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与我无干,
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所以你的书才很难卖!
1
很不可思议,那片大海没传来海潮味。
海风十分乾爽,海面平静,海浪声几不可闻。
佐佐波莲司两手撑在引擎盖上,眺望著水平线好一阵子。那是非常平淡无奇的水平线,但引人想到弧度微微弯曲的地球圆弧,但若说是错觉,又觉得说不定真的只是眼花。毕竟大多数人类到几百年前,都未曾想像这条水平线其实不是直的。
认真思考起水平线的佐佐波,终于觉得想著这些的自己太过无聊而拉回视线。
不远处通往沙滩的水泥阶梯上坐著两道人影。一边是小说家,一边是稚龄少女;一边是大人,另一边永远是孩子;一边活著,而另一边已死亡。
简单地说,一边是雨坂续,另一边是幽灵。
雨坂看不见幽灵,他多么渴望也看不见。但两人并排坐著愉快聊天。雨坂说什么,少女就出声应和。即使少女附和的话语声丝毫无法传进雨坂耳里,但两人毫无疑问地对话著。
少女十年前过世,那时她才六岁,而当年的雨坂只是高中生。
如今少女保持著六岁的模样。
佐佐波搔搔头,难以继续保持平静地注视眼前两人。
「我差不多要走了。」他出声提醒,毕竟他还有工作在身。
「知道了。」雨坂简单回应。
「到时候来接你吗?」
「不用,我走路回去。」
「这边到咖啡店还蛮远的。」
「累的时候我就会休息,走到不想再走,再打电话给你好了。」
「我会关手机。」
佐佐波可没打算对雨坂的任性要求一一奉陪,他将手搭上红色速霸陆的车门。
「每次都谢谢你了。」
少女这么说。佐佐波露出笑容,扬起一只手。
「和女孩子见面是一大乐事,尤其是你这样迷人的女孩。我得先走一步,留下你和那家伙两人独处,实在觉得遗憾无比。」
少女的名字是「希望」。
她的双亲怀著什么心思取这个名字,他不得而知,但少女完全无须为自己的名字感到害羞。她是比同年龄女性更成熟又聪慧美丽的女孩。如果顺利长大,想来一半同学都会对她倾心。如果说少女哪里未曾符合双亲期望,大概只有六岁就早夭这件事吧,但这不是少女的错。
「我下次会带束花来的。」
送花给幽灵最恰当,而盆栽又比花束更好。
无法拿在手上的花束徒增伤悲,但盆栽能放在地上欣赏。
「谢谢,但花说不定会因为海风而枯掉。」
「没问题的,这里的海没有海潮味。」
佐佐波挥挥手,打开速霸陆的车门。
七月上旬的方向盘一阵温热,梅雨季还没过。天气预报虽然说今晚会下雨,但天空毫无变阴的迹象,整个世界都带著蒸腾的热度。
无法碰触的幽灵,一定也和空气一样温暖。
*
雨坂——朽木续的小说有两个缺点。
一位书评家作出这样的评论。虽然佐佐波和这位评论家颇有缘份,不过对方写的东西他大半都跳著读过。他当编辑时就不会在意过书评家。但不知为何,仅有关于朽木续的那篇文章留在他的意识中。
雨坂的小说有两个缺点,而关于其中一点,佐佐波认为对方说得对极了。
佐佐波沉思著雨坂的事,走进一间颇有年代感的咖啡店。
他点了杯特调咖啡,尽管从玻璃窗照进的阳光让他心生点冰咖啡的渴望,但他抗拒在别人面前用吸管。佐佐波坚信帅气地衔著吸管的男人绝对不存在这个地球上。
佐佐波透过大片窗户眺望著街景。这是一条商店街,明明正值星期六,却有点冷清。不过不远处就有更大的商店街和百货公司,所以街道冷清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不定还该庆幸拉下铁卷门的店家数并没多到让人心烦的程度。
在对街的水果店中看店的妇人翻阅著杂志。最近变得常见的连锁鞋店前,排列著大同小异的标价牌。这里还有眼镜店、手机店,以及贩卖夏威夷衫的可疑店家。
寻常可见的平凡情侣从店家前漫步走过,看起来刚升小学的小男孩则一路晃著背上的书包跑来跑去,其中还有拿起能量石端详的年轻女性。
佐佐波啜饮著特调咖啡,仔细观察街上的每一个路人。
他在三天前接下一个委托。
委托他的男人是这条商店街的振兴协会理事长。
「好一阵子前,这里接连发生奇妙意外。」他这么说:「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说得更具体一点,就像是脚被从地上冒出来的手抓住,然后就跌倒了。但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我自己也过过很多次,实在让人不舒服。」
这次的委托就是调查意外的原因。话虽如此,理事长似乎不觉得问题能够就此解决。佐佐波基本上依工作时间收取费用,而理事长只给佐佐波三天时限。
「三天后请向我汇报一次,我会视情况考虑延长。」
虽然委托人这么说,但大概没指望延长委托,佐佐波心想。
因为调查到现在已经迈入第三天,但他仍没获得半点像样的情报。探访询问后,佐佐波顶多知道这条商店街流传著「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脚而跌倒」的传闻。他也和几位被害者见面,但没办法获得更多情报,其中一人甚至明显是自己绊倒。
——调查结果是毫无异常。
理事长想要这样的报告吗?他想听的应该不是「这条商店街充满怨念,恶灵被吸引而来抓住行人的脚」。
这时一名年轻女性从手机店走出,背著书包的小男孩忽然紧紧抱住她的脚。两人大概是母子,也可能是年纪差距大的姊弟,佐佐波无法判断是前者还后者。老实说,两种都不太像。
说时迟那时快,女性华丽地跌一大跤,薄薄的小册子从印著桥色标志的纸袋飞出来。女性检查过脚边,又看一圈身边,然后捡起小册子迅速离开。背著书包的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著她,似乎露出渴望的表情。但女性已经走远,他又在附近跑来跑去。
佐佐波立刻起身,他在帐单上留下纸钞后飞奔出咖耕店。
大多数情况下,幽灵的模样和活著的人类没任何差别。
