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我被学姊约到校内的露天咖啡厅见面。
我上的大学是一所位于大阪市内、程度中等、极其平凡的私立大学,里面全是经济、管理、资讯处理等文科学系,完全没有半个理科学系。资讯处理也可以算是理科,但我们大学的资讯系却将重心放在如何有效管理情报。虽然有程式设计的课程,却连跟专门学校比都像是在办家家酒般的幼稚课程。
学校位于距离大阪中心街道不远处的住宅区中央,因此校地当然十分狭小。高耸校舍左右矗立,走在羊肠小径般的通道里仿佛让人产生身在溪谷的错觉。风被建筑物分割得四处乱吹,就像是风之谷。
以前,我因为有事而去过位于郊区的大学。一旦见识到那种宽广到不像话的校地,更会对这里的狭小程度感到厌烦。学校虽然小,但是交通很便利……虽然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但听起来总有一种死不服输的悲哀感觉。
但是,狭小至此的校内仍是有咖啡店存在。话虽如此,那仍是一间只要挤进三十个人就会爆满,有如街角咖啡厅的小小店面。不过对于要找人的我来说,大小正好合适。
打开玻璃门,视线才转了四分之一圈,我就找到了目标。
「鸿池学姊。」
靠在玻璃落地窗旁边的圆桌两端各摆了一张椅子,而她——鸿池绮罗拉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
鸿池学姊比我大三个年级,也就是说她是四年级的学生。身高比我矮上二十公分,再加上驼背的习惯让她看起来更加娇小。剪得短短、带点男孩子气的发型,还有躲在银框圆眼镜后面如同小鬼头般闪着恶作剧光芒的眼瞳,这些特点让我看到她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猫的形象。而且还是那种明明是野猫,却大摇大摆地在别人家玄关晒太阳的虎斑猫。
学姊一边喝着冰咖啡(日币一百八十圆),一边大刺刺地将报纸摊开翘着脚仔细地阅读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接近她。但是来到这里又逃走的话,之后不晓得会遭受到何种报复,所以我只好打消念头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抬头看着定到桌边的我,学姊以不带有丝毫内疚的表情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我耸耸肩,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加入社团也没有参加任何的研讨会,极为平凡的大学一年级生的我,是如何与四年级的鸿池学姊认识?这个问题的答案既简单又简洁。在偶然的情况下,我们都在连锁加盟的便利商店打工。
话虽如此,最初我跟她并没有那么熟。基于同校之谊,我们当然会闲扯一些八卦,但是却没有在私下场合碰过面。
可是某一天,鸿池学姊被当成窃盗嫌疑犯的事件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现金收入发生短少——感觉上很常发生,但实际上却不太有机会碰到的事件。那时,她因为运气不佳正好站在收银机前而受到怀疑。当然,学姊坚持自己没有偷钱,而我也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先跳到结论的话,那事件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简单到令人感到意外的程度。
除了学姊之外,在那边工作的有我、另一名打工人员,再加上店长一共是三个人。由于是位于繁忙车站正对面的店面,有时就算加上学姊四个人仍会忙不过来。当下班的尖峰时段结束后,店长从收银机中取出今日的现金收入。为了避免在深夜时段发生意外,因此要事先将万圆钞票抽出来保管。
店长拿着那些钱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将现金收入与收银机打出来的收据互相对照。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知道店长实际上是怎么做的就是了。
总之,就这样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店长突然从里面飞奔出来,同时大喊说道:
「少了两万圆!」
店里明明还有客人,将这种事大叫出声是怎么回事啊?这种疑问虽然浮现心头,但这间店是加盟店,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两万圆的损失,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件事情可以说是跟我完全无关。店长打从最初就只怀疑学姊,而且我没有自己偷钱的记忆。只要我没有人格分裂、梦游症、或是记忆障碍之类的毛病,这件事就跟我无关。
但是,事情闹得太凶也很麻烦。我与另一名打工人员将大吵大闹的店长安抚好,然后在大家的面前重新计算了金钱的数目。
然而,就算重新点过现金收入,数目还是不够。虽然想说会不会是掉在某处而到处找寻,却仍是没有找到短少的钱。最后甚至检查了每个人的随身物品,但大家的钱包里都没有两万圆,而口袋或其他看起来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也找不到钱。
此时学姊的嫌疑应该已洗清了才对,但是店长却不肯让步。说出女生有很多地方可以藏钱这种明显带有性骚扰意味的歧视台词后,接着又说出马上把两万圆拿出来这种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话。而学姊也因为这种口气抓狂了起来,大叫:「你这么坚持就来搜搜看啊!」并且做势要脱掉身上的制服。面对完全不顾客人的眼光愈吵愈凶的两人,就算是我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总之,先将快打起来的两人拉开后,详细听取两造说词。
问题的症结处在于现金收入是在哪一个时间点发生短少。如果是直接从收银机中抽出,就只有学姊才办得到这件事。然而,这也并非唯一的可能性。说不定在店长将钱由收银机中取出时,就已经少了两万圆了。
考虑到此处,我瞬间想到了一个方法。不,正确的说应该是想起一个方法才对。我记得,在以前读过的小说中有发生过同样的状况。在那本小说中现金收入同样短少了数万圆,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
为了理清疑点,我向店长要求检视所有的钞票。然而当我说完后,店长立刻明显的露出慌乱态度并加以拒绝。看到这种反应,真正的答案已呼之欲出了。这么一说,店长虽然大吵大闹,却连一次都没有说要报警处理呢。
此时学姊也发现了事有蹊跷。我们与另一名打工人员联手制住店长并从他手中抢过现金收入,然后一张一张数着钞票。
「果然……」
果不其然,有两张一万圆的钞票比其他钞票要厚。是的,刚好是两张的厚度。
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法。店长不过是将两张一万圆贴在一起,让它看起来像是只是一张钞票罢了。用指甲插入两张钞票中间弄出空隙后轻轻一拉,立刻就将钞票剥了开来。因为店长使用了能将钞票紧紧贴在一起,但是却能在事后轻松就能撕开的浆糊。
就这样,连名侦探都还来不及登场,事件就被轻易地解决了。
顺带一提,在那之后店长虽然下跪认错,但学姊仍然丝毫不给予任何辩白的机会,在店长的后脑勺赏了一记后脚跟踢击之后,就将他送入医院。据说,入院医治所花费的费用刚好是两万圆。就算现在再度回想,我仍觉得那实在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但从那之后,她不知为何竟对我十分欣赏,因此我只好与她维持着这段有事才会被叫出来,然后随即又被带着到处乱跑做一些奇怪事情的关系。
像今天一样,早上没课的日子被找出来一点也不稀奇。鸿池学姊的唐突与旁若无人的态度我已经很习惯了。只不过,习惯并不等于爽快答应帮忙就是了。
「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事呢?」
我一边注意着别让厌烦的情绪表现在声调中,一边对学姊提出了问题。
学姊「嗯」的一声点了头后,毫无预警地说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其实啊,我有一个学妹自杀未遂呢。」
「啥?」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自杀哦?是集体自杀耶!就是那种自己上路会害怕,所以透过网路召集同伴一起死的行为。」
「哦……最近很常发生呢。」
不知是因为网路普及的缘故,抑或是不敢单独自杀的人增加的关系,连我也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这种新闻。我实在搞不懂,为了自杀而招募同伴的做法是积极还是消极的行为呢?
「所以,那个学妹决定好日期与地点后也发了电子邮件与对方见面。场所是对方的家中。然后,实际到了那里一看……」
「到了那里一看?」
「那里全是根本不想自杀的不良少年。他们说,反正都要死了,让我们爽一下也无所谓吧。于是那个学妹就这样轻易地被他们强暴了。」
由于学姊实在是讲得太轻松了,因此我在一瞬间还搞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冰咖啡里的冰块相互碰撞奏出清脆的喀啦声响,从周围座位不断传来的吵杂声,听起来却是如此遥远。
经过短暂的空白后,我才猛然回过神:
「这……这……这不是一件大事吗!要快点报警——」
学姊挥着手说:「不行不行。」「如果她有报警的勇气,一开始就不会招募自杀同伴了。躲在棉被里偷哭的人应该很多吧?你总不会认为警方发表的强暴案件与实际数目相同吧?」
「是没错……」
强暴罪属于告诉乃论罪,只要被害者不提告,检方便无法起诉犯人。然而,并没有很多人敢主动说出自己被强暴的事实吧。她们会对这件事感到羞耻,而且如果真的变成刑案,就要将当时的具体经过告知素未谋面的警察。这绝非是一件能轻易办到的事。比起这种做法,选择将不幸事件当作被野狗咬了一口而痛快地遗忘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不过,就算那个学妹会躲在棉被里偷哭,我也绝对不会这样做。绝对不能轻易饶过那种彻底瞧不起女性的白痴集团,一定要好好的给他们一些教训。」
「所谓教训是……」
学姊脸上浮现的壮烈笑脸——只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莫名地给了我一种极为恶劣的预感,因此我反问了回去。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比出了剪刀的手势,一开一阖剪了几下。
「不会吧……」
「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啦!」
「一半……」不是全部啊!
