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章 格古亚讲述的英雄谭

  现代流传的传说概略。

  想必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亚雷克山达传说』,概要如下。

  很久以前,在还不太瞭解地下城的时代,世界充满了从地下城涌出的怪物。

  因为人类的聚落分散至各处,没有合作关系,他们本来以为只能等待灭亡。

  就在那个时候,某个人物在大陆东端诞生了。

  名为亚雷克山达的少年。

  那名少年健康地成长,但在他十五岁的某天,从小生活的聚落遭到魔物袭击。

  他拥有隐藏的力量,与不同世界的记忆。

  然而,他没能拯救故乡。

  在他前去地下城打倒怪物的途中,村子遭到袭击。

  「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所以募集强大、可靠的同伴吧。」

  少年亚雷克山达基于那个理念,离开灭亡的聚落,前往各地。

  他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

  那是一段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旅程。即使少年明知道有怪物的威胁,不,正因为他知道有怪物的威胁,仍继续着旅程。有许多人向少年表示『这个威胁不会消失,所以别冒险旅行,过好现在的生活就好』。

  尽管如此,也有许多人与少年有共鸣。

  亚雷克山达将那些人凝聚起来,一边打倒怪物,一边由东向西横跨大陆。

  由亚雷克山达率领、特别强大的战士们之名,在各地的神话中被传承着。

  领队是勇者『伟大的亚雷克山达』。

  拥有强大治愈能力的人族,伊莉。

  能够与神通灵的兽人族预言者,格古亚。

  沉默寡言的精灵族战士,萨洛蒙。

  公认是铸造神的再世,达维多。

  『真白之夜』。

  彷佛贤能的小小大树,兀乌•芙梧。

  以及,世人对于称呼其名讳会感到有所顾忌的『月光』。

  他们的旅行持续着。

  他们打倒的怪物与拯救的人不计其数。

  众人紧闭的心敞开了。起初对他们抱持怀疑态度的世界,逐渐认同他们。

  ──他们的同伴增加了。

  原本是一个人的亚雷克山达,与伊莉变成两个人,两个人变四个人,四个人变八个人。然后十个人变成一百个人,一百个人变成一千个人,一千个人变成一万个人。

  ──众人响应。

  之后就如星火燎原,人类向怪物展开反击。

  怪物被赶回地下城。

  虽然称不上完全消灭怪物。但是众人筑起城墙,确保了自己的领地。

  『伟大的亚雷克山达』建立了国家。

  因为他认为,为了让人人过上和平的生活,众人必须组织起来才行。

  ……起初很顺利。

  然而,等到怪物从迫在眉睫的威胁,变成只在地下城与其周边零星出现的时代,众人想起了邻人与自己是不同的种族。

  他们觉得自己以外的种族受到宠遇,便开始表达不满。

  并肩庆贺其他人的幸福──这件事变得愈来愈难。

  同伴们忧心如此的事态──于是他们做了一项决定。

  「当初不该躁进行事。不同种族要毫无芥蒂地建立合作关系,还需要一点时间。」

  同伴们各自率领自己的种族,分散于全大陆。

  『月光』静静地销声匿迹。

  兀乌•芙梧与树精一同选择东南方的森林作为居所。

  『真白之夜』去了南方绝壁的另一边寻求新天地。

  达维多为了与矮人一起挖掘矿石,前往山脉地带。

  萨洛蒙决定在东北方的森林静静度过余生,精灵则追随他而去。

  格古亚直到最后都想要留在亚雷克山达的身边,却不得不成为兽人的指导者。所以她率领兽人在王都周边不断迁移地生活着,为的就是想要尽量待在亚雷克山达身边。

  伊莉与亚雷克山达结婚生子了。

  ……又经过数十年的时间。

  老去的『伟大的亚雷克山达』,在结缡多年的妻子身边迎接生命最后的时光。

  他的传说在各地以各式各样的说法流传着。

  他在人族被称为『伟大的初代王』。

  在兽人族是『崇信之神的现身』。

  在精灵族则是说法五花八门。这是因为萨洛蒙不是很喜欢不负责任地讲述关于亚雷克山达的英勇事迹,导致众人擅自想像的结果吧。

  在矮人族之间大多描述他为『可以亲近的人类』。因为在流传的故事中,有很多讲述了亚雷克山达与达维多的友情。

  真白种族──就是现在所说的『魔族』的存在,因为有段时期完全绝迹,无从确认他们是如何讲述亚雷克山达。

  在树精族则是大多将他描述为『好色的年轻英雄』。可能是因为在兀乌•芙梧眼中,亚雷克山达小自己很多岁,再加上他身边伴有伊莉与格古亚两位女性。

  又经过了漫长的时间。

  传说将成为传承、成为童话,再过不久也会变成神话吧。

  传闻与推测润饰的故事已经深植人心,到了无法修正的地步。

  ──所以在这个充斥谎言的故事升格为神话之前,必须传达事实才行。

  接下来要说的是非神者的故事。

  跟凡人一样烦恼、充满缺陷的男人的故事,就从头说起吧。

  ○

  「喔!这不是活着吗?」

  男子的说话声,伴随着照进黑暗的光芒响起。

  现在明明是晚上,光线却过于耀眼。

  她眯着眼睛仰望打开的天花板。

  她的眼睛还不习惯光线。

  所以,她只看得见人形的剪影。

  但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看着给人光滑印象的头部。

  ……对了,那个剪影在该有耳朵的部位没有耳朵。

  而且也找不到尾巴的踪影。

  她歪头纳闷这个不自然之处。

  接着,那个剪影伸手过来。

  「来,要出去了,小狐狸。」

  「……」

  这句话令人百思不解。

  『出去』是怎么回事呢?

  少女知道自己是不可以从这里出去的存在。

  这里是充满霉味、潮湿的地下洞穴。

  洞穴的天花板上有个『入口』,现在上锁着,些微光线从『入口』的隙缝照进来。

  她的三餐是别人从『入口』扔进来的剩饭,睡觉的地方是微微隆起的岩石。

  ──受诅咒的孩子。

  ──你会带给大家不幸。

  ──听好,绝对不可以未经神的许可就开口说话。

  ──也不可以从这里出去。

  ──要不然,大家、都会不幸。

  年幼的少女相信大人们的话。

  自己受到了诅咒,会带给大家不幸。

  不可以开口、不可以从这个地方出去──自己要在这里待到死去。

  少女如此相信着。然而,男子却说她『要出去了』。

  那是少女无法理解的话语。

  所以,少女没有反应。

  男子因为少女实在没动静,所以心急了吧?

  「躂」的一声,男子从位于天花板的『入口』,降落到少女所在之处。

  她第一次清楚看见男子的模样。

  那是残留着稚气的少年。

  他的头上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

  他的头发与眼睛都是黑色的,脸上带着几分顽皮的笑意。

  「呜哇啊,好惨……感觉不像躲进来避难的啊。我知道喔,这是比怪物更残暴的人类劣行。你是被关起来了对吧?」

  他一边板起脸一边笑,那是个高难度的表情。

  他的长相很中性。

  他身上穿的皮革制铠甲,与背上背着的过大长剑,格外不相衬。

  「……你果然拥有『外挂技能』吗?真是的。这个世界疯了。既然有人拥有过人能力,愉快地与其相处不就好了?因为害怕就将对方关起来,这样实在很傻喔,说真的。」

  男子眯起眼睛,看着某样东西。

  他看向少女,不过是盯着比少女的脸更上面一点的、某样东西。

  ……少女不晓得男子在看什么。

  但是一定是很不愉快的东西吧?因为男子咂了一声。

  在一瞬间显得不高兴的男子,又露出了笑容。

  他将手放上少女的双肩。

  「小狐狸,你从刚才就不说话,还活着吗?」

  「……和吾说话,会遭到诅咒喔。」

  「啥?诅咒?……喔,是、是。原来是编那种理由。想得很周到啊……伊莉那时候好像是『魔封印』来着。」

  「……?」

  「算了,虽然我不清楚详细内情,但我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吗?」

  「……」

  「你的说话方式,好有趣喔。」

  「…………」

  「原来实际存在啊,像你那种说话方式……谢谢你。和你说话,让我的世界更广大了。」

  「……」

  「我问你,你至今都被关起来吧?很无聊吧?一直在这种狭窄的地方生活很无趣吧?」

  「……」

  少女没有回答。

  她讨厌多说话,因为若她说出不必要的话语,会招来不幸。

  然而──

  『你想不想看看世界的尽头呢?』

  (插图014)

  男子笑着说出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句话,令少女无论如何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反问。

  「……世界的、尽头?」

  「没错。世界的尽头。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文化、不知道的人们、不知道的某种东西,你想不想看呢?」

  「…………吾不清楚。」

  「你不清楚!我也是!所以要去看!我们正在旅行的途中。」

  「……」

  「你也跟我们来吧?这个世界有魔法、有怪物、有地下城,还有各式各样的人种。如果不去摸清那一切,实在是太可惜了。和我一起玩遍这个广阔、又像※箱庭一般的世界吧。你的力量一定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编注:在小箱子中以小型的模型打造现实的场景,盛行于江户时代与明治时代的一种艺术,有引申为「笼中世界」的意思。)

  「……但是跟吾说话,不会不幸吗?」

  「不幸?」

  「……吾受到诅咒,因此被关起来。所以、只要吾开口,就会有人不幸,这座村子的大人,大家都、这么相信。明明吾、只能转述、神的话语……」

  ──为什么却无法无视这名男子呢?

  少女不知所措。

  男子笑了。

  「嗯哼。所以?」

  「……吾说的话、果然辞不达意吗?别跟吾说话,这是吾自认表达的意思。」

  「不,我听得懂喔。虽然有些辞不达意……但是为什么你要用那种说话方式?」

  「吾的话语,是非人者、借用吾之口发出的话语,因此,不可以跟大家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原来如此。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总之,意思是这座村子自有一套信仰吧。但是诅咒是吧?还真不科学──如果说这种话,那么魔法也是一样不科学啊。」

  男子笑了。

  他稍微陷入思考以后──

  「算了,没关系喔,就算有诅咒又怎样?」

  「……但是,一旦变得不幸……」

  「若是连不幸都无法乐在其中,还要冒险做什么?」

  「…………」

  「见不到当作目标的怪物、拿不到想要的道具、为了筹钱劳苦、在地下城疯狂死掉,这些也全部包含在内才是『冒险』吧?『不幸』又有什么关系?我很欢迎。」

  「……」

  「所以说,用你的话语让我不幸吧──我会用我的力量将不幸变成美好回忆。」

  ──光照进来。

  少女知道,这是夜光。

  晨光或昼光会是更加刺眼、强烈。

  但是夜光温柔朦胧地照亮少女所在的地下道。

  男子仰望从天花板入口露出的天空。

  之后,他唐突地报上姓名。

  「我的名字是亚雷克山达。你呢?」

  少女想报上姓名。

  但是──

  「……吾、没有名字。吾、是受诅咒的孩子。」

  「那就由我取名吗?我想想喔……」

  亚雷克山达仰望天空。

  照射夜光的天空。

  映着夜光伫立的少女。

  ……隔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然后,亚雷克山达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

  「格古亚。」

  不可思议的一连串音节。

  少女无法判别那是不是名字。

  但是亚雷克山达自信满满地说出奇怪的话。

  「※那是在我原本的世界中,童话故事的女主角。」(译注:日本《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辉夜」日文音同「格古亚」。)

  他讲得简直就像是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其他世界一样。

  而且就像是他已经经历过『不是这里的世界』一般。

  「映着月光闪耀光辉、被关在狭窄之处的女孩子。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吧?」

  男子顽皮地笑了。

  ──那就是亚雷克山达与格古亚的邂逅。

  之后将改变世界──将为了改变世界负起责任的男子,其不幸的开始。

  ○

  「目的地?呃……总之就是西边吧!」

  ……简单来说,亚雷克山达是粗枝大叶的男人。

  首先,他旅行的目的很随便。

  他想『去看世界的尽头』……但没有拟定具体的计画。

  还有旅行这档事,照理应该包含确保用餐及睡眠场所等等详细事项,不决定好就会碰上麻烦。

  然而,亚雷克山达不擅长处理那种繁琐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与其干细活不如死了还比较好──据说他不是开玩笑,而是真心地这么想。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说他只是嫌麻烦,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基于他乐在享受『一无所知』的性格。

  「做好万全准备后获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难得要去看未知的事物,我就喜欢什么都不预备,走一步算一步,一边遭遇危险一边前进喔。」

  他经常那么自述。

  他不是逞强或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这就是他恶劣的地方。

  死了要怎么办?──这是与他相偕旅行的格古亚与另一个人经常产生的念头。

  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性命,他认为危机不可能存在。

  不管怎样,格古亚在旅行中很早就获得了负责实务的任务。

  因为,亚雷克山达什么也不做。

  那是连地图都还不完善的时代。该走哪条路才好、怎么走会到哪里,说起来──就连前方有什么,众人都完全不知道。

  预言者。

  虽然格古亚拥有那个头衔,实际也预言过几件事,但预言并非万能。

  预言不是『在想知道时,得知想知道的事情的能力』。

  而是『稍微提前警告──躲不掉的命运──的机能』。

  在旅行中,这种能力派不上用场。

  所以格古亚为了辅助亚雷克山达,只能学习各种事情。

  观察山的能力、预测天气的嗅觉、从河川流势预估前方地形的眼力──

  这些能力都需要经验与想像力,格古亚两者都不足。

  格古亚为此吃尽了苦头。

  她那遭到长年监禁的身体很快就发出抗议了。

  她的世界充满未知的事情。

  没看过的草。

  ──因为过去她待的洞穴里只有岩石与土壤。

  不知道的花。

  ──因为没有人会帮忙带花到洞穴里。

  第一次看到河。

  ──洞穴中只有沿岩石滑落的水滴。

  她不知道有天空这种东西。

  因为那个洞穴,除了有人粗鲁地从『入口』扔进食物的时候以外,一直都紧闭着。

  她体验到资讯的洪流。

  不只是体力,就连精神也同样脆弱的格古亚,在这趟旅行吃尽苦头。

  但是,她很快乐。

  当格古亚耗尽体力走不动时,亚雷克山达就会帮忙背她。

  ──因为受到诅咒,所以说话会招来不幸。

  总觉得她最初好像还有那种顾忌。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格古亚逐渐忘记诅咒。

  已经没有人会说格古亚受到诅咒。因为她从小生活的村子,那些人已经都不在了。

  据说那些人遭到了怪物袭击。

  ……亚雷克山达他们拯救了遭到袭击的村子。

  但是,早就没有半个村民在了。

  据说他们没死,只是逃走了而已。

  ……真是无情。所有人留下了遭到诅咒的孩子,从聚落逃脱。

  「唉,在这种时代,这种事并不稀奇啦。到处充斥怪物,不知道村子什么时候会遭到袭击。虽然大家好像姑且盖了类似墙的防御设施,但保护你村子的『墙』就像个薄木板,他们会做好逃亡准备是很自然的事情。」

  据说亚雷克山达抵达村子时,村子已经空无一人。

  听说连尸体也没有,于是他恍然大悟『啊,人都逃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亚雷克山达救了自己呢?

