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折翼的祈祷 第九章

  北风逐渐增强。天空一片火红,来自四面八方的瘴疠之气吞噬了整个村子,放眼望去挣是黝黑的阴影,黯淡无光的未来笼罩着整个世界。

  沙子苏醒的那一刻,世界正处于灭亡的前夕。爬出行李箱的她透过枝叶交错的间隙遥望天色,内心不由得一惊。

  危险的白天过去了,重拾自我的沙子再度品味感情、意识。以及行动自如的躯体。

  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沙子不知是喜是悲,她虽然平安的渡过失去意识的半天,接下来的半天却很有可能让她恨不得从未醒转。

  沙子爬出草丛,附近半个人也没有。静信到哪去了,为什么自己会跑到这种荒山野岭?

  “室井先生……?”

  北风吹走了沙子的声音,呼唤着静信的自己更令沙子感到羞耻。

  沙子袭击了静信,如果静信死了,沙子就是凶手,天底下哪有凶手依赖被害人而活的道理?可是说也奇怪,静信的不在身边却反而让沙子感到无比的孤独与无助。

  “室井先生……”

  沙子再度呼唤静信,起身搜寻四周。斜坡上方的血腥味吸引沙子爬上陡坡,找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静信俯卧在树下的草丛中。

  “室井先生!”

  沙子伸手摇晃肩膀,静信没有反应。藉着斜坡的地形将静信翻转过来,才发现腹部一片血红。杂草和泥土都吸饱了鲜血,呈现出亮油油的黑色光泽。

  沙子吸了口气。颤抖着双手碰触静信的伤口。染满鲜血的衣物沉甸甸的。十根手指顿时占上黏答答的液体。

  “室井先生……?”

  沙子摇晃静信的身体。触手生温。胸口依然看得出缓缓的起伏,也感受得到皮肤之下的跳动。他还没死。

  “谢天谢地……”

  可是摇了许久,静信既没睁开眼睛,也没开口说话,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腹部的伤口很深,除非立刻送医院急救,否则静信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偏偏沙子现在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出现在村民的面前。

  “不要……本要这样。”

  沙子紧紧压住腹部的伤口。若静信伤重不治,势必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永远不会苏醒。

  “不要死,求求你!”

  不要抛下我独自死去,沙子仿佛听到自己说的话。沙子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愿失去静信,更害怕孤独一人的感觉。

  “室井先生,求求你!”

  快点起来,睁开眼睛!压着伤口的沙子突然听见若有似无的怒骂。声音乘着呼啸的北风,从斜坡上方顺势而下,内容清晰可闻,仿佛说话的人就在附近。

  听见声音了。

  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

  找到了,就在附近。

  沙子缩起身子四处张望,找不到防身的武器。从村民谈话的内容听来。他们似乎已经掌握了沙子的位置。

  沙子看看斜坡、再看看静信,毅然决然的站起了身子。伤害静信的人应该就是这群人,他们不可能带静信就医。

  (快去找人帮忙。)

  率先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里,然后找人过来帮忙;可是转念一想。沙子不由得啼笑皆非了起来。下令切断电话的人是沙子。外场已经被彻底的孤立了,即使平安下山坐上车子到附近的市镇求救,沙子也很怀疑静信的伤势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孤立无援、背负着满身的罪恶,猎人即将前来制裁沙子。

  猎人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之上。沙子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沙子。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起身往下移动。走下斜坡的村民手上都拿着一把木桩,沙子说什么都想逃离那种恐怖的凶器。

  贪生怕死的家伙,沙子在内心暗骂自己。你打算抛下救命恩人独自逃走吗?——可是,沙子真的不想死,她无法违抗不想丧失自我的冲动。沙子不愿受到伤害,不愿受到迫害,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生物,都对“生命”有着一份源自本能的执着。

  沙子走下斜坡。期盼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走她拨开草丛的声响。

  2

  山入隐没在夜色之中。手电筒带来些许光明,相较于一望无际的黑夜,黯淡的灯光却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聚集在部落最下方以及最接近小径的建筑物。他们燃起了火堆,占据视野最好的有利位置。

  大约十几个村民肩并肩的走了出去。不能再拖下去了,外界迟早会察觉异样。如今村子里尸横遍野,深怕事情曝光的,不是尸鬼。反而是人类。无论如何都要揪出尸鬼的首领。尽快让村子恢复常态。即使太阳早已下山。搜捕行动还是持续进行。村民的疲惫和紧张已经超出负荷。大家都想早日结束这场恶梦般的杀戮:然而只要尸鬼尚未全部消灭,杀戮永远也不会停止。只要漏掉了一人,污染就会再度扩大。因此疲惫不已的村民需要一个句点。一个足以证明尸鬼已被连根拔除的句点。那就是找出桐敷家的少女、尸鬼的首领。

  十几个村民肩并着肩,战战兢兢的离开安全地带,约莫一小时之后才又走了回来。有些人的肩上扛着尸体,绝大多数的村民都是空手而还。

  “外头太黑了。”男子疲惫不堪的坐倒在地。“连自己的脚边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是搜捕敌人了。听说那些家伙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定我们摸黑搜索的时候,他们就跟在身边呢。”

  “可是刚刚什么都找不到,说不足他们早就离开山入了。而且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我们破坏了,即使他们逃往山里,等到太阳出来也是必死无疑。”

  村民纷纷点头赞同,这表示他们真的已经累坏了。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有人提出就此打住的建议。

