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打从出生时起,就喜欢自己的住家。虽然距离学校很远,但庭院宽广,还有好几间用纸拉门隔开的广阔榻榻米房间。
虽然跟父亲两人一起生活在这间大房子里,也经常感到有些寂寞,但不知是否从香取盒中流泄出来,最近四处能感受到那美丽之物的气息,感觉家里热闹不少。
某天,因为SEI平常一起玩的朋友请假没来上学,SEI放学后就直接回家,结果发现家里的拉门半开著。
「爸爸?你已经回来啦?」
SEI脱掉鞋子,踢踢躂躂地在房子里四处跑动。SEI本想责怪父亲太没警觉心,却不见他的身影。
SEI前往里面的房间,心想父亲说不定在那里,SEI利用体重推著墙壁,于是虽然缓慢,但墙壁与墙壁之间开了缝隙,飘来一股潮湿的空气。
可以听见父亲笨拙地哼著歌,看来他果然在这条阴暗通道的前方。
那里是只有父亲跟SEI才知道的秘密房间。
SEI踩著老旧的地板,发出嘎吱声响往前进,深处有角材所组成的格子状牢笼。
父亲偶尔会在这个牢笼进行作业。
也就是制作那美丽之物。
「爸爸,你又绑架了谁来吗?」
就如同SEI所想的,父亲在敞开的牢笼里背对这边,身体前弯地坐著。
「是啊,今天会完成最棒的杰作喔。」
父亲心情愉悦地说道。
这次会杀掉怎样的人呢──
SEI好奇地窥探父亲的手边,然后惊讶得目瞪口呆。
因为被丢进座敷牢(注:座敷牢 设置在住宅当中的监牢,过去是为了软禁家中的罪人或精神病患而建造。)的,是SEI的同班同学。
而且是今天没来上学,SEI最要好的朋友。
「YUU君?」
SEI有种突然从梦境被拉回现实的感觉。
对于喜欢看书或一个人玩,朋友不算多的SEI而言,YUU可说是唯一的玩伴。
但他此刻就快要被父亲杀害了。
「YUU君怎么会在这里?」
父亲也很熟悉YUU这个人。SEI总是会跟父亲说YUU的事情,而且在公园巧遇时,SEI也曾经介绍YUU给父亲认识。
因此SEI以为父亲想骗自己。
这一定是恶劣的玩笑,是恶作剧才对。
「因为他的条件正好符合啊。」
然而,父亲的语调却丝毫没有在胡闹的样子。
「条件是指?」
「目前为止我一直尽量避免牺牲小孩。但这次要制作的东西,材料得是小孩子才行。」
「就算这样──也用不著光是因为那样,就选中YUU君吧。」
班上还有很多其他不需要的同学。对SEI而言微不足道,无论死活都没有关系的人。
「当然理由不光是这样而已。你常会提到的『YUU君』具备强烈的正义感,这点是最重要的。」
父亲似乎完全没有让步的打算,SEI的心情沉重起来。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别跟爸爸说YUU君的事情就好了。
「SEI,有什么好犹豫的?」
父亲似乎察觉到SEI的动摇,他忽然转过头来,脸上没有丝毫类似感情的东西。
「我们一直以来,不也一起制作了美丽之物吗?」
「可是……」
要是杀掉YUU君,就再也不能跟他玩了。
──真的吗?
有某人在脑海里这么询问SEI。
──真的不能再一起玩了吗?
他只是变化成那个美丽之物而已,就算被杀,也并非死掉。
──就算被杀,也不会死?
反倒会永远在你身旁活下去。
SEI感到纠葛,父亲抱住SEI的肩膀说道:
「而且啊,材料使用跟自己亲近的人类,比较能对完成的作品产生深厚的感情喔。因为我跟SEI很相似,我认为你应该也会明白这种心情。」
「爸爸……」
父亲彷佛自己亲身体验过似地说道。
父亲很亲近的人是谁?
母亲之所以会死掉,该不会是被父亲杀害的吧──
SEI强烈地否定自己这样的想法。
那不可能,父亲怎么可能会杀害母亲……
「好,不然这样好了,我把封进这孩子的香取盒给你吧。」
这番话让SEI上钩了。
「真的吗?」
「是啊,真的喔。」
父亲制作的美丽之物,一旦回到家,总是会被收藏在某处,没有父亲许可就无法观赏。
明明如此,父亲却说这次要把那个给SEI。
──YUU君会变成自己的东西。
SEI瞬间觉得这次杀人实在太吸引人了。
──如果能变成那美丽之物,YUU君应该也会很满足吧?
YUU等会儿就能脱胎换骨,变成无论活几年都绝对无法成为的终极之美。
那不是幸福,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爸爸。如果是这样,我会协助你。」
SEI说道,然后对在牢笼中彷佛死掉般沉睡的YUU说:
「等你变成那个美丽之物,我们再一起玩吧。」
京都的街道终于展现出平常没有的热闹景象。山鉾的建造也渐入佳境,眼看巡行的时刻即将逼近。一到这个时期,为了看山鉾而在街上漫步的人也变多了。
麻衣也发现自己的脚步像是失去重心般地飘飘然。
「嗯……」
不过,有个烦恼制止了麻衣飘飘然的心情。
「你怎么啦?」
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时,麻衣似乎无意识地发出呻吟。看千夏担心的样子,麻衣决定跟千夏商量看看。
「我会跟辰巳先生去逛宵山,不过……」
饭碗掉落,发出卡锵的声响。
「真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千夏动摇过头,语调变得像男生一样。这也难怪,毕竟上次碰面时,是麻衣说辰巳讨厌人群,所以就算邀他也不可能会去。
「不,虽说是一起去逛,但那就类似惩罚游戏啦,所以并没有怎么样啦。」
麻衣辩解著,千夏有一瞬间露出「这孩子在说什么呀?」的傻眼表情,但她立刻调整好表情,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不错嘛,做得好。那么,你在烦恼什么呢?是要不要穿浴衣去那种烦恼吗?那还真令人羡慕呢。」
「不是啦,山鉾巡行会分成两次对吧?我在想,要去逛哪一边的宵山。」
在源氏香事件后,辰巳曾开口问麻衣:
『那么,关于宵山,你要去逛前祭还是后祭?』
『咦?』
照理说只有在麻衣成功除香的情况下,辰巳才会一起去逛宵山。
麻衣别说是除香,根本只是被清风玩弄在股掌间而已,尽管如此,辰巳仍然愿意陪麻衣一起去逛吗?他明明那么讨厌人群。
就在麻衣这么想时,辰巳轻咳了两声。
『仅限于这次来说,你毕竟导出了比我出面更好的结果,我总不能不称赞你这点吧。嗯,如果是苹果糖这种东西,我倒也是可以买来请你。』
『……应该不会下起苹果雨吧?』
『你真没礼貌,我也是懂得体谅被清风这种笨蛋欺骗的女人啊。』
虽然辰巳的说法令人觉得火大,但他的体贴还是让麻衣很开心。
不过,辰巳丢出来的问题让麻衣伤透脑筋。麻衣并没有想到要选在前祭或后祭的前一晚与辰巳一起逛。
况且虽然是麻衣自己先提议的,但她并没有很实际地去思考跟辰巳逛宵山这件事。
