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追寻影之城的枢机卿

  一

  杜哈梅学院里四处座落著关于帝国与皇帝家的资料馆,静静伫立在树林深处的这栋大理石建筑物也是其中之一。

  至今为止,每年只有几个人造访这座资料馆。十月,包头巾的工友拿著竹扫把扫落叶时,便曾顺道走进这座不受欢迎的资料馆好几次。

  亚立尔靠在高度超过五公尺的橡树树干上。虽然工友来几次就看几次,他自己却提不起劲走进去,那座资料馆就是这么不受欢迎。

  在从未见过其他来访者的这座资料馆周围扫完落叶后,米蕾蒂亚沿著树林中狭窄得仅供一人通行的石板小径折返,回到圆形藏书室所在的建筑物。她知道皇子跟雷纳多去散步了,不过帝都每个巷弄都铺了石板,只要踏著石板前进必定会通往某处。这些道路历史悠久,甚至在巴尔瓦罗沙大帝时代就已经磨损。

  米蕾蒂亚收好打扫庭院的竹扫把,进入弥漫古书气味的藏书楼。

  今天刚好是两位皇子都没上课的日子,不过当米蕾蒂亚一如往常地进圆形藏书室打扫时,拉姆札皇子却站在最里面的书架前看书。米蕾蒂亚打开窗子换气,打扫完时,皇子已经爬上通往三楼的螺旋梯。

  之后米蕾蒂亚抱著瑟侬院长跟罗德老师托她还的书,进入小图书室,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按照标签将书放回架上。其中有一本书脊写著『最善说』的书。米蕾蒂亚停下动作读了起来……然后粗暴地塞进架上。

  把书归位的同时,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在藏书室里看到拉姆札皇子的事情。刚才看到皇子一边站著看书,一边嚼著坚果。其实那些坚果是米蕾蒂亚给他的,因为每次上王朝语课时她都很担心——

  (……亚立尔皇子明显比较健康,气色也比他好,这是怎么回事……?)

  好歹吃点有营养的零食吧——米蕾蒂亚说完,把为了失踪中的吉伊而买的坚果硬塞给拉姆札皇子,但皇子愿意吃还是让她觉得很高兴。

  为他构思课程内容、批改作业等事,米蕾蒂亚也做得很有干劲。拉姆札皇子语文能力的进步令人惊艳,会话跟阅读能力可以蒙混过关,不过写作能力就不行了。皇子完全没有混水摸鱼,前一次课堂上写错的地方,下一次一定会订正。就算门槛设定得稍高一些,他也能凭著毅力克服。这与其说是才能,不如说是可怕的集中力、坚定的意志力,以及不为人知的不懈努力累积而来的成果。

  过了一个月,米蕾蒂亚依旧几乎没跟拉姆札皇子闲聊过。顶多只有把吉伊的坚果拿给皇子时,用王朝语稍微聊了几句,相处的态度也没有改变。虽然这对不擅交际的米蕾蒂亚是个值得庆幸的状况,但对方似乎也这么认为。拉姆札皇子没有缺过课,米蕾蒂亚也非常期待这平静流逝的九十分钟。

  (……然而总是有股药味……)

  有个地方让米蕾蒂亚有点在意。

  她委婉地向罗德老师询问时,才知道平常两位皇子大多都有出席。虽然拉姆札皇子经常要求上规定以外的课程,但在圆形藏书室里进行个人教学时,亚立尔皇子有很高的机率会悄悄混进来。顺带一提,虽然罗德老师会说亚立尔皇子『来课堂』,但绝不会说是来『上课』。

  (………只是见习也总比不上课好……有时也会发生出人意料的事情。)

  不过亚立尔皇子不曾来过米蕾蒂亚负责的王朝语课见习。虽然他没过问,米蕾蒂亚也没特别提起就是了。光是听罗德老师讲两位皇子的事情,米蕾蒂亚就觉得很开心。

  把书还完之后,她来到桌旁,从藤篮里拿出几本书。这是梅迪亚尼僧院长跟法皇家借来,转交给她的僧籍簿跟鬼籍簿。

  米蕾蒂亚在黑森林的乱葬岗中,发现四十二个刻著相同死亡日期的粗陋墓石。那些坟墓真的是法皇佛罗连斯口中、被王朝化为盐渍首级的僧人们吗——?

