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一枚银币的故事

  凉亭的桌子上,悄悄吹来白色的花朵。皇妃涅涅抬起头来。从凉亭延伸出去的小径上,点缀著零零星星的桂花。

  在兄长耶赛鲁巴特沉入海底的那晚,涅涅没有换上黑色礼服,而是依旧身穿一袭纯白礼服,唱颂著挽歌。白妃夹起一朵桂花。

  今天是星期几呢?——她罕见地思考起这件事。明明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记得当天是星期几了。无论是星期几,只要过了秋天……冬天便会来临。

  涅涅每年都很厌恶冬天。尤其是冬至之日。

  在脸上缠著一层层绷带的侍从艾莉卡,正站在桌子后方报告这一个月来的监视结果——由于涅涅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她都没有问起艾莉卡缠绕绷带的理由。但艾莉卡一整个月都是这张脸,因此涅涅认为她应该很喜欢绷带。

  由于涅涅告诉艾莉卡,比起儿子拉姆札,更应该去调查『另一位帝国皇子』,因此艾莉卡的报告内容也与至今不同。涅涅却记不太清楚,究竟是谁特地提点她这件事的。听完报告后,涅涅向艾莉卡下了几道命令,艾莉卡便一如往常地,像一阵黑雾般离去。

  有好一会儿,涅涅沉浸于思绪之海中。近期有许多日子,她的头脑罕见地处于正常状态,而不需要药物。

  这时,她看见有著金色发丝及碧蓝双眼的青年,从凉亭另一头走了过来。

  忽然之间,涅涅竟分不清此刻是哪一年的秋天。在白花散落的花径中走过来的人,究竟是帝国皇帝尤狄亚斯,还是大皇子埃里法兹呢……

  那彷佛是魔物靠近的脚步声。现身的男子有著宛如湛蓝宝石的双眸,与皇帝及埃里法兹都不同。是十三年前,涅涅在黑暗牢笼的另一头发现的眼眸。

  「我把药带来了……由我来替您煎药会不会显得太不知分寸呢?」

  涅涅凝视著爬到枢机卿之位男子的美丽脸庞。

  「罗杰,听说你去陪伴法皇和小驴子啊。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枢机卿只是微笑,没有回应半句话。

  「今天是星期几呢……」

  「皇妃大人,今天是星期天。」

  罗杰轻笑一声,像是提出邀约般继续说:「您不下将棋吗?明明下得那么好。」这回换涅涅不作回应,只是将背倚靠在蓬软的垫子上。

  眨眼之间,眼前已没有任何人在。时间到了下午。是涅涅发呆之际,时针转动,所以罗杰离去了呢?还是说自始至终全都是幻觉呢?白妃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在理智与疯狂的螺旋阶梯上上下下。虽说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不过唯有一人——唯有枢机卿的嗓音和药,才能让她脑中的雾霾散去。

  脚步声再度响起,这回是在脑中回荡的声响。是在几天前的——深夜里——自己攀爬黑暗阶梯时的高跟鞋声。虽然已经不记得她是在哪里行走、又是怎么走的,但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那古老黑暗的铁栏杆前。铁栏杆的另一头空荡荡的。忽然之间,记忆乱成一团。几天前是指什么时候?这是十三年前的记忆?无论如何,铁栏杆之中都空荡荡的。是我放出来的——出来的人是——

  大脑中枢彷佛正逐渐冻结。十二月……冬天……冬至……新生儿的哭声……

  涅涅拿开交错于腹部之上的手。

  典雅的圆桌上,放著一个很少见的物品。那是东方风格的七宝烧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放著珍奇的外用药。哎呀,这盒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这里的呢?

  她用指尖敲打小盒子的盖子。从某人温柔地在她耳际说「小丑」在宰相会议上现身的事,以及戴著面具的十二岁——黑发帝国皇子出现的事后,这盒药就一直在这——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产下了婴儿的腹部,感觉一直被冰水给灌满。

  过去涅涅以达成愿望做为交换条件,将黑暗中的无名美男子从牢笼中解放出来。

  然而,十三年前被关进牢笼里的那孩子,却丝毫没有想出去外面的打算。

  ……涅涅倒也想知道,他事到如今才恬不知耻地从铁栏杆跑出来的理由。

  要拿出将棋盘还太早。虽然在进入十二月前就得这么做,但在那之前先等等艾莉卡的报告也无妨吧。这回的报告,也多少引起了涅涅的兴趣。她又轻弹了一下放在七宝烧里的药。她还有时间思考要下出什么棋步。

  但不知道是谁,说了今天是星期天,于是涅涅决定唱歌来度过这天。

  亚立尔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起床时——虽然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却不明白其存在的意义——心情莫名地躁动不安。应该说,他明明泡了山中温泉才睡,却完全睡不著。早上五点时,他放弃了睡眠。

  亚立尔才刚从如棺材般的床铺起身,「小丑」面具便从上面掉下来,砸到头顶。他火大地将面具扔向另一头的地板上。反正它会自己回到墙上。

  通风口的声音一如往常响起。他坐到床上,撑著脸颊……打叉记号之日,米蕾蒂亚睡在哪里呢?本以为习惯之后便不会在意,结果却相反。

  要付多少枚银币,她才愿意告诉我呢?

  亚立尔前去洗脸、打理仪容。

  现在,名为妮娘的女孩洗完衣服后,会浆洗、烫平过再还给他。因此衣服被当成脏东西丢掉再去偷的事也大幅减低。袖口平整,脱落的钮扣是米蕾蒂亚重新替他缝上的。为了能穿得更久,亚立尔自己也开始使用衣刷,还会顺便帮鞋子拨落尘土并打磨。

  他系上皮带,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但他心想还是再等一下吧,并扣上皮带扣。因为他觉得只要到宅邸去,早餐似乎就会送上来。

  「…………?」

  亚立尔感到有些诧异,将没有戴著面具脸庞上的浏海撩起。若是在不久前,他肯定会立刻去寻找附近的餐点,并偷来吃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不知不觉间,就算肚子饿,他也很少再随便从某处偷东西。虽然不是完全不会做,此后应该还是会这么做。他比从前更常锁定法皇御膳。然而,他已不会再从下阶层的人那里拿走什么。

  把〈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偷来咬咬看后,明明是同样的味道,美味却减半。原本打算把巧克力让给正在筹钱买巧克力的米亚,但也没了干劲。

  亚立尔将脚伸进鞋子里,敲了几下脚跟好让鞋子合脚。

  不明白的事、想知道的事,一个个逐渐增加。也愈来愈常想著希望拥有更多银币。就像一直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体内开始产生变化。

  (这么说来,米亚绝口不提十二月公开亮相的日子……)

  十二月冬至,是亚立尔与拉姆札两人以主战派法皇家候选人,与主和派魔女家候选人的身分在诸侯面前亮相的日子。法皇家的猊下兴致勃勃地量身订做了拉姆札的服装。但魔女家这一个月来,甚至不曾提及这件事。亚立尔曾削著马铃薯皮打探此事。而米蕾蒂亚则搅拌著蛋白回答:「……您不现身也无妨。」虽然亚立尔本身在九月底听闻此事时,也没特别想现身——

  他扣上袖口的钮扣。手腕上的银色手环隐隐发著光。并擅自在脑海中映照出影像。有时候即便亚立尔什么也没做,手环也会自行启动魔法。但此刻连结起来的影像,却令亚立尔皱起眉头。缠著白色绷带的女性,正在远处窥探宅邸。

  当亚立尔发现将米蕾蒂亚踢落地下水道的女人开始监视自己的动向,而非米蕾蒂亚时,首先感到讶异。然而,当他察觉绷带女是谁后,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就像不小心碰到蜘蛛巢,害头发被黏住的感觉。虽能扯下来,却令人不快。

  亚立尔扣上另一边的袖口钮扣。这时他想起了某件事,眯起双眼。

  ——一个月前,十月上旬。

  有一天,黎明升起的这间房间,残留了一丝尚未被通风口吸入、女人香粉与香水的香气。霎时间,他以为米蕾蒂亚发现了这地方。当时那股逐渐使身体冻结般的恐惧感,至今仍旧无法忘却。

