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距离现在有四年半时间的往事了……在我还是小学四年级时的初冬,冰冷的雨倾注而下。
我──泽部椿,当时和有马公生为了寻找切尔西在雨中奔走。
切尔西是隔壁的有马家饲养的浑身乌黑的母猫,大概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
它在大约半年多前被我和公生在神社的院子里玩耍时发现,是只被人放入纸箱遗弃在正堂外廊下边的猫。
小学四年级夏天的某一日。放学后我在无人的神社院子里做着挥球和对墙扔球练习的时候,公生突然出现在了神社里。我当时出门玩耍前邀请了公生一起去玩,却被公生以练习钢琴为由回绝了的。
「钢琴课程结束了吗?那么要不要来玩投接球?」
我十分开心地劝说着公生一起来玩,公生往上推了推黑框眼镜,含糊地笑了下。
「那个,妈妈好像有些累了,所以稍微休息一下。我是来跑腿的,顺便想着在这做祈祷。」
「祈祷在钢琴竞赛会上获得优胜吗?」
公生摇头表示否定。
「获胜只是种结果哦。希望自己能够不要紧张,充分发挥练习的成果……还有……」
公生脑袋耷拉下来。
「怎么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事。」
公生面向拜殿拍了两回手,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
这时候的我还未曾知晓,公生的母亲──有马早希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连家务也无法好好完成。除了公生的钢琴课程之外的时间总是疲倦不堪的公生母亲在数个月后不断住院又出院,最后演变为长期住院则是再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想,那个时候,公生祈祷的一定是“请让妈妈打起精神来”。
「公生,难得都来了,一起玩会儿嘛。就一小会儿也可以。」
面对我的邀请,犹豫了一会后公生回应了我, “嗯……那,就一小会”。
公生负责扔橡胶球,而我用塑料玩具的球棒击球,然后公生去捡球。
如此重复了几次,我打中的球突然高高飞起,滚到了无人的正堂外廊下边。
为了捡球跑过去的公生膝盖拄在石板路上,注视着外廊下方一动不动。
「怎么了?球滚到手够不到的地方了吗?」
我一靠近,公生便转过来,用食指抵在唇上,发出“嘘─”的声音。
「那个纸箱传来的声音,听得见吗?」
外廊下方有着一个陈旧的小纸箱,橡胶球就滚在纸箱的旁边。看样子,球似乎是撞上了这个小纸箱。箱口是紧闭着的,缝隙的正中间有着胶带轻微粘过的痕迹。
于是我也蹲下,侧耳细听。
咔沙霍嗦,咔沙霍嗦,纸箱里传出类似摩擦般的声音。
「会是什么呢?」
随着我的嘟囔,公生像是下定决心般伸出手。
「打开看看吧。一定是什么生物。在箱子里出不来呢。」
公生外表看似弱气,实际上好奇心十分旺盛,是那种因为太温柔让人没法放着不管的性格。
「诶?认真的?我倒是没问题,可要是被咬到就不好了……让我来弄吧」
要是让公生弹钢琴的手受伤的话,会被公生妈妈以杀人般的气势责备的。于是我把公生扯到一旁,自己拉出了纸箱。
喵呜….喵
细小的声音从箱口的接缝处传出来,我和公生对视了一会。
「猫!」
急忙撕开黏着的胶带,一打开箱口便看到一只像是害怕什么蜷缩着的小猫。虽然称不上是刚生下来那般幼小。可也没有成熟的猫那般大。
「好可爱」
公生比我更早地发出了感叹。
「那个,小椿。这只猫被抛弃了呢。还特地弄成没法逃出箱子回到家里的形式。」
「做的真过分!」
对公生的话感同身受的我气愤起来,公生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小小的黑猫。
「……我要带这只猫回家里。」
「认真的?」
我有些惊讶。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十分恐怖的公生妈妈会允许公生带猫回家。就连公生出来玩耍的事,要是暴露了绝对会被训斥。可是,不去玩耍的话公生脸色会变差,眼神也会阴沉沉的。我无法接受公生变成这样,所以一直为了不暴露给公生妈妈,私下偷偷与公生玩耍。
「两个人在这里养不就好了。带着猫粮过来。」
我如此提议道。
「光两个人不够的话,渡那家伙也拉进来就好啦!」
渡亮太是班上的一个男生。虽然是得意忘形的男子集团的领袖,却不是坏家伙。
「可要是给大人发现了,一定会被带去卫生站的」
公生一边这样说,一边抚摸战战兢兢的黑猫后背。小猫仅仅是浑身震颤,似乎连反抗的气力都没有了。
「大概在饿着肚子呢。明明天气这么闷热,一定是连水都没喝过。这个纸箱,其他什么都没有放啊。」
注意到这个,我急忙从十米距离外的水屋捧来水,伸向猫的嘴边。
感到水的气息,小猫忘我地舔起水来。
公生神采奕奕地双手捧水运来运去。双手的缝隙间水滴不断滴下,能捧来的水也极其少量,我们轮流喂猫喝水。
喵呜,喵~
显示出亲近样子的小猫发出撒娇般的叫声,用脸在我们的手上蹭来蹭去。不知道是不是安心了下来,不久横躺在地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每呼吸一次小猫的肚皮就上下鼓动,触摸时还能感受到温暖。
还活着。
「我果然还是带这只猫回去。决定了」
公生连着纸箱抱起来猫。
「那个,真的吗?公生妈妈,会暴怒的哦?」
「嗯。我明白的。」
隐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公生瞳孔闪烁着光辉。
「为了妈妈同意养它我会努力去拜托看看的。毕竟妈妈也是喜欢动物的。我还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妈妈讲她小时候养的猫的故事,听说有三只呢。」
公生一边说一边走。
「一定没问题的。」
公生对箱子里的猫低语。我决定陪公生一起向公生妈妈拜托,然而公生回绝了我。
「我一个人就够了。小椿放心的等我消息吧。」
如果不行的话我就拜托自己的父母,心中如此决意的我一直在公生家门前等着,没有回自己家。
夏季漫长的白昼逐渐转夜,夕阳西下。
「椿,你在那吗,可以吃饭了哦。」,虽然我家的妈妈已经叫我回去吃晚饭,我还是继续等着公生。当天空化为深紫色的时候,公生终于在大门处露出了小脸。
「怎么样了?」
我急忙向公生询问,公生像平常一样开口道。
「小椿你一直在等着啊。见你没有在房间……就想着来告诉你」
公生房间的窗户可以完全瞧见我房间的样子,反过来也一样。
「所以怎样了?」
我再一次问道。即使不听答案,光凭公生那副开心的神情我也明白了。
公生开心地说道。
「可以养!爸爸说了可以……话虽这么说,可爸爸对妈妈说过不行的样子我可没见过呢。」
「好耶!名字,取什么?」
公生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了包装纸变得皱巴巴的糖放在手上让我看了。
「在我拜托妈妈的时候,也许是肚子饿了吧,它从箱子里出来跳到桌上舔了我的糖哦。」