  元子感受得到现场的厌战气氛。她明白搜索行动迟早会停止。可是——元子心想,她还是没发现岩佬的下落。

  元子凝视着位于谷地的小部落,她相信岩佬一定还躲在山入。强劲的山风吹得火光忽明忽暗,这已经是村民所能生起最大的火堆了。

  绝大多数的建筑物都已经搜查过了,不过大家还是漏掉了一些死角。比如说地板和屋顶所做的遮光措施,这些地方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却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设有出入口,里面赫然就是供尸鬼躲藏的秘密空间。尸鬼的数量急速增加。为了让每个同伴拥有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山入的建筑物里面处处可见类似的巧思。

  周围的道路都被封锁了,尸鬼不可能逃出山入。唯一的可能就是离开建筑物往山里避难。即使逃往山里。也一定得在日出之前回到栖身之处。因此他们一定就得躲在附近。静静的等候失去耐心的猎人离去。

  倦怠的空气弥漫四周,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再成群结队的外出搜索。元子悄悄的离开人群,躲进暗处。

  她不能独自进入建筑物搜寻岩佬,否则岩佬一定会喜孜孜的杀了元子,带着两个孩子逃离此地。

  “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岩佬非死不可。元子仰望夜空,听着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干燥的空气、干枯的山头,如果这时放上一把火。岩佬势必会连人带屋一起被烧威焦炭。反正村子里靠山吃饭的村民也没几个,只要能烧死逃进山里的敌人,就算整座山头都化成了灰也值得。

  元子不知道严佬到底躲在建筑物里面,抑或躲进了深山,也不知道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她只知道现在一定要消灭敌人。否则孩子就会永远的离开自己。一切都是岩佬造成的,如果不采取行动,岩老势必会嘲笑元子的无能,以战胜者的姿态带走两个孩子。

  元子测量风向之后,从怀里掏出捡来的小瓶子和打火机。瓶子里面装满了用来点燃火把的汽油,打火机则是趁村民不注意的时候偷来的。今天白天的时候,元子将这两样东西塞进口袋,说不定她那时就起了在山入放火的念头。

  元子走向位于上风处的建筑物。她偷偷摸摸的压低身子,在屋子向风处的外廊边上堆积干草和枯枝,然后脱下毛衣吸饱了汽油塞进干草堆,再将剩下的汽油洒在附近的拉门之上。准备就绪之后。元子点燃了草堆。

  拉门在一瞬间被火舌吞噬。破旧的建筑物很快的陷入一片火海。

  岩佬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元子露出一抹冷笑。

  元子赢了。傲慢的岩佬遭到制裁,再也无法凌虐元子。

  元子心中的“岩佬”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命运”的代名词。之前的她浑然不知,往后也将无从知晓。

  火势肆无忌惮的蔓延在废屋的外廊,红澄澄的火光照亮了元子,也照亮了元子身后的人影。

  窜起于部落一角的亮光让大伙吃了一惊。

  少了街灯的夜晚格外漆黑,更突显出光线的刺眼。

  “怎么回事?”

  在场的村民议论纷纷。村迫宗贵踏出了一步,打算前往现场一探究竟。

  “该不会失火了吧?”

  “别开这种玩笑。”

  嘴巴上故做轻松,却在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沿着林道往上走了一段路之后。才赫然发现那真的是火光没错。宗贵不禁冷汗直冒。

  藏青色的夜空衬托着黝黑的山头,在北风的强力吹拂之下。覆盖山头的枞树林沙沙作响。干燥的夜晚、猛烈的山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火,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

  宗貴转身大叫。

  “大家快来帮忙。大事不妙了!”

  几个人跟在宗贵身后快步跑向起火的屋子。火舌沿着外廊蔓延开来,在火光的衬托之下,宗貴清楚的看见屋前的两条人影。

  “是谁在那里!”

  其中一条黑影转过身来,女子的身体从他的手臂滑落在地。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长相,大伙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分。葬仪社的速见,宗贵轻噫。速见手上拿着一把短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刺眼。女子一动也不动,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是你放的火?”

  村民大声吓斥,速见连忙摇头。他看看火势、又看看宗貴,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转身拔腿就跑。宗贵怒骂一声,立刻追了上去,最后追上速见的人是丸安木料厂的安森和也。和也扑向速见,将他拉倒在地,其他的村民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不知道是谁抢下速见手上的凶器,现场一片混乱。紧接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掩没了众人的叫骂。

  宗贵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连忙跑向女子的身边。女子的胸口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处空的一点,早就没了气息。宗责同情之余。也纳闷于她怎么会独自跑到这里。这时一股浓烈的汽油味从女子身上飘散出来,眼前的火势却让宗贵不及细思。

  废屋被火舌吞噬,开始往稻草屋顶蔓延而去。

  “快过来帮忙,情况不妙!”

  村民听见宗贵的叫唤,这才慌了手脚。几个人跑到水管旁边,水龙头却连半滴水也没出来。

  “停水吗?”

  宗责大叫。

  “惨了,山入没有自来水。”

  没错。山入的居民只有三名老者。他们所居住的两间屋子全都是用地下水。电动马达将地下水打上来。如今全村大停电,当然无法汲水。

  “大家分头找找!”宗责大喊。“找看看有没有水井。或是装设手动帮浦的人家!”