  长年在城中四处游荡的亚立尔,很快便想到那阵余香真正的主人。是白妃涅涅。因为他很喜欢涅涅的歌声,有时还会特地前去聆听。但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白妃竟然知道这房间的存在,以及「小丑」的事。也没想到她知道来这里的方法。

  包覆香粉与香水香气的白妃,时而会在海边歌唱,并拖著宛如礼服般的影子,轻巧地在月夜中漫步。她同时也是个能若无其事地摧残拉姆札脸庞的女人。

  虽说他们得在皇帝遴选中竞争,但只要像法皇那样,无视亚立尔就行了。总有一天亚立尔仍然得回到这房间,拉姆札胜券在握。白妃却依旧踏著高跟鞋的鞋音爬了上来。她分明一直以来都不关心白妃宫之外的事,总是在理性与疯狂中来来回回,如今却特地造访这里,总令人莫名在意。

  ……即便如此,既然被监视的人并非米蕾蒂亚而是自己,就没什么大不了。虽然很碍眼,但只要变更今天的路线就行了。

  亚立尔打理好后,拿起皇子假面。戴上之前,他垂下视线一会儿。就算不情愿,却无法在米蕾蒂亚面前摘下这面具……然而,这时他忽然被想将面具扔掉的心情驱使。

  亚立尔一面思考这些事,一面静静地离开铁栏杆房间。

  ¥¥¥

  早晨七点天亮后,从宅邸厨房的窗子升起一丝袅袅晨烟。

  由于绷带女依然呆站在那里,因此亚立尔没有从玄关,而是打开别间房间窗户的锁进入里面。雷纳多正在玄关前朝气蓬勃地跳著踢踏舞,热衷到假发都飘起来。为了不打扰他,亚立尔没有向他打招呼便走向厨房。

  米蕾蒂亚在桌子另一头背对他。她从篮子中挑了个蛋,扔进锅里的热水中。在宽敞的厨房里,米蕾蒂亚显得娇小,自己却比她更加娇小。亚立尔最近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感到莫名忧郁。反正自己就是没办法像拉姆札那样,擦到黑板最上方的位置。亚立尔向本人说了这件事后,对方却露出奇妙的表情回答:

  「……想擦擦看的话踩上椅子就行了吧。」他又不是真的想擦黑板。

  亚立尔几乎凭嗅觉就能知道哪里有什么。藤篮里有妮娘做的苹果派和杏仁酱。沙卡那的小鱼现在似乎在角落变成了糖醋炸鱼。

  米蕾蒂亚窥看水瓶,却没有汲水,只是抚摸著脸庞。然后,她回过头——看到亚立尔后,略显动摇。但在用围裙擦手的期间,她的表情已藏住情绪。亚立尔凝视米蕾蒂亚的脸,双眸捕捉到米蕾蒂亚企图掩饰的泪痕,及忧虑和睡眠不足导致的暗沉。

  回过神时,米蕾蒂亚已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她从围裙拿出小梳子,客气地梳整亚立尔的发丝……看来是头发睡乱了。「……您早,殿下。」因为米蕾蒂亚说了这句话,亚立尔才知道还有早晨的招呼这种东西。

  没有要事就来造访令人有些顾忌,因此亚立尔从未在『星期天』来访。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米蕾蒂亚好像有点开心。

  米蕾蒂亚请亚立尔帮忙,他便在桌上切起三明治用的起司、烤肉和香肠。尼僧院每天配给的面包会分配给济贫院,分配完、剩下的烤坏面包,有很多焦黑和被压扁的地方。亚立尔单手拿著小刀,盯著葫芦状的神秘面包,思考要怎么切才能让它变成三明治。

  「殿下,您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亚立尔把米蕾蒂亚拿出来的蛋篮子收好,反过来提出问题代替回答。

  「……米亚,你昨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之后,两人默默地辛勤做著便当。

  中途露脸的雷纳多双眼圆睁问:「阿尔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接著开始帮忙。他们把篮子塞满,将剩下的食材当做早餐吃完后,锁上宅邸门出门。

  每年一到秋天,亚立尔总是会独自造访这条山间小溪谷。

  他们穿著靴子,走在被繁茂野草与枯叶所掩埋的古代石路上。甩开追上来的绷带女后,搭上沙卡那的小船。他们在没有渡口也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沿山河边下船,抄小路走进这条路。

  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竟铺著这条狭窄的石头路,让雷纳多和吾辈——热衷职务的他察觉异变后前来监视——讶异地四目相交。怠惰的小蝙蝠黏在吾辈身上,让吾辈背著它,表情就像它是吾辈的一部分行李。

  石路在绵延铺设于山地表面的古栈道前中断。将踏板架设于垂直的崖壁,名副其实的悬崖危路上,偶尔会从远处传来斧头伐木声。崖道到了尽头后,草丛中再次出现石路。到此为止的雾之峡谷、秋山景色与鸟啭声,都令亚立尔格外中意。米蕾蒂亚从早上开始便不发一语地走著,但渐渐地愈来愈常抬头眺望景色。

  过了中午,亚立尔带著米蕾蒂亚抵达那座延展开来的微高草地。从那里可以一览朝正下方流去的小溪谷。

  水从深山溅起飞沫滚滚流下。色彩缤纷的树叶,从山顶上飘落至在谷间窜流而下的急流,将整片水面染上颜色,是只有秋天时才会被红叶染红的、不为人知的溪谷。

  米蕾蒂亚在延展开来的景色前伫立许久。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按在耳际,抬头仰望蓝天。亚立尔发现了她耳边的可爱发辫。

  她回头望向亚立尔。在她正要说些什么时,小蝙蝠呆呆地飞了过来,吊挂在藤篮上。米蕾蒂亚似乎忽然想起午餐的事,提起藤篮的话题。亚立尔虽然点著头,却将手伸向藤篮,一把抓起失态的小蝙蝠,把它扔下溪谷。

  在草地上摊开便当的雷纳多和吾辈,一点也不同情它。

  亚立尔先走下小溪谷,洗洗手并把水装进水瓶。他从岩岸抬头望去,米蕾蒂亚将身子探出高台边,眺望卷积云及山棱,接著俯视亚立尔。亚立尔觉得只要别开视线,她就会消失到某处去——在地下水道时她也独自消失了——于是快步返回。

  米蕾蒂亚虽然人就在那里,两位年长者却在远处喊著「你们俩去景观好的地方吃吧!」「对啊」她一个人显得很寂寞。

  亚立尔走向米蕾蒂亚的身旁,米蕾蒂亚也朝他走近。两人在相会的地方将便当打开,吃起糖醋炸鱼和烧焦的煎蛋。蛋虽然烧焦,却格外美味。亚立尔歪下脖子、舔舔大拇指,默默地品尝料理。就连食量比地下道老鼠还小的米蕾蒂亚,今天也大快朵颐地吃著亚立尔做的三明治,使亚立尔不由得直盯著她。此时米蕾蒂亚却唐突地问道:「您和拉姆札殿下处得还好吗?」面具底下的脸皱起眉头。

  「……你想问拉姆札的事?」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感到不悦,但我想问的是关于殿下您的事。」

  无止尽的沉默流淌。亚立尔就像猊下的驴子一样,一个劲地动著嘴巴。

  「谈什么都行。学院的事,或是您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您的兴趣……烦恼……最近中意的女孩子,或是喜欢的东西等等……」

  亚立尔试著思索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能正大光明说出口的事。他总觉得没心情和米蕾蒂亚谈论拉姆札的话题。「我觉得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只有拉姆札出现我却不出现并不妥。」亚立尔说完后,对方咳了几声说:「皇帝遴选后继承权也不会消失,为了殿下的人身安全著想,就算有面具,最好也尽量别在诸侯面前现身。」亚立尔虽然默默聆听,但还是觉得挂心,因此没有点头。

