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章 疾风与银翼杀手

  1

  穿越未辟道路的山地后,两人逃到一处没有灯火的平缓斜面。

  「没受伤吧?」

  在防灾用手电筒的绿光照射下,鸣点了点头。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凑巧有云遮住月光,昏暗得相当适合藏身。

  这一带似乎生长著许多樱花树,凝神一看便看得到花瓣到处飘舞。要是能在天色明亮时从远处看整片山坡,肯定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不过此时并非能悠闲欣赏夜樱的状况。

  摩托车藏在暗处。方助每隔几秒就低头看手表确认时间。

  「……嗯。」

  转头面对擦完脸的鸣,方助再度庆幸自己有赶上。

  「这样啊。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

  原来歌夏与叶织在调查的正是达利路·菲尔顿的后台,以及来到日本后的行动记录。尽管依据现存的记录而得知的范围内并没查出异处,但再加上过去半年来从各方搜集来的情报,她们两人其实已查到十分深入的部分。

  叶织分开前对方助说的悄悄话,内容便是她总算抓到菲尔顿真正目的的大致轮廓——不过在那个时间点,仍不脱「极度接近真相的臆测」。

  「叶织要我跟你说,抱歉没能告诉你这件事。毕竟还没掌握决定性证据,又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使出如此强硬的手段。然后像我根本少根筋,直到她告诉我之前都不晓得啊。」

  鸣的眼神微微摇曳,想必叶织满身是血的模样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吧。

  「那家伙不要紧的。我想她现在应该回医院去了,不过比起自己,她可更放心不下你喔。」

  鸣轻轻点头。

  接著她又稍微陷入沉默,表情似乎有些失落。然而,这并非出于现状带来的紧张,如今的她面前明显有道高墙。

  鸣还记得在工房地下发生的事,方助也没忘记当时碰触到自己脖子的冰冷刀刃。

  「我还是没办到……」

  语毕,鸣弓身抱起膝盖。

  方助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回应她:

  「这样啊。」

  「我没自信,脑筋又不聪明,很多事都不懂,只觉得修行和工作都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自己思考过。」

  「这样啊。」

  方助就只是用平静的声音回应。

  鸣的自白句句溶进虚空中,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著。

  「所以那个时候看到叶织我好害怕,什么都搞不懂,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可是那名魔剑使又说我这样就对了……我越来越搞不懂。要是没有方助你在,下场肯定变得更糟糕。所以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心,觉得只要照著其他人的话,使好剑就好,毕竟我只能做到那样。」

  「……这样啊。」

  原来在那没有信念的剑技中,有著凭独自一人无法解决的迷惘。

  天才的内心并没有随著技艺同步成长。原来鸣对于自己的剑技没有抱负、自信和真实感,过去从未靠著自身意志挥剑过。

  那么,至少当个好道具吧。

  照著该做的事去做,当一把「锋利的剑」吧。

  鸣只能这么想。

  「可是——可是我,还是没办到。」

  她绷紧了全身。

  紧咬的嘴唇边缘流下一丝鲜血。无力感与后悔——要是有人要她当场以死谢罪,她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我也没救到城铁的剑士们。我的力量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并非人人都想成为天赋之才。

  对于渺小的少女而言,无与伦比的才能实在太过庞大。彻底脱离现实感的惊人成长,甚至不允许由她自己决定要走的修剑之道。不过就算交由他人决定,她的名声与力量也总是遭人利用。

  方助从中看见了少女恐惧的源头。

  鸣不晓得她为何挥剑,挥出的剑又能带来什么。

  冒牌货——鸣如此评论自己。或许她不是指血统,而是在说自己空有剑技,却没有信念。

  她最害怕的,或许是连修剑之道都无法决定的,那个空虚的自己。

  「我好害怕。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的剑毫无意义……!」

  「有喔。」

  方助突然用力收紧双臂,掴住鸣的双肩。

  头发轻飘飘地跟著身体晃动,隐藏在浏海下的脸看得到胆怯。

  「多亏了你,我才活著啊。」

  无论是几天前在废弃工厂中。

  或者十年前那场妖刀之夜。

  「剑只是种武器。随著主人的一个念头能变好,也能像蓝眼浑蛋那群家伙一样变坏。当然,也有因为怒火或他人指使挥剑的时候吧——可是啊,你的剑绝对不只那样喔。」

  方助只知道,自己正是因为鸣的剑技,如今才活得好好的。

  而且是第二次。

  现在,受到帮助的方助能反过来帮助鸣。

  「你是真货。是会为他人动怒并因此全力挥剑,不折不扣的厉害角色。我只求你记住这点——你才不是什么都办不到,至少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甚至很向往你的剑技。」

  鸣的浏海依然垂下,不过能清楚看到她缓缓睁开了眼。

  方助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有句早该说出口,却还没说的话。

  与名字、立场或是使命都没关系,一句非常基本,该对他人说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抱歉啊,我这么晚才说,不过终于说出口啦。」

  凉爽夜风拂过,月光断断续续从云缝间注下。

  苍蓝月光照亮脸颊,鸣大大睁开了眼。

  「——方助……」

  「抱歉,说太久了,你快走吧。只要从这里往东走就能出到旧路,接著只要一直下坡就能下山。」

  方助突然放开鸣的双肩,离开她身旁。鸣的上半身僵在原地,一对大眼中充满困惑。

  「——欸?那方、方助你要、要怎么办……?」

  「我去吸引追兵。你只要能离开这座山,老姊就会保护你。总之先混进街上就是了,我把手机给你。」

  「我、我不是问这个!是问那样做方助会怎样?我、我也要……!」

  毅然往前走的方助也没转头看鸣,直接回答她:

  「看到一个还在发抖的家伙,是要我怎么说得出『你跟我来』这句话啦。」

  这次换成自己救她了。

  这条由季风家救来的命若能拯救鸣,自是在所不惜。

  方助大步大步往前跨,穿过因黑暗看不太见的夜樱之中。

  鸣看著方助的背影离去,不过数秒。

  不再迷惘。

  她重重拍了自己的双颊。

  当鸣抓起善鬼时,身体已不再颤抖。接著她自力站起身来,双眼注视著方助的背影。

  「我也要去!」

  方助的脚步瞬间停住。

  「我才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会这么弱小!拜托,这次我不会再迷惘了!所以让我一起去吧……!」

  这或许是。

  由她自己选择的,最初的一步。

  方助撇过头,露出一抹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是喔,那要来开一下……作战会议吗?」

  「咦?」

  「我可没打算只是去送死啊——不过要是你不跟我来,成功率大概不到一半,不是开玩笑的啊。愿意帮我吗,伙伴?」

  鸣认真听完了方助简短的说明。

  当方助一走出岩石后,立刻从包包中掏出一把照明枪。

  鸣则是一走出岩石后就开始脱衣服——欸?

  「你突然在搞什么啦!」

  「欸?啊!不、不是的,这是——」

  她脱掉的是出击时穿在身上的防刀装备。

  虽然每一件都是上级剑士用的高级品,对鸣而言却不太合身。连尺寸最小的防刃夹克都太大,不仅穿起来松垮垮的,纤维也硬梆梆,在顾及防御能力前已经难以动弹,加上背心和板状的防具也不合身。

  她身上只剩下薄薄的便服,就像一开始相遇那样。对鸣而言这才是最棒的装备。

  「那个……表演武术时穿了那件接近裸体的衣服以后,我发现露出皮肤的时候更能明白风的动向。」

  只有鸣才有办法这么说。

  恐怕是她卓越的五感之一——触觉让她能藉由风吹过皮肤的感觉,预测出周遭所有物体的动作。因此仔细一想,像表演时那种薄衣反倒有帮助吗?方助思考这该不该算是意外获得的幸运时,依然放不下心。

  「傻瓜,那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最先舍弃防御啊,至少给我把这件穿上。保险起见带来真是太对了。」

  方助说完便从背包中取出一块布。

  「嗯、嗯——啊,这件就没问题了。」

  原来是件银白色的轻量型防刃外套。

  尽管布料偏薄,但由于采用了最先进的特殊复合纤维,拥有必要性之上的防刃、防弹及耐热性能。外观则呈无袖的斗篷状,只要将前面扣紧,大得足以盖到个头娇小的鸣膝盖以下。假如应用得宜,既能发挥护盾效果,将前面解开也能充分感受到风。

  「怎么会有这件?是方助的吗?」

  「我偷偷摸来的。」

  「咦咦!」

  「我想说反正区区刃走怎么样都分配不到这种等级的装备才会……虽然最坏的打算是我自己穿,不过要是给季风家当家穿,上面也没办法抱怨吧。」

  「哇、哇哇……之后去道个歉好了……」

  鸣穿上斗篷外套后,用一副有如小狗等待命令的视线抬头望来。

  「——准备好了没?」

  「嗯,走吧,方助。」

  方助点了头,最后再确认一次时间——应该是时候了吧。

  从照明枪发射出的红色光点上升到空中,传达了两人的所在位置。

  X

  同一时刻,有两道身影正望著位于新都区的城铁中央医院。

  地点是与医院隔了条大马路的老旧混合大厦八楼。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中,狙击手正举著装有狙击镜的十字弓,另一名同伙则负责确认并转达对象的位置。