  众人面面相龃,几秒钟之后才各自散去。有人表示要到溪边打水。有的说要去寻找手动帮浦。这时火舌已经吞噬了屋顶,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在风势的助长下更显猛烈。稻草屋顶的一端塌陷,火星四散。

  “快叫消防车!”一名女子踏熄掉在脚边的火星,燃烧的稻草杆飘落在地。

  电话不通,无线电也不能用,甚至连电力都没恢复。消防团的车库里面停着一辆消防车。通往山入的唯一道路却被崩塌的土石封住,即使勉强越过土堆开进山入。恐怕也是为时已晚。

  下风处人家的屋顶已经出现点点火苗,漫天乱舞的火星更是烤得庭树的枯叶为之卷曲。

  “没救了……”宗贵呻吟。“别管水源了。快把剩下的尸体丢进屋子里!”

  “可是……”村民有些迟疑。宗贵见状,立刻大喝一声。

  “动作快!没时间挖洞了,直接把车上的尸体倒进去!”

  宗贵望着火焰之中的建筑物。

  “现在只能祈祷这把火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3

  躲在暗处迂回前进的小惠终于来到大冢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

  小惠醒转的时候,山入已经成为人间炼狱。逃得出来算她运气好,如果藏身之处在熟睡的时候被村民发现。小惠早已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翻越山头仓皇逃到这里,村道和产业道路却早已无法通行。不过村子里还有其他的路,只要沿着下外场的田中小径一路走去,就可以接到国道。

  没错,接到国道。

  小惠打算离开这里,这个村子已经无法束缚她了。佳枝不在了,桐敷家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失去主人的奴隶终于重获自由。

  沿着国道南下。先逃到热闹的城镇。然后再想办法前往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定居。都市的冷漠提供绝佳的庇护,定居在不夜城更不必担心找不到猎物。

  (然后呢?)

  未来该如何存活。小惠一点概念也没有。成为尸鬼之前,小惠一心一意只想离家出走,缺乏执行力的她却无法化梦想为行动,注定离不开这个村子。如今成为尸鬼的小惠失去了依靠,内心一样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可是她现在别无选择,非离开这个村子不可,否则难逃一死。

  (……我不想死。)

  小惠不想死在这个无趣的地方。她还没享受人生,也相信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是在大都市的某个角落——有着一群跟她年纪相仿、歌颂青春的少女。她们尽情的享受人生。过着幸福而充实的生活,不像小惠得在这个宁静的山村。渡过一天又一天的悲惨人生。小惠有自己的梦想要去实现。她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不应该毁在无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早点离开村子。小惠以前总是以轻蔑的眼神旁观那些欠缺思虑的天真少女。在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当中迷失了旨我。她既艳羡于她们的勇气。同时又对她们的堕落嗤之以鼻;然而跟现在的自己比较起来,小惠还宁愿当个迷失在五光十色之中的堕落少女。应该要早一点离开村子,至少在入夏以前离开。悔不当初的感觉一次就够了,小惠这次下定了决心。非离开村子不可。

  小径看不到半个人影。几个村民站在国道上监视着田中小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就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逃往南方。

  小惠压低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国道。只要穿越国道躲进对面的阴暗处,就可以放心的沿着国道边上往南走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搭便车呢。到时不但可以袭击驾驶、命令对方开往大都市。搴零下来之前还可以充当战备粮,需要用钱的时候,牺牲者更是绝佳的金丰,

  让我走吧,小惠在内心祈祷。她没有沙子的远大志向,不过是想躲在城市的阴暗处苟延残喘罢了。让一个胸无大志的尸鬼混进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又会造成什么伤害?车祸、仇杀、械斗,大都市的社会事件比比皆是,小惠所能伤害的人命实在很有限。

  (让我走,放我一马吧。)

  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小惠才鼓起勇气离开小径。她一口气横越国道,纵身跳进对面的农田。这时耳中突然听见村民的骚动,看来自己的行踪似乎被发现了。你们晚了一步。小惠心想。在夜色的庇护之下,无法适应黑暗的人类根本不构成威胁。

  就在这个时候。刺眼的灯光亮起,在身前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小惠心中一惊,连忙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汽车的大灯不偏不倚的照在自己身上。

  “找到了,在那里!”

  小惠惨叫一声,拼命的往田里跑去。她满心以为车子开不进来,却清楚的听见引擎声从身后响起。寒毛倒竖的她回头望去,看到一辆。越野机车正从国道骑下农田。

  小惠发出绝望的哀号。她必须尽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放眼望去却找不到适合的地点。四周不是收割完毕的稻田,就是弃置已久的田地。稻梗早已不堪稻穗的负荷平躺在地,无法提供任何的掩护。

  引擎声逐渐逼近,就在快要超越小惠的时候。机车骑士一把抓住小惠的头发。失去重心的小惠重重的摔了一跤。滚进田边的排水沟。

  惊慌失措的小惠急着想起身。却卡在狭窄的排水沟中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挣扎的坐起身子,小惠突然觉得胸前一痛。好像被人用某种尖锐的物体顶住了胸口。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小惠感到心中一凉。

  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小惠。

  “这不是小惠吗?”

  从声音听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田中。原来你没死,小惠多希望听到田中说出这句话。

  “……我见过她。”

  “这孩子我认识,她没问题。”

  然后顶住胸口的物体缓缓离开,有人扶起自己。好心的询问自己有没有受伤。

  “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到底是敌是友?”

  (我不是敌人……)

  “既然她想逃走,八成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

  小惠急着想出声分辩,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上下排牙齿咯咯打颤。根本不听使唤。不要用这个东西顶着我,不要刺穿我的身体——

  “不要妄下断语。”

  这句话让小惠看见希望的曙光。男子蹲在排水沟旁边,小惠仔细一看,原来是松尾诚二。诚二伸出他的大手,小惠以为他想扶起自己,却冷不防的被诚二抓住了后颈。

  “……你是清水家的小惠吧?”

