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信接到消息是在八月六日星期六的早上。结束早课的静信将池边和鹤见留在正殿,先一步回到寺房,刚好遇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光男。
副住持,请留步。从走廊的另一端一路跑来的光男显得有些紧张。我刚刚接到电话,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过世了。
静信不可置信的提高音量。
秀司先生?怎麽会?
村子虽然不大,静信自然不可能认识所有的村民。不过印象中秀司的健康状况还算不错,而且年纪也不大,不太像是会突然猝死的人。
意外死亡吗?
他母亲表示是罹患流行性感冒未及治疗的关系。小池家的昌治先生担任治丧主委,等到手边的事情告个段落之後,就会过来讨论治丧事宜。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地通知我。
光男点了点头,沿着走廊朝着正殿方向走去。静信进入办公室之後,看到黑板上写着後藤田、治丧事宜、小池字样。光男的笔迹十分潦草。
村子里盛行一种称为治丧互助会的制度。外场没有葬仪社,完全是由治丧互助会来替村民举办丧事,只要哪个部落发生不幸,附近的邻居就会全部出动,协助丧家处理後事。告别式当天多半是由女性负责接待,男性则负责将死者下葬。村子里依然保留了土葬的习俗,墓园就位於村子四周的深山里,每一家都有属於自己的墓园。无论是挖掘墓穴,或是开棺捡骨都是重劳动的工作,只有男性才能胜任。治丧主委是互助会的代表,负责统筹一切事宜,从棺木的购买到死者的入殓,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治丧主委一手包办。小池先生是村子里德高望重德的长者,多年来一直担任治丧主委的职位。
(流行性感冒)
印象中秀司比静信还要大上六七岁。寺院里办法事的时候曾有数面之缘,两人之间却没什麽交情。秀司似乎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发生这种事,母亲阿吹一定非常难过。
(真是突然。)
有些惆怅的静信朝着寺院後方走去,母亲并不在客厅里面。原来母亲前往距离正房有一些距离其实只是在正房的尾端罢了的屋子,坐在父亲的枕边协助父亲用餐。
早。静信向今早首度见面的父亲问安。
这栋被称为偏房的屋子是寺院里面唯一的西式建筑。躺在床上的父亲十分瘦弱,靠着电动床撑起上半身。自从去年初中风以来,父亲信明的四肢就一直没什麽知觉。上了年纪的父亲身体状况愈来愈不乐观,虽然勉强可以拿起叉子和汤匙,却一直无法下床行走。
爸爸,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过世了,该取什麽法名才好?
父亲和母亲同时以讶异的表情看着静信。
秀司先生不是还很年轻吗?
母亲美和子大为惊讶,身边的信明做出拦下手中汤匙的动作。
秀司是不是阿吹的麽儿?
信明中风之後,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感觉上就像用意志力控制说话时的抑扬顿挫。
美和子皱起双眉,朝着信明点了点头。
秀司先生就是以前帮我们背过旗帜的人嘛。怎麽过世的?
好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小池家的昌治先生马上就会过来商量治丧事宜了。
嗯得快点想个法名才行。
静信轻轻的点了点头。寺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静信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毕竟真正的住持是信明,担任副住持的静信只是暂代父亲的职务罢了。菩提寺的住持注重的不是能力,而是建立在与信众间的信任感之上。
记得跟敏夫连络。
嗯,我等一下就会过去。
还有墓园的整理。
静信点了点头。埋葬一名死者所需要的土地面积相当广大,村子里只要有人过世,就必须将墓园整理一番,好空出足够的空间。将种植在旧坟之上的枞树砍掉还不够,连土里的树根都要挖起来才行。照理说这些工作都必须事先做好才对。
我会请治丧主委帮忙。
这时光男出现在偏房的门前。
小池先生到了。
年事已高的小池外表看似瘦弱,脸上的血色却十分红润,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上几岁,是个名符其实的矍铄老者。
发生这种不幸真是遗憾。
路上辛苦了。
自己走进办公室的小池随便拉张椅子坐下。
看到阿吹伤心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鼻酸啊。
摇动手中的扇子,小池将光男送上的麦茶一饮而尽。
治丧事宜的顺序十分简单,父亲信明和静信都对讨论的过程不感到陌生。当天守灵、隔天下葬,炎夏的土葬总是十分迅速。
不管怎样,还是请副住持赶紧替他诵经。法名的部分嘛,只要合乎往生者的身份就好,倒也不必太过讲究。小池说完之後,朝着自己的发际又扇了两下。事情发生得这麽突然,还请副住持多多担待。
父亲比较担心的是墓地的整理工作。
小池点了点头。
阿吹似乎前阵子才将自己的墓地整理妥当。现在天气这麽热,当然是愈早下葬愈好,本想万一墓地还没整理的话,恐怕得请做土木的师傅加紧赶工了。想不到阿吹早就准备妥当,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那座墓地原本是给自己躺的,想不到儿子居然比自己更早躺进去,阿吹可真是命苦啊。
静信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时小池突然压低嗓门。
副住持这阵子有没有碰到山入的秀正兄?
您是指村迫秀正先生吗?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该不会外出旅行了吧?不过也没有听他说要去哪里既然不在,那也没办法了。
村迫先生不在家吗?
嗯,一直连络不上。秀正兄是阿吹的大哥,我一早就打电话过去通知这个坏消息,可是他家里都没人接,我想大概是到山里干活了吧。小池说完之後,就站了起来。总而言之,还请副住持多多帮忙。
我会尽力而为的。
那就拜托你了。好久没见到令尊了,顺便去探望他一下吧。
静信向正在除草的光男吩咐一声之後,就穿过寺院前的广场从墓地进入山区,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走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木料堆积场。之後静信渡过堆积场旁边的沟渠,顺着堤防上面蜿蜒曲折的小路信步而行,走到一栋与周遭田园风光格格不入的水泥建筑旁边。藤蔓纠葛的石墙之後,就是尾崎医院的後院,这麽多年来静信都是这样走到医院来的。村子里除了铺上柏油的公路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捷径。
穿过後院,打开庭院的後门。员工出入口的前方有个小小的大厅,旁边设有通往二楼的阶梯,以一道玻璃门与医院前方的工作场所做出区隔。就在静信走进後门正在脱鞋的时候,护士律子刚好从玻璃门的另一边走过。
有些意外的律子立刻来到走廊替静信开门。
副住持早,找院长吗?