  他们是剑鱼雇用的刺客。

  目的是封住立花叶织的口,抢走她所拥有的「雷切」。

  指使他们的不是菲尔顿,而是集团打算趁机一并抢走另一把由钢之血族继承的名刀。

  他们已经确认目标就在七楼病房靠窗边的病床上,准备了能够射穿窗户及窗帘,上头涂有神经毒的铁箭。趁著夜色昏暗,狙击手从半开的窗户内将准星对准目标。

  「打扰啦。」

  一股突然从房门口传来的悠哉声音,让两人像触电般转头。

  有个拄著拐杖,脚上装著义肢的青年若无其事地站在房内。本该在房门口把风的人已经倒地不起,上锁的门栓连同门锁一起被砍成两半。

  青年——季风响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观察起对手。

  「拿的装备不错耶。不过为什么要干这种狡猾的事呢?能拿多少酬劳呀?」

  两名暗杀者伸手摸进藏在怀中,装有消音器的小型手枪。

  也不知响是否已经知道,微微歪过头用轻松的口吻要求说:

  「还是住手吧?不如我请你们去喝两杯如何?我找到一间烤鸡串很好吃的店喔.」

  两人根本没听进去,各自用手枪瞄准响的头部和心脏。

  下一秒,响把身体压低,消失在两人眼前。

  闪光、风啸与金属碰撞声,两人根本看不清响做了什么。其中一人与他擦身而过后,手中的枪撞到天花板上,而狙击手的枪则是扳机护环前的部分被砍飞,最后掉在地板上。

  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直线的——是把又细又直,隐藏在拐杖中的拐杖刀。

  只见冰冷的刀身一转,响抬起左脚的义肢,柔和地化解掉往前冲的惯性,只靠单脚再度站稳重心。接著将那把反手拔出的直刀朝下,摆出有如正拄著拐杖的奇特姿势。

  「……所以我不是劝你们了吗。在这种又窄又暗的地方,想依赖远距离武器(子弹)可不行啊。」

  唰。

  从头到尾都面挂笑容的青年背影窜上一股令人打从心底不寒而栗的杀气。两名男子看见从微微睁开的眼射出的视线后,无意识地一僵。见状笑得更灿烂的响迅速翻过拐杖刀,刀光一闪。

  快得看不清的刀背朝狙击手背部挥下,让他整个人直接面朝下被击倒在地。

  「啧!」

  看到同伙被击倒,另一人僵住的身体再度动起来。

  他发出「唉娘喂啊」这种丢脸的声音,甩开响便冲出走廊——

  「面!」

  「噗哦!」

  结果遭到塞满器材的包包重击天灵盖,应声倒地。

  埋伏在门旁的人正是呼吸激动的歌夏。

  「……真是的,这群没良心的浑蛋!」

  「唉呀呀,真是帮了大忙呀,漂亮的上段劈呢。」

  响收刀后轻盈地走回门口。歌夏轻轻举手回应,同时重新仔细观察起个头娇小的响。

  「该说帮了大忙的是我啊,多亏你叶织才能平安无事——话说回来,真是惊人的速度,那就是传闻中的封刃拔刀术?」

  「怎么可能,不过是普通的居合斩。鸣的封刃拔刀术比我快上一倍,假如她认真起来又能更快一倍。」

  收刀后的拐杖刀怎么看都只是根拐杖,加上他本人展现的态度,让人根本无法想像拐杖内竟藏著刀。或者说,这种态度正是响策略中的一环。

  从背包中取出绳索捆绑这些小混混之后,歌夏低声喃喃自语:

  「……他们几个不会有问题吧?」

  「我想不会吧。方助似乎是个挺能干的男子汉,就看鸣怎么做了。相信其他人也一定能赶上喔。」

  歌夏到目前为止,不只去找了目的与自己相同的上司,也找了响来协助。叶织这边算是挺顺利的,接下来——

  X

  方助拉著鸣的手在山路上狂奔。跳过茂盛的花草丛,直直跨越龟裂旧路的同时,他又看了手表——没有差错。

  「方、方助,后面好多人追来!很近了喔!」

  「几个人!」

  「十——欸?十一、十二人!」

  海因茨不在其中,菲尔顿也是。

  主犯与最强战力不在虽让方助觉得不对劲,不过也罢,总之先从这些家伙开刀。这时鸣的视线移开正前方,简短大喊一声:

  「有人来了!」

  「好!赶上了……!」

  之所以发射照明弹,的的确确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们的所在位置。

  拿自己和鸣当成诱饵,把追兵引到「他们」面前。

  「——蹲下!」

  一听到从前方传来的大吼,方助立刻抓著呜的衣领往地上趴。

  随即有根连著锁炼的棒状物体平扫过两人头上,画出扇形。

  方助根本没时间思考那是什么,而是马上搂著鸣拉开距离,与许多穿著斗篷的剑士擦身而过。

  人数大约十人左右,身上都穿著城铁的制服配防刃装的剑士一齐拔出刀来。

  他们是城铁分部的剑士。从歌夏那边得知实情的真追击部队。

  震天雄吼撼动大气,数道刀剑碰撞声交叠在一起。

  当中一名晃动得特别激烈的人吸引了方助的视线。十道、二十道被投射出的滑亮圆形光辉,根据轴心不同还能创造千变万化的男人——的头,简直有如第二颗满月。

  原来跑在最前方的男人竟意外是——

  「秃头!」

  啊!

  不小心喊出了脑中擅自取的绰号,方助赶紧用双手捣住嘴。秃头男以一副「我可听到了啊!」的臭脸瞪了方助一眼,带著防刃外套飘扬的衣角来到面前。

  「是别所志郎!你怎么就不好好记住别人的名字吶!刚碰头就叫人秃头,真不知久利富先生是怎么教的呀!哼,也罢——当家大人!」

  秃头男姿势端正面对鸣。

  「实在是万分抱歉!!!」

  鞠了个漂亮九十度的躬。

  「哇!咦……欸?」

  「我想月丛已跟您说了大致的经过。这次为了确实掌握达利路·菲尔顿一伙人的真正目的,我特意让您出面。对于将您卷进这场危险的赌博中,我深感愧疚!」

  原来别所交给鸣的小胸针内,装有超小型通信机。

  在废寺发生的事情经过,都录音下来作为证据。事前鸣并不晓得这回事,这代表了别所等人假设「敌方的目标在鸣」,仍特意拿她来当诱饵。

  「没、没有,我没有要责怪……!」

  「我没有藉口,一切都是我别所做的决定。等到任务结束后,您要怎么责备我都愿意承受。月丛!」

  别所突然将身体转向正在警戒著周围的方助。

  「你干得很好。这次要是没有你在,当家大人真的危险啦!」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鼓励,方助不由得愣在原地。

  毕竟自己只是区区刃走,实在不习惯受此待遇。方助只好搔了搔头: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就算你们叫我别来,我还是会来。」

  「唔嗯……有胆识!然后,关键的魔剑使人在哪?」

  没错,就是海因茨。

  明明方助一直都在找他,却依然不见他的踪影,菲尔顿也是。这时,鸣代替方助回答别所:

  「还没找到,所以我们会找到,并且阻止他。」

  「这样好吗,当家大人?」

  「嗯,那个人一定会冲著我来——请务必交给我解决。」

  别所足足注视了鸣的一对大眼三秒钟。

  接著感受到眼神中蕴含了与前几天不同的决心,果断转过身去。

  「那么就快吧!月丛!当家大人继续拜托你照顾啦!」

  以别所的左手为轴心咻咻回转的,是由一条细环锁炼连著的分铜锁。右手上另有一把与它相连,经过黑色铁氟龙涂装的小型镰刀。尽管方助听说也有剑士在剑以外的武器上使用绯钢,不过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大叔驾驭著如此帅气的锁镰。

  不过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两人转身奔跑的途中,敌人紧追在后的剑逼近方助背部。

  「啧……」

  方助挺身保护鸣。

  当他做好见血的觉悟,突然从旁飞出一道闪光弹开敌人的剑。

  「——刃走,叫什么名字来著。」

  似曾相识的斩击的主人这么问。

  原来眼前正与敌人交锋的城铁剑士竟是松澄。不过方助没有多想便回答:

  「方助。月丛方助。」

  「当家大人。」松澄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信赖著方助,不离开他身边的鸣。

  「我记住了。月丛,这里交给我,快走——哼!」

  说完这句话后,松澄转身背对鸣及方助摆出架势。从旁稍微看得出他的双眼中除了对杀死同伴的敌人燃起战意,也对至今从没看在眼里的刃走萌生同样程度的敬意。

  感觉到背后两张王牌越离越远的气息,别所举起锁镰大吼:

  「是时候试试我这条新型的战术锁镰了。好啦各位,让我们给他们来场城铁式的欢迎会吧!」

  2

  有时,天赋也会降临在不想要的人身上。

  海因茨眼前是一片夜晚的山景,不过脑海中却浮现一副与现实交叠的景色。被霭霭大雪包覆的房屋,以及无数通过自己正上方的人脸——是海因茨本身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一定要变强给你们看。