  小惠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我是小惠,你们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吗?我认识伯母,平肯也都跟松尾家的孩子玩在一起,请你不要伤害我。放我一马吧。

  诚二摇摇头。

  “她是尸鬼。”

  不,小惠大叫。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说话?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木桩的尖端伴随着锥心的痛楚刺进胸口,小惠疼得频频咳嗽。吸进肺部的空气还来不及吐出。就被随之挥落的铁槌挤了出去。强大的冲击、胸骨碎裂的痛楚,小惠觉得自己的肉体正被无情的撕裂。

  (我不相信……)

  小惠张大了嘴巴,惨叫声淹没于从喉咙深处滚滚而出的鲜血。刻骨铭心的痛,这是她最后的意识。频频挥下的铁槌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剧烈冲击,摇摇晃晃的木桩压断了她的骨头、刺穿了她的血肉。鲜血沿着地面流进排水沟。仿佛一条条蜿蜒的血河。惨无人道的屠杀总共持续了十分钟,小惠的身体才完全静止了下来。

  诚二打量着死在排水沟里面的尸体。

  “真的是尸鬼吗?她一直否认呢。”

  在场的村民提出质疑。诚二摇摇头。

  “错不了,她是清水家的女儿。当初就是我替她办的丧事。”

  现场传出一阵唏嘘。

  “而且她没有脉搏,绝对是尸鬼没错。”

  话虽如此。大家的心里却很不舒服。认识的人就死在眼前,而且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尸体的死状愈是凄惨。愈是让众人感到无比的空虚。类似的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家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喂。”

  诚二被旁边的人用手肘顶了一下。转过身一看。只见一名白发霍铄的老者正凝视着大川。

  “怎么啦?”

  “北山一带的天空好像特别亮。”

  4

  沙子沿着斜坡爬上爬下,她已经迷失山中,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不过就是座小小的山头。

  仗着对北山的熟悉,沙子满以为一定走得出去,如今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原本以为只要一路往上爬,就一定能翻越山头,看来似乎没有想像中的简单。

  就算走不出去,应该也甩掉了追兵吧?然而事与愿违。出现在斜坡下面的猎人让沙子停下了脚步。猎人仰望斜坡。发现了沙子的踪迹。

  “找到了!”

  没记错的话,他就是清水,小惠的父亲。失去爱女的悲愤似乎化成强大的憎恨,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畏惧沙子的模样。

  “找到了。在这里!”

  清水大声叫喊,满腔的怨恨让他涨红了脸。大感不妙的沙子连忙改变行进方向,夜视能力成为唯一的救星。只见她排开茂密的草丛,在树林里面没命的爬上爬下。尸鬼不必呼吸。剧烈的动作却让沙子觉得好喘。或许这是身为人类的肉体所遗留下来的反射行为。也或许是现场的气氛让她紧张得喘不过气。

  猎人呼唤彼此的声音从斜坡下方、以及身后响起,他们掌握了沙子的行踪,正紧紧的跟在后面。虽然距离尚远。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为了躲避追兵,沙子只好再度爬上斜坡。以不会疲惫的双脚和不需换气的肉体。来换取猎人的疲劳。拖延追踪的速度。抛弃了静信、抛弃了庇护者,沙子爬上了斜坡,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声音逐渐远去。人数却反而增加了不少。猎人正在集结,慢慢的。

  “管家呢?”

  “不知道。他开着车冲出屋子,在村子里面绕了好几圈之后,连人带车从三之桥摔进河中。车子直接撞上沙洲,不一会工夫就沉入水底。我们没有余力将车子打捞起来。确认驾驶的生死。”

  “嗯……”

  “总之。”敏夫抬起头来。“外面的人就快赶到了,一定要尽快将堆积如山的尸体处理掉。”

  “不先撤离村民吗?”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尸体。先别管撤不撤离的问题。想要回家收拾细软可以。不过千万别让大家开车离开村子,对外道路一定要全部封锁。松尾兄在哪里?”

  “敏夫,这样子不好吧?”

  宗责抓住敏夫的手臂,却被敏夫一把挣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如果山入失火的话,火势很有可能波及全村,照理说应该让老弱妇孺先行撤离才对。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恕难照办。”

  “为什么?”

  “因为车子不够。”

  宗贵为之语塞。

  “那些家伙破坏了不少车子,我不知道剩下的车子够不够分配给每一户人家。而且载运尸体得用到车辆,现在又是正需人手的时候,如果不想办法处理尸体,然后阻止大火越过北山,我们之前的牺牲岂不全都白费了?”

  “嗯…”

  “尽量让村民留下来帮忙,包括女性在内。千万别让老弱妇孺开着车子先行撤离,调不到车辆搬运尸体事小,万一火势遍及全村的时候,我可不希望看到留下来帮忙的人找不到车辆逃离火海。”

  宗责沉默不语。

  “外面的人一旦看到堆积如山的死尸,我们可就百口莫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处理尸体。先让伤患和儿童带着值钱的物品在国道边上待命,除了照料的人手之外,叫其他人全都到神社集合。”

  松尾诚二正好从神社里面跑了出来。他抬头看着北山,脸上血色尽失。敏夫重复先前的指示,诚二点点头。

  “不如将伤患集合在休息站好了,然后留几个老人家在照料。如果有人想逃出去的话,就把他拖出车外,暂时保管钥匙。”

  “这个主意不错。到时若非撤离不可,集中在一个地方也比较好处理。”

  “我等一下找几个人到村子里面走上一圈,看看还有没有弃置路旁的尸体。”

  “路上的血迹也得设法清除。”

  诚二点点头。

  “还有屋子被破坏的地方。消防车进入村子的时候,如果发现好几处人家的门窗都有被破坏的痕迹,反而容易起疑。我看几个比较醒目的点,还是稍微修复一下比较好。”

  “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清楚。不过晚上看不到黑烟。而且起火点在北山的另一侧,从沟边町的角度应该看不到火光才对。如果火势越过山头延烧到这一侧,恐怕就很难说了。”

  “这样子时间根本不够。”

  “尽力而为。”

  宗贵凝视着敏夫。欲言又止。

  “……难道你有其他的方法?”