嗯。如果他正在看诊,就不必麻烦他了。
不会不会,我去跟院长说一声,请先进来喝杯茶。
律子用手指向诊疗室的方向,不过静信婉拒了她的好意。
穿着这身袈裟不方便进去,我在这里就好了。
好吧,那请您稍待片刻。
律子快步走进诊疗室,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用手比着背後。
院长请您先到院长室不,休息室等他。紧接着律子咯咯发笑。听到您来找他,院长就好像盼到了救兵一样。
静信也露出微笑,想像着敏夫狼狈的模样。秀司过世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患者来求诊的同时多多少少都会提到这件事,每一位患者看诊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不少。
静信向律子点头示意,朝着休息室走去。以前的院长室在全面翻修的时候已经取消了,敏夫在诊疗室的旁边设了这间小房间,当成自己的休息室。跟原本富丽堂皇的院长室比较起来,敏夫的休息室显得十分朴素,走的是完全实用的路线。休息室里的沙发是老院长留下来的,如今变成敏夫小寐片刻的地方,经常出现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墙壁上则贴满了医学资料以及参考图示。静信习惯性的敲敲门之後走进休息室,这时敏夫也刚好从诊疗室的方向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都快被烦死了。
不好意思。
我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在八卦地狱当中痛苦挣紮,现在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地藏菩萨一样。敏夫将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移开,一屁股坐上沙发,然後将双脚放在桌上。以前只肯到药局拿药的患者,现在全都争先恐後跑来看病,原来全都是为了要打听後藤田的事情。
静信露出苦笑。医院的患者以老年人居多,绝大多数都是患有不易治癒的慢性病,例如关节炎、腰背酸痛、皮肤病或是高血压等等。这些慢性病虽然不至於要人命,发起病来却会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麽多年下来,那些患者早就把医院当成自家厨房,有些病患跟护士打声招呼之後,就自己走进物理治疗室,甚至还会事先打电话订药,之後再叫家人过来领取。敏夫在三年前继承医院的时候,本想针对患者这种随便的心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最後还是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在这个人口结构以老年人为主的村子里,唯有借着患者自发性的协助,才得以维持医院的正常运作。
敏夫斜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静信。
你也是为了秀司先生而来的吧,看来我又要再重复说上一遍了。等一下就要诵经了吗?
嗯。不过在诵经之前,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敏夫点了点头。他十分谅解静信承袭自父亲的作法,因此不会问静信想知道些什麽。
我接到阿吹的电话之後直接赶去,抵达的时候秀司先生已经死透了,手脚上面不但出现屍斑,身体也早已僵硬。从遗体僵硬的程度看来,应该是在前一天夜里死亡的。我是在早上七点左右抵达的,所以死亡时间绝对在黎明之前。
死亡原因是?
敏夫张大了眼睛看着静信。
我只是个医生,不是法医。我连秀司先生病倒的时候都没替他做过诊断,怎麽会知道死因是什麽?我最後替秀司先生诊断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当时他的身体十分健康,除了脚趾头的大拇指指甲被不慎掉落的重物掀起来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外伤。
静信不由得摇摇头,脸上露出苦笑。这时敲门声响起,律子拿着病历表走了进来。
又在抱怨啦?摇头苦笑的律子说完之後,朝着敏夫瞪了一眼。院长,请注意自身礼仪。
从今天开始,这张书桌就是我放脚的地方。
请院长移开双脚,让我放两杯茶如何?
律子轻拍敏夫的双脚,将两只装满热茶的茶杯放在矮桌上。敏夫只好乖乖的收起双脚。
来看诊的病患一直抓着院长不放,害得他今天一大早就心情不好呢。
每天面对那些说话不着边际的老人家,你说我心情怎麽好得起来。早上还没看诊的时候,他们就自动在玄关前面排排坐,我又不是千手观音,一个人哪对付得了那麽多个。不需要治疗的患者天天报到,那些真正需要治疗的病患却偏偏不来,总要拖到不能继续拖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跑来求诊。
敏夫将一只茶杯端给静信,继续抱怨下去。
那些很少上医院的人并不代表他们不常感冒,而是即使身体出现不适,也硬撑着身子继续工作。这种人的生活多半十分规律,抗压性也够,普通的小感冒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麽。不过这种人若是病倒的话,事情就严重了;偏偏村子里的老人家身子都硬朗得很,不会随便病倒,所以就算真的哪里有问题,也会心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弄到最後原本的小毛病变成大毛病,然後才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一下说自己哪里会痛,一下又说自己哪里好像怪怪的。当初若这麽注重身体健康,现在又怎麽会搞成这样。
静信只觉得敏夫的说法太极端了。
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三天前就病倒在床,阿吹却不叫医生出诊,也不送他到医院,就这样拖了三天,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死在床上。阿吹说秀司先生没有发烧,我推断不是轻微的流感,就是中暑。
原来如此。
阿吹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哪里不舒服。没有咳嗽,没有明显的高烧,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哪边特别疼痛,就只有脸色不太好看,似乎非常疲倦,然後没什麽食欲。
因此阿吹才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请医生过来一趟。静信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垂下双眼。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人罹患重病,即使家人出现不正常的徵兆,也会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彻底抹杀任何患病的可能。
敏夫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
这种猝死的个案一定要解剖遗体,否则很难查出真正的死因。然而解剖遗体却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一定找得出死因,更何况阿吹非常排斥解剖遗体。
你建议阿吹解剖遗体吗?