  回响在树木间的刀剑交击声与自己无缘。海因茨只能看著,并一心追求著两道远离群体的身影。

  拔出的魔剑滋滋作响。最强烈感受到那股力量的部分,是接触时间最长的右手。感觉高温就像纠缠上右臂的神经,往上窜至脑髓。

  ——很好,我就照你们的希望变强吧。

  自幼不断重复的怨恨之声在脑中横冲直撞。

  断断续绩,有如在头盖骨中灌入沸油的头疼。意识不时会掉入记忆的泥沼中,每当那时都会回想起刻在全身细胞内的「愤怒」起源为何。

  烧烫的头脑中梦想的是,充满铁臭味的剑之坟场。

  爬上九弯十八拐的旧山道,穿越青苔丛生的废弃隧道后,散发气息的主人就在眼前。

  季风鸣伫立在一阵彷佛能将碰到的物体全部切碎的月光之下。

  几乎只穿著便服加一件银白色外套,与一头黑发配上蝴蝶结映照出对比之美。不过善鬼国纲这把利刃配上一副看似近代兵器的外装,又实在不协调到极致。

  魔剑使的记忆开始发疼,有如一道被刻在看不见的部位,绝不会痊愈的刀伤一般。

  白雪皑皑。

  「你觉得为什么?」

  站在隧道内与外的交界处,海因茨也不摆出架势,只是开口问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们不可?什么剑或剑士的难道当真那么重要?光凭这些理由就能限制住整个人生吗?」

  鲜血彤彤。

  话语毫无脉络,无数的记忆如同鲜血从内心的伤痕迸出。

  然而这个问题,应该同样深深刺进鸣的心中。

  「你……」

  「如果是你,一定能瞭解吧。不是直系的话,其实就算不握剑也没问题——到头来,我们打从出生起,就一直被其他人的理由支配著。」

  豪华的宅邸,那栋不会再回去的老旧房屋,远方模糊不清的漫长路途。

  海因茨以理性压抑住心中兽性,将魔剑插进隧道路面后,放开了手。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双眼看上去莫名透澈。

  「……你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对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我的理由——」

  海因茨的母亲并非出身佛格尔家的派系,只是一名普通女性。

  关于她是如何怀上佛格尔家的当家之子的来龙去脉,做儿子的并不清楚。当时母子二人被以「情妇和私生子」的身分放逐,不过仍相依为命平静地过日子。

  自从少年展现其拥有的剑术天分及与绯钢卓越的适性后,情况有所改变。

  少年永远不会忘记即将迎来八岁那年的某个冬夜发生的事。

  被强硬拉离母亲身边,又被强迫进行双手剑训练的海因茨一直都在等母亲来接他。那一晚,待在如同映照出精神写照的凌乱房间内,突然感受到窗外有股气息。

  母亲来迎接他了。

  那时感觉心中充满怀念,真的只能说是种第六感。心里满盈著怀念的感觉,海因茨冲出房间奔过长廊,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状况下来到外头,看见雾茫茫的大门另一头有几道人影。

  其中一人正是母亲。

  他们似乎在争执著。一边是要求还她儿子的母亲,一边则是一群阻挡著不让她跨过门一步的人,之中包含自己从未视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听到母亲那已近似哭泣的呼声,海因茨从阴暗处冲出,同时看到那个男人拔出腰际的长剑。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把舞动的银色长剑,以及喷溅在雪地上的鲜血。

  这件事被当作一起意外处理,母亲的遗体也悄悄被埋葬。

  钢之血族大多都奉行秘密主义,不只流派秘传奥义,连一些内部家务事都绝不会流漏出去。这种说穿了近似毁尸灭迹的行径,德国的名门佛格尔家可说是当中的专家。他们成功地隐藏了家中发生的大小事。

  不过,少年却撞见了。

  打从那个瞬间起,他的心就被冰冷的寒冰包覆。

  讽刺的是,没有人知道少年撞见事发经过,对他而言是个良机。他表面上装作自己已忘记母亲,开始用备胎养子的身分「伪装」。那一晚的事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就算去向其他人投诉也只会被抹灭,要是造反失败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磨练剑术变得更强,完成血族的职责吧——少年对「父亲」这番话唯命是从。

  他必须磨利獠牙。

  为了完成复仇。

  果不其然,少年是名大大发光发热的天才。他这个备胎乖乖循著家族的希望,剑技与心灵像是把利刃般越磨越尖锐。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了最残忍的复仇方法。

  光是将他们通通杀掉根本不够看。

  要把他们的尊严彻底击垮,将他们最重视的东西彻底粉碎。

  对那群家伙而言,重要的是「名字」。因此少年完全不带著丝毫荣誉与自信,只为了强调自身来历而特意背负著家名。

  他便是如此与菲尔顿等人接触,利用他们得到魔剑,开始为非作歹。

  无论理由背景,以及事后如何澄清,佛格尔家将无法抹去生出一名杀人鬼的污名。何况他们又是钢之血族,假如因为内部腐化导致生出杀人鬼的丑闻传开,肯定足以化为撼动整个家族存亡的剧毒。要将那些家伙一个不留地送下地狱,等到亲眼看了他们失去威权,在泥泞中挣扎的模样后再动手也不迟。

  ——我就照你们的希望变强吧。只不过,是为了撕裂你们的血肉和灵魂。

  腐败的家族,还有生出这种家族的源头,所谓「剑士」的结构。海因茨打从心底憎恨这些玩意。

  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没什么好失去。剑技、姓名,甚至生命都不过是道具。

  在打定主意要前往十八层地狱后,他只需思考该带谁、又该带多少人跟他一起上路。

  海因茨·佛格尔对著季风鸣伸出沾满血的手。

  「所以,跟我一起走吧。」

  呜睁大双眼。

  海因茨本来就没有想靠说出身世来博取同情的意思。

  他只是为了让鸣明白,纠缠著自己和她的究竟是什么。没错,不只钢之血族,而是所有剑士都陈腐不堪。他对日本及欧洲的对立局势毫无兴趣,只晓得那些家伙没有一人不是烂到骨子里。

  「对家族的复仇不过是第一步。我将用这股力量折断世上所有的剑,杀光所有的剑士,最后再丢弃这把魔剑,否定掉世上所有的剑。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最后要我下地狱也无所谓……!」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再度混浊,蕴含著疯狂的光辉。

  如今唯一能理解他的价值观的人,是个足以与魔剑使并驾齐驱,怀有超绝剑技的名手。感受到前方傅来的杀气,让海因茨甚至露出了笑容。

  「你也看到了剑士丑恶腐败的一面才对!什么剑,什么钢之血族都是狗屁!你想惩罚我就尽管来吧,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对这个束缚著我们的系统复仇!」

  一直以来都是孤军奋战。

  看在鸣眼中,眼前的青年仍是停留在冬夜的孤独少年。

  尽管如此——

  「我不懂啦。」

  「……什么?」

  伸出的手失去目标,海因茨脸上的表情顿时冻结。

  「我永远不会懂你这种能笑著砍人的人。」

  鸣这句话说得凛然,当真没有一丝动摇。

  她左脚后退呈侧身,伸手摸向系在腰际带刀皮带上的善鬼国纲。右手握柄,左手握鞘,解开锁推开鲤口,一边戚受鞘内喷射出的压缩空气,一边以左手姆指缓缓将刀锷往上推。

  「——所以我不会再让你去砍任何人了。」

  刺耳的沉默只维持了几秒。

  一股低沉到能碰到地面,使鸣全身窜上鸡皮疙瘩的恐怖声音响起。

  原来是海因茨的笑声。只见青年低著头,望著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魔剑,肩膀不停抖动。

