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来自深渊的呼唤 第八章

  九月结束进入十月,敏夫将九月份的月历撕去。

  上午石田来电,前天住在门前的竹村美智夫不幸死亡。接近中午时分。住在中外场的广泽丰子前来求诊。她的脸色很差,不太想说话。看到她的情况之后,敏夫知道又是一个同样的病例。

  为了慎重起见,敏夫开始询问患者的生活作息,才知道丰子的儿子最近去世,名字就叫做高俊。

  (被儿子传染的吗?不过时间也隔太久了一点。)

  敏夫直盯着丰子的眼睛。告诉她必须做个详细的检查才行。然后请她明天一定要来医院听取检查结果。

  “嗯……”

  跟其他的患者一样,丰子依旧懒懒的点点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我觉得必须观察一下比较妥当。等一下我会请护士小姐帮你预约时间。请你明天一定要来一趟。你放心,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可是……我觉得我只是太过疲倦了而已。儿子前阵子才刚去世,心情多少也受到影响……”

  “所以才更令人担心。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如果上午不方便的话,看是要下午还是晚上都可以。再不行的话,我到你家出诊也无妨。反正请你务必来一趟就是了。”

  丰子总算是点头答应。

  敏夫也满意的点点头,以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清美,并且立刻做出指示。测量生命征像、采血采尿、骨髓穿刺以及心电图、还有胸部和腹部的X光。清美点点头,请丰子跟着她来。

  午休时间才开始没多久,另一名住在水口的老人家前来求诊,患者也出现类似的症状。前来求诊的村民络绎不绝。上午的病患都还没看完,敏夫就接到要求出诊的电话。在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是敏夫了。连护士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直到下午三点多。律子才好不容易还到空档享用迟来的午餐。下午的门诊时间早就已经往后延,这阵子几乎每天都忙到接近午夜才能回家。

  “医院里可真是盛况空前。”

  天性乐观的安代说话之余依然不忘大笑几声。

  “就是说啊。”在一旁陪笑的清美连忙将便当里剩余的饭菜塞入口中,拿起水杯喝了两口茶。十月的天气已经略见凉意,热茶显然是比冰麦茶更好的选择。

  “我们还有时间喘口气休息一下,院长可是从上午一直看到现在,连个休息时间都没有。”

  “各位……”瞪着水杯的律子突然开口。“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发现清美和安代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律子连忙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跟院长谈谈,请他让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也到医院来加班。该怎么说才好呢……总觉得院长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

  清美和安代对看两眼,律子连忙加以解释。

  “我知道永田小姐和安代小姐都有自己的家庭。星期六日必须回去陪伴家人才行。不过我就不一样了,反正家里也没有特别需要照顾的人,更何况我家就住在附近而已,如果我到医院加班的话,院长应该会比较轻松才对。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跟院长提这件事……”

  清美顿时忍俊不住。

  “真是的。原来我们都有同样的想法。你说是吧?”

  清美转头看着安代。

  “没错。律子,我看你大概被我们同化了。”

  “什么?”

  “我跟清美都觉得医院最好在星期六日也照常看诊才对,不过院长他不忍心加重大家的工作负担,才一直没表示什么。所以,如果在这个时候卖给他一份人情,我觉得也挺不错的呢。”

  “真是的。”

  清美露出微笑。

  “院长就是责任心太重了点,除非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他绝对不会请别人帮忙。可是等到情况严重的话,我们最重要的院长可能早就累垮了,到时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院长他真的没时间休息,有时甚至忙到第二天早上还没睡觉呢。”

  “嗯……说的也是。”

  “所以啦,这个时候就要展现我们宛如天使的一面才行,这可是咱们的安代大姊说的。不过再怎么说,我们也得替你想想才行。小雪和聪子住得远。不能来加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一想到可能会妨碍你跟男朋友约会,我们就怎样也说不出口呢。”

  “对不起。”

  小雪和聪子对望两眼。

  “其实我们也建议过院长这么做。”

  “什么?”

  律子三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名年轻的护土。

  “院长真的太辛苦了,最近的火气又特别大,一看就知道是太过疲劳的关系。医院里的患者那么多,如果星期六日医院不看诊的话。说不定会有一些不好意思打扰院长的村民因此错失治疗的时机呢。”

  “没错。所以我们才想跟院长商量看看,是不是让我们星期六日也来医院加班。不过院长必须替我们准备一间宿舍才行。十和田就是跟院长租房子的。尾崎家在村子里应该还有空屋才对。就算真的没有,我们也可以暂时住在病房里面,这样子也省得每天家里医院来回奔波……”

  “还可以体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小雪吐了吐舌头。“我父母知道这阵子医院的工作很忙,应该会允许我搬出来住吧?若是跟他们说我要一个人住,他们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呢。”

  “小雪就是小雪,脑袋瓜净打这些歪主意。”

  “嘿嘿嘿,不过也要院长同意才行。”

  “如果……”一旁的下山打破沉默。“如果院长答应的话,也算我一份如何?”