按照正常的程式,医生有必要建议家属解剖遗体。不过若家属强烈反对,我也不好表示什麽,毕竟这不属於行政解剖或是刑事解剖的范畴。看来我只好祭出最後一张王牌,以急性心肌梗塞的名目开立死亡证明书了。
看来敏夫似乎有些不满。村民到医院求诊的目的,说穿了只是请院方判断自己的病情是否应该转到大型医院罢了。他们需要的是一名筛选者,告诉他们应该在家静养就好,还是应该前往更具规模的医院进行治疗。没有立即性危险的患者就随便开些无伤大雅的维他命,或是听听他们抱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就是三年来敏夫一直在做的工作。虽然敏夫极力改变这个现况,最近他却发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改变的积习。
现在阿吹自己反而像个病人。等一下你也去听她诉诉苦,好好开导她吧。
静信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现在他已经明白秀司的死对家人来说十分突然,老母亲至今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静信无法向伤痛欲绝的死者家属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若不事先将情况探听清楚,静信担心自己在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会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语,因此他才会先绕到尾崎医院。村子里的医院只有一家,几乎所有的往生者都必须仰赖敏夫开立死亡证明,才能顺利下葬。
村子被死亡所包围。
或许就另一个角度来说,被死亡所包围的是静信这个僧侣,以及身为医生的敏夫。
後藤田家位於上外场的北边。紧邻河边的村道带着上外场一路往北延伸,最後与位於寺院以南的门前部落接壤。後藤田家就位於北山的山脚,是上外场部落当中最北边的人家,屋子背後就是陡峭的山壁。
刚开始只是看起来懒洋洋的而已。阿吹压压自己的眼角。我还以为只是轻微中暑,所以没什麽食欲,想不到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了。秀司那孩子不常生病,我也没当回事,他自己也说睡几天就会好了,想不到
阿吹哭倒在亲友的面前,跪坐在屋内一角的静信以不忍的眼神看着她。失去父母的孩子固然值得同情,失去孩子的父母却更令人鼻酸。
早知道就带他去看医生了。阿吹哭得更大声了。就算秀司不愿意,我也应该请院长来帮他看诊。
小池轻拍阿吹的背心。小小的屋子挤满了前来帮忙的人,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更是陪着阿吹一起掉眼
泪。
坐在客厅另一角的人,则是以同情的目光看着阿吹。
秀司的身子一向健康,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愈是健康的人,就愈容易掉以轻心。
没错没错,无论是家人或是他本人,都不觉得自己会生病。
这时另一群人的窃窃私语让静信不由得皱起了双眉。
盖得真是美仑美奂,连大门都有屋顶呢。
是谁盖的啊?
就是前原婆婆嘛。
她哪那麽有钱?
就是说啊,还得靠老人年金过活呢。真不知道她哪来的钱。
你们不知道吗?她可是大地主呢。
得了吧,你是说山入林道附近的土地吗?那麽偏僻的地方有谁会买,送给我都不要。
静信吁了一口气。村子虽小,人际关系却很复杂,各式各样的组织结社将小小的村子紧密结合起来,然而这并不代表彼此之间都有很深的交情。协助处理後事的未必都是跟丧家过从甚密的人,这种奇妙的关系在村子里随处可见。
真不好意思。
静信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前来帮忙的老婆婆正在替他换上一杯热茶。
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了,请再等一下。
静信点了点头,又吁了一口气。副住持的身份使他无法在大家面前扳起面孔。
这是个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村民们对死亡并不陌生。对他们来说,老人的死亡并不是悲剧,而是生命必经的道路。往生的老人结束生命的巡礼,回归山林。在这里呱呱坠地的人都必须完成被赋予的使命,最後回到大自然。
然而秀司的使命尚未结束,这种无情的惨事偶尔会在村子里上演。无论对往生者本人或是尚在人世的家人而言,这都是无法承受的悲剧,然而死神又是却等不及人们的回归,自行从枞树林当中现身将村民带走。秀司就是被厉鬼钩去的。
屍鬼。
脑海当中的思绪不断翻转,直到统筹丧事事宜的小池出声示意,静信才被拉回现实世界,前往秀司的身边,开始念诵经文。
诵经完毕之後,秀司的遗体被装入棺木当中。这时静信发现阿吹身边没人,立刻靠上前去。
我要先告辞了。发生这种事真令人遗憾,还请您节哀顺变。
阿吹点点头。已经退隐的老住持是个稳重的人,他的儿子说起话来更是得体。阿吹心里突然涌现一股想将事实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并没有忽视秀司的病情。)
阿吹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她也很想请医生过来看看。然而阿吹却害怕请医生检查会导致比没看医生更严重的後果,因为她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凉被上的血迹)
阿吹望着静信,摇摇头之後又低头看着手中的念珠。
(已经来不及了。)
秀司已经死了。
您的好意真是感激不尽。今天晚上就麻烦您了。
阿吹还是不愿意将真相说出来。
最近几天会特别忙碌,还请您保重身子。秀司先生的往生已经让大家很难受了,如果您又病倒的话,大家可是会更难过的。
阿吹点了点头。
(秀司那孩子的棉被上沾满了血迹)
向屋子里的其他村民点头致意的静信到处寻找小池的身影,最後在起居室里找到正在打电话的小池。
小池先生,我先告辞了。
默默的拿着话筒的小池转过身来点了点头。
辛苦了,今晚的守灵就麻烦你了。说完之後,小池将手中的话筒放下,脸上的表情十分沮丧。到底跑哪儿去了。
村迫家的秀正先生吗?
静信的询问让小池苦着一张脸。
大概是在田里干活,要不就是到山里去了吧。对了,副住持知道秀正在山里的土地大概在哪里吗?
