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五章 冲出幽世

  最后落抵的是一个广阔的空间。

  本以为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但看来她们在完全不同的场所准备了『Connection』。不如说,从诺斯菲表态敌对的那一刻起,设置在我房间里的『Connection』和五十七层的『Connection』就消失了。可以肯定这也是诺斯菲事先做了什么手脚。

  在我察觉到退路被断之后,诺斯菲也松开了以几乎捏断骨头的力道握紧我手臂的手。接着,她朝坐在王座上的少女挥了挥手。

  “我回来了。成功把人带回来了哦,罗德。”

  既然王座坐镇于此——那就意味着这里是位于城堡中央的御殿。庄严的梁柱于殿内林立,大量的烛火在褪成深褐色的石壁上摇曳。

  殿内只有两扇门。其一为臣民谒见之际使用的大门,其二为王座后方为王所专用的门。

  饰有华奢刺绣的红色地毯自大门开始向王座延展。

  因诺斯菲的挟持,我现在就站在红色地毯上。

  真是糟透了,亏我好不容易才抵达五十层,现在居然又回到了六十六层里侧。

  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我正气得咬牙切齿,可局面的恶化远不止于此。

  “——『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矣吾之魂』——”

  低着头胡乱重复简短『咏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德。

  能够持有如此独特而强大的魔力,除了她以外还能有谁呢。

  闪耀着翠光的魔力将王座染上同样的颜色。而竖在她身后——绘有象征佩艾西亚的纹章、鸟与剑的图案的旌旗正迎风招展。

  这光景未免有些诡异。明明是封闭的房间,却有风吹过。

  被这股风吹动的不仅只有旌旗,还有罗德的长发。

  一别以往,罗德解开了自己翠色的马尾。这跟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内的庭院里见到的罗德——以及、在梦中曾一睹其英容的高贵的『支配之王』很像。

  终于,罗德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与她四目相对。

  罗德的双眸明明是那样辉耀夺目,可同时又像是被一层漆黑的薄膜覆着在上,显得有些黯淡。那双精致的眼球中,仿佛凝缩着一座正经历一场风暴的森林。平常那种可爱娇气已是荡然无存,只剩威严洋溢其中。

  不意间,从心底涌现出一股畏惧之情——而与这份畏惧一同产生的,还有一种悲悯。

  罗德就快到极限了,距离她的崩溃只剩最后一根稻草。

  正所谓一触即碎。

  因为她给人的感觉过于险恶,以至于我不敢贸然出声同她搭话。

  但我身旁的诺斯菲却平静自若地跟她招呼道。

  “——嗯?好奇怪啊。莱纳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确实是将他送到这里来了,怎么看不到人……”

  听到诺斯菲的话,罗德的肩膀微微颤动。接着,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以不悦的语气低喃道。

  “皆因雷纳尔多·沃尔斯所致……其人察觉并参与到发生于此处的战斗后,将莱纳带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话说回来,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吗。”

  “拒绝……!孤·被·拒·绝·了……!!”

  罗德组织话语的方式有些奇怪。不光是外在仪表,就连造句遣词也变得威严十足。反差之大甚至让人怀疑面前的罗德是他人假扮的。

  “唯一一个将灵魂的磨耗忍耐到最后的国民、雷纳尔多·沃尔斯将军吗。看来就算是对『这里』的时间轴上下其手,那个男人也一样可以自由行动呢。不过,居然能在我和涡波大人战斗的数十分内甩掉罗德……大战期间的猛将着实不可小觑啊。”

  “沃、沃尔斯这厮……!竟妄言孤行为脱轨……妄言孤已经崩坏……!竟敢对孤、对孤……!”