  律子张大了嘴巴。

  “下山先生不是有妻有子吗?”

  “我不想把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带回家嘛。反正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趁机体验一下单身赴任的生活也不错。”

  讨论完之后。律子请敏夫进来,将大家的意见转达给他。敏夫听了之后。立刻瞪大了双眼看着大家,脸上难掩狼狈的神色。

  “喂喂喂。你们想害我倾家荡产啊?”敏夫还是以玩笑话当开场白。

  “最近替患者做了一堆健保没给付的检查,就已经害我花了不少钱了。如果再加上你们的住宿费和加班费,我铁定宣告破产。”

  话虽这么说,敏夫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的怨怼。

  “这样子也好啊,无事一身轻嘛。”

  小雪的揶揄让敏夫破颜而笑。

  “不过下山不行,我可不想被你老婆拿菜刀砍死。”

  “没关系。等院长做好被砍死的心理准备之后再说也行。如果院长需要人手,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下山笑了。敏夫也笑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

  2

  第二天一大早,敏夫被电话铃声吵醒。接起电话之后,才知道住在下外场的前田岩不幸去世。前田的家人表示今天早上怎么摇也摇不醒,连呼吸也没有,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当时敏夫表示会立刻赶去,不过印象中之前从来没到前田家出过诊,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看来前田家的人身体一向健康,平常用不着看医生。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还是在电话中向前田家的人问路。

  就在敏夫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孝江从房间走了出来。

  “又有人死啦?”

  就连孝江都知道一大早的电话铁定没好事,从这里就看得出来事态到底有多严重了。

  “好像是。”敏夫回答。

  “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得出来孝江的语气带有几分急迫。敏夫回头看着母亲,发现她脸上挣是不安与愤怒的神情。

  “这阵子你三天两头就往病患家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掉?”

  “不知道。”敏夫漫不经心的回答母亲之后,就打算走出家门。孝江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是不是传染病?”

  吓了一跳的敏夫回头看着孝江。事情演变成这种地步,也难怪母亲会有所怀疑。

  “……不知道。”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还说不知道?”

  “我承认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很像传染病。可是所有检查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也就是说不是传染病的意思,所以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是不是会传染?”

  “或许吧,不过你可别说出去。”

  孝江闻言,抓住敏夫的双手又更紧了几分。

  “不要去。请对方自己叫救护车。”

  “妈。”

  “你不是说会传染吗?而且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疾病。那岂不是达预防的方法也没有?每次哪里有人死了,你就第一个冲到现场,这样子你岂不是直接暴露在感染源之下?”

  敏夫吁了口气,拍拍孝江的肩膀。

  “我自己会小心的啦。既然病患请我过去一趟。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又不是非你不可。”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况,我也不方便警告他们,所以不能交给外面的医生处理。”

  “开什么玩笑!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去做?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怎么办?”

  “可是……”

  “你可是尾崎家的独生子。万一你死了的话,这间医院谁来继承?更何况你现在连个继承人也没有,要不是恭子经常不回家……”

  敏夫叹了口气,拨掉孝江紧抓着衣袖的手。

  “想找继承人还不简单,从亲戚那边过继一个养子就好了。”说到这里。敏夫突然笑了出来。“要不然老妈梅开二度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敏夫!”

  “我出门啦。”敏夫转过身快步走向医院,拎着公事包驱车离去。时间已经接近清晨六点。外头的天色依然昏暗。过了秋分之后,夜晚就愈来愈是了。

  开着车子的敏夫不禁想起,这就是孝江关心儿子的方式。母亲并不是将儿子当成延续香火的工具,然而对她而言,自己的确是与这个家庭密不可分的存在。孝江是尾崎家的一部份,尾崎家也是孝江的堡垒,她当然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个属于自己的家。孝江希望将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宝物托付给自己的儿子,就因为敏夫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孝江才想将这间医院送给他。将敏夫视为医院的继承人,同时将延续香火的荣耀与敏夫分享,这就是孝江表达母爱的方式。

  不幸的是,敏夫的价值观跟孝江完全相反。敏夫对尾崎医院的感情不如孝江执着,他甚至将医院视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虽然现在的敏夫已经不再像小时候诅咒尾崎家就此灭绝,但若尾崎家真的从世界上消失的话,老实说敏夫也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至少他绝对不会设法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当初让敏夫决定回到村子的原因不是为了尾崎家,而是为了仰赖尾崎医院的全体村民。他不忍心看到村民们失去医院的庇护。与其留在医学院跟其他教授勾心斗角,敏夫宁愿选择当一个被村民需要的乡下医生。