虽然当时要求暂缓回答,但也没剩多少时间,差不多得做个决定了。
「照常理来想,应该去前祭吧?毕竟建造在街上的山鉾数量也完全不一样,前祭有二十三座,后祭却只有十座喔。」
身为京都当地人的千夏推荐前祭。
「倒不如说我对后祭没什么感觉呢。因为直到最近,山鉾巡行都只有前祭而已。」
就前祭与后祭来比较,在各自的宵山建造的山鉾当然也不相同。
「但是,我个人对后祭比较有感情呢。你知道《只园祭之夜》这本书吗?」
麻衣提起跟町屋出版的筱田借的那本书。
「喔,好像是最近很出名的那本书?听说是描写后祭与大船鉾的复活。」
「没错没错,那本书非常有趣喔,所以我实在很想看看登场人物们试图让它复活的大船鉾。」
当然《只园祭之夜》是虚构故事,实际上故事里的登场人物,跟大船鉾的复活并没有关系。但假如能看到被灯笼照耀的大船鉾,一定会想起角色们在作品里的活跃,麻衣肯定会十分感动。
「那就选后祭呀?」
千夏彷佛想说「有必要烦恼吗?」般,很乾脆地说道。
「可是,这样会先遇到前祭吧。难得有这种机会,我想把看见山鉾的感动,留到跟辰巳先生一起观赏时──」
麻衣说到这边时,蓦地闭上了嘴。糟了,虽然麻衣丝毫没有那种打算,但她的发言就好像约会前的少女。
「麻衣,既然是在京都念大学,会经历好几次只园祭喔。」
千夏一脸无关紧要似地回答,感觉只差没挖著鼻孔说了。
「要去前祭还后祭这种事,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是无聊透顶的烦恼喔。像我因为是当地人,都不晓得去过几次了。」
原来如此,听到千夏如此肯定,麻衣也开始觉得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千夏真的是坚持自我而活呢,真羡慕你。」
而且十分可靠。千夏自信满满地笑了,很像她的风格。
「人生这回事,结果就是照自己想做的去行动的人赢啊。总之,你好好去玩吧。」
与千夏道别后,麻衣一离开大学的校地,手机便通知有来电。
麻衣从皮包里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显示著在町屋出版工作的佐世子编辑的名字。
「麻衣,辛苦了──你现在人在香魅堂吗?」
自从壁虎事件之后,佐世子就成了经常光顾香魅堂的常客。而且她对麻衣的灵感也十分感兴趣,如今则像朋友那样地来往。
「辛苦了,佐世子小姐。真可惜,我今天没有打工。」
佐世子大多是在到店里前打电话给麻衣。
佐世子似乎很难与辰巳沟通,只有在麻衣顾店时才会来店里。麻衣想,这次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而打电话来吧。
「啊,这么说来,我看了超辣专题报导喔。」
麻衣想起「京都指南」更新的报导而提起这个话题。采访以超辣料理为卖点的向日市,应该是佐世子也有参与的工作。
「喔,怎么样呢?」
「光是看到照片,就觉得嘴巴里面好像会跟著痛起来。」
那些因为放辣椒而变得火红的料理麻衣还能理解,但因为追求超辣料理,所以使用青辣椒类的绿色料理也相当多,可想见因为取材而一直在吃那些料理的佐世子有多么辛苦。
「对吧,对吧。」
哈哈哈──佐世子快活地笑著说。
「如果你方便,我可以带你光顾向日市最辣的店喔。」
「那就不用了,毕竟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辣。」
「别这么说,吃久了就会有类似快乐物质的东西不断在脑子里冒出来,过一阵子就会开始上瘾喔。啊,话说回来,其实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并不是因为等下会去店里。」
「啊,是这样子吗?」
看来似乎是麻衣太早下定论了。
「麻衣之前不是跟筱田先生借了《只园祭之夜》吗?」
「对。啊,前阵子麻烦你帮我还书,真不好意思。」
麻衣前几天到町屋出版,去归还《只园祭之夜》。当时筱田外出不在,因此麻衣把书托给佐世子保管了。
「啊──那个没关系啦,毕竟巧克力也很好吃。」
「咦?我买给筱田先生当谢礼的巧克力,你应该没有自己一个人吃光吧?」
「当然没有啦,我只是拿到一个他分我的。不,先别提这些,麻衣喜欢那本书吗?」
「咦?嗯,很有趣喔。」
「你不是在顾虑筱田先生吧?」
佐世子为什么会问麻衣这种事呢?就在麻衣猜不透她的意图时,佐世子在电话那头故弄玄虚地笑了。
「哎呀,其实是我会去采访那部作品的作者,泽泉充老师啦。如果你明天上午能来一趟,可以拿到签名喔,如何?」
「我可以去玩吗?我要去!」
麻衣问了时间,虽然那时间有课,但以一个大学生来说,麻衣平常的出席率实在认真过头,就算跷个一天课,也完全不用担心拿不到学分。
「嗨,麻衣,这边这边。」
隔天,麻衣前往町屋出版所在的大楼,佐世子在一楼深处的房间对麻衣招手。据说采访不是在町屋出版那层楼,而是在大楼按时间计费的出租会客室进行。
「打扰了。」
一进入房间,便看到里面隔著矮桌子,摆放了两张三人座的沙发。
「总之,麻衣你在旁默默听采访就好,泽泉老师大概会直接把你当成我这边的相关人士。等采访结束,最后你再请老师签名。OK?」
一直在等麻衣的佐世子站起身,简单地说明流程。
「总觉得好像诈骗,实在很过意不去……这样真的好吗?」
「你用不著在意这种事啦。啊,既然这样,你可以帮忙端咖啡过来吗?麻衣今天是我们出版社的端咖啡负责人。我们会在这段期间先交换名片。」
「原来如此。」
如果是那样,自己也有一份职责,似乎就不会有罪恶感了。
「……嗯,我们?」
麻衣忽然感到诧异,今天进行采访的,不是只有佐世子吗?
「嗨。」
「唔哇!」
麻衣原以为室内只有她跟佐世子两个人,却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
麻衣大吃一惊地看向沙发那边,发现筱田坐在最里面。
「筱、筱田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麻衣问道,结果筱田一脸受伤地蹙起眉头。
「你问什么时候来的……从麻衣进入这房间时,我就一直在这里喔。」
「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麻衣低头道歉。麻衣拥有灵感,因此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感觉比其他人敏锐,但筱田没有气息的程度果然十分异常。存在感薄弱到这种程度的话,感觉他说不定也是具备某种能力的异端者,或者可能是忍者的后裔吗?