  罗德称呼自己为『孤』。

  尽管说法没变,但意思已然不同。氛围、言谈、口气、一切的一切都很异常。那莫名老成的语气,与我认识的罗德迥然不同。

  (译注:罗德的自称多变,最常见的是『童』,其次是接下来的『妾』,两种都读作『わらわ』。)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其间,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呜呼,真是岂有此理……万分抱歉,罗德。考虑到『这里』的构造,我明知只有那个男人可以无视规则行动,却未能防患于未然。这都是我的错。”

  从慨叹到谢罪,诺斯菲的口气都夸张至极。这样陈腐的演技还是老样子让人感到不快。但罗德却没有感到违和,很平常地接受了诺斯菲的表演。

  “孤有一事不解,诺斯菲。沃尔斯那厮,背叛了孤并与涡波等人同谋不轨……!竟妄图夺走孤重要的『臣子』与『弟弟』……为何、为何只有不肯善待于孤的沃尔斯留到了最后……?无论当时今日这厮都只知碍事!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啊啊,可怜的罗德。既然这样,就让我来消除你的后顾之忧好了。”

  尽管语气温柔,但诺斯菲的台词中却渗着残虐之意。愤恨不已的罗德在听到她这番无情的话语后也不由一惊。

  “消除……?此言何意……?”

  “『将军』之流,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不是么?需要在『这里』继续保有意识的只有『你』和『我』、再加上『臣子』和『弟弟』,这四人就足够了。至于其他人就让他们彻底成为观众吧。这样做更接近于你所期望的世界。”

  “要、要消灭沃尔斯吗……?这厮纵然不可饶恕,但其人毕竟是至死侍奉佩艾西亚的忠臣……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

  “正是你的这份温柔放跑了赫勒比勒夏因。最重要的是,『将军』这种存在对你的世界来说真的是必要的吗?还是让沃尔斯将军的灵魂获得解放吧。”

  “…………!”

  诺斯菲接二连三的正论还是说服了罗德,罗德缓缓地点了点头。

  “呵呵呵。这样就好。同样作为努力过头的孩子,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重新来过么?放心吧。我很快就会消除一切让你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以请你恢复平常的状态吧。好了,冷静下来……”

  “唔、唔呣……”

  在诺斯菲的劝诫下,罗德的愤怒得到了平复。

  看到这样的她,诺斯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便打算离开御殿。

  “那么我先走了。在我离开的期间内,就有劳你说服涡波大人了。”

  “也好……那一切就依吾友所言……先进行『试练』吧……”

  诺斯菲就这样走出了大门,御殿内只剩下了我和罗德。

  我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因为有话想跟罗德说——不光是这个原因,还在于一股可怕的魔力震慑得我不敢贸然转身。

  从我坠落到这里开始,罗德就一直在向我施加与王的身份相衬的强大压力。

  此时此刻,她终于向我开口道。

  “欢迎啊,骑士团长殿下。孤已经在这里久候多时了。”

  “你是、罗德吗……?”

  我首先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如果这个前提被颠覆了的话,那么我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孤正是罗德,有什么奇怪的吗?”

  罗德以优雅的动作歪了歪头。

  “……是有点。你这说话方式太老气了。”

  她的身上还留有罗德的神韵。而且『表示』也是如此判断的。

  【五十守护者(Fifty Guardian)】风之理的盗窃者

  “这样啊,你觉得奇怪是吗……不过,这才是孤原本的风格……”

  “你为何会……?”

  “算是利用了风之咏唱的『代价』吧,姑且让孤变回了曾经的样子。”

  可爱之气荡然无存,变得威严十足。不见小动物一样的活泼俏皮,代以稳重和端庄。看不到以往的朝气,眼神中也失去了活力。

  谁看到她都会这样想吧:

  ——这是变老了。

  罗德敏锐的目光似乎看破了我心中的想法。她撇嘴一笑,指着自己的身体订正道。

  “呵、这并非变老,其实是返老还童啊。反倒是至今为止,因为时日太久、年纪太大,让孤的说话方式糟得不成样子,不过这样一来算是恢复正常了。总算是变回孩子了。”

  就算你跟我说恢复这样老气的说话方式是返老还童的表现,我也不知所谓啊。

  “啊啊、实在是引人怀念呐……是了,孤原本是这样说话的啊。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啊……孤作为『理的盗窃者』所度过的人生实在太过漫长,若不彻底改还原貌,就谈不上归全反真。然也、此身必须更返归以往而不可……”

  罗德的目光于虚空中彷徨,自顾自地呢喃着。

  她的行为如此病态,浑似一个丧失了神志的患者。

  “孤问你,涡波。『孩子』和『大人』、这两者的分界线,你可知是在何时?”