  明明村中应该看似已经没有半个人在才对,他却甚至不惜驱除怪物。

  格古亚向亚雷克山达问道。

  他笑着说:

  「发现你是偶然。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会进村子是为了体现勇者的行为喔。当时村人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了吧?这就表示或许会遗落『药草』或『剑』。外加还可以跟怪物战斗,一石二鸟喔,听得懂吧?一石二鸟,就是用一颗石头打下两只鸟,类似超划算的意思。」

  虽然格古亚不晓得亚雷克山达的意思,但她晓得他不是正义的使者了。

  不论是非善恶,他就是一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不过,你的预言很不方便吧?因为你并不能够预言到怪物袭击吧?也无法预见自己所在之处发生的事件,该说很像被动技能吗?类似事件专用技能对吧?自由度不够啊。」

  亚雷克山达就像这样,频频做出格古亚难以理解的发言。

  比格古亚更早与他旅行的伊莉,对于亚雷克山达的奇特言行──

  「……不,我已经放弃哥哥意义不明的发言。适度无视是与他相处愉快的要诀,太在意他说的话就输了。」

  就像这样,伊莉伴随着叹息,发表了长年对他的行为司空见惯的感言。

  ……亚雷克山达与伊莉据说是同乡。

  所以伊莉称呼亚雷克山达『哥哥』,但据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那是格古亚还无法充分理解的关系。

  但是格古亚当时心想,迟早会习惯吧。

  危险而艰苦──但是,感觉是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旅行。

  希望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的旅行。

  ……变化来访,是稍后的事情。

  他们遇见了某个人物。

  ○

  「惨了,这不是没食物了吗?」

  格古亚随同亚雷克山达与伊莉展开旅行,过了一阵子──

  确认行李的亚雷克山达如此低语。

  这一带是空无一物的平原。

  远处大概有河川吧。

  然而那并不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北边只有光秃秃的山陵。

  也看不到动物。

  亚雷克山达的这句低语,惹得伊莉鼓起腮帮子说:「所以我不是从一周前就一直说『得找个地方补充食物才行』吗!」

  就像这样,亚雷克山达有不怎么听劝、横冲直撞的倾向。

  每当受到劝告,亚雷克山达总是说──

  「唉,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这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话。

  因为伊莉有些唠叨,这是亚雷克山达为了堵她的嘴的惯用句。

  然而,格古亚知道伊莉唠叨的原因,有八成起因于亚雷克山达做事不经大脑。

  即使是不经大脑的亚雷克山达,面临没有食物的现况终究也会思考。

  他大约烦恼了三秒后──以他而言,这段时间算相当久。

  「到附近的村落讨食物吧。」

  ──他做出这种结论。

  当然了,在这个时间点,众人的视线范围没有『附近的村落』这种东西。

  而且,根据伊莉他们的说法,目前这个时代,各村落绝非互助关系。

  怪物也好,村落以外的人也好,据说通通都被村民视为『外敌』。

  世界充斥着怪物。实际上,格古亚在与亚雷克山达他们同行以后的短期间内,也曾好几次遭遇怪物袭击。

  怪物给人的印象绝非强大,但是因为数量很多,而且它们专挑人类执拗地攻击,所以颇为棘手。

  可想而知,离开村落自然要搏命,众人的生活以各聚落自给自足为主。

  在那种时代,没有理由欢迎『来讨食物的外人』。

  伊莉似乎也与格古亚相同见解。

  她对亚雷克山达『唠叨』说:「事情才不会那么尽如人意,请哥哥真的再多瞻前顾后一下啦!」

  亚雷克山达嫌麻烦地板起脸──

  「唉,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他轻松地这么说完、迈步前进。

  他的步调快得毫不顾虑他人,格古亚与伊莉只能慌张跟上。

  ○

  「看,有村子喔。咦?你问我事先知道这件事吗?怎么可能知道。虽然只是偶然,但结果有就好了吧?」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村子。

  那是以木制高墙围绕着、规模不大的聚落。

  看得到内部建了瞭望台。

  还看到有人拿着陌生的武器……简单说,那既不是亚雷克山达拿的那种『剑』,也不是伊莉拿的那种『杖』,拿着那种武器的守卫站在瞭望台,似乎警戒着周围。

  应该说──格古亚跟守卫直接对上了眼。

  格古亚虽然见识不多,尽管如此她仍然明白了,守卫绝对不欢迎格古亚他们。

  「那么,走吧。」

  亚雷克山达应该也知道,刚才守卫狠狠地瞪了这边。

  他们再走过去,应该就会听到当当当的警钟声。

  然而他却脚步轻快地朝聚落前进。

  在聚落那边,瞭望台上有许多人。

  他们排成一横排,举起陌生的武器。

  大家都很年轻,长相分不出是男是女。

  仔细一看,他们的耳朵看起来比亚雷克山达及伊莉更尖。

  「停下来!你们若再靠近,就视为有敌意!」

  响起一道宏亮的男性说话声。

  亚雷克山达笑着说:

  「喔,果然语言相通。而且,是精灵族配弓。我计算错误的部分顶多是怪物与地下城吗……?唉,怪物真的是BUG啊。」

  真是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

  这就是伊莉说「适度无视比较好」的部分吧?

  不过不只是发言,亚雷克山达连行动也很莫名其妙。

  尽管对方要求他停下来,亚雷克山达却毫不在意地靠过去。

  「警告过了!听不懂人话的人,将视为怪物!」

  村子开始攻击。

  他们使用着不可思议的武器──在柔韧的木材上绷着细线的物品。

  在那个武器装填宛如细短木枪的东西,似乎是利用木材的韧性与线发射的构造。

  在格古亚知道的东西之中,那武器最接近弹弓吧。

  不过其威力、速度,恐怕就连飞行距离也似乎都远超过弹弓。

  ──那是格古亚所不知道的、日后被定义为『兽人族』的种族很少使用的道具,名字就是弓与箭。

  数支箭矢袭击亚雷克山达。

  他拔出背在背后的大剑──

  「好哀伤啊。」

  并奋力扬起大剑。

  他使劲扭身蓄力──

  「居然将我的威胁,跟区区怪物混为一谈!」

  随后他狠狠地横扫大剑。

  只靠那个风压,就使得飞过来的箭矢纷纷掉落到地面。

  从聚落感受得到不知所措的气氛。

  亚雷克山达扛着大剑叫喊:

  「话说,我们只是来讨食物的好吗!不要突然放箭啦!」

  他边说边跺脚。

  ……亚雷克山达应该充分知道这个世界目前陷入的窘况,应该也非常清楚粮食有多贵重。

  然而却说出了那种话。

  格古亚差不多要开始对亚雷克山达的人格产生疑问了。

  「粮食不能分你们!滚回去!」

  对于亚雷克山达的要求,这就是村子的答覆。

  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格古亚对之后的情势发展产生不好的预感,她看向亚雷克山达。

  只见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唉,说得也是。毕竟是这种时代。」

  他意外干脆地罢休。

  但是,他认同村子的主张之后仍然说:

  「但是,你们窝在这种地方,不觉得可惜吗?有你们那等箭术,应该可以再多扩大一点活动范围才对,尤其是那边那个长头发的你。」

  亚雷克山达移动视线。

  然后,看着有别于至今说话的人──在村人之中头发最长的人。

  格古亚无法判别那名尖耳朵、金发碧眼的人物是男性还是女性。

  只可以确定那个人很美。

  不过那个人板着一张脸、嘴唇抿成一直线,给人相当难以亲近的印象。

  那人身穿着绿色、格外长的衣服,左胸戴着简单的皮革护胸。

  且体格很瘦、很高。

  那名人物一句话也不说,俯视着亚雷克山达。

  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亚雷克山达却愉快地笑着说:

  「你的箭矢最有希望射中我……如果我有你那等身手,早就厌倦这种狭隘的生活,跑出村子了。应该说,我也确实跑出来了,这就是性格的差异吗?我并不是要评论哪种想法比较好……但我认为你被埋没在这种地方很可惜。」

  「……」

  「唉,如果不嫌弃,就算只有你也好,要不要一起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世界的尽头?在这个广阔、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有着有趣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东西,什么都有──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吧?」

  「…………」

  (插图015)

  那人依然不发一语、面无表情。

  只不过──村子那方似乎怀抱某种危机意识。

  代表全村发言的男性,从先前就慌张地叫喊。

  「别听他说话,萨洛蒙!」

  很讽刺地,那句话似乎成了导火线。

  只见唤作萨洛蒙的人物从瞭望台一跃而下,跳向村子外。

  萨洛蒙安静无声地降落在草地。

  他任由一头金色长发迎风飘扬,轻声开口:

  「……有趣的东西……」

  「啊?」

  「……有趣的东西,就在眼前。」

  他举起弓箭。

  外表宛如女性,然而其实是男性的那名人物的箭矢,不偏不倚地瞄准亚雷克山达。

  亚雷克山达愉快地笑着,抡着大剑摆出架式。

  「承蒙你舍弃高处、远距离以及墙的这些优势,和我站在相同的境地,很抱歉我还说这种话──但我没有理由和你战斗喔?」

  「……赢我就分你粮食。」

  「好耶,来打吧。」

  被萨洛蒙的发言吓坏的人,反而是村子那方。

  从瞭望台上传来「萨洛蒙!?喂!」的悲痛叫喊声。

  一眼就看得出发言者──代表村子全体意见的男性是劳碌命。

  格古亚移动视线看向伊莉。

  伊莉也同样抱头怨叹:「啊啊,哥哥的坏毛病又犯了……」

  在一群劳碌命的人们怨叹之中,亚雷克山达与萨洛蒙对峙。

  然后──

  「……来做有趣的事情吧──这是斗争,强敌啊!」

  萨洛蒙开始攻击。

  ○

  战斗开始之后,亚雷克山达便进入守势。

  他避开或用剑抵挡射来的箭矢。

  萨洛蒙的箭矢,在一次呼吸之间发射了三次。而且轨道跟时机都稍微错开,这比全部同时发射的情况更难回避。

  那是用来夺命的箭。

  即使目标回避、防御、预测轨道,仍然不容对方躲开的弓技。

  然而那些箭全部都没命中亚雷克山达,反而突显出他的异常。

  「原来如此,抛射武器也不是距离愈远就愈有利。」

  亚雷克山达一边持续着那种异常的行动,一边打着呵欠说道。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很无聊。

  「缩短距离,使得威力与准确度都提高了。但是啊……」

  他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拿着大剑弹落箭矢。

  他已经连看都没看。态度摆明了──面对那些箭矢甚至不需要目视。

  「不好意思,这样下去会是我赢。」

  亚雷克山达弹飞箭矢。

  在一次呼吸的时间就放出三箭的萨洛蒙,停止了攻击。

  原因很单纯。因为他背着的箭筒里,已经连一支箭都不剩。

  没错。亚雷克山达采取守势是对的。

  这是因为──箭迟早会射光。

  既然持续防守依然没中半箭,那么防守就是最大的攻克法。

  「……喂喂,怎么了?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吧?」

  亚雷克山达对箭矢耗尽的萨洛蒙说这种话,听起来只像是在用激将法。

  实际上,萨洛蒙的确仍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保持沉默。

  ……不对,他一直都是不高兴的表情。

  萨洛蒙从战斗开始以后,一次都不曾改变过表情。

  他只有在即将开始较量的那一瞬间笑过而已。

  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美得过火的男子,在这时开口:

  「……我一直期待这样。」

  「啥?」

  「这才是斗争。不是对付野兽,不是对付怪物,那种小喽啰不管射再多,都称不上斗争。所谓斗争是彼此处于性命交关、绝招尽出──然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东西。」

  萨洛蒙舍弃了弓。

  并取下箭筒。

  那个行为在旁人眼中只像是解除武装。

  但是与他对峙的亚雷克山达,用双手重新抡着大剑摆出架式。

  「我以为会就此结束──看样子不会啊。」

  「当然不会结束。我想要更多、斗争。即使箭矢射尽、弦断掉、弓折断,依然想战斗。别死,继续跟我厮杀。我想要战斗、更加雀跃的战斗……!不会一瞬间就结束的战斗、持续到永远的战斗──」

  萨洛蒙伸出什么都没拿的左手。

  然后──做了搭箭上弓的动作。

  「──来临吧。」

  瞬间,空气摩擦的声音响起。

  格古亚、伊莉、亚雷克山达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来临吧,实现吾愿之物。显现吧,吾真正之弓──」

  弓出现了。

  那是闪耀绿色光辉、不定形的巨大弓。

  萨洛蒙横拿着的那把弓的大小,是他张开双臂的五倍以上吧。

  无从计算弓的明确长度。

  因为没有实体。

  那把弓宛如摇曳的绿色火焰、流动的风、凝结的魔力。

  箭矢出现了。

  萨洛蒙持有的巨大非实体弓,搭着单支特别巨大、摇曳不定的绿色箭矢。

  然后──在他背后出现无数同样疑似非实体的小箭矢。

  「──『无尽的斗争』。来吧,从心所愿,互相厮杀直到生命的尽头!」

  箭矢发射而出。

  单支的巨大箭矢与无数的小箭矢──全部瞄准亚雷克山达倾注而出。

  仅仅一人使出的箭矢数量,却能与军团媲美。

  面对这番浩大的攻势,亚雷克山达笑了。

  「看起来很痛、很帅气呢。倒是技能栏明明记载『魔力无限』,绝招却竟然不是魔法吗?原来如此,也有像你这样的家伙存在──谢谢你,我的世界又更广大了。」

  亚雷克山达在这时首次前进。

  绿色箭雨倾注着。

  亚雷克山达用大剑当盾牌,缩短与对手的距离,但箭矢的弹幕没有薄到让他能够挡得住全部。那些箭矢削掉亚雷克山达的手、脚、躯干、脸颊。

  就连他流出的血液都被紧接而来的箭矢弹飞。

  中箭复中箭,负伤再负伤。密度过高的攻击与锉刀无异。不光是比喻,而是真的化为「倾盆大雨」的箭矢,削伤亚雷克山达的身体。

  亚雷克山达笑着前进。

  他的步伐绝对不快。非实体的箭矢似乎拥有实体的重量,而且相当重。每当他中箭,步伐就会变慢,他一路架着大剑挡箭前进的动作,笨重得宛如推着巨大岩石。

  尽管如此,他与对手的距离还是缩短了。

  距离萨洛蒙仅剩十步的时候,亚雷克山达急遽加速。

  一瞬间就拉近间距。

  原本笨重的猎物唐突地露出獠牙。

  虽然是非实体,但是用弓作战的萨洛蒙,肯定会被这个举动吓得胆颤心寒。

  ──不过那前提是,萨洛蒙把亚雷克山达当成普通猎物的情况下。

  「我等得不耐烦了,强敌!」

  萨洛蒙虽然进入亚雷克山达的攻击范围,却反而像是在表示欢迎般呼喊着。

  他瞠大眼睛,嘴角浮现喜悦。

  箭矢的攻势一点都没有减弱。

  亚雷克山达做好中箭的心理准备转守为攻,成果却不理想。

  萨洛蒙发射的箭矢,靠密度与重量拨开、排除亚雷克山达的剑,加以重重反击。

  「弓手连近战都很强,真厉害啊。」

  从亚雷克山达的语气听得出他还游刃有余。

  然而,他的身体确实受了伤,每当他受到攻击,伤口就会增加。

  「强敌啊,不要结束。这场战斗要持续到永远、永远……!」

  「你这个中二病战斗狂精灵……!听好,我啊,肚子饿了!我想打倒你去吃饭了!」

  亚雷克山达挥动大剑。

  然而,萨洛蒙用大量箭矢撞击大剑、改变轨道。

  然后往后跳开一大步。

  消弭的间距又被拉开了。

  ……箭雨止歇了。萨洛蒙架起特别巨大的箭矢。

  「再试、下一回合。还没完、还不够。拜托,激发我拥有的一切,强敌啊。」

  「我不小心搭讪了怪咖啊……」

  亚雷克山达的声音,终于听得出后悔之意。

  然而,他的战意并没有委靡。明明他一直单方面地挨打,导致遍体鳞伤──

  「没办法,我也让你瞧瞧杀手锏吧。虽然有点卑鄙。」

  亚雷克山达将大剑拉到身后。

  那是一点都感觉不出防御之意的架式。

  「喂,中二病精灵,大概下一回合就会决定胜负了,做好心理准备吧。」

  「……」

  「我和你不一样,没那么灵巧,拥有的本领只有一样,重点是不要对慢活系游戏的主角要求战斗技能啦。」

  「…………?」

  「啊啊,没有啦,我在自言自语……总之,我预告,下一回合就会结束。」

  「……那么我就撑过下一回合,继续与你斗争。」

  「你撑不过的啦。」

  亚雷克山达往脚下使力。

  然后──

  「我会使出全力砍过去,你不在我进入攻击范围之前阻止我,就会死喔。」

  亚雷克山达朝萨洛蒙冲过去。

  速度快得甚至从视野之中消失。

  从爆开的地面与飞扬的尘土可知,亚雷克山达动了起来。这么快的速度,即使从正面注视也很难捕捉其移动的身影。

  不过看不见与打不中,是两回事。

  即使他以眼睛捕捉不到的速度冲过来,『冲过来』这个事实也无可动摇。

  只要笔直射击,就会射中他。

  萨洛蒙基于这项确信,将所有箭矢一齐朝正面发射。

  ──有得手的感觉。

  他感到最硕长的箭矢确实贯穿某样东西的实感。

  实际上,进入萨洛蒙攻击范围的亚雷克山达的胸膛插着巨大的箭矢。

  他被箭矢插到心脏。

  人的致命部位。

  依这种速度,对手有可能会因为惯性而保持动作,但既然对手是生命体,不必想就知道,显然他在进入『挥剑』动作之前就会确实断气。

  所以,萨洛蒙认为没有必要继续放箭。

  「让你瞧瞧『杀手锏』,我这么说过对吧?」

  萨洛蒙听到了──应该已经被自己杀死的男子的说话声。

  他瞠大眼睛。

  发生了荒唐的事情。

  被贯穿心脏的男子不仅没停住脚步还加速前进。他的身体不是基于惯性,而是以明确的意志进入了挥剑动作。萨洛蒙在感觉像永恒的一瞬之中,的确看到了──

  萨洛蒙看出了剑的轨道。

  从对手左腰朝右肩方向切过去的一击。一旦被那种重量与速度挥出的剑砍中,身体将会断成两半吧?

  应该已经被杀死的男子存活了下来。

  逼近萨洛蒙眼前的『死』。

  接获这个现实,萨洛蒙──

  ──因为自己力有未逮,害这么愉快的斗争结束了。

  他静静地认输。

  甚至没有余力闭上眼睛,等待逼近的『死』──

  铿!

  萨洛蒙听到背后发出那种声响。

  「……?」

  萨洛蒙觉得不可思议,他转头看向背后。

  只见在那里──保护村子的木墙,插着亚雷克山达的大剑。

  不对,与其说是大剑,那是──只有剑刃的部分?

  疑似伴随着相当大的冲击插进去的剑刃,一半以上没入木墙。

  不仅如此──

  摇晃。

  才刚见到保护村子的木墙摇晃着,随即便发出巨响,并从剑插着的部分开始逐一倒下、毁坏、崩塌。

  「……惨了。」

  这是亚雷克山达今天发出最焦急的一声。

  萨洛蒙再度转动视线,他看见亚雷克山达拿着只剩剑柄与些微剑刃的剑。

  「……我都忘了,只要我认真挥,剑就会断。」

  他的话声参杂着苦笑。

  萨洛蒙看着他。

  亚雷克山达充满歉意地说:

  「呃,武器没了要怎么办?还是可以算我赢呢?」

  他的表情宛如是在陪笑脸。

  萨洛蒙静静地笑。

  「被贯穿心脏还活着吗……?现在的我杀不死你。强敌啊,今天就让你吧。」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心情,轻声细语地这么说了。

  ○

  「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好吗!?萨洛蒙!你凭什么擅自承诺给粮食!?还有墙!这要怎么办!?要是怪物来了这要怎么办!?」

  看样子,是身为防卫队主事者的精灵怒气冲冲地说道。

  萨洛蒙漠不关心地冷笑之后开口:

  「……呵。这样正好,我之前就觉得这个村子太过狭隘了。」

  「才不正好!那是防卫设施!懂吗!为了避免怪物攻进来,需要这道墙!唉,懂吗!?」

  「亚雷克山达啊,我就答应你的邀约,我也和你一同旅行,这里吵得受不了。来,顺着风,启程寻求新的斗争吧。也得弄到你的剑才行,为了再一次雀跃的斗争……」

  「听人说话啊!墙要怎么办啦!?」

  「来,快带我走。这个男人一生气就会很麻烦。」

  「我才觉得你那种个性最麻烦啦!还有我已经气疯所以太迟了啦!接收吧!我的愤怒!」

  精灵气到头上浮现青筋。

  他的呼吸也很急促,喘得肩膀上下起伏。

  伊莉看到愤怒的精灵,表示「没有比不听人话的自己人更麻烦的事对吧?」,甚至感同身受地落泪。

  格古亚待在结束战斗、遍体鳞伤的亚雷克山达旁边。

  「……真是愉快的家伙啊。」

  他笑着说道。

  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己那惨兮兮、血淋淋的身体。

  虽然他现在蹲着,像是消耗了相当多体力。

  插进心脏的箭矢不见了。

  因为箭矢似乎本来就不是实体,而是由萨洛蒙的魔力构成,所以箭矢消失这件事算是正常。

  但由于箭矢消失,所以现在能够清楚看见亚雷克山达的胸膛出现了一个洞。

  然而他的表现却感觉很正常,这件事让格古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嗯?怎样,小狐狸?担心我的伤吗?伊莉想到时就会帮我治疗了,别担心。但因为我把剑弄坏了,总觉得她暂时不会帮我治疗……她又会叫我要珍惜物品吧……唠叨型青梅竹马就是这副德性……」

  「……为什么亚雷克山达还活着啊?」

  「这么说是怎样?好像我死了比较好……」

  「…………吾没说那种话。」

  「……算了,既然也没理由隐瞒就告诉你,我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死。」

  「吾不太懂。」

  「即使我的心脏被贯穿、脑袋被炸飞、全身血液流光,我都不会死。只不过伤势不会自动复原,所以没有脚就走不了,没有头就无法思考……奇怪?但是心脏被贯穿不会因为血流不畅通导致肌肉动不了?这就表示外观上的机能优先于内侧的机能吗……?」

  「……?」

  「──就是……不是基于HP的概念活着,应该说系统不是RPG……就是、那个,该说是『※强忍』吗……?是神那样决定的,就是这种感觉吧。」(译注:在电玩《女神转生》、《女神异闻录》等系列中,无法战斗时以HP1的状态复活一次的技能。)

  「…………神?」

  「对,神。唉呀,真方便啊,神。就算是难以说明的事情,只要说是神造成的,就几乎都可以合理地说明。」

  「……赐予吾预言的也是神吗?」

  「或许是吧。唉,就是独白或系统讯息的感觉……对,神。神、神,通通都是神。神真厉害!」

  「…………」

  「不是吧,你不要露出不满的表情啦,这样我也没办法清楚说明喔。格古亚,你也有无法清楚说明的事情吧?例如对方完全不知道老鼠这个生物,那你要怎么说明老鼠?」

  「…………有尾巴,有、耳朵,有眼睛……」

  「不,那不算说明。我也一样,就是那种感觉喔。就算我讲了系统讯息除错之类的概念,也仍旧意义不明吧?所以,我认为将那些全部统称为『神』就好。」

  「神、是意义不明的吗?」

  「是啊。意义不明,那样形容最贴切……然后,我就是被那个神选上的勇者(除错程式)。不过就算除错完毕,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已经不是游戏,所以我并不会玩正式版……」

  「…………适度无视亚雷克山达的发言比较好,伊莉这么说过。简直就像和别的世界的人说话呢。」

  「所以就说了,我来自异世界吧。不过,唉……我想也是。虽然使用习惯的语言就会出现差异,但我已经变成和你们相同境地的生物。例如──」

  亚雷克山达伸出手。

  他摸了摸格古亚的头。

  「──能够像这样,真实地摸到你。」

  「…………………………」

  「……那个,你可以不要浑身僵硬吗?会显得好像是我做了奇怪的事。」

  「…………吾还是第一次被人摸头呢,要就这样直接扭断吗?」

  「摸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居然会被你──啊啊,我都忘了。应该说,『扭断』是什么思维?这是表达亲爱之情的行为。表示『很可爱』、『做得好』或是『谢谢』这种意思。」