  ——我们不是延续香火的工具。

  记得当年自己正为了未来的去就烦恼不已的时候。佛寺的继承人曾经这么说过。

  ——我们都是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也有依照自己喜好过日子的权利。

  不但家人希望敏夫和静信回来继承家业。就连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如此期盼。然而敏夫和静信没有满足大家的义务,自己的未来应该由自己来决定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必须背叛大家的期待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这样子能称得上是出自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敏夫还记得当年静信曾经如此质疑。

  村民想当然两的对敏夫和静信有所期待。每个人都需要医生,也需要一个住持,生活圈子里面若有一间医院和佛寺的话,当然会比较有保障。那么多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这么大的期待,能够继承家业的人选又只有自己。老实说摊在眼前的选项真的十分有限。最后,敏夫还是选择了当一个乡下医生。

  日本各地多得是像外场这种位居深山的孤立村落,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断流失,只剩下年迈力衰的老人家。这些老人家需要医生,于是自己便满足他们的需求。这说不上是自我牺牲,只能说自己选择了被人需要、受人感谢的人生罢了。

  (如今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敏夫紧握着车子的方向盘。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死者,人数多到连平常不问世事的孝江都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敏夫却连最基本的防治方案也找不出来。医院的患者日益增多,死亡率依然维持在百分之百,偏偏敏夫连发病到死亡的临床观察都无法掌握。

  带着一颗沉重无比的心,敏夫来到前田家的门口。典型的农舍玄关之内,一名中年妇女正等着敏夫的到来。看到敏夫将车子停妥之后,中年妇女立刻迎上前去。

  “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好久不见了。茂树还好吧?”

  “托院长的福,那孩子没什么大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院长才好。”

  印象中前田茂树是在七月的时候被送进医院的,现在是十月,屈指算算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嗯,没事就好。”

  敏夫在元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屋内,立刻看到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玄关。脸上净是无助的表情。他大概就是元子的丈夫吧,敏夫心想。

  “情况不太对劲的人是你公公吗?”

  “嗯。”元子点点头,带领敏夫继续往里面走。餐厅之后的和室大概只有三坪大小。榻榻米上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名老妇就坐在其中一床棉被的旁边。

  “院长……老伴他……他没呼吸了……”

  双手柱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老妇人,应该是元子的婆婆。敏夫朝着她点点头,坐在床铺旁边。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为了慎重起见,敏夫还最试着替他把脉。没有脉搏,没有血压,瞳孔放大。

  “……已经往生了。”

  老妇人闻言。立刻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看着老妇人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敏夫突然将视线转向站在一旁掩面而泣的元子。

  “老先生之前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吗?”

  “嗯。”元子点点头。

  元子三天前就发现公公的身体不太对劲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而且没什么食欲。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之前元子接到过办事处制作的传单,怀疑公公可能有传单上面所说的贫血症状,所以一直劝公公到医院看个医生。可是牛脾气的岩老硬是拒绝了媳妇的好意。

  岩老的身体十分硬朗,活到六十几岁了还没看过医生,这点他本人也颇为自豪。因此只要有人劝他躺下来养病或是去看医生,他就会大发雷霆。事实上他的身体真的十分健康,没有慢性病,也从未得过感冒,每天总最精神抖擞的到山里或是田里干活。然而前几天岩老的精神显然有些不济,就连媳妇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不太对劲,不过元子的好意却惹得严老大为光火,不但当面数落她的不是。还说他根本不必看医生。

  “我的身体好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

  连婆婆登美子也同意严老的说法。

  “就是说啊,你公公硬朗得很,不会有事的。你这个人就是太神经贸了,一点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可是…”

  登美子的口气顿时一变。

  “没错,你公公也是人生人养的,当然也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不过这种小毛病只要到山里干干活、流个汗就没事了。人之所以会生病。主要还是生活作息不正常。像你公公年纪那么大把了还在干活,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也从来不熬夜,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你说生活这么正常的人哪有生病的可能?”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够了!”严老的脸色十分严峻。“今天我会早点睡,明天起来就好了。”

  眼看着公公婆婆都动气了,元子也不好再劝下去,不过内心还是感到十分不安。岩老不但身体硬朗,脾气更是硬到家了,万一惹他生气的话,少说也是一顿臭骂。然而岩老当时却没说什么话,这一点也不像他平常的作风。而且以前岩老一旦生气的话。别说是元子这个媳妇了,就连元子的婆婆和丈夫也都会胆战心惊,可是当时的岩老却没什么霸气,一点也不会令人生畏。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岩老还是跟昨天一样懒洋洋的,然而他跟登美子还是坚持不需要看医生,当元子怯生生的表示还是请医生看一下比较好的时候,还换来两人一顿臭骂。

  严老和登美子向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内向怕事的媳妇。对于岩老来说,内向怕事无疑就是胆小懦弱的代名词,简单说来就是没出息的意思。岩老和登美子总是嫌元子说话躲躲闪闪,每次问她什么就支吾其词,而且总是喜欢穷操心,动不动就胃痛神经痛的毛病一堆。登美子还怪元子将这种神经质的毛病遗传给孙子,才会让茂树的个性这么温吞。其实元子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总是设法叫自己不要想太多,做起事来不要那么优柔寡断,然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让公公和婆婆满意。

  “大概是怎样的症状?”