公生喜笑着告诉我。
「所以它就叫切尔西了。用这颗糖的名字。」
♪ ♪ ♪
那之后过了半年。
我时不时说以要看切尔西为由造访有马家。
尽管出于不明原因没能进到房子内,但还是能和公生抱来的切尔西在门口处玩耍。
抱过来切尔西之后公生马上又回到房子里面开始钢琴的练习。不断重复着仿佛同样的音色。
那个休息日下着冰冷的冬雨,我像往常一般以看切尔西为由造访了有马家。
明明平时公生总是很快停下弹奏出来的,在等了一会之后却罕见的看见了公生的妈妈。
──如今想起来,在这不久之前公生妈妈便很少出现在我面前,尽管每次见面都感觉愈加消瘦与憔悴,我却没有深入考虑过──
「抱歉呢小椿。……切尔西,不知怎么不见了。也许是离家出走了……」
如此说着的公生妈妈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如今已经回想不起。受到打击的我立马大声喊出口。
「不得了,我去找找!」
正当我准备往外跑的时候,公生从家里飞奔出来。尽管记忆有些模糊,却记得公生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我来找切尔西!」
仿佛要撞飞我般,猛抓起雨衣的公生趿拉着运动鞋跑进雨中。
「公生…」
我还清楚地记得,公生母亲像是悲鸣般大声的呼喊。
「不可以!!钢琴呢!?」
嗵地一声双膝弯曲,瘫倒在地上的公生妈妈。
「……停下来,公生……不要去找……原谅我」
面对垂头丧气的公生妈妈,我感觉难以待下去。
「我,我去找公生和切尔西。」
为了挡雨,我撑起伞向外走去。一边撑着伞一边透过雨观察小巷两边,然而没有发现公生的身影。
在脑内一瞬间回想公生可能去的地方,我呼喊着切尔西和公生的名字奔跑在上学路上。
发现切尔西的神社也去了一遍,然而公生不在那儿。
「公生没有找地方躲雨……会不会回家了」
衣服被风夹带的雨淋湿,极其冰冷。
我回到自家,换下湿透的衣服。从壁橱里取出幼儿园时期用剩下的涂鸦本,撕下几页做成了寻找迷路猫咪的海报。
我用油性笔画出大片涂黑的猫的样子。
『寻找迷路猫。姓名 切尔西 颜色 黑 眼睛是金色 母的 红色的项圈』
「做好了!」
把这个贴到公园自治会的布告栏还有便利店里面、超市的公告牌、朋友家开的店里就好了。
这时,突然注意到自己周围如此安静。本以为是下雨的缘故……然而即使静下心来聆听,也没听见总是会从有马家多少会传来的钢琴声。
「……公生,还没回来?还没有找到切尔西吗。」
(那样的话,我也必须再找找切尔西,直到找到为止不能放弃。一定要和公生和切尔西一起回来。)
刚迈出家门,冷意就传遍全身。而且雨势也比之前更甚。
我暂且回到家里,为了不淋湿海报将其放进塑料袋。还有差点忘掉的透明胶也一同放进了袋子。
「出发了!」
我下定决心,撑起伞走向下雨的街道。
「公生、切尔西──」
我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东奔西走。又找了一遍上学路、小学的周围、经常去的河滩、就读的幼儿园、住宅街的儿童公园、商业街……
途中拜托了两家超市,三家便利店,以及朋友家的牙医师傅和熟识的理发店老板在店内贴了寻猫海报。
剩下的两张,等雨变小了的话就去拜托经常带板报过来的自治会长叔叔贴在儿童公园的布告栏上吧。如果不够的话再写就好了。
「公生、切尔西──」
无论我怎么寻找,在贴海报的同时怎样打听,也还是不知道公生的行踪。
「是在哪里避雨吗?还是已经回家了呢。」
(毕竟这么冷……)
寒冷不断削弱我的决心,再加上也有地方变得昏暗起来,我便回了趟家。公生的家里看不见光亮,公生的妈妈也出去寻找了吗。
「果然还是不在……这样下去不行。」
我说服担心我的妈妈,第三次迈出家门。
让雨伞完全失去作用般磅礴的大雨,尽管冰冷得让人发抖,我还是想了想能在这种时候避雨的地点。又一次,前往神社。
然而,公生不在。
胸口好痛,苦闷。哪里都找不到公生的焦躁感使得肚子产生幻痛。周围变得越来越昏暗。我拖着沉重脚步行走在步道上,头上的路灯闪烁着点点光芒。
「到底去了哪儿……」
脑内想起来只去过两次的,非常远的大公园。
「不会吧……去到那么远。那里可是隔壁小学的学区……」
可是,知道那里的只有我了。和公生一起远征,在不认识的孩子们的地盘上冒险的我。
「去了的话绝对……回来的路上会一片漆黑吧」
(妈妈肯定在担心吧,公生的妈妈也是。一定会被狠狠教育一顿。)
不过,和公生一起被训斥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只要说是我为了切尔西拉着公生去的话,公生一定不会被骂的那么惨。
我将目的地定为那里。
♪
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在渡んち(查不到这词)旁边的小型儿童公园里发现了公生。冻僵的我因为想喝热饮,走近了位于公园入口另一侧的人行道旁的自动贩卖机。正当我从口袋里的钱包掏出零钱的时候。
弄掉了百元银币,正打算弯腰去捡,不意往前一看,在猪形滑梯中间的洞穴里抱着膝盖坐下不动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
「啊,公生?」
我急忙买了热柠檬水的饮料。之前,我有些感冒的时候公生买给我的就是这个。
『小椿才不是猩猩。』
公生这么说着。以渡为首的班里男生都取笑我说,明明是个雌猩猩还感冒了。公生却拿着柠檬水的热饮料,黑框眼镜深处含着着微笑面对着我。
『小椿是女孩子哦』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心里被什么堵住的感觉。而第一次品尝到的这份罐装热柠檬水的酸涩、甘甜和温暖也成了我无法忘怀的味道。
我再一次集中视线往昏暗中看去确认人影。毫无疑问,正是穿着雨衣的公生。
(太好了,公生在这里。)
我捏着热罐饮料穿过马路,奔向猪型滑梯下面的洞穴。
总觉得快要哭出来了。真的好冷。冷得发抖。双腿打颤。
「公生!」
我窥视洞内,呼喊出公生的名字,公生晃过神朝我看来,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被雨淋湿的鞋子,双脚,双手,刘海,脸颊。眼眶发红,完全是一副哭过的脸。
「你躲在这里这种事,我早就明白了」
不是的,根本就不明白。然而,不管到哪里,不管有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小椿……」
「找切尔西的海报,我做出来的哦。在店里贴了好多。」
我展示了放在地上伞里的塑料袋,然而公生好像不开心的婴儿一样激烈地摇头。
「诶,为什么?」
即便我询问出声,公生也只是沉默不语,咬紧嘴唇抱着自己的膝盖。
我注意到公生的左手缠着绷带。绷带也全部湿透,有些弄脏了。花草从的吊钟花的枯叶牢牢地粘在上面。大概是为了找切尔西到处伸手进花草从里了吧。
话说,等等!公生的手伤到要缠绷带的程度不很糟糕吗。会弹不了钢琴的。
「那只手……」
「……是我……不好」
公生用右手按住左手。
「逗弄过头了…… 被切尔西抓了……出了好多血」
「切尔西吗?」