  「……吾做了什么事吗?」

  「现在呈现了『很可爱』的状态吧。」

  「…………」

  「怎么了,你怎么又浑身僵硬了?」

  「……没人对吾这么说过,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总觉得,就是,眼泪快要掉下来……」

  「……你让我想起不久前的伊莉。」

  「……?」

  「那家伙的境遇也跟你很像喔。虽然她的能力不是预言而是治愈之力,所以可能关得没你那么久就是了。」

  「……」

  「人的恶意比怪物更邪恶……不过我的世界还很狭隘,不足以让我舍弃希望。所以──」

  亚雷克山达站起来。

  他面向对着萨洛蒙发飙的精灵族男性搭话:

  「唷,那边那个人,你的名字是?」

  「…………吉尔贝鲁…………」

  吉尔贝鲁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神也有些涣散。

  想必是因为他对萨洛蒙发了很久的脾气,却始终全部遭到无视吧。

  在格古亚眼中,吉尔贝鲁憔悴的模样也只能用『可怜』一词形容。

  亚雷克山达对着可怜的吉尔贝鲁笑了。

  「吉尔贝鲁吗?对不起我弄坏了村子的墙。」

  「谢罪太随便了!你、你,墙、墙是,墙……是墙喔!?」

  吉尔贝鲁尽管一瞬间恢复精神,但果然还是感到精疲力尽。

  他似乎连整理想说的话的余力都没有。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连续应付亚雷克山达与不像能沟通的萨洛蒙,这只能说是不幸吧。

  「然后啊。你们大概是狩猎民族吧?」

  「正是。我们是使用弓箭、与森林共存、受惠于森林之民。古时候──」

  「那就没必要定居对吧?」

  「听人说话!应该说,就算是狩猎民族也需要定居一段期间──」

  「谁叫你好像会讲很久。听我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弄坏墙的赔礼,我会在打倒这一带的所有怪物以后再前往西边。」

  「西边?那里有什么?」

  「有世界的尽头!……也说不定。」

  「……那算什么?」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究竟这个世界是圆的还是扁的,或其实是连世界都称不上的东西,我想确认这点。」

  「为了什么?」

  「因为充满兴奋期待。」

  「…………」

  「我会就这样一边打倒四周的怪物一边向西前进。所以,你们也从后面跟过来吧!大家一起离开村子。」

  「……为什么非做那种事不可?」

  「那是个好机会吧?去西边吧。瞭解世界有多广大吧……不只萨洛蒙。你也是、那边那家伙也是,周遭的人,大家一辈子窝在墙里面画地自限,实在很可惜吧?你们拥有可能性,却没有充分将其发挥就死掉是不行的。」

  「…………」

  「无法保证安定、也许在终点等待的是令人失望的现实、就算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或许也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以尽头为目标的旅途,一定会成为值得自豪的冒险。」

  「……」

  「冒险吧!直到陆地、世界、人生的尽头,来一场这样的大冒险吧。我想要更加扩展我的世界。在那个扩展的世界之中,如果有你们在──那对我而言会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简单来说,是为了自己吗?」

  「对啊。」

  「………………真是的,萨洛蒙也是,你也是,真的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吉尔贝鲁笑了。

  那是彷佛放松力气般、心平气和的笑容。

  「最近,这一带的大自然恩泽也变少了……我之前就觉得在世界被怪物消灭以前,我们想必会先因为粮荒灭亡吧?」

  「……」

  「带萨洛蒙走吧,这种人留下来也是令人困扰。至于我──这个嘛,我会积极考虑,因为我不像你们没有家累,不能轻易决断这种事。」

  「……是吗?」

  「但是──」

  「……?」

  「你的一番话,让我感到内心沸腾高涨……因为充满了兴奋期待是吗?啊啊,是啊,的确,即使墙坏掉也完全不为所动的萨洛蒙,让我觉得很羡慕。」

  「……」

  「『墙坏了!不重筑就挡不住怪物!打倒怪物了!但是得保持警戒不能松懈!看到旅行者了!得赶走才行!』……那种日子,老实说很局促,我早就累了。」

  「…………唉,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再怎么感谢都无以回报就是了。」

  「就是说啊,不好好感谢会很困扰的。但是,唉,偶尔放纵也不错吧?我想起那种心情了,谢谢你。」

  「我才是。你让我发现原来世界上也有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世界又更广大了,谢谢你。」

  「粮食虽然不多,你就拿去吧。」

  「可以吗?你们闹粮荒吧?」

  「西边一定有新的猎物吧?」

  「……是啊,或许吧。」

  「既然想起了这份心情,那就不能坐以待毙。亚雷克山达啊。我也会像你一样,对人重拾热情。」

  「等你喔。」

  亚雷克山达伸出手。

  吉尔贝鲁歪头疑惑,与此同时露出『这样就对了吗?』的表情,握住亚雷克山达的手。

  两人上下摇动握住的手数次以后,放开了手。

  「就这样了,吉尔贝鲁。西边见。」

  「好,我们西边再会。」

  两人互相道别。

  亚雷克山达走回同伴身边。

  「好了,吃完饭后,继续旅行吧。」

  他一脸灿烂的笑容。

  伊莉看着他回应「哥哥真是的」,同时非常开心地发出叹息。

  ○

  在萨洛蒙之后,同伴陆续增加。

  他们在绕去修理大剑的矮人族村子,遇见了名为达维多的高超铸剑师。

  亚雷克山达为了请她铸剑,落得与她的「爱子(宝贝们)」──泥人战斗的下场,但他不会死亡。

  不会死就自然有办法。

  接二连三地把剑弄断的亚雷克山达刺激了工匠魂,促成达维多一同旅行。

  他们在特别繁荣的港镇,跟轰动街头巷尾的集团起了争执。

  首领是被称为『真白之夜』的男性。

  他拥有纯白的头发与皮肤,以及左右不同颜色的眼睛。

  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最终以武力解决,集团与首领『真白之夜』成为旅行同伴。

  他们进入森林,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小人居住的聚落。

  那是自称树精的种族。

  树精的皮肤是褐色,即使是大人的树精,体格也宛如小孩。老人的头发是绿色,年轻人的头发则是白色。她们是用头发战斗的神秘种族,正为了生不出男性而发愁。

  于是他们为了种族存续,试图抓走队伍中的男性──亚雷克山达、萨洛蒙、『真白之夜』。

  一方面因为对方外表年幼,我方因而一度掉以轻心而被抓走。

  然而,这场纷争最终果然也是以武力摆平了。

  兀乌•芙梧一脸彷佛理所当然的态度,跟着他们旅行。

  应该说,这些人几乎都用暴力解决事情。

  格古亚总是处于宛如旁观者的立场,看着亚雷克山达他们。

  亚雷克山达靠着不死之身,在大多的情况下都以蛮干的作风处理事情。

  他拥有无论处于任何状态,都会一瞬间恢复四肢健全的傲人回复力,却让有回复能力跟碎碎念属性的『唠叨型青梅竹马』伊莉加入队伍。

  用无限魔力变出非实体弓箭的『中二病战斗狂精灵』萨洛蒙。

  明明是女性却像是『达维多大哥』。

  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只像骗人、欲盖弥彰的『真白之夜』小白。

  『没有经验却男女知识丰富的老幼女』兀乌•芙梧。

  ……在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们的格古亚就是这样评价英雄们。

  这个评价大概反映了亚雷克山达的意见。

  亚雷克山达经常替人下标语。

  例如,格古亚获得的标语就是──

  「你是那个……『※我是格古亚。现在就在你的后面』的感觉。」(编注:梗来自都市传说「玛丽的电话」。)

  据说是因为格古亚会无声无息地靠近别人,并不发一语地盯着人看,所以他从这点想到了那种标语。似乎是致敬亚雷克山达原本世界的都市传说。

  ……对,她总是在后面。

  从后面──看着而已。

  亚雷克山达是众所皆知的不死之身。他一进入战斗就会率先拔剑突击敌人。

  疗伤是伊莉的任务。她拥有只要对方进入她的视线范围,不管是怎样的伤都能一瞬间治好的力量,持续缔造在旅行中不出现伤患的伟业。

  萨洛蒙在战斗方面是全才。他精通远距离狙击,也能独自形成弹幕,而且在接近战也不会吃败仗。

  虽然他平常沉默寡言,而且一开口就尽是意义不明的发言,但在战斗方面没有比他更可靠的同伴。

  达维多擅长修缮及制作武具。只要材料齐全,她连泥人都做得出来。拿着她铸造的剑的泥人军团,可说是无人能敌。

  『真白之夜』拥有很强的索敌能力。

  外加「晓得敌人弱点」的能力,就连强敌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倒。

  论综合实力虽然逊色,但在厮杀方面最强的人就是他吧。

  至于兀乌•芙梧,她在战斗方面没那么强。

  只不过,她的「分析构造物内部的知识」在各方面都能派上用场。

  被亚雷克山达称为「自动地图」的那个能力,使得她能够彷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般,描述第一次看到的地下城的构造,或是内部物品的位置。

  她可以说在冒险中,担任了不起眼却重要的任务。

  格古亚──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

  虽然她多少会点魔法,但在亚雷克山达他们面前便相形失色。

  至于预言的能力,虽然她在出了村子以后降临过两次预言,但两次都没派上用场。

  一个是『遥远未来的圣剑铸造者』。

  另一个则是不愿回想,不仅帮不上亚雷克山达,甚至只觉得会害了亚雷克山达。

  只有格古亚的力量与其他六人的不同性质,她不能自由地发动,也得不到期望的结果。

  亚雷克山达说过那是『事件用技能』。所以他也说过,这样无可厚非。

  ……但是,格古亚也想派上用场。

  每当萨洛蒙打倒敌人、达维多铸剑、『真白之夜』击毙强敌、兀乌•芙梧制作地下城的地图──

  自己也想派上用场。

  格古亚愈来愈止不住那个念头。

  扣掉从一开始就和亚雷克山达在一起的伊莉,自己是和他在一起最久的人。每当后进的成员活跃,她的焦躁就随之高涨。

  自己会不会被留下?会不会被抛弃?

  ……格古亚想起故乡的村子。

  地窖的黑暗,在她眼前时隐时现。

  当她的预言没降临的时候,格古亚在村人的心目中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她感到被彻底无视,感受到「碰不得」其他人这种强烈意志的忌讳。

  亚雷克山达、伊莉跟其他成员并不会无视自己。

  格古亚知道这件事。但是──不安仍愈发强烈。

  她想和这些人在一起。

  她想待在他身边。

  ……所以她想让自己派上用场──一心不想被众人抛弃的格古亚,采取了行动。

  ○

  众人抬起视线,昼光照在眼皮挥之不去。

  尽管如此还是看不出全景──亚雷克山达他们眼前,是过去不曾看过的大规模地下城。

  地下城。

  那个词的定义五花八门,在亚雷克山达一行人之中,专指『兀乌•芙梧看到的瞬间就会闪现地图的场所』。在这支队伍之中,没有比这更确实的基准。

  也就是说,对于地下城的移动距离或大小,并没有设立明确的基准。

  就算如此,眼前那片地下城也未免太大了。

  亚雷克山达如此评断那座地下城:

  「这是都市啊。大约可以容纳十万至二十万人的规模吗──?考虑到时代及文明,甚至有点异常。唉,八成不是人为建造的就是了。」

  那座『都市』的周围被高墙环绕着。

  在这个时代为了防范怪物,人类筑墙围绕住所这件事并不稀奇。但是,这座墙无论是面积也好、规模也好、坚固程度也好,都是前所未见的规格。

  根据兀乌•芙梧绘制的地图来看,地下城的东西南北似乎各有一个入口。

  目前,亚雷克山达他们所在之处相当于南侧。

  既然如此,应该另外还有三个和眼前的南门相同的入口吧。

  格古亚仰望门。

  门的大小实在过于巨大。至少若要让人通过不需要这么大。

  其宽度容纳十人排成一横排通过好像都还绰绰有余,高度则是不知道预设给怎样的巨人通行。是格古亚身高的十倍,不对,是二十倍或是更高。

  ……这就是地下城。

  众人已从经验得知,怪物是从地下城冒出来的。

  既然如此就表示,需要用到这扇门的巨大怪物就在内部蠢动吗?

  宛如印证这个说法一般,地下城没有天花板。

  这种情况很少见,应该说,甚至已经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地下城」了。

  不过──既然没有天花板,可想而知,高耸入云的巨人也好、飞天的巨大生物也好,什么生物都有可能出现吧。

  地下城的内部是什么样子呢?