嗯,就在寺院的墓地附近。乾脆我去一趟好了,反正接下来也没什麽要紧事必须处理。
小池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似乎松了口气。
这麽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只是这里也只有你知道秀正山上的那块地在哪里而已。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去打听的才对,偏偏我等一下还得去挖墓穴,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如果还是找不到秀正先生,我会在他家留张纸条。
静信离开後藤田家之後,先回到寺里向光男交代事情,然後就穿上方便在山里活动的服装,走出寺院。
沿着钟楼旁的私人道路一路开下山门。山门的石阶之下是一小段陡峭的坡道,大约两百公尺的路面全都铺着颇具历史的石板,塑造出门前町寂静而又肃穆的风貌。贩卖蜡烛和线香的千代杂货店、小小的花店和石材行,还有一家专门制造佛具以及卒塔婆和棺木的三宝堂。短短的门前町出口有个神社的御旅所,这是以往神社与佛寺合一的时候所留下的遗迹。
缓缓行进的车子才刚开过去,店里的人立刻走了出来。静信从後视镜看到众人在後面低头行礼,目视着车子的离去。
从御旅所转弯开上柏油路之後,静信发现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出不少,大概都是打算前往後藤田家吊唁的村民。他们几乎都朝着沿小溪开辟而成的村道走去。当静信打算超越他们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回过头来,向着紧握方向盘的静信点头致意。
这就是静信背负的宿命。
原来是副住持。
武藤看着超越他的白色轿车扬长而去。
他身上没穿袈裟,大概是已经诵经完毕了吧。
一脸困惑的结城看着嘴里喃喃自语的武藤。
今天早上武藤来找他,表示村子里有人过世。村民在办丧事的时候都会互相帮忙,邻近的人家甚至还组成治丧互助会,替家中有人过世的人家办理後事。结城知道村子里有这个组织,不过尚未成为互助会的成员,武藤还是第一个找他前往吊唁的人。熬了这麽久,终於打进村子里的社会结构,结城内心不由得感慨万千。
不过跟着武藤出门之後,结城却发现住家附近没有人在办丧事,只见武藤一个劲儿的走出中外场,朝着北边一路走去。结城原本以为丧事是办在寺院里面,然而武藤看来也没往佛寺前进的打算,直接杀进上外场。这个举动让一直认为治丧互助会只是社区组织的结城感到十分奇怪,他不明白为什麽要大老远的跑到上外场帮忙丧家处理丧事。
武藤先生。停下脚步的结城叫住走在前面的武藤。为什麽要到上外场?不是应该到寺院才对吗?
我们是治丧互助会,所以直接去後藤田家。
那就怪了。
就在结城打算弄清楚互助会到底是怎样的组织时,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名正从路旁的田埂爬上来的人。
广泽先生。
你好你好。
为人客气的广泽露出他一贯的微笑。原来两位也是互助会的啊?
难道广泽先生也是?
结城愈来愈搞不懂了。他与武藤都住在中外场三班,广泽住在第几班不太清楚,不过结城可以确定他不是三班的人。既然如此,为什麽他也得参加上外场的葬礼?
广泽与两人并肩而行,似乎发现了结城心中的疑惑。
我也是隶属於中外场三班的治丧互助会。
可是
不过我住在六班,互助会不是以居住地区来区分的。
结城点了点头,不过脸上还是写满了问号。
结城先生住在中外场三班,我住在六班,这只是行政区域的划分罢了。外场在行政上的正式名称叫作外场校区,由六个地区共同组成,每一个区代表一个部落。各个部落之下又细分为好几个班,因此这纯粹只是便於户籍管理的一种措施而已。
治丧互助会不是以行政区域划分的吗?
嗯,因为村子里有所谓的本家和分家之别。互助会一开始也是以各班作为区分,可是人口一多之後,就会有人从本家分校出去,这些分家很自然的就隶属于本家的互助会。无论喜事或是丧事都一样,不可能叫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做壁上观嘛。
原来是血缘的关系。
没错,就是这麽回事。记得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喜庆互助会,专门协助互助会的成员办喜事。只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分家的人就算要结婚,也不会特地选在本家举行婚礼。
喜庆互助会和治丧互助会是同样的组织吗?
严格说来两者有些微的差异。治丧互助会隶属於佛寺,喜庆互助会则隶属於神社。治丧互助会以治丧主委为首,与佛寺的信众组织关系密切;喜庆互助会的领导人则称为总干事,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因此在同一个家族里面,治丧互助会和喜庆互助会的成员有时会出现不一样的情况。
我懂了。一旁的武藤突然插话。难怪你刚刚一脸迷惑的样子,原来就是这里搞不懂啊。
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我就觉得奇怪,办丧事不选在佛寺里面,怎麽会跑到上外场去。原来是血缘的关系啊。
没错。虽然我住在六班,本家却在三班,因此隶属於中外场第三组的治丧互助会。後藤田家的情况也一样,虽然住在上外场,却同样隶属中外场第三组。
原来如此。我家附近也住着一家姓广泽的,那里就是广泽先生的本家吧?
广泽笑着摇头。
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也是分家,三班最靠近南边的那户人家才是真正的广泽本家。那户住在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在百年前或许跟我们有血缘关系,不过现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
经你这麽一说,我才想起最南边的那户人家也姓广泽。姓广泽的人家好像还不少呢。
广泽轻轻的点了点头。
村子里有所谓的四大姓,分别是竹村、田茂、安森和村迫四家,这四户人家的祖先据说就是开辟外场村的拓荒者。我们广泽家排名在四大姓之後,是村子的第五大姓。不过这阵子田茂家和村迫家的成员逐年介绍,广泽家的人数应该早就超越他们了才对。
结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外场村的开辟大概是在
应该是在江户时代初期吧。
也就是说那四大家从江户时代初期就一直绵延到现在?
