——她装作开玩笑,不过语调听起来就像喉咙里塞了东西。

  既然不好说出口,她其实不说也行。我这么想着,回答道:

  “我也在考虑将来结婚。你就是考虑的对象。”

  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没必要把这个也说出来啊。不安开始膨胀。

  为了挥开不安,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呃,那个,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您能与我结婚呢?”

  我尝试从下方看她。惶恐地一点一点抬起脸,确认她的反应,不料拜见到了非常稀罕的景象。她咧着嘴,露出看起来很坏心眼的满脸傻笑。大概是有所自觉,她赶紧用手遮住嘴,这次换成眼角不停地抽动。

  “怎、怎么了嘛。哪里好笑了?”

  “因、因为,听起来不就像是小孩子做了坏事,请求妈妈原谅嘛。”

  她笑得肩膀不停抖动。真是屈辱,似乎连身后走来的男人都会来嘲笑我。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嘲笑我。何等幸福的被爱妄想!

  “总之和我结婚吧,就这么定了!”

  我本想赶紧结束掉这话题,结果顺着势头提出了婚约,这真是所谓的“耻上加耻”。原本只是几年之后的假设,被我弄成了好像要当场就结婚,惹得她笑得更欢了。她一边笑,一边像安抚小孩一样开口:

  “好啦好啦——”

  突然她下巴被打了。被看起来只是路过的男人,狠狠打了一下子。

  从结果上来说,她以很尖锐的角度点了头。

  咦。

  怎么回事。

  我先是吓得呆了,然后眼前好像迸射出白色的火花,最后愤怒将我的脑袋灼烧得火热。

  从头皮发出的汗浸湿头发,瞬间沸腾为热气。我嘴里迸出一句气急败坏的咒骂,同时伸出手想抓住他衣服。但是那男人横向一避,将两者都避开了。惊觉不妙的瞬间,我的脑袋就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也挨了一记重拳。原来光是脑袋被殴打一下,人的意识就会模糊,还会催生恶心和吐意——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这一点。然后我下巴也被殴打,膝盖没了力气,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被痛打两下后,抵抗的意欲削弱大半,满脑子只剩下想道歉求饶的卑贱想法。明明没做坏事,却忍不住想谢罪。

  一心只想着别再挨打受痛,只能像发高烧一样呢喃着谢罪的呓语。

  然后,一辆车算准时机从后方出现,我和她都被带着丢进了车后座。

  绑架。诱拐。

  形容现在紧急事态的词语浮现在脑海,恐慌将我的脑袋逐渐侵蚀成一片空白。叠在我身上的她也意识到这一点,眼里微微含泪。我第一次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在极近距离感受到痛苦的恐怖,我不由得战栗。

  我们接下来会受到什么对待?

  四只眼睛如相对的镜子,映照出了彼此的恐惧不安。

  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才招致绑架?理所当然,对此我毫无头绪。

  这世上,会在走路时认真考虑遇上交通事故的可能性的人,恐怕很少;时刻做好未来会遭遇事故的心理准备,却能正常生活的人,更是不可能存在。

  能正视未来的人,也被称为向前看的人。可他们不曾想过,前方道路上会暗藏陷阱,顺遂的人生也可能一瞬间落入谷底。除了光明之处,他们什么都不想看。

  我正是如此。

  遭遇了一定程度的不幸,不过状况应该不会更差了吧——我模糊地怀有毫无根据的安心感。没错,我觉得已经到达最低谷了。

  直到我被那伙人绑着手脚,丢在地板上翻滚。

  我们被带到一幢古老的西洋风宅邸。红色地毯已经模糊褪色,像是被烟熏过;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结着像是人工仿制品的蜘蛛巢。我们绑着手脚,被抬运到一个看似饭厅的房间。那伙人把我们扔到地板上,然后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种种不安如潮水涌上。但看到她双唇紧闭,一副强忍不安的僵硬表情,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吐露软弱的心情。我强打精神静观事态发展。手机和行李都被没收,只能期望会有善意的目击者报警了。可是,偏偏那条路没什么行人,不禁对贪图荫凉选择了那条路的自己感到无比悔恨。

  外头蝉的声音,在这宅邸里听不见了。室内通过空调维持着舒适的低温,但在这状况下只有加剧寒战的效果。有生以来,我们从没有与犯罪扯上关系,既不是加害者,也不曾成为受害者。那为何我和她会突然受到如此对待?憎怒与恐惧在我心中交替浮现,此起彼伏。