  恐怕这便是现在的罗德心中最大的疑问吧。

  谁是『孩子』谁又是『大人』。自己究竟在什么位置上。

  她渴望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见我因不知该如何作答而感到窘迫,罗德以平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也罢,孤原本就不期望你能给出答案。就连孤自己,至今也未曾领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千年前,端坐在这王座之上,言词恢弘不可一世的王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孩子。纵然是大人,却又比谁都要稚拙。”

  在千年后,『支配之王』本人亲口表示自己曾经只是个孩子。

  “想来着实让人怀念啊。遥想当年,孤就是在这王座之上、在一众臣子的反对之下,将涡波纳入麾下的啊。哈哈。”

  感觉她要开始回味往事了,但她说的事我完全没有头绪。

  “……说来抱歉,但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就算不记得孤也希望你试着答一答。千年前,孤究竟出于何种理由,才将身为『南联盟』领袖之夫的涡波迎入北方……你知道吗?”

  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当然只能摇头。

  “唔呣。那孤现在就告诉你。虽然当着臣下的面用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只有涡波、只有你曾劝孤舍弃王位。”

  到这一步,我多少察觉了罗德的想法。恐怕这是她最开始就想要告诉我的话,是她最想要传达给失去了记忆的我的事。

  “涡波你……当着孤的面批评说这一股子老气的措词实在很奇怪。还要孤说话更孩子气一些。告诉孤说回应来自周围的期待固然好,但这种措词实在是跟孤的风格不符……这些话都是你说的……”

  而她一定希望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吧。

  只要看到她写满狂气的表情就懂了。

  “孤确实是『北方的救世主』,这毋庸置疑。可是,对那个时候的孤来说,涡波则是『孤的救世主』。不过当然,这话在当时是不会跟你说出口的。”

  眯细双眼、回想着过去的光景,这样的罗德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无论嘴上如何修饰,在这里的终究是一个沉溺于对过去的感怀,想要以此度过余生的老人。

  “孤从未说出口的情感,当时只有涡波能够理解……!只有涡波察觉到了孤心中的痛苦,告诉孤说会带来救赎、说要实现孤的愿望,这都是你曾说过的!涡波,是时候将这些孤想要听到的话再说一遍了!此时此刻,孤要你负起当年的责任!成为孤的『臣子』,去说服莱纳成为孤的『弟弟』!”

  这就是罗德的答案。

  今天早上我确实跟罗德说过“我会帮你”“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但如果要我现在再说一遍,那我做不到。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因为到了现在,这些话的意义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再说这些,那帮助罗德要做的就不是把艾德带来,而是让莱纳成为罗德新的弟弟。

  这我做不到。那不过是假货。是虚假的世界。是虚伪的幸福。在那种世界的尽头等待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容我拒绝。”

  看到我摇头,罗德一时感到困惑,并颤抖起来。

  虽然拒绝这个请求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在罗德看来却并非如此。

  “为、为何……?拜托了、涡波。成为孤的『臣子』吧……这名为『佩艾希亚』的国家,如果没有你是无法存续的……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一直如此……只凭孤一个人,已经撑不下去了……”

  一边道着泄气话,罗德一边摇摇摆摆地从王座上起身,好似一缕行将熄灭的火焰。

  “诺斯菲已经同孤说过了。若是依靠与涡波的共鸣魔法,那延长『这里』的寿命也并非不可能。只是那个空间魔法必须以涡波留在『这里』为条件。所以拜托你留在『这里』,将『这里』的寿命永远延续下去吧……”

  这要求我还是首次听说。我连忙摆好架势。

  看来有危险的不仅仅是莱纳。

  “开什么玩笑,你是打算将我封死在『这里』吗……?”

  “确有此意。想必孤就是为了此事才会一直枯守在『这里』等候涡波的到来。不会有错,千年来孤一直都在等着涡波……!”