  元子将自己察觉的地方告诉敏夫。听完之后。敏夫叹了口气。

  “有没有看医生?”

  “没有。我公公说睡一觉就好了,所以……”

  听到这句话之后,登美子顿时反射性的抬起头来。

  “没错,老伴他从来没生过病。他不但天生硬朗。生活作息也很正常,更没有不良嗜好。”

  “嗯。”敏夫不置可否。

  “死因应该是急性心脏衰竭,详细情况要等遗体解剖之后才知道。”

  “解剖……”元子倒抽一口冷气。“院长,你是说公公的遗体要送去解剖吗?”

  “不行,绝对不行!”登美子的声音十分凄厉。“不要伤害我的老伴!”

  “只能怪老先生没去看医生了。按照规定,除非是在最后就医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否则是不能当场开立死亡证书的。”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

  “我明白了,你要多少才肯开证明?”

  “妈!”

  提高音量的元子看看敏夫,又看看登美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吗?我们没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的话,你就不会开证明。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可就严重了。”就连不相干的旁人都看得出来敏夫有些动怒。“你说老先生的身体十分健康,如今这个健康的人突然往生了,一定是因为身体的某部份出了问题。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是怎么死的又怎样?又不能挽回他的一条命。”

  “没错。”敏夫话中带刺。“生病了还不去看医生,的确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将矛头对准一旁的元子。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

  元子下意识的倒退两步。

  “都怪你一直叫你公公去看医生,就算没事的人也会被你叫出病来!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悲从中来的登妻子趴在地上痛哭失声,元子的丈夫阿勇立刻趋前安慰母亲。敏夫拍拍不知所措的元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

  “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你婆婆的无心之言罢了。”

  “嗯……”

  敏夫叹了口气。

  “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她的。要不是太过相信老先生的健康状况,今天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相信她心里一定也很悔不当初。”

  “说的也是。”元子喃喃自语。

  “院长。关于解剖的事……”

  “我不会强迫她的。如果希望知道真正的死因,我当然会建议将遗体送去解剖。不过若意愿不愿,我也不想勉强你们接受。只不过按照规定,死因不明的情况真的不能开立死亡证明书,这点我必须先告诉你们。”

  “是……对不起。”

  “如果不送解剖。至少让我抽个血取得最基本的资料。这样子也比较好交代。否则以后万一出状况的话,麻烦的人可是我。”

  “我了解,不过……”元子回头望着三坪大小的和室,她没有说服登美子的把握。

  “不如就说我要替遗体做些处理,请你婆婆暂时回避一下好了。然后我再趁机抽取血液。”

  元子难掩不安的神情,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敏夫向元子道谢之后,回到和室跟登美子说明一切,请她暂时回避。登美子出来之后。叫元子去帮公公拿件新衣服过来,于是元子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妈,发生了什么事啊?”

  才刚爬上二楼。茂树和志保梨就从房间探出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嗯。小孩子别菅。”元子的声音十分微弱,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下面有客人,你们待在房间里面别出来。”

  看到两个孩子点点头之后,元子用手压着隐隐作痛的胃部。

  该不该跟孩子们说他们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是岩老走得那么突然,元子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才好,弄不好的话,说不定会造成他们一生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一想到这里,元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公公婆婆总是责怪她喜欢担无谓之心,她也知道自己总是想太多。或许将爷爷的死讯隐瞒起来,反而对两个孩子是个伤害也说不定。如果没有信任的人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元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决定。

  叹了一口气之后,元子打开衣柜。死者在换上寿衣入殓之前,按照习俗都必须穿着平时的家居服、睡衣或是简便和服。既然登美子指明简便和服,那就拿简便和服吧。元子打开抽屉,寻找看起来比较称头的和服。

  (终于轮到我们家举行葬礼了。)

  元子的心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今年夏天,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不幸病逝。印象中之前好像也有哪户人家举行过葬礼。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加奈美认识的人——严格说来应该是加奈美母亲的朋友死了才对。在加奈美经营的千草休息站里面,酒客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是今年夏天死了很多人,要不就是村子里的丧事特别多,就连元子自己也曾经好几次看到村子里的送葬队伍。今年有点不太对劲。印象中好几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元子都不当回事。对她而言,与其“说”村子里一连死了好几个人,还不如“听说”村子里死了好多人要来得恰当。

  (可是……)

  元子突然感到鸡皮疙瘩。大家谈论的事情如今也落到自己的头上。这就是死亡,从今年夏天就一直持续不断的死亡。

  元子猛然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面色不安的两个孩子。

  (外地人来了……)

  元子摇摇头。这跟岩老的死没有关系,他不是死于意外。

  (村子里有外地人……)

  元子又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夺走自己的孩子。

  只要不接近国道就没事了。

  元子试着说服自己。

  3

  “多津,你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竹村文具店。

  “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呢。”

  “什么?”佐藤笈太郎大为讶异。

  “岩老死了?那么健康的人居然也逃不过死神的召唤?”

