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比方说,发现新来的下属是董事长儿子时,那种翻脸如翻书的态度

  那么,接著来介绍一下故事的舞台『亚萨米王国』吧。

  这个国家位在大陆南端地区,气候温暖,适宜人居。加上面对的海域渔获丰饶且海相稳定;并有一条贯穿大陆的滔滔大河流经国内,物流运输与邻近诸国相比更为便捷。

  这几个条件造就了贸易兴盛的亚萨米王国,国都大致分为五区:王族和贵族居住、军部驻扎的中央区;各式各样的商店聚集、可谓国家玄关的北区;被称为秩序井然的住宅城的西区;以及距离贸易中枢港口最近的南区,这个地方充满活力,另有一番不同于北区的风情。

  至于罗伊德即将前往的东区,坦白讲,就是王国的底层人口聚集处。

  尽管位于王国境内,治安却差得彷佛无法可管。杂乱无章的东区,就像客人临时来访之际,为了做表面工夫而把杂七杂八的东西硬塞进柜子里。以中阶到下流的家庭占大多数,而且愈是深入这个地区,愈显得龙蛇混杂。展现的是另一个世界,聚集了各自拥有独特法则的三教九流。

  布满裂痕、年久失修的石地板;某间住屋的屋檐下,标示价格的木牌随意挂在分不清是垃圾还是商品的东西上;穿著莫名暴露的妙龄——不对,是一只脚踏入高龄范围的女性们懒洋洋地谈笑……来访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萧条破败的景象。背著小背包、看起来就是个乡下土包子的罗伊德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著东区的小巷朝目的地走去。

  当然,他那身打扮走在小巷里,根本等于邀请别人「拜托来抢我」,于是勤奋的小混混们也立刻快步走到罗伊德身旁。

  虽然小混混摆出威吓的态度一步步逼近,罗伊德依然毫不介意地继续前进。

  「视而不见啊……嘿,那用这一手怎么样?」

  带头的小混混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这就是俗称『碰瓷』的手法,做法就像……

  「啊啊啊,好痛——!」

  像这样自己撞上去,然后假装很痛的样子。

  「大、大哥!喂!你这家伙打算怎么赔啊!?」

  然后再藉口诈骗一些小钱。各位在闹区之类的地方也要多加注意。倒楣被缠上的罗伊德只能愣愣看著他们。

  「欸?」

  「少装傻了!看你害大哥的肩膀受伤了!」

  「好痛!真的好痛!医生!我骨折了!」

  「但是只是轻轻撞到而已啊?」

  「医生!医生!」

  那个被叫大哥的男人狂冒冷汗,痛得不停扭动身体,还在持续逼真地演出(?),而小弟心想:「今天大哥真来劲。」,同时热烈配合他的表演。

  「什么叫轻轻撞到!要赔啦,拿钱来赔。现金!身上的衣服!全部留下来!内裤当然也给我脱掉!」

  「医生……」

  在小弟要求罗伊德交出金钱和内裤的同时,大哥仍然痛到不断挣扎。这下终于连小弟也察觉到他不是演戏,而是当真感到疼痛了。

  「咦?大哥?……是真的吗?」

  「真的啦!不是都肿起来了吗?你这大白痴!快、快去找医生!啊,这下真的不妙……」

  眼见大哥发出惨叫,小弟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比刚才更气愤的眼神瞪著罗伊德。

  「大、大哥!你这混帐——!打算怎么赔啊——!?」

  「呃,这句话你刚才说过了。」

  「啰嗦!这次是真的啦!我得快点送大哥去看医生!少在那边找藉口,痛快点,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说著,小混混迅速伸出手要求金钱赔偿,可惜罗伊德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呃……痛快点?诚意?嗯……击掌一下就可以了吗?)

  想到这里,罗伊德「啪」地轻拍了一下小混混的手心。他自以为的「轻拍」,想必各位都对它的威力心里有数。

  震耳欲聋的一声「磅——!」回荡在小巷子里。小混混被轻拍的手心绕著肩膀转了三圈左右后紧急降落……坠落到地面上。

  「噢嘎啊啊啊啊啊!」

  这回换成肩膀和手掌重伤的小弟沦落到满地打滚的下场。两个小混混相亲相爱地沾了浑身泥巴。

  「咦?什么?我明明只是轻拍了一下。」

  见到小混混过分夸大的反应,罗伊德掩饰不住内心的困惑。他担心地想上前查看,对方却像蟑螂一样爬著与罗伊德拉开距离。

  「给、给我记住……!不对!请忘了我们!」

  就连照常撂下的狠话都变得低声下气,遭受重大打击的两人搀扶著彼此,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现场。

  「啊啊……是街头艺人表演吗?毕竟这里是都市。」

  目瞪口呆的罗伊德用『都市』这个魔法辞汇硬是做出了结论。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他总算抵达了那间开在和缓坡道上的杂货店。店门口的屋檐下摆著几个老旧的药壶,小小的招牌上则敷衍地写著「有卖药」。

  摆明了十分可疑的气氛反而衬托出符合魔女的风格……店铺的格局就是如此。

  「这里就是东区的魔女小姐住的地方啊。」

  灯光从破旧得让人不太敢敲下去的门板空隙间流泻。确认里头有人后,罗伊德便客气地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走进店内。

  打开因铰链生锈而显得沉重的门屝后,他看见一位留著亚麻色头发的女性穿著全黑长袍,戴著宽檐尖帽搭配无框眼镜,摆出十足『我就是魔女』的姿态。她一手拿著咖啡,眼睛盯著另一只手上拿著的书。年纪看起来与罗伊德相近,不过散发的气质更成熟一些。

  店内的各处摆设还包括了制作到一半的药和研钵、颜色看起来似乎有毒的陌生植物盆栽、堆叠在地板上的古旧书籍,在在强调出『非常魔女』的风格。

  「…………」

  魔女原本一直盯著放在手上的厚重书本,她的目光此时懒懒地转过来,打量了罗伊德好一会儿后,又转回书本上。房里只听得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对方太过平淡的应对让罗伊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杵在原地。一身黑的女性等不到他下一句话,先将半长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没好气地朝著他问道:

  「有什么事?」

  隔著宽松的长袍,也能看出底下丰满的胸部随著出声而颤动。

  「那个……有人要我来找东区的魔女,所以我来拜访。」

  「哦,少年,有谁托你传话吗?」

  「啊,不是的。我不是谁派来的……」

  「嗯,那就是知道我『魔女』身分的客人吧。」

  魔女啜饮一口咖啡,然后阖上书本,接著转过身,镜片后方美艳的眼眸瞪著他。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明白对魔女提出要求意味著什么吗?」

  罗伊德一下子被她装模作样的言辞唬住了。畏缩地回答:

  「不,只是因为有人叫我过来……」

  魔女傻眼似地叹了口气,再次对他晓以大义:

  「——自古以来,魔女在满足人们希望的同时,也会要求对等的回报,必须有付出相应牺牲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点仍不肯放弃,你的愿望又是什么?无论是如何不合理的要求,我魔女玛丽都会给予指引——只要你不后悔。」

  听到她这番半带威胁的话语,罗伊德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下定决心告诉她:

  「我、我是为了当军人,才从乡下来到城里的!这段期间要麻烦你照顾了!」

  停顿片刻后,魔女清了清喉咙说:

  「咳……自古以来,魔女在满足——」

  「啊,那个你刚才说过了。」

  「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到广场去看看有没有徵兵公告,你这家伙!」

  刚才还散发著异国风情的魔女,突然有如责备弟弟的姊姊,气得起身大骂。罗伊德立刻沮丧地垂下头。魔女继续骂道:

  「真是的……你是不是误以为魔女是什么便利屋还是慈善事业还是旅馆!?对方要你这样传话的吗?到底是哪来的乡下土包子啊真是的!」

  「呃,我是从一个叫作昆仑的村子来的……」

  「是喔。那你回村子以后给我清楚告诉那个人,魔女自古以来……嗯?昆仑?昆仑?」

  魔女坐回椅子上,只手抵著下巴,摆出若有所思的姿势。下一秒,血色顿时从她脸上褪去,仿佛总算回想起遗失的重要物品。

  「呃……少年,顺便问一句,你们村长叫什么名字?」

  「咦?叫艾卡。」

  一听到那个名字,魔女顿时挺直背脊,苍白著脸全身冒出冷汗。她的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上,活像接受面试的求职学生。

  接著她又开始念咒似地嘀咕:「不对,可是也不排除同名的可能性。那个人事到如今到底想做什么……」罗伊德望著魔女惊慌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松开小背包的绳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叫我给你看这个就好……」

  罗伊德提心吊胆地把一个拳头大的水晶摆到桌上——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铁定是那个人没错!」

  魔女像是射门落空的足球选手一样翘首望天。

  相对地,罗伊德目不转睛地看著玛丽绝望的样子,佩服地心想:「这个人真有趣。」

  魔女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脱下帽子,动作敏捷得不见半点方才从容的样子。她披散著一头亚麻色的头发,然后开始泡咖啡。

  「真是抱歉,招待多有不周!那个人真的没有要你传话吗?该不会还发生了村长一起过来的那种恐怖事件?」

  「没有,她没有要我传话,而且我是一个人来的。」

  听到他说一个人来,魔女忍不住发出:「哦耶!」的吶喊,并摆出豪爽的胜利姿势。原本成熟的气质消失无踪,接著她维持同样的姿势向罗伊德问道:

  「呃——那你是真的要在我家住下来……」

  「村、村长跟我说,先给你看水晶你就明白了。」

  两人的视线转向那块水晶,下一剎那,一道光芒从水晶深处扩散,光的四周围绕著有如极光的粒子,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形状。

  那个轮廓渐渐清晰的人物,就是罗伊德熟知的昆仑村村长·艾卡。至于魔女,当她一见到那副很适合双马尾的年幼容貌时,则立刻——

  「呜嘿——」

  以行云流水的动作跪倒在地,额头毫不吝惜地往地板上磨蹭,口中不停念念有词地说著:「请饶了我吧~」

  就在地板差不多要开始冒烟的时候,水晶投射出的艾卡开口说话了:

  「——好久不见了,玛丽。我是你的师傅艾卡,还记得吗?」

  「呜嘿——」

  她身上已不见提及「魔女自古以来……」等话时的威严。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虽然不太好意思拜托你这种事情,不过我村里最最宝贝的孩子罗伊德说他想要当王国军人……哎,不过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通过啦。他在王都的这段时间,想请你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魔女维持跪地的姿势开始发问。感觉那姿势很压迫胸口。

  「呜嘿——恕我失礼,有几件事情想请教……」

  「喔,对了。顺带一提,这个水晶的影像是事先录好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抱歉了。」

  一听她这么说,魔女下一秒就——

  「搞什么—这小不点还敢吓我!还是老样子没有成长呢~嘿嘿~」

  理应是预录的影像看到魔女翻脸如翻书的态度转变之后,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视线重新朝向她。

  「——只要这样讲,你就会立刻露出马脚这一点也没变呢,玛丽。」

  「呜嘿——」

  随著黑色长袍扬起,魔女转眼间又趴回地板上。这次不只跪下,而是五体投地了。艾卡带著冰一般的微笑看著她那副德性,然后就没了兴趣,用受不了的语气说:

  「算了。反正也好久没看到你那难看的德性……他就拜托你啰。就算考试没通过,你应该也能想想办法吧,玛丽?拜托你了……罗伊德!要是觉得寂寞,随时可以来找我陪睡喔!」

  说完的同时,影像也化作光粒子慢慢消失。只剩下杵在原地的罗伊德和趴在地上、几乎将胸部压扁的年轻魔女。好一幕超现实的景象。

  被对方提到陪睡一词的罗伊德一脸困窘。趴在他脚边的魔女慢慢站了起来,一脸像在说「搞砸了」的羞耻神色比罗伊德更为明显。

  待她整理好身上的黑色服装,再用手顺了顺沾到灰尘的头发,扶正眼镜之后,立即忍无可忍地大叫:

  「——混帐东西咿咿咿!还以为总算解脱了!那个超龄萝莉竟然给我找麻烦!超龄萝莉!」

  她愤恨不平地把水晶扔进衣柜里,然后粗暴地甩上门。要好好爱惜家具啊。

  气喘吁吁的魔女发现罗伊德一脸尴尬地看著她,于是勉强恢复平静,坐回椅子上。

  「呼……呼……好、好吧,既然她都拜托我了。那也没办法。到考试前这段期间,我会好好照顾你。呃……」

  「啊,我叫罗伊德。罗伊德·贝多那。」

  「OK,罗伊德。我是玛丽,又被称为『东区的魔女』。」

  「那、那个,总觉得很抱歉,突然跑来打扰你。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请尽管说。」

  见他皱眉露出愧疚的表情,玛丽的怒气也随即消失了。她以温柔的语调说:

  「不必那么拘谨。我会暂时把里面的房间借给你,先把行李放进去吧。因为没想到会有客人借宿,所以很脏乱。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不从现在开始整理就会没时间睡觉喔。那些杂物随便推到墙边就好。」

  说著,玛丽指向里面的某个房间。

  「啊。好的!」

  罗伊德抱著背包匆匆忙忙地朝房间走去。在中途转向玛丽,露出温和的笑容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最后规矩地躬身行礼,才走向房间。

  另一方面,玛丽家中突然多了个年纪相近的房客,她看著他的背影。

  「昆仑村的……那个超龄萝莉身边居然有那么老实的家伙……真教人意外。」

  她这么嘀咕著,然后继续啜饮已经冷掉的咖啡。

  「我看八成是那个笨师傅脑子缺了两三根筋吧。」

  玛丽翻著忘了夹入书签就阖上的书,喃喃说著:「看到哪里了……」

  「啊,对了对了。就算他再怎么可爱乖巧,要是你敢对他出手,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变成青蛙。给我记住了。」

  并非影像的艾卡——本人突然从衣柜里冒了出来。

  「呼噗!」

  咖啡色液体猛烈喷出。别说看到哪里了,她手上的书已经变成连上面写些什么都看不清楚的状态。

  「为什么你会从衣柜跑出来!?」

  从鼻子流出黑色液体的玛丽一个箭步上前逼问艾卡,而艾卡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嗯?那还用说,当然是用瞬间移动了。透过这个水晶作为出入口……」