「是我不好,切尔西没有错!」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受伤的原因似乎在于切尔西。公生哇地大哭起来。
「切尔西……对不起,切尔西…」
「唔……是呢」
然而我说不出去继续的话语。公生没有错,这么说出口的话切尔西就是坏的一方。可是,错的是公生这样的话,对流泪痛苦着的公生我说不出口。
「……喝吧」
我顺着洞口钻进去,把热柠檬水递给涕泪横流的公生。
「天会黑的,今天就先回去吧?不早点擦干身子会感冒哦?」
公生嘶地擤掉鼻涕,抽泣着说。
「哪里都找不到切尔西。扔垃圾的地方也好,桥下也好。这么冷的天呆在外面,会死掉的。」
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怀抱膝盖的左手绷带上。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妈妈是去扔掉切尔西了,明明我心里明白的」
去扔掉──。
我意识到公生妈妈说谎的事实。
大受打击。
对着呆住的我,公生继续诉说。
「……要是我能说出不要扔掉的话,切尔西也许就活下来了。……我却说不出口。我……对妈妈什么都没说出口。」
公生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更强烈地抱住自己。哆哆嗦嗦地颤抖不停。
「和大家说的一样。我是妈妈制作的没有内心的人偶!」
我不能理解公生为何说自己没有内心。是被谁……在哪里被很多人这么说了吗,公生嘴里的大家指的是什么。
(到底是谁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即便愤慨也没有用。毕竟我无法知晓对方是谁。
无法遣散的郁闷包围了我,实在无法原谅。
面对把脸埋进膝盖的公生,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这样下去不甘心和悲伤的心情就快要撕裂我的内心了。
我很少见公生哭的样子。因为公生总是挂着满面笑容,很少对人生气。
(我怎么可能抛弃如此悲伤哭泣着的公生。明明这么的痛苦,怎么还能让他流难受的泪水。)
我挪了挪支在混凝土粗糙地面上的膝盖,往前迈出一步。
「才没有那种事。公生是有心的!优点可是有很多很多哦。我都知道的。比如说……」
(唔让我想想,说到公生的优点,好像多到数不清,又像少得数不出一样……总是按自己的节奏行事,脸上带着微笑,经常搞不懂心里想的事情。)
但是,公生从不说谎。
考虑周围的状况。替人着想。担心他人。
从不提任性的要求。
「……那个,比如,哪怕是现在也拼命为了找切尔西到处奔走的。因为觉得后悔对吧?想对切尔西说声道歉不是吗?」
埋着脸的公生仍在哭泣。
如果没有心的话,才不会感到悲伤,不会觉得不甘心,不会因为后悔哭个不停。绝对不会。
「公生是有心的」
可是,不懂得如何表现出来。与之相对,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想说的话总是藏在心里。
「只是公生擅于把它藏起来罢了。藏到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公生纤细的肩膀微微一震。
我的内心是如此痛苦……好想看见公生一直露出的那副笑容。
「所以,公生由我来找到。为了公生不再迷惑,不再后悔……我会一直呆在公生身旁。」
我坐在公生身边。
「公生的事情我可全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如此认为的。
♪
由于知道切尔西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扔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说着“找到了”这样的谎话,到处回收贴在外面的海报。
从未撒过这么让自己难受的谎,为了不暴露在表情上,我一直低着头。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公生正伫立在有马家庭院的一隅里沐浴着晴朗舒适的阳光。
在家里从庭院的低矮绿篱外瞧见公生的脑袋的我出门向公生打了招呼。
「公生,怎么了吗?」
仿佛被我吓了一跳,公生将什么东西藏到背后。
「没事的,什么都没有。就是稍微出门逛逛,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绝对有问题。形迹也很可疑。
「啊,这样啊。拜拜。」
这么说着,我转身藏在自家大门的阴影后面,算准时机悄悄地往外窥视。于是看见公生单手拎起不可燃垃圾袋,独自向扔垃圾的地方走去。
透明的垃圾袋完全藏不住里面的东西。
红色的项圈,以公生的字迹写着切尔西名字的食盆,猫厕……
「你给我等等!」
火气上头的我跑过去抓住了垃圾袋。
「这个……!竟然想一个人去扔掉。你觉得切尔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吗……」
公生尴尬地别开视线。
「小椿会伤心的……要是让你看到了这些」
「我怎么想不重要!难道公生已经放弃了吗!?」
「……没……没办法啊……」
想伪装出笑容的脸颊微微扭曲,泪水滑落眼角。
「是我不好……」
「才没这回事」
愤怒和悲伤涌上心头,我粗暴的夺过公生手中的垃圾袋。
「想着一个人去扔掉这些。竟然想一个人承担下这么难受的记忆。我不是说了会陪你一起吗。你难过的话我会陪着你的,所以把你的心情告诉我啊!哪怕只要你说一句“我并没有放弃都好”也可以啊!」
「……我也不想丢掉啊。可是不扔的话……注意力集中不了,心里老是想着去看这些东西。」
「是阿姨这么说的吗?」
公生微微点头。
「明明只要把猫厕和食盆整理好,不放在钢琴房里就可以了……可是妈妈却做不到。我心里明白的,妈妈尽管没说出口,但其实也后悔扔掉了切尔西。」
「……是公生你太过温柔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公生又哭又笑的看着我。
「你看。我就知道小椿肯定会难过的,所以才想着一个人去扔掉的。」
「不可以的……老是一个人做这种事情,不行的。我说了,会一直陪着你。我才不会哭呢,我是很坚强的。」
使劲忍住了想要流出的眼泪。看吧,我才没有哭鼻子呢。
「可是啊」
公生有些为难地说道。
「之前说切尔西被扔掉的时候,小椿看起来十分难过,大概心里比哭出来还要难受吧,我之后才想到会不会是这样。」
真是个笨蛋……
什么也说不出口的我将垃圾袋紧紧抱在胸口。
「这个就交给我了。哪天找到切尔西了还会需要的对吧?」
我转身背向公生,似乎是安心下来了一般,公生细声地说道。
「谢谢你,小椿」
我跑回家里,低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公生会这么地温柔呢……
♪ ♪ ♪
那大概是在三年前,小学六年级的秋天发生的事情。
那年的暑假刚开始没多久,公生妈妈──有马早希便因病情恶化去世了。事情发生在持续四十九天的法事结束之后。