  碍于紧闭的巨大门扉与高墙阻挡,无法窥看其内部。

  不过只要退后拉远距离看,就能看得见零星比墙更高的建筑物。

  每一座都是看似以石砌而成、出自精湛技术的建造物。

  建筑物的墙是带着黑的灰色,但内部建筑物看得到红色及褐色、白色及黄色等各种颜色。

  「那是怪物居住的巨大都市吗?」

  亚雷克山达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他手扶下巴,满脸贼笑。

  这是他在想歪主意的时候──队伍所有人都从经验知道这点,并对其有些厌倦。

  不出所料,亚雷克山达接着提出异想天开的提议。

  「打倒这里的地下城魔王,并将这里当作我们的城镇吧。」

  地下城魔王。

  不管哪座地下城都起码会有一只,那是会创造怪物的麻烦角色。

  也就是说,只要打倒地下城魔王,地下城就不会再冒出怪物。

  地下城魔王在各地下城都有配置一只,会持续产生形似自己的怪物。产生的速度固然有快有慢──随着打倒地下城魔王,『扫荡后又冒出怪物』的现象会跟着减少。

  详细原理不明。

  但只要打倒地下城魔王,再扫荡怪物与解除陷阱,那么人类想要在那座地下城生活就并非不可能。

  只不过,这件事有个疑问。

  「我们获得城镇要做什么?我们并不会定居在那里吧?你不是立志前往『世界的尽头』吗?你是这样对我说的。」

  萨洛蒙提出那个疑问。

  亚雷克山达开心地望着地下城高得不寻常的墙,同时回答:

  「我啊……」

  「……?」

  「我的目的没有变──想看世界的尽头!想更瞭解这个世界!……但是,我认为现在这时候应该提供一个选项。」

  「…………」

  「大概是因为我们来到西边了。我在旅途中遇见许多人,因此让我的世界扩展了……我怂恿你们出来旅行,大家都接纳了我说的话,一回过神来,除了你们以外,还多了许多同伴。」

  「……哼。」

  「我──稍微害怕起来了。」

  「……」

  「我是没有问题,可以为了我的目的殉身。秉持单纯的好奇心,即使失败死掉也不觉得可惜。但是──大家是怎么想的呢?之前是因为粮荒之类的苦衷而踏上旅程,其实他们想要可以落脚的地方,大家不会这样想吗?」

  「…………这像是吉尔贝鲁会思考的事情。」

  「是啊,所以我希望现在大家也停下脚步思考──能不能为了梦想赌上人生?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是为了我的梦想。」

  「……」

  「我认为将这座城镇当作『落脚的地方』正合适喔。不仅很大,还有看起来很坚固的墙。北边有采得到矿石的山,东边有成片草原,好像也有河川流过,稍远处还有森林。」

  「……」

  「只要打倒怪物,野生动物也会增加吧?应该也不是不能开辟果园或农田。最重要的是,这座地下城看样子已经有『住家』的存在。」

  「…………家吗?」

  「对。就是家……我和伊莉已经没有故乡了。格古亚也一样吧。萨洛蒙好像对安居乐业没什么兴趣,小白则是本来就居无定所。达维多只要能铸剑,在哪里都行吧。至于兀乌姥姥……你的想法是?」

  亚雷克山达歪头发问。

  兀乌朝气十足地做出「老身,想要强壮男人的种!」这种直接过头的答覆。

  亚雷克山达苦笑。

  「……总之,总是像这样和我在一起的你们,或许没必要停下脚步。但是也有人需要家吧……?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快要忘记还有弱者的存在了。所以啊,我想趁没忘记的时候,创造落脚的地方,就是这么回事。」

  「……你懂得多思考了啊,强敌啊。」

  「我当然会思考。虽然没有那个打算,但我已经变得像是中心人物的存在了。」

  「你成了无趣的男人啊,亚雷克山达。」

  「只是萨洛蒙有趣过头而已。」

  「……哼。算了,好吧。不过,倘若要我毫无忌惮地表达意见……」

  「怎样啦?」

  「不要被弱者的重量拖垮了。」

  「…………」

  「强敌啊,继续当强敌吧,不要沦为无趣的东西。你因为自由而强大美丽。我可不饶恕变弱的你。」

  「…………我才不会变弱。」

  「别忘了那句话……不管怎样,如果想要一度放下你的重担,我对于将这座地下城当作我们的城镇没有异议。为了与你有更精彩的斗争,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有希望开发出杀死我的招式吗?」

  「……倘若你不是人类就好了。不管花几百年,我都会创造给你看。」

  「不好意思,我活不了那么久。所以在对我说三道四之前,你也要趁我活着的时候加油喔。」

  「……也是,这也是很精彩的斗争。与时间的斗争……令我雀跃。」

  「你什么都能斗争吗……?」

  亚雷克山达露出厌烦的表情。

  先不论过程,由于萨洛蒙发问,所有人的疑问都消除了。

  『亚雷克山达自己无意停止旅行』。

  对于这项宣言──就格古亚所见,其他人各自浮现不同的表情。

  显得高兴的人是萨洛蒙与达维多。

  以斗争为目的的萨洛蒙,乐见亚雷克山达继续旅行且变得愈来愈强。

  达维多纵然不得不放弃「打造出亚雷克山达也弄不断的剑」的目标,但她对于未知的矿石,及沉睡在地下城的不可思议技术仍然兴致勃勃,所以认为继续旅行是好事吧。

  显得无所谓的人是兀乌•芙梧与『真白之夜』。

  兀乌•芙梧只要能留下子孙就怎样都好。

  目前她的目标似乎是亚雷克山达、萨洛蒙或『真白之夜』,只要这三个人不分头行动,她就会朝气十足且笑口常开吧。

  『真白之夜』早就达成了他自己的目标。

  现在他之所以与亚雷克山达同行,只不过是为了报答照顾之恩。

  虽然总觉得他那个「报恩」过头到足以称为「忠诚」……

  他大概认为,无论亚雷克山达怎么行动,自己只要服从就对了。

  只有伊莉露出担心的表情。

  ……说起来,并不是不担心亚雷克山达的其他四人薄情。

  因为他是不死之身,是被贯穿心脏也不会死的男人,这样教人要担心什么?

  ……尽管如此,在这个时间点,只有伊莉隐约察觉了亚雷克山达的内心吧。

  那是无法只用老交情解释的心灵相通。

  格古亚从退一步的观点感受到了那种心灵相通。

  「那么,走吧。」

  亚雷克山达发号施令。

  所有人服从号令,迈向相同的方向前进。

  但是──他们看着的方向各自不同。

  ……如果亚雷克山达更早发觉那个『不同』,他之后或许会再幸福一点。

  ○

  这座地下城是个林立各种石造建造物的空旷空间。

  建筑物整体修饰成四方形。

  因为有从城镇外面也看得见的巨大建造物,格古亚曾经想像「所有住家都是巨人住的尺寸吗?」,结果并非那回事。

  住家拥有正常人尺寸的入口。

  目的不明──明明是地下城,却简直就像是过去人类生活过的街道。

  地下城井然有序的分区,彷佛只要没有怪物就能住人。

  ……追根究柢说起来,包含他们至今挑战的地下城在内,那些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建造的东西?

  当然了,洞窟及巨大植物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吧。

  然而「塔」之类的建造物型地下城,绝对理应有「设计者」存在。

  格古亚忽然提出那个疑问,亚雷克山达回答如下:

  「不,我想这地下城没被设定到那种地步吧,只是将其设定为『古代文明的遗迹』。」

  这发言本身等同于「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格古亚似乎感觉到,亚雷克山达这番发言有些蹊跷,该说是莫名在意吗?

  一行人走在宽广的地下城。

  东西南北有朝门延伸的道路,城镇中央似乎有特别巨大的建造物。

  巷弄也如蜘蛛网般遍布着。

  然而,只要走在大道上就不会迷路,而且怪物的尺寸虽然大,但并没有很强的怪物。

  不过关于怪物的强度,可能只是因为亚雷山达他们太强才那么感觉而已,这时候的格古亚似乎已经可以这么判断了。

  众人走着走着,渐渐看得见地下城魔王的所在之处。

  他们正好在大道交叉的位置──在地下城的中央,发现了「那个」。

  『城堡』。

  亚雷山达这么称呼地图记载地下城魔王所在的场所。

  『城堡』的周围环绕着水塘。

  看样子是防卫设备。那片水池看得见众多怪物的身影──要游过那条城壕很困难吧?

  就算游过去了,还得攀爬磨得光溜溜的石头才到得了『城堡』入口,那道阻碍看起来相当艰难。

  那么该怎么通行才好?据说『城堡』的东南西北设置了与大道连接的『吊桥』,在这个情况似乎会派上用场。

  配合这座地下城出没的怪物尺寸的巨大吊桥,只要能够放下来,入侵『城堡』的难易度就会大幅下降吧。

  至于『放下吊桥』这件事本身的难易度,并没有那么高。

  吊桥旁边有看似操纵杆的物体。

  这个步骤通常需要经历危险的过程,像是一个人游过城壕、要不就是用某种手段越过城壕之后再操作操纵杆吧。

  然而,我方有萨洛蒙在。

  他瞄准操纵杆,发射适当力道的箭矢命中操纵杆的位置,从对岸放下吊桥──这种神乎其技,他就有可能办到。

  发出咕咚的一声,吊桥动了起来。

  据说格古亚对那个机关产生强烈的兴趣。

  沉重巨大的机关靠一根操纵杆动起来的不可思议现象,似乎令她莫名情绪高昂。

  所有人走上了吊桥后,朝『城堡』迈步前进。

  ──这时候的格古亚待在了安全的地方。

  打头阵的是拥有不死之身的亚雷克山达。

  『真白之夜』跟随在他旁边。

  接着是目前固然没有泥人,但身为战士也还算强的达维多。

  在三人保护之下,伊莉、格古亚与兀乌•芙梧排在中间。

  由萨洛蒙殿后。

  亚雷克山达的队伍有七个人,但主要的战斗成员是四名。

  亚雷克山达、『真白之夜』、达维多、萨洛蒙。

  伊莉不适合「攻击」。

  不过因为她可以几乎无限制地替人疗伤,所以在队伍中大为活跃。

  兀乌•芙梧也同样没什么战斗能力。

  但是她负责看地图指示所有人该前进的方向,就某种意义而言担任最重要的角色。

  所以格古亚平常都是待在队伍正中央,单纯地跟着大家前进。

  不过──这时候的格古亚有「两个」理由,以致她不能像平常那样待在中间。

  所以她排在亚雷克山达的旁边。

  可想而知,对于她那个不寻常的行动,亚雷克山达抛出疑问。

  「哦,怎么了,小狐狸?」

  「……」

  「跑到前面会很危险喔,你就待在伊莉旁边吧。」

  「…………」

  「喂,听见没?」

  格古亚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候,『真白之夜』沉稳地微笑说:「哎呀,有什么关系。紧要关头我会保护她喔。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啊、哈、哈。」

  「……为什么小白的发言每每都会挑起不安……唉,算了。依照这座地下城的怪物程度,总有办法吧。而且有伊莉在……」

  最终亚雷克山达因为那种理由同意格古亚待在那里。

  旅行中没有任何人死掉的原因,伊莉的力量占了大部分──应该说,占了太大部分。

  对她力量的信赖,让队伍之中甚至有「只要别跟伊莉分开行动,只要没当场死亡,就算身体炸飞一半也不会死」之说。

  而且,这群人不仅基础能力高,还各自身怀绝技。

  只不过是保护好格古亚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这是太过理所当然的判断。

  「那就走吧。」

  七人走向地下城魔王所在的『城堡』。

  只有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笔直看着『城堡』深处。

  只有一个人看着不同方向。

  格古亚看着的是亚雷克山达。

  有预言。

  ──这座城堡将成为亚雷克山达的死亡之地。

  这是格古亚开始旅行之后,得到的第三个预言。

  关于亚雷克山达之死的第二个预言。

  所以,格古亚以为自己派得上用场。

  ……不是将那个预言告诉所有人,取消攻克这座地下城。

  而是只有自己保护得了亚雷克山达──派得上用场,格古亚冒出了这种想法。

  因为现在的格古亚已经不是以前被关在地窖、除了预言以外禁止说话、以为那样才正常的格古亚。

  她知道了草。

  知道了花。

  知道了河。

  知道了天空。

  然后,她也知道了、和同伴在一起这件事。

  派不上用场就会被扔进地窖,甚至不允许跟别人交谈──她知道那种事非常可怕。

  ……只是不想被抛弃。

  她想比伊莉更派得上用场、帮上亚雷克山达,只是那样而已。

  ○

  一行人走在『城堡』内部。

  他们没有遇见怪物,也没发现陷阱。

  地下城魔王的房间很常只有地下城魔王、没有陷阱。

  这次的『房间』相当大,而且构造也很复杂,因此一行人本来姑且保持了警戒。

  但探索一段时间之后,除了一个人以外,所有人都判断好像没有保持警戒的必要。

  似乎只有格古亚没放松警戒。

  毕竟只有她知道那个『预言』。

  『这座城堡将成为亚雷克山达的死亡之地』。

  而且还有另一个暗示他的死亡的预言。所以她认为再怎么警戒都不够。

  亚雷克山达的确是不死之身,但怪物也是充满谜团的生物。

  亚雷克山达会在看到怪物的瞬间为它们下『这家伙是符合这种名字的家伙』的定义,但那纯粹是他想那样称呼、那样定义而已。

  史莱姆或许并不是叫『史莱姆』这个名字,并非生态上符合『史莱姆』这个称呼的生物。

  狗头人也一样,或许它们并不是称呼为『狗头人』这个名字,也并非亚雷克山达叙述的『类似狗头人』的生物。

  因为那些名字只是亚雷克山达在看到它们的瞬间,擅自那么命名罢了。

  就算另有其人,或是另有真正的名字叫作『亚雷克山达』的怪物存在也不奇怪。

  格古亚警戒着所有可能性。

  亚雷克山达看到那样的她──

  「你会怕就待在后面不就好了……?」

  他表示看不惯。

  不对。

  格古亚害怕的事并不是自己会丧命。

  而是亚雷克山达之死。以及──自己被当成废物扔进地窖。

  只有这样而已。

  ……好一段时间,格古亚的警戒始终徒劳无功。

  亚雷克山达一行人走在『城堡』内部。

  铺着地毯的通道、墙上一幅幅耐人寻味的画作、宏伟的阶梯。

  想必连巨人都能通过的宏伟门扉。

  他们打开那扇门,看见的是宽敞的空间。

  粗壮的柱子与铺在地板的红毯映入眼帘。

  天花板吊着装饰满满金银财宝的豪华物品──那是称为水晶灯的照明装置。

  纯白的墙壁连一点污点也没有。

  柱子悬挂着绣了某种图案的旗子。

  然后,在红毯的另一边──在那个地方,有个特别巨大的存在。

  那是坐在巨大椅子上的巨人。

  不对,那真的可以称为巨「人」吗……?