  她的脑海里闪过黄昏时,亚奇在乱葬岗墓石周围漫步的模样。

  她默默翻开书页……刻在乱葬岗的四十二个名字全都登记在僧籍簿里。往鬼籍簿一看,这几年里其中几位高僧也正式名列鬼籍。法皇家依序宣称『病死』及『客死他乡』,遗体已经被法皇家私下埋葬。她从僧籍簿里挑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出身地、品行……

  ……法皇说得没错。

  那四十二个人不像帝都里挥金如土的金线织花法衣和尚。他们前往荒地严加修行培养品德,非但不安逸于地位与圣堂领地的生活,还采访荒郊野外与战地,这些求道事迹全都详尽地被记录下来。讽刺的是,尽管他们已经有好几年音讯全无,却依然被认为在荒郊野地里求道,其中甚至有冠上『圣僧』称号的僧人。虽然贵为帝国第二高僧,但他没寺院也没圣堂,无论何时都是只身飘泊、行踪不明。如今『魔术师』已经消失,帝国里就属『圣僧』的地位最为崇高。他透过追寻真理及苦行,学会许多不可思议的术法,咒杀士根本动不了他。只要有那个意思,他立刻就能成为法皇,可是没有任何一位圣僧当过法皇。

  身穿破烂法衣的老僧『多罗大人』总是亲临交换俘虏的现场,每当米蕾蒂亚独自挖坟时,他便吹著笛子过来陪她玩。而他就是那位『圣僧』——帝国第一师僧穆穆多罗。

  就算米蕾蒂亚带著王朝王子逃狱,这位老僧也是莞尔一笑地抚摸她的头。

  四十二位赫赫有名的高僧、名僧被送往王朝进行交涉,却只有首级被送回来,这个事实连身为圣地黎里多大领主的梅迪亚也不知道,僧人们似乎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被送往王朝。

  米蕾蒂亚不知道这是法皇的考量……还是枢机卿罗杰的提议。

  期望和平的四十二名僧人遭到斩首,因为无法正式埋葬而送进黑森林中,将仅存的首级埋在无人凭吊的乱葬岗里。

  这四十二人要全部正式名列死亡记录,或许还得花上十年的时间。

  (——亚奇。)

  四年停战期间的和平背后,帝国的坟墓似乎逐渐挖好了。

  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伸手拿起其他册子。

  冬之兄弟王家的家系图中记载了所有被分家领养,以及入籍法皇家庶子的生死记录,拉姆札皇子的名字就在最后的分支上。米蕾蒂亚一有空就打开来看,她已经反覆重看四次了。

  十三年前三月的日期,在尤狄亚斯皇帝陛下的名字旁大量出现,同时也记载了皇妃与六个孩子的死。而大皇子埃里法兹行踪成谜,名字也划上两条线。

  『我来自这座城。』

  十三年前的三月,离开这座满是尸体的城堡前往「魔王之森」…。

  没有人知道枢机卿罗杰来自何方。米蕾蒂亚在迷雾森林遇见的亚奇不仅和他长相年龄一致,从城里消失的也就只有埃里法兹皇子。不过关于当时亚奇无名无姓代表的意义,米蕾蒂亚曾经思考过好几次。

  正打算阖上家系图时,米蕾蒂亚停下了手。她看见少数勉强留在皇帝旁的名字。

  皇妃涅涅与拉姆札皇子。

  米蕾蒂亚回顾拉姆札皇子的出生年月,她从第一次发现时就一直耿耿于怀。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出生……)

  没写日期。

  皇帝子嗣断绝后的首位帝国皇子诞生时,照理说应该会非常小心照料才对。虽然理论上不可能日期不明,却不知为何缺漏了。亚立尔皇子这边则记载写在结婚证书上的正确月份跟日期……

  涅涅妃也很奇怪。皇帝尤狄亚斯在十三年前的三月失去了皇妃跟继承人,不过同年十二月涅涅妃生下了拉姆札皇子。之后涅涅妃就不曾离开白妃宫,拉姆札皇子也在出生后被迫立刻戴上面具。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片段拼凑不起来,可是米蕾蒂亚也就只知道这些。

  她阖上家系图,以手支著脸颊……除了亚奇以外,她还试著寻找另外一人。

  大叔父跟法皇猊下,肯定也瞪大眼睛做过同样的事情。

  大叔父说他没有任何过去的经历。

  没错,不管再怎么追根究柢地找,依然不见亚立尔皇子的名字。

  脑海闪过他的出生年月日——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冬至生。

  (跟拉姆札皇子同月出生……)

  ——同样在十二月诞生,却无人知晓的另一位帝国皇子。

  ¥¥¥

  拉姆札觉得今年十月,好像度过了十三年来最快的三周。

  自学院返回自己房间途中,拉姆札正思索著在藏书室里下的最后一步棋。一日一步早就结束了,对战成绩是十九胜十败。拉姆札会仔细思考后才下,亚立尔则依当天的心情移动棋子。

  (……那家伙对胜负毫不执著,有时候会让我觉得很火……)

  他把手探进口袋,拿出束袋里的杏仁与胡桃嚼了起来。教拉姆札王朝语的工友说这可以当备用粮食,便把坚果连同束袋一起给了拉姆札。工友还说有点饿时就吃这些坚果,不够她会补充。空闲时拉姆札开始会把黑板上方擦乾净,某天却被埋伏的工友看见。说来奇怪,这比上课时犯了一大堆错更让他觉得丢脸。拉姆札喀吱喀吱地嚼著坚果,现在他依然觉得丢脸。