公生如同往常一般坐在钢琴前进行着练习。“去看看公生怎么样了”听着隔壁琴声的我家老妈如此对我说。
就算不这么说我也打算去窥视下情况的。要是练琴比平时还频繁,或是完全练习不下去的话,那份不安也算能够理解。
然而公生却完全和之前完全没有变化。明明母亲去世了,却仍在同样的时间以不变的节奏作着相同的练习。
不由得对公生产生担心。
从开着的窗户钻进公生家里,偷偷潜入钢琴的练习室。
公生仿佛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弹着钢琴。一直重复着同样的琴声,反复再反复,时强时弱地的击打琴键。
我悄悄地藏在房间角落里,公生突然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小椿,那里应该放着一个玩偶吧。」
我被发现了。
「爸爸说,在整理妈妈房间的时候,突然就发现了这个玩偶。猫型的玩偶……对吧?」
椅子旁边的地上滚落着一个白白的东西。我过去捡了起来,发现是亲手缝制的玩偶,卖相不是很好,脸也是用油性笔画上去的。
「似乎是想做一个能代替切尔西的东西。妈妈瞒着我偷偷做的,完全没注意到。」
「这玩偶可是白色的哦」
「不过,这一定是切尔西呢。」
想起公生妈妈没能扔掉切尔西用过的项圈和食盆的事情,胸口揪得一下痛了起来。我抱住这个不太好看的玩偶,和公生背对背坐在没有靠背的钢琴椅上,轻轻靠在公生背上。
能够感受到公生的体温,以及后背传来的肌肉的运动。
相对无言,公生安静地弹奏钢琴。
「……公生……」
「嗯?」
「要参加每报音乐竞赛会的正选吗」
正选大概是在这周的星期天。
「嗯。毕竟通过了预选」
毫无犹豫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在勉强自己,公生只是停下手头的动作平静地如此回答我。
「很过分对吧?明明妈妈去世了,我却还在担心几天后的竞赛会。真是过分……」
「……没问题吗?」
「没事的。毕竟我就是为此被制造出来的。」
练习过很多遍了,没事的……尽管公生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我却不敢深入地问下去,心中忐忑不安。
(就是啊,太奇怪了。
竟然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
也不把自己的悲伤发泄到其他地方或其他人身上。)
尽管可能会很悲伤,但只要打起精神好好努力,天堂的妈妈一定也会感到开心的 ── 想到这种像是邻居的婆婆们会说的毫无意义的安慰,突然感觉讨厌的有些反胃。
“那孩子连哭都不哭一下,怪吓人。” 我不小心听到了那些婆婆们在背后议论公生的话。
因此,我找不到对现在的公生该说的话。
(不过我和公生约好了。会一直陪着公生。站在公生身边。)
我无言地抱着猫玩偶待在公生身旁。
公生说完该说的话后,转身又弹起钢琴,一首非常激烈的曲子。
云彩频繁飘动,时不时遮挡住窗口射入的阳光。
几天后,在都内举行了每报音乐竞赛会的正式选拔。
我去听了公生出场的竞赛会。
位置在大厅一楼坐席稍微后面的地方。
听了好几个人的演奏,我通过播音员确认现在在演奏的是节目单上的哪位选手,一心等待着公生的出场。因为光凭听的曲子,我无法通过节目单确认比赛进行到谁了。
终于等到公生出场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观众们的交头接耳声。因为听到的并不是欢迎以及期待的声音,我不由得有些难过起来。
取胜太多的公生似乎已经被视为眼中钉。
终于等到公生登上灯光聚焦的舞台了。
弹奏曲似乎是贝多芬的。公生向观众行了一个礼,既没有特别紧张的神情,也不像精神抖擞的样子,只是无表情的开始了弹奏。
公生练习的时候总是零星的弹奏曲子,一旦将其全部连起来演奏就会激昂得超乎想像,彷如捶打在琴键上的气势和速度……当其转变为流畅奏响的曲子之时,总感觉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奇怪起来。
观众席充斥着紧张、愕然、震惊、愤怒等各种各种的情绪……虽然因为正在演奏当中大家无法出声,却能感受到萦绕会场的奇特氛围。
然而舞台上的公生却突然停止了弹奏。双手紧紧抱头。
(在哭泣?
……公生在哭泣!!)
观众席喧闹起来,声音逐渐变大,工作人员也紧接着出来带公生回舞台后侧。
(发生了什么!?公生怎么了???)
我终于注意到,公生内心深处果然还是不安的,只是藏到了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概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一口气爆发出来了。
(不能放公生一个人)
我毫无根据地如此想道。
尽管完全想不到我能为公生做的事情,可绝对要遵守陪在他身边的约定。
(约定,绝对要遵守。就算我什么都做不到,可只是安静地待在公生身旁,在他停止哭泣前一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还是做得到的。我想这样做!)
我赶向舞台的后台。
然而公生不在这里。正当我拼命在不熟悉的场所寻找──
「原来在这,公生!」
脸色苍白,不曾擦掉脸上泪水的公生被从后门处急忙带走了。带走他的是我十分熟悉的女性,自从公生妈妈住院以后,比之前更加频繁进出有马家的那个人。
我仅有一瞬间瞥见了公生的侧脸。
「公生!」
即使我怎么呼喊,公生也没回头看向我。车门后公生的身影随着汽车逐渐远去,即使全力追赶过去,也追不上开走的汽车吧……结果我到最后也没做到陪在公生的身旁。
♪
公生多久后才回到家里呢……一直没看到有马家的亮光。然而过了三天左右,公生来学校了。也许是住在了其他人的家里。
「早上好,公生。这是你休息期间的课堂讲义。还有这是作业,现在赶快抄。」
在教室的大门等待已久的我飞奔到走廊上,把讲义和笔记塞给公生。公生缓缓地抬起头,
「啊啊……」我只听到了公生微弱地声音。
公生取过笔记,抄写作业,立马回了声“谢谢”,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那个,公生。午休时间要不要去玩躲避球?不需要你接球,只要到处躲就好啦。毕竟你也知道的,如果不先约好人冲去体育馆占好场地的话,立马就会被五年级的学生们抢走的。他们最近总来的特别早。」
「…….嗯」
公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向他搭话也只是随声附和,不敢认真和我对视,却又不像是情绪消沉,午饭也好好地吃光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又或是第三天……回过神来,偶尔能看到有马家时不时亮起的灯光,来自厕所以及位于二楼有马房间处的光亮。
「公生回来了啊。」
然而,即听不到传来的钢琴声,也看不见钢琴房的亮光。
不管过了几天也还是同样的状况。
(公生……放弃弹钢琴了吗?)