  「看来你也是我该除掉的系统之一啊。」

  魔剑中喷出火焰与焚风,像是表现出主人的敌意般开始低吟。

  火焰在月光照射不到。里头也没有光源的隧道内显得格外耀眼。高温在废弃隧道的内墙中迅速膨胀,顶部滴落的夜露一碰到魔剑就蒸发,藤蔓与杂草同样瞬间化为灰烬。

  在这种环境中摆出架势的男人,简直如同一道人型的火焰。

  或许鸣与海因茨最大的不同,只在于他们「是否有遇见」罢了。

  「季风家第二十一代,鸣——封刃拔刀术,出鞘。」

  平静报上名号后,鸣集中注意力。

  先动手的是海因茨。

  魔剑的剑尖削去路面,激起的水泥块和火花四散,刻划出如同蛇身的曲线。另一方面,鸣则从范围外瞄准逼近自己的黑衣,拔出刀来。

  「太刀风·『居吹』!」

  锵——

  眨眼间,善鬼的刀身划过空气,刮起一阵风。「斩击」的范围远超过刀身的长度,甚至抵达距离还在十公尺外的海因茨。

  然而海因茨仍以惊人的反应速度举起魔剑,将横扫而来的刀光弹开。

  急速呼啸而去的狂风被高热剑刀一弹,便如爆炸般扩散开来,隧道内的空气「唰!」地卷成涡状,而海因茨带著这副背景持续进逼,使出全身力量正面劈来。

  鸣往后一跃,千钧一发躲开了炙热剑锋,最终魔剑劈碎了柏油路面。

  鸣就这么不断沿著身后的路逃走,海因茨也背著魔剑追上去。

  当两人不断后退,来到旧山路一处R50以下的急促弯坡。

  「怎么啦!所谓封刃拔刀术原来是只懂得逃的剑术吗!」

  跳过严重生锈的路边护栏进入森林,剑与火焰开始侵略起周遭宁静的空间。

  推积在腐土上的枯叶在剑风捣动下浮起,当中有的被切成两半,有的则因高温瞬间燃烧殆尽。两人之间散布著火粉和槁灰,而鸣在冲过蓊郁树林的同时,也做好了觉悟。

  一出树林,眼前顿时海阔天空。

  「这里……!」

  呜纵身一跃,悬在半空中的同时不忘瞄准目标。

  刀朝正下方,自己及海因茨脚踏的一部分地面——斩去。

  被斜斜砍出裂痕的地面,在海因茨一踏上去的同时一口气滑落。

  断口平整得有如镜面,而等著两人滑落的前方是——

  山崖。

  「!」

  眨眼间,一反森林内的昏暗,大片毫无遮蔽的月光倾泻而下。

  下方是一座宽约一百公尺,高约三十公尺的峡谷。化为黑点落下的两人眼前——崖底是一大片布满岩石的河床。

  「鸣!这里!」

  这时,躲在崖边的方助飞跃而出,在空中接住鸣的身体。

  事前已绑在附近树木上的黑绳猛然绷紧,支撑著两人的体重。

  流过峡谷谷底的是源自山顶附近的一条宽广河川。独自一人持续下坠的海因茨明白了对手的用意,凶狠地露出獠牙。

  「——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

  一身黑衣周围如今仍缠绕著火焰。只见海因茨将魔剑剑锋对准水面,似乎是想一著地就往上跳,靠著从魔剑喷射出的火焰推力飞回崖上。这点高度对海因茨而言是轻而易举,悬在树木上的两人反倒成了最佳的饵食。

  不过方助早就预测到这点,压著鸣的头往胸口埋。

  「闭上眼!耳朵捣好!」

  「嗯、嗯!」

  想当然,光凭区区河水并无法浇熄炙热的魔剑。海因茨循著重力往下坠,用宽剑锋碰触河面。

  突然发生爆炸。

  原来是瞬间气化的水迅速膨胀,水面炸裂开来的爆炸声与冲击撼动大气。

  一场界面接触型的小规模水蒸气爆炸。冲击传到悬在半空中的两人,方助为了保护鸣,背部因此撞上岩壁。虽然瞬间喘不上气,又被剧烈声响搞得头晕目眩,手臂中的体温仍勉强让他维持意识清醒——事情似乎如他所预料。

  峡谷底部如今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方助从上方往下俯瞰才总算理解状况。假如现在是白天,想必能看到大量水蒸气将四周染成一片白。另外还有许多没能彻底蒸发的水滴到处喷溅,形成了局部性的小雨。

  月光照射不到的短暂漆黑就在眼前。

  「你的目标就是这个?想靠这点程度的雕虫小技浇熄魔剑的火?——要想阻止我,现在马上放马过来把我的身体一刀两断啊!」

  高温的蒸气迅速冷却下来,袭卷而来的黑暗深邃得连站在其中的人影也难以看清,海因茨一阵形同怨灵的咆啸回响于峡谷内。

  想当然,尽管身处水蒸气爆发的中心点,那家伙肯定还是好端端的吧。

  方助怀中的鸣转过娇小身体,看不到一丝颤抖。她就这样搂著集季风式斩击机能之大成的兵器,俯瞰著谷底。

  「——方助,我要走了喔。」

  不知此时她一头黝黑长发飘逸蠢动的原因,是否真是风吹造成的。

  戚受到她身为剑士的灵魂逐渐变得纯粹透澈,让方助光看就起鸡皮疙瘩。

  「嗯,我会立刻追上,去挫挫他的锐气吧!」

  鸣从怀中抬头望来,面带微笑点了头。

  咚——轻轻推开方助的胸口,少女有如羽毛飘落般轻盈在空中飞舞。最后在告别指尖向下滑落的触感后,鸣整个人遭到昏暗无光的蒸气吞噬,唯有红色蝴蝶结留下了轨迹。

  一听到轻盈得不可思议的脚步声,海因茨像只野兽般瞬间有了反应。

  「那边吗……?」

  他举起魔剑,充满敌意的蓝眼瞪去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爆炸声的回音、持续洒落的水、笼罩附近一带的水蒸气,通遖化为妨碍五戚的障壁耸立于前。

  无法得知与对手之间的距离,只靠著形同动物的危机本能,海因茨的脚步略显迟疑。

  相较之下,另一道身影前进的路线没有半点迷惘。

  太刀风——

  「『烈叶』!」

  封刃拔刀术,宛如飘荡于激流之上的叶片般压低身体高速接近,由下方往上捞的下段拔刀。

  鸣从海因茨右侧切入,将他捕捉至射程范围内。

  「——!」

  善鬼缠上了海因茨顺从本能,选择防御的魔剑。

  刀剑剧烈碰撞的声响传遍山谷中。风压肆虐搅乱了水蒸气,黑暗绘出了各种复杂古怪的斑纹。

  海因茨虽然知道「是谁」,却不晓得「从哪里」砍来。

  「……黑漆漆又雾茫茫的一片,的确搞不懂哪里有些什么啊。」

  一边感受拂过浏海的风,方助一边低声喃喃自语。

  「可是啊,有一个人可是清楚得很呢……!」

  鸣让前方敞开的防刃斗篷稍稍飘起,以便靠肌肤戚受气压流动。

  季风家的套路,是种不断重覆拔刀与收刀,令人头昏眼花的奇特剑技。

  敏锐掌握「拔刀」与「收刀」的分寸,绝不错失口耳鼻舌身总动员所感受到的拔刀时机。因此驱使季风流之人均得磨练五感,而当中鸣既属先天,又拥有强大得足以被称为特异体质的敏锐观察力与集中力。

  此刻的鸣靠著声音、空气的味道,以及热量与风的动向来彻底分析敌人的位置。

  她只像在呼吸般就能使出特技,且远远超过一般人历经长年锻炼加上极限集中力才终能知皮毛的洞察力。

  「啧!」

  微微浮现的朱红火焰,断断绩续炸裂的绋色闪光,刀光剑影激出如同群星散落的火花。一切的一切在经水粒子乱反射后,视野格外闪烁刺眼。

  从魔剑的血诞生的热流喷射出火粉,化为火焰,利用高温及强光侵略起这个空间。

  剎那间,一道笔直刀光扫过空中,一声尖锐的「哔咻」声慢了半拍才传来。

  紧接著风开始激烈流动,蒸气形成的墙扭曲成更麻烦复杂的模样,散发高热。当海因茨看见眼前的红光消失,才终于理解鸣这一刀的目的何在。

  原来她在劈砍火焰。

  善鬼的轨迹本身就带有锋利度。快如电光石火的刀刃通过的空间,能够短暂遗留真空状态。先靠斩击将火焰整片砍开,接著轨道上形成的一线「虚无」将随即压缩空气,连火焰都能彻底吞噬。

  看清魔剑下一招,鸣马上往后一跳。

  等到蒸气稍微变薄,海因茨才隔著雾气隐约看见了她的身影,也自觉脸上滑落了冷汗。

  翻转外露的刀身,也不看手边就瞬间收刀的她,双眼竟是闭著的。

  ——太强了!

  拿她来和其他剑士比较的行为本身就愚蠢至极。打从那矮小身躯的脚尖到手中刀锋,都是一把蕴含信念的刀刃。又可以说是能将滚动过的轨道上一切万物都斩为两半的斩击车轮。

  一旦这女孩拿出本领,根本没人能够站在她面前。

  明明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海因茨咬牙切齿。因为眼前这名出鞘的少女将自身化为刀剑,展现出奇迹的剑术。绑成一束的黑发与红色蝴蝶结随著她华丽流畅的动作,刻划出宛若拥有实体的风之轨迹。

  「——别小看我!」

  魔剑微微一震,发出近似巨大机械引擎声的低吼后变得过热。海因茨驱动全身形同重型机械般的肌肉,把魔剑剑锋对准脚边。

  「!」

  看穿他目的的鸣往后一跃,以斗篷护住身体的同时在空中摆出拔刀架势。

  火柱席卷直上。

  直接重击正下方地面的魔剑,利用冲击激起有如子弹的石砾,同时创造出地狱烈火将附近一带染得通红。

  即使不特意瞄准目标,这样的火焰也能彻底涵盖广范围。在烈焰中心唯一一对如同寒冰的蓝色双眸恶狠狠地移动,预测敌人的下一招。此举并非为了攻击,而是为了连接下下招杀著的布石。

  鸣身上几乎等于毫无防御,应该不得不想办法抵挡这阵烈焰才对。

  如海因茨所料,空中再度传来撕裂空气的声响。瞬间闪现好几道真空状态的线——一般人勉强挥出一道斩击的时间,眼前少说有十道——强风再度化为龙卷,斩炎劈石,不过位于另一侧的鸣肯定仍是毫发无伤吧。