  最后,他们平分吃掉剩下的妮娘做的苹果派。

  米蕾蒂亚从早上开始,似乎就一直在思考什么事。

  她问能不能下去溪谷一会儿,亚立尔点了点头后站起身来。

  到溪谷的路段是野兽开辟的陡坡,甚至称不上是「路」。但米蕾蒂亚穿著靴子,安稳地跟了过来。走到河畔后,滚滚的流水声掩盖其他声音。

  亚立尔在他每年的固定座位——巨大岩板的顶端坐了下来。他俯视在河畔看著水鸟和红叶的米蕾蒂亚。不久后,她似乎察觉到亚立尔不在,于是搜索四周,接著发现巨岩,走了过来。

  亚立尔知道对方因为河风和水声而听不见,便低喃道:

  「……你的心情多少好些了吗?」

  朝巨岩正下方走过来的米蕾蒂亚仰望他。亚立尔补上另一句传不到对方耳里的自言自语:「因为你留在帝都时,好像总是在逞强忍耐。」

  虽然米蕾蒂亚不喜欢帝都,但亚立尔只知道帝都。

  (一点点也好……)

  希望能让她多几个能抚慰心灵的场所,或令她喜爱的地方。这么一来,余下八个月的痛苦或许也会减轻……米蕾蒂亚之所以得留在讨厌的帝都,都是因为要辅佐『皇子』。

  米蕾蒂亚将被河风吹乱的银发撩到耳后。

  亚立尔仰望秋天的天空。苍鹰在辽阔的天空翱翔而去。急流就在一旁,水声很近。

  当亚立尔察觉米蕾蒂亚爬上巨岩时,她早已把靴子和袜子脱在岩岸上,本人已经爬到一半以上。亚立尔感到惊惶失措。当他慌张地在岩石上来回踱步,思考究竟该阻止她,还是该拉她上来才好时,米蕾蒂亚依然一步步攀登上来。她的指尖抵达顶端。最后亚立尔终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上来。米蕾蒂亚的身体被揽进亚立尔的双臂中。她呼唤「亚立尔皇子」的声音拂过肩膀。

  「在帝都,虽然的确有失落、悲伤和痛苦的时候,也有令人忧愁的日子。但在来到帝都之前,我也一直过著这样的日子。」

  他吃了一惊。她不可能听到那些话,之后亚立尔才知道她会读唇术。

  米蕾蒂亚从亚立尔的双臂中离开,在岩石上坐下。她垂下的裸足被土壤弄得又黑又脏,拉起皱起的裙襬,双手并拢摆在膝盖上。

  亚立尔在一旁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静静地继续说:

  「绝不是殿下的错。」

  位于岩岸的几只水鸟,同时振翅而飞。

  「我怀抱著这些走到现在,这是我的问题,必须由我自己解决。偶尔我也会应付不来那些情绪……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表明的事。但在殿下身旁,我从未对任何事忍耐、逞强。从来没有。在帝都……和殿下一同生活过后,我肯定会变得舍不得离别吧。」

  亚立尔将单膝靠向胸前,发丝在风中飞舞。

  『你还愿意帮我第三次吗?』

  在地下水道,浑身湿透的米蕾蒂亚如此说道。

  在宰相会议后看到米蕾蒂亚啜泣的样子,亚立尔也感到心痛不已。然而这一个月来他也想过,哭泣比无法表明任何事要来得好多了。

  太阳西下。亚立尔低喃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更多事。你无法说出的,还有你的事……」

  六月之后,当他独自回到铁栏杆另一头时,能多带一样东西回去也好。

  云影在岩石上移动。对方没有回答,只有风吹拂而去。

  亚立尔将指尖伸向米蕾蒂亚泛红的眼角。

  「……你明明就睡不著吧。」

  「……那也不是在帝都的缘故。这四年大致上都是如此。因为没什么好梦……渐渐变得不是很想睡。」

  「我很喜欢做梦。若是在梦中,就能和再也见不到的人相会。」

  「说得也是。」米蕾蒂亚眨了眨眼,垂下头答道。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么想。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米蕾蒂亚从颈部拉出镶著有色宝石的首饰,放在衣服上。

  亚立尔被那音色吸引目光。米蕾蒂亚也望向亚立尔。

  「殿下,我其实从早上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对您说一件事……先前,您曾说过希望能听关于我的事吧?」

  「……」

  「虽然迟了很久……但我有想和您说的话了。」

  米蕾蒂亚垂下视线,看著急流,彷佛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苦笑。

  「中午……当我从上方看见亚立尔殿下汲取溪水时,若现在是蝉声鸣起的季节,我或许会产生错觉。尽管不是在这么美丽的地方……但过去我曾和一名黑发男孩一起逃亡,并在河川汲取饮用水。他就是给了我这个耳饰的朋友……」

  她的声音满溢寂静,却传达到亚立尔的心底深处,使他动摇。

  交给她的一枚银币。就像她在地下水道时说的事一样,这是真的。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凝视著亚立尔。

  「虽说是朋友,但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们相过时,他和我一样是十二岁……所以一看到殿下和拉姆札皇子,我有时候……」

  米蕾蒂亚抿起嘴角。

  「……为什么我们两人的个性和想法会差这么多呢……即使我也是个傻里傻气的十二岁女孩,我朋友却是情绪起伏激烈、脑子里头装什么都一览无遗的十二岁男孩。我们在一起时,老是像鹅一样争吵不休。」

  「你吗?」

  「是啊,是我……但是现在……我想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米蕾蒂亚中断话题说:「因为也许会说很久,如果说不完,下礼拜的星期天能再出来吗?」亚立尔点了点头。

  米蕾蒂亚娓娓道来。

  「我在地下水道时说过……双方在最后的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签定了停战协定,而这是发生在前一年的事。当时的我,和大姑母待在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雷纳多的双臂都还健在,挥舞大剑……夏季的那一天,我背著篮子和雷纳多一起出门去淘砂金和采菇,发现了他。他的双眼都涂上了药。」

  ……下午三点,故事在中途变成「待续」。米蕾蒂亚睡著了。失眠和登山似乎让她筋疲力尽。她按著眼部、铺好手帕,宣称自己只是躺一下,却很快入睡。在岩板的最顶端,银发散乱于亚立尔身旁。

  亚立尔看著红叶之河,想像著西瓜小偷的事、在未曾见过的瑟利亚地底湖及湿地步行的方法、在前线度过的日子等等。米蕾蒂亚不只说了与她身高差不多的朋友,也说了王朝与战争。

  前线都市的日常生活、王朝的习惯与笛子的音色、王朝朝廷的风俗和茶、名为里里的大军师的品行、交战时的事、战时协定,以及交换俘虏。各种宗教与和尚,大学和交易商品……未曾见过的动物、水果与檀木。

  只要亚立尔开口问,就连书中没有的事物,米蕾蒂亚也会尽其所知地告诉他。

  告诉自出生以来,就只知道帝都内部的亚立尔。

  她似乎想将自己走过的世界,传达、递交给亚立尔。

  米蕾蒂亚也问了亚立尔很多问题。和拉姆札下的王朝将棋与学院的课程内容、和雷纳多泡温泉,铺设于深山之中、排列缜密的美好石阶小径之谜等等。还有船交错纵横的水上市场、用石工技术在陡坡崖壁上建造的帝国梯田,以及从五百年前便一直沿用到现在的灌溉技术……

  她也问起城里的「小丑」,但那时他沉默以对。

  亚立尔至今为止对帝都之外丝毫不感兴趣。帝国与王朝都与他无关,战争也是。他的世界仅有那铁栏杆之中的狭窄场所。然而,现在亚立尔头一次思考了一会儿关于主和派魔女家与主战派法皇家,以及十二月公开亮相日。

  河风依旧微微吹拂,急流的声音愈发激烈。亚立尔的黑发飞扬起来。

  亚立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静静地将米蕾蒂亚的头移上自己的大腿。在地下水道时也是,要是放著不管,她就会滚到远处。但要是身旁有人,她便会乖乖入睡。无法熟睡的事似乎是事实,她的脸上还残留著一丝紧张与疲惫。

  ……在一枚银币的故事中,米蕾蒂亚和现在判若两人。她会背著篮子前去古董市场、采药草,与名为拼接部队的佣兵们一同度日,前往〈维里耶里商会〉的金融所、牢狱塔的床铺、破坏吉伊将军的金库等等,在各处精神奕奕地东奔西走。