「不过,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些家伙,让他们不敢再做出这种蠢事才行。像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如果没被处罚是不会停工犯罪行为的。一定要让他们用身体好好体会,瞧不起这个世界会遭受什么样的惨痛报应。」
唉,这么说也没错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犯规之人必须加以处罚。如果不这么做,人类便无法维护社会秩序。虽然这实在是一件既残酷又悲哀的事实——因为唯有处罚才能遏止罪恶——但人类却绝对无法避免执行这种必要之恶。
不过,这种行为是司法人员的工作,并且需要依照一定的程序来进行。不管怎么说,罪与罚的模式绝非肯定「私刑」的理论。因此我想好了十三种阻止学姊的台词,然而却都被她巧妙地避了过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帮忙吗?」
「啥?」
「我一个人会担心啊,毕竟我是女的嘛!如果被强暴犯袭击的话,说不定连一分钟都撑不过去呢。」
「不,如果是学姊,一定能将他们在一秒之内击溃——」
窜过胫部的沉重冲击强制性地中断了我的台词。泪水无视本人意志湿润了眼眶,视线前端是合着双手奇形怪状扭动身躯的学姊。
「讨厌啦,人家是弱女子耶!」
「……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受到剧痛折磨?」
我虽然狠狠地瞪视着学姊,但是她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真是的,这个人实在是……
「总之,我会告诉你学妹上的网站,请你帮我收集资料。」
说完后,学姊将写着网址的便条纸放到了桌面。
「……『DeadEndComplex』?这是什么啊?」
「是那个网站的名字。直译的话就是『步入死路的自卑心态』或是『复杂之死』之类的意思。两边我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念起来押韵顺口吧。」
「是哦……」
「总之,你在这个网站里,用女生的名字随便加入一些团体,然后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目标。」
「可是,我没有电脑耶?」
话说完的瞬间,学姊露出了「什么啊,你这个原始人」的表情,但我却装作没看见,因为我早就习惯这种反应了。顺便提一件更过分的事,当我说自己没有手机时,根据统计同年龄层中约有八成的人会立刻逃离现场。
「没办法,我的笔电借你好了。」
「不会吧!」
这真是太棒太棒了。我记得学姊的笔记型电脑是价值高达四十万圆的超高级品。那可是一台我只能在日本桥的电气行里偷偷摸一下的展示品,与穷酸学生缘分极其浅薄的逸品啊!
「啊,可是……电费……」
「你呀,不要老是在意那些无聊的事嘛。」
我露出苦笑,对着终于露出无奈表情的学姊回答道:
「对穷学生而言,这可是生与死的重要问题呐!」
02/
与不习惯的笔电触控板——忘记借USB介面的滑鼠了——奋斗了好几个小时。今天志乃也来到了我家。我想,打扰别人之后才说「打扰了」的坏毛病,志乃一辈子也改不掉吧!
「欢迎啊,志乃。今天也要在这边吃饭吧?」
听到这句话后,坐在老位置的志乃没有说「麻烦你了」或是「谢谢你」之类的话,只是简单地点了头。虽然她也没有冷淡到「随你便吧」的程度,不过这种时候如果笑一个的话,说不定我会因此受到激励而多做一道菜呢。
不过,这只是不可能的妄想。因为每当我看着这样的志乃,总是觉得她宛如公主一样。
啊啊……没错,我总是莫名地觉得志乃很适合当公主呢。她的确拥有公主般的美丽容颜。虽然气质像是大户人家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却也全然符合当公主的条件。
只不过,如果她是公主,那王子可就辛苦了。
「要做些什么菜呢。」
让双亲依旧忙碌而被丢在一旁的志乃营养均衡是我的工作,所以附近的伯母们也认为她长期来我家是件好事。也许我被利用得很彻底,不过这对我本身也有好处,因此我并不介意。
自己做料理给自己吃一点滋味也没有,根本引不起任何干劲。如果志乃没来的话,我几乎都是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是拉面果腹。
老是吃这些东西身体当然会不健康。为了让志乃吃到营养的食物,我也能顺便平衡自己的营养摄取,也不用一个人寂寞地吃着饭。虽然彼此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但就维持健全精神而言,我对这种状况并没有任何不满。
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煮?我翻着冰箱找寻食材。当然,里面并没有青豆仁的存在。她似乎非常讨厌青豆仁。以前我曾经用掺了青豆仁、玉米、胡萝卜的三色豆冷冻食品煮过一大盘料理,结果她为此整整三天没跟我讲过半句话。从那之后,我便十分小心不要犯下同样的错。
发现快过期的豆腐,这个今天一定要吃完才行吧。决定了,今晚就喝豆腐味噌汤。另外,冰箱里还有切块鸡肉,就做炸鸡块啰。另外还有一颗高丽菜,就把它切丝当成配菜吧。
我使用了真空包装的速食白饭。也许应该用现煮的比较好吧,但志乃跟外表看起来一样食量甚小,而我也不是很会吃的人。用饭锅来煮饭最少也要煮三杯米,不管怎么吃都会吃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用真空包白饭来代替。
接着我打开了冷冻库,里面有冷冻的菠菜,就用酱油拌炒吧。
「啊,志乃。电视麻烦一下。」
我将要用的食材从冰箱中取出,一边并排在极为狭窄的流理台上,一边对着后方说话。过了一会儿,从电视里传来了音乐声。
听着必看节目的开场音乐,我快速地调理起食物。
瓦斯炉勉强有两个炉火,因此我在味噌汤专用的单柄锅中倒进汤包与水后,放在一边的炉火上熬煮,另一边则是放了油炸锅加热。利用这段时间我把高丽菜洗好,然后用从百圆商品店买来的菜刀与砧板将它切成细丝。话说回来,我的刀工并没有好到能将它切成细丝,实际上只能说是粗丝而已。将切好的高丽菜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盘子上,顺便将剩下的小番茄也一起放在上面,此时单柄锅里的汤刚好开始沸腾。将豆腐摆在手上切块后抛入锅内,顺便也丢了些干燥的海带芽进去。之后等水再度沸腾再加入味噌就行了,这可说是极其简单的调理法。
这些料理不是什么需要费心处理的菜色。虽说愈花心思的料理会变得愈美味是事实,但如果对并非是三星级餐厅主厨的普通人,而且还只是男大学生的我有过多期待未免太强人所难。
直到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前,对于从未在学校烹饪课以外的地方做过菜的我来说,并不知道做料理的顺序与正确份量。不只如此,我连菜刀的握法都很奇怪。
但是,这些根本不构成任何阻碍。男人的料理不需要技术,只要有直觉与经验,还有不怕挫折的勇气就足够了。
当我想着这些像是借口的事情之际——
「……这是什么?」
从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我转头望去,只见志乃聚精会神地看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啊,那个东西叫作笔记型电脑。正如它的名称,是笔记型的电脑哦。顺带一提,所谓的电脑其正式的名称是个人数位终端机……哎呀,志乃我是在开玩笑的啦,用不着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吧?」
看来我的「让志乃发笑大作战」又以失败落幕了。在这边顺便讲一下,加上这次,我应该失败了两百九十九次。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吗?