佐佐波虽然看得见幽灵,但难以分辨出他们和人类的不同。
他很快追上男孩,因为对方晃著书包啪搭啪搭地小跑步过来。
「你好。」小男孩充满朝气地说。
佐佐波不由得愣愣回一声。「你好。」
小男孩一瞬间惊讶似地瞪大眼睛。「你好,欢迎光临,谢谢。」
到底欢迎光临哪里?又对什么谢谢?佐佐波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适当地回应。
「嗯,不客气。」
小男孩歪歪头,不甚在意的佐佐波接著问。
「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小男孩开心地笑起来。「早安?你好,小心回家。」
完全无法对话,小男孩似乎只是把刚学会的话拼凑起来,发音时也有不自然的停顿。
伤脑筋,佐佐波不太习惯应对小孩。他试著抚摸男孩的头,但一如预期地触碰不到,指尖彷佛伸向彩虹或幻影一般穿过头部。
小男孩毋庸置疑过世了,就算他走失,也无法把幽灵送到派出所。
明知徒劳无功,佐佐波仍然继续发问。
「你常常待在这里吗?」
小男孩依旧吐出毫无意义的词句,还露出灿烂笑容。佐佐波在内心叹口气,放弃对话,转而观察他。
男孩拥有灵活的大眼,模样十分活泼。白色的T恤搭配长过膝盖的深蓝色短裤。脚上穿著印卡通版车子图案的袜子,还有玩具般小巧可爱的运动鞋。书包别著名牌,但只看得出来用黑奇异笔写下,彷佛痛苦挣扎著的扭曲线条,完全看不出名字。不过,佐佐波发现像校徽的标志。
这个男孩为何过世?
他认为,小孩子绝不该就这样死去。
佐佐波想起独自站在海边的年幼少女幽灵。要请她帮忙吗?年纪相近的话,说不定能够发现什么——忍不住起这个念头的佐佐波却甩甩头,拋开这个主意。他希望让小男孩成佛,而他不太想让幽灵看到其他幽灵成佛的样子。活著的佐佐波难以想像幽灵当下的心境,但他认为这不会令人心情愉快。
「我要先走了,还有工作要忙。」
佐佐波其实打算暗地留下来观察男孩。男孩说不定最后会回家,这样一来,调查就有大幅进展。
「晚安,我开动了。」
佐佐波决定不在意男孩说的话,他挥挥手,男孩也开心地回挥。佐佐波背向挥动的小手跨出脚步,下一秒差点跌倒,因为男孩紧紧抱著佐佐波的脚。
大多时候幽灵无法触及和拥抱他人。其中当然有例外,佐佐波和雨坂将这种例外称为「灵异现象」。
——不过,男孩的灵异现象就只是抱住别人而已吗?
灵异现象与幽灵自身的执念关联紧密。
男孩是想抱紧谁吧?佐佐波理所当然地认为年幼的男孩一定是想抱紧谁——他想抱紧母亲或某个人才会成为幽灵。总之,佐佐波打定主意先找出这个孩子的母亲。幽灵也好,活人也好,走失的小孩就该途回母亲身边。
佐佐波迈开步伐。
男孩跟在后头,他似乎对佐佐波产生亲近感。
「我出门喽?」
「嗯,我们走吧。」
佐佐波回答时,电子音从口袋传出来。佐佐波将手伸进口袋时想起两件事。第一是他忘了关手机电源,第二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雨坂走不了多远。
2
车子一在指定的大楼前停下,拿著纸袋的雨坂马上钻进来。
纸袋共两个,一个是大楼书店的纸袋,另一个用英文字母写著佐佐波不认得的语言。根据重音符号的标记方式来看,佐佐波猜想这是义大利文。
雨坂递出写著义大利文的纸袋。
「这啥?」
「饼乾,你不喜欢吗?」
「嗯,不过我喜欢吃自己做的。」
「是你烤的饼乾的话,我就无福消受了。」
饼乾这种程度的东西,我也烤得出像样的成品,佐佐波在心中抗议——起码三次成功一次。他将纸袋放在仪表板上发动速霸陆。
「另一个袋子是什么?」
「我们五月在图书室找的那本书,突然想读读看就买了。
「书店竟然刚好有啊。」
「是啊,算我运气好。」
「用网路比较确定买得到吧。」
「我偶尔也想去书店晃晃。望著书架就让人愉悦,差不多和森林浴一样。」
「唔,我能瞭解你的感觉。」
雨坂撕开纸袋上的胶带,取出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他在翻开封面时间。
「社长那边的委托如何?」
「有进展了,遇到一个幽灵男孩。」
「可喜可贺,不过调查是到今天为止吧?」
「是啊,时机真差。」
如果告诉对方自己遇见幽灵男孩,调查期间会延长吗?应该很难,大概会落得被当可疑灵媒的下场。意外地,很多人心中埋藏著对幽灵的恐惧,然而敢正面承认幽灵存在的人非常少。两者并不矛盾,原因十分简单:因为害怕,所以不愿意承认幽灵。
「那么调查就到此为止吗?」
「老实说,现在有点骑虎难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似乎被附身了。」
「那真不幸。」雨坂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幽灵男孩现在也在这里?」
「是啊,在我的大腿上。」
幽灵从刚刚就用倍感稀奇的模样盯著时速表。
小男生都喜欢时速表,佐佐波小时候也一样。
雨坂目不转睛地盯著佐佐波大腿上方。
「你打算让他成佛吗?」
「我是这么打算,一直维持这样太吵了。」
男孩像要插嘴佐佐波和雨坂的对话,不停开口说话。内容与刚见面时相同,只是毫无意义的招呼语拼凑成的语言。
「我说雨坂,你几岁识字说话?」
「难以作答。我现在也还没认识所有字汇,如果指识得一两个词汇的程度,那又是在我有印象前就学会了。」
「可以好好与人对话是几岁的时候?」
「如果是回答简单问题,大概三岁左右。」
「大部份都是这个年纪吧。」
他们被车站附近的红绿灯挡下来,无数人潮流涌过斑马线。若看向旁边便会发现分发面纸的年轻人。这里总是有人在送面纸。
「小学后就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对话吧。」
「我和『希望』甚至能一起讨论波特莱尔。」
「那孩子有点过份聪明,不太适合当例子。」
「我只是举例告诉你,小孩子的成长速度因人而异。」