  然后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失去某些事物,包括雷纳多曾经拥有的双臂。

  而现在,她已然失去了一切。

  她之所以就此打住让故事「待绩」,并垂下眼帘,应该也是因为心灵疲惫的缘故。

  亚立尔俯视在米蕾蒂亚胸前,闪烁秋阳光辉的三色宝石首饰……耶赛鲁巴特还没出现在话题中。像是罗杰枢机卿的人物也是。

  ……过了下午四点,雷纳多和吾辈来叫他们,告知回去的时间到了。天空尚未转黑,睡著的米蕾蒂亚茫然地从亚立尔的大腿上起身。

  率先爬下巨岩的米蕾蒂亚在小溪洗脚。晚风之中,亚立尔试著问道:

  「……米亚,你有什么希望我为你做的事吗?」

  米蕾蒂亚停下穿靴子的手。亚立尔看到她的动作,心生动摇。他本以为对方会乾脆地说「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再次动起手。

  「……只要殿下好好吃饭,过得有精神就够了。现在……只要您能……记著这件事……」

  「……面具之类的呢?」

  亚立尔低喃道。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说得也是。要是总有一天能看见真正的殿下就好了。」

  米蕾蒂亚回过头答道。其回答率直、认真、毫无虚假,蕴含著诚实与体贴。

  「总有一天能看见就行了。我不认为殿下对我的心意是骗人的。」

  亚立尔没有回应。

  薄暮覆盖四周,雷纳多的煤油灯在远处闪著火光。他最后试著问道:

  「……话说,你的朋友长高了吗?」

  「咦?」

  「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以前不是和你差不多高吗?他长得比你高了吗?」

  米蕾蒂亚漾起微笑。她可能以为对方看不见吧。那是一抹晦暗的微笑。

  「……我四年没见到他,但我想下次去见他时,就会知道了。」

  踏上归途的野雁鸣声,在交杂著暮色的天空中回响,接著中断。

  二

  《给亲爱的大姑母 第三封信

  您过得还好吗?很快地,已经十一月了。

  从十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开始,我每周都会做好便当,在帝都内散步。亚立尔皇子带我看了沿著栈道走过之后,延展开来的红叶溪谷。

  皇子带我去的地方,全都美得像是有种明隐匿其中,并带著一抹寂寥。我想他正在一一向我揭露以往一直当成秘密的场所。由于殿下的话不多,因此他的这份心意格外令我动容。

  星期日,我一点一点地向殿下道出一枚银币的故事。我们总是一边绕去各式各样的地方一边说,因此故事总是还在「待绩」。

  虽说是因为看著拉姆札皇子与亚立尔皇子,我才开始说出这些,但我自己也回忆起许多事……且事到如今才开始思考某些事…

  仔细想想,艾简之所以被涂上『七日暗夜』……不……

  殿下也开始向罗德老师问起王朝的事,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和听到拉姆札皇子要接受王朝语课程时,同样令我开心。

  我安然无恙地度过每一天。诸侯们也没来接触亚立尔皇子,看来是大叔父已经办妥一切了吧。

  亚立尔皇子和大叔父,现在成了将棋对手。

  皇子主动接近他人十分罕见。某一天,他将王朝将棋盘拿到前来共享晚餐的大叔父面前,从那时起他们便时常一起下棋。两边都是沉默寡言,又缺乏表情变化的人(毕竟皇子还戴著面具),那段时间完全寂静无声。皇子偶尔会偷瞄大叔父,大叔父则会赌气似地别过脸去。完全不知道他们心中究竟是在握手,还是正在互殴,使在一旁看著的我和雷纳多疲惫不堪。

  王朝将棋能够将吃掉的敌棋当作自己的棋子使用,因此需要判读的棋步比帝国将棋更加复杂。我花了数年才好不容易从大叔父手上取得一胜。七七七连败,忘也忘不掉。完全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幸运连号。

  而皇子在第八场便取得了一胜。

  ……我怀疑大叔父表面装出冷漠的态度,心里其实很疼爱亚立尔殿下。这令我稍微有些不满。另外,和大叔父下棋时的亚立尔皇子,和与我下棋时也明显判若两人。难以接近、敏锐、没有分毫空隙,就连思考时间拉长时,他也不曾闪过一丝焦躁或狼狈。看来我只是皇子玩乐的对象,大叔父才是他的妻子。我想雷纳多应该也同意吧。

  大叔父只字不提停战协定……和大姑母的事。

  十一月中旬开始,我们会点起暖炉。柴火现在不是雷纳多准备,全是亚立尔皇子帮我们砍来的。本领之高超,已经可以称为职业樵夫。他的力气似乎也变大了,但殿下还是有所不满。

  我的力气较大也是无可奈何。因为长年挖坟墓和找矿脉,才练就一身肌力。就算说了殿下的脚程比我快得多,又身轻如燕,他也依旧愁眉不展。

  在尼僧院治疗与制药时,殿下也帮了许多忙。监视者,吾辈当初也说「法皇家的神官虽有修习药学,却没什么机会实习」而手忙脚乱。但随著实习经验逐渐累积,他也取回了骄矜的态度。最近梅迪亚大人不在时,他便会兴致勃勃地整顿尼僧和寺男们。

  这件事我非写不可——我总算还完向吉亚借的钱。如此一来我又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写贷款申请书了。虽是在皇子面前,但我也不会感到丢脸。

  没有课程的日子,亚立尔皇子亦会在傍晚前来迎接我。不过即便是有课程的日子,也很难一眼判别出皇子是否到下课时间。因为他总是以最轻量的装备去上课,也就是连笔记本、书和文具都没瞧见。我私底下询问罗德老师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从来不曾看过皇子带那种东西。别说备用伞,连备用笔记本都没有。皇子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必要装模作样。但他不屑带著哲学书四处走的威风凛凛模样,我倒认为很有皇子气概。

  另外,下课后的归途,我们总算能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了。例如殿下正烦恼著擦黑板的事——诸如此类,却也经常失策。

  前些日子我曾不经意地脱口说出「能见到您很开心」。皇子却边走边低喃:「……即使是戴著面具?」……之后他便噤声不语。

  昨天,下课后的黑板上写著『乐观主义』。

  ……我在归途中,问了殿下对此作何感想。殿下却回答「怎样都好」。这次换我默不作声,两人默默地回去了。

  很快就要到十二月了。要是能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就好了。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思念著大姑母————米蕾蒂亚

  又启 杂记本已经写到第二本。至今依然没有亚立尔皇子的笔迹。

  他在上面写下内容的日子,何时才会到来呢……》

  米蕾蒂亚搁下笔。柴火在书房的暖炉中散著赤红火光,楼下的摆钟宣告午夜十二时的来临。

  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著的雷纳多翻了个身,睁开单眼。似乎是柴火的声音将他从浅眠中吵醒。米蕾蒂亚看见他在毛毯底下颤抖身子,于是替他盖上膝毯。雷纳多漾起微笑,喃喃地说「这礼拜的星期日,要去哪里好呢?」接著皱起眉头咳了几声,再度入睡。

  米蕾蒂亚将脸埋进雷纳多的毯子。雷纳多在这个秋天,过得比在魔女领地生活那四年的任何一天都要开心许多。

  雷纳多在书房的躺椅睡著时,米蕾蒂亚也会在他脚边入睡。若他在一楼的客用床铺睡,她便会在旁边的地板上裹起毛毯。米蕾蒂亚几乎不曾在拼接床上睡觉。相对的,她在某处窗边的椅子上蜷缩打盹时,回过神来就会发现雷纳多睡在身旁。

  米蕾蒂亚用脸颊蹭著从躺椅上垂下的单手手掌。她将手摆回毛毯下后,回到书桌前。

  墙上的月历还在十一月。月历图画中的月妃一天天返老还童,记忆则渐渐倒退。年华老去的太阳王,每天赠予一点一滴淡忘自己的妻子一朵花。晚秋世界预料到太阳王的老去与死亡,慢慢进入寒风狂舞的冬季。