  “……没有。”

  这时身旁的男子开口了。

  “桐敷家的女儿怎么办?她可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敏夫苦着一张脸。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大川老板身上了,现在誊不出多余的人手。”

  6

  咳嗽不止的沙子试图走下斜坡。却被浓烟逼了回来。喉头被呛得疼痛不堪,沙子只好沿着斜坡另寻路径。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猎人的说话声。沙子抬头一看。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从黑烟之后现身。周围还不时传来其他村民彼此呼唤的呐喊。看来沙子根本没有摆脱追兵的纠缠。

  “看你还能逃到哪去。”

  男子出言恫吓,沙子转身跑下斜坡。一阵浓烟袭来,沙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喉头刺痛不已。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惊慌失措的沙子只好往左右移动。沙子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现在的她只想远离身后的男子、运离男子手上的可怕凶器。落荒而逃的自己让沙子感到十分悲哀。

  这是报应,杀戮的惩罚;可是沙子却拼命的拨开干枯的草丛,试图在浓烟密布的山坡上寻求生路。这种生命不要也罢,为了自己的安宁,也为了他人的平静。

  (世界才会因此调和……)

  邪恶的杀戮者遭到排除,神的秩序因此得到修复。

  (为什么?)

  滑落斜坡的沙子扪心自问。跌进草丛的她拨开枯枝,没命的逃往枞树林。树林里的视野虽然比较好,沙子还是看不到一丝光线。呛鼻的浓烟淡了许多,距离山人大概已经有一段路了;可是追兵乘风而来的声响,却还是不即不离的跟在身后,甚至连其他的方向也听得见人声。追兵就像是嗜血的狼群紧紧的跟在身后,如同总是伴随着罪恶而来的惩罚,挥之不去驱之又来。

  (为什么?)

  分开茂密的草丛,宽阔的场所出现在眼前,沙子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宛如异形的黑色建筑物,正无言的展示它的残骸。

  为什么?

  沙子冲进建筑物。沧茫的黑暗、堆砌的沉默与绝望,高耸的天窗象征着信仰与决心,它所睥睨的空间却看不到半个信徒。空无一物的祭坛更不见信仰的对象。徒然颓圯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沙子冲到祭坛前面。

  “为何现我如仇寇!”

  这里没有伸出援手的神,因为沙子就是敌对神的存在。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神并未拯救濒死的沙子,也未阻止沙子的复活;他不曾让沙子远离罪孽,也从不宽恕沙子。

  为何如此憎恨于我?

  “为什么?”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跪倒在祭澶面前的沙子转头望去。手电筒的灯光划破黑暗,身材魁梧的男子就挡在门口。

  “看你还能跑到哪去,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大川俯视着畏畏缩缩的少女。气喘吁吁的地侧腹一阵疼痛。逮到猎物的亢奋却让他忘了侧腹的不适。少女翻身而起,发出小动物般的惊呼,试图逃往废屋的一隅。模样虽然令人怜惜。可是一想到她窖死了那么多村民。大川就止不住内心的熊熊怒火。即使如此,沙子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痛快。

  大川举步向前,享受着瓮中捉鳖的乐趣。这栋建筑物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塌,天花板的一角甚至看得到外头的星空,不过四面的墙壁倒还十分牢靠。眼前的少女已经无路可逃了。一想到自己可以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川的嘴角顿时浮现出一抹残忍的浅笑。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感受到大川内心的得意。旋即慌慌张张的躲进暗处,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大川忍不住内心的笑意。

  少女摔倒在地,立刻挣扎的爬了起来。大川挡在少女和门口中间,一步步的缩短距离。虽然听不见同伴的声音,不过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大川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双方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两人之间只夹着一张长椅。大川踩着长椅一跃而起,落地的时候顺势将少女扑倒,滚了一圈之后逮住了敌人。

  “被我抓到了吧,小鬼!”

  手中的少女尖叫不已,惹得大川发出一阵狂笑。一切都结束了,敌人已经落入大川的掌握。

  少女的身形纤细,一只手就箍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川发现少女打算抓住自己的颈子,连忙以另一只手顶住少女的额头,直接撞向后面的墒壁。

  “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得意的笑声,大川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笑意。他捏住少女的喉头,贴着墙壁将少女的身体硬生生的举了起来。少女纤细的手脚不断挣扎,大川丝毫不以为意。这种花拳绣腿打在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事实上大川颇为享受猎物在手中挣扎的快感,践踏猎物为求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更带给他莫大的乐趣。一想到这就是杀人魔王的结局,大川就忍不住狂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将猎物撂倒在地骑了上去,然后掏出挂在腰间的木桩。木桩抵住胸口的那一瞬间,少女吓得拼命大叫。

  “害怕吗?你怕这个吗?”