  毫无疑问,我希望摆脱现在的状况。但其中包含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既有凭着一腔怒火打破现状的昂扬斗志,也有俯身低头,恳切地祈祷一切平安无事的懦弱。

  这两种想法中,占据上风的是后者。被绑架时遭受暴力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心中筑起了恐惧之巢,巢中的蛋噗嗤噗嗤地裂开,畏惧逐渐支配了我的思想。

  终于,有几个人走进了饭厅。和实行绑架的不是同一帮人。

  第一个人是个大块头的男人。不太长的头发披在背后,令狭窄的额头非常显眼。油腻的脸颊泛着令人恶心的光泽,是个气色很好的男人。他瞥了我们一眼,露出卑贱下流的微笑。是她最讨厌的那种外貌。

  第二个人是个老人。可能是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老人见了我们,同样洋溢起笑容。第三个人推着干瘦老人的轮椅。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如果说第一个人因肥胖而显得个头大,第三个人看起来就是魁梧丈夫了。但是支配他表情的愉悦和其他人并无二致。

  最后进来的中年男子面目丑陋,但穿着很整洁光鲜。整齐的衣服比那被压扁的团子一样的丑脸更引人注目。那张脸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反倒被那诡异的笑容勾起了恐惧。

  绑架我们的一伙人也从后方进来,站在他们四人身旁待命。和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的四人不同,他们只是冷漠地俯视着我们。

  “把多余的也带来了,要怎么处理?”

  “真伤脑筋。也不能就这么放回去……顺序就从……”

  第一个人和老人好像在商量什么。“多余的”是在说我吗?换句话说,绑架是以她为目标。再加上这群男人站在眼前,他们的混账企图很明显。

  如果假定他们为了玩弄我们而实行了诱拐。

  一想到她将遭受何等悲惨对待,浑身流淌的血液就要凝固。不能放任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绝对不行。

  我不能随波逐流。不能只当一个悲剧的旁观者!

  可是要如何是好?不论如何绞尽脑汁,在被拘束的现状下,根本想不出扭转局面的计策。哪有人会在平时预想这种情况并研究对策呢……可是,就算如此。总不能坐视她遭受蹂躏。

  努力思考的过程毫无用处。必须要导出结果,能够拯救她的结果。

  “你们想拿我们怎么样?要钱的话存款尽管拿去,放我们走吧。”

  我绞尽勇气向他们提议。要是用钱能买回安全,那真是太划算了。但是,他们四人互相看着对方继续微笑着一言不发。从外表氛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群家伙哪一个都不为钱发愁。要是这幢房子的房主就在这四人中,那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我能交出来换取自己生命安全的,就只有钱了。

  反过来,如果把我自己交出来和她交换,他们能满意吗?也不可能。

  “那么、你们想对我们做什么?”

  我强忍着怯意,慎重地低声问道。我的提问无比地严肃。可其中某个人的回答听起来却如此轻率。但那回答一把揪住了我的神经。

  “咦?哦,打算chīdiào啊。”

  ……chīdiào?

  chīdiào。

  chīdiào?

  不明白。

  靠直觉也好,仔细思考也罢,都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在听陌生的外语单词。看到旁边的她脸色渐渐发青时,我终于注意到了。所谓的chīdiào,难道是说……

  “吃掉”、吗?

  怎么可能。我和她,还有他们,都是人类啊。

  是人啊。

  抛下无法理解的我,周围开始动作。像侍从一样站在四人身后的那群人走向我们。一句“放开我”还没到嘴边,恐惧的本能就擅自驱使身体开始死命挣扎。可是被绑着无法抵抗。她也一样,叫喊着“不要快放开我”想逃离他们,却不能如愿。她被拖着带到了房间外。我和她四目相交,看到了彼此的惊恐不安。但我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望着这一幕。

  似乎他们只要把她带走,而我被他们扔在地板上不管。这时那四个人围着餐桌正谈笑风生,一副对我毫不在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美味佳肴。回想起“吃掉”这个词,我不禁狠狠咬着颤抖的臼齿。

  “吗、啊、啊”

  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我甚至不安地怀疑,我说的话的意思,能不能被眼前这群人理解。

  “今天太期待了,兴奋得没吃午饭就过来了。”

  “哎呀,可是据说不吃饭胃就会收缩,反而会吃不下东西。”

  “没问题,我先喝了牛奶。听说这样胃里会覆盖一层膜,就没问题了。”

  “你们的知识不都是看漫画看来的嘛!”