  海因茨以极为惊人的集中力判断出哪个位置的火光被驱散。在视觉几乎派不上用场的环境下,微弱的光芒和声音就是一切的判断依据。极为细弱的刀锷碰撞声、著地声——那里。

  她只要一拔刀就能撕裂火焰。

  然而所谓封刃拔刀术,似乎每次出刀完都得收刀。

  要赢的机会就是现在——她收刀的空档。

  「在那!」

  海因茨靠著声音、光线加上直觉看穿了鸣的著地点。

  结果他猜对了。鸣手中的善鬼处于收刀状态,而她人背对著河边巨石,右手浮空,身体门户洞开,绝对是个致命的空档。

  太慢了!海因茨使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完全不让鸣有时间抽回右手。

  他将原本单手提著的魔剑改用双手握紧,上至魔剑剑锋,下至自己的脚尖,人剑合一成了一把利刃。

  如同先前从天而降轰破工房时,以及突破叶织的护盾时——不,甚至远比那些时候来得快来得狠,运用破天荒的肌力加上火焰的推力使出的全力突刺。

  获得惊人加速度的全身直直刺去,足以决定胜负的一招。速度快到魔剑剑锋周围都快形成圆锥状的声爆,时间彷佛慢了下来,只见海因茨的剑尖逼近鸣心脏——

  的前一刻,他注意到了。

  这家伙早已摆好架势。

  「——太刀风」

  封刀拔刀术的神髓在于「抑制」。

  真要说起来,一般的拔刀术是种以日常为前提的介者剑术。双方正常交锋时先拔刀的一方肯定较另一方快,因此所谓拔刀术的要领,莫过于「该如何从收刀状态应付先拔刀的一方」。

  季风家剑技真正的性质,与一股拔刀术完全相反。

  其中最大的特徵,便是将刀与鞘视为一种机关。

  善鬼国纲,十式外装的各处都嵌有以鞘为中心运作的钢制零件。这些零件与刀同样是代代相传,而且每一个上头都包覆了绯钢。

  钢之血族会在剑上以新继承者的血「覆盖」过去。这是只有资质远超过剑士平均的持有者代代将血液继承下去,才终于能实现的境界。

  季风家的特徵在于施行的覆盖不只有「刀身」,连「鞘的零件」都是。

  保持真空状态的刀鞘在内部与刀身连结,将一股形同加速器的力量添加上去,释放出的剑闪因此锐利得其他任何刀剑都望尘莫及。一直以来,季风家便是在这释放的一瞬间寻求居合斩的形式,不断进行改良。

  也就是说,在鞘中抑制并累积刀的力量,才是所谓「封刃」之本质。

  鸣用左手握住左腰际的善鬼刀柄。

  同时驱使起全身的关节,往右扭动身体旋转。准星正确、集中力敏锐,呼吸没有紊乱。释放而出的将是封刃拔刀术·太刀风之型,必杀一著——

  「『断卷』!」

  累积在刀刃上的力量从虚无创造出飓风。

  超越听域的音波化为无形的冲击,彻底撼动了整个空间。

  风刃则是撕裂空间,化为真空的螺旋袭卷直上。

  连鸣身后原本不动如山的巨石都遭受斩击波及,被薄薄削去了几层岩石,崩塌下来。

  旋风的刀刃从正面击败了魔剑。

  慢了半拍才刮起的烈风从地底往高耸天际窜去。炙热火焰遭到撕裂后瞬间消逝。大量水蒸气同时被卷上空中,再带著灿烂月光往峡谷底部倾泻而下。遭到弹飞的魔剑则在遥远上空不断转圈。

  鸣一对捕捉住敌人的瞳孔中,看不见丝毫动摇。

  「什……么……!」

  一步都没离开原地,靠著肢体的旋转释放出神速的「左手逆拔刀」。这招适合用来反击的「断卷」,乃是鸣最擅长的剑技。

  当魔剑一离开手中,一道新的人影跃至半空中。

  海因茨抬头望向人影——方助,仰望的蓝眼与俯视的黑眼相交。

  ——错了。

  几乎溶于斗争产生的疯狂,海因茨脑海一角仅存的理性这么说。

  打从一开始,他的眼中就只有鸣,不过这个认知却正是他最大的错误。他忘记了是谁协助、引导最强的剑客,创造出她拔刀的好机会。

  是谁一再破坏了自己的预测,下出最可恨的一步棋?

  ——真正该提防的是这个男人才对!

  背对著一轮明月,弒刀者纵声咆啸。

  「缚阵『徒蜘蛛·五连』!」

  一指一根,同时操纵共计五根黑绳。由于用黑绳瞄准是件复杂多变到几乎能让脑血管断裂的事,方助可说一半以上都靠著直觉在拋。

  两道视线于天地板交错,在空中操纵漆黑绳索的方助有了确切手感。

  「——别乱搭讪别人的伙伴啦,你这蓝眼浑蛋!」

  降落在风已止息的峡谷底部,勒紧黑绳。

  两道身影——绑人的方助,以及被五花大绑的海因茨就在该处。

  X

  「方助!你没事吗?」

  鸣冲了过来。

  明明与海因茨对峙的人是鸣,脸上却是一副担心他这里的表情。方助本想还以鸣一抹微笑,却没能成功。

  「太好了……」

  方助连一句「很顺利呢」都没能说出口,从嘴里迸出的只剩打从心底涌现的安心。

  毕竟若扣除最后一招,自己根本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太好了。」

  不断重覆的低语声有点颤抖。

  鸣察觉到方助在发抖,只露出笑容频频点头。

  「方助也没事,太好了。」

  终于能露出笑容回应后,方助重新打起精神。

  海因茨的身体被从惯用手的右臂紧紧捆绑住,别说拿剑,甚至连动根手指头都不可能。魔剑则落在远处的地上。表示自己无法动弹的方助开口拜托鸣去拾剑,她便代替他迈开脚步跑了出去。

  「是你输了。」

  方助用装填著实弹的LCR瞄准跪到地上的海因茨。

  「抱歉,我刚才也听到你说的话了。不过我既不打算说自己懂你,也一点都不认为你可怜,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过,你还是得好好负责——」

  方助俯视海因茨,看到他那凄绝的表情,瞬间哑口无言。

  他竟仍恶狠狠地用蓝眼瞪来,彷佛要靠眼神把方助射杀。

  「还没结束。」

  方助并未卸下提防,不过也认为这只是海因茨在虚张声势。

  即使他的力气再怎么大,被捆绑得这么紧,根本束手无策。就算他还有某些手段能切开方助的左臂与黑绳,他仍无法解开已深深缠绕、陷入自己身体内的绳索。这是方助特意绑的。

  明明如此,遭到五花大绑的魔剑使视线中却越来越具攻击性。

  「……你话倒是说得很满啊。到底有什么企图?」

  「否定剑士,我只要完成这件事就够了。要我下地狱无所谓,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以为靠这点技俩就能阻止我吗?」

  突然,一声「锵当!」的金属声响起——

  同时传来呜「方助!危险!」激动的呼喊。

  听到风声转过头的那个当下,真的是生死一瞬间。

  感觉眼前景色就像一幅画深深映入眼中。如今仍昏暗无光的深邃峡谷,勉强用善鬼当盾牌、重心不稳的鸣看著这边,一块弹开鸣笔直飞来的巨大铁箭头。不——

  是魔剑。

  靠著脊椎反射仰过上半身,拖著残光的高温剑刃掠过鼻头。

  魔剑竟自己动了起来,不过剑锋的目标不是方助,而直指著海因茨。可是现在他既拿不了剑,光凭如此粗糙的剑闪想斩断黑绳也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断骨碎肉的声音响起。

  大量鲜血喷射出来,被黑绳缠住的海因茨右臂应声被砍飞。

  不是砍断绳索,而是手臂的当下,黑绳一口气松了开来。宁可舍弃肉体,选择最快解决办法的海因茨心中有的不是疯狂,而只有觉悟与确信。

  形同涌泉喷溅的鲜血本身就在燃烧。

  明显超出致死量的血液竟从暗红色逐渐转变为亮红色。只见每一滴仿佛蕴含著杀意之火的血珠往海因茨的肩口凝众,塑造出一种形状。

  是手臂。

  「你这……!」

  「反正迟早都是要送给魔剑的血肉。假如现在能超越你们,我根本不觉得可惜……!」

  好好饱餐一顿持有者的鲜血后,魔剑的威力增强到几乎要失控。

  燃烧的鲜血块形成的粗壮右臂直接握住了魔剑。从肩膀断面到右半身,海因茨的肉体在燃烧的鲜血包覆下逐渐有了变化。不只血盆大口中长出又长又尖的獠牙,被拉成直线的右瞳孔看上去根本就成了非人生物。

  「要上啰,『格兰姆』。只有这两个人,立刻,当场斩杀!」

  3

  许多情况下,剑的传说就等同怪物的传说。

  生命力宿于血中。人流人血,兽流兽血,怪物则流著怪物之血。

  遥远的过去,确实出现过将剑视为对抗非人生物的有效手段的时代。以剑为代表统称的利刃,是种最适合用来砍进对手的肉体,接触血液的武器。

  然后,当「斩杀怪物之剑」在现代被人发现时,通常强大怪物的血液仍残留在剑身上,有时也连带留下了其力量的一部分。

  这把魔剑的真名叫格兰姆。

  刻划在传说中,一把真正的屠龙剑。

  X

  人型的烧夷弹轰炸下来.

