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五 来自真魔国的爱 直到他成为魔王

  才觉得梅雨季节已过,酷热的暑气突然来临。

  为了避暑与补充水分,我们躲进距离车站不远的店。涩谷一面碎碎念着:「甜甜圈一天一个,只吃一个就好。」一面盯着展示柜。

  「派呢?」

  「派也一样吧?最想理的是高蛋白低脂肪的食品。听说甜的东西不能吃太多。」

  「不是有砂糖是脑袋能量的说法吗?」

  「经常在动脑的村田没问题啊?至于我……讲明白一点就是大脑肌肉族。」

  指着磨砂玻璃的他说得十分认真。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吃两个。等一下你可别哇哇叫喔?」

  「你尽管吃吧──」

  涩谷故意露出吹口哨的不在乎表情,明知自己马上会被诱惑,还是点了低脂肪的甜点。

  果然不出我所料,涩谷一下子就吃个精光,还用一副不尽兴的模样搅动柳橙汁。

  正当我在考虑该不该分一半给他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可能是因为来电铃声是自己听过的曲子,双手撑在桌上的涩谷得意说道:

  「是『大白鲨』。」

  「没错。有人传简讯……给我。」

  我迅速瞄过简讯,接着盖上手机。

  「不回简讯没关系吗?」

  「不是什么重要事。」

  因为是那种报告我在做什么的简讯。

  老实说,对方在做什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心想:不要找别人帮你记录行动,还是回家写在日记里吧。如果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那就另当别论。

  「话说回来,我并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涩谷用大姆指以外的四只手指轻敲桌面。

  「怎么,突然想到啦?」

  「唉呀,我也是刚才想到的,虽然有把你的手机号码输入自家电话的快速拨号,不过那样实在不行。虽然很方便,但是所有事情都交给机器处理,最后会连简单的手机号码都记不得。可恶──原来人类的记忆就是这样变慢慢衰退。」

  「别怪到机器上。把你的手耭给我,我帮你输入……啊──涩谷没有手机,真拿你没办法。纸,有没有纸?写在这里可以吧?」

  正当我伸手准备拿起薄餐巾时,涩谷用右手挡住我的动作,然后避开空托盘趴在桌上,双手抱头说道:

  「不用写,用讲的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说连一串简短数子都记不住,怎么担当守备的要务。好~~我准备好了,你快说吧!」

  听了两遍我念的号码,他开始念念有词不停覆诵。当他再次重复末四码时,忍不住自言自语:

  「真好记……4156?这个号码好像在哪里听过。」

  「应该是常常可以在电视广告上听到吧。」

  「不,不是那个原因,好像很久前……是什么呢?唔──想不起来。」

  指甲剪短的指尖抓住头发,涩谷以不满的表情喃喃自语。他的发旋正对着我,我是不是该丢一些菠萝派的碎片在上面?

  我第一次见到涩谷,是妈妈牵着我到幼儿园参加入学典礼时的事。

  当天的我身穿颜色亮丽的西装,但是妈妈的心情非常不好。

  如今只对工作感兴趣的她,当时对家中独生子的敎育似乎抱有很大期望。因为她希望我进入知名大学的附属幼儿园,或是那种只用英语对话的幼儿国际学校,也就是现实生活里的芝麻街。

  但是我最后念的是普通私立幼儿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里面有一群全身沾满颜料,完全不懂英文的孩子在沙地玩耍。这都是因为我那个嫌麻烦的爸爸拒绝参加重要的亲子面试。

  「……小健,妈妈拜托你,千万不要跟那些孩子成为好朋友。」

  纵使她一脸认真恳求我,我的视线早就固定在某个地方。

  那是一个与看起来颇有品味的父母手牵手,站在樱花树下的女生。柔软的长发分成左右两边,绑在耳朵上面。春风微微染红她的脸颊,一看到我就张开有如花瓣的嘴唇笑了。藏在长睫毛后面的大眼睛不像黑色,而是亮丽的褐色。