对於生在都市,长於都市的结城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结城虽然是典型的都市人,父亲却是来自东北,母亲的老家则是在东海地方,而且都不是在地方上绵延数代的大家族。至少结城就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母来自何处。
应该是吧。山上的佛寺是在外场村建村一百年之後才开寺的,当时就已经有四大家和广泽家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没姓氏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议。结城吁了一口长气,脸上净是赞叹不已的神情。这就叫做落地生根吧。
广泽露出一抹微笑。在结城眼中看来,广泽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身为外场子孙的优越感,仿佛在嘲笑至今仍被当成外人看待的自己。
静信沿着溪畔的村道一路北上,经过刚刚才从那里出来的上外场部落之後,转入通往山入的羊肠小径。上外场以北的村道没有路肩,路面变得十分狭窄,沿着北山的山麓一路往北蜿蜒而上,坡度称不上陡峭。
道路一侧的枞树林十分茂密,以鹅卵石砌成的挡土墙上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年代十分久远。道路的另一边也被枞树林覆盖,树林的後面就是潺潺流水。不过这一带是一座深竣的溪谷,从村道上看不见底下的溪流。俞往山里走,河床上的溪流就俞细小,最後与村道分道扬镳。这时勉强能够会车的村道两旁全都被茂密的枞树林遮蔽,什麽也看不见。路旁没有护栏,道路正中央也没有分隔线。
被枞树林遮蔽视野的静信在两旁树干的护送之下,开着车子翻越北山的山顶。通过最後一个弯道之後,豁然开朗的山谷顿时映入眼帘,山谷之中的洼地有个小小的部落。沿着山腰一路迂回前进的静信终於来到北山的另一侧,那个小小的部落就是山入。
道路从村道变为更狭窄的林道,一路指向北方的小部落,狭窄的道路两旁看得到几处零零星星的梯田以及人家。山入原本是樵夫入山伐木时的据点,自从伐木业逐渐式微之後,人口就大幅减少,如今偌大的部落只剩下三个居民而已。
整个山入静得有些吓人,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在微风吹送之下,从开启的车窗不时传了进来。山入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然而现在的山入却让人静信有种误入废弃村落的错觉。或许再过几年之後,山入真的会成为无人居住的地方吧。村迫秀正、三重子夫妇以及大川义五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
静信环视四周,看着这个即将步入历史的部落。蜿蜒曲折的林道就像条毛线一样,将两侧的山坡缝在一起。山入大概有十几栋屋子,不过大部分都早已无人居住,尚有人烟的屋子只剩下两栋而已。无人居住的房屋总是损毁得很厉害,有几栋房屋的屋顶甚至早已坍塌。这几栋屋子若是在其他六个部落,一定会被喜欢乡村生活的都市人买下,甚至是直接搬迁过来,不过山入的废屋可就没有这种运气了。茂密的枞树林正虎视耽耽的打算将整个部落吞没。
这时静信的目光停留在跟前的一栋废屋。紧闭的挡雨板上面钉着一块全新的木板。心中闪过一丝讶异的静信很快的开过那栋废屋,朝着更里面的屋子前进。一直没接听电话的屋主可能到山里去干活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静信还是决定到村迫家来看看。
山入的每一栋房子都比路面高出许多。当初建造屋子的时候,屋主都习惯在山腰上铲出一块平地,然後再搭起石墙。出入口一定开在道路附近的斜坡旁边,以方便进出。静信将车子停在斜坡上,朝着玄关走去,一边思考该如何将讣文告知屋主,一边打开玄关的大门。面对庭院的挡雨板半开半掩,玄关旁边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在这个大热天里显得十分突兀。然而让静信感到不对劲的,却是从玄关内侧传出来的阵阵异臭。那种类似腐臭的异味,让静信的心中闪过不详的念头。
村迫先生。
静信拉开嗓门,却听不到对方的回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静信只好走了出来,从外面环视屋子的四周。
村迫先生,你在家吗?
静信又拉开嗓门大声呼唤,内心不断的祈祷。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屋子里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从屋内探头,也没有人从一旁的仓库里面走出来。面对庭院的窗户全部紧闭,连窗帘都拉起来了。村子里的人就算下田工作,也没有紧闭门户的习惯,何况现在正是盛夏时分,为了不让热气闷在家里,屋主在出门之前一定会将门窗全部打开,保持屋内的通风。
大川义五郎可能知道村迫秀正跑到哪里去了吧。不过在离开之前,静信还是绕到後门去瞧个究竟。他发现通往厨房的门,於是便伸手试着想将门打开。
村迫
话还没说完,静信立刻倒退三步。从门後传出的浓郁恶臭薰得他差点当场昏倒。
几只鞋子淩乱的躺在门後的水泥地,上面都沾满黑褐色的斑点。斑点上面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被开门时的声响吓得到处乱飞,不一会儿就又回到黑褐色的斑点上。
(难道是血?)
黑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就像乾涸的血迹。静信屏住呼吸,战战兢兢的往屋内打量。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石阶,走上石阶之後就是厨房。厨房里面有张小小的饭桌,旁边倒着一张椅子,饭桌也倾斜一侧,好像受到撞击似的。塑胶桌中的一角垂地,桌上的东西倒的倒翻的翻,地板上满是散落一地的东西。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在这胡闹,可是散落一地的东西却不是玩具。
看起来好像是动物的毛皮。这些毛皮在厨房的地板上随处可见,上面全都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而且还释放出阵阵刺鼻的腐臭。
这是怎麽回事?
静信不由得以衣袖掩住口鼻。在腐臭味的刺激之下,静信只觉得喉头发痒,有点想要咳嗽。意想不到的景象再加上阵阵刺鼻的腐臭,令人为之作呕。比较大块的毛皮看起来好像是小狗的身躯,又像是动物的脚。看似兔脚的褐色物体就跌落在门旁,每一块毛皮上面都爬满了蛆,以及挥之不去的苍蝇。
村迫先生!
密密麻麻的苍蝇被静信的声响吓得四处飞舞。
静信往後退了几步,他知道这些苍蝇都是被血腥味引来的。
一定出了什麽事,否则屋子里的人早就将那些动物的毛皮清理乾净了。静信不知道到底有几只动物死在里面,仓促之下没看清楚固然是原因之一,不复原形的屍块本身也很难辨认。静信只知道好几只动物惨遭分屍之後弃置在内,屍块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野狗。外场附近曾经有黑熊出没的传言,不过这只是老人家们茶余饭後拿来讲古的故事罢了,反倒是一群野狗跑进深山自成集团的说法比较令人信服。山里的野狗是否多到足以自成集团,静信并不清楚,不过的确有不少人在山里看过野狗,也有人听过野狗的吠声。
静信突然想起之前经过的那栋废屋,原来这就是屋主在挡雨板上又钉上一块木板的原因。那些野狗该不会以废屋当成巢穴吧。万一那些野狗闯入有人居住的屋子里。
(然後呢?)静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板直通脑门。(当野狗闯入家里四处破坏,这时若屋主打算制止它们)
应该不至於吧?