  会无偿送拉姆札某些东西的人,顶多只有米尔杰利思、瑟侬院长跟作风独特的佩脱拉尔克名誉院长(不过他不需要猪鼻标本),但最近会这么做的人变多了」。

  晚上十点的摆钟报时声,落入空虚冰冷的白妃宫里。

  拐过转角看见自己位于尽头的房间时,拉姆札的神经瞬间刺痛起来。

  门不自然地留了道缝隙。不出所料,几天没见——最好永远不见——的艾莉卡脸上缠满绷带,宛如黑色污点般站在房间里,还故意挡在上锁的寝室门前。拉姆札不愿看到艾莉卡的脸,只简短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干嘛?」便把抱在腋下的几本书直接摔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您的药差不多快吃完了,我只是过来补充。」

  起居室桌上确实堆著熟悉的药袋,不过艾莉卡并没有离开。

  绷带缝隙中投来宛如蛇般冰冷的眼神,艾莉卡既冷淡又故作殷勤。当初她包上绷带时,还以为看不到脸就不会那么烦躁了,然而——

  「殿下,您今天似乎整天待在藏书室里。明天是从第二堂课开始上吗?」

  「你有必要问吗?这十三年来,我每天的行程全在你管理之下……」

  拉姆札不屑地说。艾莉卡对拉姆札瞭若指掌,恐怕连拉姆札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吧。起居室里寒冷彻骨,拉姆札突然抖了一下。今晚气温骤降至个位数,明明待在房间里,这个侍从却不在暖炉里生火。不过拉姆札谈话的对象只剩这个侍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除了亚立尔之外。

  艾莉卡冷淡的蛇眼里,浮现十三年来从未改变的冷笑。

  「殿下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思考,也不用表达意见,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简直就像傀儡呢。」

  「这是在扮演皇帝,您有什么不满吗?你可要日益求精,别演得太过火喔。」

  艾莉卡嘲笑著说。拉姆札也不否认,只是简短回答:

  「退下。」

  「可以的话也请你别去学院了。反正读书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会给你派个好亲信。要不要请假一段时间呢?」

  「——退下。别让我说第三次,」

  艾莉卡宛如黑雾般倏地消失,房门也关上了。

  ——不用思考,也不用表达意见,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他心里涌现强烈的愤怒。十三年来,这种日常生活重覆了几千次。可是他始终无法适应侮辱、嘲笑、屈辱与凄凉。

  他想起另一个自己。自己跟那家伙到底有什么不同?尽管被剥夺自由关在牢里,那家伙身边却没有艾莉卡,也没有那个母亲。

  他打开门锁走进寝室,再从里面上锁。接著宛如断了线的人偶般重重坐在长椅上,看著阴暗的天花板。

  感觉时间又突然变慢了。

  ……不过拉姆札有理由忍耐,他颤抖著叹了口气。

  拉姆札被侍从艾莉卡那种人蔑视。母亲涅涅在儿子脸上戴了面具,对他漠不关心。第一次在铁牢房里见到亚立尔时,他意识到某些事情。察觉真相后……拉姆札下了一个决定。

  『拉姆札殿下……你能为什么而活呢?哪怕是无比悲惨、煎熬的千亿个画夜。』

  以前米尔杰利思这么问过拉姆札。从那天起,拉姆札就不再拿下面具了。

  「拉姆札。」

  门传来叩响的敲门声。回头一看,只见亚立尔反手敲著门,还站在他的寝室内。就在拉姆札默不作声时,亚立尔说了令人傻眼的梦话:

  「我想到了一步棋,可以重走刚才那步吗?」

  「……你以为我会说『好』吗?」

  总觉得亚立尔应该目击了艾莉卡的来访,他却说出彻底无视艾莉卡的话。

  拉姆札看著恬不知耻、以竞争对手之姿从那个牢笼里走出来的亚立尔。其实艾莉卡根本没在亚立尔的世界里留下影子吧?拉姆札不禁觉得想笑。与其跟艾莉卡呼吸同样的空气,孤零零的一个人反而要好得多了。但最糟糕的是见到亚立尔后,他竟觉得看亚立尔比看著艾莉卡跟母亲来得好,同时注意到亚立尔纯粹只是为了重下那步棋才碰巧来访,拉姆札叹了口气。

  拉姆札跷起比亚立尔修长的双腿,乾脆地拒绝:

  「你是白痴吗?乖乖认输吧,这样我就二十胜了。」

  亚立尔板起面孔。拉姆札的时间再次回归日常。

  二

  那天早上,米蕾蒂亚按顺序拉开家里的窗帘,眯起眼睛眺望外面的景象。

  到了十月第四周,打开窗户时,吹进来的晨风也已经凉了。

  雷纳多说要去海钓,一大早便出门去了。米蕾蒂亚今天不去学院,而是前往尼僧院,她把要还给梅迪亚的僧籍簿跟鬼籍簿放进藤篮里。虽然借了大约一个礼拜,但因为亚奇跟四十二块墓石的关系,这些书变得日益沉重,也让她这阵子格外浅眠。她伸手揉了揉睡眠不足的眼角,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天是守坟的日子,要是能一个人振作起精神回来就好了。

  (……亚立尔皇子是如何度过没见面的一天呢……)

  无论是米蕾蒂亚前往守坟的日子,还是已经过了三次『什么都不做』的星期天,她都没见过皇子的身影。以前米蕾蒂亚曾在孤单的星期日里开始挖坟……他是不是也像这样一个人独处呢?

