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乌鸦 第九章

  清水惠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盂兰盆节结束的日子,寺院接获安森义一过世的消息。接到通知之后,静信心想义一还是逃不过这一关。昨晚敏夫和丸安木料厂就分别通知寺院义一病危的消息,长年卧病在床的义一身体状况不佳,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时日不多了。

  或许也因为如此,电话那头的安森一成语气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成在电话中表示安森家的成员今年全都陪伴义一渡过盂兰盆节,义一走的十分安详,内心没什么牵挂,平静的态度也让静信得以在电话当中慰问对方。

  木料厂在一成先生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和也娶到一位人人称羡的好媳妇,我想义一先生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是的。电话另一头的一成似乎露出微笑。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亲眼看到曾孙出世吧。不过媳妇真的十分能干,父亲在世的时候直夸和也眼光不错呢。

  那是当然。

  内人和小犬夫妇帮了不少忙,父亲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出声埋怨,这点我真的很感动。

  的确如此。静信很能体会一成的心情。照顾慢性病人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感同身受的静信明白安森家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

  无论是一成先生或是义一先生,真的都辛苦了。

  哪里哪里,这是为人子女的分内之事。

  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

  义一先生去世了吗?

  等不及静信放下话筒,光男马上开口询问。

  嗯,刚刚过世的,在国立医院。门前的德次郎先生是安森家的亲戚,我想大概会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担任治丧主委。

  光男叹了口气。

  义一先生过世的话,阿角的父亲和兄长也得过去帮忙才行。

  静信点头。

  安森义一是前任信众代表,之后才将位置让给弟弟德次郎,同时兼任治丧主委,是寺院不可或缺的重镇之一。如今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幸过世,他的葬礼可不是静信和其他僧侣所能独力完成的,必须额外聘请其他住持或是副住持等级的僧侣前来诵经,戒名也必须咨询总本山之后才能决定。

  这下子可有得忙了。池边吁了口气。不过跟小惠比起来,倒是轻松许多。

  鹤见皱起眉头。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可不是吗。面对黑板的光男也频频点头。

  说轻松倒还真的轻松不少。秀司和小惠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法事,办起来格外费神呢。

  光男的说法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静信觉得这是正常的死亡。虽然一样是死亡,义一的死却让人感到理所当然。

  卸下重担的老人家重新回归山林。一个人诞生,在村子里渡过青年时期,然后组织家庭,看着儿孙长大之后,结束使命的老人家再度回到枞树林之中。静信仿佛看到踏着泰然自若的步伐朝着山里走去的背影。远离病痛,远离对家人的牵挂,这对义一来说才是幸福的。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与他无关了。

  静信在心中双手合十,突然讶异于自己的想法。即将发生的悲剧到底是指什么?义一长年卧病在床,家人细心照顾也无助于病情的改善,听说这阵子甚至连撑起上半身都很困难。他的痛苦无人能够体会,他对生命的不安更是无人能够知悉。如今他摆脱了病床的束缚,结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的短暂人生,照理说应该是一种幸福才对。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幸福是否也来自于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与他无关?

  静信咀嚼自己的思绪,面对内心潜藏的不安。

  秀司的死是个悲剧,小惠的也是个悲剧,这一连串的悲剧才刚刚开始而已。

  死亡将会蔓延全村,在不久的将来造成无数的悲剧。

  静信突然有这种预感。

  院长,田岛予研的人来了。

  十和田的声音让敏夫从桌上的资料堆中抬起头来。他正在看义一的病历报告,这份报告是国立医院熟识的医生寄来的。义一果然罹患了肺炎,死因是肺炎并发的急性心功能衰退。

  来了吗?请把小惠的检验报告抽出来。

  清水惠吗?

  嗯。

  十和田点点头转过身离去。不久一阵气促的脚步声传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的武藤出现在敏夫面前。

  武藤先生,麻烦你了。

  敏夫从武藤手里接过检验报告,眼睛扫过报告上面的几个重要项目。血液中的红血球、白血球以及血小板的数量偏低,血红蛋白、血球容量则大幅减少。不过网状红血球数量增加,血铁清、总铁结合能、血铁蛋白维持正常。

  敏夫皱起双眉,这实在不是他所乐见的结果。

  情况如何?

  武藤忍不住出声询问。这时敏夫才注意到武藤还站在桌子前面,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这张检验报告。敏夫很想叫武藤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武藤跟清水有点交情,再说被敏夫诊断为普通贫血的小惠却在几天之后突然死去,这件事武藤或多或少也感到有些罪恶感。

  嗯

  是不是贫血?

  敏夫叹了口气。

  有贫血的症状,不过不是一般的缺铁性贫血,应该算是我的误诊。

  武藤顿时哭丧着一张脸。

  血铁清、总铁结合能、血铁蛋白全都在正常值的范围之内。若是缺铁性贫血,这些数值应该会产生变化才对。

  可是这份检验报告今天才出来。武藤似乎在替敏夫找借口。没有详细的检验报告,又怎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院长是医生,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不是刚好碰到盂兰盆节

  别再替我找理由开脱了。敏夫露出苦笑。缺铁性贫血十分常见,尤其年轻女孩子罹患这种贫血的几率特别高,每个医生都会跟我一样做出合理的怀疑。这个部分我没有做错。然而在检验报告出来之前,我就跟清水先生保证小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这就是我不对的地方了。

  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之后,敏夫的心头顿时轻松很多。

  你或许认为如果检验报告早点出来,说不定还能及时挽救小惠的生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呃?