自言自语的静信环视四周,发现门边倒着一只扫把之後,立刻拾起扫把往後院走去。他深怕会有不知名的猛兽从屋子里冲出来,不时将扫把在左右两手之间换来换去。
静信又呼唤了几次村迫先生,慢慢走到堆放杂物的後院。被屋子和山壁夹在中间的後院十分狭窄,几乎照不到太阳。他还注意到面向後院的窗户是开启的。
静信从半开半掩的窗户往内窥伺。廊缘内侧的纸门位於静信的右手边,整个拉开一半。将窗子打开到可以看见里面的位置之後,静信睁大了双眼打量里面的情况。
房间里面躺着一个人,无神的双眼正好可以从纸门方向窥伺外面。静信发现那对瞳孔浑浊不清,眼睛四周发黑僵硬的肌肉动也不动。除此之外,还有令人为之作呕的腐臭。
静信知道躺在纸门後面的人正是村迫秀正的妻子三重子。横躺在地上的三重子身後设有一座佛坛,佛坛与三重子之间铺着两床棉被。其中一床棉被已经折好放在脚边,另一床棉被里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枕头旁边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
躺着一个人的棉被渗出红褐色的粘稠液体,流满附近的榻榻米。静信知道棉被里面躺着一个人,却不确定那个人的身份。棉被从中央突起,呈一个菱形,在红褐色液体的渲染之下,显得十分骇人。榻榻米到处都看得到红褐色的斑点,每个斑点上面都爬满了无数的苍蝇。
呆立当场的静信看到一直苍蝇爬上三重子睁得大大的眼球。
静信倒退三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遑论是发出哀鸣。他没有进入屋子的胆量,只能勉强举起颤抖不已的双腿,一路跑到外面。
外头的阳光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仿佛在讽刺他的胆战心惊。
斜坡上龟裂的水泥地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黑线。屋旁的泥土也被阳光晒得干个发白。
(天啊。)
静信走上斜坡,朝着大川义五郎的家走去。他不想坐进车子里,也不想插入钥匙发动车子,急着想确定义五郎平安与否的心情让他连走回车子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偌大的部落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蝉鸣叫得人心慌意乱。羊肠小径散发出阵阵热气,柏油路面和旁边的石墙反射出阵阵刺眼的强光,令人产生连周遭的空气也会发光的错觉。
大川先生,你在家吗?
踏上乾涸的泥地跑向廊缘的静信又闻到熟悉的腐臭味。义五郎的家与村迫家不同,不但拆除了挡雨板,连纸门都卸了下来,沁凉的冷风直接吹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然而整间屋子里面除了寂静之外,就只有令人掩鼻的腐臭。
大川先生!义五郎先生!
不死心的静信又喊了几次,却依然没得到回应。即使内心十分紧张,身为僧侣的静信还是有副洪亮的嗓门,然而喊了那麽多次依旧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连急着出来应门的脚步声也没有。打量片刻之後,静信走上起居室,电话就摆在旁边。
(两个人搞不好三个人都已经)
山入的居民也不过才三个人而已。若义五郎平安无事的话,应该会前往好一阵子不见踪影的村迫家瞧个究竟,然後就会发现村迫家的惨状,立刻飞奔回家打电话向外界联系才对。
静信拿起话筒,整只手抖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试着冷静下来的静信抬起头来环视外头的风景。毒辣的阳光烤得整个部落死气沈沈。部落里的屋子几乎都是废屋,然而现在连仅存的两间屋子也即将步上荒废之途。眼前所见的石墙、庭院、道路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垂死的部落这次真的难逃死亡的命运。山入即将被枞树林所吞没。
蝉鸣声依然令人心浮气躁,偶尔还传来阵阵的鸟叫声。外头的夏日阳光洒落一地,枞树林一片翠绿,山头的天空蓝得刺眼。
我回来了。
听到声音之後,律子从桌上的杂志抬起头来。打开休息室的木门,刚好看见拎着皮包的敏夫从後门走了进来。星期六下午,医院里面只剩下不想急着回家的律子而已。
出诊辛苦了。律子经过敏夫的身前,直接走进准备室。小翔的情况怎样?
只是轻微中暑而已。
敏夫并不排斥出诊,只要有病患打电话过来,就会拎着包包出门。有时就算病患不要求,他也会主动出诊。像今天小翔的父母打电话表示孩子的身体不太舒服,想带过来请医生看看,敏夫立刻把诊疗器材装进公事包,二话不说就前往出诊。若患者住得远就开车去,住在附近就用走的,或者是借护士的自行车。顶着大太阳出门十分辛苦,今天敏夫也走得全身汗水淋漓。
今年的夏天可真是热啊。律子将空调开大了一点。要不要喝点凉的?
啤酒。
敏夫放下手中的公事包,语气有些不耐。
好好好。颜色要深一点,而且还不会起泡的那种对不对?
我说啤酒就是啤酒。
律子笑着离开准备室,走进茶水间倒了一大杯冰凉的麦茶,然後从冷冻库拿了一个霜淇淋放在杯子里,顺便放上一根汤匙。当她端着这些东西回到准备室时,只看到敏夫正拉开衣领对着冷气口纳凉。
附上一份下酒菜。
哦,特别招待吗?
律子将饮料和霜淇淋放在桌上,看着敏夫坐下来之後,将病历表放在胸前。
刚刚前原婆婆来过,她说她的药快吃完了,想多拿一点。
敏夫打开霜淇淋的盒盖,拿起案上的汤匙。
前原家的濑津婆婆?我不是开了thyroxine[注:即甲状腺素]给她治疗慢性甲状腺炎吗?
她说她吃了药之後不太舒服。好像是因为嫌药效不够,所以自己增加分量的样子。
真是乱来。濑津婆婆患有狭心病,不可以随便增加分量。
我也跟她告诫过了。不过她的药快没了,还是坚持拿药。
敏夫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老人家在想什麽,居然以为增加药疗,就会让病情早点好转。
我跟她说没有医生开立的处方签,我们不能随便给药,请她等院长回来之後再说,可是她就是不肯乖乖回去,所以我只好按照前次处方签的指示,一次给她两天份的药。不过我也有叮咛她下星期一要来给医生诊断一下。
那个老太婆怕打针,她知道接受诊断就必须抽血检验,所以每次都挑我不在的时候过来拿药。
只希望她星期一会过来给院长看一下。不过若她还是我行我素的话,该怎麽处理才好?