  “……怎么会这样?”

  多津连忙询问弥荣子。

  “早上登美子一觉醒来,才发现身旁的严老全身冰冷。说来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到底是怎么搞的。”大川浪江苦着一张脸。“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那儿的松村最近也才死了女儿,还是富雄去替他们张罗丧事的呢。”

  “就是说啊。”弥荣子接口。“大冢木料场的儿子也死了。”

  “我看一定大有问题。”广泽武子意有所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死了好多人。若加上山入的那三人,短短的夏天就走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笈太郎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多吗?”

  “怎么会没有?”武子反瞪了回去。“光是山入就三个人了,再加上大冢的儿子和松村的女儿,不是一共五个人吗?”

  弥荣子摇摇手。

  “不是五个,是六个才对。别忘了岩老也死了。”说到这里,弥荣子突然歪着脑袋思考。“慢着,前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岌太郎拍拍自己的大腿。“中野家的儿子也是最近才去世的。”

  “真的吗?”大川浪江屈指计算。“那就是七个人了。”

  “不对不对。不只七个。清水家的女儿不是也死了吗?大川家也有人过世,好像叫做大川茂的样子,说起来银浪江还是亲戚呢。”

  “对对对。”说完之后,浪江的脸色顿时一沉。“总共九个人?”

  “哪有这么多。”武干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屈指计算。“七个……八个……九个……咦?还真是九个呢。”

  多津倒抽一口气,一股寒意从背脊直上脑门。

  “你们都忘了派出所的高见警官。”

  老人们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大家的狼狈样。多律知道绝对不只九个而已,她自己就看过好几列送葬队伍从店门口经过,其中有安森工业的队伍,还有丸安木料厂的人。即使不知道病逝的人到底是谁,保守的估计也至少还有两三家以上才对。这个数字实在不太寻常。

  “有问题,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笈太郎伸手拭去前额的汗水。

  “会有什么问题?”武子环视周遭的众人。“又不是发生什么意外,大家都是病死的。”

  “该不会是传染病吧?”

  浪江摇摇手,否定了岌太郎的推测。

  “不可能啦。若真是传染病的话,公所一定会采取行动,第一步就是隔离被感染的人。而且我以前听死去的父亲说过,死于传染病的人要立刻火化。根本不能土葬。”

  “如果不是传染病的话,为什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是在短短的三个月——不对,严格说来只有八月和九月两个月之内而已。”

  “我还是觉得不是传染病。”

  弥荣子的语音颤抖,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

  “诅咒……这一定是恶鬼作祟。”

  “什么作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啊,前阵子村子里的青面金刚冢不是都被破坏了吗?连神社的石像都无法幸免……”

  “得了吧。”武子嗤之以鼻。“你是不是被郁美传染啦?要不就是被大冢木料厂同化了。”

  “不要胡说。我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

  “别说了。”多津从旁插口,她看到郁美正从店门前的村道朝着这里走来。顺着多津的眼神往外看,七嘴八舌的老人家顿时沉默了下来。

  “原来是郁美啊,好久不见了。”弥荣子特意提高音量,听起来十分虚伪。郁美露出微笑。打算直接从店门口走过。“咦?不进来坐一坐吗?”

  郁美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有事要忙。”

  “有事要忙?”笈太郎迟疑了片刻。“你没听说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吗?”

  “我知道。”郁美笑了几声之后,故意叹了口气。

  “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偏偏就是没人相信我。看来等一下还得去前田家致意才行。真是忙死人了。”

  多津皱起双眉。

  “你该不会又要跑到人家家里,说严老的死跟什么作祟有关吧?”

  “我这也是一片好意啊,谁叫村子里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呢?家里面一旦有人死了。其他家人也会被勾走的呢。”

  “您可真是慈悲为怀呀。”

  多津很明显的是语带讽刺。不过听在郁美的耳中却十分受用。

  “人家可是都很感谢我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讲道理的明白人。最近还有人请我去驱邪呢。”

  “哦?”武子瞪大了双眼。

  “对啊,谈谈家里的方位和摆设应该怎么调整之类的。反正这也是做好事,我也乐得帮助别人。”

  难怪郁美的心情会这么好。多津摇摇头,露出苦笑。

  满脸笑意的郁美环视坐在店门口的老人家。

  “大家都是朋友,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尤其弥荣子和浪江最近才死了亲戚,更是要格外小心才行。”

  4

  田茂定市走进佛寺的办公室时,刚刚结束一场法事的静信正坐在里面略事休息。办公室里面只有静信一个人,光男去处理例行的杂务,鹤贝和池边则是离开寺院到村子里替村民主持法事。入夏以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光是替死去的村民举行法事,就已经让小小的佛寺忙得不可开交了。

  “不知道副住持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静信的反问让定市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关于住在中外场的昌治兄的事情。”

  静信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中外场的昌治兄就是当地的治丧主委小池。

  “具治先生他……?”