  敏夫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

  红血球平均溶氧量、血红蛋白平均浓度敲着计算机的敏夫大约计算红血球数、血铁蛋白以及血红蛋白的数值。网状红血球也增加不少,看来应该是恶性贫血。

  武藤听得一头雾水。

  可以请院长解释一下吗?

  贫血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恶性贫血、后天贫血以及巨红血球型贫血,其中缺铁性贫血属于后天贫血的一种。导致恶性贫血的原因很多,可能是急性出血或是溶血,或是再生不良型贫血和二次贫血所造成的。可是小惠身上并没有外伤,内脏也没出现大量出血的征兆,胆红素、LDH和haptoglobin也都在正常值之内,[录入者注:LDH=乳酸晚氢?,haptoglobin=结合珠蛋白。前者是将糖分解成能量的?之一,后者是一种急性时相反应蛋白,也称Hp。发生溶血性疾病时,前者会增高,后者会减少。]如此一来,溶血的可能性自然大幅降低。小惠的网状红血球数量增加,也不像是再生不良型的贫血,其他的数值也一切正常。

  唔武藤低头思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不知道。敏夫随意拨弄着手中的检验报告。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跟二次贫血脱不了关系,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人既然会猝死,就表示身体的某部分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出在让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没办法一眼就诊断出来的地方,贫血充其量只是一种病征罢了。

  比如说呢?

  我哪知道?就算检验报告当天就出来了,我所能做的也是继续检查,直到找出造成小惠贫血的真正原因为止。然而这种彻底检查十分花时间,恐怕还没找出原因,病患就已经熬不住了。

  敏夫的解释让武藤稍稍宽心。

  原来如此。

  就算把小惠直接送到大学实验医院,用最先进的仪器彻底的做过检查,或是请最有名的医学权威替小惠诊断,我想也不会改变什么。小惠走得实在太快了,短短三天的时间根本做不了什么,连找算命先生算命都来不及。即便算命先生真的找出病因,也不知道从何着手治疗。

  这倒是。武藤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只能怪小惠的命不好了。

  敏夫又露出苦笑。

  说不定除了贫血之外,还有其他的症状呢。那个女孩子有装病的坏习惯,就算只有一点小擦伤,也非搞得大家鸡飞狗跳不可。因此就算她真的有什么宿疾,周围的人八成也不会相信,还以为她又在演戏了。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只是马后炮,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大概真的只有天知道。

  小惠已经不在人间,遗体正静静地躺在土里,连日来的高温想必已经让她的遗体开始腐败。敏夫不认为清水会同意解剖女儿的遗体,就算将小惠的遗体挖出来弄清死因也没有丝毫意义。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感慨万千的武藤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谁想得到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就这样走了。

  敏夫点点头。

  可不是吗。

  走在夕阳之下的矢野妙拼命赶路,朝着上外场前进的她打算造访后藤田家。

  站在廊缘往家中窥伺,阿妙只闻到一股线香的焦味从屋内传出,遭逢丧子之痛的后藤田吹正在饭厅里面打盹,头顶上的日光灯开得大大的。从电视传出的欢声与屋内的空虚形成对比,让周遭的气氛更显得凄凉,衬托出阿吹的孤独以及无助。

  阿吹。

  阿妙站在廊缘频频呼唤。叫了两三次之后,阿吹终于站了起来,看来她是看电视看到睡着了。

  原来是阿妙。

  阿妙刻意提高音量,仿佛是为了替死气沉沉的阿吹注入一股生气。

  我又煮太多菜了,所以干脆做了两个便当。一起吃吧。

  露出微笑的阿吹轻轻的点了点头,迟缓的动作让阿妙突然觉得阿吹又老出不少。阿吹的身体缩水了,最近阿妙经常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又再一次的感受到阿吹真的上了年纪。

  又麻烦你了。

  阿吹对阿妙露出微笑。

  别客气,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阿妙走上饭厅,在餐桌上面将包袱巾打开。阿吹站起来到厨房泡茶,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没有正在准备做晚餐的样子。

  对不起,家里只剩热的麦茶而已。

  没关系啦,下次我顺便带一壶冰麦茶好了。

  坐在榻榻米上面的阿妙等着阿吹走回饭厅。阿吹德脚步摇摇晃晃的,似乎十分疲倦。

  你还好吧?三餐都有按时吃吗?

  阿吹不由得露出苦笑。

  最近天气那么热,实在连做饭都觉得懒。

  那怎么行?

  是啊。阿吹打开便当盒。好香喔。不过她似乎没什么食欲,筷子拨弄两下就不动了,好像是在陪阿妙吃饭一样。

  阿吹,有没有考虑搬去跟儿子住啊?