  门窗被半夜的风吹得嘎吱作响,虽然没有下雨,和十月相比,晚上的风却变强了。听说到春天为止,帝都史特拉迪卡每晚都会持续吹著强风。

  她逐渐回想起五年前被护送到帝都时的事。

  当时正好也是这个季节——深夜的寒风中,响起雷雨的声音……

  某天深夜,空无一人的鸟笼城中传出木鞋及锁链的声音……城里的小丑。

  在这里一直都没听见锁链的声音……

  (……在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到城里去时,或许能在某处听到。)

  若要找个去城里的理由,就只有这个了。

  米蕾蒂亚并不认为,让亚立尔皇子以帝位继承人的身分在众多诸侯前现身是明智之举。想到皇帝遴选后皇子的处境,更是如此。但皇子本人对公开亮相日的想法似乎有所改变。这点很令人操心。他好像还在深思熟虑,虽然不能问他明确的理由,不过至少他不曾说出「我不现身」这种话。

  午夜波涛的巨响在窗帘的另一头轰然大作。

  米蕾蒂亚在烛台的照明下回顾她写的信。亚立尔皇子带她出门的星期天。

  最初的那天,知道他是因为担心人在帝都的我,为了安慰才带我去那座红叶溪谷时……光是那样,我就感觉好像能喜欢上帝都。不论对帝都抱持什么感情,我都不会想再说出「不喜欢」这种话。

  (……这个星期天……大概会说到我被塞进护送马车的事吧。)

  与艾简逃亡只在仅仅五天内发生。这件事一直被锁在心底深处的小房间。她从来不曾想过,对某人诉说这件事的日子会到来。

  在皇子那比言语道出更多话语的深沉蓝色双眸前,感觉就像是他给了许多银币,来向自己要求更多东西。当沉默寡言的皇子竟明确地向自己说出「想知道」时,连早巳决定绝不会向他人阐明的事似乎也动摇了。

  在建造于急陡山坡、早已被舍弃遗忘的古代梯田上,即便他们分别在高过身高的石墙上下散步,只要皇子一回头,便感觉他的手好像直接伸进米蕾蒂亚的心,倾诉他想尽可能多知道一件他所不知道的事。

  柴火再度在暖炉中爆出火光……当时的我、艾简,及正好同样十二岁的皇子。

  好似要将自己所度过的每一天交给对方般,米蕾蒂亚不禁仿徨地说出了口。虽然因为不是闲聊所以会被骗,但期间皇子也问了米蕾蒂亚许多事,她则边思考边诉说,不能说的事便噤声不语,皇子也谅解这点。在谈话过程中,米蕾蒂亚的心也逐渐起了不可思议的反应。说著不打紧的事途中,差点潸然泪下。她认为这样不行,雷纳多却说「没关系」。

  星期日,米蕾蒂亚也渐渐得知亚立尔皇子的事,亦逐渐能从皇子的语言和动作中拾取他的感情。皇子对帝都的事知之甚详,自己的事却绝口不提,也完全不曾提及拉姆札皇子以外的名字……无论如何,米蕾蒂亚发觉所谓的「谈话」就是如此。米蕾蒂亚不提打叉记号之日的事,皇子也不提他回去的场所。然而,每当触及不能说的事时,她也感觉到皇子是多么拚命。

  米蕾蒂亚将不会寄出的信放入信封,用蜡封好。为了以防万一不让皇子找到,她将信收进弯脚抽屉中,把护身小刀当作镇石压在上头,并锁上抽屉。

  大腿皮带上最大的口袋里,已经空著很久。宛如向皇子道出的十二岁日子。现在每当她拿起护身小刀,都感觉比之前还要沉重。拿起剑这回事,或许正代表拖著这份重量前进。

  当米蕾蒂亚用火钩处理炭火时,宝石在她胸前响起。不是在衣服底下,而是外侧。在这个家,或是在乱葬岗挖墓时……她已不会在重要之人面前隐藏这宝石。大姑母会不发一语地抚摸她的头,亚立尔皇子则会时而触碰它,使其响起音色。

  星期日对他诉说的一枚银币的故事。

  ……和大姑母与大叔父在墓穴底部沉睡;就算被吉伊怒吼,她也只会随身带著剑鞘;就算不带著剑,拼接部队和雷纳多也很开心;与戴头巾的神官在夏日的菜园小屋中交谈,想见亚奇的心意,还只是纯粹的爱情时。

  能够没有一丝犹豫地对艾简伸出援手时的自己。

  即便是在不完全且逐渐崩解的世界中,十二岁的自己总是尽可能地拿著自己的掌心能掌握的东西。一枚银币的故事是她现在已经失去的事物。与雷纳多失去的手臂相同,是一旦走过便再也无法取回的场所。

  米蕾蒂亚靠向摆著海滩椅的窗户,海面波澜起伏。

  她决定向皇子道出这些事,是有理由的。虽然老是失败,没办法顺利说出口,但她终究能够好好地传达到最后吗……

  窗户的玻璃映照出自己的脸。法皇佛罗连斯的话语在脑中挥之不去。

  『你以前帮助过敌对的王朝王子艾简吧……别再做那种事了。』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

  米蕾蒂亚阖上窗帘,离开空无一物的寝室。

  她吹熄书房的烛台,拿起毛毯,今天也蹲在雷纳多身旁。今晚也能从浪涛声之间听见魔物的歌声。虽然在这风中应该不可能听到。

  风强劲地敲打窗户,楼下的时钟咚地响起。一声,到此为止。

  ¥¥¥

  那天,米蕾蒂亚久违地前往人烟罕至的大理石宅邸清扫落叶。

  落叶树的树叶早在数日前便从枝头上掉光。她在往返过好几次的蜿蜒石径上,踏著枯叶行走。绑成辫子的头发,比九月时长了一些。

  寒风吹过枝头,米蕾蒂亚的头巾也差点被吹掉,她连忙压住。当她打算重新戴上,先脱下头巾放下头发时,树林的另一头传来嘶哑的咒骂声。米蕾蒂亚瞧见几名学生一面埋怨,一面通过树林。她立刻在树干后藏起身子。

  那是她在学院当工友时,经常在校地看见的三人组。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去上课,从态度和对话端倪,便能充分看出他们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再说这片校地只有教授专用的研究大楼,除了最高学年的学生外,应该不会有人造访。米蕾蒂亚躲在树林等三人通过后,再次回到小径上。

  似乎有好几名工友被他们阴险地虐待,并哭著辞职。因此当初被雇用时,罗德老师于是把他们的画像交给米蕾蒂亚,宛如通缉犯。

  他们最近的确会用奇怪的眼神,特意去寻找米蕾蒂亚,因此她也尽可能避免和他们碰头。然而,今天的公布栏上列出那三人的名字,写著他们不能晋级,且十二月将遭到除籍处分。

  这两个月来,米蕾蒂亚偶尔会和这里的毕业生罗德老师、瑟侬院长,以及作风独特的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喝茶聊天。罗德老师露出一副苦瓜脸,在院长本人面前揭露『我偏激的杜哈梅观』。

  杜哈梅的学生主要是由贵族和资产家的孩子构成。当中也有些人是老家为了摆脱麻烦,被父母丢进学院里。在学时如果不自己捆糊口吃,便会流离失所。他们却空有学问而没有意愿工作,为了寻求能发泄恶意与忧郁的出口仿徨游走,反复晋级、留级。堕落为只有自尊心特别高的狡猾腐败学生,便会被下达除籍或退学处分,乾净俐落地被舍弃。喜爱学生的善良瑟侬院长显得很落寞,而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则堂堂地点了点头,在笔记上振笔疾书「拉著猪鼻究竟能伸到多长呢」的考察结果。

  由于发生了这种事,因此米蕾蒂亚也很担心偶尔会显露出忧郁神情的亚立尔皇子。她好几次小声地向亚立尔打采:「……在学院里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但他只说了「没什么」。米蕾蒂亚忧郁地继续踏著石径。

  (……要是他其实被人恐吓了怎么办……但殿下总是身无分文……)