  人剑合一,猛烈回转的火焰团带著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了河床的地面。滚烫的热气吞噬了附近一带,两道差点惨遭吞噬的身影飞扑而出,在地上滚了两三圈后弹起身来。

  「可恶!那是怎样啊!再怎么说也太疯狂了吧!」

  「他来了!怎么办?」

  「这里太窄了。不先拉开距离不行……!」

  急遽膨胀的热源已经连带让周围的气温跟著飘升。「那个」碰到的水瞬间沸腾,炯炯的赤红双眸在晃动的大气另一头闪闪发光。

  没错,赤红。本来海因茨一对应该是蓝色的眼珠如今变成了形同血色的赤红。

  方助边奔跑著,才发现沿著河那条不成路的路再过十几公尺就到尽头。

  突然间,感受到背后一阵有如白昼的强烈亮光照来的两人回过头,瞬间傻住。

  「火球……?」

  高热集中在魔剑上,逐渐形成一团巨大火球。

  眼看海因茨就要以完全超越剑技范围外的压倒性力量使出致命一击,方助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下定决心加速向前冲。

  「抓紧!」

  察觉到方助意图的鸣点了头,跟著全速冲过最后的十几公尺。

  同一时间,魔剑横扫出一道大得离谱的火焰斩击。

  往下一跃——身后是从遥远剑围外袭来的火焰奔流,而被浮游戚包覆的两人眼前则是流动的瀑布与黑漆漆的水面。

  只差了一线之隔,火焰最终飞过两人上方。

  在即将掉入瀑布潭的前一刻,方助利用残留的黑绳钩住岩壁,顺著下坠的劲道化为钟摆滑过半空中,著地在河床上滚了几圈。

  抬头往瀑布上一看,方助瞬间毛骨悚然。

  「——『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崖上那曾经是海因茨的物体缠绕著一大团火焰放声狂吼。

  裂开血盆大口,四处喷溅燃烧的血,不断扯开嘶哑喉咙咆啸的物体绝对不是人。异常的热气中,却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强烈杀意朝两人袭来。

  「格兰姆」——他在变成那副模样前,如此称呼魔剑。

  这好像是把出现在北欧神话英雄传说中的名剑。虽然方助对西洋剑不熟,但出于兴趣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剑尖之所以是平的,理由在于它是用了被拦腰折断的剑身重新打造而成,却依然是把剑身又长又宽的双刃大剑。

  那就是历经悠久岁月,刻在剑身上的「某种生物」的血。

  这股足以撼动现实感及时间感的确信,让方助心都寒了一截。

  「——是龙。怎么想都是残留在剑身上的龙血进到那家伙的体内,才让他连身体都大幅变化。虽然我知道那是魔剑,可是难道传说级都这么鬼扯吗……!」

  简直像在嘲笑呻吟的方助般,海因茨——龙纵身一跃。

  称不上「坠落」的诡异轨道。只见人型的龙跳至空中,将从剑及右臂发出的火焰如同推进器般操纵,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朝向这边滑来。

  鸣弓起上半身,摆出将重心压得极低的架势。

  「太刀风,『居吹』!」

  锵匡——!

  火粉、火花、四散的血滴与冲击。这一刀的的确确弹开了龙的突击,砍到对方的肉体。

  「呜——!」

  没想到,挥刀砍去的鸣却因异样的触感导致整只右手麻痹。

  平时能把人兽的骨肉俐落一刀两断的斩击,如今却只伤到龙的肌肉部分。

  不过当直接看到破坏地面著地的龙,疑问瞬间有了答案。

  原来他的肉体上包覆著一片片坚硬得足以和钢铁匹敌的鳞片。

  以右臂为中心几乎覆盖全身的鳞片,如同一套高热的鳞甲保护住身体,也使脱离人类范围外的魔剑使看起来更像异形。

  只见火焰开始往善鬼砍伤的部分聚集,激起血泡,眨眼间修复了肉体。

  龙用一对爬虫类的眼珠瞪了过来,摆出的动作更是扭曲异常。

  「你这家伙……还真的彻底成了怪物吗!」

  硬化得能媲美钢铁的肉体,无论遭受何种物理破坏都能瞬间修复的恢复力。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突破这两道难关,让那家伙完全无法动弹?

  方助在脑中重新整理手上拥有的装备。LCR的实弹剩下十二加一发,闪光弹一颗,再来是一颗烟雾弹。黑绳大半都被砍断,距离无法拉得太长。

  「要来了!」

  方助立即对鸣的呼喊作出反应,用LCR接连发射实弹。

  龙拖著刺眼朱红残光疾冲,轻松地以超高速斩击弹飞子弹后,看也不看那些溶为铅屑的烫红子弹一眼。再来又使出不折不扣的急速突进,鸣与方助分别往左右跳开,不过龙这一剑并非对准两人,而是他们脚边的地面。

  一声咆啸。

  魔剑的上段下劈粉碎地面,激起宛如火药爆炸般的冲击与烈焰。

  方助的身体应声被吹飞。

  触地时以受身动作往后滚了又滚,滚到全身都沾满湿泥。当他好不容易以树木为靠背做回跪姿,龙已经在攻击范围内。

  眼看朱红色的死线扫过眼前,尽管靠生存本能想扭动身体闪躲,却为时已晚。

  「『啾声』!」

  以神速缩地术缩短距离的鸣,靠上段拔刀后劈砍将魔剑击落。

  方助往后飞跳,同时举起LCR发射剩下的弹药掩护鸣。

  然而,钢铁鳞片果然挡下了LCR的357麦格农弹。清楚看见打在龙躯体上的子弹从原本的高速回旋缓缓失去动能,方助不禁心寒。

  这时鸣抓到空档,目标对准龙握著魔剑的双腕,全力赏了他一记斜上斩。

  眼看即将命中的前一秒,龙竟只靠著臂力以乱七八糟的姿势边往后退,边挥出魔剑。两把尺寸相差太大的刀剑交错,善鬼的前端虽成功碰触到敌人,却因为鳞片的妨碍而无法造成有效伤害。

  「没事吗?」

  「这是我要问你的吧?」

  两人如今都沾满泥巴黑烟,全身脏兮兮,不过鸣刚才为了保护方助,左上臂被大大划开一道伤口,大概是在后退之际擦到的吧。

  鸣似乎是听方助说了以后才察觉自己受了伤,而她也没喊痛,果断砍下外套的一角绑在伤口上,紧急包扎就这样完成。接著再度举起善鬼,露出笑容。

  「嗯,我没事。」

  方助看了只能在心中咒骂自己的无能,同时拼命让脑袋运转。

  ——快想啊方助,这是自己的工作。观察并分析敌人,直到找出让鸣能活用拔刀术的最佳一步棋啊。

  龙被横切出伤口的双腕,果然也是眨眼间就修复了。

  不过,相较于右腕的确是瞬间,左腕却慢了一些。

  方助并未看漏这细微的差距。

  ——难道每个部位恢复的速度有差?

  即使线索很少,方助仍努力想思考出运用手中装备限制住对方行动的几套策略。

  然而,敌人不会等他——!

  战斗范围逐渐偏离河岸边,穿过森林,来到旧山道上。

  无论什么攻击,面对龙的肉体都毫无意义。

  能够突破那身防御力的唯有鸣的拔刀术,可是也只能伤及皮肉,伤口又会在眨眼间恢复。

  方助这时发现到,勇敢奋战的鸣开始出现集中力紊乱的情况。

  从鸣踏入这座山已经过几个小时。她的体力绝非无穷无尽,对上流著龙血,拥有惊人耐力与恢复力的怪物,只会越来越劣势。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方助拼了命观察并分析对手。

  能在坚硬的龙体划出伤痕的,只有善鬼国纲锐利的刀刃。

  要是方助的预想正确,无论是治疗伤口,或是操纵火焰的精度和速度,那股力量一定拥有一个称为核心的部位。

  「鸣,我要丢闪光弹了!」

  方助抓到空档,朝著正与鸣缠斗的龙丢出一个圆筒状的物体。

  龙立即有了反应,只将头转过来,用牙齿接下方助扔出的物体。

  嘶——

  如方助所料。他单膝跪地举著LCR,以左手支撑右手,加上膝盖肘骨,维持住分毫不差的射击姿势。小小准星瞄准龙的大口,发射狙击。

  麦格农弹射穿龙所咬住的闪光手榴弹,在口腔内炸裂开来。

  勉强撑住的鸣尽管还残存著耳鸣和目眩,依然捕捉到了敌人。

  眼神中闪过凌厉光芒,反手握住收在鞘内的善鬼,神速螺旋拔刀术的架势。

  「太刀风——『断卷』!」

  结果,龙已先一步蜷起身躯采守势——就像在护著什么。

  含带压倒性力量的斩击漩涡扩散开来。

  明明是那么坚韧的龙鳞,却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斩下,同时喷溅出足以淹没附近一带的鲜血。龙身体前方伤痕累累,原本半破的防刃服和身上肌肉也应声断裂。不愧为必杀的一击。