  阿妙忍不住询问。已经过世的秀司还有两个哥哥。

  我儿子也叫我搬过去,不过

  阿吹似乎不太感兴趣。

  大家住在一起才有照应嘛。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不好。

  我一个人可以照顾自己。

  等到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人家也嫌麻烦啦。既然要住在一起,就应该趁着身体还硬朗,可以帮忙做一些家务的时候搬过去才对。否则等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儿子媳妇才不想跟你住在一起呢。

  说的也是。还是一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表情。

  阿吹,你的脸色不太好喔。

  会吗?阿吹侧着脑袋。

  看起来好像生病一样。

  晚饭时间躺在榻榻米上打盹,吃饭的时候又没什么食欲。阿妙直盯着儿时玩伴的脸孔。

  大概是太累了吧?连续参加两场葬礼,实在相当吃力。

  阿妙点点头。老人家对葬礼特别敏感,尤其是熟悉的亲朋好友或是跟自己同年纪的人过世的时候,总是会变得特别沮丧,就好像全身虚脱一样。烦琐的仪式和习俗固然让老人家心力交瘁,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的年龄时,那种精神上的打击更是难以承受。真的没事吗?

  阿吹点点头。勉强抬起的肩膀,努力挺起的背脊,以及缓缓的上下摆动的脑袋,阿妙只觉得眼前的阿吹似乎失去了生气。

  我看你还是搬去跟儿子住吧,这样子才会找回元气。

  阿吹低头不语,一直盯着茶杯。过了几秒钟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细若蚊呐。

  我梦到了秀司。

  阿妙看着露出微笑的阿吹,脸上净是难以言喻的讶异。

  我梦到秀司回家了,他回来接我了。

  阿吹,不要胡说。

  只是一场梦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离开村子之后,我就再也梦不到秀司了

  阿吹露出慈祥的微笑。做母亲的总是不忍心抛下孩子远走他乡,即使孩子已经先自己而去,阿妙也能体会阿吹心中的不舍。

  既然如此,你更该打起精神才对。

  说得也是。阿吹的回答依然有气无力。

  盂兰盆节过了之后,暑假就会变得特别悠闲。村迫正雄悠哉游哉的走出店里。年迈的父亲脸色一沉,正打算叫儿子留下来看店,正雄却一溜烟的跑了出来,不给父亲骂人的机会。

  走出家门的正雄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外头的天气这么热,实在懒得挤公车到沟边町。正雄没上什么才艺班,也没补习,若不想走出村子的话,大概也只能去武藤家而已。村子里跟正雄年纪相仿的孩子本来就不多,其中有一半是女生,另一半的男生也多半忙着参加才艺班或是补习,那些人自成一个小圈子,跟老是待在村子里面蜚短流长的正雄他们完全没有交集。

  无奈的正雄只好朝着武藤家出发。正雄并不讨厌武藤保和武藤家的人,只是一想到某个讨厌的家伙也会在那里,脚步就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偏偏除了武藤家之外,正雄找不到其他可去的地方,闷在家里又实在太无聊了,他宁愿跟那个讨厌的家伙窝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家看店。

  来到武藤家之后,小保的母亲亲切地招呼正雄。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武雄发现应该正在上班的阿彻居然也来了,连那个讨厌鬼夏野也窝在小保的房间。

  正雄暗自抱怨了几句,将视线投向阿彻。

  今天不必上班吗?

  嗯,我休后半段。

  还分前段后段啊?

  公司不可能让大家一起休假嘛。谁叫我假请得比较晚,只好休盂兰盆节之后了。

  真笨。

  哼。阿彻露出微笑。

  我是别有意用意的。反正我又没打算去哪里玩,没必要跟公司请连休,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其他同事,还可以顺便施点小恩小惠。这就叫社会人的处世之道,懂吗?

  你可真精啊。正雄一边取笑阿彻,一边斜眼观察夏野。夏野窝在小保的床上翻阅杂志,似乎对两人的话题没有兴趣。

  喂,夏野。话才出口,就被夏野狠狠的瞪了一眼,大概是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吧。夏野的反应让正雄感到有些得意。听说你拒绝接受清水的遗物?

  是又怎样?

  你这个人可真是冷血动物,该不会欠缺了某种感情吧?居然把年轻女孩的遗物说得跟垃圾一样,一点都没有体谅他人的心。

  早死就比较伟大吗?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不同,搞不好我们几个明天就死了呢。

  人家才高一而已,你都不同情她吗?

  神经病。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死亡这种事其实跟赌博没什么两样。我才不会让纯粹靠运气的赌博影响自己的情绪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一般人很难想象才高一的女孩子居然就这样过世了,正常人应该都有这种想法才对。清水她一定死得很不甘心。

  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表示平常生活一定没什么目标。如果平常就懂得充实人生,就算英年早逝也不会留下遗憾。

  所以你就看不起那些死不甘心的人?如果今天换成是你,你又作何感想?