  他们只讨论吃饭的话题。餐桌上一团和气,要不是之前的一幕疯狂得不像发生在人间,谁也不会对他们友善交谈的场景起疑心。从一旁目睹这和睦气氛的我只感觉一阵透骨的寒气窜起。光是听他们说话,脑子就变得不太正常。

  他们说吃掉。这、竟然说要吃掉。网上确实能搜到这样的新闻。但那是远在异国,发生在和我们毫无关联的遥远世界的事。而现在竟然发生在身边,而且还落在她、落在我头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太奇怪了,绝对有问题。

  简直蛮不讲理。但是我想:

  如果卷入汽车事故,我会对碾过我的车辆心怀憎恨吗?

  当然不会。相撞的汽车本身不过是一块铁罢了,正因如此才是事故。

  眼前这群正谈天说地的家伙,若认定他们并非人类。

  就再也找不到能否定他们的根据了。

  “对了,我问你啊,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那个魁伟男子回过头问我。语气爽朗得好像在和朋友说话。

  我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感觉,回答起来非常困难。

  这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哪可能幸福啊!

  “你活到现在,是不是没遇过多少压力?我问的是这个意思。”

  男子又问了一次。考虑到她还在他们手上,我不敢顶嘴,收了收下巴。没有发出声音。不过男子好像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所谓激烈的幸福,有时可会给心灵带来剧烈的伤痛啊。”

  老人插嘴道。大胖子听了这话开玩笑地拍手:

  “隐士大人一出口果然不同凡响,这是人生经验的差距啊。”

  “真没礼貌,我还没打算归隐呢。”

  老人很不满地摸着下巴。面目可憎的男子笑得肩膀上下抖动。

  “话又说回来,幸福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

  “这个嘛,应该是大快朵颐的时候吧。”

  “这话准没错!”

  胖子发表自己观点,引来健壮男子高声喝彩。他的笑法非常惹人讨厌。

  这群疯子的笑话渗着逼人的寒气。他们说“大快朵颐”,再参照之前的发言,我感觉胃里有什么在翻涌。

  “这、这哪跟哪啊?你们这、这可是、绑架……”

  “不错。就是绑架啊。”

  胖子一脸坦然地承认了。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良心不安。

  “这说法不对吧。应该有更贴切的说法吧,唔……想不起来。”

  “要说摘葡萄?也有点不对。”

  “不过方向应该没错。”

  四人里有两人在绞尽脑汁地想。剩下两人中的某一个总结道:

  “嘛,总之是在做坏事呢——”

  “可得好好掩盖住呢——”

  “也就是说呢——”

  他们模仿着扭曲的孩子,然后一齐俯视着我。

  我的心境就像被童话里语言不通的小鬼团团围住一样。

  仅仅四人,就让我体会到了比父母去世时更深的孤独和恐惧。

  被强行架走的她还平安无事吗?还活着吗?忧心与焦急让我伸长了脖子,但还是看不透紧锁的门后发生了什么。厚重的大门似乎隔音效果良好,安静得连悲鸣都听不见。身体撑不住烦闷而沉重的心,好像要扑哧扑哧地沉入地毯。大脑麻痹,各种想法挤压在一起,眼前越来越黑。这时,大门打开了,她的声音传来,让我稍稍看到一点光明。我好像要把喉咙挺出去一样,拼命地抬起头看。

  只有头还在奋力挣扎的她,映入了我的视野。

  她活着!

  她还活着,这让我安心得几乎落泪。但是她被剥得赤条条的,而且手脚都被直直地绑着。既不能挣扎,身体所有角落都被他人一览无余,连遮挡身体都不被允许。她的脸因羞耻而染得通红。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我才意识到绝望尚未结束,刚刚的一线光明不过是虚幻假象,一瞬间就没入了黑暗。

  她被抬到了餐桌上。放在了餐桌中央,这可恶的位置让不安愈发膨胀,激起了令人作呕的想象。为什么,需要用到巨大的菜刀。为什么,他们手边各自都有碟子。究竟想拿她怎么样。“吃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从心底祈求这词语不过是个比喻。