  「不要那么理所当然地使出怪物技能!师傅您真的一点都没变耶,还有,我再怎么不挑,也不会对一个见面才几个小时的男生出手好吗!」

  「嗯?是吗?」

  「当然啊!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艾卡嗤笑道:

  「真敢说。上次不是在闹区的牛郎俱乐部门口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结果还是死心了吗?看你的举动就知道没经验。」

  「你说谁没经验!你……连那种事情都知道?难道我被监视著?你一直知道我在这里?」

  「哎,我真该夸奖你最后打消了念头……看来你没忘记自己的立场,所以我才能放心将他托付给你。再次拜托了。玛丽。」

  「……好的我很乐意。」

  玛丽一脸苦涩地应答。不对,那表情不只是苦涩,简直像吃下黄莲般有苦说不出。

  把想说的话说完以后,慢慢走回衣柜的艾卡似乎想起某件事,背对著玛丽说道:

  「对了。因为你今天叫了好几次超龄萝莉,所以我用古代卢恩文字对你下了会遭遇小小不幸的咒语。」

  「你做了什么!?请别运用古人的智慧做这种穷极无聊的事!」

  正当玛丽上前准备大肆抗议的瞬间——

  叩!

  「呼咕!」

  她的脚趾却不小心撞到桌脚,让她差点痛昏过去。看到她那副模样,艾卡放声大笑到眼角浮现泪光,这才满意地消失在衣柜中。

  至于身心受创的玛丽只能趴在桌上,嘴里不停吐出怨言,骂著「可恶、可恶」。最后就那样睡著了。

  大半张脸贴在桌子木纹上就睡著的玛丽,被一阵咚咚的规律声响吵醒,随即睁开眼睛。

  从窗框老旧的窗子照进来的朝阳令人感到郁闷。她强忍著刺眼阳光凝神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哩啦~~~~」

  是那个昨天突然出现,说自己要当军人的少年罗伊德。他站在厨房里哼著歌,并熟练地切菜,将之放进火上的锅子里。

  「啊……结果我就这样睡著了。」

  随著一阵桌椅的咯吱声响,她慢慢直起身子,一条毯子从背上滑落。当玛丽察觉这是罗伊德帮自己盖上的时候,听见声响的他转过头来,脸上带著温和的笑容打招呼:

  「啊。早安……抱歉,我擅自借用了厨房。」

  「早……没关系啦。也谢谢你帮我盖毯子。」

  「原本我是想把你搬回房间,可是我不好意思随便进入女性的房间……」

  听他这么说,玛丽想起自己寝室没有一丝女性气息,反而充满东区风味的惨状,忍不住松了口气。

  她随口敷衍「真绅士呢——」,同时用手梳理亚麻色头发,探头看向罗伊德手边。他则像安抚想偷吃的孩子一般柔声说:

  「再等一下喔,松饼很快就煎好了。」

  罗伊德将平底锅放到火上,加了一点油以后,熟练地倒入面糊煎出松饼。香喷喷的小麦香气引人垂涎。玛丽以不像是刚起床的人该有的敏捷动作把盘子和蜂蜜摆放到桌子上。

  除了松饼以外,还有一道蔬菜浓汤。如此丰盛的早餐让玛丽说不出话来。

  「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请你将就一下。」

  「……不会。」

  一早起来就有早餐可吃,这对独居的人来说可是至高无上的喜悦。加上昨晚受到那个本性和地狱恶鬼没两样——只差没有角和铁棒——的前师傅蛮不讲理地欺负,这种不经意的温柔和浓汤的香气更是抚慰心灵。

  「——如果是这样,一直住下来也没关系呢。」

  「什么?」

  「没事……那我就开动了~」

  说完,玛丽便豪迈地大口咬下松饼。先把满满的蜂蜜淋到香喷喷的松饼上,然后塞进嘴里,直到像松鼠一样鼓起两颊,再配上浓汤一起咽下去。

  「好吃——!最近吃的都是罐头食物,能吃到热腾腾的餐点真是太棒了。」

  「咦?只吃罐头吗?」

  「对。因为我是魔女嘛。」

  向自古以来的魔女形象挑衅的东区魔女,轻松解决了三大片松饼后,优雅地开始泡起咖啡。

  看著她满意的神情,罗伊德温柔地笑了笑,便开始收拾碗盘。看到他那不像志愿从军,反而更像模范好太太的表现,玛丽忍不住脱口而出心中的疑问:

  「咦?罗伊德你真的打算当军人?」

  「啊,对……不好意思。」

  罗伊德洗著碗,老实地转过头,还微微低头表示歉意。

  「你不必跟我道歉啦。」

  这时,玛丽想起了这名少年来自昆仑村的事情。针为自己多此一问的行为反省之后,对正在洗碗的少年提起关于考试的话题。

  「亚萨米王都士官学校的一般招募考试是在这个月中旬,所以还有一段时间。你知道考试内容吗?」

  「呃,我只知道好像有武术考试和魔法科笔试,还有面试。」

  「对,虽然每次都稍微有变化,不过大致是如此。最重要的还是武术考试。」

  「啊,果然是那个?」

  「没错,魔法能力每个人不尽相同,只要有基础常识就可以了。毕竟军人的工作大多是负责警备或者体力劳动。结果还是得靠体力嘛。」

  「呜。」

  「加上最近负责的梅尔托瓦上校非常热心,在全国各地发起招募……虽然没有限制录取人数,不过竞争率很高喔。」

  她一一举出「这次还有战绩辉煌的里德凯因家长子、传闻中的皮带公主、恶名昭彰的女佣兵……」等人为例子,可是对罗伊德这个来自大陆边境的乡下人来说,每个名字听起来都觉得陌生。

  「哇……你真清楚。」

  「不光是因为我是魔女才知道这些,因为开杂货店总会经手各式各样的买卖。尤其在东区这边住著很多穷苦人家,常常给我情报以代替药钱。」

  玛丽得意地啜饮咖啡,和神色忧郁的罗伊德形成强烈对比。

  「最看重的还是体力啊……呜……愈来愈没自信了。」

  他的话让玛丽维持著嘴唇贴在杯缘的姿势抬起眉毛,然后一脸诧异地转向罗伊德。

  「你在说什么?你是艾卡师傅的村子那边的人吧?我还比较担心你的面试和一般常识呢。」

  「不……那个,我真的对体力很没把握。」

  说著,罗伊德搔著脸颊,依然羞愧得抬不起头。

  「我连到这里都花了六天。」

  玛丽当下不明白他的意思。从那个边境村庄换乘马车和火车,花了六天来到王都……这件事跟体力到底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该不会是徒步走六天那种超扯的——)

  笑著笑著,她正想再喝一口咖啡的瞬间——

  「有可能!!」

  褐色的咖啡猛地飞溅出来。玛丽还来不及擦、满脸不可置信地再次向他确认:

  「……你说的是火车对吧?」

  「咦?是用跑的啊!也对……六天很慢吧……我爷爷也说过他只要两天就够了。」

  房里顿时陷入沉默。

  「不不不不对吧!罗伊德!你很强喔!」

  「啊……谢谢你的鼓励……大家都说我只有毅力不输人,但我很清楚自己的体力很差……」

  玛丽一脸「你别开玩笑了」的表情,仔细观察罗伊德,他本人却仍是那么地诚恳又委屈。以买卖情报为业的玛丽,对分辨眼前这个人是否说谎还是很有自信的。

  (看样子不像说谎……是真的?……)

  来自怪物魔境……昆仑村最温柔的男性……若是按照那个村子的基准,所有的常识大概都不管用了吧。

  为了确认……不对,为了开导他,玛丽接著问:

  「可是,你在过来的途中难道没有碰到怪物?从边境到这里的路上应该有不少危险的怪物吧?能打倒它们就算实力很强了。」

  「没有,可能是运气好,我一次都没碰到怪物。」

  「……这样啊。」

  「不过倒是遇到了很多动物,比如巨大的蝗虫和喷火蜥蜴之类的。」

  「那就是怪物!而且还是很危险那种!」

  听她这么说,罗伊德只是一笑置之,答道:

  「啊哈哈。我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好歹也分得出怪物和动物喔。所谓的怪物应该是那种会说:『我要占领世界』而且变形成第二、第三型态的……」

  这番听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经验谈,让玛丽当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喂!超龄萝莉你为什么把这家伙送到王都来!?居然给我找了个这么可怕的麻烦!)

  虽然想好好矫正他的常识和怪物方面的知识,罗伊德却是那么真诚地对此深信不疑。一想到他当真认为自己很弱,就怎么也无法责备他。玛丽不禁抱头叹息。

  「我擅长的顶多只有做家事……啊。大家都说我是村子里最会打扫的。」

  「啊啊。打扫……是什么?干掉敌人之类的吗?还是处理入侵者的尸体?」

  「敌人?处理?没有,就是普通的打扫而已。」

  玛丽的视线转向厨房。在她的记忆中,那里应该是堪称「小东区」,凌乱堆满了空瓶空罐和配药残渣的空间。

  然而,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在罗伊德的巧手下,厨房竟然恢复了足以反射阳光的耀眼光辉。

  (软弱顾家的温柔少年……难怪师傅会那么挂心他。完全是她的菜嘛。)

  天菜的事情暂且不提,玛丽坦率地夸奖他:「你很厉害呢。」而罗伊德也谦虚地表示:「这没什么啦。」掩饰不住高兴的模样,脸上充满了自信。

  「嘿嘿,其实这是有诀窍的。」

  「是什么?某种家庭小妙方?」

  「跟那个差不多。」

  玛丽一副愿虚心受教的样子,走到他身旁并看向他的手边,而罗伊德则像现场推销的商人一样兴冲冲地拿出一条抹布,振振有词地说:

  「先把这条抹布呢……」

  「嗯嗯。」

  「在上面写上古代卢恩文字以后,轻轻一擦,污垢就马上被擦掉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家庭小妙方啊!?」

  没想到古人的智慧会被当成家庭小妙方,玛丽忍不住大声反驳。被她吓了一跳的罗伊德又变回原本那副没自信的样子。

  「不、不行吗?」

  「不是不行,但是不行吧!」

  大声说完后,玛丽开始用头不停地撞著墙壁。

  (而且——那不是『解咒』的卢恩文字吗……为了学会『解咒』,我可是待在那个艾卡师傅门下努力钻研好几年,好不容易才学会的耶!)

  玛丽像是在做木工活般不停叩叩地用头撞墙。紧接著,罗伊德又不自觉地补上一刀。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某种副作用让污垢和灰尘都被去除了。」

  「某种副作用!把我的努力用某种副作用带过去了!」

  混乱的玛丽泪眼汪汪地倚靠在墙上。如果这时候再告诉她罗伊德只花了大约三个月就学会这个古代卢恩文字,她一定会继续用头猛撞墙壁,直到墙上出现一个人形大小的窟窿吧。

  罗伊德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消沉的模样,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而且我顶多只会降雨的魔法……」

  墙上顿时出现一个人形的大洞。

  「——果然是那个村子的人……常识到底是什么啊……」

  罗伊德在魔女的杂货店住下来后,好几天过去了。

  说是杂货店……可是店里并没有陈列商品,通常是住在附近的熟面孔过来串门子顺便拿药——这样的情况占了大多数。

  也因为这样,店里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客人上门,玛丽一个人就顾得来。罗伊德主要负责打扫、洗衣等家务以及外出采买。即使在王都也不改好太太的形象。

  在罗伊德出门采买的某一天,住在附近的木匠师傅来到店里。

  「好,完工啦。玛丽。」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细瘦双臂熟练地挥动槌子,转眼就补好了墙上的破洞。现在正在收拾工具。玛丽笑著慰劳道:

  「谢谢你,师傅。」

  「这没什么。好几次免费跟你拿我太太的药,就当一点小服务。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破这么大一个洞?是撞到什么了吗?」

  「哈哈……那就别提了。我泡了茶,稍微休息一下再走吧。你也不年轻了。」

  「不好意思啊。」师傅说完便坐到椅子上,一口气将茶喝光。

  「好茶!好久没喝茶了啊。最近茶叶又变贵了,害得我只能喝白开水。」

  「是呀。幸好我在涨价前屯了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些嗜好品和食品的物价最近都一点一滴地往上涨,玛丽也感到不解。

  师傅有了茶水润喉,谈话的兴致也高了。开始说起听来的小道消息。

  「听说啊。商人经常走的西边道路发生了坍方事故,路都被封起来了。」

  据师傅说,几天前在商用道路上发生土石崩塌的意外,使得通行受到阻碍。

  「那条路被封锁的话,马车就只能绕远路了呢。」

  「还不只这样。就算绕到中央道路,那边最近也出现蝗虫怪肆虐,根本做不成生意,所以现在街上卖的很多都是贾武帝国的商品。」

  「原来如此……难怪价钱比较贵。」

  那些商品是从近年与本国交恶的北方国家『贾武帝国』进口而来。被抓住弱点而不得不高价买进。

  「所以街上的人都在猜,该不会是贾武帝国故意炸掉道路,也怀疑怪物是那些家伙放出来的……上次市内还跑出一只特大蝗虫。这在几年前根本是无法想像的事。国家警备队到底在干什么?」

  「……不晓得政府在想什么呢。」

  玛丽不带感情地附和,喝了一口茶。

  「就这样,在亚萨米的商人中期望开战的人似乎愈来愈多……他们大概会支持同样想开战的国王吧……真不想看到战争啊。」

  眼前的师傅有如发表演说般滔滔不绝,而这一连串太过凑巧的偶发事件则让玛丽心生疑卖。

  (坍方事故、怪物和战争……真的是贾武帝国干的好事?)