「是从学姊那边借来的。志乃也知道鸿池学姊这个人吧?就是她借我的。」
「……自杀。」
「咦?」
「你为什么要看自杀网站呢?」
志乃的话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下糟了,我应该把电脑关机才对。
我并不希望让她看到这种东西。志乃虽然与一般的小学生有点不太一样,却有一点是大大的不同。
那就是,她对人类死亡之类的事情异常好奇。而且这种好奇心跟因为看见独角仙而眼睛发亮的小孩不同,是那种沉静地在旁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摇摇晃晃被吸引过去的危险好奇心。
我明明想绝对要将这次学姊拜托我的事对志乃保密的。因为如果让她知道的话,绝对会产生兴趣。而且她不会对那些犯下强暴罪行的男人们感到一丝愤怒,而仅仅只是会想要深入了解集团自杀这种事情。她一定会说自己要帮忙之类的话,想办法涉入这件事情里。
我当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嗯?可是……)
我有一事不解。我记得最后开的网页应该是我喜欢的小说家的网站才对,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我看了之前的记录。」
「咦?啊……啊啊……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不管看什么网页,浏览器似乎都会留下记录。因为我平常没有接触电脑,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太好了……还好没看色情网页。
「为什么……要看自杀网站呢?」
看吧,果然没错。志乃立刻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志乃对一件事到底有没有兴趣,因为她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不仅如此,她根本不会主动开门跟别人说话。所以像这样积极的主动询问,就是她感到好奇的最佳证据。
我采取了无视的态度。如果随便应付,说不定还会不小心说溜嘴。于是我一边随口说着「温度差不多够了呢」的话,同时转过去背对着志乃。
我明了,志乃锋利的视线正扎在背上。
惊人的压力攻击,看来我对她的这种眼神相当没有抵抗力。该怎么讲呢,我心中浮现几个不该对小学生使用的比喻,就好像是整颗心脏被揪住,或是脊椎被针插到之类的感觉。说真的,她的眼瞳就是有这种力量。
如果现在回头,我一定会撑不下去的。心里浮现不好预感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拼命忍耐着她透过眼眸施展的压力攻击。
可是,沉重压力却突然消失了。
太奇怪了,我感到怀疑。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快就结束。对相当有耐心,该说是从不让步的志乃而言,有时甚至会像这样一直瞪视着快一个小时。
有如抓住我因大感讶异而瞬间产生的空隙般,志乃将隐含悲伤的沉静嗓音送入我耳中:
「……你想死吗?」
「什么?」
「你想……自杀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那并不是我的兴趣,是因为学姊拜托我一件事……」
「拜托你什么事?」
「不,这个嘛……」
「你学姊想要自杀吗?」
「那个人会自杀?不会不会,绝对不可能会有那种事。事情是这样的,她有一个认识的人想要召集同伴一起自杀,却在约定地点被强暴了。而学姊为了要给那帮坏蛋一些教训,才试着想找出犯人……等一下,志乃!」
原本想要保持沉默的,想不到居然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而且,我还在小学生面前用了「强暴」这个词汇!
我忍不住抱住了头。
想不到志乃小小年纪,却已经拥有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怕手腕。话说回来,也许只是我个性容易受到他人摆弄吧。一边想着鸿池学姊的所做所为,我不禁感到有些郁闷。
「小学生不可以看这种东西啦!」
一边注意着油温,我将笔记型电脑的萤幕关了起来。看到这种举动,志乃虽露出不能理解又狐疑的眼神,却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了。不但如此,她还仿佛冷淡地撂下一句「是吗」似地立刻将身子背对我这边,然后将视线栘到了电视上面。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此时此刻我心理不禁浮现「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话。
我在达到适当温度的油中加入裹满市售油炸粉的鸡肉后,油中顿时发出叭滋叭滋的清脆声响。一边调整油温,我一边用长筷子将渐渐转化为漂亮茶褐色的鸡肉翻面。
虽然麻烦,还是再炸一次将油逼出来好了……一边想着这件事,我拉长耳朵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新闻播报声。
「接下来是〇〇日于大阪市内某卡拉OK包厢里,发生的男女七人死亡事件的后续报导。」
播报员以新人般的紧张语调说出的「男女七人死亡事件」……是现在最热门、最不可思议的话题。这样的形容也许不太恰当,但事实就是事实,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一星期前,某家卡拉OK包厢中有七名男女被发现遭受不明人物刺伤腹部而死亡。只不过,光是这样并没有任何诡异之处。虽然肯定是件颇为异常的事件,但在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里,这种事情可以说还在许可范围之内才对。
然而,监视器的画面却证实除了工作人员之外,并没有任何人出入他们的包厢,而且该名工作人员只进入房间两次,时间也仅有一、两分钟左右。这种空档根本没有充裕到足以杀害七人,因此事件中渐渐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奇怪氛围。
说不定这件事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毕竟犯人也有可能因某种不知名因素而选择自杀。换句话说,就是七人中的某人就是凶手,而他将其余六人杀害后也一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刻意在卡拉OK包厢里做这种事的理由,但是话说回来,我根本也不懂人为什么要杀人。
可是……这次的事件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七人中的某人是凶手,就绝对会在房内发现那块不可缺少的拼图——也就是凶器。然而不管怎么搜索,在包厢中部没有发现凶刀的存在。被害者均被相同形状、刀刃长度约十公分左右的金属利刃刺死。如果刀刃长度有十公分,那么加上刀柄就差不多快二十公分了吧。当然,能逃过警方法眼藏下那种物体的场所并不存在。
换言之,犯人侵入门口有监视器的包厢并将七人同时杀害,事后再带着凶器逃离了现场——这就构成了悬疑小说中常出现的密室杀人事件。事已至此,就算说此案件相当不可思议应该也不会有人反对。
警方虽然怀疑死者们唯一可能接触过的那名工作人员是凶手,而形式性地将他列为重要关系人,但就现阶段而言,他的嫌疑并未重到要被逮捕的程度。
可是,我从未想过密室杀人事件会出现在现实中。事情演变成这样,接下来就该轮到名侦探登场了吧。我希望有一名身体虽是小孩,但在内在及法律层面来说也是一个百分百的小孩名侦探登场来解决这个离奇的案件。神明啊,您看这个愿望如何?
「话说回来,在卡拉OK包厢中果然容易发生这种犯罪事件吧?」
一边喃喃低语,我同时将味噌溶解后大功告成的汤从炉火上拿开,然后再放上炒锅加热。
说到卡拉OK包厢发生的杀人事件,在一个月前也有一名男性被杀害。那事件既不是密室杀人也没有任何奇妙之处——店家用玩具监视器取代真货安装在包厢门口——虽然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杀人事件,但犯下那案件的犯人却仍然逍遥法外。
因为我并非是常去卡拉OK的人所以不甚了解,但在店员的目光所不能及且周遭又被噪音包围的私人包厢里,这对凶手来说也许是量身打造的犯罪环境吧。
……想到此处,重要事情浮现心头的我绷起了脸孔。
我立刻将视线栘到志乃的方向。
志乃正以不知将焦点对准何方的茫然眼瞳眺望着半空。看着以厘米单位来计算也找不出有丝毫动作的志乃,不禁让我产生了她该不会在观测空气中的氦气分子动态的怪诞想像。
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在看电视。
(……是我想太多了吗?)