红绿灯切成绿灯。佐佐波目送最后头的路人匆忙跑过斑马线就踩下油门,速霸陆发出低沉的引擎音加速向前。
雨坂出声。「你这次无法和幽灵对话吗?」
「不管怎么试,他都只讲一些没意义的招呼。」
「譬如?」
「『你好』和『欢迎光临』是他的最爱,『谢谢』也蛮常用的。」
「有礼貌不是挺好吗?」
「从头到尾只说这些招呼语,算有礼貌吗?」佐佐波叹口气。 「拜此之赐,不论名字、年龄或死因,我一概不得而知。」
「为什么呢?」
雨坂轻轻地托托眼镜。
「无法正常对话这点,我觉得是非常大的线索。我在小说中使用这种设定的话,一定会将这点作为剧情伏笔。」
那倒也是,佐佐波暗想。这孩子的语汇太偏颇,假设其中有原因是合理推测。
「帮我一个忙,先来确立故事设定吧。」
雨坂摇摇头。「我不太中意帮忙这个词。作家的工作是设定故事大纲,编辑判断要不要采用意见,以及思考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就好了。」
「世上也有和编辑互相讨论来设定故事的作家啊。」
「别人与我无干,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嗯,是,所以你的书才很难卖。」
不管从好还是坏的方面来说,雨坂个性都特立独行。他的作品赢得狂热书迷的同时也难以被多数人接受。
「总之请先描写出外表,应该有什么地方让你判断那小孩是小学生吧?」
「一目了然,他背著小学书包。虽然有名牌,不过看不太清楚名字,反倒有校徽。」
「怎样的校徽?」
「到咖啡店后我画给你看。」
前方红绿灯换了颜色,佐佐波今天常被红灯挡下。
红绿灯的法则大概就是这样——佐佐波这么想过,如果一开始是绿灯,绿灯就会持续好一阵子。一旦因红灯停下一次,之后就老是遇到红灯。这就像人生一样。不过每一件事都和人生相似。因为每件事都在人生中发生,人体验到的经验根本不可能外于人生本身。
佐佐波将速霸陆停在月租停车场,和雨坂一起沿北野坂走二十公尺,而幽灵男孩当然跟在身后。徒然咖啡馆如同往常地客人不多,只有服务生精神抖擞。
「有客人哦。」仿作露出轻松的笑容,附在佐佐波耳边说道。
「二楼吗?」
「很难说,现在人在里面的座位。」
佐佐波和雨坂对看后走向店内深处的座位。佐佐波他们的老位子已经坐著访客,她是最近常拜访这家店的少女。小暮井由纪露出犹豫的神色读著某封信。信纸是淡淡的蓝色,同色的信封则搁在桌上。
注意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欢迎回来,侦探先生。」小暮井脸上挂著浅浅的微笑。
「嗯,我回来了。」
佐佐波在她对面坐下,雨坂对她微笑致意后,径自走向二楼的楼梯。
他一如往常我行我素。
「那是?」佐佐波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信。
「私人物品。」小暮井将信纸收进信封。
女高中生的私事可不能随便过问,于是佐佐波出声询问该问的问题。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被派来办事的。」
「如果要外带蛋糕,这里采在柜台领取的方式。」
「不是这件事,而且我昨天才吃了草莓奶油蛋糕,不可以连两天吃蛋糕。,
「谁说的?」
「体重计。」
「那辛苦啦。我会魔法就会把全世界的体重计都调成比实际轻两三公斤。,
「那有意义吗?」
「起码能暂时沉浸在幸福中。」
「女性是追求永久美貌的生物。」
「唉,人就是连明知无法拥有的东西也会抱持渴望。」
小暮井笑了。「说得过份,世界上还是有美丽的老太太的。」
佐佐波对她不点蛋糕这件事稍微松口气。
幽灵男孩正一脸稀奇地在附近东张西望。小学生多半喜欢蛋糕,但幽灵吃不了。
佐佐波在内心嘟哝真是无聊的多愁善感。活著的人根本没必要在意死去的人,就算大啖蛋糕也没问题。不过佐佐波一向不知道如何好好对待小孩,不由得感情用事。
他切换心思,继续刚才的对话。「所以你被派来办什么事?」
小暮井微微歪头,「想听听侦探先生目前的工作报告。」
佐佐波用食指敲额际,「为什么是你来办这事?」
「就算发现幽灵,也很难向理事长解释吧?如果是我,你的任何说法都能接受。」
要向那位理事长解释幽灵的确有点难开口,佐佐波暗忖。
「不过可没侦探会将案子报告给高中生,而且我还搞不清楚你为何知道这件委托。」
「非常简单,」小暮井回答,语尾彷佛要加「亲爱的华生」。「我介绍了侦探先生。」
「介绍给那个理事长?」
「正确来说,是介绍给理事长的女儿,我们读同一个年级。」
理事长有一个和小暮井年纪相仿的女儿,确实一点也不奇怪。
仿作前来点餐,佐佐波点特调咖啡,小暮井则点苹果调味茶。
「有发现幽灵吗?」
「嗯,有,就在那里。」
佐佐波将视线转向幽灵男孩,男孩正飘在空中,望著挂在墙上的海岸风景画。但画中的海岸实际上并不存在。
「咦,在哪里?」
「在那边盯著画瞧。」
小暮井盯著那一会,皱起眉毛摇摇头,「我看不到。」
「这也没办法。一般人看不到幽灵。」
「我明明看见奈奈子。」
「那是例外。就算看见某位幽灵,也不代表能看见其他幽灵。」
多数人都看不见幽灵,就算看得见也限于非常亲近的对象。人们一般看不见毫无关系的幽灵。
「但侦探先生看得到很多幽灵吧?」
「是啊。」
「为什么?」
「谁知道,以前就这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小暮井不满似地皱眉。「真好,对方是什么样的幽灵?」
「小男孩,六、七岁。可能生前很喜欢抱母亲,他一看到路人就抱上去。」
「那就是人在商店街容易跌倒的原因吗?」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那样的话,明明只要抱住自己妈妈就好了。」
「就是说啊。」
大概看画看腻了,幽灵男孩轻飘飘落到佐佐波的膝盖上道声「你好」。「嗯,你好啊,」佐佐波回应,男孩开心地露出笑容。