我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一定不会的。
(要是公生弹了钢琴一定会因为心里难受哭出来。)
我突然回想起在舞台上沐浴耀眼的聚光灯,坐在钢琴前抱头痛哭的公生。
可是,有时只有痛哭过,大喊过,感情才会得到释放。可公生似乎很怕释放出来。
我要怎么做才能抚平公生深藏在心底的动摇和悲伤呢。无论我如何干劲十足地邀请公生玩这玩那,都没有收到效果。
哪怕公生觉得我很烦人也无所谓。
我陪在公生身旁,一个劲地讲着许多有趣的事。
一直陪在他身边。即便是回到了彼此的家里后,我也一直透过窗户眺望公生的家。
公生脸上的表情逐渐恢复原样,进入冬天的时候,已经能看着我的脸露出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十分镇静。
早上去等他的话便会和我一起上学,路上会普通地闲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穿着一件同样的脏衣服,脸也有好好地洗干净。
这才是原本的公生。
可是……唯独缺少钢琴的声音。
不管过了多久,我都没能听见传来的钢琴声。
虽然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手受伤了,于是我一直在理科课做实验的时候观察着公生的样子,可似乎手并没有受伤。体育课的时候也没特别保护着自己的手,家务课做料理的时候也用了菜刀和平底锅。
明明过去总是为了不让手受伤而小心翼翼的。
(公生还不完全是原本的公生。不弹钢琴的公生才不是原本的公生。这样啊,还是一弹钢琴就会忧伤得哭出来啊。流泪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
「钢琴,不打算弹了吗?」
仅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向公生抛出了我的疑问。公生含糊地笑了笑,只是左右摇了摇头。
第六小节的音乐课下课后,正在我问完不久之后,我看到了公生呆站在钢琴前的样子。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停下脚步,躲在教室的后门处,屏住呼吸一直窥视着公生。
明明就快到清扫教室的时间了,公生却迟迟不离开音乐教室。
钢琴盖没有合上,公生右手的中指轻轻地按下了琴键正中央的附近的白键,奏响了一个音。
然后露出了难以言喻的、一脸复杂,而又略带些许安心的神情。公生飞奔出音乐教室,我也急忙紧追其后。途中因为被朋友叫住,我没能向公生搭上话。
(公生……果然还是想弹钢琴吗……?)
然而,有马家没有钢琴声传出。
四周悄然无声,客厅也好,厨房也好,漆黑一片。就连有没有人在也无法判明。
公生就在这这么漆黑的家里做着什么……尽管我心里十分在意,一直监视着又有些不太合适,于是我只能尽量从自家窗户不时地瞥上几眼。
不久,季节转入真正的冬季。
圣诞节的傍晚。
我和妈妈把从西点铺买来的圆木型圣诞树干巧克力蛋糕放在餐桌中央,摆好碳酸饮料和玻璃杯,弄妥家庭晚会的准备。剩下就等父亲买回热呼呼的炸鸡了。
客厅里摆放着一米高的圣诞树装饰,房间里十分暖和。而屋外正翻涌着今年冬季最初的寒潮。
「爸爸好慢啊。肚子饿了。」
「应该快回到了。刚才收到短信说已经到车站了。一定是因为烤鸡店很多人。」
妈妈一边尝试火锅浓汤的味道,一边对我说。我则拉开窗帘,凝视窗外。
有马家一片漆黑。
(再怎么说也是圣诞节,公生一定是去别人家的聚会了。放学回家的时候也不像是特别寂寞的样子。)
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有马家黑暗的窗边突然有什么动了一下。
(什、什么?难道是小偷??)
我急忙叫上妈妈。两个人一起从窗帘的缝隙间悄悄窥视有马家的情况。
「……看得不是很清楚呢」
爸爸正好在这时候回到了。
「我回来了~。烤鸡,L寸的够吃吗?」
一家三口买M寸就好啦,心里这么想着,却注意到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时候,我让爸爸安静下来。
「邻居的有马。家里似乎没人,你有注意到什么吗?」
「没啊?怎么了吗?」
爸爸被妈妈这么一问,楞了一下。
「孩子他爸,去看看情况。」
「诶诶??我吗?一个人去吗?」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我带上球棒,爸爸和妈妈则分别带上高尔夫棒和打扫门口的扫把,一家人一起去看看情况。我们三人在爸爸的手电筒的光亮下挤成一团地沿着自家墙壁靠近有马家。停在两家分界的栅栏前,爸爸用手电照向有马家的窗户。
玻璃窗后浮现的是被光芒惊吓到的苍白面孔。
「呜哇!」
爸爸发出惨叫。
「公生!?」
「……欸,小公生??」
妈妈也注意到了我的喊叫。灯也不开,裹着一条毛毯猫在窗边呆呆望着我们的正是公生。
「一个人在家吗?开下门,让我们进去!」
我和妈妈跑到有马家门口,公生磨磨蹭蹭的打开大门,我们进到了里面。
有马家一片冰冷。不像是开了暖气的样子,房子里一片漆黑,我只好摸着黑寻找门口和走廊处的照明开关。
我一边催促盖着毛毯的公生,一边打开一楼各处的照明往房子里面走。厨房门口虽然堆积着可燃垃圾的袋子,但都没有随意乱扔。透过半透明的垃圾袋可以看到里面装的尽是便利店便当和现成饭菜的残渣。
最多的是三明治的包装纸。上面还贴有商店街面包店带贴纸的LOGO。每个标签上贴的都是“鸡蛋三明治”。
鸡蛋三明治……公生最喜欢的食品。
便利店便当是公生爸爸吃剩的,公生似乎只吃了这些食物。
「小公生,为什么不开灯和暖气呢?」
妈妈冲到我面前抱住公生,带着哭腔问道。公生似乎很难为情,低声地回答说。
「……开灯,很可怕。谁都不在,我知道……」
「黑漆漆的不是更可怕吗。」
面对妈妈的询问,公生沉默地咬着嘴唇。我看着妈妈的后背,总觉得能明白公生想说的话。
(与其说可怕,其实是会难受啊。现实会清晰地的映入眼帘。)
公生家一直没有开灯。
公生一直一个人呆在家中。
「一定很冷吧,小公生。」
「嗯……不过,没事的,这样就好。毕竟我只是一个人。」
「说什么胡话呀,这可不行,会感冒的。今天是圣诞节哦,小公生也来阿姨家一起吃饭吧。你说呢,椿?」
妈妈说的对。其实我也快哭出来了。
(圣诞节的时候怎么能一个人呆在冰冷漆黑的家里。)
「嗯,就是这样。孩子他爸也是的,烤鸡买多了。小公生也来帮我们吃些。」
(笨蛋公生,明明一脸羡慕的眺望我家亮堂堂的客厅。为什么要让自己忍耐着呢。明明说了要在一起,告诉过你难受了要说出来。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听话呢?在跟我客气吗?)