  如果他们的行为让她受伤,那当然极为恶劣;但我更希望不要发生比那更严重、更无可挽回的惨剧。身处地狱最底层,我祈求着哪怕些微的慈悲。

  我恳求着。

  但没有任何人听到我的祈求。

  从形式上看,她的大声呼救被所有人无视了,甚至包括我。

  接着,那群疯子聚拢起来,真的开始把她吃下肚。

  就像碎玻璃在垃圾袋上留下划痕。

  又像蚂蚁运送昆虫的尸体。

  丑恶又粗陋。毫不掩饰散发着腐臭味的丑陋。

  若能不看、不听,该有多好。

  至少让我移开目光、背过脸去该有多好,即使这救赎微不足道,我也无比渴求。

  真想就此发疯以逃避一切,可是天不遂人愿,眼前的景象将一辈子刻在我脑子里。他们嘎吱嘎吱地啃起了她的手指。性格刚强的她哭喊着扭动身躯,但无情的束缚让她无法动弹。那些渣滓不是打算弄疼她,而是真的要吃了她。听到血肉分离的噗嗤一声,手指尖被咬了下来。她,被他们,咽了下去。

  他们一脸愉悦地咀嚼着,好像连骨头都要仔细嚼碎。肉被一点点削下,骨头被仔细地含在嘴里吸嘬。极度的痛苦让她面朝天花板开始不断呕吐。呕吐物大量地从嘴里溢出好像会让她就此窒息而死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继续在手指关节处狠狠咬合牙齿,噗嗤、噗嗤、噗嗤声。

  她的手指消失了。已经不会复原,也绝不可能再长出来。她就要、她就要、她就要,她就要真的消失了。她的指尖,曾与我肌肤相触的温暖手指,就这样翻滚落入了他们的胃袋。她就要在,这群丑恶的人渣的体内?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呐?

  惨叫声听起来如此遥不可及。就像沉没于地平线彼端的夕阳散落的微弱余晖,淡然而模糊。一点点地、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她被吃掉了。手指甲,手指骨,被吸吮咀嚼,再也不会复原。再也回不来了啊!她再也、她再也、她再也!那可不是伤口,是永永远远不会愈合的残缺。再也不会长出来。手腕,脚腕,被啃噬,被咬碎,被吞下。

  从今以后,就算她活了下来手脚也已经被吃掉了将会一直是残废再说连活下来也肯定不可能,就这么被吃掉,被吃掉,去哪里,她要去哪里。痛晕过去又立即因剧痛而清醒。血、血液也被他们痛快地喝下去了。如风卷残云一般,她急速被他们掠夺、消失。她在被消化。

  在哪里。

  在哪里出现的。

  这明明是我和她的人生,为何你们会出现?

  谁允许你们插足?不要妨碍我们的道路,不要夺走我们的一切!

  视野里无数条蓝色的线在交叉纵横。如同坏掉的液晶电视,我的世界分崩离析。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被我的大脑正常接收,但我的心在奋力全力地否认着。当我的内心在不断斗争时,她仍在继续被、被、被不断不断地享用。

  不断地消失。

  她的笑容,偶尔在我面前展露的毫无瑕疵的笑容,安详,心灵的平和,早已破碎不成原形。骨头啪啦啪啦碎裂的声音,就像世界在疯狂的重压下发出悲鸣。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左手已经整个消失。只剩下体积较大的手骨,拧下来的手骨被随手一丢,毫无进食礼节可言,就这样从餐桌上滚落。她的精神早已失常,翻着白眼失去意识。惨叫已经变得像呕吐一样断断续续,只剩下呃、呕、呃之类的含糊声响。像通电青蛙腿一样抽搐的手脚越来越短,最后,消失了。

  她被他们,撕裂了。血盆大口咬住了血管和神经,像吸吮素面一样被吸出来,吸食,到这个阶段我和她都呕吐不止,在眼睛坏掉之前感觉脑子会先被破坏。他们不是人类。外星人的捕食。我很想这么想,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能停止吃她不管对方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不成原形,胯下、臀部、肩膀都被啃得七零八落也毫无反应,恐怕已经在极端痛苦中断气了。我还能把眼前的物体辨认为她,但这还能持续多久呢?我无比害怕。妨碍进食的骨头被丢弃。

  嘎啦嘎啦的摩擦声不断回响。我和她正身处地狱承受着什么惩罚——眼前的景象仿佛异界,让我只能这样认为。

  我和她平稳安详的午饭时间,竟然与这个地方接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发出嘎嚓嘎嚓、滋溜滋溜的摩擦声。

  令我想堵住耳朵的异质音色相互连接,孕育出关联。

  旋律回响着。

  战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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