  继狂气之后涌现的,是一种渴求。

  与之前的守护者们一样,罗德向我伸出了手。

  “从涡波口中得知了其他守护者的结局之后,孤已经确信。所有的守护者、都·在·等·待·涡·波!纵然已经身死,化作一缕孤魂,为地底所囚缚,记忆惨遭削夺,哪怕堕为怪物,历经千年岁月,即使如此吾等也在等待『来自异界的救主(相川涡波)』!!在孤看来,涡波有实现这些怪物的留恋的义务……所以、拜托了……”

  “……所以你觉得我有义务留在『这里』?”

  “正是如此……拜托你留在『这里』让孤的内心得以平静……”

  从她这自说自话的任性愿望开始,到我平白无故被安插的义务为止——我觉得还都可以接受。

  这种程度都在我的容许范围之内。但是这并不是罗德自己真正的愿望,她执着于这种错误的愿望才是我所不能容忍的。甚至让我感到愤怒。

  “不对……!!你说的这种做法是错的,罗德!就算我们四个人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不会有任何改变!『家人』不是可以轻易替代的存在!真正被你爱惜、被你保存起来的那幅画上画着的『家人』是艾德!不是莱纳!与你一同在那个孤儿院里生活的『朋友』也不是『我』和『诺斯菲』!就算准备好所谓的代替品,也只能徒劳地延长你受苦的时间罢了!我很快就会把你真正的弟弟带来的!所以你只要稍等一会下就可以了——!!”

  “不对……!!涡波!艾德已经算不上弟弟了!他已经变得只会将孤当做王来崇拜了!那种人孤才不需要!不需要!!”

  罗德用更加愤慨的叱责回应我道。

  “什么艾德什么赛鲁多拉统统不需要!如今孤已经得到了新的『弟弟』和『朋友』!更何况孤与艾德原本就不是血脉相连的姐弟!找个新『弟弟』又有何妨!?现在孤身边不仅有『莱纳』和『诺斯菲』!而且还有孤最信赖的『臣子』!舍此之外皆是冗余!!”

  一边说着『臣子』,罗德一边伸手指向我。

  除了我们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进到罗德眼中了。

  为『这里』所囚禁的三人,已经成为了她的世界的全部。过去也好、艾德等人也罢,全都被当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她对我和莱纳还有诺斯菲的执着,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等注意到了,就已经停不下来了啊……没有办法去抑制的……孤本以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一直在触不可及的远方。然而就在今晨,孤总算察觉到了……!不知不觉间,孤渴望得到的东西已经全都备妥了!一切的一切,尽在不意之间!呜呼、不枉孤在这里等了整整千年!一千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德眼神空洞,大笑起来。

  看到她的眼神,我才算真正明白了。

  心头的怒意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职是之故、孤绝对不会让涡波回到地上!亦绝不会与不懂人情的艾德再会!只要『涡波』和『诺斯菲』和『莱纳』待在『这里』就足够了!不,岂止足够、简直完美!呵哈哈哈!”

  除了她愿意看到的东西之外,罗德的双眸已经再也容不下别物。

  不会有错。罗德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坏掉了。

  仔细想来,她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回想一下我与她相遇那时的事就明白了。

  度过了以千年为单位的漫长岁月,她怎么可能那样心平气和地与人交谈呢……

  她怎么可能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子一样欢笑呢……

  “呜呼、及至今日,则往昔种种,孤当欣然弃之!!无妨,但以方长之来日,纺焕新之既遂!铸永续无止之安宁,泽佩艾希亚之元元!孤与诺斯菲辛劳之甚,非惟此褒赏而不得偿!褒赏、然也!蓦然念及!孤尝以佩艾希亚之永久安宁作赏许赐某·人!期诺既许,岂可不予践行!当此二者并立之际,便为孤『留恋』清偿之时!是矣、孤将殒没!必将如此!唔哈、呵哈哈哈哈——!!”