在药里混一点methimazole[注:一种会妨碍甲状腺素合成的药-_-b]。
院长。
律子叹了口气。
一个是抗荷尔蒙药剂,一个是荷尔蒙药剂,两个加起来刚好抵消嘛。
这不是重点。
律子抬头望着天花板,心想院长真是没救了。这时电话突然响起,律子连忙跑去接电话,嘴里含着汤匙的敏夫却向她摇摇手。
我来接就好,你先回去吧。
说完之後,就朝着响个不停的电话走去。律子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先告辞了,敏夫也跟着点头回礼。这时拿着话筒的敏夫突然大叫了一声,律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一脸铁青的敏夫。
所有人?你确定?有没有报警?
敏夫口中的报警让律子大为不安,抱着病历表的她直盯着敏夫的神情。虽然她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却听不到话筒另一端的说话声。
当然要报警。没关系,我打电话报警就好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破坏现场,你什麽东西都不要碰,在外面等我们过去就好,知不知道?
好像是有人出事了。律子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没发现义五郎先生的屍体吗?
律子皱起双眉。义五郎应该是指山入的大川义五郎吧?
快点进去看看情况!亏你还是个和尚,居然会害怕看到屍体。万一他还活着,就需要看医生了。村迫先生那里已经确定了吗?我马上就会过去。义五郎先生如果还有气的话,赶快叫救护车。嗯,我立刻出发。
挂上电话的敏夫看着一旁面色凝重的律子,短短的吐出一句话。
山入已经彻底毁灭了。
茂树的伤势总算痊癒了。
天野加奈美的声音让面向窗户正在整理桌面的前田元子不由得露出微笑。
刚接到通知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半截。现在他总算不再发烧,晚上也不会夜啼了,就好像是那场车祸从没发生过似的。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实在太激动了点,真是不好意思。
吧台後面的加奈美露齿微笑。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心中的宝嘛。
加奈美当年离婚的时候,将孩子留在夫家,元子一直认为她的孩子是被夫家强留下来的。
改天还得去向副住持道歉才行。
没关系啦,副住持不是会记恨的人。不过你若坚持要去道歉,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副住持为人和善,他不会怪罪你把他当成肇事凶手的。
松了口气的元子继续整理桌上的碗盘,这时急促的警笛声从窗外传来,元子立刻抬起头来望着国道的方向。
吧台後面的加奈美也竖起耳朵听着逐渐接近的警笛声。加奈美的休息站面向村子的入口,站在吧台後门可以看见通往沟边町的国道。只见她眯着双眼看着穿过高架桥朝着这里疾驶而来的警车,突然发现站在窗边全身僵硬的元子。
元子,没事啦。
加奈美朝着元子微笑,仿佛在告诉元子那辆警车一定与外场无关。元子也报以僵硬的笑容,端着堆满餐具的托盘走进吧台。这时警车从窗外疾驰而过,刺耳的警笛声沿着村道一路狂飙。
(难道出事了?)
元子惊呼一声,加奈美连忙拍拍她的手。
不是茂树啦,你别担心。不过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会不会是车祸?)
不管是不是车祸,只希望受害者不是元子的小孩就好。加奈美轻拍着朋友的手臂暗自祷告,同时看着三辆警车和一辆疑似救护车的灰色箱型车呼啸而过。
同一个时间,村子里的老人家正聚集在比休息站更上面的竹村文具店门口闲磕牙。突如其来的警笛声和疾驶而来的警车,让原本坐在板凳上面聊八卦的老人家们全都站了起来。
又出事啦?
笈太郎看着警车愈开愈远,直到警车沿着河畔小时在村道的另一边之後,才转过身来。
他们一路往北,不是上外场就是门前出事了。
一定又出车祸了。
弥荣子的话声刚歇,武子立刻哼了一声。
八成是大川家的那个年轻人。大川老板的儿子是村子里不受欢迎的人物,从小就脾气暴躁,连骑车出去送货的时候都很喜欢飙车。我看他一定是撞上山壁了。像他那种骑车方法,迟早也会出事。
竹村多津不想说什麽。她觉得小小的车祸不至於出动那麽多辆警车,却懒得跟其他人说明。反正过一会儿就有人前来通风报信了。
後藤田吹在矢野妙的搀扶之下走出家门,坐上停在门口的警车。几分钟之前一通电话打进後藤田家,被小池主委接了起来。放下话筒的他面色铁青的告诉阿吹她住在山入的哥哥已经不幸身亡了。
阿吹接到噩耗之後,手臂立刻生出无数的鸡皮疙瘩,即使外头的天气热得吓人,阿吹却仿佛置身冰窖。身旁的人握着阿吹的手心想要替她打气,满是皱纹的手却冷得跟冰块一样。阿吹想知道哥哥是怎麽死的,然而接到电话的小池却没告诉她,疑神疑鬼的阿吹只觉得小池是在故意隐瞒事实。这时阿吹听到窗外传来急促的警笛声。既然连员警都出动了,表示哥哥的死因一定不寻常,阿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
矢野妙抓着车门不肯离去。
阿吹,还是请其他人代替你去一趟吧。你年纪那麽大,经不起打击的。
看着多年好友眼中噙着泪水,坐在车子里的阿吹紧紧的抱住膝盖。一旁的小池主委虽然握着她的手,阿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没关系他毕竟是我的哥哥。
勉强挤出这句话的阿吹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同时也意识到虽然自己正看着车窗外的阿妙,全副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前座的两名警官身上。
(不行,我一定要冷静。)
愈是握紧拳头,颤抖不已的双臂就愈是不听使唤。
(这样子别人一定会起疑的。)
阿吹!
我撑得住,没关系。
警官默默无语的坐在前座,阿吹只觉得他们一定在偷听自己跟阿妙之间的对话。承受不住内心煎熬的阿吹深深的低下头,然後车门关起,车子也跟着开动,坐在车内的阿吹一时之间完全抬不起头来。
听说令郎也在最近不幸过世。
前座的警官突然发话,吓得阿吹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满是疑惧之色的阿吹抬起头来,看见驾驶座旁边的中年警官转过身,一双眼睛直盯着她打量。
嗯,是我的小儿子。
(凉被上的血迹)
还请您节哀顺变。令郎今年几岁啦?
三十九。
媳妇跟孙子呢?
他没有结婚。
(沾满衣服的血迹)
阿吹摇摇头,警官的问话也到此打住。接下来是一段难熬的沈默,任何细致的声响都令阿吹感到胆战心惊。每当警官吐了一口气的时候,阿吹都会以为他要开始侦讯了。
(令郎最近是否曾经进出山入?)