因为志乃有着特殊嗜好,我还以为她对这种事件一定会感到好奇呢。然而志乃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算了,反正也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感到兴趣。虽然不了解她的喜好,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擅自在心中下了结论。
此时,炸鸡块漂亮的上好了色。
03/
身为专门学校学生的田丸良树,现在正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当然,就客观角度来说这并非合理的观点。虽然世上每个角落都有比他更加不幸万倍的人存在,但在良树的主观意识中,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类。
不幸的原因,便是他目前的处境。
转动不太僵硬的肩膀,良树怨恨地瞪着刚才走出来的建筑物。那栋以水泥建造而成的三层楼建筑有着极为平凡的外形,从正面看来就跟他就读过的小学校舍没什么两样。然而谈到建筑物里的内容物,却跟学校相去甚远——倒不如说是完全相反。
H警察署,就是这栋建筑物的名称,是一个只要正常度日就没什么机会造访的场所。然而,良树却连续一星期都来这里报到,而且第一天还住了一晚。
在这段期间内,良树不但被迫待在狭窄并且有极大压迫感的小房间里,还得接受五十岁左右的大叔不断逼问的疲劳轰炸。
而且还以极不友善的态度。
良树虽然不是那种对他人的恶意会过度敏感的类型,但也懂得眼前的秃头男正明显地将自己当作犯人对待。他的每个质问里都有如荆棘般锐利扎人,而且还渗满了直逼恶毒之境的不信任感。到了最后,甚至还清清楚楚的说出「为了自己好,还是老实招供吧」的威胁台词。
当然,人并非良树所杀,就算要他认罪也无从认起。但是这种状态如果再持续一周,也许良树什么都肯招供了。他接受的待遇就是恶劣到这种程度。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女警逼供算了。如果能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连性癖好都会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一边想着这些蠢事,良树迈开了步伐。
令他陷入不幸深渊的事件,就是发生在一周前的星期二午后。
那是一个什么特殊事件也没发生的下午,大阪市内某间名为「一起来唱歌☆」的卡拉OK中几乎没什么客人。
在这种卡拉OK打工的良树实在是闲得发慌。他整天只有刚才帮丢下家事不做跑出来玩的欧巴桑军团送她们点的意大利面及饮料过去,除此之外就没有应该做的工作了。待会儿大概也不会有新客人进来吧。将下颚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良树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事可干。打扫地板的工作怎么样也做不完,而且走到后面还有如山般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只是,良树根本提不起劲做那些事情。
他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当他感到无聊难耐之时,身边也会堆满一堆非做不可的工作。良树也明白自己是故意忽视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但至今却未曾想过要改善这种个性。
仔细回想起来,他的人生几乎都是随波逐流没半点计划。总是对现在或是未来重要的一切事物完全不加思索,仅凭借一时感觉而决定自己的方向。就算考大学时,他仍然没有用功念书准备考试的心情。老是将无聊挂在嘴边的他,到头来就这样平凡地进入专门学校就读。
所以那时的良树也是一边数着大呵欠,一边茫然的过着无聊的时间。
那群麻烦客人就在那时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
他以应付式的声调对着推开门一齐步入店内的客人打了招呼。
进来的客人们实在太奇特了。看外表他们应该是闲闲没事干的大学生或是专门学校的学生,而且每一个人都穿着外套。虽然颜色及样式均不同,却同样是厚重的长外套。就算搞错,也不可能在这个季节里穿这种衣服。
而且,从他们身上一点也感受不到接下来要唱歌的兴奋感。他们全员都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就好像才刚熬完彻夜守灵一样。不仅如此,里头甚至有人像喝醉酒似地步履蹒跚。这究竟是怎么样的团体,良树完全无法想像。
虽然感到这些客人有些可疑,但区区一名打工人员也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把他们赶回去。况且,他最讨厌这种麻烦事了。
良树递出夹子夹住的便条纸与原子笔,一名面色惨白的男子接过后用笔在上头快速写了一些字。那名身形修长的男子虽然身穿厚重外套,但不知为何却好像很冷似地发了好几次抖。
良树将两支麦克风放在篮子里交给填完资料的男子。
「客人您们是五号房。」
男子露出微笑说了句:「谢谢。」但良树却觉得他的气色很差。
「一起来唱歌☆」这间卡拉OK是采用点饮料的消费方式,因此良树按了对讲机连络五号房的客人。回应的是先前那名男子,他以断断续续的阴郁声调点了七杯柳橙汁。
在这个时间点上,如果是普通的打工人员,心中产生的诡异感恐怕早就超越了不可思议或是怀疑之类的感觉。然而,良树却没有这样想。因为他的脑部已如同过往般,自然而然地将这种非思考不行的问题屏除在意识之外。
拿着厨房准备好的饮料,他走进了五号包厢。
客人们仍然穿着外套。
轻快的乐声虽从喇叭中流泄而出,但谁也没有拿起麦克风高歌一曲。
然而,良树的思考仍仅停留在「嗯,也是有这种客人啦」这种程度罢了。事实上,来卡拉OK却不唱歌的客人并没有那么稀有。被吵杂音乐包围的小包厢正适合用来说那些在小餐厅或是咖啡厅里无法畅所欲言的八卦,而且有时甚至会被拿来当作宾馆的替代品。
良树将七杯柳橙汁放在桌上……就走出了房间。然后,他就这样再度回到柜台度过无聊的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又有另一组客人进来,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件。
终于经过了一小时。为了告知客人时间已经结束,良树按下了对讲机。
一声、两声、三声。
但是,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人回应。虽然有时会有因气氛太高涨而没有注意到铃声,或是虽然有听见却刻意忽视铃声的客人,但良树确定那帮人并不属于这两种情形。
不得已,良树决定亲自过去包厢通知。
真是有够麻烦。
良树站在五号包厢门前,然后缓缓地推开门扉。
在音乐仍不断播放的小房间中,有七具尸体滚落在地板上。
看到眼前光景,良树轻叹了一口气。
04/
鸿池学姊拜托我做的事比想像中还要容易。
我先申请几个免费的电子邮件,然后以不同的名字在指定网站的留言板上留下讯息,表示想招募一起自杀的同伴。做好这些工作后……来了来了,电子信件一封接着一封涌进信箱。
里头有七成是广告信件或是不知从哪里转寄来的病毒,剩下的三成里有两成是想打听联络方式的搭讪讯息,或是引诱收件人连结收费网站的邮件。
要过滤这些无用资讯非常简单。广告邮件或是病毒一看就能加以分辨,而搭讪讯息只要看看本文大致也能明白。其中不乏附加美男子——恐怕是杂志模特儿吧——图片的邮件,这实在是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另外骗人去点击收费网页连结的电子邮件则会露骨地贴上网址,就算再不愿意也能识破。
我几乎在当天就将这些邮件全部清空删除。
问题是剩下的那百分之十。这些邮件无法一眼看穿并加以分类。是恶作剧还是我所要找寻的强暴犯,抑或是真正渴望自杀的志愿者……
总之,我回覆了这些信件。而且还写了就我印象所及最像自杀志愿者的沉痛内容。这么一来,就能排除以恶作剧为目的的邮件了。
交换几次邮件后,我立刻在里面发现了可疑信件。在我取得的几个免费电子信箱中,都收到了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邮件,而且里面还写着何月何日见面的具体内容。
这些邮件虽然网址不同,但我确定猎物已经上勾了。
「哎呀,连我也有收到那些邮件呢。」
一周后,来到大学露天咖啡厅的鸿池学姊笑着这样说:
「知道他们的手法后,还真是出乎意料的无趣呢!」
的确,正如学姊所言。我们因为事先明白里面有陷阱,才能理所当然似地揭穿对方的技俩。但对于不知情的普通女性来说,就不能期望她们能看穿骗局。对不懂魔术手法的孩子而言,说不定还会以为将扑克牌变不见又变出来的魔术是真正的魔法呢。而这个例子也跟这件事相同。只要明白个中关键与破解方式,这世界上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几乎都会消失。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覆那些邮件。如果对方不上勾就要麻烦你了。那些家伙应该没有分辨猎物能力,所以我觉得应该不会出问题就是了。」
「或许吧……不过,难道你要跟他们见面吗?」
「不见面要怎么报仇?」
「……要让他们用身体彻底了解的事,是认真的吧。」
学姊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对着面露不耐神色的我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明明看起来宛如天使,其实内心却策划着如恶魔般的计谋吧。
「我知道了。那如果有什么进展请通知我。」
「咦?你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啦!」
说完,学姊噘起双唇,如同耍赖幼儿似地晃了晃双腿。她那副姿态简直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真是的,这个人真的超过二十岁了吗?真的年纪比我还大吗?我不禁感到怀疑。
「我们找地方吃饭好了。」
「请不要约贫穷大学生出去吃饭。」
「一直说贫穷贫穷的,你就这么会花钱啊?你那间公寓不是便宜到把人当白痴的程度吗?而且你的衣服也是便宜货,又没有到处游玩……」
「谢谢你的大力赞美啊……家里的人虽然替我出学费,但是我得自己赚生活费才行啊!」
当我下定决心离开家里去考大阪的大学时,双亲并不赞成这个决定。他们不是因为溺爱而是担心我独自生活会出问题,倒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不想浪费钱,这不禁让我对父母的爱产生怀疑。
总之,现在上大学已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此私立大学虽然所费不赀,但父母并没有拒绝出学费。只不过,他们要求我自己想办法付生活费。
讲到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没离开过家里不知道生活费到底要花多少钱的天真高中生。所以面对说出这番话的双亲,被过度自信冲昏头的我就说出了「我就做给你们看!」这种叛逆台词……然而最初的第一个月,我就深深体认到人生并不是这么天真的玩意儿。老实说,我差点没命。最后,只好丢脸的向双亲借钱。
绝对不可以小看一个人生活所需的花费。事到如今,我才深深了解父母赚钱将我养育成人的辛劳。
「而且我不能挪用到伙食费的部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连续一星期吃炒豆芽菜也无所谓,可是我家里还有一个正值发育期的小孩耶!」
当然,我指的是志乃。虽然她并不是大胃王,而且真要说起来食量还很小,然而如果认真考虑到营养均冲的层面,还是要花掉满多钱的。
「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哦。对了,小乃乃好不好啊?」
「呃……可以请你不要那样叫她吗?」
所谓小乃乃,是学姊替志乃取的外号。
「为什么?不是很可爱吗?」
说到可爱,也许真的很可爱吧。不过用这个外号称呼志乃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嗯,没错,就是完美无缺的冷战。静谧,却能确实给予对方沉重压力。
我模仿志乃的样子瞪着学姊。
但是学姊只有微微地歪着嘴角描绘出一抹贼笑,看起来连半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我这种反应一定让她很高兴吧,这个极恶之人!