  那个巨人的确是人形。

  不过轮廓晃晃荡荡、摇曳不定。

  那是漆黑的人形影子。或者是形状像人的黑色火焰。

  只能那么形容的那玩意儿,将疑似手肘的部分拄着椅子的扶手、托着脸颊。

  「就称为『影子』好了。」

  亚雷克山达立刻就那样命名了。

  那似乎是他也不知道的怪物,这次取的称呼该说很随便吗?根本是直接叙述特征而已。

  萨洛蒙似乎不中意那点,他走上前提出意见。

  「你取的名字很难懂,若是我就会将那个称为『摇荡暗影』。」

  「喔喔,很不赖嘛。真不愧是中二病精灵。那就那么称呼吧。」

  「不过名字很长,就叫『影子』好了。」

  「喂。」

  「总而言之──那似乎就是地下城魔王……哼,对我们的入侵也毫无反应啊。是不是睡着了?这样就不能斗争。」

  「叫醒它?」

  「就那么办。」

  萨洛蒙举起魔力编构的弓。

  接着搭上硕长的一箭。

  「别这样就结束了,但愿你是强敌。」

  他射出的箭矢彷佛受到吸引般,笔直刺向疑似『影子』头部的部分。

  刺中了──看似如此。

  但是萨洛蒙的魔力箭矢在刺中『影子』而一度停住之后,逐渐没入『影子』之中。与其说是刺得更深,应该说那是──

  「哼,似乎吸收了我的箭矢……有意思。」

  『影子』睁开眼睛。

  只不过那里没有疑似眼球的器官。

  若要正确地描述,形容成「扁平的漆黑存在,疑似头部的位置多了两个空洞」才对吧。

  『影子』的眼睛捕捉到我方──站了起来。

  光是这个动作就引发震动,从天花板哗啦啦地落下建材碎片。

  其威容过于雄伟。

  所有人都无意识地退后一步。

  『影子』往旁边猛烈伸出疑似右手的部位。

  接着,右手的长度变长。

  不,那是──拿了剑吧?

  在旁人眼中像是黑色部分延长的感觉,然而轮廓简直就像是拿剑的战士。

  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的强大。

  让人一眼看不出的诡异。

  ──总是那样。

  地下城魔王只是稍微有所动作,就会带给我方绝望感。

  不可能敌得过这种怪物。

  挑战这等强大存在是个错误。

  格古亚在这时候似乎连怀抱的决心都忘记了,只感受到凡是生物都理所当然有的、对于「死」的恐惧。

  但是──

  「很好。原来还有这种家伙存在,我的世界又更广大了。」

  亚雷克山达愉悦地出此豪语,接着挺身上前。

  ──格古亚看着他的背影,重拾决心。

  要保护亚雷克山达、自己要派上用场。即使被怪物伤害──

  ──即使被杀也没关系。

  自己只是想保护他,想派上用场地帮上他──不想被抛弃。

  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阴暗的世界。

  除了自己以外,大家都拥有重要的任务。

  自己的长处只有「预言」,明明只会那个能力,却连那件事都做不到,自己讨厌这样。

  就像萨洛蒙在战斗时,不会陷入需要借助他人之手的情况。

  就像达维多铸造刀剑时不会让他人介入。

  就像『真白之夜』给强敌致命一击之际会单独进行。

  就像兀乌•芙梧在不知不觉间,就能独自画完地下城地图。

  ──就像伊莉能一个人治好亚雷克山达的重伤。

  自己也要一个人活用预言得到的讯息。

  「对策就一边战斗一边思考──那么,开始称霸迷宫了。」

  战斗开始。

  格古亚为了能随时冲出去,集中了精神。

  ○

  众人与『影子』的战斗持续了很久。

  战斗本身就是摸索。

  看样子,『影子』似乎会吸收魔法。

  物体虽然不会被其吸收,但给人「穿透」的印象,没有对其生效的感觉。

  对方的攻击也会穿透剑或铠甲,却会对肉体造成伤害,还会弹飞人。

  要干涉对手就不得不使用魔法性质的技术,想要抵挡对手的攻击也需要魔法性质的力量。

  ……队伍外的协助者经常会误会一件事。

  那就是误解『不死之身的英雄亚雷克山达』『完全没有防御』。

  亚雷克山达的确不会死,但是他也没有轻视防御。

  如果问他理由──

  「没有啦,因为会痛。」

  他是这么回答的。

  总结是他也有痛觉。

  虽然他的痛觉或许迟钝到不像常人,但总而言之,能避开的攻击他会避开,能抵挡的攻击他也会抵挡。

  舍弃防御进行攻击是『杀手锏』,只有在『即使心脏挨箭也要突击,不然就没有胜算』这种『只能靠搏命开出活路的状况』才会使用。

  所以,格古亚也得以暂时安心地看着亚雷克山达他们战斗。

  与这种第一次看到的怪物战斗,分成几个阶段。

  首先是调查。

  有时远远观察,有时像这样实际交锋,评估对手的能力。

  目前与『影子』持续很久的战斗,就相当于这个阶段。

  斩、射、打、尝试各种攻击,确认什么有效、什么无效。

  所以,假如亚雷克山达要使出『杀手锏』──

  「好,大致晓得了。」

  就是调查完毕──转为攻势的时候。

  亚雷克山达对参加战斗的同伴──萨洛蒙、达维多、『真白之夜』下指示。

  「进入无脑战法!萨洛蒙卯足全力发射魔法箭矢。达维多,掩护萨洛蒙!我和小白负责扰乱!既然物理无效、魔力会吸收,就喂到对方撑破为止!」

  然后──

  亚雷克山达转头看向在背后待命的非战斗成员──

  「伊莉集中回复达维多!兀乌姥姥与格古亚专心逃走!以上!」

  亚雷克山达伸长剑。

  那是被许多人称为『圣剑』的武器,但只有达维多不高兴地表示『居然说这是剑,别小看铸剑师了』,实际却是『利用魔力伸长剑刃的剑』。

  战斗愈来愈激烈。

  格古亚无视了亚雷克山达的命令。

  在她旁边的兀乌•芙梧扭动着头,同时不安地提高嗓门问「咦,不走吗?老身想逃走」。

  格古亚只瞥了她一眼,继续停留在原地。

  在益发激烈的战斗之中,亚雷克山达似乎已经没有余裕在意背后。

  敌人是一具巨大的『影子』。

  然而敌人的动作很敏捷。明明仅有一具影子,面对亚雷克山达与『真白之夜』全力扰乱之际,他仍然可以分神攻击达维多。

  那是因为『影子』左手的五指能像触手一样伸长、扭动,觊觎贯穿我方。

  人没有能力用头脑处理『用右手的剑应对两个人的同时,用左手对另外五个人发动攻击』的行动,但是『影子』正确无比地施展了只要对手一瞬间松懈就会死掉的攻击。

  「唯独不要当场死亡!哪怕只有一瞬间还有呼吸,伊莉就有办法救活!」

  亚雷克山达持续攻击的同时,那么大声疾呼。

  也就是说,目前是稍有差池就可能会当场死亡的状况。

  即使是面对这类强敌时就会发挥出无与伦比实力的『真白之夜』,目前只是为了扰乱对手就已分身乏术。

  说起来,就算拥有看穿弱点的眼睛,但是对于没有弱点的敌人来说就没有效果吧。

  激战持续着。

  然后──

  嗒咚的一声,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

  格古亚想起做面包时,将充分搓揉的面团切成小块的声音,正好就是这种声音。

  随着那道令人感到错愕的声音,亚雷克山达砍下了『影子』的左手腕。

  「攻击终于管用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安心了下来。

  萨洛蒙相反地发出「这种程度就结束了吗?」的失望声音。

  亚雷克山达称为『无脑战法』的『喂魔力喂到极限』战术终于奏效了。

  接下来是逆转的开始。

  『影子』接连遭到解体,逐渐失去手、脚、躯干。

  分割出来的头部在空中飞舞,从疑似嘴巴的部分吐出宛如长枪的触手展开攻击。

  至今众人都看不见,现在终于知道『影子』头部有宛如黑色球体的东西。

  『真白之夜』也表示「喔喔,那个好像就是对方的弱点。哎呀,终于要结束了。太好了」,尽管遍体鳞伤仍沉稳地笑了。

  所有人的攻击集中在『影子』于空中飞舞的头部。

  在所有人看着相同地方的时刻──

  只有格古亚看着不同的地方。

  她望向依然散布在周围的『影子』的身体。

  怪物死掉就会消失。只不过在绝命以前被夺走的『皮』或『肉』会残留下来──怪物有这种特性。

  所以,没有半个人留意这件事。

  就算『影子』的身体被砍下来之后依然残留,只要打倒『影子』的本体就会消失,简单说就是『这很平常』。

  但是,格古亚格外在意『影子』散布于四周的身体。

  ──如果说什么是上天的启示,那么这正是上天的启示吧?

  那虽然不是预言,在格古亚心目中仍是明确的预感。

  『影子』的左手。

  『影子』先前将五指当成触手战斗,主要针对达维多、萨洛蒙、伊莉这些进行后方支援的成员发动猛攻。

  格古亚盯着那左手看。

  她看见左手稍微在动。

  格古亚朝着左手跑过去了。

  兀乌•芙梧发出「喂!?」的惊呼声。

  伊莉大喊:「格古亚!」

  格古亚冲过两人旁边。

  亚雷克山达、萨洛蒙、『真白之夜』、达维多都没发觉这件事。

  他们现在没那个心思。

  再过一下,激斗就会分出胜负。战斗员的体力已经透支,精神力也即将耗尽。

  想赶快打倒对方获得解脱──就算肉体在本人的意志之外发出那种抗议,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吧。

  正因为如此──

  这是完全的突袭,『影子』的左手伸出五只触手。

  格古亚赶上了。

  她不幸地赶上了。

  没有人阻止得了跑过去的她,她就这么抱住『影子』的左手,紧紧将其抱进怀里。

  伸长的五只触手全部贯穿她小小的身躯。

  年幼的少女像纸一样遭到轻易撕碎。

  然而一具肉体份量的抵抗,的确从『影子』的五指攻击中消除了『突袭』。

  亚雷克山达他们应对从背后逼近的五指。

  五指的突袭以失败告终,没伤到亚雷克山达他们。

  ……至少萨洛蒙、达维多及『真白之夜』在这场奇袭毫发无伤,这毫无疑问是格古亚的功劳。

  亚雷克山达他们应付完奇袭,才终于发觉格古亚的状况。

  「你在做什么?伊莉!治愈格古亚!」

  亚雷克山达失去了冷静。

  当他判断身躯已被掏空的少女『没有当场死亡』,就是他慌张的证据吧。

  伊莉立刻应对这个无意义的指示。

  格古亚遭到贯穿的身体逐渐痊愈。

  掏空的身躯恢复了血肉。

  但是她的意识没有恢复。

  「……这家伙……!」

  亚雷克山达的剑变得格外地长、粗。

  他一边砍破白色天花板,一边挥动那把剑。

  「不要垂死挣扎,乖乖受死吧!」

  将城堡一并劈开的剑光一闪。

  亚雷克山达挥着变粗、伸长的剑,将逃窜的『影子』本体──黑色球体砍成两半。

  出现了光。

  然后是风。

  以打倒的怪物为中心,看不见的波动在地下城内部扩散。

  怪物停止产生。

  但是,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亚雷克山达赶到格古亚身边。

  她依然倒在地上,没睁开眼睛。

  亚雷克山达跪下来,抱起小小的身躯、摇晃她。

  「喂!格古亚!起来啊!伤口已经消失了!」

  她没有回应。

  只是──少女的脸上,有着不像是腹部遭到贯穿丧命的平静微笑。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插图016)