「没关系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筱田挥了挥手。这么说来,麻衣还没直接向他道谢。
「谢谢你借我《只园祭之夜》,那本书很有趣,难以想像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作品。」
「对吧?能听到你这么说,就不枉我借你看了。也学到了关于山鉾的知识对吧?」
「是的。像是书中提到山鉾巡行的顺序,有已经固定与还没固定的山鉾,令人深感兴趣呢。」
山鉾的巡行顺序会因年而异,但只有特定的山鉾顺序一定是固定的。
以前祭来说,就是带头的长刀鉾、第五号的函谷鉾、第二十一号的放下鉾、第二十二号的岩户山,还有最后的船鉾这五座。剩余十八座鉾则有一场抽签仪式,根据抽到的签来填补中间的空缺。
不用抽签的山鉾,地位自然比其他山鉾更重要。
「啊,其实我听说今天能拿到签名,结果还是买了那本书呢。话虽如此,但也不是精装本,而是文库本就是了。」
麻衣从皮包里拿出《只园祭之夜》的文库本。这是她昨天回家时绕到书店购买的,跟筱田借她的那本只有黑色背景搭配文字的简洁封面不同,文库本封面描绘了登场人物的插图。
「今天是由筱田先生来访问泽泉老师吗?」
筱田还向首次碰面的麻衣传教,所以这次访问泽泉的企划者,除了筱田之外,没有其他人吧。虽然麻衣这么认为──
「不,我只是佐世子小姐的同伴兼记录。因为我太喜欢《只园祭之夜》了,我没自信能冷静地访问。」
的确,筱田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紧张和兴奋。尽管如此,他的存在感还是一样薄弱就是了。
这时会客室的电话响起了,看来泽泉似乎到大厅柜台了。
「那么,我们去迎接老师吧。麻衣回到会客室前,记得端咖啡来喔。只要问一下柜台的人,他们应该就会告诉你做法。」
麻衣也追在佐世子与筱田后,前往大厅柜台。
一名长发女性坐在墙边的沙发上。
「请问一下,原来泽泉老师是女性吗?」
「你不晓得吗?」
不过,一旦知道便觉得能理解。因为《只园祭之夜》是以中性的文体书写,而且确实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柔和视角。
泽泉穿著白色的夹克,给人文静且高雅的印象。年纪看起来大约四十出头,甚至也像是三十代后半。但《只园祭之夜》是她距今约三十年前写的书,所以无论再怎么年轻,她应该都已经迈入五十岁才对。
「欢迎光临,今天非常感谢您愿意接受采访。」
筱田也配合佐世子的问候低头致意。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一定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作家,正觉得紧张吧。
「哪里,听说贵公司愿意报导我的作品,真的十分感谢。」
她低头道谢的自然举动,让麻衣不禁看得入迷。她明明是话题作家,态度却非常谦卑。这一瞬间麻衣便明白泽泉是个不会忘记亲切与礼貌的人。
这时,麻衣注意到佐世子的视线提醒,准备去泡咖啡。
麻衣询问柜台的女性,于是她将茶水间的钥匙借给麻衣。茶水间里有像饮料吧的机器,可免费提供冰咖啡,麻衣用那个机器准备四人份的咖啡,并将咖啡放在托盘上。
一进入会客室,就看到佐世子已经开始访问泽泉了。麻衣将杯子放到桌上,同时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一般认为泽泉老师在《只园祭之夜》里预言了大船鉾会复活,这是真的吗?」
「并不是预言那么夸张的事情啦,毕竟无论是后祭或大船鉾,都是原本就有的呢。与其关注我,反倒应该瞩目实际上对复活有贡献的人呢。」
「这主意不错呢,乾脆来个双重专题报导,采访在虚构世界中让大船鉾复活的泽泉老师,与在现实世界中使其复活的人,您觉得如何呢?」
「感觉会很有趣呢。如果这次的访谈内容能如此运用就太好了。」
「我们会再研究看看。那么,关于大船鉾实际复活了一事,老师您有什么感觉呢?」
「当然是非常开心。感觉就好像登场人物们在这个世界获得了生命一样。」
泽泉的唇边浮现笑容。
她的作品《只园祭之夜》,是从某个建造山鉾的工匠,发现在幕末的骚动中惨遭烧毁的大船鉾的详细设计图开始。被大船鉾的美丽吸引的主角,凭藉那股热情将其他众多传统工艺师卷进来,制造出巨大的漩涡。
当花费数年复活的山鉾让宵山热闹起来时,主角与女主角约好要一起去看隔天的山鉾巡行──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认为老师写的作品,也多少帮忙推动了让大船鉾复活的趋势喔。」
「您这番话太客气了,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深感光荣呢。」
采访就以这种感觉平稳地进行著。
采访越是进行下去,麻衣就越是觉得幸好今天有为了索取签名而来。阅读作品时,麻衣感受到作者对只园祭的爱非常惊人。因为作品中关于只园祭的知识,还有登场人物们四处奔走、为了让后祭复活的热量震撼了麻衣。
不过老实说,麻衣有些担心万一见到作者,那种感动可能会以幻想告终。麻衣实在不想因为作者是个讨厌的人,或是因为感受不到作者对作品的爱情,而被迫觉得幻灭。但那完全是麻衣杞人忧天。
麻衣稍微侧目观察佐世子,发现她似乎也在这次采访中掌握到了诀窍。
正因为是当地人会看的「京都指南」,对于以只园祭为题材的作品,必须深入采访才有意义。从每个问题中可隐约窥见佐世子燃烧热情于工作上,很有她风格的骄傲。
「可以让我也发问一下吗?」
在采访渐入佳境时,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筱田开口了。
「老师认为这世上最闪耀的东西是什么?」
被这么问到的泽泉抽动了一下肩膀,因此麻衣感到有些惊讶。
到目前为止,泽泉一直保持成熟大人的平静态度,那样的她首次看起来像是动摇了。
这问题虽然突然,但应该没有那么难以回答。
「应该是人类的灵魂吧?」
泽泉语塞了一阵子后,简短地说道。
「灵魂是吗?」
「我在《只园祭之夜》里想描写的东西,也是那种闪亮发光的灵魂。人生在试图创作出某些美好的事物时,是最为闪耀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泽泉笑著说道,但筱田则是回以她宛如爬虫类一般毫无感情的眼眸。
「既然如此,那你的人生在写《只园祭之夜》时,是最闪耀的一刻。之后的人生不过是画蛇添足──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
佐世子举起手,制止老实地打算回答那问题的泽泉。
「已经够了吧,采访结束。」
佐世子说道,强硬地中止采访。
「啊……」
佐世子的手挡住筱田的视野,让筱田彷佛回过神似地张大了嘴。
「你太失礼喽,筱田先生。」
佐世子小声地责备筱田。
「那个,我并不在意的。」
虽然泽泉这么说,但现场气氛明显变得沉重。
难得采访一直到途中都很顺利──
照这样下去,采访结束后似乎会留下很糟的感觉,因此麻衣下定决心开口。
「我看了《只园祭之夜》!真的非常有趣!」
麻衣递出文库本。
「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泽泉爽快地接过书,在封面底下替麻衣签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仓见麻衣。」
麻衣回答,于是泽泉把麻衣的名字连同今天的日期一起写下。
「你看过我写的其他作品吗?」
尽管感到过意不去,麻衣仍老实地回答:
「抱歉,其实我还没看过其他作品。」
「是吗……嗯,果然大多是这样呢。」
「但是《只园祭之夜》很有趣,所以我打算之后也看看其他作品。」
麻衣拚命地打圆场,于是泽泉忽然换了个开朗的表情。
「不,没关系的,你别放在心上。啊,但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请去看我最新的作品《彼方》吧。因为作家最棒的杰作,经常都是最新作品。」
泽泉将签了名的书还给麻衣后,在佐世子的催促下离开会客室。
麻衣的眼神追逐著泽泉的背影,同时不由得想,这实在是拥有代表作的作家们共通的可悲特质。
对泽泉充而言,《只园祭之夜》是一部特别的作品吧。
纵然经过三十年,泽泉也没能写出比《只园祭之夜》更畅销的作品。
筱田也留在会客室里。因为他刚才失言,应该是佐世子说了「不用到玄关来送行」吧。
话说回来,他是怎么了呢?
刚才的质问当然不用说,筱田没有表现出他是泽泉的书迷这一点,让麻衣感到讶异。
倘若是筱田,应该看过泽泉的其他作品吧。只要他告诉泽泉这件事,说不定就能让意志消沉的泽泉打起精神。
「筱田先生,你除了最后的问题以外,都没说什么话……真的没关系吗?而且你也没要签名呢。」
「嗯,毕竟我已经有签名书了。」
一般人会这么想吗?麻衣觉得如果是喜欢的作家,签名书无论有几本都不嫌多吧。
「这么说来,你是怎么拿到那本签名书的呢?」
筱田是买了附签名的书,还是参加签名会请泽泉签名的呢?从筱田的书是精装本这点来看,可以肯定是在过去签名的书。
「…………咦?这么说来,我是怎么拿到的?」
没想到筱田居然这么说,并露出疑惑的样子。
「筱田先生,请你振作一点。你今天感觉有些奇怪喔?」
「是这样吗?」
感到疑惑的人应该是麻衣吧。
一般人有可能忘记自己是怎么拿到喜欢的作家的签名书吗?