  人都已经死了,还管其它人怎么想的干嘛?一点意义都没有。

  清水地下有知,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很难过。

  死人哪儿会难过。

  搞不好会从地下爬出来找你哦。

  坏孩子会被魔鬼抓走吗?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彻露出微笑。

  这叫做乡下孩子纯朴的气质。回去告诉你父亲,他一定会感动得流下眼泪。

  真是够了。

  夏野阂上杂志,叹了口气。

  那我就回家娱亲吧。

  嗯,慢走。

  举起手跟阿彻和小保道别之后,夏野走出房间。不一会儿,留在房间里的人都听到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

  他以为他是谁啊?

  正雄骂了一句,阿彻和小保却没什么反应。两人应该都听到了正雄说的话,却不约而同地直盯着电视上的画面。

  那家伙真是够冷血。小保,你不觉得吗?

  小保耸耸肩膀。

  他看起来的确是很冷酷啦。

  不只看起来像,那根本就是他的本性。世界上竟然有那种人,亏你们两个还能跟他在一起。

  其实夏野说的也有他的道理。

  小保,你还帮他说话?

  这不是帮谁说话的问题。我也觉得清水很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不过说穿了,那也是别人家的事情罢了。虽然我父亲跟清水的父亲是好朋友,小时候也常常玩在一起,可是现在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平常也只有在放学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她。听到她的死讯时,我当然很惊讶,也有点同情她,不过那种感觉就跟看到社会新闻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只觉得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很遗憾罢了。我想你也应该一样吧?你根本就不认识清水,搞不好连见都没见过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对她的家人和朋友来说就不一样了,清水的死一定让他们感到伤心欲绝,所以为了迎合他们,我们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这是一种做人的弹性。不过你跟夏野讲弹性,恐怕也是对牛弹琴。

  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倒觉得没什么关系,反正夏野摆明了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周遭的亲人或朋友不幸过世,他也不会在乎其他人是否真的感到难过,说起来他还算是挺有原则的人呢。

  这叫哪门子的原则?假设父母不幸过世,对方又拒绝接受父母亲的遗物,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气得暴跳如雷吧?如果连这样都不生气的话,那他根本就不是人。

  阿彻摇头苦笑。

  夏野看似冷漠,其实他是冷眼旁观一切事物。举个例子好了,你刚刚摆明了挑衅夏野,他却不会要我们替他讲话,更不要求我们陪着他一起生气,这种冷静的态度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

  正雄脸色一沉。他觉得阿彻话中带刺,而且句句冲着自己而来。

  就算我们替夏野讲话,说你不该这样批评别人,他也不会感到特别得意,顶多就是要我们别管你而已。这是他与你之间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他自己跟你解决,夏野在这方面的态度倒是挺坚决。

  原来你们都站在他那边。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夏野就是这种人,真的看他不顺眼,别跟他来往就好了嘛,何必把大伙的关系弄成这样?

  如果你们没跟他来往,我会动不动就碰到他吗?别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正雄说完之后,马上站了起来。

  你干嘛?

  回家。

  正雄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阿彻刚刚说的话根本就是在责怪自己。正雄对夏野没有半点兴趣,也从没想过要跟他交朋友,要不是阿彻和小保动不动就找夏野出来,正雄也不会经常碰到他。严格说来,闯进这个圈子的人是夏野才对。一般人若是跟小团体的原始成员处不来,都会很识趣的跟这个小团体保持距离,然而夏野却没有这种常识。夏野的厚脸皮让正雄十分伤脑筋,而明知自己跟夏野合不来,却默许夏野进入小团体的阿彻和小保,更让正雄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就凭那个外地人)

  笃志将罐装啤酒从机车货架卸下,伸手按下门铃。

  谢谢,辛苦你了。

  将罐装啤酒交给出来应门的家庭主妇,笃志马上掉头就走,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夏天是酒店最忙的时候,笃志不喜欢出来送货。一想到忙了一整天也领不到半点薪水,笃志心中更不是滋味。

  笃志检查机车上的送货单,确认下一家的住址。等一下还得跑两个地方。这两户人家都不是什么大客户,订的东西只有两瓶日本酒和一瓶酱油,笃志实在很想叫他们自己去店里拿货。将送货单丢上货箱,笃志跨上机车扬长而去,经过门前的御旅所,直接骑上村道。这时一路低头猛冲的笃志差点撞上一辆开往上外场的轿车。坐在车里的驾驶回过头来看着紧急刹车的笃志,嘴里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声音却被紧闭的车窗挡住,什么也听不到。

  笃志啐了一口,恨恨的看着汽车离去。他很想骑车追上去,然后在汽车的车门狠狠踢上一脚;然而无视停车再开的标志,的确是自己不对,真的跟对方吵起来,自己恐怕也站不住脚。于是他心有不甘的打算骑着车子离去,老爷车的引擎却在这时闹起脾气,怎么发都发动不了,让笃志原本的火气又上升了不少。

  (我真的受够了!)