  所有人都知道,少女已经回天乏术。

  ……因为这趟旅行并不是完全没人死去。所有人都在观察着,眼前的少女究竟是『还有希望救活』,还是『只是一具经过修复的空皮囊』。

  所有人判断──格古亚已经死了。

  所以没有人发得出声音。

  最初先打破寂静的是──

  「……嗯?怎么了,这是什么状况?」

  应该已经死去的少女。

  所有人死心放弃的生命。

  格古亚本人──

  不过这是残酷的──至少在亚雷克山达心目中,这是比格古亚白白死去更加残酷的开始。

  醒来的人不是格古亚,只是披着格古亚外皮的某人。

  就像是那种喜剧的序幕。

  ○

  「不好意思,吾不是叫什么『格古亚』的存在。只是以相同肉体、基于相同知识、说着彷佛相同言语的人呢。」

  那家伙如此断言。

  那么究竟她是何方神圣?那家伙对于那个问题这么回答:

  「吾不知道吾是何方神圣,是刚刚才诞生的意识。所以如果汝等不想称呼吾『格古亚』,就帮吾取名字吧。问题来了,汝等期望吾什么?死去少女的代替品吗?还是凭依在空壳肉体的不识相反派吗?什么都行喔。毕竟吾才刚诞生,没有目的。吾就成为汝等喜欢的东西吧。」

  只是用来实现愿望的东西,那家伙这么定义自己。

  既然如此──亚雷克山达问道:

  「为什么格古亚那样乱来?」

  「那当然是因为喜欢上汝吧。」

  「……」

  「一般不会发觉这种笨拙的恋爱情愫吗?啊啊,因为吾跟『格古亚』的思考与回忆都是共有的,这就表示吾的初恋也是汝吗?」

  「…………她该不会是想要掩护我吧?掩护不会死的我?」

  「唔嗯。因为有预言表示亚雷克山达会死在这座城堡。」

  「为什么格古亚没说出那个预言?」

  「因为她周围都是远比自己能干的人,身在其中无法活跃的状态持续久了,会想要表现活跃是常理吧?没力量、没技能、没知识、没经验的这具肉体前主人想要表现自己,就只能独占预言了吧。」

  「……何必为了那种事、搏命……!」

  「因为废物的下场就是阴暗的地窖啊。」

  「……」

  「汝等所知道的『格古亚』,似乎意外地恐惧那座地窖呢。所以想比叫什么伊莉的人更加活跃。」

  「……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嫉妒吧,少女会有的淡淡情愫──」

  在她说到这里──铿的一声!有东西砸在地上。

  那是达维多本来拿着的锤子。

  她神情愤怒地陈述意见:

  「住口!别再说了。亚雷克山达也别问了。你们揭露死者的心事哪里好玩了?考虑格古亚的心情吧。」

  凝重的沉默降临。

  只有一个人──那个在格古亚体内的某人,似乎听不太懂地歪头表示疑问。

  「那么,吾该怎么做才好?汝等期望吾什么?」

  她纯真地发问。

  亚雷克山达与伊莉露出悲痛的表情。

  达维多不掩嫌恶。

  萨洛蒙面无表情,但小声咂舌。

  兀乌•芙梧一味地惊慌失措。

  只有『真白之夜』保持一贯的态度微笑。

  「那个,我接下来要做出不识相的发言……要不要赶快扫荡怪物找人进驻呢?在我们停下脚步的时候,也有人正被怪物杀死。身为打头阵的人,必须赶快确保据点。」

  达维多一瞬间瞪了『真白之夜』,正要开口却又作罢。

  亚雷克山达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图吧。

  所以,在再次沉默之后──亚雷克山达站起来,告诉『真白之夜』。

  「……害你做了惹人厌的提案。抱歉……那是我应该说的话。」

  「不会不会。为了我伟大的亚雷克山达,纵使身心受创也在所不惜……开玩笑的。」

  「……不要在最后故作滑稽啦。」

  亚雷克山达终于笑了。

  那是旁人也看得出的勉强笑容。但是,没有人点出这件事。

  他将视线转回格古亚。

  「我对你毫无期望。」

  「哦。」

  「……要我接受你,老实说还很难。但是……总之,既然你诞生了,那就是好事。毕竟也有像你这样的家伙存在。我的世界又更广大了……我对于自己扩展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那么吾该怎么做才好?」

  「你不是格古亚。」

  「既是如此,亦非如此。」

  「我不想把你当作格古亚。」

  「为何?格古亚死了,汝等不是很悲伤吗?吾的记忆、回忆、容貌都与格古亚共有,要吾以格古亚的身分复活也行喔?」

  「你没有资格替代格古亚。」

  「……唔嗯?听不太懂呢。」

  「所以你就以你的身分活下去。如果需要名字,那么你就自称『格古亚』以外的名字。」

  「那难倒吾了呢。格古亚这个名字也是汝取的吧?不能帮吾也取个名字吗?」

  「……我那天看见的光,始终忽隐忽现挥之不去。」

  「嗯?」

  「『月光』。」

  「……参照格古亚的知识,这好像不是人名呢。」

  「不好意思,我无法把你当成人……但是,我也无法理性地当作你不是格古亚。」

  「哦,原来如此,也好,既然汝期望吾以模棱两可的立场存在,吾就自称『月光』吧。」

  就这样,『月光』──现在自称『辉芒』的人诞生了。

  ──好像终于可以进入正题。

  『月光』为了什么活了五百年之久──在得知至今的旅程之后,简单扼要地说明理由吧。

  ○

  就结论而言,亚雷克山达他们的旅行在那里结束了。

  他们称霸了地下城后,怪物停止继续产生。

  他们也扫荡了内部的怪物,为了解除陷阱而奔波着。

  那座地下城早就备齐了居住所必要的设备,因此转眼间就聚集了许多人。

  不到几个月后的现在,所谓的『王都』的体制成形了。

  然而只要人持续流入,非做不可的事情就会持续增加。

  亚雷克山达基于怂恿大众的责任上,必须停留在王都接下『王』的任务。

  人类王国的初代王在此诞生,后世的人们称他为『亚雷克山达大王』。

  虽然本人并不愿意被这么称呼──他本来就是漂泊不定的浪子,并不喜欢被地位或权力束缚──但是,没有其他人选了。

  为这个预定外的发展感到喜悦的人,是伊莉。

  就算亚雷克山达『不会死』,她对于亚雷克山达与同伴受伤这件事还是一直感到痛心。

  地下城外的怪物大致扫荡完毕。

  之后,亚雷克山达等人就只需为了人民们的生活,鞠躬尽瘁地工作。

  那种生活似乎比旅行生活更适合伊莉。她优秀的政治手段在后世也广为流传。

  亚雷克山达与伊莉结婚了,虽然从『月光』的观点难以判断这件事是否顺理成章。这是结婚制度立法完成之后,人类首次结婚的案例。

  在格古亚死去的隔月就已经传出消息。

  在旅行中想必发生过许多事,但想到两人在旅行中迟迟没有进展,或许可以说这桩婚事感觉稍嫌操之过急。

  彷佛要逃避什么、规避正视什么一般──宛如为了不要永远看着不幸与悲伤,就算勉强也要努力幸福。

  无论是谁,都觉得这桩婚事含有那股焦躁感吧。

  队伍成员各分东西了。

  最初分道扬镳的萨洛蒙──

  「你输给了弱者的重量啊,强敌──不对,前强敌啊。现在的你很无趣,令我感觉不到杀死的价值。」

  他屏弃亚雷克山达,负气离去了。

  包含吉尔贝鲁在内的精灵们追随着他。

  不过他们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劝对亚雷克山达赌气的萨洛蒙才跟去的……虽然就结果而言,许多精灵离去了,他们最终再也没回到人类王都。

  其他成员仍然继续待在一起一阵子。

  然而,达维多讨厌在王宫担任要职,于是也离去了。

  她也本来就不是想担任要职的类型。

  虽然预言自己打造不出圣剑,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定下心来多方尝试吧。

  不过因为有许多矮人追随她,结果,她还是被迫就任了权力机构的要职吧。

  兀乌•芙梧历经波折,与『真白之夜』有了孩子。

  她的目的至此终于达成。虽然她说「孩子大了会再回来!」就朝气十足地离开,但并没有纪录与记忆显示她之后曾经回到王都。

  树精是慢条斯理的种族,她才不过悠哉一阵子就赫然发觉已经过了漫长年月,「这一阵子」久到亚雷克山达与伊莉大概已经死掉了吧。

  超过十年的岁月流逝。

  伊莉与『真白之夜』都随着年纪逐渐变老。

  然而,亚雷克山达与『月光』却完全没变老。

  『月光』不会变老的理由多少可以预想得到。

  理由是因为她是用『格古亚的尸体』当作肉体存在着。由于尸体不会成长,所以就不会老吧──众人这么分析。

  日后众人将会知道这就是正确答案。

  不过亚雷克山达一直保持年轻的理由,却无人知晓。

  虽然他本来就是有着稚气容貌的少年,但是像这样始终不变,不管再怎么说都很异常。

  在这个时间点,亚雷克山达的容貌不变一事,还算是个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

  过了二十年。

  亚雷克山达的容貌还是没变。

  他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奇怪。

  从这时候起,亚雷克山达渐渐不出现在人前。

  再加上政务及会议从之前就是由伊莉担任中心人物,亚雷克山达决定让位给伊莉,自己退居幕后。

  于是初代女王在此诞生,确立了流至现今的女王制雏型。

  亚雷克山达在某个地方落脚以后,过了三十年。

  他的外表依旧宛如少年。

  容貌比自己出生长大的孩子更年轻。

  伊莉则是已经年近五十,容貌符合年龄。

  亚雷克山达的种族明明是人类,这现象果然很不正常。

  在这个时间点,一路追随亚雷克山达至今的『真白之夜』提议:

  「伟大的亚雷克山达啊,我将前去调查你的症状。」

  他也早就超过五十岁。

  虽然『真白之夜』的老态没有这么严重,但外貌果然还是符合年纪,没有亚雷克山达那般异常。

  ……到了这个时间点,大家已经都将亚雷克山达『不会老』这件事视为生病。因此他不可能出现在人前。

  于是『真白之夜』决定赌上余生,为了替亚雷克山达调查『不会老的症状』而探访各地。

  据说他探访的是旅行不曾去过的王都以西,以及南方绝壁的另一边。

  ……从那个时间点过了四百年以上,他都没有回来。

  他在已经称为高龄的岁数开始旅行,纵使他再强也不敌老,应该是在某处探索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吧?

  『月光』在那段期间也没变老。

  不过她的肉体逐渐腐朽。

  尽管她具备了身为人理所当然有的机能,却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劣化。

  她只是外表不变,实质早就衰老了吧。

  尽管如此,她仍经过伊莉加以修缮,但是──

  ……再过了十年。

  伊莉驾崩了。

  她的王位早就托付给女儿。

  然而有许多国民为了伟大的初代女王之死而悲伤。

  从这时候起,『月光』开始会更换肉体。

  她运用亚雷克山达称为『凭依』的那个能力,每当肉体腐朽,就将自己的存在交换到新的身体。

  虽然她也能凭依活人,但遭到伊莉的遗言禁止。

  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凭依的肉体会变成与格古亚相同的容貌。

  不过每当她换一次身体,就会多一条尾巴。

  虽然她不晓得这个现象的理由──彷佛在计算着延命的次数,实在令她不舒服。

  时间流逝。

  但是,亚雷克山达与月光被排除在时间长河之外。

  ……『月光』只要不『凭依』任何人,直到肉体完全腐朽时,她就会死去吧。

  但是──

  「……我还死不了吗?」

  在王城的某一室。

  那是古时候地下城隐藏的房间。

  如今一同探索的同伴不在了,亚雷克山达就待在这已经是谁都无法发现的场所。

  他并不是遭到幽禁,而是自愿待在那里。

  「大家一一死去。大家、大家一一消失不见……然而只有我、永远保持年轻死不了……!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

  他一心想死。

  他半狂乱地诉说着想死的理由。

  「因为如果我不会死,那时候格古亚做的事究竟算什么……!?她因掩护不会死的我而死去,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想死,我想跟她说原来我也会死、说她做的事并没有白费,我明明必须到死后的世界向她这么报告才行……!」

  ──没有目的的空洞灵魂答应了这个心愿。

  简单来说,她没资格说别人。

  『月光』也同样是为了他人的心愿赌上生涯的『冒牌货』──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彷佛偷窥了对方的内心那般瞭解──同样为了心愿行动的人。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亚雷克山达,那么就同样都是『冒牌货』,或许就能够与自己产生共鸣,于是她下定决心说出一切。

  ○

  「亚雷克山达……啊,容易混淆不清呢。不是吾的儿子,而是吾的初恋对象的那个亚雷克山达,目前仍然活着。」

  滴答滴答。从某处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格古亚──不对,『月光』望着脚下的积水。

  地下深处的牢房──只是在天然洞窟里装上铁栏杆的简朴牢房。

  她的身体依旧被坚固的金属密合地包住。

  其手脚与魔力依然没有发挥机能的迹象。

  她的正面有个手持魔导具提灯的男子。

  是亚雷克山达。

  刻意取了五百年前的英雄的名字、从尸体诞生的孩子。

  讲完了漫长的故事后,『月光』歇了一口气。

  然后──告诉面无表情地凝视这边的亚雷克山达。

  「『死去』就是那家伙的心愿。吾为了实现那个心愿而长生不死、苟延残喘、持续寻找杀死那家伙的方法。」

  「……格古亚接获的、关于亚雷克山达生死的预言怎样了?」

  「喔,第二个预言,就是现在所说的『王城』是那家伙的死亡之地。然后最初的预言,就是吾将汝取名为『亚雷克山达』的理由呢。」

  「……?」

  「『亚雷克山达,将由亚雷克山达杀死』。」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要你的弟子或孩子一定得自称『亚雷克山达』吗?」