  她从腰包里拿出一枚随身携带的银币。

  ——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米蕾蒂亚一直想著这句话。

  她不能告诉皇子亚奇的事情。但看著亚立尔皇子跟拉姆札皇子,她开始逐渐思考一个回应。同龄的十二岁……星期天。

  亚立尔皇子一碰便发出声响、衣服下的有色宝石耳环——那是艾简送的。

  直到明年六月前,十二岁的皇子都不能离开帝都史特拉迪卡。

  她想起了在窗帘外,十月底的美丽秋景。

  ¥¥¥

  雷纳多好似听见宛如海妖般美妙的女性歌声,随海风隐约传来,便抬起拼凑而成的脸。

  下午,小船轻轻地浮在海边的岩场旁,沙卡那跟监视者『吾辈』正在小船上海钓。雷纳多把小蝙蝠搁在假发上,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岸边。白鸟在秋天的青空中翱翔,女人的歌声已然消失,或许只是雷纳多幻听。他拾起飘到小沙地上的淡红色贝壳。

  印象中今天应该是来做什么——不过之后就没记忆了。他是怎么来的?怎么看都像是搭沙卡那的船过来的。他为什么要搭船呢?

  (呃……今天是来捡贝壳的吗?)

  长年战斗让雷纳多脑袋的螺丝与身体零件接连脱落,但所剩不多的自我似乎也在和平时光中逐渐瓦解……还是因为公主不在身边才变成这样呢?雷纳多不太清楚。

  他听见吾辈在小船上对沙卡那抱怨:「……真受不了,那个废物皇子居然对吾辈这么说——『给摊贩一枚银币会拿到很多铜币,钱变多了呢。那里是赌场吗?』真是蠢到无可救药。所以吾辈就仔细地对他讲解货币价值、经济与金融,还有摊贩跟赌场的差别……」听著听著,雷纳多忍不住捣著嘴笑起来。亚立尔的确直盯著摊贩找回来的零钱。他好像不想问米蕾蒂亚,才抓著吾辈追问。吾辈终于被那个不关心他人的皇子记住了,或许应该要赞扬他的毅力。

  听过『经济与金融』的课后,亚立尔便亲自带米蕾蒂亚去露天市场,实地调查环境昏暗而无人造访的冷清店面有多便宜。随著被他带往阴森的暗巷里,米蕾蒂亚顿时悲从中来。对啊,为什么摊贩会选在这种地方做生意呢?——理由肯定是环境昏暗又便宜。不过看到门可罗雀的摊贩时,米蕾蒂亚吓了一跳,之后她总是会绕到那间店去。一开始雷纳多非常反对,吾辈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公主!那两只鸡艺人可是冷酷地贩卖他们的鸡同胞耶!摊子名称又叫『两只鸡』!我超讨厌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小人物!j

  「就是说啊!而且为什么要唱『请买下咕咕咕』这种超音波歌曲,还一直跳死灵之舞啊!我们才应该要求慰问金呢! -l

  尽管店名叫『两只鸡』,一开始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看他孤独地边唱边烤鸡,公主大人暗自感到担心。不过最后终于变回两只,公主大人似乎也放心了。

  雷纳多吃了一口料理后不再抱怨。虽然店员身穿鸡装,操持菜刀的手法却十分严谨,不仅肉跟蔬菜的纤维都没被破坏,熟度也精准地依顾客喜好调整。

  而且相当便宜。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那种价格肯定有问题。

  虽然光靠唱歌跳舞赚不了钱……却又希望顾客吃东西之余能顺便欣赏这些歌曲跟舞蹈,于是订下平易近人的价格……老板唱歌鸡二号(另一只是跳舞鸡四号。那一号跟三号正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五号呢?四人心中酝酿著各种疑惑。)如是说。在秋风之中,米蕾蒂亚似乎深受感动,雷纳多跟吾辈却暗想『给我靠厨艺赚钱啦』。说来可悲,那些歌舞正是客人(观众)少得像世界毁灭的原因。

  吾辈抗拒得比雷纳多还久。第一周他不停吃著雉肉烤蔬菜,嘴里不忘抱怨「就算是废物,他好歹也是帝国皇子。这会对情操教育造成严重偏差与极大的危害。」但第二周他终于屈服于酱料的诱人香味。前几天摊子前突然出现两人座的原木椅,一整天就只来了两位熟客。摊贩不用黑板便向两位长者证明了自身存在比√2更令人费解。