(令郎从山入回来之後,是否出现什麽异常状况?)
(听说令郎身上沾满了血迹)
可是警官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警车也直接开往山入的老家,并未将阿吹带往特定的地方侦讯。警官下车了,阿吹也在小池的搀扶之下颤巍巍的走下车来。就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两个眼神锐利的男人走了过来。阿吹心想该来的还是会来,正打算把心一横接受侦讯,可是那两个人听到阿吹是秀正的妹妹时,脸上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是死者的家人吗?
秀正先生和三重子女士是否有子女?您知道如何连络他们吗?
嗯,家兄与家嫂育有两名子女,不过都定居在远方。连络电话我放在家里,如果两位元元元元元需要的话
看起来像是刑警的两人拿出纸笔开始做笔记。之後他们还问了阿吹许多问题,却没提到血迹的事情,让阿吹着实松了口气。接着他们又带着阿吹走进屋内,请她检查是否有物品失窃,这时依然没有提到血迹。秀司在休息站碰到三重子之後,就立刻前往山入探视秀正,如今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从山入回来的秀司身上沾满了血迹。
静信站在树荫里看着艳阳下的部落。
夏蝉的鸣叫声在山谷之中造成巨大的回音,几辆黑白相间的车子停在村迫家的附近,仿佛电影里的情节。静信觉得路边的警车和到处采证的刑警只是电影当中的道具,没什麽真实的感觉。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派出所的高见警官。静信向高见警官说明情况,并且带着他目睹现场惨状的时候,县警也跟着赶到了。於是静信只好再向对方说明情况,然後现场类比一次发现屍体的经过之後,就站在一旁无事可做了。眼前不熟悉的人事物让静信感到不自在,於是他信步走在山入的小径。或许在潜意识当中,静信觉得这是他最後一次来到山入了吧。
采证的刑警在村迫家旁边的废屋探头张望。静信一路走到山入的入口,坐在三叉路口的旁边看着这个死去的部落。失去生命的山入与之前的喧嚣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像今晨秀司的法事一样。静信突然觉得自己是来凭吊走入历史的部落。
从山的另一头一路延伸过来的村道,刚好在静信现在的位置往左弯进山入。右手边是一块颇为宽广的空地,位於空地尽头的林道往右转了个大弯之後,一直往北延伸。狭窄的林道只能让一辆大卡车勉强通过,路面上左右两条鲜明的车胎痕迹,说明这条林道并未丧失生命。
车胎痕迹之下被炙热的阳光烤干的褐色土壤,再加上路旁鲜嫩翠绿的杂草,形成一副典型的夏日风情画。空地的一隅似乎有泉水涌出,小小的祠堂前面纵横交错的车胎痕迹带有几分水气,几只艳丽的蝴蝶正聚集再一条条黑色的凹痕之上饮水。斑驳陈旧的祠堂里面供奉着一尊地藏,里面还放着几根石柱,如今石柱倒了,地藏石像的脑袋滚在地上。红色的垂廉大概是去年挂上去的(搞不好是三重子挂的),鲜艳的大红色早已变成黯淡的砖红。失去头颅的地藏石像上面停着几只蜻蜓,透明的翅膀就像玻璃一样光彩夺目。
失去生命的部落充满了生者的喧嚣,夏日的活力混杂着绝对的荒废与死亡。山入已经被种种的矛盾所填满了。
静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顶着炙热的阳光走上坡道,朝着义五郎的住处缓步而行,内心对自己的无所适从感到羞愧不已。
坐在大川家靠近路旁的石阶,静信看到阿吹正在村迫家下方的警车旁边与两名刑警交谈。
喂。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让静信不由得转头看着身後,原来是正在下石阶的敏夫。只见他眯着双眼往村迫家的方向望去,躲在石阶旁的无花果树後面点燃了香烟。
真是难为你了。
敏夫的这句话让静信不由得想破口大。他在义五郎家中打电话连络敏夫之後,就遵照敏夫的指示寻找义五郎的下落。然而义五郎的惨状却令静信很想一刀杀了敏夫。
我刚刚看到阿吹,她还好吧?
怎麽说?
不是已经指认遗体了吗?
静信才刚说完,突然又有种反胃的感觉。可惜他先前已经吐到没东西可吐了。
敏夫耸耸肩。
遗体是我指认的。村迫婆婆的遗体还可以辨识,另外两位老爷爷可就不能见人了,除非比对齿型,否则根本无法判别身份。
静信点了点头。
最近的气温又那麽高。敏夫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屍体在这种大热天里放那麽久,早就已经不成人形了。这次我真是大开眼界,鼻子到现在都还不太灵光呢。
静信又点了点头。光是站在门口朝着屋内观望,就已经吐得死去活来了,静信十分佩服跟着法医前往验屍的敏夫。
为什麽
别问我死因是什麽,他们会将遗体带回去解剖。说完之後,敏夫叼着香烟露出苦笑。不过遗体被弄得七零八落的,我真怀疑他们查得出什麽。
七零八落?
面对静信的不解,敏夫一派轻松的回答。
好像少了一些零件。
脑海中浮现出义五郎的屍骸在寝室里散落一地的画面,就跟村迫家的厨房一样。当时静信还以为那是动物的屍体。
难道
他们说要抓几只野狗回去解剖,不过我想到那个时候,搞不好早就消化掉了。
意思是将义五郎的屍体弄成那样的是
应该是野狗吧。从伤口的断面看来,并不是被利刃所伤。至於村迫婆婆嘛,她身上没有外伤,我们推断可能是自然死亡。
谢天谢地。静信不由得蹦出这句话。敏夫转头看着静信。
为什麽?因为不是凶杀案吗?
嗯对不起,我失言了。
你就别谢什麽天啦,事情没那麽简单。
村迫婆婆不是自然死亡的吗?
敏夫将手中的烟蒂丢在地上。
两个老爷爷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两天的事。不过三重子婆婆却是昨天死亡的。
静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昨天?
没错。敏夫露出讽刺的笑容。有意思吧?三重子婆婆跟死人生活了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