  「没错。若是只有名字不一样就会失去资格,那就伤脑筋了……只不过,掩护了那家伙的格古亚,她的想法更可爱,认为『或许怪物之中有真的叫作亚雷克山达的家伙在』。」

  「……但是,亚雷克山达至今都没死亡。」

  「是啊,吾尝试了所有方法、施加他一切痛苦、引发他全部的痛楚、造成他各种创伤。然而都没有用。他的身体虽然会受损,却死不了。」

  「……你的『说服』就是那样练就的吗?」

  「唔嗯……不管怎样,吾这五百年都没接获预言。不知道是因为那本来就不是吾的能力,还是单纯没有预言──」

  「……你的技能栏没有『预言』,虽然有『凭依』……独有技能是吗?早知道就早点阅览你的技能就好了。」

  「汝和吾在一起时,大多都是一下惨叫一下哭泣一下大呼小叫呢。亚雷克山达那时候也……啊啊,现在说的是汝喔。」

  「因为很容易混淆,你就称呼我『亚雷克』或『亚雷克斯』吧。」

  「是吗?那么亚雷克啊──帮忙杀了亚雷克山达,汝恐怕能够办得到这件事。」

  「……我暂时保留答覆。」

  「唔嗯。」

  「先回答我的问题。」

  亚雷克静静地、不改表情地说道。

  『月光』笑着。

  「优咪是吾的孩子吗?还有消灭『光辉的灰狐团』的理由吗?」

  「没错。视这两个答覆而定,我非揍你不可。」

  「但是有误会啊。吾并没有毁掉『光辉的灰狐团』。」

  「……饶了我吧,你这么说会让我想杀死你的。」

  「事实是,构成『光辉的灰狐团』、无处可去的孩子留下来了吧?而且他们如今还变得相当杰出。」

  「那是结果论。」

  「不不不,吾为了汝组织的繁荣也曾于表面跟背地里努力喔。毕竟那是『灰客』的心愿。」

  「……这是怎么回事?」

  「吾呢,看见『想死的男人』,就会想实现他的心愿呢。」

  「……」

  「那个男人很好。装得比谁都更自由、装得比谁都更强、装得比谁都更轻松。他其实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幸福。」

  「…………」

  「他知道,有些心愿不搏命就无法实现。然而,他也无法实行那些心愿。他就算再怎么样也不敢跟『狐』谈『死后的后事』吧?」

  「……若那个人知道『灰客』想死,会阻止他的。」

  「唔嗯。所以那个男人虽然想死却死不了。毕竟自己死后,没有人可以托付后事呢。」

  「于是他就与你勾结吗?」

  「别讲得像图谋不轨……实际上因此得救的人很多。『灰客』以外的人都既往不咎吧。」

  「……法律上是这样。」

  「形象之类的事就靠汝等挽回了。世间没那么轻松啊──虽然吾很想这么说,但关于那件事,吾也暗中尽心尽力了。」

  「空口无凭。」

  「汝什么时候确信吾活着?」

  「…………」

  「为了养活『银狐团』的孩子们,汝多次探索危险的地下城吧?吾帮了当时还很青涩的汝,汝早就感觉到了吧?实际上,在连读取都无力回天的状况,吾还直接出手帮过汝呢。」

  「……哼。」

  「就像那样,表面上死掉的吾暗中扶持新生的『银狐团』,『狐』在光明处统率『银狐团』,那样应该就几乎符合『灰客』的心愿了吧。」

  「……就结果而言,『狐』选择了死。」

  「那才是结果论呢……吾也是、『灰客』也是,都太疏忽了,没料准那个女人的热情。」

  「……」

  「可能是认定人是出自本能不想死的生物……这种话由吾说出来,相当讽刺就是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恶意吗?」

  「不可能有……吾希望『灰客』与『狐』幸福,这件事是真的。吾真的很喜欢那两人。」

  「……」

  「吾的记忆,不是吾的记忆。与亚雷克山达及伊莉的旅行,那是格古亚的记忆。所以吾第一次并肩战斗的同伴,是『灰客』与『狐』。」

  「…………」

  「汝也一样对吾有怨言吧?然而,吾也有喔。虽然是无理取闹的迁怒,但吾有话想说。」

  「说来听听。」

  「汝为何没阻止『狐』寻死?」

  「……」

  「…………制造状况、没料准那家伙的热情都是吾的错。尽管如此,只有『狐』死掉这件事,令吾惋惜得不得了……!」

  「……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很幸福。」

  「是吗……?那就是唯一的救赎了。既然『狐』死了以后能够感到幸福,那就轮不到吾说三道四了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吾希望『狐』活着。」

  「……」

  「因为『狐』也是个身世不幸的丫头。或许吾在『狐』身上,看到了与吾身体本来的主人──格古亚啊。」

  「你要跟那个身世不幸的女孩子抢男人吗?」

  「那是关于『问题一』对吧?汝或许已经看过吾的日记掌握了资讯……」

  『月光』笑了。

  然后,她耸了耸因为遭到束缚而不太能动的肩膀。

  「吾从来没有跟『灰客』睡过。」

  「……」

  「不能笑格古亚呀。吾身为『月光』后,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了那个男人吧……但吾什么也不敢做,只是笨拙地实现那家伙的愿望。」

  「那么意思是『灰客』也知道优咪是谁的孩子吗?」

  「唔嗯。吾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吾与『灰客』没有肉体关系的人只有『狐』。不对,应该说虽然对那家伙讲过真相,但那家伙只要事关『灰客』就会格外执着呢…………直到最后那家伙都怀疑吾与『灰客』的关系喔。只有那一点很讨厌呢。」

  「……这个嘛,只要想到『狐』最后的时光,就会觉得她的确很执着没错。」

  「而且,那也有『狐』对吾的顾虑吧……因为吾也喜欢『灰客』,所以对他们表示平等。这是她的温柔,『灰客』也体谅那部分的心思配合着演戏吧,那家伙是能干的男人。」

  「……你对那个能干的男人不敢出手,却生下了我啊。」

  「吾不在乎跟其他男人睡呢,这是义务感所致吗?吾也拥有汝所谓的『独有技能』、亚雷克山达所谓的『外挂技能』。从拥有特殊技能的母胎,或许生得出拥有『杀得死不死男人』技能的人,吾这么认为才做的啊……」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听到那件事……」

  「最糟的情况是掳走汝、怀汝的种,生下更高机率拥有『独有技术』的孩子──」

  「别说了,太惊悚了。」

  「──虽然目前的状况,反而是吾被掳走了呢。」

  『月光』愉悦地笑了。

  然后──

  「过去,吾曾经『降临』兽人族,告示他们寻找杀死亚雷克山达的方法。结果,兽人动员全族过着旅行生活。」

  「……相传那是格古亚担任初代女王的,兽人移动国家。」

  「现在是这样流传的呢……然而,如今兽人族忘了任务,不仅如此,他们居然还协助汝交出吾。时间的流逝真是残酷呢。」

  「虽然变成讽刺的局面,但就算兽人族不帮忙找,我仍然会找到你。」

  「或许吧……吾说出一切了。汝愿意杀死亚雷克山达吗?」

  「我不干。」

  亚雷克如此断言。

  『月光』嗤之以鼻。

  「……唉,吾想也是。无论吾的意图,或是吾对汝做的事,汝都应该以怨报怨才对。汝没有理由为了吾鼎力相助。」

  「不,老实说,你对我做了什么,那种事都无所谓。」

  「汝说什么?」

  「寻找潜藏的你很好玩喔。因为完全找不到你,所以我尽全力破解问题。做了所有想得到的事,用尽了所有做得到的办法。尽管如此还是找不到你,于是做了所有想不到的事、用尽了所有做不到的办法。」

  「……」

  「我怀疑日常的一切,心想『你一定在遥远的某处吧』的同时,思考着『或许你就在眼前』的可能性。判断『你外貌那么显眼不可能变装吧』的同时,就连『搞不好你或许变身成我认识的人』这种完全不敢置信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意思是,汝总是不断怀疑看见的一切吗?」

  「不对。不只看得见的东西,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我不断怀疑全部的事物很多年了。」

  「……真傻啊。为什么汝的心在做了那种事以后还撑得住?」

  「那当然是因为,搜索你对我而言是游戏啊。我很拼命。花费了非比寻常的时间与劳力。另一方面,我一点都不认真。实际上,我完全没搜索出入过好几次的王城内部。」

  「而吾就在那里。」

  「好像是啊。那么,说到为什么不搜索那里,是『因为对不起女王陛下』。那个人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人,所以我还是会有所顾虑喔。自己的家被人擅自搜索很不舒服吧?」

  「……尽管汝怀疑着一切,过着这种会发疯的日常生活,却又会因为那种理由放过可疑的地方吗?」

  「所以,我『虽然很拼命却不是认真的』。实际上,我花费的心力并没有影响到生活喔。一开始的时候既拼命又认真。但是我为了收集资讯而建立地盘的结果,就是营运地盘成了我的正职,不仅要服务客人,还得养活员工(组织成员)。」

  「……吾无法理解。」

  「我不再为游戏赌上人生了,因为我的妻子会生气。」

  「…………优咪吗?」

  「没错。我有生意要做、有部下在、有妻子在、有孩子在、有客人在。不能永远赌上人生的一切顾着玩游戏,我决定只削减睡眠时间做这件事。」

  「……真是不可思议呢。汝讲话愈正常,看起来愈疯狂。」

  「我发觉了普通的道理。」

  「……」

  「我想找到你质问清楚。但是即使不质问这些问题,我们也活得下去。我想跨越你这关,获得自己的目标。但就算没有目标,人也活得下去。我想抓到你得知『光辉的灰狐团』瓦解的真相──不过,即使不知道事实,人也只能前进。」

  「……哼。」

  「你在所有方面都不影响我的生活,只是影响我的精神。但是承受着无法消除的压力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所以,我并没有为了找你而赌上自己的人生。应该说,也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汝是因为要照顾组织吗?」

  「是啊。不论好坏,我从一开始就承担太多了,没有乱来的余裕喔。而且,我在活着的过程中,学到了『就算不解开疑问也意外会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件事。」

  「……」

  「简单地说,就是我成为了大人。」

  「…………汝成长得很无趣呢,亚雷克啊。」

  「唉,我也这么认为。所以现在我声援那些『有趣』的人。支援那些追逐着我终究无法自力怀抱的『梦想』或『心愿』的人。」

  「哼。」

  「我能做的事只有那样。对任何人都是,对你也是。」

  「……?」

  「我不会解决你的目标。你的目标,应该由你解决才对。」

  「……喂,难道汝……」

  「既然你期望『杀死亚雷克山达』,我就帮你修行到让你办得到。」

  「…………」

  「有了目标却无法达成,那么只要为了达成目标加强能力就行了。」

  「但是,『亚雷克山达将由亚雷克山达杀死』的预言要怎么办?」

  「……你自称为亚雷克山达就好了吧?」

  「…………」

  「说起来,你们不认为格古亚小姐早就阻止预言,成功使得本应死于『影子』之战的亚雷克山达先生延命了吗?你们舍弃了那个可能性,我觉得格古亚小姐实在很可怜。」

  「……啥?」

  「不过,我不是当事人所以不会多说什么。我对客人也是秉持那种态度。不实际按照预言的步骤,也有可能杀不了亚雷克山达。」

  「既然如此,汝要教我什么?」

  「『十成杀』的魔法。」

  「……那是什么耸动的魔法?」

  「是我本来为了与你厮杀而开发的魔法,因为你看起来用普通的方法杀不死。这个魔法只要完成,应该会『强制将他人变成HP0的状态』。而且保护亚雷克山达先生的机制,也预想得到某种程度……总之,如果你对这魔法有兴趣,之后我在修行中会陆续告诉你。」

  「……」

  「所以,你决定要怎样做呢?要修行吗?」

  亚雷克如此询问。

  『月光』──

  「真愉快呢。」

  笑了。

  她看似忍俊不禁地微微晃动身体,说道:

  「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汝居然要帮吾修行。那个哇哇哭喊的亚雷克,吾以为还是个小孩子的亚雷克。」

  「时间很残酷吧?」

  「一点都没错呢!……啊啊,是吗?吾真是大傻瓜吗?活了很久,被时间留下。在周围不断转变的人事物之中,吾保持着不变,虽然吾不曾觉得这是幸福……」

  「……」

  「……没想到看到自己的孩子成长是这么欣慰的事情。活得久也不尽然是坏事呢。」

  「所以,你决定怎样做呢?」

  「吾就接受汝的修行。」

  「我明白了。从现在起,您就是我的客人。」

  亚雷克笑着行一礼。

  『月光』也同样彷佛回应对方,露出牙齿笑着。

  「已经让亚雷克山达等候很久了,拜托尽量速战速决。」

  「请包在我身上。我会以最高的效率协助您,让这五百年的心愿划下休止符。」

  两人互相凝视,彷佛喷饭般地笑了。

  ──就这样,母子终于看着相同的方向。

  为了杀死英雄的修行,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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