筱田说不定没有他嘴巴说的那么喜欢泽泉的作品──麻衣这么想。
麻衣离开町屋出版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麻衣肚子有点饿,决定在新京极吃顿饭再走。麻衣想机会难得,打算选一间还没光顾过的店,而四处寻找感觉餐点很好吃的餐厅时,发现有大批穿制服的警察聚集在广场上。
骚动著的是位于新京极路与寺町路之间的新京极六角公园。
是发生了什么风波吗?麻衣想著而停下脚步,看见穿著灰色连帽衣的男人被警官抓著两边腋下,没有特别抵抗地被带离现场。
从盖住头部的帽子底下窥见的脸,看起来是随处可见、极为普通的青年。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麻衣询问旁边一名年过四十的女性。
「哎呀,听说刚才那男人是毒品贩子,他的皮包里好像装了大量商品唷。」
「咦?他在这种地方贩毒吗?」
这座公园来往的人非常多,也并非治安糟糕的场所。不,或许正因如此,才不会引人注目也说不定。毕竟这里是能往来两条商店街的通道,无论有怎样的人造访,都不会觉得奇怪。
「真可怕呢,而且还挑在这种大白天。」
中年女性指著茫然地坐在石椅上的男人。
「好像是那个人发现并抓住毒贩的,他似乎跟之后赶来的警官也认识,会不会是便衣刑警呢?」
「…………那是──」
麻衣仔细一看,那男人是前几天才造访香魅堂的古贺刑警。
「又是古贺啊……虽说他的直觉是敏锐了点──」
离开公园的警察们的声音,忽然传入麻衣耳里。
「他今天应该休假吧?为什么是那家伙抓到犯人啊?」
「毒品又不是他负责的领域,真爱多管闲事。他以为他是谁啊?」
「有必要在带著小孩时逮捕犯人吗?」
虽然小声,但可以听见这样的对话,麻衣的胸口不禁刺痛起来。
因为那非常类似过去别人针对麻衣的灵感所发出的辱骂。
异端者──感觉这句话突然沉重起来。
虽然身为刑警,是个公仆,但古贺是那当中的异端者。
可以知道别人的恶意──那对刑警而言,实在是过于优秀的资质。
因此无论立下多少功劳、或逮捕多少罪犯,一定都会有那种嫉妒纠缠著古贺。
倘若是其他工作,或许会觉得只要顾虑周围感受,适度地放松就行了。
但古贺的职业是刑警,假如发现眼前有带著恶意的罪犯,便无法眼睁睁地放他逃走吧。
「古贺先生,好久不见了。」
古贺自己也明白他是被排挤的人吧,看到眼前沮丧的古贺,麻衣总觉得无法视而不见地经过,于是开口向古贺搭话。
「你是香魅堂的灵感少女啊,我记得是叫──」
「麻衣,仓见麻衣。」
虽然灵感少女这称呼非麻衣所愿,但以古贺的立场来说,麻衣说中他眼睛异常的印象十分强烈吧,这也难怪了。
「是那样没错,仓见小姐。」
古贺像是要跟麻衣保持距离一般,并非以名字,而是用姓氏称呼。古贺并非像之前造访香魅堂那时穿著西装,而是穿著有夏天风格的青色马球衫搭配米色裤,一身休闲的打扮。
「你今天休假吗?」
「是啊,我想说偶尔也带儿子出来玩一下。」
「原来你有儿子呀。」
这么说来,刚才的警察曾提到古贺带著小孩。
「这就是我的孩子,他叫星彦。」
古贺指了指坐在他旁边,嘴巴里塞满章鱼烧的男孩,他手上拿著章鱼烧容器与牙签。
「打声招呼啊,这个人是清风叔叔的朋友。」
「你好。」
少年咀嚼著嘴中的食物低头致意。少年看起来大约是小学高年级,他的眼光让人感觉到超乎年龄的犀利。
少年平整的短发上戴著棒球帽,看起来是擅长运动的类型。
「请多指教喽,星彦。」
麻衣觉得星彦很像古贺。
该说冷静或防备心很强呢?总之就是不太像个小孩子。
「话说回来……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麻衣将视线移到古贺身上问他。
「你果然知道吗?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
古贺按住左眼,露出苦笑。
「左眼周围看起来发紫发黑。」
古贺的瞳孔跟以前一样,宛如复眼般分裂著。问题在于眼睛周围的肌肤,简直像被殴打而引起内出血般发黑。肌肤的变色从眉毛上方延续到脸颊正中央。
麻衣原以为是刚才追捕犯人时的光荣负伤,但──
「爸爸,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星彦一脸讶异的表情询问父亲。
「没什么,你别在意。」
星彦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伤痕。
那伤痕感觉非常痛,甚至让麻衣认为看不见也算是一种幸运,如果星彦能看见肌肤的变色,说不定会感到不安。
「我想你已经隐约察觉到,其他人是看不见这伤痕的。」
古贺这么说,并瞥了星彦一眼。他应该是不想在儿子面前谈论太多与异端相关的话题吧。星彦吃完章鱼烧后,站起身来。
「我去找YUU君玩。」
麻衣十分惊讶,星彦光凭视线就察觉到古贺的意思而这么说。
看来不符合年龄的,似乎不只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氛围而已。
「别太晚回家啊。」
「我知道了!」
星彦这么回答后,便飞奔离开新京极六角公园。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谈一下那伤痕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这妨害到我的职务,我也正觉得伤脑筋。如果是你,或许能从这种异常现象中看出些什么吧。」
对古贺而言,那双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办案工具,他比其他刑警都重视那双眼睛。毕竟他具备只要看到对方,就能分辨善恶的异端能力。
这也不是能在公园这种开放场所谈论的事情。
麻衣与古贺离开公园后,进入连锁咖啡厅。
那是一间有玻璃窗的开放性店面。古贺唤来穿著白衬衫搭配围裙的女店员后,询问麻衣能否坐抽菸席。
「跟儿子或女性在一起时,我会尽量避免抽菸,但脸部像这样一痛起来,不抽根菸实在撑不下去。」
麻衣并不像辰巳那么讨厌菸味,因此同意坐抽菸席。
相较于座位数量,客人并不多,女店员推荐麻衣他们坐窗边的座位。
「这边也是抽菸席吗?」
但古贺却特意挑了个靠走道的座位坐下,而不是选日照良好的窗边。那行为让麻衣觉得有些不自然。
「你可以点爱吃的东西喔,我会出钱,补偿你让我坐抽菸席。」
古贺说道,然后点了杯冰咖啡。麻衣因为肚子饿,在知会古贺一声后,点了BLT(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与红茶。
「我听清风说,你之前靠自己一个人进行了那个所谓的除香?」
古贺提起麻衣不太想被碰触的话题,让麻衣感到厌倦。
那个住持到底跟多少人宣传了他一手打造的骗局呢?
「那次除香就类似清风先生设计的整人节目啦。」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古贺一脸意外的表情,让麻衣有些惊讶。
「你这话意思是……清风先生是怎么跟古贺先生说的?」
「不,那家伙对我也打算骗到底,但我立刻看穿他的恶意,严厉地训斥了一番,逼他吐出实情。」
麻衣有点傻眼,清风果然脑袋有洞吧?明知古贺身为异端者的性质,还对他说谎实在是愚蠢至极。
「那时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清风一顿,你就原谅那家伙吧。虽然能看见恶意,但他似乎不是想害人才那么做的。」
「我不是很懂恶意跟想害人有什么不同……」
「嗯,应该说恶意比较广义吧?话说回来,仓见小姐应该也很在意吧?为什么铃间飞鸟会被怀疑有他杀的可能性。」
「的确是那样。你愿意告诉我吗?」
「是啊,毕竟你见过铃间飞鸟的幽灵,如果是你,说不定会注意到些什么。」
现场有奇妙的疑点,据说那果然是香味。据说冲入车道而被碾过的铃间飞鸟,不知为何身上散发出麝香的香味。
被看作是摔落死亡的原皮师北见,他的尸体也散发出松树的香味,因此古贺怀疑,这可能是由共通的犯人所进行的连续杀人。
而且就算调查晶母亲持有的香水,也没能发现同样的香味。
有个杀人魔会在尸体上增添香味,来彰显自己的存在──这是身为刑警,且能看穿人类恶意的异端者想法。
当然这并非京都府警察的共识,所以古贺没有同伴,而是单独行动。
不过──当真有那样的杀人魔潜伏在这个京都里吗?