  已经坏掉的她,妄信着那必错无疑的『留恋』癫笑着。

  她的内心已是满目疮痍,到了不相信那份虚假的留恋就没办法保持自我的程度。

  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雷纳尔多不是都告诉我了吗。罗德在最开始的一百年就已经沦于疯狂……

  她没理由不崩溃,所以请你救救她,他不是都这样拜托过我了么。

  结果我到底没能设身处地地去想象。

  在『这里』的人民灵魂不断被磨耗的过程中,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到了最后,苦苦探求着自己真正的『留恋』却得不到答案,别说渴望的家人,任何人都不会来到自己身边。罗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了一·千·年。

  度过了这为人所不能忍受的极其漫长的时间——一直为孤独和悲伤所支配的罗德的心情,我真的试图去理解过吗?察觉到自己的『留恋』可能无法实现,对自己可能无法消失而感到恐惧的少女的心情,我可曾想过去给予她一丝慰藉?

  不仅没有,我竟然还以为罗德作为传说中的『支配之王』就算有这样的经历也可以安之若素。岂止如此,我甚至还怀疑她暗藏心机。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在苏醒之后,我应该不顾一切地朝地上进发才对。如果有必要,哪怕是从佩艾希亚盗取食物也要抓紧往回赶。我应该用最快的速度去把艾德带来的啊。不,应该说,我就是揪着罗德的脖子,也得给她带到地上。

  要问为何,那是因为在我与罗德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晚了……

  “你·错·了……”

  尽管心中满是后悔和绝望。我还是做出否定。不可以放弃。因我的放弃而失败的下场,不可以再有第二次。

  我的下腹——丹田重新提振气力,极力试图将罗德带回正轨……

  “没·有·错。”

  然而得到的回答依旧充满了狂信。

  “你错了啊!!”

  “孤没有错!适才主张句句皆为孤亲口所言!岂能有出错之理!?”

  “就算这样我也要告诉你你说的是错的!!”

  “涡波!予孤救赎之言难道是你信口雌黄不成!?今晨也好、彼时也罢!皆因涡波的许诺,孤才会、才会——!!咳哈!!哈啊、哈啊、呜!!”

  究竟是因为激烈的争辩还是感情的压迫呢,罗德表现出过呼吸的症状。欲吸却吐的呼气。欲吐却吸的吐气。这吸也不成吐也不得的呼吸让罗德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最后,忍受不住折磨的罗德将手伸向了『咏唱』的『代价』。

  “呜、呼呜——、哈、哈啊!ji、『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

  是减轻内心负担的『咏唱』。

  作为舒缓心情的『代价』,罗德的心会遭受一而再再而三的磨耗。但随着罗德不断使用,『咏唱』渐渐失控,话语中伴生不同的意义。简易的『咏唱』变得越来越沉重。

  “——『加速』『加速』『加速』——『孤乃袈夙(加速)之魂』!——『焕翠光(加速)/践逐追(加速)/奔驰无羁之魂(加速)』、『孕逝亡(加速)/且疾驱(加速)/奔驰无羁之魂(加速)』、『丧绮梦(加速)/空余躯(加速)/奔驰无羁之魂(加速)』——!!”

  只要看到她这瘾君子一般的表情,就知道罗德对『咏唱』的依存之重。此时的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开朗和庄严,有的只是凌乱,这副模样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插图6

  “罗德!!快停下你那『咏唱』!会让你失去冷静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呢……孤现在可是相当冷静的啊……?”

  被凌乱的翠发掩盖的罗德的双眼中依旧寄宿着理性。

  确实……虽然很多地方都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但在『咏唱』的影响下,罗德仍然是冷静的。这场会话还·能·继续。

  既然这样,就快点动脑想。

  给我回想起过去的经历。我之所以能打败守护者,从来都不是依靠纯粹的战斗,而是仰仗了别的什么东西。只要这次也能够想到那东西,那就一定还赶得上——!

  “我明白了。你还冷静对吧,罗德。那么接下来我希望你能听我谈谈个人的一点经验。那是我曾经走过的道路,也是你接下来将要踏上的道路。”

  “孤、孤的道路……?你在说什么……”

  “我曾在一段时间里,将别的女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妹妹)』。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那时候的事。”

  “——!”