我和妈妈强行把公生抓回了我们家──泽部家。
妈妈先把公生带到餐桌附近,然后出到外面的走廊和爸爸偷偷交流。
「隆彦先生莫非又去出差了。明明只要跟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就会帮忙照看公生啊。平时信箱里偶尔也会塞有便条,写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就拜托您了”。没想到这么冷的时候反而跟我们客气,我们有做过那么施恩图报的事情吗。」
隆彦先生──公生的爸爸,似乎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经常需要出差。
所以,每当隆彦先生出差的时候,我和妈妈就会向公生发出“要来我们家吗?”的邀请,然而公生总是礼貌地推辞。
「话说回来,今早我拿报纸的什么,好像有个便条一样的东西粘在报纸上,不过把报纸从信箱里抽出来的时候被风吹跑了。」
「就是那个!真是的,做事可靠点!」
我们回到室内,看到公生在温暖的环境中神情放松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不由得放心下来。公生发白的脸色逐渐浮现几丝绯红,嘴唇的颜色也变得健康起来。
「公生,喝浓汤吗?身子会暖哦。」
我从炖锅里舀出一碗浓汤,多盛了几片火腿。这不是在学校里吃饭,所以没人会取笑我偏心的做法,更别说抱怨了。
「这个……」
公生有些吃惊。
「对的,小公生,还记得这个香味吧?这个做法是早希小姐教给我的。大概是在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从隔壁家厨房飘来非常香的味道,我就拜托早希小姐教会我这个秘方了哦。」
我第一次听说。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浓汤,原来是公生妈妈的拿手料理啊)
公生大概觉得不会再吃到妈妈的味道了吧。
公生一定很开心,这么想着我也开心起来。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浓汤,摆好小菜,再把炸鸡放到大碟上。妈妈切开圆木状的蛋糕。
「小公生,给你最大的一块。」
「啊,那个是我的!」
「没关系的,阿姨。请给我小的那块。」
「椿,要懂谦让。」
「诶─。唔,公生就我像弟弟一样嘛,真没办法。」
我们热闹的围在餐桌旁。
爸爸拔出碳酸饮料的瓶栓,撞到天花板上的瓶栓动静惊人,然后落在捂住耳朵的我和公生之间,砸在餐桌的角上弹到一旁。
「merry christmas!」
四人一同干杯。略带羞涩的公生用玻璃杯与我碰杯。
一边吃着蛋糕,我一边期待地看着公生,希望看到他开心喝浓汤的样子。公生虽然吃了蛋糕和爸爸推荐给他的炸鸡,却完全不去碰浓汤。
「很好喝哦,浓汤。」
为了诱惑公生,我用勺子轻轻舀起蔬菜鲜味充分渗入汤汁中的浓汤,送到嘴边。
「这汤熬了半天哦。我负责帮忙剥洋葱皮。妈妈为了用法国香草束提取汤汁放了芹菜,公生应该不讨厌芹菜吧?」
「怎么了?再多吃点吧,小公生。」妈妈也随我一起鼓励公生。
「嗯……」
公生一副控制住叹息声的样子。利落地舀起一勺浓汤,运入口中。
公生难受的皱起眉头,好不容易喝下一口。当舀起第二口的勺子运到嘴边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勺子从手中落下,公生用手捂住嘴巴,急忙跑开。
「公生!?」
「小公生」
「公生君……」
我们紧随其后,而公生则跑进厕所里,很长时间没有出来。
「……我们对小公生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啊。把自己的亲切强加于他了。」
妈妈十分悲痛地低语。爸爸也换上沉重的表情。
「对于早希小姐的回忆……无法取回失去之物的悲伤太过沉痛,妈妈的味道也好,钢琴也好,一切都变得无法接受。明亮的房间,温暖的家庭,家人团聚的欢闹,全部都难以接受。」
「公生……我讨厌这样,就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吗?呐,妈妈,爸爸。」
控制不住情绪的我紧抓住父母的衣服,不停摇晃双手。
「光陪在身边还不够,必须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我放不下这样的公生。
「人们最想要的温暖,美味的食物,敞亮的场所,我绝对不要公生变得无法接受这些东西,绝对。」
孤独一人或许无法再振作起来。所以不能仅仅在旁看着,必须伸出手拉他一把,为了让他振作起来而伸出援手。
「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要是结果适得其反的话,不如就在身边安静的守护他。只是自我满足的话,对公生也是一种不礼貌。」
「才不是自我满足!」
可是,妈妈和爸爸都陷入了沉思,我们只好暂时沉默地低着头。
(怎么做才好??)