麻衣实在难以置信。况且假设杀人魔真的存在,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原皮师北见,与老牌旅馆的老板娘铃间飞鸟。两人职业不同,年龄也相差将近一轮。这两人有什么共通点吗?还是被随机挑中而惨遭杀害呢?
倘若犯人是随机杀人,手法也未免太复杂了点。如果是临时起意也就罢了,但伪装成意外死亡来杀害对方,要花多久时间进行事前调查与准备呢?麻衣光是想像,就觉得要连续实行那种犯罪是不可能的。
「如何,有想到什么吗?」
「就算你这么说,光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辰巳先生怎么说呢?」
「那家伙闷不吭声啊,他说什么情报还不够。就算是线索也好,我很想抓住些什么。」
麻衣觉得她能想像那副光景,辰巳并非那种会靠推测便发表意见的人。
不过,今天的主题并不是关于杀人魔的事。
「那么,那伤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麻衣总算提及古贺身上出现的异常状况。
「其实是从那时开始。」
古贺点燃叼在嘴里的香菸,盒子上标著「Peace」,就算是对香菸不熟的麻衣也知道这个品牌。
「那时是指?」
「就是我去香魅堂那时。」
麻衣回想首次见到古贺那天的事情,当时他的眼睛周围应该没有什么伤痕才对。
他的意思是那之后慢慢浮现出伤痕,最终恶化到这种地步吗?
「那伤痕会痛吗?」
「虽然不至于无法睁开眼睛,但还是挺痛的。总之目前分辨善恶的力量也没有衰退。」
不愧是刑警,古贺似乎也有锻炼对痛觉的忍耐度。那样的他说「还是挺痛的」,麻衣能轻易想像肯定是伴随著相当强烈的疼痛。
实际上,古贺就算露出笑容,左半边的脸也像麻痹一样迟钝,几乎无法表现出感情。
「到目前为止,没冒出过这种伤痕啊。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晓得原因,如果你有发现到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
「这个嘛……」
麻衣虽然拥有灵感,但并非灵异现象的专家,能想到的事情有限。
话虽如此,麻衣也不打算像辰巳那样,在得知正确答案前都默不作声。麻衣做好可能是弄错的觉悟,说出自己的推论。
「虽然这只是我的预测……但会不会是某个人对古贺先生能力的想法,变成灵香附在上面呢?」
麻衣原本就一直对自己能以灵感认识到古贺的异端能力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
古贺的眼睛看起来是复眼这件事,说不定跟他的异端能力没有任何关系。
无论复眼或伤痕,假如都是某人的灵香所导致的,就能解释麻衣为何能以灵感看见。
「想法是指……比方说?」
「无论如何,我想一定是非常强烈的想法。像是怨恨或……嫉妒。」
跟北见和飞鸟的灵香不同,附在古贺身上的香,对古贺造成非常明显的实际损害。假如原因是灵香,它的源头无庸置疑地是带有负面的感情。
「你有任何头绪吗?」
「我想想……」
古贺双手交叉环胸,思索起来。
「我因为职业关系,会遇到很多坏人,遭到怨恨的情况多到数不清。还有嫉妒是吗?这方面也是有太多可能性呢。」
古贺说道,并露出苦笑。
「你刚才也看见了吧?我在警界并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
麻衣刻意不去提及刚才的逮捕犯人事件,但古贺似乎看透了麻衣那样的想法。
「最近只要待在警局,其他人都会对我散发出恶意。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我靠这个能力比同僚抢先破案,也不是一、两次的事情了。」
麻衣没漏看在古贺这么回应的瞬间,复眼周围又变得更黑一事。
刚才的现象是怎么回事呢?
「古贺先生……你是不是有事瞒著我?你其实有想到其他更具体的线索吧?」
麻衣这么问,于是古贺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对拥有灵感的人,没办法隐瞒事情是吗?」
然后他认命地摸著脖子后方说道。麻衣觉得古贺似乎误以为灵感是万能的东西,但现在没道理不利用他那种偏见。
「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只是我的忧虑吧……最近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
古贺彷佛在自白罪状般,以沉重的语调说道。
「忘记什么?」
古贺的措辞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例如走在街上时,忽然想不起自己打算上哪去;或是明明拿著笔,却忘记原本要写什么;或是应该有三个要买的东西,但拿了两个放入篮子后,想不起剩下的那一个──你有这样的经验吗?」
「啊,我也有那种经验。」
倒不如说经常出现那种状况。
「一般会立刻想起来,或是事后想起原本忘了什么。但就我的情况来说,却是一直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而且我总觉得并不是像买东西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更重要的事。有时还会想到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的时间。」
「你大概是从何时开始有那种感觉?」
「总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一直感受到,不过……对了,自从我开始追查那个杀人魔后,感觉好像变强烈了。」
「这样子呀……」
麻衣陷入沉思。听著古贺的说明,麻衣觉得古贺身上发生的异常变化,果然与杀人魔有关连。
在那之后,麻衣也一边用餐,一边继续跟古贺谈了一阵子,但很可惜的,没能掌握到更进一步的线索。
麻衣感觉到自己一个人能力有限,打算找辰巳商量看看。
「总觉得忘记什么,是吧。」
隔天,麻衣在香魅堂说明古贺的异常情况,辰巳蹙起眉头,露出一副嫌麻烦的表情。
「要查明伤痕的原因,说不定得知道古贺先生的过去呢。」
碰巧来店里的清风发言。此外,他的左眼周围跟古贺一样肿得很厉害,古贺之前说的「教训了他一下」,似乎就是指这个。
「过去是指?」
麻衣不晓得意思,露出疑惑的神情。
「哎呀,既然古贺说他忘记什么,就必须想起来才行吧?」
「请别说些理所当然的话,我想问的是,你是指怎样的过去。」
「这次的异常现象,无论怎么想都跟异端能力相关吧。那么,首先就有必要知道古贺先生变得能看穿恶意的契机吧?」
「咦?古贺先生的异端能力是后天得来的吗?」
「嗯,好像是那样。因为他一直到小学低年级为止,都完全不晓得别人的恶意。」
真是出乎意料。麻衣天生就能看见幽灵,辰巳的嗅觉也是香崎家代代遗传的能力,因此麻衣一直以为异端者都是天生具备异端的特徵。
「虽说概括成异端者,但大家的能力都各自不同呢,毕竟正因如此才是『异端』;但听说古贺先生本人也不记得他为什么会得到那种能力。」
「那不就没用了吗?」
因为没有人比本人更了解自己。
然而,在那之前一直默默甘于当个听众的辰巳,大胆无畏地笑了。
「那倒也未必。换言之,只要让他想起来就行了吧?让那个叫古贺的男人本身,想起他获得异端能力的契机,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
「那么说是没错……但要怎么做?」
辰巳的语调依然充满自信,但麻衣丝毫想不到方法。
「与其口头说明,直接做给你看比较快吧。」
这男人还是一样喜欢故弄玄虚。不过是个做法,告诉麻衣也无所谓吧。
「话说回来,你说你跟古贺进了咖啡厅是吧。」
「啊,对。」
「那时古贺坐在怎样的座位?」
麻衣还以为辰巳感到嫉妒,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为什么他要问这种事呢?尽管感到不可思议,麻衣仍然开口回答:
「我想想,是坐在一进咖啡厅就能看到的地方。应该说是靠走道边的座位吗?啊,这么说来……」
麻衣想起古贺有个行动让她觉得不对劲。
「店员小姐推荐我们坐日照良好的窗边,但古贺先生却没坐那边,而是特意坐在靠走道的座位。」
即使麻衣再次思索,还是搞不懂古贺那个行动的意义。他是因为脸部变色,才不太想到别人能从外面看见的地方吗?