  在玛丽手抵著下颔陷入沉思的期间,师傅仍没有停止对王族的怨言。

  「真是,王族就不会干好事。对东区的治安问题也丢著不管。你知道中央区的国王铜像吗?就是跟体型微胖的本人完全不像、模特儿体型的那个。有闲工夫搞那种东西,不如把钱拨到警备那方面。」

  「这点我同意。真的是判若两人。」

  「何况王女殿下好几年前就下落不明了。这国家到底会怎么样……哎,跟玛丽你抱怨也没用就是了,哈哈哈。」

  「有事再叫我过来。」师傅挥挥手,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旧的门屝被轻快地打开,一名看起来温柔敦厚的少年——罗伊德抱著采购的东西回来了。

  「我回来了!咦?这不是木工师傅吗?怎么了?」

  他先将略大的布袋放到地板上,然后两手并拢在前,躬身行了一礼。

  「喔,少年。没什么,因为玛丽拜托我来修理墙壁,所以来免费出差服务。」

  「免、免费?这样可以吗?」

  师傅得意地用手心抹抹鼻子,对惊讶的罗伊德说:

  「嘿!这种修理不过是小意思!不管怎么说,平时都很受玛丽照顾。她还把药分给我们这些穷人,简直是救命之神!东区的救世主啊!玛丽小姐的英雄神话早晚会传遍整个大陆!」

  「救世主……玛丽小姐果然是好人。」

  被彻底捧上天的玛丽满脸通红,故意装出很凶的语气:

  「师傅!我没做什么啦!你也带了情报来交换,就当作礼尚往来!我既不是救世主,也没有故事值得传遍大陆!」

  看到她的反应,师傅开朗地笑著离开了店里。玛丽清清喉咙,试图掩饰这个令人有点害羞的状况。

  「咳咳!真是……罗伊德,你把东西都买回来了吗?」

  她用姊姊般的口气问道。为了让罗伊德——来自昆仑村这个异端中的异端之地的少年慢慢习惯人情世故,所以玛丽让他跑腿购物当成练习。

  (哎,物品损伤还在容许范围内。如果是伤亡事故的话,叫超龄萝莉来施个回复魔法好了……记得她说过只要人还没死都可以完全回复……现在想想还真是可怕,什么叫人还没死啊。)

  罗伊德对她心里的吐槽一无所知,脸上带著非常爽朗的笑容展示购物的成果。

  「啊,是。研钵棒、研钵和面粉……啊,还有,嘿嘿,这个是伴手礼!」

  「伴手礼?」

  他打开刚才放在地板上、格外引人注目的布袋,里面塞进了大量的茶叶……色泽乌润且散发优雅香气,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

  这伴手礼也太贵重了……加上刚刚才谈到茶叶涨价的话题,玛丽诧异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问罗伊德:

  「……这些是什么?」

  「啊,那是西山另一边的农家送的茶叶。他们说是为了感谢我。」

  (奇怪?不是说西方发生坍方,无法通行吗……)

  玛丽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做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而是遭受土石崩塌波及的农家不可能大方送出这样的谢礼。该不会是诈欺……她露出满心猜疑的表情问:

  「西方农家的人真的来到亚萨米王国了?」

  罗伊德不解地回答:

  「咦?他们没来啊。」

  「什么?」

  发现彼此好像在鸡同鸭讲,罗伊德还是那副愣愣的表情,接著脱口说出的事情更教人惊讶不已。

  「就是西方农家的人送给我的。我跑到翻过两座山头的村子那边买便宜的面粉,然后在路上——」

  「…………两座山头?咦?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不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离吗?而且出门买东西一般都会去那点距离的村子吧。」

  咚!地一声,玛丽的头撞上好不容易修好的墙壁。师傅修得十分坚固的墙没出现一丝伤痕,反而是玛丽的额头撞伤了。

  木匠技艺出色得发光,而撞到头痛得眼泛泪光的玛丽郁闷地在内心吐槽。

  (我的确没有叫他在国内买啦!)

  ——顺带一提,在昆仑村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越过三、四座山头到那里的村子购物。村人们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跑一趟普通人得花好几天才能走完的行程。

  就在玛丽仍为「所谓的采购究竟是什么?」如此哲学性的问题所困时,罗伊德又补上一句:

  「哎,在路上交通突然变得很拥挤。好像是因为坍方堵住了道路,所以我就暂时把石块全部清掉并堆到路边……结果有商人还说我是什么『神明』,送给我很多刚采收的茶业。连面粉都是用几乎免费的价格买到……说神明实在太夸张了对吧?」

  「嗯,对啊。」

  「我光是把石头堆到路边就花了一个小时……如果村长在场的话,用修复魔法瞬间就可以恢复原状了……都市的人真是太会说话了。」

  玛丽按著头,想先告诉他「下次买东西在国内买就好」。

  「罗伊德……我有些话想告诉你,首先——」

  没想到,罗伊德似乎有所误会,慌张地低下头。

  「对、对不起!因为你说剩下的钱可以当成我的零用钱,这样我拿得太多了对吧……」

  「呃,我想说的不是那件事。」

  「其实应该把钱还给你的……可是多的钱被我用掉……买了这个。」

  罗伊德歉疚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做工雅致的胸针。琥珀色玳瑁的边缘镶著华丽的银色装饰,一看就知道是高价商品。

  「这是什么?」

  「啊,是礼物。」

  「给谁?」

  「给你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目不转睛地盯著胸针的玛丽又问了一次:

  「给谁的?」

  「就说是给玛丽的。你好心让我住下来,老实说,我觉得光做家事不足以回报这份恩情。」

  他直率而温和地递出胸针,玛丽则显得有点难为情,粗鲁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收下。

  (还是得尽快教他一些常识。到国外买东西虽然也挺没常识的……但还要告诉他不要随便送这种礼物给女孩子。)

  虽然对暗自窃喜的自己感到无奈,玛丽仍急忙将胸针别到胸口上,然后照照镜子。这样仔细一瞧,还真的是相当昂贵的饰品。

  「……这个不便宜吧?看起来也不是仿制品。」

  「说到这个啊,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贸易商人正为了运河水量减少,大船无法航行而烦恼,所以就帮他下了点雨。他非常高兴地说:『请一定要收下我这里最高级的商品。』……因为实在不好意思免费拿,所以我就用剩下的所有钱买了。」

  (只是出门跑腿,就解决了这个国家基础建设的问题!)

  没想到他出去买个东西就能让这个国家的经济状态恢复正常,玛丽只能摇著头无力地吐槽:「真受不了昆仑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罗伊德这趟跑腿不只拯救了国家,也拯救了某个女孩子的命运。

  那个女孩名叫赛莲·赫姆哈恩,原本是地方贵族,如今正住在王都的便宜旅店等待考试之日到来。那间旅店的位置靠近东区,结构类似简易宿舍,顾客也多半是来此稍作歇息的旅行商人。

  这种地方一点也不适合长期居留,但对另有隐情的她来说,旅店不会干涉隐私这一点正好。光是不需要顾虑这点,破旧寒酸的房间就显得舒适自在许多。

  唯有一个缺点,就是这里只提供住宿,并不提供餐点……这种旅店通常会有共用的厨房,也可以用手边的食材自己做饭。

  可惜她没有做菜的经验,而且在旅途中都过著冷水配乾饭就是一顿的饮食生活。感觉自己的肠胃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她将兜帽深深往下拉,被咕咕叫的肚子驱使,抬起沉重的脚步前往市集。