过了半小时左右,不管我们怎么等,公生也还是没有从厕所里出来,靠近厕所也听不见声响。
「糟糕……该不会倒下了吧?」
爸爸这么说完,朝着厕所说道“要开门了哦”,急忙打开因为公生急忙跑进去而没有上锁的厕所门。
不出所料,公生在阖上马桶盖之后就这么倒在了上面。
「公生」
脸色苍白,嘴边还残留些许呕吐后的痕迹。一定是吐了。眼镜和手帕都掉在地上。
「怎么办,叫救护车吧!」
妈妈大声呼喊出声,公生因此醒了过来。
「……对不起……我好像是睡着了。在自己家总是睡不着……这个家,也许让我很安心……」
打算起身的公生打了个踉跄。看他双手寻找着自己的眼镜,我递给了他。
「公生,住下来吧。来,先漱漱口。」
我把公生带到洗脸台,往杯里斟入温水递给了他。公生漱过口,洗完手……“不行了,好困”,说完便直接当场进入了梦乡。
「真是没办法。」
我拒绝了想要背起公生的爸爸,一边感受着胸间涌上的苦闷,一边将睡眼惺忪的公生背到了妈妈铺在客室的被褥上。
(明明是个男孩子,为什么这么长得这么纤细,体重又轻呢。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一定是。除了不能吃剩的班里的课间餐,一定只吃了鸡蛋三明治。真是笨蛋,更重视一点自己啊。)
怒火涌上心间。
(在这么下去公生会变成废人的。至少要保证饮食正常。饭都不吃饱的话,人怎么可能变得精神啊。)
我决定了。
我要监督公生吃掉他能吃得下的食物。人是铁饭是钢,地里缺肥庄稼荒。
♪
立马就到了寒假。
学校放假的话中午就没有课间餐了。再怎么说三餐都是鸡蛋三明治绝对不行。
我拼命回想公生喜欢吃的食物。
「虽然喜欢牛肉浓汤、蛋包饭、咖喱,唔但不是这些。还有……糖醋里脊?糖醋里脊的话必须得加菠萝。」
我坐在餐桌旁边啃着吐司边嘟嘟囔囔地说着这些,又在广告单的背面做了笔记。在厨房的妈妈看到我这样不由得笑出声。
「那些是椿喜欢吃的吧?」
「这样就行!公生的喜好我最清楚了。青椒呢?果然还是糖醋里脊吧」
(等等。在学校吃糖醋里脊的时候公生有挑菠萝出来吗?)
嘛,无所谓了。
反正做的是我,按我喜欢的来。
吃完早餐的我立马开始着手糖醋里脊的烹饪。作为参考的是妈妈剪下来的写着做菜方法的剪贴纸。
……可是。
「为什么总是切不好青椒啊,滑溜一下就跑掉」
「绝对不再切洋葱了,流泪都看不到前面」
「生肉的感触软绵绵地,好恶心啊」
「啊!切到手了」
「烫烫烫,烟从油里冒出来了」
「快停下来,椿!会酿成火灾的」
正当我把沾了淀粉(事后发现闹乌龙放的是糯米粉……)的猪肉块(因为不喜欢切成细细的)放进弥漫奇怪热烟的天妇罗火锅的时候,母亲一副拼命的神色阻止了准备用碗泼水上去的我。还关掉了煤气炉的火。
「你要这么做了可是会严重烫伤的!油会飞溅出来!啊啊,还没造成大问题真是太好了。……啊,你手上全是创可贴啊。」
母亲也目瞪口呆,长叹了一口气。
「今天暂且由我来做,椿你来打下手。」
结果我负责的只是把菜装盘。我就着碟子套上保鲜膜,放上托盘,拿去了有马家。正好是中午。
「公生,这个是午饭的配菜,拿回去吃。」
「谢谢。不过现在没什么食欲。」
公生为难地笑了笑,回拒了我。
「不行。必须吃。现在没有课间餐了,肚子饿会倒下的。」
我把托盘推给公生,公生又推回来。
「没问题的,我有在吃鸡蛋三明治。那个的话我吃得下。」
「也吃点其他东西吧。这可是我做的哦!你快吃啦!」
一心想着让公生吃下,不由得说了个谎。
「还是说我做的东西你吃不下去?」
「没,没有那回事。」
我们因此争论了起来。公生不接受的理由,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吃比较难受,我如此想到。
「那我们一起吃吧,不要客气。我想去公生家一起吃!」
(课间餐是因为周围大家都在吃,所以容易顺着气氛一起吃。)
「…………是啊」
看到公生点头,还以为是认同了我的说法。只见公生接过托盘,半个身子缩回门内。
「晚饭的时候我会和爸爸一起吃的,爸爸今天会提早回来。谢谢你。」
诶,啊,嗯。我眨了眨眼睛,门已经关上了。
(这就行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门的门铃就响了。
「早上好。我是有马。」
我打开大门,看到了有马的父亲站在门外。穿着休闲服,手上拿着托盘和盛糖醋里脊的碟子,已经被洗过了。
「早上好。」
「小椿,早啊。听说这是你做的?手艺不错,非常好吃哦。真是十分感谢。」
实在不敢当。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实际做的人是妈妈。
「谢谢……和您口味吗?」
「真是劳烦你还特意做了两份。公生说是午饭已经吃过一份了。」
「诶……」
这份午饭原本是当作课间餐的替代品,不可能有两份。
(公生没有吃啊。)
我接过归还的托盘,怒上心头。
(绝对要让你吃我做的料理!光看外表就觉得超级好吃的料理!)
自那之后我开始一头扑在料理上。
在妈妈出去做零工的期间,我开始制作公生的特别午餐。
为了让公生说出好吃,露出他原有的笑容。
首先是从饭团做起。
……黏糊糊的一团。为什么一握住饭团,米粒就会从手指缝间溢出来,而且还黏在手上啊。
至于炒青菜……完全是一盘黑炭。
汉堡牛肉饼也是……明明应该烤半熟的,外面却焦了。心里想着好奇怪啊又继续烤,竟然炸了。因为我讨厌碎肉黏在手上的感觉,所以碎肉被我揉作一团,直接丢在了平底锅上,心里想着烤的时候再分开就好了。
龙田油炸鸡块……中间是生的。话说回来,原来肉的外面要裹一层面皮的吗??而且要在炸之前先调好味吗??
味增汤……因为味道较淡,打算加盐进去的,结果加成了白糖。真是惨烈的味道。而且,痛快地切成圆片的白萝卜,因为切的太大块结果半生不熟。油菜因为切都没切,所以叶子还连在一起。
玉子烧……再一次变成一盘黑炭
「唔唔……这味道哪怕是自己尝起来都觉得悲惨。」
一口咬下自制黑炭玉子烧,对这硬中带苦的口感,我一瞬无言以对。
「这没法让人吃下去啊。」
(干脆放弃吧)
放弃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可是,一想起在漆黑的房子里裹着毛毯的公生,心里又难受起来。
(我是为了不让自己难过才做这种事情的吗。)
不是。
绝对不是。
我自己对自己说。
料理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而明天就要迎来大年三十了。
上午,我一边烦恼于今天应该挑战什么料理,一边走向超市,途中看见公生走进便利店。
「找到了!」
一直想着到底怎么做才好而一筹莫展的我打算直接向本人问出答案。我跟在公生后面进入了便利店。
「公生!」
「椿?之前的午餐,谢谢你。爸爸也很高兴。」
一如既往沉稳的笑容……可是,却让人看不明白在想什么的笑容。
「那可是为你做的哦!?」
「我吃了一点。糖醋里脊里加菠萝,这是椿喜欢的吃法吧?」
我知道公生是不加菠萝派,可我是100%加菠萝派的,所以特地把菠萝藏在猪肉下面装盘了。只有这部分我好好检查过了。
「你就会敷衍我!」
这种程度的感想就算实际没吃也能说出来。
公生的领子被我抓住,只好手脚乱动乱蹬。
「因为吃过了才会觉得要被干掉了。我不小心把菠萝吃掉了。」
「是•真•的•吗?」
我狠狠盯了公生一眼,老实的公生立马别开了视线。
「唔唔……大概……」
「大概是什么意思」
我放开了公生。
(我要坚持下去!一定要做出公生想吃的东西。直到公生愿意吃下去为止我都不会放弃的!)