不,那伤痕只有麻衣能看见,照理说不必有那种顾虑。
「原来如此。」
辰巳斜眼看了一下什么也不懂的麻衣,意味深远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总之是掌握到线索了。」
看来辰巳似乎能看见麻衣看不见的事物。
「卖警察一个人情也不错吧,清风,你能找那个蜻蜓眼出来吗?」
「那当然。毕竟是为了古贺先生,好事不宜迟呢。」
清风点了点头,随即拿出手机拨起电话。
「唔哇,真严重呢。」
古贺不到一个小时就赶来了,但他的脸让麻衣忍不住想移开视线。
伤痕明显地比昨天更恶化,古贺左半边的脸部已经变成浓厚的一片紫色。
「就算是我,也开始无法忍耐这种疼痛了呢。我已经陷入不知道是脸痛、眼睛痛,还是头痛的状态了。」
古贺明明还在工作却立刻飞奔赶来的理由,就是那种疼痛吧。他一定是抱著紧抓救命稻草的心情,前来香魅堂的。
「你先到二楼去洗个澡,等你洗完再说。」
辰巳说道,然后扔了一套浴衣给古贺。
「只要洗澡,就能除掉那个灵香什么的吗?如果是那样,我在出现症状之后,已经洗过好几次澡喽。」
「一旦附到身上的灵香,没那么简单能除掉。只不过与灵香引发不协调的香味,倒是能多少擦拭掉吧。」
「你说不协调?」
「对。灵香也会有与它不契合的灵香,两种香混合起来的话,会发生『不协调』这种现象。一旦变成那样,灵香创造出来的异常现象会更严重,也会变得很难除香。」
辰巳想在除香前洗掉的东西并非灵香本身,而是对灵香造成负面影响的香味吧。
「辰巳先生所说的与灵香不契合的香味,是什么东西呢?」
「是这男人平常在抽的东西。」
听到这番话,古贺摸了摸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的香菸盒。
「你从眼睛开始发痛后,抽菸量应该比平常增加了吧?」
「是啊,增加了……」
「点火冒烟的香菸也能视作一种香。香菸很有可能不只是危害健康,也对灵香造成负面影响。」
「不过,我已经抽了十年以上的菸,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对我的眼睛造成负面影响呢?」
「那是因为你把自己的眼睛当成复眼──当成蜻蜓的眼睛看待。」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麻衣而言,这番话实在不能听过就算了。
古贺的眼睛看起来是像蜻蜓那样的复眼──是麻衣这么告诉古贺的。既然如此,辰巳这番话就表示古贺的痛苦是麻衣造成的。
辰巳察觉到麻衣内心的纤细,像是要庇护麻衣似地说道:
「我并不是在说这是你害的,况且只要这男人不抽菸,根本不至于恶化得这么严重。」
「可是──」
「慢点,麻烦仔细说明一下,蜻蜓跟香菸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伸手贴住脸的古贺打断麻衣的话,他看起来像是脑海中一片混乱。
「你不晓得吗?虫类厌恶香菸中含有的尼古丁与焦油的气味。」
「这个我知道……但我的眼睛并不是从虫类移植过来,体内也没有虫类的基因喔。从仓见小姐的视角看起来或许很奇怪,但实际上只是普通人的眼睛。」
「你说得没错,无论麻衣她看起来是什么,原本都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就像到目前为止都没事一样。但你听到麻衣说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像蜻蜓,大概在潜意识中也这么认为了吧,如果是蜻蜓,香菸的味道就对眼睛有害──」
「所以说,我的认知改变,跟这个伤痕是怎样扯上关系的?」
辰巳不得要领的说明让古贺烦躁起来,看到那样的古贺,辰巳哼笑了一声。
「大有关系。因为那伤痕的原因,在于你本身散发出来的灵香。」
听到辰巳这番话,瞬间没弄懂意思的古贺,惊讶地张大了嘴。
「…………慢点,你是说我自己发出灵香?」
辰巳一副理所当然似地点了点头。
「真是愚蠢,那不可能吧。我为什么非得自己折磨自己不可?」
「你为何能说那不可能?人类原本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假如可以的话,照理说连压力和疼痛都不必感觉了。」
辰巳彷佛要按压似地指了指古贺的左眼。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吧。」
「……你为何那么认为?」
「我听麻衣说你避开了窗边的座位,让我恍然大悟。倘若身为刑警,而且拥有能分辨出恶意的眼睛,应该会自然地坐到窗边,想寻找罪犯才对。但你却避开窗边的座位,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想看见映照在窗户上的自己吗?」
古贺沉默以对。他一反之前否定的表情,认真倾听著辰巳的话语。
「而且你──应该会在自己身上看见恶意吧?」
呼──古贺叹了口气。
「……我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的。」
然后他像是认命似地低喃道:
「有点不一样,我不曾看过自己的脸。自己的伤痕不用说,就连眼睛形状、鼻子高度,还有嘴巴的大小,我完全无法辨认。」
「无法辨认?」
麻衣不懂古贺的意思。无论是谁都无法直接看到自己的脸,但倘若是用间接手段,应该随时都能透过镜子确认吧。
但唯有辰巳像是能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是面孔失认症吗?」
「那是什么呀?」
出现一个不熟悉的词汇。不只是开口询问的麻衣,清风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一种脑功能障碍,即使看到脸也无法辨识是谁的脸,甚至连喜怒哀乐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以结果来说,就是无法辨认出不同人。这种症状也称为脸盲症,纵然视力正常,也只有脸部看起来就像模糊的平面一样。」
「不过我的脸盲症是限定在非常狭窄的范围,我无法辨认的只有映照在镜子或照片上的自己的脸而已。至于别人的脸,反倒能比任何人都辨识得更清楚,甚至可以看出善恶啊。」
「那么,你对自己本身的恶意──」
「当然不可能知道,脸部的五官,我可是完全看不到喔?我想不起自己还是小孩时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变成大人后的脸。」
那光是用听的就让人毛骨悚然。长相是人类的身分认同之一,正因为知道自己的长相,才明白周围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也能判断适合自己的装扮。甚至也有人格配合长相形成的状况吧。
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是令人多么苦恼的事情呢?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刑警。但长大后会选择刑警这门职业,并不是因为想贯彻自己的梦想,而是为了靠自己审判不知是好人或坏人,甚至连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晓得的自己。」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想用那只左眼看见自己的模样』这种念头形成压力,引发了灵香吗?然后以堵住那眼眸的形式,试图完成你本身的愿望。」
「如果这是我的深层心理引起的现象……那么拥有表层意识的我,该怎么做才好?」
古贺的眼神完全迷失了,他不安地询问。
「蜻蜓飞舞的季节,是从夏天到秋天。你大概是在那样的季节获得了那种眼睛吧?」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记得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九月左右。」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不记得,这话是真的。」
古贺无法回答清风的问题,他似乎并非在隐瞒。不过,他当时是小学二年级的话,那年纪应该已经能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了。
尤其是获得异端能力这种重大的事情。
「啊,不过那时候……记得我眼睛应该是受了伤。」
「受伤?」
「是啊,就我父母的说法,好像是跌倒了吧。所幸只是眼皮受伤而已。」
辰巳板著脸,双手交叉环胸。
「看来要解决那种疼痛还有面孔失认症的问题,果然需要回想起造成你获得那种眼睛的原因啊。」
「可是,要怎么让古贺先生回想起来呢?」
真的有办法让人硬是回想起他忘记的记忆吗?