  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都在享受热情的夏天,只有自己还得顶着大太阳在外头送货。闷在村子里面的笃志每天都过得很无聊,村子里没什么娱乐,也找不到心灵的寄托,每天只能忍受父亲的责骂,然后被家人当成免费的长工使唤。

  笃志一边试着发动车子,一边看着村道的尽头。他真的很想骑着车追上去,然后把那个驾驶拖出来狠狠的揍一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料,那种事情自己做不出来。

  汽车跑得不见踪影,大概已经停在上外场的某处了。空荡荡的村道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路往北延伸,山入就在道路的尽头。

  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全都死了,其中一人还是笃志的亲戚。听说那三人遭到野狗袭击,死状十分凄惨,笃志真的很想亲眼目睹现场的惨状。不知道被野狗摧残过的尸体会变成怎样,笃志感到十分好奇。大川义五郎虽然是笃志的伯公,笃志却对这个亲戚没什么好感。一个只会发牢骚的老头子,从来没给过零用钱,每次见面总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而且还一直重复同样的内容。如果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还会惹来他的一顿骂。父亲每次拜访义五郎的时候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笃志也不喜欢这个住在山入的伯公。

  如今义五郎死了,尸体还被撕裂成好几块。如果看到义五郎的尸体,笃志觉得自己一定会十分痛快。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的道路彼端,死去的义五郎和死去的山入就在枞树林的另一边。

  笃志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离不开这条道路了。最近只要来到这一带,笃志就会站在路旁一直望着通往山入的道路。

  (该去送货了。)

  现在不是摸鱼的时候,否则回家之后就有得受了。一想到父亲盛怒的脸庞,笃志突然感到十分厌烦,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过得这么痛苦不可。然而在父亲面前,笃志却还是只能乖乖的当个苦力,这种没出息的感觉顿时让他自暴自弃了起来。只见他货也不送了,直接将车子骑上村道,朝着山入的方向疾驶而去。

  狂催油门的笃志没多久就来到上外场的尽头,短短的路程让他根本感受不到飙车的快感。两侧种植着枞树的道路在眼前展开,笃志不由得降低了速度。

  义五郎死了,而且死状十分凄惨,感到大快人心的同时,笃志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起围在店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果汁喝的小孩子所说的话。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会碰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全身上下都是缝补过的痕迹,身体还少了好几块。他只要在路上碰到人,就会问对方知不知道他少掉的那几块在哪里。

  (真是莫名其妙。)

  义五郎生前是个胆小鬼,死后才没胆子出来吓人呢。就算真的跑出来了,也顶多是站在路旁跟来往行人抱怨罢了。笃志内心虽然觉得可笑,孩子们的传言还是让眼前通往山入的道路蒙上一层阴森的气氛,还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整条道路覆盖在枞树的阴影之下,即将西下的夕阳更让通往山入的道路显得阴暗无比。

  (山入)

  死、尸体、消失的部落、无人。

  义五郎的血痕应该还在原地吧?尸体的痕迹应该没人动过吧?

  笃志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脑门。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害怕,笃志很想进入山入。

  (不行,该回去送货了。)

  脑海浮现父亲暴怒的模样,然而笃志却依然朝着山上骑去。两旁的树影让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整条路显得更是阴森。转过一个弯道之后,前后左右都是枞树,别说人了,连一辆车子也看不到。

  这时笃志突然看到有个物体跳了出来,就在笃志的左手边,面向北山的草丛里。惊慌失措的笃志顿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耳边听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浓郁的酱油香气以及酒味扑鼻而来。

  搞什么东西!

  笃志怒斥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幸好当时的车速并不算快。环视四周的笃志很快就看到一只瘦弱的野狗正趴在地上瞪着自己。野狗露出白色的尖牙,喉头还不是发出低吼。

  可恶的野狗!滚开!

  笃志大力挥手,想赶开野狗。这个挑衅的动作让野狗趴得更低了。笃志马上站了起来,飞也似的跑到机车旁,那只野狗也跟着扑了上来,咬住笃志的脚。野狗咬着牛仔裤的裤脚拼命甩头,笃志用另一只脚将野狗踢开,扶起倒下的机车打算发动引擎,这时脚踝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那只被踢开的野狗又咬了上来。

  急火攻心的笃志没头没脑的朝野狗踢去,没多久就把野狗踢开了,脚踝顿时传来一股锥心刺骨的烧灼感。被踢开的野狗又将身子放低,周围的树林里也传来分开草丛的沙沙声,以及其他野狗的低吼。笃志二话不说立刻跨上车子,掉转车头朝着作势扑过来的野狗直冲过去。这时草丛里的其他野狗也扑了上来,不过都没咬中笃志。

  笃志扭开油门一路狂飙,嘴里还不时咒骂刚刚那些野狗。好不容易骑到上外场,立刻沿着村道回到店里。

  狼狈不堪的笃志回到店里之后,立刻被父亲臭骂了一顿。笃志向父亲展示腿上的伤痕,父亲问了一句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无暇深思的笃志马上把事情的原委跟父亲诉说一遍,想不到却换来父亲的两大巴掌。父亲责怪笃志不该在送货的时候摸鱼,更不该把客户订的货弄成这样。

  只不过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就像见鬼似的拼命跑回家,我从来没看过像你这么没出息的家伙。

  父亲骂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还重重的朝着坐在地上的笃志踢了两脚。

  给我滚去医院敷药!万一机车出了什么问题,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两瓶日本酒和一瓶酱油的钱,就从你下个月的零用钱里扣!