  一般情况下的话。

  然而,飞散的鲜血燃烧起来,违背重力开始回到肉体。

  龙动起血迹斑斑的脚离开攻击范围,缩起身体进行恢复。原本接触到空气而扩散开来的火焰失去热源,纷纷被吸回龙的体内协助再生。

  方助确定了。

  「是右臂。有办法把那家伙的右臂彻底切开吗?」

  「右……?」

  鸣听到了方助的呼喊,但是龙的右臂已先一步恢复了。

  比起其他严重受伤的部位都还要快,鲜红的右臂变回原形,握住魔剑。也不管骨头嘎吱作响,肌肉纤维断裂,龙一边重覆破坏与再生,一边硬是让肉体动了起来。

  他瞄准鸣横向掷出了魔剑。

  「!」

  这动作完全无视肉体的物理极限,鸣只能紧急拔出善鬼抵挡,仍遭魔剑的重量击飞滚了两三圈。说时迟那时快,龙早已有了行动。

  方助感觉右脚踝发烫。

  龙真正目标不在鸣,而是他。一只手已掴住了方助的脚。

  「方——!」

  鸣的叫声传不进耳中。

  在龙的怪力之下,一个人类的重量几乎等同小石子。

  景色化为无数的线从眼前逝去,侵袭全身的风压,地面由上而下掠过天旋地转的世界,让方助明白自己是被水平拋了出去。

  「……」

  这是对手出于本能的判断。

  认为必须拉开这两人的距离。

  龙追上整个身体在空中翻滚,被扔出几十公尺外的方助。接著掷出去的魔剑独自动了起来,靠著火焰的推进力甩开鸣回到他手中。方助在劲道丝毫没有减缓的状况下,重重撞上了一台被丢弃在路边的生锈废车。

  骨头倾轧,一口气顿时喘不过来,脑海中充满「没有下一次了」的感觉。

  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那串歌夏给的护身符消失了,大概是被扔出来时勾到哪里掉了吧。

  方助没时间感受痛楚及失落感。快动!现在马上动!当他拼命起身的同时,与一对赤红眼珠对上眼——太迟了,剑光一闪就要夺去自己性命,冰冷的死亡预感让方助一阵哽噎,心中不知为何挂念起被扔在遥远另一头的护身符。

  意识突然一片漆黑。

  龙的赤眼中捕捉到的是黑影。

  好几道。

  事情发生于一眨眼间——无数方助的身影出现在龙的面前。这些多得足以覆盖整个视野的人影都是没有实体的幻影,在扰乱龙的注意力后,受月光照射消散无踪。

  无声无息的「本体」随即现身于目标背后的空中。

  背对明月头下脚上,高举的手臂跟著身体回转划出圆弧轨道。

  ——古式绝刀术里型,杀阵——

  与绝刀术,不杀的「缚阵」成对的「杀阵」。原本传承下来的必杀一著之基础·手刀型。

  ——「鬼利驱」。

  大臂一挥的同时,响起一股声音。

  无声无影的一道直线陷进钢鳞中。

  像在挖掘的感触。冰冷的指尖劈开了龙身上的黑衣,斩断龙鳞,传来一种手指甲被深处的硬质肌肉缠住的手感。

  还太浅了——本能嘶喊著。不过当龙扭身的同时,方助体内涌出的「某人」也随之消失。方助想都没想便如同野兽般跳开,拉开距离四肢著地——这时他才总算回过神来。

  「哈、哈、哈……?」

  刚才。

  怎么了?

  方助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四肢末梢异常冰冷,指尖的温度现在才慢慢恢复。

  同时间,方助察觉到了。

  龙的身体上有唯一一处恢复速度较慢的部位。

  位于背部——呈直线裂开的伤口很浅,依他的恢复力,不出数秒后连道疤痕都不会留下。然而如今这道垂直线上依然有一小段还咻咻地冒著烟,持续进行修复。

  「找到了——」

  知识、直觉与联想串连在一起,方助的眼中总算浮现通往胜利的道路。

  不知从哪飘来了樱花瓣。

  花瓣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当方助寻找樱花的源头环顾四周,明白自己目前身处何处,他觉得自己能活著回到此地大概也算命中注定。

  「鸣———— !!」

  相信她听得见的方助竭尽全力大喊。

  似曾相识的道路,似曾相识的地形。

  为了甩开追兵冲上山道,吸引海因茨的注意力后从崖上的瀑布摔落,继续一直跑跑跑,最终来到了这个乾坤一掷的地点,想起了某件东西的存在。

  「抱歉没时间解释!反正最后赌一把啦!听好了!右臂!我会制造空档,你瞄准右臂就对了!在这之前你先帮我撑一分钟!拜托了!」

  掏出LCR后迅速退壳,再从怀中取出新的子弹。

  装填进去的只有一发。反正一旦射偏,再也不会有活路。

  X

  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

  「——何?」

  海因茨·佛格尔的肉体只靠著杀意在行动。然而在一路狂奔猛冲时,内心深处有著一个极为纯粹、简单的疑问。

  为何?

  为何他们和自己眼中所看的世界会是如此不同?

  「——为何——会是——」

  疯狂的龙口中吐出了冷静到令人讶异的声音。

  单纯充满疑问的口吻听起来甚至有些天真,然而瞪大的双眼中仍蕴含著强烈杀意。面对龙的方助毫不畏惧,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准备下一步。

  「谁晓得?等你老实点我再告诉你吧……!」

  方助奋力一跃,拔开保险栓施放烟雾弹,藏身于前端喷出的浓烟内。不过龙马上挥散浓烟,带著形同岩浆的热气追赶血肉之躯。

  方助持续思考著。目前可以确定,龙的力量泉源正是那条右臂。

  说穿了,燃烧的龙血所形成的那条手臂本来就不属于海因茨。因此要是弹开魔剑,把那条右臂砍下来,或许就能让力量跟著消失。

  继续思考。龙的强韧肉体及再生能力,突破点何在?

  再生能力或许无穷无尽,不过要是受到严重损伤,恢复起来当然得花更长时间。由于容量有限,自然会产生所谓的优先顺序。

  既然如此,假如在右臂以外的部位刻下「非得马上进行恢复的严重伤势」,再趁著再生能力集中在该部位时趁机切断右臂呢?

  关键在于鸣。为了让她使出全力的刀光一闪顺利命中,必须要进行事前准备。

  所以方助目前该做的,正是赌命想办法创造出能让这一刀命中的一瞬间。

  鸣全力奔跑追赶著。

  一看见敌人出现在视野内便用缩地缩短距离,冲过烟雾中挥出一记斜上居合斩。

  「喝啊!」

  形同艺术的锐利剑闪斩断蒙蒙烟雾,龙在变得开阔的视野另一头现形。

  上前交锋,被弹开后马上一个空中回旋著地,与龙保持咫尺间的距离相互对峙。

  这个地点,这一带,鸣有印象。

  是一开始和方助一起逃过来,那块长满野生樱花树的地方。灿烂绽放的樱花如今在地面产生出的火光照映下,看上去清晰得和白天一样。

  再仔细一看,鸣发现方助正往遥远的后方全力奔驰。

  看著方助的背影,鸣一点都不觉得他逃跑了,因为信任著他。那么自己如今该做的,就是等方助到来之前全力与龙对峙。

  随意垂下的右臂握著魔剑的龙,在动手前先开了口:

  「————为何?」

  鸣睁大圆滚滚的双眼。

  「为何,要做到这个分上……剑士的内情根本,是自私自利的藉口。可是你为何……就算被迫学剑和背负义务,也不会有人体谅你,替你分忧啊!」

  怨恨的声色逐渐褪去,他的疑问甚至让鸣觉得文静。

  简直像在奉劝她,至少让她明白这一点。

  「有喔。」

  稍稍放松架势,鸣回答得没有迷惘。

  「有人跟我说过谢谢喔。」

  龙直直盯著这里。

  想要知道答案的究竟是海因茨,还是支配著他肉体的怪物呢?总之,「他」盯著眼前这名极东国度的剑客,等待回答。

  「老实讲,什么剑士的名声和使命我都不太懂……但无论是在外面与人交手,帮助别人都是第一次。我所帮助的那个人,对我说我的剑是有意义的,还说很感谢我……」

  真挚且纯朴的自白响彻充斥刀光剑影的庭院。

  以前鸣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继承了季风家后理所当然该做的事,无法客观省视期许和责任的重量,就这么一肩扛下这些重担直至如今。不过,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个人对个人,一句那么简单的话语,就能带给她的剑意义和力量。

  「就算很逊,一堆事情都不懂也没关系,我只是认为,至少要当一名不愧对那句『谢谢』的剑士——如此而已。」

  鸣以快到看不清的手部动作拔出善鬼往横一挥。

  脚边的地面被她砍开十几公尺的沟,堆积在地面的叶片花瓣跟著飘散开来。

  这道沟就是防卫线——是决心已固的鸣用来击退敌人,等待方助的防卫线。

  龙发出低吟。无论是对过去的愤怒或对未来的激情都瞬间遗忘,全身只充满「此时此刻」的斗志,不到一方停止绝不罢休。这是对与自己背景相同,却完全踏上不同道路的剑士彻底解放的战意。