  “他本人倒是没什么,不过儿子一家人却突然失踪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静信呆了半晌。

  “失踪?”

  “昨天晚上神社举行信众会议,副住持知道中外场的三安搬走了吧?”

  “嗯。听说过。”

  “三安的诚一郎是中外场的信众代表。如今他举家迁移。就必须选出替补的人选。再说十一月的神乐祭迫在眉睫,这个人选更是得早点决定才行,因此大家就提议先请小池家的昌治兄过来商量一下再说。神社的信众会议其实就跟谈话会没什么两样,当天大伙照例一直喝到大半夜才沉沉睡去。结果第二天早上昌洽兄回家一看,才发现家里面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什么?”静信大为惊讶。

  “后来昌治兄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正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搞的时候,才知道信众会议的晚上,有一辆高砂运输的卡车就停在昌治兄的家门口。这还是附近的邻居后来告诉他的。”

  “小池家的人丢下昌治先生不管偷偷搬走?事前都没跟昌治先生说一声?”

  “就是说啊。”双手抱头的定市显得十分苦恼。

  “真不知道这阵子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定市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不知道尾崎院长有没有跟副住持提到什么?”

  静信看着定市无助的脸孔。

  “大家都在说这一定是传染病。”

  “传染病?”

  “自从入夏之后。村子里不是死了不少人吗?当时大家就在猜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不过还是以开玩笑的成份居多就是了。可是自从前天竹村家的美智夫死了之后,大家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很多村民都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传染病。”

  静信很想否定定市的怀疑,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只好勉强摇了摇头。

  “副住持,你说呢?这阵子副住持一直在村子里探听消息。难不成——”

  “定市先生。”静信决定先发制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如果定市先生真的不放心。请直接去问敏夫吧。”

  定市沉默不语。直盯着静信的双眼。

  “……过些时候我想召开区长会议,副住持没有意见吧?”

  “召开区长会议之前,请先让三大家族开个会。”

  静信的语气十分坚决。定市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送走走市之后,静信请光男留在办公室,自己就离开了寺院。走出寺院的静信直接来到中外场拜访小池昌治。小池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瘦小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落寞。

  “小池先生。”

  听到静信的声音之后,小池转过身来点头示意,似乎知道这位佛寺的副住持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定市先生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先上来再谈吧。”

  静信向小池行了一个礼,直接走进屋里。小池身体连动也不动,只以眼神示意静信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听说令郎一家人都失踪了。”

  小池点点头。

  “真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

  “令即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好像是。邻居看到卡车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

  “保雄都没留下什么字条吗?”

  小池摇摇头。

  “没有留言,也没有字条。刚刚我连络他上班的地方,才知道他三天前就辞职了。”

  辞职……。印象中小池的儿子保雄是在沟边町的NTT上班。

  “辞职的时候也没跟公司说为什么要辞职,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一想到儿子居然瞒着我跟公司辞职。还带着全家大小离开这里,我还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才好。”

  小池以手掌的根部拭去眼角的泪水。

  “离开之前都没说过什么吗?恕我冒昧,最近小池先生是否跟保雄起过什么争执?”

  “没有。”小池想也不想,就丢出这个答案。

  “昨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发现家里面连一盏灯也没有。当时还不到睡觉时间,孙子最近的身子又不太好,所以我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亭,会不会是孙子突然生了什么急病。”

  说到这里,小池自我解嘲的牵动嘴角。

  “我家的小孙子从前天开始身体就不太舒服。洗完澡一出来就会头晕目眩的,所以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静信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小池略微颤抖的嘴角。

  “保雄也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媳妇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小孙子卧病在床,老大的脸色发青,好像一家大小都在同一个时间生病似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只是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而已。”

  “……小池先生。”

  小池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什么也没察觉,所以看到屋子里没灯光的时候,还以为是带小孙子去医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搬走。真是令人寒心……”

  “小池先生。请听我说。”

  静信探出上半身,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

  “您刚刚说小孙子身体不好是吗?是不是叫做郁生?”

  “嗯。”

  “郁生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没有。”小池眨眨凹陷的双眼。

  “看起来不像是发烧的样子,我想大概是贫血吧?郁生的身体本来就瘦弱,不但有贫血。还有低血压的毛病。所以脸色苍白的跟一张白纸一样。不过倒是没有发烧。”

  “会不会头痛?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没听他提起过,应该是没有吧?”

  “前天开始不舒服的吗?”