  八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敏夫被一通电话吵醒。睡眼惺忪的敏夫勉强自己爬起来接电话,刺耳的铃声让他感到十分不快,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连放假日的早上都不肯放过他。拿起话筒的一瞬间,敏夫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记得前阵子才在同样的时间被电话铃声吵醒,敏夫直觉今天这通电话铁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尾崎医院。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对方既紧张又急迫的说话声听起来十分熟悉。请问你是哪位?

  敝姓田茂,上外场的田茂。

  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晰。

  嗯有什么事吗?

  敏夫坐起上半身,从枕边拿了根香烟。村子里姓田茂的人很多,上外场的田茂家也不只一户,然而却只有一家自称是上外场的田茂,那就是位于上外场的田茂超市。声音听来不是田茂聪美,而是她的女儿悠子。

  后藤田家的阿吹去世了,我想应该死了才对。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敏夫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燃香烟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说什么?

  今天早上千草休息站的阿妙跑来,说阿吹的情况有点不太对劲。于是我们就跟她一起到后藤田家,才发现阿吹全身冰冷,也没有呼吸和心跳。可以请院长来一趟吗?

  我马上过去。敏夫将还没点火的香烟往烟灰缸一丢。你们在阿吹家等我,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懂吗?

  听到悠子回答的声音之后,敏夫立刻挂上电话,心中浮现出怎么又来了的念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

  没错,的确不是第一次。后藤田秀司过世的时候,也跟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敏夫赶到位于上外场的后藤田家时,看到田茂悠子、悠子的父亲田茂定次、以及千草休息站的矢野妙正站在廊缘之外。廊缘的其中一块遮雨板被卸了下来,阿妙就坐在廊缘的开口,悠子和田茂分别站在两旁。

  院长。敏夫走下车之后,定次立刻迎了上来。真是不好意思。

  好说。敏夫微微点头,看着坐在廊缘之上的阿妙。

  是阿妙先发现的吗?阿吹人在哪里?

  阿妙指向屋内。

  在寝室里面。

  敏夫点点头,请阿妙站起来。

  请你带路吧。这片档雨板是你卸下来的吗?

  不是,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在外面叫她也没反应,当时觉得情况不对劲,才走进去找她的。

  敏夫拍拍阿妙的肩膀,点点头表示明白。现在正值盛夏时分,阿吹大概是为了通风,才会将挡雨板卸下来,这在村子里面是很常见的现象。

  神情紧张的阿妙走在前面,带领敏夫穿过饭厅直通玄关。玄关之后是摆设佛堂的客厅,佛堂前面摆满了鲜花素果,应该是用来祭祀才刚过世不久的秀司。阿吹的寝室就在客厅旁边。寝室里面铺着一床棉被,阿吹就横躺在棉被上面。

  床铺四周没什么异样,棉质睡衣的衣摆微微掀起,衣着还算完整。薄薄的凉被折成两折,整整齐齐的盖在肚子上面。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阿吹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敏夫在一瞬间还以为遭受丧子之痛的阿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实从医院一路开车过来的途中,敏夫就认定阿吹应该是自杀的,可是床铺附近却找不到任何药物。

  跪坐在床边的敏夫打开公事包,同时示意矢野妙坐下。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到的?

  呃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出门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半。

  你在屋外叫了几声之后,就直接进入屋子吧?然后呢?

  当时我还以为阿吹的身体不舒服。其实她从星期四开始就不太对劲了,看起来懒洋洋的,所以我昨天也跑来探望她,结果她就躺在床上了。

  星期四:十八日吗?拿出听诊器的敏夫反问阿妙。你说她身体不舒服,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阿妙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看起来懒懒的而已,也没什么食欲。

  昨天呢?

  好像一直在睡觉。我来了她也不知道,叫她也没反应,就像今天一样,连遮雨板都没装上去

  敏夫点点头,示意阿妙继续说下去。阿吹的体内静悄悄的,原本该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我来到床铺旁边叫了她好几次,她才睁开眼睛。然后我跟她说她的状况比星期四那天还要糟糕,问她要不要请院长来看诊,结果阿吹说不必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阿吹好像在说梦话似的,一下子说棉被怎样怎样,一下子又说什么泥巴之类的,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她倒是十分斩钉截铁的表示不要看医生,而且说的十分清楚。

  哦?

  当时正是星期六下午,已经过了医院的看诊时间,再加上阿吹她说不要看医生,我也不好意思请院长特地过来一趟,所以就想等晚上再看看情况好了。阿吹当时好像发烧了,还爬起来喝了好几次水,不过就是不肯吃我煮的稀饭。我看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就跟她说我明天再过来一趟,然后就回家了。想不到今天早上居然就

  大概烧到几度?敏夫询问阿妙,口气有点不耐烦。

  三十八度五左右。

  今天早上你移动过房间里面的东西吗?