「她很有元气呢。是的,她仍然是全世界最不适合用元气这个词汇来形容的成熟小孩。不过,就健康层面来说她连一点病痛也没有。啊,不过,她对这次的事件好像有一点好奇。」
「啊,原来如此。那个小孩看起来的确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呢。」
「请你不要笑着点头好吗?我可是很困扰耶!」
志乃虽然暂时让步,但不知她何时会再次试图涉入这件事。自从那天起,如果她在家我都会把笔记型电脑的电源关掉,外出时也会随身携带,因为邮件内容有被她发现的危险。像志乃这种女孩,搞不好还会独自一人跑到集合地点去呢。
「不过这样也好啦,你不觉得热衷于某项事物很重要吗?特别是那种年纪的孩子。」
「这点我可以认同啦!可是什么事不讲,偏偏一直提那种事情,就算是我也觉得问题很大呢。因为,这已经不是人格教育之类的等级了。」
老实说,事情已经到了会被某些团体严厉指责的程度了。
但学姊却伸出食指摆在前方左右摇晃:
「这里我有一点不同的想法。为何不能跟小孩子讨论有关死亡的事?就算把这种事搁置一旁,到最后不管是谁迟早还是会碰上的吧。大家身边的人都会理所当然的死去,而且有谁能将眼光从世上发生的杀人案件中移开?想对孩子隐瞒这种事,结果只不过是大人的傲慢吧?」
「这个……」
「教育这种事,说到底不过就是洗脑行为。只是大人想将小孩养育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样本罢了。不不不,比那还糟。它只是社会制造出对社会有贡献的大人的技俩。将这种东西硬塞给小孩子,你不觉得就等于摘去他们的未来一样吗?」
「可是……」
「认为小孩无法接受死亡这件事,是把他们当作白痴的想法。因为就连大人也不能接受死亡。到最后,大人不过是对世间不合理事物感到无力而放弃一切的存在。虽然已经放弃一切,却仍然羡慕着无法放弃的孩子们、嫉妒他们。孩子们只是因为这样才无法被原谅吧。」
「……我怎么觉得这种理论好极端。」
我以夹杂叹息的语调,对一口气说出长篇大论的学姊低声说道。
学姊笑着点头说道:「当然很极端啰!」
真头痛,学姊就是喜欢这种极端的理论。而且她还不是认真地说出这些事情,而是借着听者的反应取乐。这种个性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过普通的人生。」
学姊说的话虽然是极其偏激的理论,但正因如此也有部分是正确的。希望孩子成为心目中的某种形象,就某种程度而言确实是大人的傲慢吧。问题并非停留在「如果不用功就没办法成为有用的大人」这种层面。举例来说,「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成为温柔体贴的人」的愿望,到头来仍取决于大人对「温柔」的个人认定为何。而且话说回来,这里头尚存有「不成为温柔的人不行吗」的问题。不能这样做、希望你这样做、变成这种大人才是正确的道路等等的价值观,说到底也许只是该名大人自己的主观意识罢了。
说的偏激些,教育确实是一种洗脑行为。
然而,我还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希望她获得幸福。就算变成一名普通的大人也无所谓,希望她能对别人露出笑脸。哭泣或生气我都不在乎,要脾气搞任性,甚至让我困扰都没关系。我希望她能为人们的死而落泪,害怕杀人事件。即便人格像敦科书复制出来的也可以,我希望她能说出「自杀是不对的」这种话语。
这些期望或许是我的傲慢,却是最真挚的心愿。
面对说出这番话的我——
「唉……原来如此啊!」
学姊发出叹息的同时点了点头。
「什么事?」
「不,也就是说,因为有你在身边才会更难控制自己呢。」
「嗯?什么意思?是什么理论啊?」
「你不明白吗?嗯,不过,听不懂也好啦!这是你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吧!真是的,想不到那么小的孩子也会受到荼毒,你这小子实在是罪大恶极耶!」
我就这样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学姊骂的狗血淋头,而且头还被敲了一下。
……这世界上,除了人类的死亡外,还有其他不合理的事情。
05/
真是的,自己到底有多不幸啊!
自警察署回来的路上,良树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如果那群客人不进来,自己就不会遭受这种对待了。
这当然只是放马后炮的想法。或者应该说是……自作自受?
他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虽然预测到会有这种下场,但他就是提不起劲采取回避的行动。他的性格便是如此,无可奈何。
良树在街上闲晃遛达。警察署附近虽有车站,但跟到他家的电车却是属于不同的路线,如果坐上去就会多绕路而不得不换车。因此,他大概都得走两站的距离去另一边的车站坐电车。
这种时候有脚踏车就好了。虽然这么想,但打工赚来的钱几乎都浪费在衣服及玩乐上面,没有任何的存款。考虑到将来的事,多少还是准备一点存款比较好吧。然而,他还是刻意忽视了这个问题。
良树顺着大马路转弯进入叉路。在大阪,很多车都会停在路旁。车子沿着铁护栏停得几乎不留半点空隙,而将车子堂而皇之停在没有护栏的路肩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一边在脑海中想着每辆车子的厂牌与车种,一边移动着脚步。
这么做的同时,良树在心里思考着另一件事。
警察会发现吧。
那件事的真相。
可能性极高。
话说回来,没发现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吧!
此时的良树,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冠上何种罪名。
他完全不懂法律这种复杂玩意儿。违反枪炮刀械管制条例及窃盗罪等几个名词虽然浮现在脑海,但良树却不知道其详细内容。反正大概就是拥有刀刃超过几公分的刀子就会违反枪炮刀械管制条例,以及顺手牵羊是窃盗罪之类的内容吧。
这么一说,以前——良树想起小学生时代的往事——自己顺手牵羊时,曾经被抓到过。
虽然被当场逮到,但发现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店员。良树记得,那是一间以卖便宜糖果糕饼为主的小店。那时,他放人口袋中的糖果也只是十圆还是二十圆这种等级的便宜货。
因为被偷的东西很便宜,而且窃贼又是小学生,所以店员并没有将他交给警方。然而店员却通知了良树的父母。来到店里的人是父亲。当父亲走进办公室的第一时间,立刻不问青红皂白地揍了良树一顿。如果是现在,就可以用虐待儿童的罪名控告父亲了。良树虽然这样想,但当时的他当然不具备这种知识,只能发出唏唏的哭泣声拼命道歉。
为何那时,自己要偷东西呢?
他并没有觉得肚子饿,也不是没钱可买,更不是非要那样的东西不可。
到了现在,就连良树本身也想不起来当时的动机。
大概是不得不为吧!
对人来说,有些路不得不走。
就算说出这种帅气的台词也并不能改变现实,但良树仍是这么想的。
小孩之所以会忍不住偷东西,大概没有任何理由吧!就算没有特别想要那件物品,即便晓得偷窃是不好的行为,有时候仍会想试着将它放入口袋。
所以,这回他也想说:「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那时的自己只能那样做。
也许还有许多其他的选择,但对自己而言,那是唯一的选择。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他将视线栘回正前方。在那前端,良树看见某种难以置信的事物——然后停下了脚步。
06/
『喂喂喂——?听得见吗?』
「清楚到吵死人的程度啦!学姊,可以请你小声一点吗?」
『抱歉抱歉。嗯,收讯还不错嘛!』
连道歉声都那么吵,我将无线电的音量调低了些。 (
现在的我在学姊的车子里面。学姊的车子是金橘色的TOYOTA bB(注:本车系是TOYOTA为进攻年轻族群而开发的全新车型,车如其名:bB乃「Black Box」的缩写,字意为「蕴含无限可能、恣意想像的行动空间」。)我记得,新车大概要日币一百五十万圆吧。而且还不是父母亲的车,而是她自己专用的座车。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不公平的事呢?
车子停在住宅区一角的公园前面。当然,这可是彻头彻尾的违规停车,而且这条路还没那么宽广。如果消防车来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明明连驾照都没有耶!