  我还以为她是天使。总觉得只有她的周围有一片白色光晕,甚至播放美妙的音乐。

  她肯定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因为这里是基督教幼儿园,旁边还有一个小教会,所以我认为天使也和我们一起上学。不过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笨。虽然不算笨到无乐可医,但是这件事实在太夸张了。

  「我们走吧,小有。小有是郁金香班哟!」

  原来她叫小有啊──

  手拿着数字相机的爸爸走在最前面,有如一幅画的三个人朝幼儿园的入口走去。

  「有香最喜欢郁金香了──要是能交到许多朋友就……咕喔!」

  戴着美丽胸花的有香妈妈发出奇怪叫声偏向一边,漂亮击中脑袋的足球在柏油路上慢慢滚动。

  「对──不──起!唉呀唉呀呀糟了!留下球印了!」

  小跑步过来的女性急着擦拭有香妈妈的脸,右手还拉着一个小朋友:

  「对不起,我家的小有天生就喜欢棒球,只要看到圆的东西就想拿起来玩。天啊,沾到泥土了,不晓得弄不弄得掉……」

  「没关系。那个,粉底……唔噗!」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马上叫儿子向妳道歉。小有快点,快跟阿姨道歉!」

  倒在地上的小孩子马上听从妈妈的话站起。他的头上不是戴着幼儿园指定的帽子,而是蓝色棒球帽。空着的右手紧握玩具棒球,以不在乎的动作抬起头,灵活转动黑色眼睛,盯着不发一语站立不动的三人。

  代替制服的水蓝色围兜,在开学典礼之前就已经沾满泥土。

  他就是涩谷有利。

  「好了小有,快点对不起!」

  「小胜说过,在诉讼社会如果道歉,大事就不好了……好痛!」

  妈妈捏着小孩的柔软脸颊往两边拉:

  「这里不是美国哟。而且现在是小有不对。」

  「对、对不起~~」

  「这样就对了,爸爸妈妈不是经常跟你说吗?球要往左外野的观众席打,千万不能对着人打。」

  「可是我不是全垒打王……」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练习对着月亮打吧。」

  话说回来,一个还没念幼儿园小孩子,怎么有办法让足球飞得那么高,力道强到在成人女性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脚又不是很长,个子也不是很高。而且他既不是踢也不是投球,而是用充气球棒把球打出去。

  与其说是打棒球,比较像打高尔夫球吧?

  倒是那对母子无视围观观众的疑问,开始聊了起来。

  「小有,那不是棒球,而是板球哟!」

  「板桥?」

  耍白痴。

  「不对不对,不是木板做的桥,那个踢了脚会痛喔。还是你也不能踢被子,否则肚子会着凉的。」

  两个人都在耍白痴。

  这对不需要有人吐糟的母子,就是后来与我的人生有重大关系的涩谷家。

  穿着少女风格服饰的涩谷妈妈一面挥舞儿子的手一面说道:

  「小有是花茎很长──的郁金香班喔。太好了──郁金香画起来很简单。」

  「酥溪虾?」

  「苏黎世是瑞士的都市喔。」

  看来要跟上他们的对话真是太困难了。

  不过我也是名幼儿园小朋友,不觉得自己会跟难以往来的人有多好交情,只觉得对方是个怪胎。以五岁小孩的聪明才智,哪能知道这个棒球小子的将来。

  更何况当时的我也还没察觉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偶尔想起的陌生景象让我不知所措,突如其来的契机也会让大人的情绪浮出台面。虽然我对复数的人生记忆感到混乱,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藏在心里。就算我想说出来,可能也解释不清楚吧。

  当时什么「魔王」、「异世界」、「贤者」等非日常生活的单字,都还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就算我找遍脑中的所有记忆,也没有涩谷有利的长相与名字。

  所以就算未来的死党出现眼前,我也没有自我介绍,何况我们的班级也不同。

  「小健是向日葵班吧?你知道『向日葵』三个字怎么写吗?」

  「我记得『向日』怎么写。」

  「『葵』不会写啊。小健,既然上了幼儿园,你可要交些新朋友喔。」

  但是妈妈突然压低语气,用四周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说道:

  「……但是如果跟刚刚那个小孩交朋友,只会害得你受伤,所以不要找他。」

  「嗯。」

  我不是因为妈妈的话才没与涩谷成为好朋友。因为后来在幼儿园的各项活动时,我和涩谷也没有什么往来。

  他在五岁就展露热血少年的一面,从提出点心平等化的建议,到举发圣诞老公公事件,创下名留幼儿园史上的传说。但是一直到幼儿园毕业为止,都不曾与准备进入明星小学的我说过话。

  第一次与涩谷说话,已经是在距离那天好几年的小学五年级秋天。

  即使我的成绩好得无话可说,还是没去报考私立小学。因为家里卷入不动产的问题──更正确的说法,是在争论要买哪一间老家附近的房子。

  等到父母妥协之时,我已经是公立小学的普通一年级新生,因此他们也没有特异议。

  尽管如此,仍然不肯放弃菁英培育计划的母亲,还是依照惯例把我送到升学补习班,因为此我跟部分准备报考私立国中的同学,过着一下课就要搭乘三十分钟的电车,每天补习班与学校两头跑的生活。虽然我不觉得这种生活有多辛苦,不过自由时间的确变少了。

  在走到距离最近的车站途中,有一处河堤运动场。那里有质量不太好的红玉、未经整理的生锈围墙、固定的垒包,还有类似投手板的东西。因此就算普通人也可以来这里打棒球,而且棒球队也能随时利用。

  每天傍晚,就是我们学校的练习时间。

  会把教育一环的社团活动移到校外进行,其实是有它的理由,而且是可怜的理由。

  即使涩谷至今还不承认,不过孩子们的兴趣的确从棒球移到足球。因为世界杯足球赛的关系,日本掀起一阵足球旋风,也表示日本在世界足坛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孩子们的梦想很快变成加入职业足球J联盟。

  男生在休息时间全部在踢球,下课后的社团活动也以足球为主流。操场被足球社占据,顶楼也在进行五人制足球。

  棒球社越来越没有地位,每天的主要练习是在校舍后面传接球,只有在每周三放学后才有唯一的机会尽情挥棒。

  更惨的是软式棒球比足球还小,飞在空中的球很难辨识,若是一个没注意就会闪避不及,因此常常发生有人被棒球打中的意外,所以棒球社最后就被逐出操场。

  被人赶来赶去的他们,最后与被迫担任指导老师的三年级导师来到这个运动场。听说社员也是勉强才凑到规定的人数,因此要进行友谊赛时就很伤脑筋。

  当天的我一面走在河堤道路上,一面看着旁边满身汗水与泥土的他们。我的心里想着:棒球到底有什么好玩?」

  棒球社只有两个六年级生,四个五年级生与两个四年级生,人数随时都不够。不过因为有两捕手的关系,所以涩谷大多是守外野。

  今天又是如何?

  在我一如往常确认守备位置时,突然听到一个金属撞击声,击出的球也慢慢往上飞。一颗界外球就「咚咚咚!」落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

  「帮忙捡一下──!」

  面罩往上拉的涩谷正在挥舞右手。今天的球衣也很脏,因为是练习用球衣,所以没有队名也没有背号。

  我捡起脚边的球,利用肩膀的力量丢出去。软式棒球落在几公尺前的地面,然后沿着河堤斜坡滚下去。即使滚动的速度因为长长的杂草减弱,但是总算滚到红土运动场。

  「感谢──!」

  将坚固面罩拉到头上的他双手插腰,左手还戴着大手套。又圆又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不过啊──」

  听到他的语尾上扬,场上的队员也一起望向他们的捕手,大大叹了口气,露出「喂喂喂,他又开始了。」的表情。

  「要是使用全身的力量,就能投得更远喔──?我教你怎么投,过来玩一下吧──!我们外野手的位置正好空着……」

  没有回答的我转过头,继续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喂!喂──!你讨厌棒球吗──!?」