  没有。阿妙摇摇头。

  叫她也没反应,而且还全身发冷,连个呼吸也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妙,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跑到饭厅,想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后来才想起救护车不载死人,万一阿吹真的死了,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没用,不如打电话给院长好了。可是我也不确定阿吹是不是真的死了,很想找个人来确定一下,可是左邻右舍都还在睡觉,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所以就打算回家跟女儿商量,走到田茂超市前面的时候,刚好碰到了悠子。

  敏夫叹了口气。为什么昨天不带阿吹来看病?为什么发现阿吹意识模糊的时候,不立刻叫救护车?为什么当时不立刻联络医院?敏夫很想好好数落阿妙一顿,可是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院长,阿吹她

  她已经死了。

  敏夫的口吻十分冷淡。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总是习惯以自己的认知来代替医生进行诊断,延误就医时间不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害患者无辜送命。秀司的印鉴不远,如今阿吹又落得同样下场,敏夫实在难掩内心愤慨。身体不舒服就应该看医生,偏偏老一辈的村民总是以不想打扰医生、或是不想大惊小怪为理由,放任患者的病情恶化,最后落得回天乏术的结局。这时敏夫突然想起,村迫三重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昨天又没有出现咳嗽的状况?

  没有,没特别注意。

  有没有上厕所?

  我在的时候,她一直躺在床上。

  有没有说她哪里不舒服,或是特别难过?

  当然没有。阿妙猛摇头。

  如果她这么说,我就会请院长过来了。昨天阿吹一直在睡觉,虽然不时说出一些呓语,可是我看她烧得并不严重,所以才判断她可能只是很疲倦。

  敏夫不语。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没有血压。瞳孔放大,照射强光也没反应。全身僵硬,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僵硬。

  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应该是午夜之前。

  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大概是昨晚十点左右。

  昨天晚上?

  敏夫把脸凑到阿吹的嘴边。没有什么异臭。暴露在外的颜面以及手足并没有特别的外伤或是疤痕,顶多只有老人家比较常见的色斑,或是蚊虫咬伤的痕迹而已,其中有几处小伤口还出现化脓的情况。比较异常的是身上有若干浮肿。敏夫将手指插入阿吹的发丛当中检查头部,也没发现任何外伤或是肿瘤。

  眼角膜的混浊情况还不算太明显,放在胸前的双臂已经完全僵硬,扳也扳不开。敏夫将盖在腹部的凉被拉开,掀起睡衣的衣摆。阿吹身上穿着夏季衬衣,掀开之后只看到苍白的皮肤上面布满淡淡的尸斑,用手指压下去之后也不会消退,看来应该已经死亡十二个小时以上了。床铺以及内衣上面都没有见到失禁的现象。

  敏夫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状况,只能确定阿吹的死因来自身体内部,与外伤完全无关。阿妙表示昨天待在这里的时候,都没看到阿吹起身如厕,然而尸体也没有失禁的现象,这其中似乎透露出些许的不寻常,若非十分严重的乏尿,就是完全无尿的状态。加上尸体表面呈现出轻微浮肿,敏夫推断阿吹的死因恐怕是肾功能衰竭,意识模糊的情况更为尿毒症或是高钙血症的可能性背书。

  院长。一旁的田茂悠子忍不住说话。

  阿吹到底得了什么病?

  可能是急性肾功能衰竭,不过真正的死因还是要等到解剖之后才知道。

  原来如此。

  悠子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才好。父亲定次也好不到哪儿去,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感觉。阿吹才刚刚失去兄长和儿子,本身的年纪也不小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让她心力交瘁,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走上自杀的不归路。事实上若对外宣称阿吹是自杀身亡,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阿吹的年事已高,再加上接连好几天都是酷热天气也难怪会发生这种事。

  定次自言自语,仿佛在替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阿吹的死因其实与岁数和天气无关,只要提早就医,急性肾功能衰竭根本不会致人于死地。然而敏夫并未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治丧主委是中外场的小池先生吧?找个人先跟他联络一声,寺院那边由我来联络就好。

  离开后藤田家之后,敏夫走在炙热的柏油路上。

  后藤田秀司、村迫秀正、后藤田吹,就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

  敏夫告别上外场的部落,以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

  (村子被死亡所包围)

  纤细敏感的多年好友曾经说过这句话,如今敏夫感到整个外场村似乎真的被不知名的物体团团围住。

  (有事情要发生了。)

  不可能。

  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日本全国到处都看得到像外场这种逐渐走向死亡的山村,村子里的人个个过着数百年如一日的生活,一点变化也没有。更何况这里是有如一滩死水的乡村,又不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大城市,有的只是无益又无害的永恒不变罢了。敏夫实在看不出这种万年不变的村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敏夫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异念。

  他们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好像是被同一种东西害死似的。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静信正打算将桌上的稿纸摊开。他制止打算接听电话的池边,自己拿起话筒,耳边顿时听到敏夫的声音,语气有些僵硬。

  敏夫吗?有事啊?