  雷纳多拿起淡红色贝壳对著阳光,海浪沙沙地在他附近拍打。

  最初皇子似乎会趁没人在时,来家里走走坐坐。一开始他顶多把花瓶里的百合花转成反方向,不久鹅毛笔跟墨水也出现借用过的痕迹,然后是夹著书签的书、取下后忘记带走的袖扣等等,每个地方逐渐留下他的影踪。发现稍微减少的墨水瓶或窗边的袖扣时,公主大人总是不厌其烦地直盯著看。每周结束后,米蕾蒂亚都会补充吉伊的坚果,并往扑满里投进一枚银币。她好像一直在思索著什么。

  十月悄悄过去,学会劈柴后,亚立尔也记住了雷纳多的名字。

  雷纳多教皇子如何制作捕捉鸟兽的陷阱与修理房子,亚立尔告诉他秘密温泉的位置。现在亚立尔只要听到义足的声音就会出现,也开始跟雷纳多下王朝将棋。米蕾蒂亚则是教他洗盘子、削蔬菜皮、花草名与疗效、如何处理伤口及辨识山蔬。

  米蕾蒂亚还算顺利地把撕裂的床拼接起来后(公主大人擅长缝补人体),顺便也帮亚立尔缝衬衫上快脱落的扣子。当时米蕾蒂亚说了句「……我不会再脱掉你的衣服,直接穿著就好。」让擅自泡茶来喝的吾辈闻言当场喷茶,雷纳多则在脑海里想像了很多画面。米蕾蒂亚的指尖在亚立尔胸口上移动时,雷纳多静静地看著这一幕,吾辈也是。午后略为昏暗的寝室里只有时近时远的波浪声,可是亚立尔一定没听见这个声音吧。这种时候亚立尔就像颗黑色宝石般流露坚定的意志。只要心有所求,任何困难都会屈服于他脚下。

  把扣子缝好后,米蕾蒂亚轻拍自己的额头与脸颊,彷佛确认那炽热的视线是否有如翩翩花瓣般留下残迹。

  离宫还不算是亚立尔的家,他总是随兴地短暂停留一会儿就回去了,无论平日假日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得知皇子要离开时,米蕾蒂亚总是低声呢喃「您要回去了吗?」雷纳多喜欢在一旁听她这么说,真希望亚立尔快点察觉这句话真正的意义。

  纯白的沙滩上,浮云和自己少了条胳膊的影子逐渐拉长。

  岩场的小船,传来船夫沙卡那钓到鱼的噗通水声。

  大圣堂的钟声随风而来。觉得难过的时候,公主大人总是会窝在废墟跟朽坏的礼拜堂里,现在则是睡在乱葬岗,大概还一边想著亚奇。她什么都没告诉皇子。

  雷纳多躺在沙滩上,睽违十几年才又见到故乡秋日的天空。他闭上眼睛。

  ……到了黄昏,吾辈跟沙卡那不知为何各自把鱼篓推给雷纳多。当雷纳多问道「我可以收下吗?」沙卡那扯著杂乱的红胡子,默默点点头;吾辈则是闷哼一声,高傲地说「这是施舍给穷人的晚餐」。

  看著雷纳多带回家的两个鱼篓,米蕾蒂亚颔首微笑。

  雷纳多大展身手把这些鱼做成特制煎鱼,两人一起大快朵颐。

  米蕾蒂亚娓娓道出这星期天的『计画』。雷纳多的独眼带著笑意,赞同了这个好主意。

  ……夜深了,米蕾蒂亚跟雷纳多离家前往乱葬岗守坟。

  抵达黑森林时,米蕾蒂亚跟雷纳多道别,到轮值小屋穿上守坟人的外衣跟手套。准备好后,她在上工前先到四十二个墓石供奉鲜花。

  接著一如往常地从深夜一直默默工作到隔天黎明。结束最后一趟巡逻之后,米蕾蒂亚没有回到轮值小屋,而是前往伫立在森林外的祠堂。

  途中大圣堂的深夜钟声随风传来,米蕾蒂亚抬头仰望星空。

  手里的油灯摇曳火光,她经过供奉的四十二束花。

  ……追寻亚奇的过程中总是只有墓石跟绝望——前进的同时,米蕾蒂亚心想。

  突然间,她发现不知何时起雾了。

  每当亡灵漫步,深夜的黑森林总会弥漫淡淡雾气。今天却逐渐变成更甚以往的浓雾,甚至辽蔽了视线。米蕾蒂亚停下脚步,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雪白。

  天上不见月亮的踪影。不知不觉中,连萦绕墓地的亡灵气息也消失了。

  ……叮铃,浓雾彼端传来钤铛声。

  ¥¥¥

  黎明的风吹乱亚立尔的黑发,他不耐地按著头走在阴暗的小路上。

  秋天的星座散布夜空,虫声俱寂,猫头鹰兀自咕啼。

  除了屋檐下吊挂著油灯与小蝙蝠外,米蕾蒂亚的宅邸里既无火光也无人烟。雷纳多去某处接米蕾蒂亚,如今这里没有人在。

  想起每周两次打叉的日子,亚立尔在面具底下眯起双眼。

  他没用钥匙就打开上锁的玄关,一进门便前往二楼的书房。平常书桌正中央总是摆著杂记本、轻食、饼乾、水瓶跟泡茶组——没有坚果。亚立尔十分在意米蕾蒂亚时常送给拉姆札的坚果,那不像彷佛准备给所有人的饼乾,可是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感到不快。