  他毫不在乎地继续大吼大叫,反倒是我觉得很丢脸。

  「随时欢迎你加入我们!喂,我们每天都在这里练习──!」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点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想找我加入棒球队。可能是看我每天过着学校与补习班两头跑的生活很无趣,或者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为了确保社团人数,所以不管什么人都想找他进入球队。

  当时的我刚学会将许多别人的记忆加以整理,过着不至于失去自我的生活。自己的脑袋里有不曾体验的人生纪录,若要追溯原点又显得没完没了。虽然已经过了烦恼自己哪里有问题的时间,内心还是十分不安。

  从幼儿园第一次遇到他时,我的记忆就不知不觉追着他跑。其实我也没想过这个时候和他交朋友,也没有恨他恨得直盯着他。既然如此,我怎么会这么在意涩谷?

  可能是全新的记忆之门因为某些细微的契机打开,了解我们之间关系的日子快到了──我对着自己念念有词,然后朝车站走去。

  我们的关系在几个小时之后发生剧烈的变化。

  结束补习班课话的我,跟着下班的上班族在车站月台等车。但就算已经超过时刻表上的数字十五分钟,快速列车还是没有到站的迹象。

  好像是平交道发生意外,导致双向列车停驶。

  总算从听不清楚的广播得知理由之后,我跟周围的大人一起打开手机。今天我应该有和爸爸说会早点回家。

  「喂喂?啊──是我。听说平交道发生意外,有卡车停在那里进退不得,导致列车停驶。你先吃饭吧。反正妈妈还在办公室吧?」

  电话另一头是声音听起来很困的爸爸。

  『对了,联络网有打电话过来。』

  「聨络网?那是什么?」

  『说什么开始T计划,还说这么讲你就知道了。小学五年级生拟定的计划是什么?』

  「没什么,我们这个年纪都会用些大家刚记得的单字。」

  不管名称多好听,都改不了卑鄙的内容。

  那是两周前提出的计划,要彻底不理班上不起眼的好学生,也就是精神上的霸凌。这次的目标是某位大学教授的儿子,是个不管说什么话都低着头的内向男生。成绩中上,以五年级来说身材高大,坐在靠近走廊的最后一个位子。

  会变成霸凌的对象,大部分理由都是个性安分老实的关系。剩下的10%或20%,则是因为家人太名──他的父亲发表的论文受到全世界瞩目。照理来说小学生不懂研究内容,但是自从导师在早自习提起事之后,同学对他的态度就有了改变。

  我跟其它几名准备考国中的同学,基本上是抱持不参加也不妨碍的打算。要是跟愚蠢的计划扯上关系,影响校内成绩就麻烦了。虽然不知道全班动员的庞大计划是为了什么,但是只为欺负一个可怜的家伙,大家居然这么团结一致。只不过那种事对我们来说,只是白费时间与力气罢了。

  『还说这是联络网,要你传话给下一个人。你们班上还有联络网啊?不过时候已经很晚了,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

  手表的短针已经指向9,心想「小五生的上床时间是几点?」的我还是透过电话回答:

  「不用了,我现在就用手机打过去。你帮我看一下电话薄,告诉我后面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他的名字叫矢沢……」

  虽然听不清楚爸念的1和8,不过两个都拨总有一个是对的。

  确认电话另一头已经挂断,我也按下刚才背下来的数字。

  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不过通讯状态很糟,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喂喂,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电话到府上……啊,原来是矢沢。」

  讯号瞬间变得清楚,另一头传来与我同年纪的男声。声音虽然马上变得模糊,但是确定不是Mr.矢沢或Mrs.矢沢我就安心了。于是我直接把话转告对方:

  「刚才有人打电话说这联络网,在我家中断了一下。幸好你还没睡。虽然这件事跟我们没有关系,不过好像是叫什么T计划来着?还说明天开始执行。」

  『……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不就是寺川的事情?你们不是决定好了?明明为了这件事闹得这么热闹,别在这时候耍白痴问我是谁。你们不是决定全班不理寺川吗?我是不参加,而且即使因为我不参加而变成你们下一个目标,我也不在意。喂喂──?」