「我说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你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待在那条商店街?」
然而——
「比方说,」回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雨坂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左手抱著笔记型电脑,这个人刚刚就是为了拿电脑才走上二楼。「他说不定是寻找母亲才到商店街,生前可能和母亲多次造访那里。」
「有点奇怪。」佐佐波摇头。「根据我听到的说法,七、八年前就发生脚被抱住而跌倒的意外。这家伙要找母亲的话,这段时间绰绰有余。」
「解释要多少有多少,可能母亲搬家了,也可能男孩搞错商店街。」
「搞错了?」
「相似的商店街多不胜数,变成幽灵飘来飘去时,到了不同的商店街。」
唔,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根本当不了线索。
雨坂随即在佐佐波身后相邻的老位子坐下。他打开笔记型电脑,开启电源。
「男孩无法回答就只能问其他人了。何不试著画人像素描?」
但他不太会画图。佐佐波于是看回小暮井。「我记得你参加过美术社?」
「我不喜欢绘画,一画就不舒服。」
「好极端啊。」
「我也受不了辞呈。」
「辞呈?为什么?」
小暮井脸上浮起十分明显的假笑。
「以前某部电影中老师递辞呈的画面,让我有点心灵创伤。」
「原来如此。」
人有各式各样的心灵创伤,佐佐波也有。譬如说细骨头很多的鱼、曾经是祖父书房的卧房,还有用汽车音响听艾瑞克克莱普顿的〈改变世界〉。
佐佐波掏出记事本和原子笔,他做好觉悟后动笔描绘起男孩的脸。不一会,记事本上就出现貌似枯瘦猴子的人形。小暮井认真盯著佐佐波笔下的图,然后严肃地托著下巴。
「不愧是幽灵,真像妖怪。」
「是啊,不过本人其实是随处可见的男孩。」
幽灵总以生前的样子出现,既没有诡异的阴惨脸色,也不会少去双脚。就算因为悲惨的事故过世,多半也是毫发无伤的模样。雨坂推测幽灵的模样八成来自于当事者认定的外观。
此时,仿作托著托盘现身,上头放著咖啡杯和装苹果茶的玻璃杯。她的目光在一一将杯子摆上桌面时停在记事本上。
「画得真差。」
「是啊,我知道。」
「这在画什么?」
「男孩的肖像素描,用来寻人的。」
仿作两手环胸,托盘揽在胸前。「我来帮忙吧。」
「你会吗?」
「如果有特别津贴的话。」
她挑起笑容,从佐佐波手上抽走记事本。
脸型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圆脸。
男孩有靠近脸部中心的眉毛和眼睛,还有薄薄的嘴唇。
佐佐波意识到一边观察乱窜的幽灵男孩,一边给指示有一定困难。仿作原本用佐佐波的原子笔,最后还是从柜台拿来铅笔和橡皮擦,正式画起肖像素描。
确认数次后,佐佐波点头。「嗯,一模一样。」
仿作的素描完美,活脱脱就是在店内到处跑的男孩。
她放下铅笔,露出灿烂的微笑。「我很期待特别津贴哦。」
「现在应该还在工作时间吧?」
「画人物素描不在工作范围,我的工作仅限用笑容和美貌接待客人。」
关于美貌这点,佐佐波虽然想发表一点意见,但他有预感会引起麻烦,决定还是算了。佐佐波接著在完美的人像素描下一页迅速画出简单标志。因为是组合变形的文字,即使是他也能毫无困难地写出来。
仿作和小暮井同时探头看标志。
「这什么?」仿作问。
「校徽。」小暮井回答。「我们小学的校徽。」
佐佐波望著小暮井,她露出惊讶、疑惑以及奇妙的恍惚神情。
「你说是你母校,就是有傍晚天空封面那本书的小学吗?」
「是的,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这代表什么?」
「那个男孩会是你的学弟吧。」
佐佐波意识到事情太巧,但仔细一想,男孩所在的商店街就在小暮井的小学附近。那一带的小学数量也不多。
在背后敲打著键盘的雨坂停下动作。
「小暮井同学,你听说过关于他的事吗?」
「咦?」
「根据社长的说法,那个男孩引发的灵异现象七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小暮井同学应该还是小学生?」
对了,小暮井现在是高中三年级,七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虽然学年不同,但同一学校的学生有人过世,她可能会听到传闻。
但小暮井摇摇头。「对不起,我没任何印象。」
「这样啊。」雨坂轻轻地点点头,继续敲打键盘。这时,佐佐波扭过身体,探头看笔记型电脑的萤幕。雨坂不太喜欢被人看到还在写的文章,但这次没阻止佐佐波。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连自己都一无所知。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长相,
那是因为他对镜子的构造毫无概念。
男孩只知道些许语句,
那是因为在他的小小世界中充满这些话语。
男孩不知道如何对话,
因为没人向他说话。
佐佐波从头到尾粗略地看两次,然后歪歪头。
「这什么啊?」
「这次的设定。」
「你知道什么了吗?」
「我不是知道,只是想到这些可能性。」
雨坂存也不存就关掉文字档,切掉电脑电源。
「好,来取材。有校徽和肖像素描就可以查清不少事。」
佐佐波点头,忽然想起杯里还剩一半咖啡。
3
逐渐染红的天空中,浮著几朵颜色杂驳的云朵。
佐佐波拿著肖像素描打采了三小时左右,仍然没得到像样的情报,而幽灵男孩跟著佐佐波走在身旁。
「我说,现在是小孩子回家时间了,差不多可以告诉我名字吧?」