  不久,狭窄的石径到了终点,大理石建筑隐隐耸立。

  米蕾蒂亚是在学院打杂时,偶然发现这间宅邸。之后她便会在空闲或转换心情时偶尔前来造访。人迹罕至这点她相当中意。不论什么时候去,都没有其他人。对米蕾蒂亚而言,反倒可以尽情地放松。

  米蕾蒂亚姑且随便扫扫建筑物四周的落叶,结束工作后进入宅邸。

  今天也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人造访宅邸。里头阴凉寒冷,唯有天花板和墙壁的彩色玻璃透著光,室内很昏暗。随风摇曳的蜡烛等间隔亮著火光。

  蜡烛的另一端,挂著无数幅历代兄弟王家的大小肖像画。戴著帝冠与玉板的帝国皇帝;穿著古风礼服、佩戴剑的皇女将军;身穿枢机卿服、进入法皇家的原皇子……这里是横越千年岁月所搜集的皇族画资料馆。第二次来到这里时,米蕾蒂亚察觉有几幅画被替换过。这也是她来访的理由。

  不仅有许多名画,当看著古老画框中,数百年前的皇族服饰、风采、逐渐演变的发型与镗甲样貌时,彷佛时光回溯,永远不会腻。

  米蕾蒂亚穿梭于蜡烛的间隙,如往常般慢慢地边走边赏画。有时,她也会在画框中寻找一些人。皇帝尤狄亚斯也是其中一人。

  不知是馆长的喜好,亦或是有什么主题,历代皇帝们幼时到晚年的肖像画混杂著挂出。尤狄亚斯皇帝依然未曾出现在其中。而且复制画与真迹也混在一起。这或许会成为好奇心旺盛的来访者频繁来此的理由。

  耶里亚家的区块中,耶赛鲁巴特的画被拿了下来。米蕾蒂亚在涅涅皇妃的画像前伫足。皇妃虽然很美,却总像朵石雕花,一朵纯白的石之花。她的眼眸彷佛不是看著此处,而是眺望遥远的世界。十三年前的十二月,生下拉姆札皇子的母亲……

  米蕾蒂亚还在寻找另一个人。和皇帝相同,今天也没看到皇子埃里法兹的画像。据说拥有金发碧眼的皇子埃里法兹。她默默地走过名牌被拿下的空白处。

  米蕾蒂亚爬上二楼。咚、咚……阶梯旁陆续出现肖像画。愈往深处走,服装也愈加古老。她在满是已死之人脸孔的晦暗通道行走。

  她忽然停下脚步。那里有幅她初次见到的肖像画,似乎是被替换挂上。

  她不假思索地抬起头——视线不由得被吸引。

  一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正笑著俯视她。

  虽然有无数幅容貌端正之人的肖像画,他却拥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貌。

  一头黑发宛如经过研磨的黑玉,皮肤却很白皙。气质桀骛不驯,那抹极尽冷酷的微笑,令人难以想像竟是出自一名少年,也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画框中央描绘著教人不寒而栗、拥有异样而危险美貌的少年。瞳色过于暗沉而无法辨别。

  即便如此——光是看著画——彷佛被他注视、揪住心脏。

  他随兴地将有著金色流苏与绋色内里的漆黑披风披挂在身上。帝冠没有戴在头上,少年玩弄似地用手指钩住露出嗤笑。这名年纪轻轻便就任帝位的人是——

  米蕾蒂亚看向名牌。

  ——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登基时年仅十三岁的上上任帝王。

  他拥有许多孩子,还向雍西亚前王朝、帝国内部的敌对份子、选帝侯和法皇家挑起战争。又将敌方的年幼孩童关进鸟笼当作人质,让他们与亲兄弟战斗。加强专制支配,并扩大版图。长男十三岁战死时,这名皇帝也才二十六岁。

  米蕾蒂亚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位远近驰名的上上任帝王少年时期的样貌。

  说到恐怖皇帝,对他总是只有晚年的印象。因此她从未想像过十三岁少年皇帝的身姿。那副容貌使米蕾蒂亚静不下心,胸口莫名骚动……

  那危险的美貌过于绚丽、伶俐、冷酷,既完整却又不平衡。

  明明是未曾见过的脸,她却好像非常熟悉,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无法再看下去,逃也似地移动到下一幅画。

  一幅名画挂在那里,她曾见过那古老的画好几次。虽然尺寸不大,却一次也不曾被拿到宅邸外。前些日子还挂在别面墙上,但也许是基于馆长的美学吧,他决定将恐怖皇帝与巴尔瓦罗沙大帝两幅画排在一起。

  征讨最后的大魔女的巴尔瓦罗沙大帝。

  从发现画框的时候起,米蕾蒂亚便经常在那肖像面前伫足、流连忘返。今天也是如此,就在此时,隐隐传来课程的钟声。她连忙转过身。

  (糟糕,今天还有拉姆札皇子的王朝语课程。)

  隔壁的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带著讽刺的微笑俯视她。

  米蕾蒂亚再度回头望向貌美的少年皇帝,但宛如要将人吸入的双眸,这次依旧让她别开视线,快步走出宅邸。

  三

  那天,工友的王朝语课程结束后,拉姆札一如既往地留在圆形图书室的三楼,著手书写老师出的成堆作业。

  拉姆札点了两、三根蜡烛后,以鹅毛笔振笔疾书。但他察觉这样手边还是很暗。窗外一片漆黑。他打开在怀中滴答作响的怀表表盖,现在是晚上七点。注意力分散的拉姆札,在面具下阖上疲劳的双眼。

  无论有没有课程,拉姆札大都在圆形图书室度过。楼下的门屝偶尔会开启。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会来到这里,四处游走并不断说著神秘的自言自语。他会在黑板上专心一致地写上密密麻麻的记号和数列,然后擦掉、再写上、再擦掉。最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瑟侬院长与其他教授则会堆起一叠书,埋首于自己的研究中。罗德老师也会来这里写东西,因此不会无聊……包头巾的工友也经常来打扫。

  亚立尔总是会不符作风地在这里沉思。当拉姆札独自在三楼读书写作业时,有时回过神来便发现他在一楼的窗边。他们偶尔还会吵架。

  「是患了相思病吗?」不知为何,罗德老师也歪著头询问拉姆札。拉姆札认为亚立尔是不会靠堆积理论得出答案。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他就会像动物一样做出反射性行动。即便亚立尔拥有非比寻常的头脑,却几乎不曾使用。罗德老师和拉姆札都一致认为亚立尔有些奇怪,包头巾的工友倒是一如往常,罗德老师更擅自得出这反倒才是问题所在的结论。他眺望远方说道:「竟然有比皇帝遴选更重大的问题,是青春啊。」真是受不了。

  要解决今天的作业,似乎还要花一点时间。

  当拉姆札为了增加蜡烛而从躺椅上站起时,听见楼下传来纸张的声响。他将头转向扶手的方向,并转身走向那里。拉姆札向下一看,亚立尔正在一楼的凸窗前,读著一本像是册子的书物。不论周围多么晦暗,亚立尔都宛如一幅画,吸引观者的目光。就像在漆黑中绽放的光芒。

  桌上堆著书和资料,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来的。他一秒都没停下,陆续翻著书页。面具被他卸下,摆在桌子上……拉姆札的嘴边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但很快便消失了。

  从十月结束时开始,他就会瞧见亚立尔这副模样。至今为止亚立尔虽然偶尔也会读书,但几乎只是打发时间或闲得发慌时的余兴罢了。但现在显然不同。不是因为无聊,亚立尔陆续将读透的书愈叠愈高,那道身影传达出他的意志。

  ……拉姆札过去曾对无欲无求、若无其事待在牢笼里的亚立尔很火大,并这么说:

  『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

  亚立尔在被黑暗包围的窗边,无声无息地抬起头。拉姆札静静地握著扶手。即便是待在屈辱的铁栏杆里,亚立尔也有股光是在那里就足以夺去目光的力量。他从牢笼里走出来的现在,仅有华丽的假面代替铁栏杆。

  在凸窗前撑起单膝坐著的亚立尔,忧郁地向拉姆札低喃:

  「……艾莉卡这回换成在我这里徘徊。我明白你的辛苦,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隔了一会儿,拉姆札说了声:「……哦。」

  这么说来,看到艾莉卡那张绷带脸的频率降低了。虽然她一来,便会一如往常留下侮蔑与冷笑再回去。但那之后,犹如亡灵般凭依在拉姆札身上的麻烦情感,也不会再长久跟著他。和亚立尔的对话与将棋、工友的王朝语课程、被罗德老师叫去烤地瓜,这些事使他不像先前那般在意艾莉卡和母亲涅涅。

  (……即便不可能完全不在意。)

  他自嘲。只要被迫戴上的面具下残留的丑陋伤疤还在,就不可能。

  与只能往返白妃宫与学院的拉姆札不同,现在的亚立尔可以自由前往帝都的任何地方。他却特地选了这间圆形图书室,在三楼的拉姆札下方读书。拉姆札离开扶手,转过身。他没什么怨言……拉姆札偶尔也会自行前往那间黑暗的铁栏杆房间。亚立尔从来不问他为什么要去,所以拉姆札也不问,仅此而已。

  「拉姆札。」

  亚立尔从楼下叫住他。

  「你明明不喜欢面具,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拿下来呢?」

  拉姆札将上半身转过去,视野中只有扶手,看不见三楼底下的亚立尔。他不打算走回去。

  至今为止,亚立尔就连待在牢笼里时,也不会遮住脸。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抱持什么看法。让拉姆札火大的是,在那唯一一个工友看不见的地方,亚立尔便会立刻将碍事的面具拿下。

  「我之所以不拿下面具,自有我的理由。你要戴上那讨厌的面具是你的事。那么想当皇子的话,只要那样做就行了吧。」

  拉姆札丢下这句话,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他拉上窗户的窗帘以遮蔽寒气,增加烛台的蜡烛照亮手边后,继续专注于作业上。

  开始收拾时,时钟的钟面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他最后走向王朝将棋盘,将自己的棋子前进到从昨晚开始思考的格子上,并填上棋谱。

  由于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将温水倒进杯中,吞下药。他走到扶手旁,亚立尔还待在月光洒下的凸窗前,茫然地陷入沉思。

  拉姆札俯视他,经过思考后,决定试著问问看。

  「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你会现身吗?」

  数日前,当罗德老师问起同一个问题时,亚立尔保持沉默。当时拉姆札也感受到一股令人骚动不安的预感。他以为亚立尔今天也不会回答,但他错了。

  在微微逆光的影子中,他清楚地回答:「会。」

  拉姆札没有将杯中的水喝完,只说了「是吗」,便转过身。

  他将笔记本和册子一起用皮带绑起夹在腋下,朝三楼的小门走去。

  这时,他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晚安」。

  拉姆札当然没有回答,就这样离开圆形图书室。

  拉姆札从三楼的门走了出去。外头传来转动钥匙的声音。

  月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落。亚立尔在月光中抬头仰望三楼,用手抵住自己拿下面具的脸庞。

  确实从某个时期开始,拉姆札便不再凭自己的意志拿下那个面具。亚立尔没有像艾莉卡那样尾随拉姆札,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基于什么契机。

  自那之后,要说有什么时候例外的话,恐怕就只有在亚立尔的铁格房中吧。

  拉姆札会连火也没拿,跌跌撞撞、气若游丝地攀上黑暗阶梯,寂静无声地抱膝坐在墙边,度过一段沉默无语的时间。在他再度折返时,亚立尔才知道拉姆札没戴面具。出门时,一旦亚立尔透过手环听见拉姆札微弱的脚步声,他也会跟著返回铁栏杆中。亚立尔不曾深入想过自己那么做的理由。

  亚立尔几乎不会接近拉姆札所在的白妃宫。那里总是充斥一百种以上的毒药气味,令人神经过敏。别说亚立尔,连老鼠也不会靠近,也经常出现尸体。

  白妃宫四处都有上锁,拉姆札置身于母亲涅涅与侍从艾莉卡的监视下。当拉姆札单独一人时,亚立尔曾瞧见他在领地范围内走出户外,偶尔也会在大圣堂和法皇家的庭院散步。但只要拉姆札快撞见第三者时,艾莉卡肯定会现身阻挡他。看来软禁拉姆札皇子时,『不让他与任何人见面』这点似乎很重要。亚立尔完全猜不透原因,也看不透白妃及侍从艾莉卡对拉姆札的态度与处置。

  白妃涅涅好几次让艾莉卡用烧烫的火钩细心地摧残拉姆札的脸,之后再把面具、绷带和药品丢给他,并把他赶出去。亚立尔曾见过几次被弃之不顾的拉姆札在外头仿徨游走,一个人绑上绷带,一个人吞下药品,任凭痛苦侵蚀。

  那股药味过于刺鼻,因此过去只要一飘出臭味,亚立尔便不会靠近。

  (……那个镇痛药……)

  帮忙米蕾蒂亚制药后,亚立尔才开始想调查。他凭著对臭味的记忆,推测出成分。是极为强效的麻药,镇痛效果的代价即是强烈的依赖性。只要没弄错剂量,就能制成药剂,但大量服用的话很快就会变成废人。是只会用于重伤士兵的镇痛药。副作用有剧烈头痛、意识混浊与失去正常判断力。

  那已是他还很幼小时的记忆。虽然拉姆札现在也会服用一些镇痛药,不过依然能坐在亚立尔隔壁的椅子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拉姆札待在铁栏杆对面,亚立尔也不会感到在意。不晓得是拉姆札自己调查的,或是有人教他的,他似乎已学会节制用药。

  话虽如此,竟然能轻易让帝国唯一的皇子服下那种药。由此看来,白妃涅涅和侍从艾莉卡根本不把拉姆札当一回事。既然连亚立尔都明白,拉姆札本人大概是最清楚这点的人。忍受著脱离常轨的日常生活、痛楚、监视与束缚,以及侍从艾莉卡与精神不稳定的母亲。为了不丧失自我而带著皇子面具,并造访法皇家的书库自学。拉姆札凭藉钢铁般的意志走到现在。

  当亚立尔决定以帝国皇子的身分踏出铁栏杆时,也只有拉姆札的事在他心中闪过。虽然他并不特别觉得顾虑或愧疚。

  亚立尔在月影之下,望向摊在桌上的皇子面具。

  为了成为帝国皇帝——

  这便是拉姆札走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你要戴上那讨厌的面具是你的事。』

  那么想当皇子的话,只要那样做就行了吧。正是如此。真正的自己,是只能回到铁栏杆之中的「小丑」,心中的烦闷感却丝毫没有消失。

  亚立尔停止思考,转换思绪。(这么说来……)『生日』的事在他脑中闪过。

  比起冬至的公开亮相日,米蕾蒂亚似乎更在意那天是亚立尔的十三岁生日,并说明了很多生日的事。

  亚立尔从来不曾知道有日子是可以得到些什么的。

  (……比起这个,看了结婚证书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

  明明连亚立尔也不晓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谁知道呢?他想,或许是皇弟凯伊或是谁捏造了一个日子填上吧。就算是虚假,但只要米蕾蒂亚认为那是他的生日,亚立尔也无所谓。

  (生日想要的东西吗……)

  猫头鹰停留在外头的树木上,开始啼叫。他已经没有银币了,所以必须慎重选择才行。话虽如此,在九月之前他明明没有任何愿望…

  亚立尔接住从膝盖滑落的册子,用单手摊开。

  每个星期天他们会绕去各处,米蕾蒂亚一枚银币的故事也持续进展。双眼被药物毁掉的『朋友』的名字,到现在还没出现。由于逃亡中两人都没有互报姓名,大概是基于这个原因。

  亚立尔坦率地打探耶赛鲁巴特的事。只见米蕾蒂亚隔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之后的故事中便开始出现那个名字。

  他再次阅览厚重的册子。在月光之下,读完一本后再换下一本。每一本都是从军务府、外务府和帝国行政院的文件保管室挑出来的。全是位于锁上门屝另一头的机密文件。开始听一枚银币的故事后,亚立尔便立刻动身潜入各府,搜索当时的军方记录。