  耳朵听到『噗滋!』爆裂声,话筒空白了一段时间。不过讯号在几秒之后恢复,状态也比刚才好得多,如此一来总算能够对话。

  『好了,你是谁?』

  还是没有办法。

  「咦?那里不是矢沢家……」

  『常常有人打错。他那里的号码是8,我这里是1。一周会有两通打错的电话吧。』

  虽然两个号码总有一个是对的,但是打错的机率也是一半。

  「对不起,我打错电话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没关系。一看到最后的4126,我就知道是第一次打来。』

  4126是我的手机号码,对方的电话应该有显示功能吧。

  『话说回来你是谁……算了,倒是我听到不能置之不理的事。喂,4126!你刚才是不是说要不寺川?还说全班不理他?你说的寺川,是隔壁二班那个大学教授的儿子吧?就是个子很高,但是讲话超小声的家伙。什么嘛!4126,你们在搞集体霸凌啊?你们班很差劲耶!』

  「你说隔壁班?我还想问你是谁?」

  想不到碰巧打错电话,那一头的人竟然是同校同年级的学生!而且这个声音很熟悉,该不会是……不,应该就是。

  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不过我还是咒骂落伍的机器。手机跟家用电话无法直接传送声音,两人之间彷佛隔着一层薄幕,听起来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涩谷!?」

  这可能不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过是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涩谷!喂,你是涩谷吧!?」

  电话被他挂断了,只听得到让人不禁想要摀住耳朵的无机声响。

  「可恶!」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四周不太对劲。

  抱着公文包的大人远远观察我这个对手机大吼大叫的小学生。他们的心里一定在想:「最近的小孩脾气真暴躁。」平常的我会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这一次实在没有办法故作镇定。

  毕竟当时的我只是小孩,是个拥有原众不同的秘密,只能够担心害怕的小孩。

  与已经可以区分事物道理,也拥有可靠伙伴的现在不一样。

  我蹲在月台边抱头烦恼。

  搞什么,我们第一次的对话竟然是这样。你还是忘了吧。如果办不到,希望你别发现那个人是我。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未来会有什么样的联系,但是说什么都不希望在意的那个人为自己是个差劲的家伙。

  在车站职员冲过来之前,我一直凝视手指前方的白线。

  涩谷比我想象中的还是冲动。

  他在隔天中午就展开行动,动作快得吓人。

  撇开导师跟被害人不算的极机密联络网,除了矢沢以外的全班同学都收到留言,计划也在早自习结束之后立刻开始。

  全班一起不理会班上唯一的乖宝宝同学──这种计划我连讲出来都觉得很愚蠢。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好事,愿意为了交情不算好的牺牲者挺身而出。

  加上我们又置身于如果没有人踩剎车,就会不断勇往直前的年代。当教师不在的上午下课时间一过,大家的默契顿时上升,根本没有人靠近寺川位于教室角落的位子。全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聊天,偶尔偷看他一眼发出窃笑。就算无法忍受这个气氛的被害人打算离开教室,也有人在门口加以阻挠。

  等到隔壁班某个热爱棒球的家伙介入,已经是这种状态持续半天之后的事了。

  米白色拉门被人用力拉开,涩谷有利走进教室:

  「寺川在吗──?」

  他穿着没有标示背号与姓名的球衣,头戴贴有英文字母的蓝色棒球帽,肩膀上还扛了一支球棒。

  那身打扮任谁都会觉得「喔~~棒球白痴要去练习了。」他还带了两三名疑似棒球队队员的人,不过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不同学年吧。

  「喂,寺川在吗?」

  全班一起把头转向被害人。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当事人寺川也吓得阖不拢嘴。毕竟对方可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啊~~找到了找到了。你就是寺川?」