男孩开心地笑著回答一句「你好」。他一副开心的模样,从不说任何有意义的话。佐佐波上下煽动因汗而黏在肌肤上的领口,望向男孩纯真的眼眸。
「嗯,你好。这是第几次打招呼了?」
「欢迎光临。辛苦了。」
「辛苦倒还好,恰到好处的疲劳还蛮舒服。但没有半点进展就是问题。」
「谢谢招待。」
「还早呢,那是吃完饭时的谢辞。」
「晚安?」
「你想睡了吗?」
「我出门了。」
「我想听到『我回家了』啊。」
佐佐波推开街角一家寻常咖啡店的店门。他让小暮井由纪在这里等候,因为不太想带她打听过世的小学生。佐佐波不想在无意中揭露幽灵拚死守护的秘密。
她玩著手机,但注意到佐佐波的脚步声,就抬起头。
「事情如何?」
「大失所望。」
佐佐波取过桌上的帐单走向收银台,小暮井跟在身后。
「我来付吧。」
「别在意,我算在委托费里。」
「但是——」
「听好啦,小姑娘,有时候坦率接受请客才是礼仪。」
付清一杯冰茶的费用后,佐佐波走出店门。
「谢谢招待。」小暮井眉间堆起皱纹。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没人知道呢?」
佐佐波的询问对象是小学校长和过去十年间的家长会会长。
只有两人对过世的小学生有反应——校长和八年前担任家长会会长的女性。两人提及同一个小学生过世的事:星川唯斗,但关于他的故事在五月就由雨坂完结了,他和在佐佐波身旁迈著步子的男孩无关。如果这个男孩是星川唯斗,小暮井看到肖像素描的当下不可能没注意到。
「在校生过世却连校长也不知道,这实在有点奇怪。」
「深感同意。」
佐佐波拿到校徽和肖像素描时,完全没想到调查进度会陷入泥淖。
「先和雨坂讨论一下会比较好。」
小暮井歪歪头。「雨坂先生果然也是侦探吗?」
「不是,那家伙是小说家。」
「我知道他是小说家。」
「不,你不知道全部,」
小说家仅是平凡的人类。所有小说家,在成为小说家前都是平凡的人。
但那家伙有些不同。
「雨坂续是比谁都来得纯粹的小说家。」他是打磨到极致的小说家概念。至少他在佐佐波认知中是唯一达到这种境界的作家。
他过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某位书评家说过朽木续的小说有两个缺点。佐佐波对其中一个难表赞同,另一个缺点则是以前的雨坂所没有的问题。出版工作者都确信不久的将来,雨坂续会写出名作。就算是完全无视潮流与娱乐性的作品,也毫无疑问可成为畅销书。他的文章拥有让人如此坚信的魔性魅力。
但雨坂与希望重逢了。
看不见身影也听不见声音,他也得知她的存在。他于是从纯粹的小说家,变成只有一步之隔的凡人。纯粹的才华蒙上几不可见的阴影,留下佐佐波无法否认的重大缺点。
「所有编辑都有同样的梦想,让自己喜爱的小说受到世界认可。」
雨坂续是唯一可以完成佐佐波莲司梦想的作家。
那家伙现在根本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应该坐在电脑前继续敲打键盘,但现在漫无头绪地为幽灵奔走,简直糟蹋他的才能。
佐佐波伸出右手抓著自己的头发。「我胡言乱语了。总之,那家伙须成为作家而不是侦探,他只是擅长串连起毫无脉络的情况。」但发牢骚也没用。硬将雨坂绑在椅子上,他连一行像样的文章也不会写。
「我现在觉得雨坂先生好像很了不起。」
小暮井这么说,佐佐波马上笑了。
「不过就人来说是挺差劲的家伙,自恋、任性,不听别人的意见。」
雨坂现在在图书馆调查过去发生的小学生死亡事件。佐佐波正打算联络他而从口袋掏出手机。就在这时,男孩突然跑起来。不,用跑来形容不太准确,正确来说是滑行似地飞过地面上方。
佐佐波被迫握著手机紧迫在后,小暮井也跟在身后。
「发生什么事吗?」
「我哪知道,问幽灵吧。」
幽灵进了一个小小的公园,三个男孩位于幽灵视线前方。虽然佐佐波无法分辨,不过三人都是活人。他不自觉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与他对上视线,因为佐佐波正盯著男孩。
「有什么事吗,大叔?」
说话的是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他的手上还抱著足球。佐佐波无法从他身上栘开视线。他第一次遇见这个男孩,但那张面孔已看过无数遍。
因为那张脸与佐佐波记事本中的素描一模一样,那是和飘在空中的男孩相同的脸孔。
两个拥有同样脸孔的男孩。
一个还活著,另一个已经去世。
「这……怎么一回事?」
小暮井问。她虽然看不见幽灵,但看过素描。
「不知道,这到底代表什么?」
佐佐波硬挤出笑脸。
「拜托了,麻烦你帮我问一下他的名字,可以的话连地址也要。」
「我吗?」
「男生就是对女孩子没辙。」
「他还是小学生耶。」
「那不是更好?正是憧憬大姊姊的时期。」
佐佐波往后退一步,小暮井叹一口气地走到男孩面前。
佐佐波心不在焉地望著小暮井,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雨坂总是在最适当的时机来电。
「查明什么了吗?」雨坂的声音掺杂著睡意。
「一无所知,但有个新发现。」
「哦,什么?」
「我们找到素描上的男孩了,一个还活得好端端的男孩。」
「那太好了。」
「太好了?」
「我之前就有预感,这次的故事应该不是小学生的死亡。」
雨坂昏昏欲睡的声音拖得漫长,想来目前发生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中。
「那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如果幽灵没办法正常对话,意味著幽灵在懂得和人对话前就过世了,年纪应该比小学生小得多,这么想是很自然的。」
佐佐波用还空著的左手轻敲自己的额际,停了一拍后反驳。
「但幽灵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学生,他甚至还背小学书包。更何况幽灵应该以生前的模样出现。」