  从故事中的各个端倪能知道时间与地点。亚立尔在那十个月的记录中,也找到了『罗杰』这个名字。被法皇家派遣、成为耶赛鲁巴特的军师后,帮助其连胜的从军和尚……当然他现在已经爬升到枢机卿之位,成了『法皇代理人』。

  米蕾蒂亚却谨慎小心地在故事中将那个名字删除,或是模糊他的存在。那名枢机卿,也是米蕾蒂亚无法说出的人事物之一……

  (军师罗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当中,从耶赛鲁巴特身旁消失……)

  亚立尔知道了要是米蕾蒂亚没有和死神将军吉伊穿过〈龙骨大街〉,向帝国皇帝寻求救援,四年前魔女军师奥莲蒂亚,肯定连同米尔杰利思与谋将席格林迪一并战死,说不定帝国魔女家便会灭亡。

  他从头看了好几次关于耶赛鲁巴特的事件。他没有见到米蕾蒂亚,在宰相会议当天便在狱中死亡,沉入海底。现在,成为枢机卿的罗杰偶尔会出入妹妹涅涅皇妃身旁。米蕾蒂亚对此似乎也有什么想法的样子。

  枢机卿罗杰会带著各式各样的药物,造访白妃宫与拉姆札。这是从好几年前持续到现在的日常,但亚立尔至今不曾留意。

  一旦拉姆札成为皇帝,法皇家的权势便会扩大,显而易见。和尚军团现在也会在帝国会议上辛勤地撒钱给诸侯,为皇帝遴选拉票。

  (……但前提是拉姆札即位皇帝之前,帝国还能支撑下去……)

  停战协定七月便会终止,下一场战争根本没有胜算。现任皇帝尤狄亚斯却抗拒延长停战协定,也没有退位的意思。听了米蕾蒂亚的话,再自己调查过后,亚立尔总算亲身体认到帝国本身的存亡危机有多重大。

  亚立尔望向外务府的机密文件。葛兰瑟力亚战役的结果与伤亡过于庞大,因此被隐匿起来——

  (但根据米亚的话,那正好是耶赛鲁巴特莫名开始连胜的时候……)

  军师罗杰被派遣到耶赛鲁巴特身边后,他经常战败的战绩便产生了变化。

  同一时期,王朝里里将军从阵地消失,米蕾蒂亚在帝国阵地中发现被药物毁了双眼的十二岁朋友,并让他逃走……这件事牵连了帝国军总帅奥莲蒂亚,使她贬官至南方。藉由代替她就任总帅的耶赛鲁巴特之手,魔女家诸将分崩离析,战败的要素陆续凑齐。如此一来,起始便是——

  (有什么东西在暗地蠢蠢欲动之时,正好和米亚发现朋友之时重叠……)

  那名让其逃走就足以使帝国军总帅降职的『朋友』。

  在亚立尔能调查到的人之中,现在王朝朝廷内,就只有一名十七、八岁位居高位的少年。而且他那副只有单耳耳饰上的翡翠——是王朝翡翠矿中采掘出来的最高级宝石。问过罗德老师后,他说在亚琉加王朝中可以将最高级翡翠当作装饰配戴身上的人,只有皇族和将军。米蕾蒂亚之所以要将其藏在衣服底下,大概也是因为若被眼尖的贵族和商人看到,便会察觉那是王朝的物品。

  树木上的猫头鹰,俯视亚立尔没有戴面具的脸被黑暗覆盖半边的模样。

  如果米蕾蒂亚没有让那名被囚禁的朋友逃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一年前,或许未满从军年龄的艾简王朝王子就会被当成诱饵,导致主和派的大军师里里被谋杀。而这应该会被视为帝国军——军总帅奥莲蒂亚——的谋略。那个瞬间,即便是战争时期也能在暗地协商的人消失,交涉路径彻底被中断。帝国与王朝之间的猜忌恐怕会逐渐扩大,产生不可修补的龟裂吧。

  (结果米亚让朋友逃走,因此里里军师和艾简王子都没事……)

  不能说是毫发无伤。在米蕾蒂亚和『朋友』从牢狱中逃亡时,为了寻找艾简而深入帝国阵地的里里将军,被守在途中的帝国军砍伤,失去单眼。即便如此,在最近的外交文书当中,依然记载军师里里在这四年间一直在王朝朝廷,不断向皇帝亚琉加进言延长停战协定。

  每次回头阅读这部分,亚立尔便会被某种感情给触动心弦。他也很喜欢听米蕾蒂亚说军师里里的事。当她谈到里里时,感觉和谈起「大姑母」时一样。

  由于米蕾蒂亚帮助『朋友』逃狱,导致魔女将军奥莲蒂亚被解任并降职至南方。而她自己也被护送到这座城——「小丑」四处徘徊的城里。然而深入采究后,能看出这是由于米蕾蒂亚滑动了棋子,对手改变盘面棋路后的结果。

  (主和派的将军没有殡落,让王子逃走也勉强保住战时协定,这件事也没有被当成帝国军或总帅奥莲蒂亚的阴谋……)

  可以认为至少避开了最坏的结果。

  (……无论如何,最初的一步棋必须由王朝方来下……)

  要是『朋友』的双眼没有被药毁掉,并交给敌人耶赛鲁巴特,一切就不会开始。

  在王朝王子成年、得到继承权前,便被交给帝国将军耶赛鲁巴特。『某人』企图将王子,连同辅佐他的主和派王朝军师里里一并处理掉。

  米蕾蒂亚想直接从耶赛鲁巴特那里打探实情,亚立尔却解开了外务府机密文件的锁,并翻阅王朝方的死亡,生存记录。根据米蕾蒂亚的推测,『某人』现在也还在王朝中活著。因此耶赛鲁巴特才会被灭口。

  十三名王朝王子中明明应该还剩下四人,这三年问却不知为何陆续离奇死亡。现在活下来的只剩一个人,几乎已确定他就是下一任王朝皇帝。

  (唯一从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生还的王朝王子艾简……)

  还有同样生存下来的里里将军。亚立尔也留意到几个资深王朝将军与王朝军师的名字。其余留存于朝廷中的还有——

  (王朝皇帝亚琉加本人……以及……)

  皇帝亚琉加的参谋,一手掌握执政权的丞相辛·洛克席耶……

  陷入沉思的亚立尔,不久后将所有的文件打落地板。

  他很喜欢在星期日听米蕾蒂亚诉说「待续」的故事。她会边思索,边静静地说。有时话语也会中断。她的故事有著真实,也有幸福与痛楚。雷纳多的双臂也都依然健在。米蕾蒂亚走过的世界是如此新奇,使亚立尔也想著要是能在背著篮子的十二岁少女旁,聆听王朝的笛声,走在沼地中该有多好。亚立尔同时也想,要是自己待在米蕾蒂亚身旁,就能把她带到没有名为罗杰的军师与耶赛鲁巴特的地方。

  在她变成像现在这样,既没有希望,又有许多事说不出口的寂寞米蕾蒂亚之前。

  ……一切都只是空谈。

  亚立尔没办法离开帝都,在六月之后的世界中亦是如此。

  他没办法忍住不在意这些事,但不管多么努力调查、思考,始终都无能为力。毫无意义,派不上任何用场。

  在月亮使窗影移动之时,亚立尔俯视被扔到地板上的文件。

  他跳到地上,仔细地将纸一张张捡起、整理,放回桌上。

  即便耶赛鲁巴特沉到海底,即便现在是停战期间,军师罗杰依旧成为枢机卿并待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大圣堂,米蕾蒂亚也待在他身边。

  (……停战期间。)

  亚立尔用指尖敲著叠起的文件。

  回顾米蕾蒂亚一枚银币的故事,在葛兰瑟力亚战役发生的十个月前,『某人』便已布好局,让盘面的棋子前进。如今,持续五年的停战协定将在明年七月终止。

  还剩八个月……

  亚立尔沉浸于思绪之海,爬上通往三楼的螺旋阶梯,凝视放在躺椅上的将棋盘面,思考得比平时还久。他让自己的棋子前进,写在棋谱上后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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