  午后的南区呈现出一幅由熙来攘往的冒险者、旅行商人和观光客所构成的光景,热闹且充满活力。这种地方一向令赛莲感到却步。放眼望去全是人、人、人,她甚至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早知如此就晚上再过来了。」

  即使觉得有些后悔,肚子仍不停抗议著:「谁管你!」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但还是被市集的杂畓噪音掩盖过去。

  赛莲手捣著肚子,一边寻找适合的摊贩,她的目光扫过一间间数不清的店家,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著走,但就是找不到看上眼的摊子。

  「……呼……呼。」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觉比旅行还累人,赛莲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这时,一阵浓浓的油香味从后面飘了过来。

  回头一看,那里有个摊位正在卖炸得酥脆的炸鸡肉,前面的大盘子上还盛装著许多山菜和小尾的河鱼。路上行人被那股香气引诱,纷纷掏出钱购买纸包著的油炸食品,撒了些盐巴后便当场大口咬下。

  已经好几天没吃到温热食物的赛莲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换作一般人,也许会想也不想就走向摊贩吧,但赛莲别说是买东西吃了,连自己去买东西的经验都没有。虽然身上带著足够的现金,她还是担心得开始检查钱包。

  「……唔。」

  从兜帽下确认好几次其他人购买的过程之后,她才开始在脑中进行排演。实在很像第一次踏入时髦美发沙龙前形迹可疑的人。

  片刻后,客人的长龙暂时中断。她看准了当下正是可以从容购买的大好机会,往前踏出一步——

  「不好意思,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赛莲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身穿深绿色制服的军人,制服上缝著亚萨米王国的纹章。他们面带僵硬的笑容对她点点头。

  其中一名军人用机械化的语调对不知所措的赛莲说:

  「恕我冒昧,请让我们看一下身分证……因为建国庆典快到了。最近可疑份子愈来愈多……比如他国的间谍,听说还有把怪物带进城里的恐怖份子……」

  面对滔滔不绝的军人,赛莲顿时明白了。

  「……你认为我是可疑份子?」

  在这样新绿萌发的早春时节还戴著兜帽的人确实很可疑,有所自觉的赛莲不禁叹了口气。

  公事公办的军人后面有另一个人,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用略为强硬的口气质问她:

  「穿得那么可疑,教人想不怀疑你都难。要是没做什么亏心事,就先把兜帽脱掉吧。」

  在军人伸手碰到兜帽之前,赛莲就挥开那只手,从兜帽底下露出一张脸瞪著他。

  她的脸上缠绕著看起来极为不祥的皮带,上面还沾附著血迹一般的污渍。

  她从脸被皮带胡乱缠绕的空隙间露出一双凹陷的眼睛狠瞪对方。军人颤抖著嗓音说:

  「……皮、皮带公主。」

  「那个中部地方的皮带公主?她志愿从军的传言原来是真的啊……」

  他的声音彷佛见了鬼一样,令赛莲感到非常不愉快。咬牙切齿地对他投以饱含强烈厌恶的视线。

  周遭的人也因军人动摇的态度发觉情况有异,开始议论纷纷。也许是听到了『皮带公主』这个称呼,她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周遭好奇的视线。

  「……」

  无地自容的赛莲马上离开现场。不顾军人的劝阻,快步走向行人较少的方向。

  她下意识做出这种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采取的行动,并忿忿地自言自语: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简直像对待犯人一样……」

  『被诅咒的皮带公主』——人们皆如此称呼她。

  这指的当然就是赛莲。她出身于大陆中央的富商之家,也是俗称的贵族。

  那个地区的土地青翠肥沃,地形起伏和缓,又面向大陆第一大运河,所以在大战结束、各国贸易蓬勃发展的时期日渐繁荣,没多久就成为这个大陆的通商要津。

  这片货物流通兴盛的土地上聚集了从各地而来的奇珍异宝。她的父亲把搜集各方珍宝当成兴趣,将之作为谈判用的材料和自我表现欲的象徵。

  殊不知这个兴趣,彻底打乱了女儿——赛莲的人生。

  一切悲剧的开端,发生在赛莲四岁时,在父亲的宝物库拿起被称为『诅咒皮带』的古老装饰品那剎那。

  当家人发现宝物库的石门开启而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脸被皮带紧紧缠绕的赛莲正坐在房间中央大哭。

  父亲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解开皮带,却依然束手无策。

  无论找来著名僧侣、东洋商人、王都第一学者……结果谁都解决不了。

  随著时光流逝,起初还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的旁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将她视为忌讳的存在。

  即使长大成人,像血一般带著红色污渍的皮带仍旧无法取下。由于一只眼睛被遮住,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凶恶,原本美丽的金发有如从老旧房子的裂缝中长出的杂草,从皮带的隙间延伸而出。

  不知不觉间,她自己也受不了旁人的眼光,过著躲在房里足不出户的日子。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著名僧侣曾说过的话:「如果拥有足以战胜诅咒的力量,你总有一天能破解诅咒。」,于是她开始每天不停锻炼的日子。

  日复一日在房里锻炼身体直到汗水淋漓,吃过送来的饭菜后再继续锻炼。头发长长就用剪刀粗鲁地剪去,对自己的容貌毫不介意,只顾一个劲地锻炼——等注意到时,她已经练就一身一般战士也打不过的健壮体魄。

  与透明白皙的肌肤极不协调的强健体格,被皮带缠得像木乃伊的头部,彷佛憎恨著一切的阴郁眼神……

  那副模样使世人心怀畏惧,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她『被诅咒的皮带公主』的别称。

  就在她再也无法忍受即使过了十五岁仍毫无松脱迹象的皮带时,王都有人找上赛莲,询问她是否有意参军,而她也答应了。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

  承受不了好奇的视线,她乘隙一溜烟逃走了。

  「——慢、慢著!」

  为了解开诅咒锻炼的身体有如身段柔软的猫,飞快地穿过小路,经过好几条狭窄的小巷弄后,来到另一条宽敞的道路。

  赛莲重新将兜帽往下拉好,双手按住腹部。

  「又消耗体力了……再不……吃点东西的话……」

  刚才的鸡肉掠过脑海中,彻底挑起她吃油炸食物的食欲,赛莲于是再度迈开步伐寻找相似的摊贩。

  不久,她又找到一间卖串炸的摊子,但她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做。为了保险起见,她先在隐蔽处观察顾客的动作。这次她谨慎地防止自己被军人发现,躲在几十公尺远的柱子后方彻底隐藏气息。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著帆布材质的裤子和麻质上衣的少年,出现在那个串炸摊位的前面。

  「可以给我几支刚炸好的吗?另外,再来点推荐的菜单。」

  「好咧!今天用了很不错的鸡胸肉!炸鸡胸肉串很不错喔!」

  「啊。那给我一支……不……两支好了。」

  「小哥你胃口真好!等一下啊。马上就炸好!」

  老板熟练地在炸好的鸡肉串上撒了些粗盐后递给他。少年笑咪咪地付了钱,两手拿起炸鸡肉串。

  看到他购买的过程,赛莲喃喃自语地说:

  「购买方式和刚才的店家一样。不,是我太在意了——!」

  「啊,你要不要吃?」

  赛莲还在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叹,刚才那个少年突然出现在眼前。

  突然被搭话的她僵住身子。注意到她的紧张,少年用温和的口气说:

  「不好意思,突然跟你说话。我在那边买炸肉串的时候,你一直看著对吧?我以为你可能也想吃。」

  「……你注意到了?我明明隐藏了气息。」

  赛莲讶异地反问。这也难怪,她明明谨慎地保持距离,并且屏住气息躲在暗处了……在来到亚萨米王国的旅途中,她也曾藉此数次避开怪物,她对自己隐匿气息的功夫一直很有把握。

  保持警戒状态的自己居然没有察觉他的存在,还让他靠到这么近的距离……她不由得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而少年悠哉地接口:

  「哈哈,你在开玩笑吧。又不是樵夫,才不需要隐藏气息。」

  (我想樵夫应该不需要隐藏气息……)

  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毕竟少年话中所指的是名为樵夫的高级猎人。

  少年矛盾的说辞让赛莲蹙起兜帽下的眉毛。少年也许感觉到她的困惑,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啊,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如果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咕噜~!

  在少年把话说完前,赛莲的肚子发出一声咆哮。

  「……!这、这是那个……」

  面对还想辩解的赛莲,少年无言却笑容满面地递出炸鸡肉串。

  酥脆的面衣与肉汁的香气引人食欲大增,咸度适中的调味,再加上空腹,无论谁都没办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赛莲低垂著头,接过那支炸鸡肉串。

  「我懂。我第一次买东西的时候也很担心自己有没有做错。乡下几乎都是以物易物……但在城里也不用想太多,保持平常心就好了。虽然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啦。」

  「是、是那样吗?但我就是没自信……」

  「至少这里不会像矮人众落的工匠,稍微惹他们不高兴就会有斧头招呼过来。」

  少年大口吃著串炸,一边聊起自己的经验。

  (他之所以提到矮人那种童话中的种族和擅于隐藏气息的樵夫,一定是想说笑话帮我消除紧张的心情。)

  实际上那根本不是说笑,而是出于好心分享的经验谈。和身材矮小的矮人族交涉时,必须看著他们的眼睛说话以表现诚意;而接触妖精时,身上最好不要携带铁制的装备……少年真挚解说的内容与其说是无用的知识,不如说更接近都市传说。用现在的说法,就像「碰到裂口女时只要扔糖果她就会含住然后趁机块陶啊(录入注:原文如此,也许是出版社错字,也许是卖萌?)」这种内容。

  赛莲一开始还听得半信半疑,但依然可以从少年的话语中感受到他的关怀,因此渐渐地对他敞开了心房。吃完了炸肉串之后,她有些难为情地向少年道谢。

  「那个,不好意思……我几乎没有自己买过东西……谢谢你。」

  她从怀里拿出钱包想多少分摊一点,少年却笑咪咪地拒绝了。

  「不用不用,没关系。」

  「那可不行。」

  「反而是我妨碍你练习买东西了……对了!不如你用那些钱,去那个摊子帮我买些串炸来吧。」

  「欸,啊,我不是在练习……」

  「我知道你会担心,可是要有自信。我会在后面看著你买的。」

  赛莲不明白情况怎么会变成自己要练习买东西,但说来奇怪,她并不觉得讨厌。

  (在后面看著我……)

  好久没有人像这样自然地跟她交谈了。虽然觉得难为情,但她还是点点头,朝刚才的摊子小跑过去。

  (多买几支当作谢礼好了……不,还是到其他店买些不一样的……)

  赛莲的内心浮现许多想法。

  然而视线前方,刚刚那些军人正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分开人群而来。

  一定是在找自己吧。赛莲眼尖地发现他们的身影,立刻开始寻找逃跑路线。

  此时,身后的少年忽然进入视野。他以平和的态度,温柔地注视著赛莲。

  (……如果我这张缠著皮带的丑陋脸孔被那个少年看到……)

  光是想像他温柔的笑脸被厌恶取代,就让赛莲无法忍受。

  「……找到了!」

  也许是心里的犹豫产生破绽,她还是被军人发现了。

  「这下不妙。」

  她舍不得和那个少年分开,可是自己的真面目一旦曝光,会让她更痛苦。想到这里,赛莲依依不舍地瞥了他最后一眼,开始全力逃跑。

  「慢著!」军人在后方大喊。她脚步如飞,眨眼间就甩掉了对方,全速冲刺著钻进狭窄的小巷里,像是要甩开自己依依不舍的心思。

  赛莲大幅跨出每一步,时而滑行、时而跳跃,从一条小路隐身钻入另一条小路,不断逃跑。自己身上的诅咒产生的愧疚彷佛给了她暗示,让她迷失于一个错综复杂的地区。

  「……呼……呼……甩掉他们固然很好……但我这下该怎么回去……」

  她对环境不甚熟悉,已经连这里是东区还是南区都分不清楚了。

  从建筑物的空隙、风化的垃圾种类和杂草的生长方式来看,这里八成是东区。正当赛莲思考著该如何回去时——

  一道空隙里有某种散发著腥味的东西。可能是谁弃置的生鲜垃圾吧。正当她掩住口鼻准备离去,那堆垃圾却突然被某种东西覆盖了。

  拍动五彩斑斓薄翅的蝗虫正喜孜孜地用下颚大啖垃圾渣滓。这样的景象已够令人厌恶了,而那只蝗虫的庞大身躯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它的高度大约和成人男性的身高相当,全长恐怕有四公尺吧。怪物蝗虫正缓缓从建筑物的空隙之间爬出来。

  散发腥臭味的生鲜垃圾,其真面目可能是野狗或某种动物,从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血肉中勉强可以辨认出一点动物的毛皮。

  那只蝗虫一看到赛莲,就扭动身躯,沿路刮落建筑物的外墙往这边爬过来。她瞬间停止了思考,甚至忘记拉开距离。

  「虫子?不对,怪物?」

  她想起刚才的军人不经意间提到的怪物,立刻伸手探向腰间的西洋剑并拔剑出鞘。

  「叽咿咿!」

  蝗虫发出威吓声的同时缩短距离,在刀身完全拔出来以前就逼近了她。

  万事休矣,当赛莲的脑中掠过放弃的念头——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小路的上空飞了过来。

  蝗虫被落下的影子引开注意力,然后——

  「嘿咻。」

  它坚硬的身躯被压扁,下颚扭到另一个方向,浑身抽搐著发出衰弱无力的叽叽叫声。

  从天而降的是——刚才那个笑容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他一把抓住大展的五彩薄翅,像丢弃垃圾般随手拋了出去。

  砰——

  完全不像虫子应发出的钝重声响,回荡在小路间。蝗虫曲起脚,呈现奄奄一息的状态。

  眼前的景象让赛莲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这样难以行动的狭窄小路对付那只来路不明的怪物……刚才的情况可是危急到自己脑中闪过必死无疑的念头呢。

  结果,少年彷佛嘲笑她的觉悟般,轻而易举地踩扁、打飞了虫子。赛莲只能张大嘴,愣愣地望著少年的背影,无力地瘫坐地上。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少年若无其事地这么问道,温柔地笑著朝她伸出手。