  「……没错。」

  其它球员待在门口,涩谷与另一名高大学生毫不犹豫走进来,很不容气地抓住寺川的肩膀跟手臂。从室内鞋的颜色来看,跟他在一起的人只是四年级生,真是勇敢。

  「不错。很不错吧?而且个子也高。」

  高大的四年级生只是听从学长的话拼命「嗯嗯!」点头,我想这就是他的任务。接着涩谷喃喃说声:「就这么决定了!」以引起众人注意的动作抬头挺胸说道:

  「来打棒球吧,寺川!」

  受邀的本人与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打过棒球吗?没有啊?不过没关系,我会从基础教你,而且右外野手是很适合初学者的守备位置。我们马上从传接球练习开始吧。所谓『选日不如常日』嘛!」

  应该是「撞日」吧。

  寺川的个性本来就很懦弱,只要被人硬拉住手臂,就会乖乖跟着走。

  「等一下。现在还是午餐时间,不能随便离开教室。」

  班上终于有人开口想要阻止涩谷,几个煽动这项计划的人也一一过来助阵。

  午餐时间早就结束,可是为了赶走碍事者,再怎么不合理的理由都可能出现。

  「没错没错──我们教室也禁止其它班级的学生进来──」

  「为什么涩谷会跑来啊──」

  「原宿只要到外面丢塑料球就够了。」

  他们竟然敢叫他原宿。不过这可能是引爆点,容易生气的涩谷开始大闹:

  「你们很吵耶!竟然说丢球!你们听清楚了,棒球不是用丢的!而且那也不是塑料球,而是软式棒球,你们可别搞错了!更何况是你们宣布寺川的战力外通告,所以我才来带走他的。我们球队的外野不够人,正需要人高马大的选手。你们是怎样?都已经不把寺川当成战力,现在又想挽留他吗?」

  大部分的人都歪着头心想:「战力外通告是什么?」同时也发现计划走漏了。

  一时之间教室里显得十分紧张,大家相互看着彼此,试着把叛徒揪出来,同时窃窃私语:「是谁破坏约定?」涩谷接着说下去:

  「咦,约定?喔,你们的意思是合约还没中止吗?原来如此,原来是这回事啊?是吗?没关系,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棒球队向你们外借这家伙。外借这回事想必足球迷也知道吧?就算不以球队,以班级为单位也没关系,从今天这一刻到五年级结束为止,寺川就由我借走了。如此一来,就算他离开这个教室也没问题吧!?」

  「为什么你那么想要他?」

  正当全班被涩谷气势汹汹的态度压倒时,一名女生上前询问。

  「为什么?因为右外野……原来是妳。」

  少女语带笑意对不满的涩谷开口:

  「你不觉得寺川很恶心吗?」

  她正是这项计划的主谋,也是女生当中的领导人。抬高下巴的她看着猎物,嘴唇带着恶作剧的笑容,绑在耳朵上方的长发微微晃动。她从小时候的经验,学会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爱,对于对自己长相有信心的她来说,不像天使的笑容也是一种武器。

  「你怎么想要那个恶心的家伙?」

  寺川不曾从鼻子滴下牛奶,也没有闻过女生的运动服,但是当时集团意识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只要中心人物说什么,其它人就得唯命是从。

  「我是不知道他哪里恶心。」

  涩谷瞇起眼睛确认主谋的长相,彷佛是要看清楚该不该原谅她:

  「我们棒球队需要一个右外野手。你们班不把他视为战力,却又说他是班上的他,不准离开教室吧?既然这样,我就提出外借他到我们班的要求啰。只要他不是这个班上的学生,就没必要听从女王陛下的命令吧?这样妳听得懂吗,无聊计划的首谋小姐?真受不了妳,竟然想得出这种计划,真是从幼儿园就死性不改。」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用力转头询问未来的右外野手:

  「你觉得呢?」

  「……我去。」

  无论是主谋,或是参加计划的班上同学都很久没听到寺川说出反抗的话。当然下定决心抽手旁观的我们也是。

  猎物突然反抗虽然让大家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带头的女生立刻站直身子,以早有准备的模样继续恐吓寺川:

  「你真的无所谓吗?我不晓得什么是外借,但是你如果跟他走,就无法再回到我们班啰?因为你的座位会被彻掉,不再是班上的一分子。」

  真是与涩谷不分上下的烂理由,要不是对方是小学五年级生,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当事人寺川虽然有点犹豫,还是握紧拳头回答:

  「就算不再是这个班上的学生也无所谓。学校是……社会的缩影,班级这种组织就和国家一样。如果在国内不被接受,就到外头去、到世界各地去交朋友……爸爸……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嗯!」

  涩谷满意地用力点头,连站在身后的四年级生也感到佩服──至少外表看起来很佩服。

  「你爸爸讲的话好帅!」

  他好像很喜欢这种富含知识的话。

  意想不到的外来势力介入,以及目标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主谋有点退却。涩谷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准备带着寺川离开教室。

  「什么嘛!我要去跟老师说!」

  「要说就去说。走吧,寺川。我把没在用的手套借你。」

  涩谷与棒球社学弟也径自拉着新队员离开。

  或许是计划不如预期而感到不甘心,那个女生立刻跑去教职员室打小报告。老师,隔壁班的涩谷同学擅自带着寺川同学换班了──就某种意义来说算是说到做到,但是对于自己是霸凌事件主谋一事只字不提。

  当天放学,涩谷家的监护人就被找来学校。

  要去补习班的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是从贴在校长室门口偷听的人转述,涩谷只说:「我想要守右外野的人。」接着什么也不肯多说。

  「小有真是的,不能因为那样就突然交换选手啊?那种事一定要好好经过交涉喔。」

  他的母亲身穿少女喜爱的华丽服饰,轻松把儿子的越权行为一笑置之。

  当时间有露馅的T计划勉强维持一个月之后,导师终于因为某个契机知道这件事。

  虽然老师对同学说:「大家要体谅遭到排挤的同学心情。」不过那些只是罚跪的人大概无法了解寺川内心的感受。

  至于理应遭到心理霸凌的被害人,则是跟着规规矩矩前来迎接的涩谷,一起过着每天练球的日子。就算全班都不理他,但是除了上课时间,彼此根本没有其它接触。加害者因为期望落空而开始窃窃私语,并且暗自批判主谋。但是对于寺川来说,早就不把那个排挤自己的组织放在眼里。

  等到大家注意时,他已经变成捧着全新手套与棒球帽,一到午休时间就冲到校舍后面的出色棒球少年。可能是汗水、皮肤晒黑与沙尘的关系,已经看不到过去懦弱内向的模样。

  「啊──我知道了!」

  眼前的发旋突然有了动作,烦恼的棒球小子抬起头来,差一点就撞到我。

  「4126是寺川的背号。」

  「啥?」

  可能是想起苦恼问题的答案格外高兴,他一脸高兴地如此说道。

  涩谷是一个相当喜欢说明的人。

  「村田应该不知道吧?他在小学棒球队里担任右外野手。不过这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我告诉他:『你的幸运号码是4126。』他就说要拿来当做背号。问题是背号不能是四位数,所以就取了前面两位,变成41号。」

  「四位数的幸运号码也很奇怪吧?」

  「没办法啊!因为……」

  涩谷把附着在纸杯上的水滴擦掉,咬着吸管说道:

  「因为帮助他的人,电话号码就是4126。」

  帮、帮助他的人?

  「……因为寺川被卷入某个可怕的计划。不过就是他──有勇气的密告者,打了一通电话才能防患未然。」

  「帮助他的人是你吧!?」

  被探出身子的我吓到的涩谷,忍不住瞪大眼睛:

  「咦,什么?村田怎么会知道那件事?那件事那么有名吗?我还以为你在升学班,所以不知道。」

  虽说是升学班,但也不是遭到隔离的特别组织。我们还是跟普通同学一样,待在各自教室里──不过先别管那件事。

  「帮助霸凌受害者的人,是硬拉他加入棒球队的你吧!?」

  「帮助?才不是,我只是想找个能守右外野的人。」

  他一面抓着纸杯摇动碎冰发出声响,一面开口:

  「我也只是稍微听到,好像是下课时不会有人跟他说话,整天都不理他。要是比较懦弱的家伙,肯定三天就会投降了。他竟然有办法持续那个种状态一个月。要是我遇上这种事,就每天逃课跑去球场。不过寺川能够熬过来,也是多亏那个4126先生的电话。」

  你真是厉害──

  「就表面上来看是全班参与的计划,也没有人跳出来保护他。不过因为那通电话的关系,就会觉得他不是孤单一个人,让他相信这个敎室里有暗自支持自己的人。寺川是托那个家伙的福才熬过来的。毕竟这很需要勇气不是吗?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当时如果稍微表示不赞成,反而会害得自己变成目标不是吗?」

  涩谷摇晃只剩下冰块的纸杯说个不停:

  「了不起,那个人真有勇气,令人尊敬。他还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参加那个计划,如果打算把他当成下一个目标也没关系。那个人很帅吧!?问题是他搞错说话的对象……他竟然打错电话到我家。真想不到会在重要时刻发生失误。」

  「才没有打错!啊……」

  不像「村田健」的激动模样,让他讶异地目瞪口呆。涩谷停止摇动空纸杯,目不转睛看着我的眼镜:

  「怎么了?」

  「不,没什么。总之我觉得那通电话并没有打错。幸好不是打给别人,而是打给你。」

  他举起双手,身体靠在椅背上做出彷佛大喊的手势:

  「不过我还没问对方的名字,电话就挂掉了。所以一直不知道那名勇者是谁。」

  「明明是你自己挂断电话。」

  「你说什么?」

  我边摇头边说声:「没什么。」要是他误会就伤脑筋了,但是脸上浮现的微笑实在克制不住。

  他说亲切?谁啊?还有勇者?又是谁!?

  本来打算干脆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其实我不亲切,也不是勇敢的告发者。不过就像你是不为人知的魔王陛下一样,我……

  我……

  我在几次深呼吸之后,慢慢环顾四周──依次序看过桌子、托盘、菠萝派,以及坐在我面前的涩谷,然后用补充氧气的脑袋思考现在是不是话讲清楚的好时机。

  为了避免失误,这次就在不后悔的情况下结束吧。

  「算了──」

  「什么算了!?你从刚才开始就笑得很诡异,感觉好恶心。啊,该不会又有什么我的坏话!?难不成这件事证明我是个笨蛋!?你一定知道什么才会笑吧!咦,还说4126的身分众所周知,只有相信他是紫玫瑰先生的我还在状况外?」

  「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可是紫玫瑰先生我就不确定了。」

  「我想也是……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只要问班上同学,就可以查出拨错电话的蠢蛋小学生是谁,但是晈着吸管的你却说那是巧合。

  「不过这个世上真的有巧合这种事──我记得4126没错,想不到居然一模一样。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自己的手机号码,竟然和某人的电话号码一样。」

  「还好啦──只有四个数字当然有可能。」

  话说到这里,我发现涩谷的视线不时看向烤得微焦的派。其实他对诱惑很没有抵抗力。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哇哇叫吗?」

  「啊,我不觉有多好吃!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一开始点两个就好了。拿去。」

  涩谷简单道谢,以有点过意不去的表情拿走一半的苹果派,餐巾纸因为渗透出来的油而变得透明。

  我忍不住问他突然冒出来的疑问:

  「……还有见面吗?」

  尽管我问得突然,涩谷还是立刻回答:

  「谁?寺川吗?有啊,偶尔会见面。」

  「这样啊──」

  「应该说他即将加入我们的球队,担任外野手。」

  「……我就知道。」

  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事,不过这种事你还是早点跟我说吧。

  「然后村田,关于暑假计划……」

  「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应付个期末考吧?听说你的数学成绩很差,要是期末考不及格,就得参加暑期辅导了。」

  正准备大口咬下甜点的嘴,发出本日第五次的惊叫:

  「你怎么会这么清楚!?虽然我已经讲过好几次,不过你真的……」

  我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烦恼该在什么时候对你把话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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