  大川放声大笑。真是个识相的小女孩。

  狂笑不已的大川突然放下木桩,拿起腰问的刀子砍向身旁的长椅,得到一根细长尖锐的木片。

  “瞧你吓成这样,我看了也是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吧,这根小小的木片应该就不怕了吧?”

  大川所指的木片大约有十五公分长,只见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少女推到墙边。

  “不要!求求你!”

  “那怎么行。小妹妹,你这个杀人魔王不应该求饶吧?嗯?”

  “不要用木桩,拜托!”

  大川露齿微笑,膝盖顶在少女的腹部,拿起木片对准白暂的小手,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将少女固定在墙上,另一只手拿起铁槌。少女睁开双眼。发出凄厉的惨叫。木片轻松的穿透薄薄的手掌,牢牢的钉在墙上,大川又发出一阵狂笑。

  “好玩的还在后头昵。”大川睥睨着痛苦挣扎的身躯。“我要把牺牲者的家人全都叫到这来,让他们拿着小小的木桩钉遍你的全身。

  少女的喘息逐渐化为呜咽。

  “你这个怪物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杀人之前难道连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到底有没有替牺牲者的家人想过?”

  少女没有回答,大川却认为是锥心的痛楚令她无法开口。或许她连大川的问话也没听进去。

  “你还没死,可是大家都死了。全都死在你的手上。别以为我这样就会饶过你。”

  大川又从长椅削下木片。为了将木片的前瑞削尖,大川不得不松开顼住腹部的膝盖。少女立刻滑落了下来。只剩下一只钉在墙上的手掌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狂笑不已的大川慢慢的将木片削成木桩。这时少女的手掌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身子也跟着跌落在地。

  受伤的手掌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的少女哀鸣不已。大川俯视着少女的背影,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旋即拍起脚踩住少女的后腰。好不容易才抓到这只猎物。可不能让她轻易的跑掉。

  大川一点也不觉得残忍,他是在伸张正义。匍訇在地的是残暴的怪物,不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即使将她凌迟处死,也不会有人责怪大川的不是。

  忙着削木片的大川完全没注意到蓦然出现的人影。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了身后的气息。

  蜷曲在地的沙子也没发现人影的出现。大川踏在后腰上的那只脚力道稍减。沙子才勉强得以抬头上望。只见大川单手按住头顶。一脸惊恐的转过身子,温热的鲜血如雨点般撤在沙子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大川眼冒金星。看不清楚身后的人影。亮晃晃的刀子落在大川的后脑,只见他蹒跚的往前走了几步,两只手撑着跟前的长椅。这时身后的人影又举起刀子朝着他的后脑挥下。

  大川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地面,扬起一陈灰尘。

  沙子蜷曲着身子。奇迹不可能降临,神不会伸出援手;可是无可否认的,的确有人救了她。

  沙子茫然的凝视人影。

  “……室井先生。”

  7

  静信俯视沙子。清楚的看到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流露出无言的悲叹。

  右手一松,开山刀笔直的插入地板。男子的后脑犹如海藻附着其上的岩礁。汨汨流出的鲜血染湿了头发。仿佛交缠的海草盘据伤口,眼看是没气了。从体型来看。俯卧的男子应该就是大川富雄没错。

  吹过枞树林的冷风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伴随着刺鼻的焦臭。附近没有光源,视野却一片明亮。周围失去了色彩,仿佛滤光镜之后的景物;然而静信却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连大川的伤口都清晰可见。眼前应该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画面。事实上静信也无法直视那道血腥的创伤;可是说也奇怪,鲜血淋漓的伤痕也同时牵动了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感觉浮上意识,静信却在潜意识中拒绝承认。

  良久,静信才将视线投向蹲坐地上的沙子。异常清晰的视野。沙子百感交集的神情也格外的清晰。静信凝视着占满泥灰的白皙脸孔,这次轮到沙子别过头去。

  “室井先生,我……”

  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不了沙子的啜泣。腰间维心刺骨的疼痛早已麻痹,衣物依然吸饱了鲜血,静信却不再感到液体汨汨而出的感觉。

  静信复苏了,美和子若不是死于村民之手,应该也会跟着复活。

  静信并未对肉体的变化感到吃惊,至少他现在觉得自己淡然处之,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或许这个结果早在静信的预料之中也说不定。

  “沙子。”语气十分平淡。“有没有受伤?”

  粉颈低垂的沙子双手掩面,缓缓的摇摇头。右手的伤势看来十分严重,沙子却没有理会的意思,大概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就快点站起来,火势就快延烧到这里了。”

  沙子再度摇头。静信单膝跪地,拭去沙子发际的桔叶,轻抚着凌乱的秀发。沙子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室井先生,请你也留下来。”

  “沙子。”

  “我要留在这里,让这一切划上句点。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沙子技着静信的衣袖。“还是说你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站起来。”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臂。沙子的身体变得格外的轻盈。轻轻一提就抱了起来。

  “逃到哪里都一样,室井先生。”

  沙子奋力挣脱静信的束缚。往教堂深处跑去。

  “还不明白吗?室井先生。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静信默然不语。他很明白自己的变化。沙子当然也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无言的静信往前踏出一步,沙子法生生的往后退。仿佛受惊的小动物。

  “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永远逃不过自己。”沙子指着倒卧在长椅之间的尸体。“你所犯下的罪行将永远跟着你。你的生命将会成为一种罪恶。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会一次又一次的犯下同样的罪行,永远无法解脱。”

  静信点点头。“或许吧。”

  “你逃不了的。前有猎人、后有大火。或许现在的你一心一意只想逃离眼前的威胁。也或许真的能让你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就算逃得了猎人和大火,也逃不过宿命。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现在还来得及。你的生命尚未被悔恨填满。就当是腰间的刀伤夺走了自己的生命,在草丛中静静的死去就好。”

  “过来。”

  静信紧握沙子的手臂,将她拖向门口。屋外的天际一片火红,火场特有的焦臭味乘着风势飘了进来。猎人应该发现山人失火了,即使还没发现。也是时间的问题。只要越过北山进入上外场的部落,说不定可以趁着大家陷入混乱的时候弄到一辆车子。

  “我不要!”沙子拼命挣扎。“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想离开这里!”