从这里向前走五十公尺左右会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那边右转后向前走约二十公尺再左转,从街角算起第三栋蓝色屋顶的房子就是邮件中所约定的集合地点。我们在来这里的途中就已经确认过了那间房子,是一栋极其普通的透天房屋。
我还以为对方肯定会选择难以追踪租屋人身分的空公寓,或是人烟更加稀少的场所,看到这种情况反倒令我有些意外。
「如果他们聪明到能够计算自宅被发现的风险,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吧。」
这是学姊的意见。
说完后,学姊的身影已转入十字路口消失在视线前方。
能依靠的仅余无线电传来的声音。
「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有危险时,要来救我哦。』
「不,我指的不是学姊……」
我担心的对象是那群男人。也许没必要担心会做出强暴这种卑劣行径的团体吧,不过一旦看到学姊身上的武装,不管是谁应该都会担心才对。
学姊当然不是那种会被愤怒冲昏头,而不带任何武器冲进去与对方理论的人。以她的体格来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与一群男人打架根本是毫无胜算。所以,学姊带了足以弥补体格差距的重装备。
在来这里的途中,她让我瞄了一眼……准备的武器之繁多不禁让我产生等一下就要闯进流氓事务所的误解。
特殊警棍与电击器当然是必备物品,其他还有能将子弹射入水泥砖的改造瓦斯枪(已填满三十发子弹)、果汁罐造型的催泪弹(×2)、刀刃长二点五公分的折叠式投掷用小刀(×6,已磨利),可用于各种用途的三厘米钢琴线(五公尺),还有我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也不想知道方法的闪光爆裂弹(×l)。
来到这里之前都没有被警方拦检的幸运,让无神论的我也不禁要感谢老天。
「拜托你不要搞得太过火哦!」
『没问题……没问题。这些都是非杀伤性的武器。而且对方应该也没办法报警才对。』
也就是说,她想做出普通人会报警处理的事?
『喔,时间差不多了。拜托你掩护我啰!』
口气居然这么轻松悠哉,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 * *
鸿池绮罗拉平时总是旁若无人又很强势。话虽如此,碰到这种事难道她完全不会紧张吗?当然没有这种事。她明白自己在体力上远逊于即将要面对的男人们,对于如果他们突然攻过来的话,自己是否能够冷静应付也没有什么自信。
所以,她才准备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武器。就算再谦虚,但是要准备这些武器家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因为吝啬而打马虎眼。因为事情关系到的可不只是自己的贞洁而已。
从车子走到约定场所的透天住宅前,绮罗拉不断地确认武器摆放的位置。即使是在来到这里之前,她也不知确认了多少次。
即便如此,仍旧无法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先拿出电击器威喝对方,然后抓住空档取出其他武器。虽然已经在脑海里模拟过这些程序好几遍了,但是只要无法确认对方的正确人数,就有可能会有变数。
麻痹般的紧张感不断侵袭她小小的身躯。
指尖的颤抖无法停止。
令这般恐惧的绮罗拉感到最值得依靠的,并非是事前所准备的武器,而是正在车子里待命的「他」。
『有危险时,要来救我哦。』
「他」虽然觉得是在开玩笑,但这却是绮罗拉的真心话。如果有什么万一,「他」一定会冲进来救自己的吧。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份信赖便是最大的依靠。
支仓志乃恐怕跟自己一样吧,绮罗拉心想。因为会真正担心别人的「他」在身旁,因为那股安全感。正因如此,才会停不下脚步。绮罗拉并不知道志乃懂不懂这件事。说不定,她连这种感情叫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就算这样。
就是因为了解,才会这样吧。
真是的,真是一名过分的男人。特别是不知不觉的那一点。
目标房屋出现在眼前。来到它的正面时,绮罗拉停下脚步大大地吸口气,然后就这样静止五秒钟。她利用这段时间在脑海里做了最后一次的模拟。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
缓缓地将胸中的空气吐出。总之,指尖已经不再颤抖了。
伸指按下门铃后,一名男子有如久等似的走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懦弱,但只要看到那对眼瞳,就能明白他并非那种一有麻烦就会自杀的类型。
男子在一瞬间以无礼视线上下打量着绮罗拉。他恐怕是在打分数吧。如果来的是不符合自己喜好的女人,就推说弄错地址或是随口捏造理由将对方赶回去。用电子邮件连络时,对方并未要求自己附上相片,因此绮罗拉也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所以绮罗拉变了装。变装是「他」的说法。她本人认为,这身打扮很流行就是了。
首先,先将看起来会有些俗气的眼镜拿掉。因为她判断世上虽然有对戴眼镜的女孩来者不拒的男性存在,但也有一部分是例外。至于发型,她也戴上了长假发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女人味。平时鲜少穿上身的裙子虽然很有新鲜感,但同时也短到让她觉得这是某种性别歧视。为了隐藏身上的武装,她披上了一件风衣,肩膀也背了一个小包包。就外观来说,说不定有人还会把她当成是离家出走的少女。
绮罗拉了解自己的肉体几乎没有可能会给予异性「性感」的印象。虽然这种话实在是很过分,但还是接受别人的客观意见吧。只是,乐观的绮罗拉并不担心这会成为问题,因为她并不认为饥渴的野兽会那么挑剔猎物。
果不其然,男人变回软弱的表情,招了招手对绮罗拉说:「进来吧。」她先走入室内,背后传来喀嚓的锁门声。这么一来到「他」冲入房内为止,不管多快都要多损失三十秒了。
在木板走廊上走着,绮罗拉被暂时带到了客厅。在约十二张榻榻米大小,并不是那么宽广的场所里,如同预想般有面露讨厌奸笑的男人们在那边待机。
男人们一共有五名。里面的成员从与绮罗拉相同年代的大人,一直到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少年都有。每个人都染了头发,也一样都戴着耳环。她大致能猜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过是自以为是不法分子的白痴,与幢憬这种人的傻瓜。
这群人还真爱聚集在一起呢——绮罗拉露出苦笑。当然,是在心里。在表情上,她可是拼命做出了不会让他们起疑、既惊惶又困惑的样子。
一边持续这种演技,她不着痕迹的观察室内的状况。因胆怯、害怕而游移的视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客厅被分成两个空间。一边是放置了四人桌的饭厅,另一边则是构成C字型的形状,在那里摆设了沙发以及大型的液晶电视。
虽然这里是较寻常人家富裕的家庭……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步入恶途其实跟家庭状况没有什么关系。无论贫穷或富有,不管有无双亲,做出坏事的结果与这些因素并没有太大的关连。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换言之,交友状况才是问题的重点。
活动范围虽然有些过于狭窄,但有障碍物的存在也并非是一件坏事。摆放着沙发的区块边缘,有着一扇可通住外面的大窗户。在窗户另一端可以看见一个小庭园。如果有什么万一,这里便是最好逃走的路径吧!
然而,却有一个大问题影响歼灭行动的执行。
令人讶异的是,在客厅里尚有另一名少女的存在。她有着披肩长发,与令见者不禁担心是否从未被太阳照射过的苍白肌肤,身上还穿了一件与其说是成熟,倒不如说是连半点华丽感都没有的灰色外套。
她的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左右吧。是因为对现在的状况感到害怕吗,少女一直低垂着头,连一眼也没有望过刚走进来的绮罗拉。
看样子,光是一人还不足以满足他们。
真是不好的趋势——绮罗拉心想。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何谓节制。最初明明小心到让自己惊讶的程度,一旦尝到甜头就想要的更多。因为自制力不足,才无法控制令大脑麻痹的快感。
如果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他们会闹出人命吧!果然,非得在这里斩断祸根不可。在已经暴走到无法自制的他们犯下涛天大错前,必须要有人加以阻止才行。
绮罗拉被站在后面的男子——直到刚才仍一脸懦弱的男子——半强迫式的压住肩头坐上那名少女对面的沙发。
此时,少女才有如发现绮罗拉似地抬起脸庞。
瞬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袭向绮罗拉的身体。
少女的眼瞳捕捉住绮罗拉的影像,那对眼眸令人恐惧至无可复加的境界。
那是有如沉积厚重污泥的沼泽底部般的漆黑,仿佛空旷无垠的冰原般的冷淡,宛如烧坏掉的玻璃弹珠般的混浊,感觉不出半点生命气息的无机质。
跟支仓志乃真像。这是绮罗拉的头一个念头。
但是,她立刻发现两者间的不同。
志乃的黑是包含万物所呈现的黑。虽然拥有连绮罗拉也为之战栗的冷酷,另一方面也是让凝视之人想就这样被吸入的美丽黑色。
可是,眼前的少女则完全相反。
她的黑是否定万物所呈现的黑。排除森罗万物,连希望也被排除,只要轻触便会令人丧命的那种黑。
绮罗拉确定她并非是普通的自杀志愿者。这名少女就算孤身一人也能跃入死亡深渊。不管何时、无论何地都能死,连自我生命也能加以排除的存在。
正因如此,她在这里的事实也更加异常。
为了什么来到此处?