  「嗯、嗯。」

  赛莲握住少年伸过来的手。他自然的体态和经过锻炼的战士差了一大截,藉日常生活自然培育的肌肉……看起来根本打不过那只怪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自然的体格、言谈举止和表情,在在散发出真诚不做作的气息,他是真的很担心赛莲的安全。

  「谢、谢谢你。」

  「你只是因为第一次买东西太紧张才会逃走对吧?别担心,他们不会朝你扔斧头的。」

  说完,少年轻拍她的肩膀,说著:「没事的。」,然后帮她拍掉衣服上沾著的泥土。

  赛莲尚未从恐慌的情绪中恢复,忘记了要反抗,也因此来不及阻止他脱掉自己兜帽的手。

  「啊、啊啊!」

  那张被皮带紧紧缠绕的脸露了出来。她连忙重新戴好兜帽,垂下头瑟瑟发抖。

  (……又吓到人了。)

  「那个……」

  可是,罗伊德非但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反而再次脱掉她的兜帽,脸上维持著同样的笑容,像在安抚孩子般温柔地帮她擦拭脸颊。

  「脸上也沾到泥巴了。」

  赛莲怔怔地望著看到自己这张脸仍维持同样笑容的罗伊德。

  「嗯——城市里流行这样的打扮吗?……真搞不懂。」

  请各位也看看国外的时装秀,一定会产生同样的感慨。

  赛莲变得红通通的耳朵并没有听见少年小声脱口而出的疑问。

  过了一会儿后,愣住的赛莲才回过神来。这次她为了把羞红的脸藏起来,再次紧紧把兜帽重新戴好。

  她抬起眼偷著少年的神色,看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露出慌张的样子。

  「啊,我得回去准备晚餐了!抱歉,我赶时间。」

  留下这句话后,少年正欲离开,赛莲急忙报上名字。

  「那个!我叫作赛莲!」

  「啊,你好。我叫罗伊德。那就有缘再见了。」

  少年……罗伊德留下这句话后,就像个跑酷选手一样,踢著建筑物的墙壁而上,翻墙离开了。

  「…………」

  在他离去之后,赛莲仍茫然地呆立在原地,确认著脸颊被碰到过的触感。

  当天夜晚,赛莲抱著买来的东西走向旅店。

  赛莲深深戴著兜帽,身上所散发的气息轻松得简直不像几个小时前的她,脚下步伐也莫名轻盈雀跃,几乎要跳起舞来。她不以为苦地提著不小心买过头的商品。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的脑海中一直不断重复播放著罗伊德面带自然笑容的模样。

  (只要留在王都,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吧……)

  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笑逐颜开。那张被皮带缠绕的脸即使露出微笑,也只会怪异地扭曲。她的心会飘向即使看见这张脸,眼神亦丝毫未变的罗伊德也是没办法的事。迄今为止——

  「——啊?咳,原来皮带公主志愿从军的传言是真的……」

  没错,就会像这样彷佛看到鬼一样叫她皮带公主。她温和的气息为之一变,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赛莲用那只睁大的眼睛寻找声音来源。一个腰上挂著战斧,身高达两公尺的壮汉正低头俯视她。

  相较于高大的身躯和粗鲁的言行,他的衣著打扮倒是相当得体。全身散发一股上流阶级的气息。赛莲试著从记忆中搜索他的服装和装饰品。

  (里德凯因家……地方贵族……是战功彪炳的家族啊。)

  只确认了这点之后,赛莲便兴味索然地迈开步伐。

  「喂,别当作没看到啊。你知道你害地方贵族的名声变得多差吗?」

  (那种话我早就听腻了。)

  赛莲很清楚关于自己如同鬼故事的传言如何被人加油添醋地四处散播,也知道这间接伤害了所有地方贵族的形象。

  「真让人倒胃口的女人!」

  里德凯因家的男人这么骂了一句,然后便心烦气躁地踱步回到明亮的餐厅里。

  那种话,我也听到不想再听了——赛莲自语道。几秒钟后,她又回想起刚才与少年相遇的情景,心情随之好转。

  一回旅店,赛莲没留意到看见自己从皮带缝隙如藤蔓般冒出的金发而大吃一惊的店员,立刻躲进房间。

  脱掉沾著泥土的兜帽和轻装后,她将之拿起来仔细打量,内心萌生一股企盼。

  「他帮我拍掉这件衣服上的脏污……」

  乾脆就这样留下来当作纪念,不要洗了吧——这样的想法掠过心头,但转念一想,即使睑已经变成这样,服装仪容好歹要维持整洁,因此还是把衣服泡到装了水的桶子里。

  见到镜中映出自己仅著内衣的身影,她陷入了沉思。

  白色内衣和白皙的肌肤……即使肤色雪白,但自童年起便刻苦锻炼的肉体却精壮结实得与那样的雪白格格不入,看上去就像石膏像。加上那彷佛不自然地安放于身躯的头部——紧紧缠绕带有红色污渍的皮带。

  从很久以前开始,光是看著这个身体就让她觉得痛苦,如今心里却已经毫无波澜,只像盯著别人的身体似的。

  ——不过唯有今天不一样。遇见少年罗伊德以后,她的心境多少有了变化。看著睁大的一只眼睛,她寂寞地喃喃自语:「来化个妆吧。」

  或许最后也是徒劳,内心的纠葛如同脸上的皮带,紧缚著胸口。

  「要是没有这种皮带……」

  泪水沿著皮带缓缓滴落。

  不管是才刚萌生的淡淡爱慕或是想像中的未来,全都被这牢牢束缚在身上的皮带阻碍了。

  她已许久未曾回想起这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当她发现自己真的坠入情网时,又流下了眼泪。

  哭了一会儿后,赛莲瞪大乾涩的眼睛,有如发泄愤般怒试图将皮带扯下来。

  就算皮肤被剥下来也没关系。

  一股半是自暴自弃的冲动催促她扯掉皮带。

  手指钻进皮带的缝隙间,她咬牙切齿地施力到颤抖。

  然而,缠绕在她脸上的皮带仍文风不动,牢牢束缚著她的脸庞。

  ——若是平常,结果理应是这样才对。

  皮带咻地松开了。

  「咦?」

  赛莲口中发出短短的疑问。

  然后她整整僵硬了好几分钟,才又展开解开皮带的动作。

  只见皮带毫无阻碍地被解开,接著赛莲像打开礼物包装的孩子一样,拚命扯掉剩下的部分。

  「骗……人。」

  当所有的皮带都脱落时,自己的脸庞映现在镜子中。阔别十几年再次见到这张脸孔,她甚至产生一种看著陌生人的错觉。

  镜子里映照出一名称得上美人的金发少女。她试著地用手碰触脸颊,眼前的美少女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是……我吗?」

  镜中的少女用和赛莲同样的方式动口说话。见到这一幕,她眼里不断溢出泪水。

  「是我——」

  赛莲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那个少年的脸和以前那位高僧说过的话同时浮现在脑海中。

  『强者的力量能够破解诅咒。』

  她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划过少年触碰过的脸颊。

  「是他。」

  环抱自己的身体,赛莲再一次低语:

  「命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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