  静信不发一语,拉着沙子往门口走去。沙子的双脚踩得地板略咯作响。

  “我想要结束一切,可是只要你活了下来,我的罪孽就无法终结。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请你成全我吧。”

  “你这是在自暴自弃。”

  “没错。我就是自暴自弃。不管是一时起意也好、鬼迷了心窍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留在这里,到时就算临时反悔。也不能改变什么。求求你,跟我一起留下来吧。”

  静信回头看着沙子。沙子紧抓着半倒的祭坛。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沙子,我的确是你所犯下的罪孽。只要我活着的一天,你的罪孽就无法消失。以我为起点的污染也将传承你罪孽深重的血脉。”

  “所以——”

  静信蹲了下来。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畏惧十字架、为什么没受到邀请就不敢潜入人家的原因了。”

  沙子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

  静信点点头。

  “生理上的原因我不知道,不过心理上的原因大概略知一二。”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此言一出,沙子顿时一惊。“因为这个完整的世界将你们屏除在外。”

  “……我不明白。”

  “少了你们,世界才堪称完整。因此你们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当人们拿起十字架的时候,你心里有什么念头?”

  “念头……”

  “十字架让你意识到自己是压倒性的少数、例外、被秩序或者是世界屏除在外的存在。”

  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仰望默默的俯视两人的殉教者。

  信仰让人们团结起来,让毫无血缘关系的邻人成为水乳交融的同侪。信仰倡导慈悲、宣扬博爱,以同种生物的紧密结合为最终的目标。这种结合起源自小家庭,扩展为血缘、以及地缘关系,最后融合成压倒性多数的无意识神性,藉以创造出广为大家接受的道德、法律和常识,让每一个人在秩序之中都能找到立足点。

  “尸鬼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们不受秩序的欢迎。我认为你不是害怕十字架。而是藉由十字架看到人类无懈可击的团结,同时意识到被彻底孤立的自己。”

  “我们……”

  “你先听我说。再也没有比孤立更可怕的了。你没有保护自己的法律、秩序、常识甚至是道德,没有提供救赎的神,没有怜悯自己、同情自己的邻人。更没有为自己义愤填膺的同志。世界虽大,你却是孤独一人,必须独自面对已知的过去、未知的命运。”

  “你说的没错。可是——”

  沙子紧抓不放的祭坛空无一物,没有神、也没有信仰的象征。

  “尸鬼象征着孤独。不能繁殖、不能延续血缘、没有家庭的构成,更无法与猎物建立掠食者与被掠食者的关系。”

  “我知道。不过——”

  “无法与其他生物建立宛如血缘的关系。这就是尸鬼的宿命。你们都是单一的个体,即使勉强集结在一起。彼此之间也没有关系。你计划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我并不认为这个计划能获得成功,因为你们是流浪的民族。不可能享有社会的结构。如果捕食者的数量多过猎物,势必会破坏生态的平衡;相反的如果在同一块区域里面,猎人的数量远高于尸鬼。猎物就会注意到尸鬼的存在。”

  沙子仰望静信,眼神充满了畏惧。

  “这是我的错吗?难道我没有做梦的权利?”

  “当然不是。尸鬼是异端者,你更是异端当中的异端,颈部早已被做了记号,这个无法抹灭的记号将你们归类为黑暗的存在。尸鬼是被逐出秩序的生物,你们永远无法踏入整合于神谕之下的世界。”

  “好残忍的说法。”

  “沙子。”静信凝视着少女哭干的双眸。“我很同倩你们的遭遇,尸鬼的存在绝对是一场悲剧。然而你们已经被逐出神的范畴,却无法舍弃对神的信仰与思墓,这才是令我感到可悲的地方。”

  “……信仰……”

  “你曾经说过能够体会见弃于神的感觉。事实上当尸鬼颠覆死人不能复生的自然法则时,就已经被神遗弃了。你化身为猎人。靠着猎杀人类而活,同时认为杀人不容辩驳的罪恶。这是谁规定的?”

  沙子睁大了双眼。

  “这是抛弃你们的神所制定的规矩。事实上除了尸鬼之外,所有的生物都在猎杀其他的生命,人类抑或生物为了生存,势必有所牺牲。天底下没有不必牺牲其他生命就能存活的生物。人类藉着将有害的生物视为有害的威胁、将无害的生物视为无益的存在。将牺牲的行为予以合理化,人类的生存根本就是建立在其他生物的牺牲之上。没错。理应如此,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罪人的流放之地。”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轻轻的将她从祭坛分开。

  “即使如此,你还是拘泥于神的理论。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被神屏除在外的人无法享受神的恩典、不适用于神所指定的罪恶,你却坚持信仰、渴望回到神的秩序,因此才会将自己悖离秩序的行为视为一种罪恶。”

  “我……”

  “你们孺慕秩序,憎恨脱离秩序的自我。为了重回秩序。你们试图建立能够接纳自己的秩序;然而只要是师法于神的秩序。就无法对你们提供保护。在你们打算重现神之秩序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是将自己视为罪人,试图创造出排斥、惩罚自己的系统。”

  沙子再度掩面。

  “杀人是神所定下的罪恶。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自神的掌中跌落,丧失遭到审判、甚至是定罪的资格。这就是所谓的异端。”

  “这种结论更加残忍……”

  静信点点头。

  “你的苏醒本身就是个悲剧。”

  静信从身后抱住沙子。

  “你”

  静信抚摸早已干涸的腰间。

  “——我们要活下去。”

  “我不想要这种生命。”

  “既然我们不会死,就必须勇敢的活下去。不会死跟活下去当然是两码子事。不想死跟想活下去的意义也截然不同。”

  “是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想活下去。我只是不想死而已,为什么要对生命如此执着?”