有着什么目的?
「这下子就到齐啰。」
一名年纪最长,看起来像是老大的人说道。这声音让绮罗拉猛然回过了神。虽然万分在意少女的存在,但是对绮罗拉来说却有更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
男子们在不知不觉间有如包围绮罗拉她们似地集合在一起。他们手里拿着香烟跟果汁,一边靠拢形成了包围网。
其中一名男子坐到了绮罗拉身边。这张沙发虽然大到让两个人坐下还绰绰有余,但是她与男子间的距离却有如挤爆满电车似的接近。
即使如此,绮罗拉仍然没有动手。
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突然将自己扑倒,恐怕是想多胁迫一下猎物吧。这帮人正在享受强者与弱者间存在的绝对距离。这实在是太愚蠢了。就好像以时速十公里的龟速前进,却因为自己比停在路旁的车快速而感到喜悦一样。
然而,这也是一个麻烦的状况。如果他们不是现行犯就没有意义了。她虽然不觉得这些人有想出好借口的脑容量,但这样下去就没办法确实完成任务。如果失败了,他们应该会立刻改变原先的技俩吧。如此一来,自己又得退回起点找寻他们的脚步了。
少女那边也同样有一名男子紧紧地贴在旁边。那是一个单耳戴着耳环的青少年。果然是交到了坏朋友吧。他努力装酷学大人的模样,在绮罗拉眼中反倒更显幼稚。
「唉,我说你啊,为什么想死呢?」
少年亲昵地抱着少女的肩头说道。他的质问中并没有带着任何好奇的语气,而是溢满了打从最初就没想过要理解,只是想把对方当白痴的语调。
然而,绮罗拉却对少女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感到好奇。绮罗拉无法理解人怀抱着自杀欲望的理由。甚至刚听说学妹自杀未遂时,绮罗拉也很气学妹为何不早一点找自己谈一谈。
她觉得,说到底自杀不过就是一种单纯的逃避行为。
人只要活着,必定要面对某些困境。有时是物理层面——例如金钱或肉体,有时则是心理层面——敌人或是恋爱。但不管面临的问题为何,只要超越它们,必定会出现下一个难关。
人无法从这些问题中逃开。人必须不断地跟陆续出现的障碍战斗。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所谓自杀,不过就是临阵脱逃的行为罢了。
因为害怕与这些事物继续战斗,所以才想快点死去让一切划下句点。就跟按下电视游乐器的重置键一样。
只是,少女的回答远远超乎绮罗拉的想像。
「我倒想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活着?」
「啥?」
「只要是人,都理所当然的想活着。也毫无怀疑的为了存活而努力。为了活着而工作,你们也是为了维持这种状态而试图取得力量。可是,这种事情并没有任何意义。就算多想延续生命,人必然会面临死亡。人想活下去的意志,只有死亡能够终结。」
女孩的话让男子们狐疑地皱起了脸。这些人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的意义,而且也压根儿没有想要了解对方理念的想法。所以,现场之人仅有绮罗拉因再次袭来的恶寒打了一个哆嗦。
总觉得,心里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她的这种坏预感总是很准。
然而,无法发现绮罗拉感到恶寒的男子们,突然发出咯咯咯的下流笑声:
「在说啥啊?你这家伙。」
「头脑烧坏了吧?」
自己无法理解的道理全是异常……因为他们被这种扭曲价值观所支配,因此绝对无法察觉少女的异样。
少女笑了。对着真正的「异常」笑了。
在现场众人面前的那抹微笑对着究竟有多异质的事实笑了。
「不,头脑有问题的人是你们,是所有想活下去的人。你们的努力实在是太过愚昧。在求生的每个过程中渐渐步入死途,却从不试着理解这种绝对矛盾,而只是一味地装作没看见的人,只不过是一心拖延结局的可悲愚者。做这些事情明明一点意义也没有。大家都会在同一站下车。无法逃避的死亡,必定也会来到你们身边。」
有如怪诞话剧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反倒在密闭室内产生了不绝于耳的音响效果。
「你们为什么要活下去呢?生存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想要活下去的努力也没有丝毫价值可言。对我们来说,死亡才是正常的姿态,而活着才是异常。所以,到最后必定会受到正确形式所淘汰。异常必定要被修正。然而,你们为什么想要维持异常状态呢?究竟是何物让你们产生这种心态?」
女孩宛如幽灵般静静起身,然后以那对闪着艳丽光泽、如同欢喜似的眼瞳看着男子们。她展开双臂迎接他们的姿态有如天使一般,同时也像是食虫植物。
「不过,请你们安心吧。我——会让你们回复正常的姿态。」
女孩扬起外套。轻轻飘落的布料底下,绑在她身上的「某物」在被视线捕捉的瞬间——绮罗拉冲了出去。
「可恶!」
以悲鸣似的尖锐嗓音大吼,绮罗拉毫无踌躇地撞向玻璃窗。沉重的冲击过后,她与碎玻璃一同朝外面飞奔出去。刹那间,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周围闪耀着玻璃粉末的光辉,四散光芒描绘出神秘的奇幻景色。
然而,有如将这幅景象掩盖般似的——下个瞬间,火焰包围了世界。
* * *
我听见了重叠的爆炸声。一声来自无线电,另一声则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传入耳膜。在那瞬间,我还以为发生了地震。产生的冲击就是大到这种程度。事实上,如果这边有地震测定仪,说不定会出现震度三的数据。
我的脑袋完全乱成一团。
透过无线电听到的会话内容。因那股异样而混乱的现场中,学姊走投无路的尖叫声。然后,还有下一秒钟的爆炸。我头脑的运算速度已经无法处理这些状况,整个思路就好像当机般冻结因而停止运作。
不过,我的身体却自然的冲出了车外。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车钥匙没拔起来就离开车内的危险性,甚至无法确定有没有关好车门。被留在车内的我的意识,有如观赏他人事件般的看着身躯在住宅区飞驰的影像。
「学姊?」
无线电没有回应,有的只是宛如沙暴的沙沙声响。
双腿自然加速了起来。我可以确定,这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的脚有如被这个想法所催眠,再次提高了速度。
我以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从周围的住家中跑出许多像是主妇的欧巴桑集团,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人的存在。我朝向玄关飞奔而去。
我转动门把。
喀嚓的坚硬感触传入手心。
门被锁了起来——当我察觉此点时,身体己进入了下一个动作。我离开玄关,绕向左手边的那个狭窄庭园。途中,我踢翻了种着怪异花卉的盆栽。
庭院里也放着好几盆类似的盆栽,想必这里的主人觉得这样就叫作园艺吧。不过,现在它们几乎都倒在地上裂了开来。
地面闪着光芒。无数的碎裂玻璃撒落在地上反射着阳光。如果现场不是如此凌乱,说不定还能被当成是某种艺术并给予评价。
而学姊就倒卧在这片玻璃之海中。
「学姊!」
我慌张地跑过去。玻璃片被鞋底踩碎,发出叭啦叭啦的清脆声响。
「学姊,你不要紧吧!」
我抱起学姊的身躯。是被爆裂飞散的玻璃碎片击中吗?露出来的手腕流出几条红色细线,不过并没有到危及生命的程度。看来学姊没有受到重创。虽然我又检查了其他几个部位,但至少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学姊!」
我再次叫唤。此时,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学姊拾起视线,如同陷入半昏迷状态似的,以失焦的眼瞳凝视着这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我初次耳闻她发出这种既无力又茫然的声音。虽然气温并不寒冷,但她的身体却不停地颤抖着,连脸庞也失去血气呈现苍白之貌。直到此刻我才明了,平时那样男孩子气的学姊其实是这般弱小,而且只是一名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
「发生什么……」
「我哪知道啊?」
「……那女孩……那女孩怎么了?」
「那女孩?」
我立刻想起在无线电里听到的少女声音。
我转向室内,然后心中油然生出些许后悔。
我看见了。
宛如恶作剧的小孩所描绘的如阴霾天际般焦黑的墙壁,与随意散落满地一动也不动的染血残肢——
07/
看见良树发现自己而停下动作的支仓志乃缓缓地靠了过去。
「他」误会了。
不让只会注意眼前问题的「他」发现这边的行动并非难事。果不其然,「他」以为志乃正在注意自己帮学姊办的事,反而对卡拉OK事件失去了戒心。