  亚立尔很喜欢这本用废纸随便装订而成的杂记本,内容明明全都记起来了,却怎么看也看不腻。手写文字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伸指触摸时彷佛能看见执笔那天,米蕾蒂亚跟雷纳多他们的模样。亚立尔偶尔会找出鹅毛笔,却没写下任何文句,因为他完全想不到想讲的话……

  吃过创新的鱼肉三明治后,他拿著杂记本打开寝室的门,坐在闻得到花香的窗边椅子上,摘掉面具扔往洒落星光的地面。

  亚立尔眺望窗外辽阔阴暗的大海。曾几何时,拉姆札和他说过『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最近他时常想起这句话。

  就连『小丑』亚立尔也不知道每周打叉的两天代表什么。彷佛笼罩在浓雾之中,银手镯感知不到任何事物。这样看来,米蕾蒂亚或许离开了帝都。虽然亚立尔问过她好几次,但米蕾蒂亚每次都只回答「这是私事」。他大可以沿路尾随,实际上他也曾为此从牢房里的床上爬起来好几次,但最后还是作罢了。如同亚立尔死也不愿被人看见他回去那个充满陈旧血迹的黑暗房间,米蕾蒂亚也有禁止他人进入的领域,自己又有何权利揭露别人的隐私呢?

  他拨乱落在脸上的浏海。

  ……不过若是现在手边有一枚银币,他大概会给出去吧。有几枚就给几枚,如果这样能换取想要的东西。

  米蕾蒂亚没提过跟法皇大人的交易,甚至连彼此见过面都没说。沉淀心中的几个冰冷疙瘩偶尔浮现时,米蕾蒂亚就会噤口不语,就算两人独处也是心不在焉地思索其他事情。亚立尔想著在地下水道的浊流中听见的名字「亚奇」,以及枢机卿这个人。

  那是禁止进入的后方,亚立尔无意揭露。只是如果有某种东西溃堤,他希望能像宰相会议那晚一样替米蕾蒂亚分担一半,哪怕米蕾蒂亚依旧身陷其中。

  就用他的这双手。

  ……偶尔看到脸色阴沉的米蕾蒂亚,亚立尔就会这么想,可是亚立尔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翻开书页时,上面写了新讯息,让亚立尔惊讶地瞪大眼睛。

  《亚立尔殿下

  明天是什么都不用做的星期天。天气似乎也会放晴。

  要是您今天有看杂记本,明天要不要去哪里走走呢?

  因为我对帝都不熟,要是殿下有喜欢的地方,就去那里吧。

  我会事先做好便当的,方便的话请您赏光。————米蕾蒂亚》

  亚立尔抚摸没戴面具的脸。

  ……他正好想带米蕾蒂亚去个地方。

  ¥¥¥

  浓雾中米蕾蒂亚默默放下油灯,迈步追赶叮当作响的铃声。

  穿过浓雾后,眼前并非乱葬岗,而是在月光下散发淡淡蓝光的『卷贝城』。

  曾几何时——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行进时脚下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某处传来女人的歌声,彷佛深夜或海岸边海妖不时发出的美丽歌声。

  周围是壮丽的大厅,穿堂可见星空与扁平的月亮。这里是白贝壳城的最高层,若是白天,肯定宛如置身天空之城,放眼所见尽是一片晴空。那里有个既黝黑又闪闪发亮的石头,静静地散发奇妙的光芒。

  天空玉座的『命运之石』。

  据说真正的帝国皇帝伸手触碰时,它将发出撼动全史特拉迪卡的乐音。

  而皇帝尤狄亚斯正用手撑著脸,独自坐在天空玉座上。

  发现不知从何而来的米蕾蒂亚后,他的蓝眼流露笑意,是个温柔的微笑。跟宰相会议上有如顽石般坚不退让、不容许任何人靠近的冷漠表情截然不同。他把米蕾蒂亚当成掌上明珠,眼神彷如轻声向她说道:「迷路的孩子回来啦。」

  米蕾蒂亚本以为他在生气,现在却想靠近他身边。那是无人察觉也无人能填补的漫长孤独,就跟她亲爱的大姑母身怀的一样。

  皇帝却微笑著歪起了头,彷佛诉说著「你无能为力」。

  下个瞬间,坐在那里的不再是皇帝,跟皇帝一样拥有金发碧眼——不笑的美丽枢机卿,正支著脸颊,倚在黑暗与孤独的玉座上。宛如死神蓝色夜宴的主人,无数泛蓝的白色鬼火在玉座旁时隐时现地摇曳,数量比四十二个还多。感觉其中之一看起来很像耶赛鲁巴特。