  「所以,我不会再让你跨过这里一步。」

  鸣如此宣告后稍稍扬起嘴角,学方助那样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龙高声咆啸。

  月色、炽炎与樱花之夜,战斗即将迎来最终局面。拔刀,龙展开迎击,魔剑与利刀再次交叠。

  光。

  声音,冲击,风,火焰加上高温,低吟的钢铁,熊熊燃烧四散的灼热龙血。

  魔剑剑刀与快如电光石火的拔刀碰撞,激出热风。彷佛世界上其他多余的事物都被刀光剑影挤压得远远的,少女瞬间拔刀抵御沉重斩击,以强风吹散烈焰。

  超恢复力、超耐力、怪力、加上火焰——面对这些障碍,鸣只靠剑技撑了过来。一人与一只创造出的刀剑之庭,描绘出美丽弧线的黑发下,视线映照出自身的刀光,绽放出更妖艳的光辉。

  你来我往中,含于龙双瞳之中的究竟是灾厄,还是狂喜?巨大剑刃发出炯炯光芒,像是要将周遭的氧气卷进去般吸收大气,每当回转次数增加,火焰也越来越猛烈。最后顺著本能,对眼前这娇小却无比强悍的敌人释放灼热一击。

  接著他往后跳开到剑围外,将握著魔剑的右手往后抽,同时左手往前摆出突刺的架势。

  宛如将溶矿炉的火源压缩的高热,开始以那条异形的右臂和魔剑为中心凝聚。

  在这个瞬间,鸣所采取的对应竟不是闪躲,而是突击。不顾危险往前踏,从下方往魔剑砍去的同时,更把刀鞘压在刀背上,拼命用膝盖将刀鞘往上顶,好让魔剑的剑锋往上偏。

  感觉就像面前有座小火山喷发。

  从魔剑前端发射出的,是一团如同龙之吐息的火球。

  猛烈燃烧的小太阳窜升到数十公尺的高空,最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消失,只留下轨道上化为焦炭的鲜花与树枝。鸣头顶上除了开了大洞的天空,还有恶狠狠睨来的一对爬虫类眼珠。即使高温加上麻痹让双臂逐渐丧失戚觉,呜仍像台精密机器般驱使身体应付激战。

  以时间来计算已过了五十三秒,熟悉的某股声音传进耳中。

  背后,高速接近——瞬间理解一切的鸣在互斩的途中冷不防压低身体。

  要来了。

  收刀后将重心压得几乎贴上地面,替即将从后方来的「东西」开路。

  与她擦身而过的是——

  「——它的主人(叶织)要我帮她问好啊!」

  引擎发出嘶吼的摩托车直直冲向龙的身体。

  正是那台从叶织手中借来,成功劫走鸣,刚才藏在树荫下的摩托车。

  被重量数百公斤的动体全速一撞,龙的身体大大浮空。

  方助甚至在空中把扭曲的车身当作踏板飞越龙的头顶,划出一条拋物线。

  再次顺利绕到龙背后。

  呈头顶满地樱花,脚踩无穷天际的倒栽蒽姿势,方助双手举起LCR,犹豫时间只有几百分之一秒,目标是龙背上一部分尚未痊愈的伤口。

  极度的集中力拖延了时间感,万物的声响都从方助意识中消失,窜遍全身的热血让细胞与灵魂的动作超越了极限——此时他的集中力已远远超出常人可及的范围。

  仅只一发。

  瞄准目标,357口径麦格农FMJ弹,发射。

  剑的名字是格兰姆。存在于太古神话时期,过去的持有者之名为齐格弗里德,被他用剑所斩的龙则为法夫纳——记录上如此记载。

  当英雄用格兰姆斩杀龙后,全身遭龙血喷溅。吸收龙血进入体内的齐格弗里德获得如钢铁般强韧的身体,让他原本就已举世无双的力量更上层楼。

  然而,当时唯有一处,因为被菩提树叶遮住而没溅到龙血的部位。结果全身也只有那个部位没有硬化,成了英雄致命的弱点。而目前失控的海因茨身上同样拥有这个部位。

  就是背部,双肩之间。

  总觉得龙痛苦的叫声听起来十分遥远。

  集中力散去后,回过神来的方助确信自己狙击成功,不过却也发现自己的侧腹部正在喷血,看来是在擦身而过时被挣扎的攻击划到了。

  「呜——」

  「方助!」

  传来鸣的惨叫。那家伙明明自己也受了伤,却永远只会担心别人。

  所以方助还有一件工作,就是得推她一把。

  「别停下来!」

  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方助沙哑地喊叫,尽管手捣著伤口,无力地倒在地上,依然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没什么!这点小伤、真的没什么……!」

  快看仔细吧,脊椎被射入子弹的龙正因唯一最脆弱的部位遭严重破坏而痛苦不堪。修复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右臂目前就像龙的脖子一样不断颤抖著,要砍下只能趁现在。

  甩开一瞬间的迷惘,鸣最终并未停下脚步。

  一滴泪水从阖上的眼眶中滴落,再度张开眼后已不见迷惘之色。视线锁定该击败的敌人,身体一飞跃便马上拔出最强最快,替这一战划下句点的——

  一闪。

  ——想必总有一天,一定有人会憧憬她这道背影。

  月丛方助的脑海中掠过十年前所见的英雄。尽管此时此刻,继承人展现的风范依然相去甚远,但其内部蕴含的光辉却比回忆中还要来得鲜明强烈。

  现在树木仍未茁壮,知道她真面目的人相当少。

  所以,方助在心中对日后才发现这颗大树的所有人这么说。

  ——你们活该。

  因为这个龙够满怀希望推著这名不成熟的英雄,守护著她背影的地方,正是第一张特等席。

  X

  战斗结束后,绽放的樱花在一夜间成了枯山。

  飘舞在虚空中的樱花雪洒落斑斑月光,而方助就走在吹雪之下。

  「樱花几乎散光了啊……」

  「不行啦方助!你的伤还……!」

  「不要紧,我没弱到会因为这点小伤挂掉……而且我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做。」

  他摇摇晃晃走向跪在地上的海因茨。

  意识似乎还算清醒,不过右臂已从肩口消失。奇妙的是,切断面简直就像年代久远的伤口般完全堵塞住了。

  正当方助要开口时,海因茨突然伸出仅存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

  原来海因茨硬是把方助的右手,以及他手上的LCR压到自己额头上。

  「杀了我。」

  方助没有回应,只低头俯视海因茨布满血丝的双眼。

  「怎么了?快杀啊。我输了,既然输了,等著我的只有死路,这条命也没什么价值可言。一枪赏我个痛快吧……!」

  海因茨连同LCR抓起方助的右手抵到头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击锤挥下。

  一阵空虚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原来枪内早已没子弹了。

  「你这……混帐东西!」

  拳头代替子弹挥下。

  铁拳重重打在海因茨脸颊上,使得变回普通人类的他顿时血花四溅。接著方助一把揪起他前襟,凑上脸去,从极近距离瞪著海因茨。

  「等著你的只有死路?你这本来就没死透的家伙事到如今别再逃避啦!至少给我负起该负的责任尝尝苦头,好好挣扎活下去再正大光明去死啦!」

  在最后的敌意都遭到粉碎后,海因茨已没有一丝力气了。

  几分钟前根本想不到他这副威风尽失的模样.当吐出所有的敌意,结果还败下阵来,失去在这世上唯一自恃的「力量」后,这个男人竟是如此虚弱吗?

  「……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这个世上再怎么挣扎都是地狱,那么乾脆在这——」

  到现在还给我痴人说梦。

  揪住海因茨胸口的方助把他扯来,接著一头朝他还在说梦话的额头锤去。

  「你刚才说到剑士还有血统这些有的没的对吧。」

  名门的腐败与组织的停滞,就连正常运作的城铁分部,都依然因为上下关系而存在著不对等的地位差别。

  方助想到在刀剑世界中地位低下的自己。

  「那就由我来改变。既然无论是死是活都是地狱,你就给我好好活著见证人间地狱吧!」

  海因茨闻言只是瞪大双眼。

  最强的剑客与连剑都不会使的刃走——魔剑使觉得这两个齿轮十分合适。

  「…………这样吗。」

  「就是这样。」

  ——没错,果然该提防的真的是这个男人。

  海因茨眯起眼,全身失去了力气。其实是相隔十年之久的放松。

  一切力量,一丝不留地遭到打败,连心灵也是。

  「是我彻底输了。」

  风已经停了。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鸣也变回一如往常的她。

  「——大家都来了喔!」

  她的耳中听到剑士们的脚步声,以及秃头男别所呼唤两人的声音,看来那边也进行得很顺利。方助站起身来,咧嘴对鸣一笑。

  「好,这下子大功告——」

  一个重心不稳。

  「哇!方、方助!」

  失血使他一阵晕眩,鸣则慌慌张张冲了过来。

  她搂在胸前的善鬼,吊挂于刀柄尾端的铃铛发出清脆音色,响遍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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