对志乃而言,那种想自杀却又被强暴的愚蠢之人根本无关紧要。而对那些身为加害者男性的复仇她就更没兴趣了。就随他们去吧。反正……就自己确认过的情报来判断,应该没什么危险才是。
比起那些事,这个事件对志乃来说才是重点。
卡拉OK包厢中死去的七名男女。
证明并未有人进出的监视器。
遍寻不着的凶器。
还有,唯一与他们有过接触的打工男子。
对志乃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事件更加重要。
她与良树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公尺。志乃缓慢地缩短这个距离。视野中的景物轻轻地至左右滑过。带着略微肮污的护栏、灰色水泥壁、各种颜色的车辆,还有略显肮脏的海报。
但是,志乃却对这些事物视若无睹。虽然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却没被意识捕捉到。她的注意力仅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是眼前的那名男性。
然后,志乃在距离两公尺的地方总算停下脚步。
彼此经历了一会儿的无言时间。
志乃目不转晴地凝视着良树,而良树则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志乃。
先开口的人,是志乃。
「那个事件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件。没有人出入他们的包厢或是找不到凶器的事实,打从最初就不是问题所在。」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发生的顺序正好相反。」
无视一脸困惑的良树,志乃接着说了下去:
「他们进入店里时就已经受了伤。在去卡拉OK之前,他们就用刀刺了自己。所以现场找不到凶器,也不需要某人进出包厢。」
良树猛然睁大了眼睛。
面对露出这种表情的良树,志乃做出了明确的宣言:
「他们的死亡只是单纯的自杀事件。」
就算腹部被刺穿,也不会造成当场死亡的创伤。只要避开要害——也就是重要脏器,就可以多活好一段时间。如果就这样不把刀子拔出来,要拖过一天的可能性也很高。
因为他们拔去刀子,所以无法抑制出血。这么一来,恐怕只能撑一个小时左右吧。然而,对将凶器丢弃在某处后,再进入卡拉OK包厢的过程来说,可说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这种赌注实在是太不符合常理了。
虽然不知道在腹部受了致命伤的状态下,究竟能移动多少距离,但是每迈开一个步伐必定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激烈痛楚。而且,即使是用外套遮掩,无法止住的大量血液应该也会滴落在地面留下痕迹才对。根据志乃的预测,这些人恐怕是事先取得了那家店所使用的湿毛巾,然后再用它来压住伤口。因为就算在一片血泊的包厢里发现店里所使用的毛巾,也不会让任何人起疑心。
志乃不知道他们是基于何种心态才会做出这种举动,也不确定他们的动机究竟为何?
也许只是想让某人惹祸上身的幼稚想法吧。
抑或是单纯想吸引他人目光。
有可能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自杀。
甚至也有可能以上皆非。
人类的行动模式,比人类自以为的更加不合逻辑,而且充满矛盾。
因为渴望知道理由,所以志乃来到了此处。
为了了解她所不知道的「动机」。
「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跟他们交谈?」
「因为时间并不吻合。你从进入包厢到出来为止一共花了两分钟。如果只是送饮料过去,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不认为你完全没有察觉。如果实际接近观察,应该会发现某些可疑之处才对。还有,就算你不确定,应该也会将这件事告诉警察。因为如果你不这样做就会受到怀疑。为了让自己洗清嫌疑,你就算说谎也应该会说出他们有什么异状。但是,你却选择保持沉默,让自己受到警方怀疑。换句话说,这就是你知道内幕的证据。」
「原来如此啊……」
良树耸了耸肩。的确,事情就是这样。
送果汁过去时,良树已经发现他们正处于濒死状态。在包厢中连外套也不脱,而且每个人都脸色发白颤抖着的话,就算不愿意也会发现事情不对劲。更何况,当时甚至有人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看见这些人的情况,良树居然还说出「要不要叫救护车?」的白痴台词。他逃避重要问题的性格,在这里说不定也得到了发挥。
他们其中的一人——那名写下资料的男子摇了摇头。他暗示,没有必要这样做,请装作没看见吧。
现在回想起来,良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会老实服从呢?就算没考虑到自己可能会在事后受到怀疑,也应该会有立刻叫救护车的正常反应啊!
话虽如此,良树却没有这样做。他点了头,走出房间,就这样一直等待。直到他们的生命完全终结。良树就这样让时间流逝,仿佛这是他的义务似地。
这大概就叫作身不由己吧!也许不合逻辑,但却是自己当时唯一能做的选择。
在痛苦中死去。看到那种态度,良树直觉自己无法帮上任何忙。这是一个原因,而且就算帮助他们,那也只是毫无意义的行动。因为这只是在妨碍他们不惜做出这种行为也要达成的心愿罢了。
「真是的,就是因为听了那些家伙的话,才会让我受到警方怀疑。不但整天被新闻台的人追着跑,也丢了打工的工作,真是一群超级惹麻烦的臭小子。」
「他们说了什么?」
志乃无视良树的抱怨提出询问。
对她的态度略感不满的良树虽然哼了一声,结果还是投降似地耸了耸肩:
「也没什么。我没有听他们说太多事情。只有一句话——那些家伙说出了『Dead End Complex』这个讯息。』
「咦——」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你那么吃惊的样子,有听过这句话啰?」
志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应该说她无法回答。
这句话她有听过……不,是有看过。
她记得,这是「他」在家里用笔记型电脑浏览过的网站。
集团自杀的网站。
在卡拉OK包厢中发生的集团自杀。
Dead End Complex。
这个词汇连系着这两个事件。
志乃思索着。
什么才是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通常是,究竟什么问题才是问题。
自己在思考什么?
七个人自杀了。
为何他们死掉了?
Dead End CompleX。
为何留下这种死亡讯息?
试着追寻思绪。
杀了自己。
只要名为自我的存在消失,
所有主观将会转化为客观意识。
刀锋造成的伤害。
银色光辉。
冰冷感触。
残留掌心之重量。
她以那物件刺向了她。
她,渐渐消失。
不断崩解碎离。
化为细小碎片,
融于大气中。
光芒乍现。
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辉。
暗红色光辉。
如血般的赤色墙壁。
掉落在那儿的,黑色果实。
是影。
名为真实的剧毒果实。
人只注视着光。
人只看得见光。
相信这是真实。
深信不疑这便是世界的构成。
以为这就是所有,
宛如作梦般,
祷告似地,
如同死亡似地,
相信着。
然而,志乃知悉一切。
真实、
世界、
森罗万物,
就有如这颗果实般的影子。
正因为在光被遮去的黑暗中,
才存在着应前往的目的地。
志乃朝那儿伸出了手。
拼了命伸长指尖。
然而,却无法将其握入手心。
她小小的手无法触及。
还不够。
再一点就行。
非靠近不可。
直到被吞噬的程度,
就这样合而为一,
一定要过去。
她冲了过去。
加快速度。
刹那间的加速度,超越了光速。
渐渐接近。
愈来愈近了。
只剩下一点。
「志乃,不行这样哟。」
怱然,声音传入。
碰到了某种柔软物质。
有如被包围般,
猛烈地停了下来。
仿佛安全气囊似地承受了她的意志。
四分五裂的自我再次聚合化零为整。
支仓志乃开始再生。
啊啊——又来了。
老是妨碍自己。
老是在关键时刻以声音将「我」拉回。
老是被那道声音拉回而无法抗拒。
不过,没关系。
瞬间,自己抵达了彼岸。
虽然仅有指尖轻触的程度,但并不构成问题。
志乃缓缓浮升。
「……喂!喂!」
「……什么?」
「不要紧吧?刚才你停止了呼吸耶!」
志乃以茫然的眼瞳凝视目瞪口呆观察着自己的良树。眼前男子的轮廓有如隔着雾玻璃似地模糊不清,她甚至连这名男子究竟是谁,自己又为何身在这种地方都搞不清楚。
然而,她明确的知道一件事实。
「Dead End Complex,那是——」
逃避死亡?
对死亡的憧憬?
还是——
「……生命的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