  “嗯。”

  “保雄跟其他人呢?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老大跟他弟弟一样。好像都有点边不经心的模样。不对,漫不经心的人应该是保雄才对,两个孙子好像提不起劲、整天都一副没睡饱的样子。而且眼神很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喝醉酒了。”

  “对不起,您是指哪一个人?姊姊董子吗?还是保雄?”

  “唔……”小池有些迷惑。“我……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大家都有类似的症状?”

  听到静信这么说之后。小池呆呆的看着静信,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没错,大家的情况的确都差不多,看起来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要他们开口说话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一样。脸色奇差无比,眼睛却很有神,不过看起来也是有点呆滞。总是凝视着虚空——”

  “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没错,就是那样。”

  “从前天开始就这样了吗?”

  “前天……还是大前天……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是不是跟保雄辞职的时间相近?”

  “没错。时间挺相近的。”

  静信惊讶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难道小池一家人全都在同一个时间发病不成?他们的初期症状实在跟其他案例太过相似了,而且都是突然辞职,然后突然搬家。

  “保雄一家人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到山里去?或是进入山入?”

  小池低头思索。

  “没有。”

  “还是曾经遇见过谁、或是拜访过谁?”

  “我想也应该没有才对。”说到这里,小池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媳妇好像说她遇见兼正的人。”

  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

  “桐敷先生吗?”

  “好像是吧?有一天晚上她拿着博览板出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桐敷家的男主人,还跟对方聊了一阵子。媳妇邀请他到我们家玩,他还说下次会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登门造访。桐敷先生的女儿好像跟我的小孙子同年,不过之后倒是没听说他们真的前来作客的消息。”

  “原来如此。”

  静信接着询问小池最近是否发生过什么怪事、或是有没有被虫子咬伤,不过小池都表示想不起来了。眼看再也问不出个什么,静信只好表达慰问之意,然后就离开了小池家。返回寺院的路上,静信将车子停在尾崎医院的门口。

  这件事该不该让敏夫知道呢?静信感到有些疑惑。敏夫已经十分疲惫了,一连串的猝死压得他喘不过气,精神状态更是紧绷到了极点。而且在敏夫的眼里,调查搬迁者的动作根本就是浪费时间。静信明白敏夫的焦虑,也能体会他的无力感,所以才会犹像是否应该让他知道小池说过的话。

  不过不能否认的,这个案例的确不能排除全家人同时染病的可能。静信不是医生,自然无法做出判断,可是敏夫听到小池的叙述之后,说不定立刻就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静信还是决定将车子停妥,朝着医院的后门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医院的玄关却开得大大的。之前静信在电话中得知敏夫打算在星期六日也让医院照常看诊的打算,不过准备室里面却看不到敏夫的身影,大概正在替病患看诊吧?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敏夫的静信思前想后,决定在准备室的桌上留下字条。就让敏夫自己决定该怎么做吧。

  午休时间回到准备室的敏夫看到了静信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小池一家人的搬迁、保雄无故辞职、当时全家人的情况就不太对劲、跟其他患者的初期症状十分类似。静信还在纸条的最后加上一句补充,希望敏夫直接找小池谈谈。

  敏夫将这张纸条丢在桌上。虽然情况不太对劲这点让敏夫有些起疑,然而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理会那些举家搬迁的村民。

  一大早被患者的电话吵醒之后,敏夫就一直忙到现在才得以休息,现在的他累得像条狗一样。

  敏夫不是不在意静信的留言,然而他却觉得这只是静信的藉口。静信想藉此证明自己将传染病和迁居者连在一起的做法是正确的。

  不必急于一时。敏夫半躺在沙发上。缓缓的闭上双眼。

  注:(1)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5

  村迫宗贵关掉碾米机,走出仓库。宗贵家是村子里唯一的米店,卖米的生意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也勉强可让一家人糊口;不过近年来白米的流通方式有些转变,迫使村迫家也不得不采取因应之道。沟边町的白米业者配送的区域愈来愈大。为了保住原有的客源,即使今天是星期天,米店也得开门营业。

  幸好父亲宗秀的身子还算硬朗,妻子智寿子也毫无怨尤的帮忙招呼店里的生意。当初决定改成全年无休的时候,宗贵的心中着实有些担忧,不过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宗贵的两个孩子还小,店里家里两头跑的智寿子的确比以往辛苦许多,倒是也没听她抱怨过。也不知道是爱孙之心使然、抑或是感谢智寿子的付出,宗秀只要手边没事。就会主动表示要留下来顾店,让媳妇智寿子带着两个小孩出去玩。

  从仓库回到店里之后,智寿子连忙从里面走了出来。

  “博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宗贵脱下手套,一脸讶异的看着妻子。

  “不太对劲?”

  “整天昏昏沉沉的,好像没什么精神。不过他既没有发烧,也没有拉肚子。”

  宗贵低头不语。经妻子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博巳在吃午饭的时候,好像也比平常安静。

  “博已有没有说他哪里不舒服?”