  枢机卿以慵懒虚无的眼神望著远方,看也不看周围的鬼火一眼。不过发现米蕾蒂亚后,他便伸出手来。米蕾蒂亚挨过去拾起苍白的手。

  亚奇笑得彷佛唯一的宝物自行归来。

  交握的指尖吱吱作响,一路冻结米蕾蒂亚全身。周遭气温骤降,宛若严冬,呼出的空气变成白烟。延伸到手指、手臂、脖子……米蕾蒂亚一动也不动。亚奇面露冷笑,彷若看见了愚蠢至极的闹剧,却没有放手。那双有如寒冬森林般的蓝眼好像在寻找什么,眼底尽是不会消失的疑惑。那是属于夜与冰的世界,始终笼罩在微暗风雪中。米蕾蒂亚无法消融,因为他寻找的并非米蕾蒂亚。她顶多只能抓著亚奇的手,直视他的眼睛。

  对米蕾蒂亚而言,这只手是永恒的宝物。就算从宝箱里拿出来丢掉,依然是宝物。最后她决定要亲手捡回来。

  冰霜碎屑随著眨眼从睫毛上落下,米蕾蒂亚呢喃:

  「……亚奇,是你害四十二名僧侣遭到斩首吗?」

  「许愿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实现它。大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这样。」

  亚奇既冷酷又忧郁,感觉他好像在说耶塞鲁巴特跟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事情。回想起来,亚奇总是要米蕾蒂亚说出自己的愿望。无论是在迷雾森林里,还是在宰相会议的大台阶上重逢时。

  米蕾蒂亚轻声回答「是吗?」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总是想要寻求其他回应,真是太愚蠢了。

  米蕾蒂亚完全冻结前,亚奇歙起嘲笑主动松手。

  低头看了亚奇稍微暖起来的苍白手心后,米蕾蒂亚拿起油灯转过身子。一旦金铃声响起,无论身在何处,米蕾蒂亚都会去见亚奇,但今天她必须回去。

  因为星期天跟皇子有约。

  浓雾中看得见灯火,她朝该处前进。歌声已接近尾声。

  微弱的灯火并未消失,让她今天得以顺利回家。那是老守坟人跟自己期望某天有人能看见,于是每天在黑森林礼拜堂里点亮的灯台火光。

  ……米蕾蒂亚独自在满是灰尘的毛毯跟垃圾堆里醒来。

  这里是乱葬岗外亮著灯台的无人祠堂三楼。眼泪模糊的视野中可见夜间巡逻时烧短的油灯蜡烛,影子的位置远比假寐前更加偏斜。

  毛毯被眼泪沾湿,她用手背抹过刺痛的眼角。

  ……也难怪亚立尔皇子说我老是在哭。

  印象中结束一天的守坟工作后,她来到祠堂三楼点亮灯台,写完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就睡著了。

  今天的梦异常鲜明,直到误入浓雾前都宛若现实。

  (……守坟人大人说过,这里还残存著浓烈的古代魔法氛围。是因为这样吗?)

  再过不久就是雷纳多来接她的时间。她穿上守坟人的外衣跟手套,用黑布遮掩口鼻,深深戴上挡风的兜帽。

  她沿著长梯走下展望台三楼,经过没有和尚在的二楼。

  一楼的礼拜堂里,月光穿透没有玻璃的窗户照亮小祭坛。祭坛深处疯狂插满烧短的黑白蜡烛,乾硬得有如奇形怪状的石笋,其中也有全新的蜡烛。某人避人耳目地来到无人靠近的森林,将无法在华美的圣堂与清净的尼僧院里许下的愿望,连同无数黑白蜡烛留在这里就离开了——这就是社会底层的礼拜堂。而走到这里倾听那些底层民众祈祷的圣职者,除了亚奇以外没有别人。

  有多少祈愿就有多少黑白蜡烛。

  『许愿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实现它。大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这样。』

  她早就知道了。决定开战的不是亚奇,亚奇只是描绘出那幅景象。买家往往是其他人,不过亚奇也没有停手。

  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拼接部队、四十二个僧侣的首级,停战期限的延长……还有最为久远的珍贵宝物(亚奇)……米蕾蒂亚已经不再向亚奇祈祷。

  她转身背对无数蜡烛,穿过铰链不住晃动的入口。

  离开时,她垂下眼帘。

  ……如果没有跟亚立尔皇子约好在星期天碰面,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她不知道。

  ¥¥¥

  《致亲爱的大姑母,这是第二封信——

  您知道帝都史特拉迪卡的黑森林里有处乱葬岗吗?