  “活下去是为了存续而做出的努力,我们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种族的存续,即使空虚,也不容放弃。”

  “苟延残喘……?”

  静信点点头。

  “是的。”

  8

  山入的大火跨越北山的棱线。

  敏夫带着绝望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北风从山头杀奔山脚,漫天飞舞的火星早已笼罩全村。

  “没救了。”

  敏夫喃喃自语。外界的介入只是时间的问题。火势已经越过北山的棱线,冲天的火光就连沟边町也清晰可见。消防车迟早会开进外场。

  “尾崎院长……”

  一旁的结城出声,敏夫点点头。大量的尸体散布全村,根本来不及收拾。

  “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大火了。把所有尸体丢人火中。什么都不要说。”

  在大火的蹂躏之下,一切的一切都将葬送在业火之中。村民四处离散,外场就此消失。只要大家的口风够紧,即使残余的尸体被人找到,外界也无从得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无力的敏夫坐倒在地,勉强以虚脱的大脑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试图拯救村子,却让外场步上灭亡。

  “……到头来。我们还是输了。”

  敏夫喃喃自语。身旁的结城一脸讶异的俯视坐在地上的敏夫。

  “输了?输给谁?”

  “你说呢?我想拯救村子,最后却以失败收场……”

  “拯救村子的意思是指阻止村子的毁灭、抑或让村子恢复正常?”

  敏夫抬头望着结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阻止尸鬼的侵略吧?如果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们该做的全都已经做了,尸鬼也几乎全军覆没,可是……”

  如果行动的目的在于维系外场的存续,敏夫绝对是个失败者。村子即将消失。而且是敏夫的行为促成了这个结果,现在更不可能让陷入火海的村子恢复常态。敏夫已经失去了他所捍卫的东西。

  可是,敏夫心想。他真的有本事让村子恢复原状吗?

  敏夫已经累了。该处理的问题却堆积如山,没有人知道这场屠杀要持续到何时,就连敏夫自己也感到厌倦。到底还得消灭多少尸鬼,才能让大伙安心?这种全民皆兵的非常时期到底何时才能解除?为了隐瞒事情的真相,大家还得付出多少的力?公所的职员已经全军覆没,日后该透过谁提出报告?孝江的死又该如何向外界说明?

  敏夫试图拯救村子,这个计划却在实际展开之前就注定失败。他所做的只是垂死的挣扎罢了,目的在于不让尸鬼如愿以偿、维护人类最后的尊严。

  “……这样也好。”

  身旁的结城点头附和。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就疏散村民,然后一把火烧光全村。”

  “说的也是。”

  “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们根本不可能让村子恢复受到侵略前的状态,最后的反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抵抗罢了,抑或是无谓的报复。”

  “或许吧。”

  “就算杀光了尸鬼,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历经了这场残酷的杀戮。还有几个人愿意定居于此、愿意与共犯为邻?”

  “……嗯。”

  “留下来的人绝对忘不了这个血淋淋的记忆。不过只要村子还在,我想人也会跟着留下来才对。不要小看地缘的力量。只要儿子还留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外场。”

  “或许吧,留下来的人都将生活在恶梦的威胁之中。这种恐怖的记忆将深深的刻划脑海,多年之后被我们带进棺材,即使村子幸存了下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外场已经变了,变成我们所不认识的村子。”

  “这才是真正的死后复活。”

  “嗯……”

  为了村民着想,火葬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敏夫未能坚持这一点。是的,敏夫早就失去了扭转干坤的关键,这一切在某个时间点就进入了不可逆的阶段。敏夫当然很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原来如此……”敏夫喃喃自语。

  他想为这个村子尽一份心力。身为村子里唯一的医生,敏夫总以村民健康的把关者自许,偏偏村民的生命早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失去存在意义的医院、失去存在意义的医生、以及失去存在意义的尾崎家。

  “……他说的没错。”

  正如儿时玩件所言,自己只是想掌握一切罢了。敏夫对村子的一切感到倦怠。对生命感到空虚,试图从对抗这场疾病、抑或是对抗敌人的过程当中,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渴望藉着改变这个世界。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泡沫。

  成功了吗?或许成功了。也或许失败了,然而这绝对不会是一切的结束。只要活着的一天。敏夫就会不断与一介泡沫的自己展开对抗。一想到自己所背负的宿命,敏夫不禁抬头看着北山的山头。然后向同样凝视着北山的众人开口。

  “叫所有人到‘干草’集合。准备撤离。”

  “可是……”

  “大家身上都是血,请他们先自行换上干净的衣物。如果有人要回家拿行李,就找几个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伤患和儿童分乘几辆车。尽量让他们优先离开村子。”

  周围的人点点头。敏夫再度凝视北山。大火已经延烧到山上的佛寺,即将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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