「为什么是生前的模样?」
「这不是你说的?幽灵会变成自己所知的模样。」
「正是如此啊。」雨坂笑了。
虽然听不到笑声,但佐佐波眼前浮现雨坂在电话另一端扬起嘴角的模样。
「如果他连对话也不知道,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样貌。正因为一无所知,才会模仿他人,这就是他的人物设定。」
佐佐波闭上眼睛,摇头后用力握紧手机。
「雨坂,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作家只是创造出符合设定的故事,一一串连起设定代表的意义,写出正确的故事。」
雨坂的语气逐渐变得兴奋,但与他平常相比,声量仅仅些微变大,抑扬顿挫也只比平常强。那是只有佐佐波才能察觉,也只有他才看得出的变化。
「据说小孩子是在出生后九个月左右理解自己与别人的差异,快一点也是六个月大时。如果在那之前过世的幽灵会怎么样呢?」
「当然就不会知道『自我』的存在。」
「更正确的说法是,无法明确区别自己和他人。所以那个幽灵才会变成别人的模样,他大概是变成受到相同照顾,和自己年龄一样的婴儿。
令人难以置信。
「幽灵就以幽灵的型态,像活著的小孩一样成长了?」
「是的,因此他才会连对话都一窍不通,我们寻找过世的小学生才会一无所获;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发现和素描长得一模一样,但活蹦乱跳的小男孩。」
雨坂的声音十分激昂。
「什么——」你有什么好开心的?佐佐波虽然想这样问,却克制住自己。
希望或紫色的指尖——雨坂大概认为这次的幽灵和这两个词有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让他情绪激动。
佐佐波将视线投向幽灵。幽灵在长相相同的男孩周围轻轻飘浮著。
「这就是这家伙的设定吗?」
「是的,非常有可能。」
幽灵挂著无邪的笑脸用难以听清楚的发音,念出一连串惯用招呼语「你好」、「谢谢」。他的笑脸远比小学生年幼,宛如刚出生的稚子。
「因为学会对话前就死了,这家伙才不知道怎么对话吗?」
「这样想很合理的。」
「所以这家伙才这么亲近我吗?」
在过世后数年漫长时间中,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也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他仅仅眺望交谈的人们,因为不知道其中意思,所以只能远远望著眼前的光景。他一直模仿人们交谈的样子,朝人们拋出一句句招呼语,但理所当然没收到任何回音。
终于,佐佐波应了一句「你好」。
男孩的话语初次构成对话。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跟著我走吗?」
「就是这么回事,编辑大人。」
佐佐波彷佛又看见电话另一端的雨坂露出微笑,他摇摇头。「是啊,符合你喜好的设定。你应该能够马上联想到这个设定。」
「同时也是可能受你讨厌的设定。」
「一点也没错,出成书的话太平淡了。」
实在难以释怀。
连对话也不知道的男孩长久以来无法和他人沟通,也不会因此感到不满。
「说书人,你会给这个故事准备怎样的结局?」
雨坂短暂地陷入沉默。
「不实际写写看不知道,不过故事主题非常简单。」
「那是什么?」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幽灵,他的遗愿是什么呢?」
雨坂留下这句话,电话就挂了。
——这家伙的遗愿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一清二楚。
成为幽灵的男孩所渴望的,只是被紧紧抱在怀里。
4
回过神时已经是落日时分。
阴暗的天空滴滴答答地落下雨点。水滴宛如绽放在挡风玻璃的花朵般滴散,又被雨刷
不厌其烦地一一洗刷。佐佐波开著速霸陆绕到图书馆接雨坂,小暮井坐在后座,而男孩不
变地坐在佐佐波的大腿上。
「查清楚了吗?」雨坂坐在副驾驶座询问。
佐佐波点头,他藉著出版社的名片获得一个情报。
「他叫内田勇次,他在出生四个月后身亡,而这是八年前的事。」
他们询问和素描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母亲。那位女性和内田勇次的母亲从年轻时就是
朋友,两家住得近,全家都有往来。因此,幽灵——勇次才会把自己和素描中的男孩搞混
并在这种情况下过世。
在此说明一下发生在内田勇次身上的意外。
「事情发生在八年前的八月,他坐在婴儿车上,而他的母亲推著婴儿车。他们打算通过连斑马线也没有的狭小十字路口时,卡车冲过来,他和他母亲同时死亡。」
雨坂一语不发地眺望窗外夜景。眼前的夜景毫无稀奇之处,仅有远处高楼的窗户在一片黑暗中亮起,显得特别醒目。
他细语。「这一定就是这次的故事吧。」
「没错,简单明瞭啊。」后座传来声音。
「到底怎么一回事?」
佐佐波透过后照镜确认小暮井的表情,但她的身影在昏暗的车内模糊不清。雨坂回答她的疑问。说书人比原本是编辑的侦探还饶舌地讲述起故事。
「一说到关于四个月大的婴儿愿望就非常自然地会联想到母亲。再考虑到他的灵异现象,应该能马上明白他希望被母亲紧拥在怀里。」
雨坂呼啊一声地打了大大的呵欠后继续说。
「但编辑指出一点: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愿望,为何这么多年都无法达成?我认为这是这次故事的疑点。」
那算是疑点吗?答案非常清楚,这是显而易见的伏笔。雨坂疲惫地述说。
「他的母亲同时殡命了,而这就全部说得通了。不论他多么希望母亲抱紧自己,母亲不存在的话就不可能实现。」