  每周我会去守坟两天。那里位于史特拉迪卡外围,往来很花时间,我总是天黑时出门,隔天清晨摸黑回家。

  不过我没有对亚立尔皇子说过这份工作。

  ……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皇子。

  每周守坟两天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不安。然而……我说不上来,也不是只想展现给皇子美丽的一面。我想纯粹是因为那是我非常私密的时间,就好比亚奇的事情……

  虽然默默地挖坟埋尸,但到了隔天,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用这双手碰触殿下。可是这同样是『我』的一部分。

  有皇子陪伴的生活跟过去四年截然不同。跟皇子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也是像妮娘那样普通的女孩,拥有一双乾净的手。

  然而,跟挖坟的工作一样,我只是什么都不说,如同把护身刀收进最底层抽屉般隐藏起来。可是它依旧确实存在,存在于我的心中。每天装成普通女孩子待在皇子身边,让我觉得既虚伪又难耐。

  因为不想对亚立尔皇子展露这些黑暗面,我不怎么提起这些事。

  每周我会帮皇子在扑满存一枚银币。看他一脸无知的样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再交给他。每次存银币时,我总会想起第一枚银币。

  「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无欲无求的殿下对我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当他偶尔抬头,用那比言语更能传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好像就会听见那句话。

  大姑母……殿下让我回忆起早已遗忘的往昔。把剑收起来的事情、下将棋的事情、在房里等待某人,想著明天要做什么……

  以前我不喜欢孤单的星期天,便去挖坟、捞沙金、采药草解闷兼赚取赎金……

  ……还有尚未改变前的我一直带著刀鞘,以及朋友的事情……

  能陪伴皇子的时间,只到六月的皇帝遴选为止。

  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说些什么,还有现在自己能给他什么。

  十月最后的星期日,回家后我要做便当。

  如果殿下有来。

  我想跟亚立尔皇子聊聊那枚银币,还有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希望在皇子面前,我能维持平常的表情。

  ——依然独自在废墟里哭醒的米蕾蒂亚

  又启……乱葬岗悬崖边有间隐密的废墟祠堂。

  法皇家的和尚有时会突然来访,在乱葬岗里漫步。

  黄昏时刻,他踩著宛如吟唱永眠摇篮曲般的步伐,在无数坟墓旁缓缓而行。每次看到这幕景象,我总是心里发愁。

  乱葬岗的死者往往是社会底层无人理会,且不被需要的人。在人满为患的帝都里,只有吹奏魔物之笛的枢机卿会发自内心前来凭吊他们。他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做的圣职者,也是唯一一人。

  ……我在魔王之森里濒临死亡之际,特地把我捡走的果然是亚奇。》

  ¥¥¥

  『法皇代理人』走在凌晨三点的白妃宫内。在黑影与死亡支配的深夜城中漫步是他的习惯。深夜鸟儿的振翅声、地下水道的声音……灯火投射的阴影比白天更加浓密。

  在回廊上与脸上缠著绷带的女人擦身而过时,女人瞪了他一眼。白妃的侍从艾莉卡不喜欢其他人接近拉姆札皇子。尤其罗杰获准接近拉姆札皇子后,艾莉卡对他更是极其厌恶。当然,罗杰并没有放在心上。

  有时罗杰会竖耳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不然依照以前的习惯,脚步声很快就会消失。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只有影子在走,实际上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特别是在夜里。

  不久前他听见了白妃涅涅愉快地唱歌,不过现在歌声已经停了。

  罗杰把再次得手的东西放在掌心上把玩。那是东方风格的七宝烧小盒子。

  最近白妃脑袋一直都很清楚。自从听说出身不明的皇子亚立尔要参加皇帝遴选后,她好像在想些什么,却对罗杰闭口不提。白妃喜欢珍奇药物,七宝烧小盒装的外用药是要送给她的。要在之后开内服药的时候交给她吗?她喜欢的话就会用吧。毕竟白妃是坐在将棋盘前会使尽各种手段的人。

  罗杰想起深夜在皇帝玉座遇见了米蕾蒂亚。她似乎又丢下身体灵魂出窍了。现在也只有她会跑来见自己却没许下愿望,只是握完手就回去了。

  (……在迷雾森林里,她也只是撑著伞说『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这也意味著「只要有你在就够了」。罗杰把温暖的手贴在脸颊上。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每个来见他的人一定都会说出自己的愿望,无一例外。

  白妃涅涅也是其中一人。在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中失去皇妃与皇子后,皇帝尤狄亚斯除了涅涅外再也没有娶过任何人。此后始终只有一位皇子,皇妃也只有涅涅一人。

  回想起来,金发枢机卿轻声笑了。

  ——十三年前,乍暖还寒的三月某晚。那是皇帝遴选即将举行之时。

  当时还是无名氏的男人,在这座白垩城的阴影中第一次听见那个歌声。

  在暗夜阴影中徘徊的自己曾听过数千道祈求的声音,却只有少数几个让他想停下脚步细听。涅涅的愿望勾起他的兴趣。如今他依然记忆犹新。

  下雨的夜晚,涅涅拉著礼服裙襬,踩响高跟鞋的鞋跟站到铁栅栏前。

  原本无名无姓的他,最后在这座『卷贝城』里实现了十三年前涅涅许下的愿望。相对地,涅涅把他放出铁栅栏。

  就这样,他离开了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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