  “没有。”智寿子摇摇头。“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不肯回答。”

  “会不会是感冒了?”

  智寿子沉吟片刻。

  “我倒觉得可能是被正雄欺负了。”

  星期日的尾崎医院比平常还要混乱,宗贵和智寿子在候诊室等候多时,才终于轮到他们看诊。才刚见到敏夫,智寿子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对方她怀疑博巳可能是跌倒的时候撞到头部。

  “撞到头部?怎样的情况?”

  “我也只是这样怀疑而已。这孩子走起路来总是东张西望,以前经常从楼梯上摔下莱。”

  敏夫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凝重,就连看诊的时间都比平常还要久。智寿子觉得今天的敏夫似乎太过谨慎了点。

  “头部没有异状。”

  当敏夫如此表示的时候。医院里面已经没有其他患者了——只剩下宗责、智盖子以及博巳三人而已。

  “不过有贫血的征兆。”敏夫的口吻仿佛是在告知家属患者得的是不治之症。“这种贫血可能会有点棘手。必须观察一阵子才能确定。”

  智寿子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一旁的宗贵也好不到哪去。

  “难道是白血病之类的……?”

  “目前还不能断定。我先替你们预约时间,请你们明天再带博巳到医院一趟。”

  智寿子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宗贵。当初宗贵之所以答应带博巳来看医生,主要只是想让智寿子求个心安,就连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敏夫口中所说出的结果竟会如此严重。

  难道……难道真的轮到我们家办丧事了吗?宗贵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是不是没救了?”

  仗着跟敏夫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宗贵大着胆子出声询问。现在的他只想知道真相。

  “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不过贫血分为很多种类,有些类型的贫血会在短时间之内急速恶化,所以请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博巳还小,更是要特别注意。”

  “嗯……”

  “最好记录一下博巳上厕所的次数,以及尿液的颜色。如果出现血尿的情况,请立刻带他来找我,就算是三更半夜也没关系。还有,如果他的情况急速恶化,比如说出现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也请立刻跟我连络。”

  “嗯。”宗贵的双手不停颤抖。他万万也想不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抱着虚弱的儿子走向车子的宗贵显得十分吃力。将博巳安置在后座之后。坐在旁边的智寿子立刻紧紧的抱住他,好像是在保护他不被看不见的东西抢走。从医院到家里的路程虽然不长,夫妇两却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家里之后。臭着一张脸的宗秀就坐在客厅。

  “你们跑哪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对不起。”智寿子连忙赔罪。“博巳的身体不舒服,我们带他去医院。”

  “什么?”宗秀凝视着博巳的脸孔。

  “我先带他回房休息。”

  智寿子说完之后,就牵着博巳的手走上二楼。宗秀转过头来看着宗贵。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看个病干嘛两个人一起去?也不看看现在都已经几点了,送货的伙计回来之后看不到人,家里也没人准备晚餐。”

  “我们出去的时候,有跟正雄说过。”

  “那小子一回来就躲进房里,留他看店跟没留一样。对了,博巳不碍事吧?”

  “这……”宗贵含糊其词。“院长说可能有点棘手。据他判断应该是贫血,不过他也说贫血有很多种,不能掉以轻心。”

  “棘手?”

  宗秀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院长说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要我们明天再带博巳去给他看一下。还说如果博巳的病情恶化,一定要立刻跟他连络。院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

  宗秀默然不语。

  “什么?博巳真的生病啦?”

  回过头来一看,站在店里的正雄正看着自己。不愿多做解释的宗贵随口答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呜。

  “原来如此。”正雄继续说下去。“难怪大嫂那么紧张,最近死了不少人嘛。”

  “正雄。少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无视于宗秀的斥责,正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有说错吗?这阵子村子里本来就经常在办丧事,别以为我们家可以幸免于难。这种事是看运气的,天晓得下次会不会轮到我们。”

  “正雄!”宗秀提高音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的厉声斥责让正雄有些胆怯。不过他紧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

  “这本来就是事实。”

  “正雄。”一旁的宗贵发话。“别说了,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博巳真的生病了。说不定还是相当棘手的疾病。”

  “真的吗?”正雄反问。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啦,反正人都会死,世界上没有不会死的人嘛。如果因为这样就发脾气的话,就表示那个人太天真了。”

  “正雄!”宗贵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父亲宗秀已经先开骂了。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干嘛骂我……”正雄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种事情可以随便说说的吗?”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而已。”

  “够了,你给我闭嘴!”宗秀骂完之后,转头看着宗贵。“智香呢?”

  “寄放在隔壁邻居那里。”

  “我去带她回来。”

  看着父亲气冲冲的走出家门之后,宗贵回头看着正雄,才发现正雄也跟自己一样目送着父亲离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受伤。察觉到宗贵的视线之后。正雄马上扁着一张嘴,头也不回的跑回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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