这家伙一定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个设定,佐佐波想。所以他才在寻求其他设定,寻找通往结局的设定——通往读者期望的结局,他想寻找圆满幸福的结局。
「故事已经清楚了,但结局在五里雾中,因为男孩的愿望注定永远无法企及。」
这是令人绝望的故事。佐佐波因红绿灯踩下剎车,挡风玻璃上的雨滴渗著朦胧的红光。今天果然很容易被红灯拦下,佐佐波再次确认这个事实。
「说不定——」
后座传来声音。
「说不定那孩子的母亲也变成幽灵,正因想要抱紧勇次而在哪个地方游荡。」
佐佐波摇摇头,编辑的工作是指出故事的矛盾之处。
「不太可能,毕竟意外发生在八年前,很难想像母亲八年间都找不到他。」
母亲和对世界一无所知才四个月大的婴儿不同,她不在了。即使成为幽灵,她也不在这个世上了。
雨势逐渐增强。
速霸陆在小小的公寓前停下,内田勇次的父亲就住在这里的三〇六室里。这里也是八年前勇次仅仅度过数月的家。
佐佐波将速霸陆停在路灯下,并且看向雨坂。
「你打算怎么做?」
「我就在这边等。」
他坐在副驾驶座,手肘靠著车窗窗沿,然后昏昏欲睡地眯起眼睛。雨坂的精神力很差,稍微活动一下就想睡觉。
「我知道了,那你就睡吧。」
「不,我想看书。」他揉揉眼睛打开印著傍晚天空的书。
小暮井从后座探出身体。「我可以跟著去吗?」
「可以啊。」
此行目标是让勇次见到他的父亲,小暮井在场也不会有不便之处。
「走吧。」佐佐波向膝上的男孩出声.
「我开动了。」男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歪歪头。
佐佐波打开车门踏出车外,撑开车内仅有一把的折叠伞后,让从后座出来的小暮井躲进伞下。幽灵男孩则在雨中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著佐佐波。男孩不会被雨水淋湿,而四周的空气也闷热无比,但雨中的男孩给人一种寒冷的印象。
佐佐波想不出任何话。
走二十公尺左右,佐佐波在光线不佳的入口收起雨伞。他们搭上电梯,勇次念著一连串没有意义的招呼语。电梯同时静静地停了,门向左右滑开。
尽头就是三〇六室,旁边的小窗流泄出光线,纱窗底部还躺著飞虫的尸体。佐佐波按下门铃。里面响起脚步声,随后门开了。门后出现的男人让佐佐波小小地动摇了。他见过这个人,对方是五月时在小学教职员室遇见的微胖教师。佐佐波想起对方自称内田。
对方的脸微微泛红,可能喝了酒。
内田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开口:
「你不就是那个出版社的人吗?」
佐佐波设法重振精神。「在下佐佐波,先前承蒙你们帮忙。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打扰,但有件事无论如何想要来请教您。」
对方露出困扰的神情,稍微皱起眉头。
「关于上次小说的事情吗?」
「不,是关于别的——」
脚边的男孩突然飘起来,直直盯著内田的脸,大概是认出父亲。但内田没任何反应,他显然看不见幽灵。
「今天来拜访是为了别的事。」
佐佐波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内田抱紧勇次。如果勇次的遗愿达成,问题就解决了。但究竟要怎么向内田表达?幽灵可不是让人轻易相信的存在,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接受?
乾脆说谎——佐佐波想。对,就说自己在采访因意外而失去小孩的遗族如何?听过内田的说法后,他再表示想拍照,拜托内田摆出抱紧小孩的样子。
但佐佐波自己无法接受这个谎言。就算一切照计画进行,勇次被只是作样子的拥抱抱在怀里,他就此满足吗?虽然说不出口,但佐佐波认为这是错的,选择更坦然诚实的作法比较好。谎言不适合幽灵,因为他们何时何地都真挚追逐自己的愿望。
佐佐波吐出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现在太激动了。
「勇次就在这里。」
自己太疲累,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佐佐波这么分析。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说。
「这不是比喻也不是暗示,他真的在这里。勇次八年间孤单一人,只有我发现他,因为我看得到幽灵。」
内田一脸困惑,然后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得一五一十都是事实,我不想多做矫饰。你的儿子变成幽灵,就在你的面前,他希望有人紧紧抱著他,而那只有你办得到。」
内田抓抓头。「够了,现在太晚,您请回。」他握著门把的手向内关起门,但佐佐波伸出右脚卡住猛力关上的门。
「你不相信我也是理所当然,但若你还爱著勇次,请你相信我的话。」
内田使出大得出乎意料的力气用脚底推出佐佐波的右脚。门发出巨响后关上,佐佐波用力敲著紧闭的门。
「很简单的,只要紧紧抱住这孩子就好了,勇次只要这个而已。」
雨坂在这里的话,是否可以处理得更好?他是不是可以靠高明的故事写出令人感动的结局?可能办得到,可能办不到。他也可能说出和佐佐波一样的话。虽然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但佐佐波没时间迷惘了。
「他是八年间孤单一人的孩子,只希望有人抱住自己,你不该置之不理吧?」
佐佐波再次大力敲门。
「虽然你怀疑我,但为了勇次,请你相信我。」
佐佐波脑中已经没有下一句话,他只能持续吶喊。
「拜托,请你开门!」
他明白这没用,心智正常的大人根本不会为幽灵开门。
即使如此,佐佐波还是继续敲门。