  看来这对罗德来说也是颇感惊讶的话题。

  她瞪大了眼睛表示自己对此有兴趣,并一言不发地等我继续往下说。

  “败在了『暗之理的盗窃者』手下的我,记忆和自我都被改窜得暧昧不清,并与不是阳滝的妹妹一起被囚禁在了虚假的幸福之中。可是,那充满了虚假的世界很快就迎来了崩坏!就算在虚假的世界中得到了幸福,你也绝对不会认同那份幸福的!我比谁都要清楚这个道理!就算你逃到了没有人期待你的世界,也不意味着你受到期待的过去会就此消失!来自心底那不成声的悲鸣会一直折磨你,让你的痛苦更加无法忍耐,到最后在那个世界里你也会感到无处容身!!”

  回想起自己在劳拉维亚的生活,我将那份后悔传达给罗德。

  “所以你现在真正该做的不是逃到充满都合主义的虚伪世界!而是直面自己的过去进行清算!”

  “——那、那种事孤做不到!就因为做不到,孤现在才会在『这里』,变成这样!!”

  “就算给你准备了『不期待你的弟弟(莱纳)』,『对你抱有期待的弟弟(艾德)』存在于世的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份潜藏在你心底的事实就如芒刺在背,你的留恋怎么可能实现!替代品终究只是替代品而已!!”

  “你这……尽知道说一些大道理……!!”

  然而传达不到。这终究也只是我的经验。尽管这份经验化作了我的血肉,但对罗德来说只会感到漠然。

  “涡波说的话统统都是大人的理论!倘若孤真能一切都按照这些理论行事,那怎会有什么烦恼!如今孤并非大人,而是孩童,就算知道该这么做,也要背道而驰!就算知道这是错的,孤一样要坚持犯错!”

  罗德终于连说理也放弃开始了一味地耍赖。

  这就跟昨天罗德和诺斯菲的口角一样。对现在的罗德,只说正确的理论是没用的——到头来我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这样做了。

  “孤已经决定要做一个孩子!孤要与诺斯菲一同将孩童时代从头来过!诺斯菲也答应孤会一起变回孩子!”

  “就算你真的重新来过,得到的也只是与你曾经度过的『孩童时代』截然不同的东西啊!”

  听到这番话之后,罗德的双肩先是一阵颤抖,接着竟眼眶含泪,呜咽起来。

  “呜、呜呜……!呜、呜u呜呜呜……!”

  明明她方才的态度那样强势,结果才刚听到几句正论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看来是她溢于言表的威严让我产生了错觉,正如罗德自己所言,现在的她心灵其实十分脆弱。

  “为何!为何只有孤不行!?你不是都实现了诺文的愿望了吗!?你不是听取了诺斯菲的愿望了吗!?不许差别对待!差别对待可不好哦!孤很容易就会哭的哦!当身旁没有人的时候孤一直都在哭哦!?”

  虽然流着泪,但她的泪水作为一种压力对我来说份量也不轻。而且只要她一哭,就意味着罗德没办法继续保持理性同我交谈了。

  如果继续谈下去,罗德估计会当场开始痛哭吧。

  “……咕。”

  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罗德需要的是『不同于话语的别种东西』。但现在的我能为她准备的却『只有正确的话语』。

  我放弃了说服罗德这条路。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答案啊……罗德,对不起。都怪我没能赶上……”

  接着我向她道歉。听到我的话,罗德重新转入了攻势,擦掉眼角的泪水笑道。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话?没赶上?没有的事,涡波你来得正好不是么?你能专程在『这里』迎来崩坏的一个月前出现。孤应当感谢你才是,涡波。”

  “可是我没能在你崩溃之前帮到你……遇到你之后,也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忘掉了与你之间的过去,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对话已经无法再继续了。

  持续渴求着我的罗德,以及不断道歉的我。构成了两条完美的平行线。

  放弃了说服的我,将自己在意的最后一点疑问问出口。

  “……我说,罗德。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是诺斯菲向你提议这么做的吗?”