公生当着心跳加速的我的面,靠近三明治和饭堂的冷藏柜,伸手去拿鸡蛋三明治。
「啊!又吃这个!话说,之前不都是吃面包店卖的吗?」
商店街有一家店面很小,东西却十分好吃的面包店。
「嗯,那家店从今天到一月三号都要休业。」
「那样吃别的不就好了。公生想吃什么?我会加油做的。」
「不用啦。很麻烦吧?又花时间又花钱。」
说的那么干脆反而让我十分火大。
「你说花时间!比起担心你一个人呆在又黑又冷的家里要轻松得多了。钱可以预支压岁钱。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你那么在意。」
「……谢谢你,椿。总有一天我会回报你这份恩情的。」
公生微微笑道,迈着轻飘的步伐走向收银台。收银台旁边的大柜子里煮着关东煮。被挪开的耐热玻璃盖的间隙里传来热气和汤头的香气,飘荡在四周。
「好香」
我不由得发出感慨,公生也一脸平静地看着关东煮冒出的热气。
「买些关东煮给妈妈当供品吧。」
「阿姨原来喜欢吃关东煮吗?」
公生把一包鸡蛋三明治放到收银台,稍微回头望了望我,垂下了藏在眼镜背后的眼帘。
「大概在一年前……去年年底,妈妈她可以暂时回家的时候,小椿的妈妈说是做多了,拿了许多关东煮过来的事。还记得吗?」
「嗯,确实有过。」
并不是做多了,而是为了你也能吃做了很多。我既剥了煮鸡蛋的蛋壳,又一口气切了白萝卜。(妈妈削的皮),还做了海带扣。
公生打开钱包,一边找零钱一边怀念地说着。
「在医院可吃不到这么热乎乎的,要一边吹一边吃的关东煮啊,妈妈一边这么说一边非常高兴地吃着关东煮。量少种类却多的菜品……那个是叫菜品吗,还是叫关东煮的料?妈妈尝了白萝卜,油炸鱼丸还有鱼肉山芋饼之类的菜品,还笑自己“吃相不太好呢”。我则吃了剩下的那些。」
光是想象那个光景,我的心就纠成一团,只能默默点头回应。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打心底里感谢你们。那个时候真是谢谢了。」
刚好付完鸡蛋三明治的钱。
「我决定了!」
我抓住公生的右手腕
「我来做关东煮。关东煮的料,用什么比较好,选公生你喜欢的。」
我把公生硬拉出便利店。
「小椿等一等,鸡蛋三明治还没拿。」
「那种东西无所谓啦。」
「才不是无所谓啊。」
我让公生在超市的卖场挑选做关东煮要用的料,公生选的种类相当丰富,让我有些吃惊。
不忍直视厨房惨状的妈妈主动指导我烹调关东煮的汤头,还帮我试了调味是否合适。
白萝卜切成大块的圆片,关东煮的料也只是粗略的切上几刀,这种料理方式也许更适合我。
「椿,听好了。剩下只需你注意火候,不要煮糊,然后用小火慢慢煲。你越想着要早点完成而加大火候,反而会弄得外面焦了里面却还是生的。要有耐心。」
我按妈妈说的,边尝萝卜的味道边确认火候,并把关东煮炖上一天,大年三十的早上连锅一起拿给了公生。随后妈妈做了年夜菜,我则在傍晚的时候把装满年夜菜的饭菜箱送到了公生手上。
由于有马家正在服丧期间,他们的家门上没有看到新年时会挂的稻草。即便如此,出来迎接我们的公生爸爸还是高兴地收下了年夜菜。
元旦傍晚。
正当我和爸爸妈妈结束新年首次参拜回到家准备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前端正地放着我拿给公生的关东煮锅具。
提到手上的锅意外的重。
「没有吃吗?」
回到家中,急忙打开盖子,发现洗得干干净净的锅子里放着5个颜色鲜艳的红苹果。
「苹果……?」
「说起来,我曾经听说过,早希小姐的亲戚去过北国。所以从亲戚那送来了好几次苹果。挺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早希小姐还很精神,小公生还没开始每天练习钢琴……」
妈妈一脸怀念地拿起苹果。
苹果正下方,放着公生写的字条。
“很好吃哦。一直在厨房的椿的身影,我有看着哦。关东煮热呼呼地,和去年有着同样的味道,真的很美味。我给妈妈也供奉了一些。非常谢谢你。苹果是亲戚放在箱子里送过来,让我供奉给妈妈的,可是太多了,我和爸爸还有妈妈根本吃不完。”
(好好地吃了啊,关东煮)
“一直不知道竹轮那么有弹力呢。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又弹又软的竹轮。”
「那个不是竹轮,是竹轮麸。完全不是一个东西。原来公生以为是竹轮所以才选了它啊。」
我一边笑着一边用指尖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去和公生说一声,苹果吃不完的话要趁早在变质前做成苹果派。」
和妈妈打过招呼,我打开玄关大门,跑了出去。
离有马家大门的距离是十五步。
♪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
我们穿上学生制服,升上了初中。
樱花树下,穿着制服一个人走着的公生的背影,总觉得比以前大了一截。
虽然还是听不见有马家传来钢琴的声音,非常寂静。
可是,放学后偶尔可以听见音乐教室传来的温柔的钢琴声,公生所奏响的,极其简单的旋律。
我则是进了垒球部。远征比赛的时候,社团的前辈教会了我做好饭团的窍门。给饭团蒙上保鲜膜,当作泥团一样在手上转动就能做得很好看。
社团活动时的休息时间,我总是在操场补充水份的同时,竖起耳朵等待传来的声音。
公生弹奏的钢琴声。
旋律也不像以前那样,重复练习着古典音乐的同一小段,而是现在流行的J-POP歌曲,旋律轻快。
虽然只是时不时才能听到……
公生大概还无法完全放弃钢琴。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时不时会传来不稳定的钢琴声。另一方面,我却注意到有马家的钢琴一直保持沉默,从未发出过声响。
公生还要这样迷茫多久呢。有马家的钢琴还会有再度响起的一天吗。
我烦闷了两年多,直到四月份升上中学三年级的开学典礼,同班同学的宫园薰突然对我说起那件事情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