「就算我的话是谎言、或是恶劣的玩笑,你也必须相信才行。」
有时即使是谎言,也有该坦承被骗的时候。
「你的孩子回家了啊!请开门。」
佐佐波再举起右手时,一丝光线从打开的门缝间流泄出来。生锈的绞炼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声响后,内田一脸困扰地从门后出现。
「真是的,你到底是哪一号人物啊?」
佐佐波放下右手吐出一口气。 「我是编辑。」无论何时都希望故事以最佳的结局结束,仅此如此。
内田轻轻摇头。「请不要拿我开玩笑,说什么幽灵。」
「我是认真的。」佐佐波毅然决然地低下头。如果有必要的话,两手支地让额头贴在地板上也行,佐佐波相信真诚请求是唯一的正确方法。
「拜托了。」
萤光灯发出细微低沉的声响,雨点正在敲击著屋顶。
佐佐仍旧维持弯腰的动作直盯著脚边的水泥地。
没过多久,低微的声音响起。「请抬起头来。」内田不悦但认真地看著佐佐波。
「勇次在哪里?」
「他就在你的脚边,仰头专心地看著你。」
「这招听起来真诈啊。」
他见不到半分犹豫就自然而然跪下,然后就向勇次伸出双手。
「这里吗?」
「再近一点……对,就是那里。」
「那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是的。」
「紧紧抱著就好了吧?」
「没错。」
内田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两手向内弯起,指尖施加力道。
佐佐波在内心呼出一口气。
——也是,他应该更早察觉到。
内田双手交叠在胸前,就像怀中抱著幼小的婴儿。在他身旁,幽灵男孩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著他。对内田而言,勇次还是四个月大的婴儿。他和成长为八岁模样的男孩之间有著无法填补的鸿沟。内田无法抱紧自己的孩子。
看著眼前的情景,佐佐波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勇次稍微动了。
他小心冀翼伸出手,抱住内田。
内田睁开眼睛,露出用力咬紧什么的表情,嘴角隐隐抽动。
「啊,是真的——」
他再次用力闭上眼,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抱得更紧。
这是让人感动的情景,佐佐波这么想。他真切发自内心这么想。
尽管勇次在内田一步之遥的位置,歪著头露出疑惑的模样。
*
佐佐波进电梯时想起小暮井由纪。她不知何时起就不见踪影,怎么一回事?小暮井不像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但佐佐波现在没时间细想。
「该怎么办呢?」
他不禁嘟哝,视线投向男孩。内田无法抱紧他,幽灵仍在这里。
下降的电梯停下,门缓缓打开。雨水在大厅另一侧的玻璃门外猛烈敲击著柏油路。屋檐为了遮雨向外延伸,两名少女站在下方。
佐佐波事先没有任何预感,但不知为何并没太吃惊。其中一位是小暮井由纪,另一位是星川奈奈子,佐佐波两个月前在某间图书室遇见幽灵。佐佐波只好走向她们,要不然也没其他办法。他推开玻璃门时,星川奈奈子道「晚上好」。
「喔,晚上好。」佐佐波回应。
「晚安。」幽灵男孩也应一声。
星川奈奈子在勇次前蹲下。
「辛苦了,难为你独自度过这么长的时间。」
她蹲著向勇次伸出双手。
——啊,对了。
幽灵碰得到幽灵,只有幽灵才能抱紧幽灵。
勇次睁大双眼,拼命地抓紧星川奈奈子的衣服,他从喉咙中迸裂出声音似地放声大哭。那是婴儿的哭法,而不是模仿的招呼语。这想必是他唯一理解的沟通方式,尽管这多么寂寞,因为仅是他单方面的倾诉。
勇次的哭声逐渐细微,即使他仍在大声哭喊,声音却宛如飘到远处般逐渐变小。然后,微弱得彷佛被雨声轻易盖过的哭声及话语,掠过佐佐波耳边。
「你好,欢迎光临,我出门了。J
勇次的身影急远变淡,佐佐波也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了。
勇次说。
「我回家了。」
「嗯,欢迎回家。」
佐佐波这么回应。
哭声残留在耳际,这已是最后的余音。
星川奈奈子的怀中,再也不见他的踪影。
她起身静静垂下眼帘。
「傻孩子。即使拥有抱住别人的能力,也无法强求别人抱紧自己呀。」
佐佐波摇摇头。「他分不出差别。他还活著的时候只要伸出双手,就一定有人紧紧抱住自己吧。」
「那孩子是不是把我当成母亲了?」
「谁知道,也许吧。」
「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比起伸出双手的父亲,他反而把我这个毫不认识的陌生人当成重要的人。」
「我无法判断。」
她用右手轻碰耳朵一带,再低语一声「傻孩子」。
佐佐波搔搔头,他对眼下的状况一头雾水。
「你没消失啊。」
「看来如此,毕竟我还待在这里。」
「那你真正的遗愿是什么?」
星川奈奈子笑了。她扬起嘴角,弯起的弧度给人一种冷淡的气息。
「我不知道。你不是侦探吗?自己调查啊。」
小暮井由纪出声了。「请你告诉我,奈奈子,到底怎么一回事?」
星川奈奈子的视线转向小暮井。「我就是要你好好想。」她轻轻摊开双手,白色的肌肤在一片黑暗中映照著紧急出口的灯光。
「我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你想得出来吗?」
小暮井没有回答。她想不到确切的答案,仅仅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视星川。星川奈奈子摇摇头。「吶,由纪,你果然不应该被我蒙在鼓里。」她高高地飘起来。
幽灵少女在生者无法企及之处露出微笑,随后消失在乌云满布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