  “这你可想错了,涡波。其实正相反,是孤向诺斯菲发出邀请的。”

  “这样啊……”

  我或多或少地想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原因归咎到诺斯菲身上。但果然不是那回事。罗德原本就快要演变成这样了,跟诺斯菲没有关系。

  “看来,话也就谈到这里了……既然如此,那你就死心与孤一战,然后再败给孤便是。无须担心,孤可以向你保证,在『这里』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不便。毕竟孩童时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美好的象征。四个人在一起想必可以过得很愉快吧。”

  “容我拒绝。事到如今我可不要用长大成人的身体像个孩子似地活着。而且我非去不可。在地上,妹妹和同伴们还在等我……”

  “是吗……既然这样——”

  对话一结束,罗德身上的魔力便开始剧烈膨胀。

  既然没能说服罗德,那我就只剩下回到地上一条路可走。为了赶到诺斯菲离开时走出的大门,我往轴足中注力。但就在我蓄力的同时,宣告开战的魔法当场迸裂。

  “——『Sehr Wind』!”

  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中级风魔法。是我惯于应付的引发暴风的魔法构筑。

  但这效果绝对是我平生所未见。

  以罗德那庞大的魔力释放出的『Sehr Wind』已经超越了暴风的等级——成为了爆炸的气浪。过于强大的风在瞬间斥满整个御殿,接着房间便像充气过多的气球一样炸裂开来。

  强风向我全身袭来,与之一同的还有被风破坏的城堡的碎片。

  虽然体势架不住强风的冲击,但我还是能用『Dimension』掌握碎片的全部轨迹,并用剑一一将之挡开。当风魔法的影响结束后,只剩下两人还留在现场的残垣断壁中。御殿之内只剩下架起剑严阵以待的我、以及背后喷洒着翠色粒子的罗德。

  因『Sehr Wind』而失去了天花板和墙壁的御殿完全暴露在了户外,并开始遭受不断降注的雨水的浇打。天气从未发生过变化的佩艾希亚,不知为何如今正被暴风雨所支配。就像之前的五十层那样,户外风雨大作。

  我将沾润着雨珠的『新月琉璃』指向罗德,并逐步后退准备逃跑。

  “很遗憾我既不会死心,也不打算输给你。事到如今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从『这里』出去。当然,我还要把莱纳也带上。”

  “徒劳罢了。孤不会让你逃的。你再好好看看周围如何。如今你已经不可能筹集到用于逃跑的食物了。”

  罗德将双臂和羽翼同时向两侧伸展。因为御殿建在城堡顶部,所以在失去了遮蔽物之后,可以很容易地将整座城市收入眼中。我将『Dimension』的范围稍稍拓展到了外部,窥探佩艾希亚城内的状况。

  “城市的构造、居然变了……?”

  虽然因为这阵暴风雨扰乱了『Dimension』的魔力而使我不太有把握,但外面确实跟我熟悉的佩艾希亚不同。

  位于城堡之外的是一座与先前似是而非的城市。领土的规模相较之前扩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原本特别诡异的类似于世界尽头的边缘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这辽阔程度已经超越了一个国家、成为了国家群——或者说是帝国更准确。尽管环境依旧被丰富的自然植被所点缀,但植被的颜色完全不同。一别于往常的绿色,现在是焦褐色遍布各地。就好像是遭受了战火侵袭留下的痕迹——不对,不是痕迹,即使在这样的大雨下,火种现在仍然没有完全熄灭。和平的国度佩艾希亚已经消失了。

  如今存在于『这里』的,是在战争中扩大了领土,而且正处于战争之中的北方诸国。

  “这便是『这里』真正的姿态……这才是我等的真相。涡波啊,和孤一起历数罪状吧。就算要再花上一千年……”

  直觉告诉我,这里是千年前被我和罗德舍弃的『北方同盟』。

  恰逢此时,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拽住了我的双腿。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之际,我突然明白了。

  阻挡我回到地上的最大障碍,就是这名为千年前的『过去』。

  而这『过去』正是罗德准备的『试练』。

  看着展开双臂和羽翼的罗德,我默默地攥紧了拳,并向仿佛被拽住的双腿注入力量。即使状况突变,我的决心也没有动摇。丝毫没有。

  ——我要在这次挑战中回到地上。

  这条路绝不能走错。哪怕是为了拯救已沦为痛苦囚虏的『风之理的盗窃者』,我也必须尽快突破『过去』和迷宫的阻拦,回到同伴们所在的地上。

  在一千年之后,在这一刻,许下绝不止步的誓言,我冲上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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