「你知道所谓的『退行催眠』吗?」
「那是指用催眠术让人回想起过去记忆的方法吗?」
麻衣曾在哪里看过,记得应该是临床心理师进行的治疗法之一。据说不止是忘记的儿时记忆,甚至有人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记忆这种东西,就算有时会潜入深邃到拿不出来的地方,也很少会完全丧失。何况是异端能力觉醒的契机,一般应该会记得这种事。很有可能单纯是因为你不愿想起,而封印了那段记忆。」
古贺眼睛所受的伤,与不愿想起的记忆──麻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说不定对古贺而言,这会唤醒他辛酸的记忆。
话说回来──
「是由辰巳先生来施加退行催眠吗?」
「哼,还有其他人吗?」
麻衣想起自称是咒香师的辰巳兄长──戌亥。戌亥使用薰香,对麻衣施加了像是催眠术的法术。虽然志向不同,但关于薰香这方面,辰巳也跟戌亥具备同等的知识。既然如此,他能办到类似的事情也不奇怪吧。
「如何?虽然会唤醒对你而言不愿回想起的事物,但我认为有那样的价值喔。」
古贺并没有烦恼太久的时间。
「我知道了,就麻烦你试试看那方法。」
要开始退行催眠,需要能让古贺躺平的宽广场所,因此决定使用辰巳的居住空间,也就是香魅堂的二楼。
麻衣等人爬上店里的楼梯。古贺去洗澡,冲掉对灵香带来负面影响的香菸味,辰巳趁这段期间开始做退行催眠的准备。
「好,你仰躺在那里,慢慢闭上眼睛。」
榻榻米上已经铺好棉被,穿著全新白色浴衣现身的古贺躺到棉被上,照辰巳所说的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呀……」
麻衣看到古贺的左眼皮,不禁用手摀住嘴。
因为眼皮上有一个旧伤痕,简直就像是沿著古贺的复眼形状一般裂开。跟古贺的瞳孔不同,那并非因为灵感而看见的伤痕,而是物理上被牢牢刻下的痕迹。
刚才古贺说他小时候眼睛曾经受伤,那应该就是当时的伤痕;但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人为刻画的图样,实在不像是跌倒受的伤。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
惊讶的不只是麻衣,跟古贺认识许久的清风也一样。
「除非是睡脸,否则很少有机会看到人的眼皮吧。」
倘若是身为刑警,平常就绷紧神经的古贺,更不会在别人面前闭上眼睛吧。
「安静一点,现在要让古贺进入半清醒状态。」
辰巳这么提醒两人之后,从当成道具箱使用的桐木制公事箱里拿出香炉,点火焚烧放在香炉里的圆锥形薰香。
稳重的草香充斥在房里。麻衣脑中浮现的光景,是被夕阳染成红色的狗尾草草原。
就宛如时间伴随著平静柔和的风,缓缓流逝的秋季某日。
每闻一次那香味,就能感觉到内心逐渐变得安稳。在京都长大的古贺要回想起小时候,没有比这更适合的香味吧。
闭上双眼的古贺,呼吸逐渐变得规律,胸口起伏也稳定下来。
古贺脸部的肌肉松弛下来,可以看出他终于进入梦乡。
「想像一下,你现在正在下楼梯,周围没有墙壁,只是在白色空间里单独浮现的白色楼梯。你沿著楼梯往下走,每走一阶,你就会逐渐变回小孩。」
辰巳对古贺说道,于是古贺的瞳仁在眼皮底下痉挛起来。那动作就彷佛隔著眼皮在观看什么一般。
「你回到八岁时,楼梯就会中断。你似乎可以想起,却又怎样也想不起来的景色会在那里展开。」
「……楼梯到尽头了。」
古贺说道,彷佛在回应辰巳的呼唤一般。他的声音没有活力,相当接近梦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
辰巳对古贺的深层意识静静地提出问题。
「周围很红……不,红的只有我(BOKU)?好痛……红色进到眼睛里……」
陷入催眠状态的古贺,说出支离破碎的话语。他的自称由「我(ORE)」变成「我(BOKU)」(注:ORE(俺)和BOKU(仆) 都是日本男性的自称,一般小男孩多用BOKU(仆)。),从这点也能肯定他的意识已回到小时候。
「我出不去,被关起来了。为什么──」
「旁边有谁在吗?」
「有个叔叔……」
「叔叔是指谁?」
「是朋友的爸爸……总是跟我一起玩的朋友的爸爸……」
不只是第一人称的变化,古贺的语调显然比醒著时变得幼稚不少。不是那种绷紧神经的声音,甚至让人感觉到天真无邪。
「你看一下那个叔叔,那个人带有恶意吗?」
辰巳突然用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命令的语调说道。
于是古贺原本放松的身体僵硬起来,且开始颤抖个不停。
「很坏!很坏!叔叔是坏人!是恶魔!」
他的吶喊并没有持续太久。
古贺突然用双手勒起自己的脖子。
「呜、咕……咕──」
「喂,快住手……清风,来帮忙!」
「好,我知道!」
辰巳与清风上前抓住古贺缠住脖子的手,但不知是因为古贺身为刑警有锻炼身体,或是处于催眠状态的关系,迟迟无法拉开古贺的手。
「辰巳先生,请解开退行催眠!」
在突然混乱起来的现场,麻衣颤抖地说道。
「只要房间里的香味没消失,要突然解除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得立刻让空气流通才行!
麻衣想,她试图跑到窗边却办不到。因为有漆黑的灵香化为烟状,从古贺眼睛周围的黑斑袅袅上升。
「哇!」
那阵烟彷佛拥有意志般地袭向麻衣,麻衣不禁闭上眼睛。微温的空气包围住全身。
瞬间──吵闹成那样的辰巳与清风,还有古贺的呻吟都消失无踪。
发生什么事?
麻衣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那里是个没有人的地方。
「这里是……」
麻衣站在有些阴暗的通道上。左右两边没有窗户,地上铺著木板。墙壁上设有蜡烛台,好几个小火苗正缓缓地摇晃著。
那感觉实在太不真实,麻衣茫然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白日梦──麻衣只能这么认为。
到目前为止,麻衣也经历过相同的体验。在闻到强烈的灵香时,会身历其境地体验到那灵香的背景──
『呜……嘎……咕──』
从远处传来古贺刚才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就彷佛硬是要让呼吸通过被勒紧的喉咙一般。
麻衣沿著通道往前走,发现有个用角材隔开并组成格子状,宛如牢笼般的地方;里面有一个少年与一个男人。少年的身体十分娇小,成人男子则大约是可以当少年父亲的年纪。
只不过,状况非比寻常。背对麻衣的男人压在少年身上,正勒住少年的脖子。
被勒住脖子的少年瘦到颧骨突出,眼睛细长。从少年的容貌可强烈地感受到古贺的影子,麻衣立刻明白少年就是小时候的古贺。
这恐怕是古贺的过去,麻衣现在正追逐著他的记忆。
过没多久,古贺的脸便丧失活力,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背对麻衣的男人看准少年变安静的时机,将手从少年脖子上松开,从口袋里拿出小刀。
然后他在古贺闭合的眼皮上,画下一条又一条的线。他一脸烦躁似地用手帕擦掉流出的血液,然后再次挥动小刀。
没多久古贺的眼皮上便被刻画出复眼的图样。站在男人背后的麻衣,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不过,停下手的男人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可以微微听见沙哑的声音。
『怎么,你还活著啊?难怪会流那么多血。』
古贺的眼睛微微地张开了。他被弄伤的眼皮流著血,甚至连眼白也染红了。
拿著小刀的男人,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地说道:
『你会脱胎换骨喔,重生成驱除邪恶的长刀。』
男人说道,感觉他好像笑了。
在梦里的麻衣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无庸置疑地是邪恶,就宛如将恶意直接聚集起来般的存在。
或许这正是古贺平常用异端瞳仁目睹到的感觉。
就在这时──有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蝴蝶,停在年幼的古贺脸上。简直就像是被从眼皮不断流出的血液香味给吸引过来一般。
『太棒了。这不正是我想制作的事物本身吗?』
看到那光景的男人,说出意义不明的话。
『蜻蜓就算是蜻蜓,也是黑翅蜻蜓之冠。果然选中你是对的。』
黑翅蜻蜓?
黑翅蜻蜓之冠究竟是指什么呢?
但麻衣可没空去深思那陌生的词汇。
因为男人正挥起小刀,打算给古贺致命一击。
「快住手!」
麻衣大叫出声,于是一直背对麻衣的男人,惊讶地转向麻衣这边。
──奇怪?