  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

  阿吹死了。

  静信说不出话来,脑中浮现出自杀二字。年迈的阿吹在今年夏天连续失去儿子和兄长,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傍晚时分的凉风充满了初秋的萧瑟。白天虽然依然酷热难耐,日出日落间却令人不由得感到季节的变换,一连失去多名亲人的老婆婆在这种气氛的催化下,也难怪会走上绝路。

  仿佛察觉静信的心思一般,敏夫继续说下去。

  不过不是自杀,我想应该是急性肾功能衰竭。昨天晚上去世的,今天一大早就被下外场的矢野妙发现。我才刚从后藤田家回来而已。

  静信低头无语,喉头仿佛被一团物体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一旁的池边直盯着静信,仿佛察觉事态不对。

  我请他们通知治丧主委,对方可能等一下就会跟你连络。

  我明白了,谢谢。

  嗯,就这样。挂上电话的敏夫令人感到格外冷漠,说话的语气不带半点感情,十分的公式化。静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坏消息,他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却又无法保持平常心,或许电话那头的敏夫也有同样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静信放下电话之后,池边连忙询问。

  后藤田家的阿吹过世了。

  什么?池边大为震惊。

  难道

  听说是肾功能衰竭而死。昨晚过世的,知道今早才被人发现。

  看到池边露出宽心的表情,静信才知道原来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猜想。这时鹤见和光男快步走进办公室,察觉气氛不对的两人立刻开口询问。当他们听说阿吹过世之后,鹤见马上问了一句是不是自杀,等到明白阿吹的死因之后,鹤见跟光男两人对望了一眼。

  怎么又来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办公室,梗住静信喉头的物体也正是这句又来了。这已经是今年夏天的第七件讣文了,而且全都集中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内。秀司、山入的那三人、小惠、义一,再加上阿吹。

  光男率先打破沉默。

  看来今年夏天不太寻常,搞不好事情还没完呢。

  静信看着光男,脸上难掩讶异的表情。

  还没完?

  对啊,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话才刚说完,光男立刻露出尴尬的笑容。那时副住持还太小,大概不记得了吧?

  嗯,我还有印象。鹤见表示同意。大概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梅雨造成山洪爆发,在河边玩水的两个孩子就这样丢了性命,之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全都跟水边有关。

  对对对,老住持也是在那年入秋的时候去世的。

  光男十分感慨,旁边的鹤见立刻瞪了他一眼。

  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啊对不起,我没那种意思。

  池边婉转的说出心中的疑惑。

  老住持的往生也是跟水边的意外有关吗?

  静信露出苦笑。

  不,祖父死于胃癌。

  看着一脸释怀的池边,静信不由自我解嘲起来。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即使事情的发生符合机率法则,人们还是会对坏事留下深刻的印象,人的死亡更是难以忘怀。

  就长远的眼光来看,那一连串的坏事其实也可以用机率法则来解释,然而村民还是很容易就会产生接二连三的印象。而且一旦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实就会被夸大扭曲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怪异现象。刚刚鹤见表示二十几年前有好几个人死于水边的意外,然而静信的祖父其实是死于胃癌,鹤见也不是忘了老住持的死因,却还是在水边意外的既成印象诱导下模糊了真相。

  静信叹了口气。死亡是乱数决定的,每个人的死亡都有其原因,彼此之间也未必有所关联。然而人们总是将这些毫无相关的个体结合在一起,让他们产生关联。这种结合的意义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人们所赋予的。就拿星座来说吧,明明是毫不相干的独立星体,却在人类的认知之下被串在一起,还被赋予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意义,村民对死亡的看法就跟古人对星座的认识差不多。

  死亡不是连续的,只是以会让人以为是连续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罢了。阿吹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家了,生前还请人整理自己的墓地,表示她早已作好随时面对死亡的准备。再加上连日酷热的气候,连续失去兄长和儿子的打击。这对年迈的阿吹来说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速了原本就年老力衰的她死亡的脚步。

  阿吹的死十分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讶异的。

  然而静信的潜意识中,却觉得这似乎是自己在安慰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

  静信凝视自己的内心,发现隐藏在心中的不安。小惠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到同样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义一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不祥的预感。静信十分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不正常的死亡,因此才努力寻求将这些死亡正常化的借口。

  (真是如此吗?)

  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原来是阿吹,静信心想。不是清水、不是宽子,也不是德郎。

  小惠葬礼那天的景象清晰浮现在静信的脑海,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仿佛随时会离开人世)的德郎和宽子,像后藤田吹一样躬着身子伏在地上的背影,以及扶着德郎的背心一直低头不语的武雄。共同承受着痛失爱女(或是爱孙)的打击的他们,令静信感到无法言喻的不安全感。

  爱哭的人会被魔鬼抓走喔。

  不是清水,也不是宽子,更不是德郎。

  原来是后藤田吹。

  大川义五郎死了,村迫秀正死了,三重子也死了。秀司死了,小惠死了。完全没有顺序可言,就像秀司早一步先母亲而死,就像年纪轻轻的小惠竟然与世长辞,死亡似乎在村子里无限蔓延。

  静信的脑海浮现出了污染二字。不寻常的死亡正在污染死者的近亲。

  清水平安无事,宽子和德郎也未传出不幸。三重子死了,阿吹死了,一个是秀正的妻子,一个是秀司的母亲,再加上义一。

  毫无抵抗力的人正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静信握紧双手。这是传染病。

  封闭的土地、自成一格的社会、错综复杂的地缘与血缘、土葬的习俗。

  一旦传染病开始蔓延,整个村子势必会走上灭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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