虽然麻衣忍不住大叫,但男人产生反应这点,让麻衣感到不对劲。在古贺的记忆当中,麻衣应该是不存在的──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麻衣同时也觉得才管不了那么多。
麻衣知道这是梦,就算是杀人魔也没什么好怕的。
胆子变大的麻衣对男人怒吼:
「像你这种坏人,等古贺先生长大之后,就会被绳之以法!」
年幼的古贺趁男人被震撼住时,飞奔逃离牢笼。可能因为刚才被勒住脖子,他脚步踉踉跄跄地不太稳定,尽管如此,他仍用剩余的力气拚命迈出步伐。
「来这边!」
看不下去的麻衣拉起古贺的手开始奔跑。通道绝不算长,前进的方向可以看见温暖的光芒。麻衣直觉地认为只要跑到那里就能得救。
「站住。」
但是,彷佛从地狱底层响彻现场的声音,从后面逼近而来。
麻衣转头一看,只见全身漆黑,长出巨大山羊角的恶魔就在那里。古贺年幼期体验过的恐怖,打造出这个恶魔。
「唔哇啊啊啊!」
这是梦,是梦。
虽然知道是梦,但还是无法彻底压抑那逼近而来的邪恶所带来的恐惧。
但是,麻衣不能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停下脚步。
如果没让这个少年平安逃离,未来的古贺一定也会一直被心灵创伤所囚禁。
离黑暗通道的尽头只剩一点点距离,感觉却像漫无止尽的路程。
古贺终于被从后面逼近的邪恶抓住脚,倒在地上。
「YUU君!」
不知为何,麻衣情急之下这么叫了古贺。
不过倒地的古贺,已经有一半身体来到光芒当中。麻衣抓住古贺的手,强硬地将他的身体拉向出口。
抓住古贺脚的恶魔,彷佛厌恶那光芒一般,缩回到黑暗的通道上。
麻衣将古贺连脚尖都完全拉到光芒里头后,总算放心地叹了口气。
太好了。麻衣成功救出了古贺──
「──谢谢你,SEI。」
古贺尽管左眼流著血,仍这么说道,并温和地笑了。
「喂──麻衣你还好吗?」
肩膀被人摇晃的感觉,让麻衣从白日梦中醒来。周围没有那个诡异男人与年幼古贺的身影,也四处不见刚才一直在奔跑的黑暗通道,取而代之的是清风的脸出现在眼前,而且麻衣所在的地方是铺设著榻榻米的香魅堂二楼。
「你突然大叫出声,是怎么啦?」
「咦?我说了什么吗?」
「嗯,你说了等古贺先生长大就会将谁绳之以法什么的。」
麻衣感觉到脸红了起来。看来在梦里说的话,似乎也像梦话一样一直从嘴里冒出来。
「真是的,我并没有打算对你施加催眠啊。」
「不,我并不是中了催眠啦。」
辰巳傻眼地说道,因此麻衣替自己辩解。
「古贺先生的伤痕冒出烟,我是被那阵烟给吞没。」
「怎么,原来不是催眠,而是妄想啊。」
辰巳的发言实在没礼貌到了极点。
麻衣看向棉被那边,只见古贺安稳地酣睡著。虽然脖子上有他用自己的手勒过的红色痕迹,但看来似乎不至于太严重。
「我发呆发了多久?」
「呃,大概一、两分钟吧?古贺先生感到痛苦的时间也差不多是那样。」
「那么,你被那烟打到之后,看见了什么?」
受到辰巳催促,麻衣正打算述说刚才的体验时──
「唔……」
古贺微微地睁开眼睛,因此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他身上。
「感觉怎么样啊,蜻蜓眼?想起重要的事情了吗?」
「感觉糟透了……但我想起该想起的事情了。」
古贺用手臂覆盖住双眼,这么低喃。
「我那天遭到绑架,差点被杀掉啊……」
古贺述说的记忆,跟麻衣体验到的经历几乎一样。
还是小学生时,古贺有个感情很好的朋友,叫做SEI。他们自从上小学后就一直同班,两人经常一起玩。
然而有一天,据说古贺在上学时,被SEI的父亲叫住了。然后古贺被带到他家,险些就遭到杀害。
那时救了古贺的,是他的朋友SEI。
正因为被SEI所救,古贺无法告诉任何人SEI的父亲对自己做的事情,只能收到内心深处;而且跟身为恩人的SEI也变得疏远了。
「我努力地想靠自己忘记这场事件,因为差点被杀的事情,成了我的心灵创伤。我说服自己眼睛的伤是跌倒造成的,然后渐渐地想不起关于SEI的事情。还真是讽刺啊,以前明明感情那么好。」
「你的异端能力,大概就类似差点死掉时的后遗症吧。」
辰巳说完后,又否定自己的想法,摇了摇头。
「不,应该说是自我防卫机制,比较接近吧。」
「自我防卫吗?」
「对。倘若能看穿拥有恶意的人,像小时候那样面临死亡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你在无意识中进行的恶意判断,基准大概是试图杀害你的男人浮现的表情吧。」
的确,纵然是在梦里,也能切身感受到那男人的邪恶。
麻衣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关于古贺的异端能力。
他的能力或许就类似过敏。因为一度暴露在强烈刺激中的经验,在那之后对于微弱的刺激,免疫系统也会过度敏感地发动。
「自己的脸看起来是平面,应该也是自我防卫的结果吧?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脸,你也会注意到自己眼皮上的伤吧。那么一来,你恐怕会想起差点被杀掉的记忆。就如同今天透过退行催眠得知的一般,那种情况是相当危险的。」
古贺甚至动手勒住自己的脖子,可见他的心灵创伤根深柢固。
古贺像是在脑海里消化辰巳的话语般沉默许久后,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面向麻衣。
「……仓见小姐,你该不会在我中催眠时大叫了什么吧?」
「你听见了吗?」
麻衣羞到脸部发烫地询问,古贺的表情蓦地缓和下来。
「是啊,感觉被那声音拯救了,谢谢你。」
梦境会受到外部影响。作著白日梦的麻衣情急之下冒出的一句话,或许对身历其境地体验过去的古贺,带来了跨越心灵创伤的契机。
这么说来,那时男人在梦里说的「黑翅蜻蜓之冠」,结果到底是什么呢?虽然这句话让麻衣感到在意──但麻衣实在不想刻意提及。
「古贺先生,伤痕稍微变小了喔。」
只要看到古贺的脸,就能明显知道他背负的问题正迈向解决之道。
「说得也是,疼痛也消退了不少。」
古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后,拜托辰巳「能让我照一下镜子吗?」
辰巳将放在架上的镜子递给古贺,古贺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镜子,过了一阵子后,叹了口气表示放弃。
「果然还是不行,跟往常一样是平面啊。」
藉由想起过去,探究出原因一事,应该能解决长年的烦恼──虽然古贺似乎这么期待,但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就能称心如意。
「要改变潜意识,并不是能那么轻易办到的事情吧。不过,毕竟知道了原因,说不定有一天你能再次看见自己的长相。」
「希望如此。不过,就算能看到自己变成大叔的长相,可能也不会多开心就是了。」
古贺露出苦笑。倘若一个人相隔大约三十年才看见自己的脸,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会觉得感动,还是幻灭呢?
无论如何,麻衣都不得不祈祷,希望那天迟早会到来。
毕竟古贺虽然因异端能力而获利,但他已经以内心的伤痕支付了超出利益的代价。
「总之,为了彻底治好眼睛的伤痕,你暂时得禁菸才行啊。」
然后辰巳坏心眼地对古贺笑道:
「话说我这里有缓和尼古丁中毒的好香,要不要买一点?」
他说道,并从桐木制公事箱里拿出用绳子捆成一把的线香。
「那还真是感激,多少钱?」
「一套五千圆,很便宜吧?」
辰巳的漫天开价让麻衣惊愕不已,那价格是平常的两倍以上。
「香魅堂老板,我看穿你的恶意喽。」
古贺睁大闪耀著黄金光芒的复眼,爽朗地笑了。
那爽朗的笑容中,残留著逃离那阴暗通道的少年纯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