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织
我的父母严格说来都不是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但外婆年轻时,据说是出名的美人还上过报纸,看到年幼的我,许多亲戚都说我长得像外婆。而我美丽地长大了。人们赞美我的容貌。我自己也引以为傲,始终致力于让自己更美丽。
上了中学后,人人都开始意识到美貌的强人。我备受注目。通常不等我开口,已有三、四个女学生揣摩我的心意,我也意识到男同学时而炽热、时而执拗的视视 起先那大为取悦了我的虚荣心,但是幸好我终于察觉危险。看到连我的跟班都开始举止傲慢,我深深自戒。所以到了髙中,我得以赢得「虽是美女却不会目中无人」的名声。
我与佐原成海是在大学的小组讨论课相识。他不是美男子,穿著也不算高级。但是交谈之下,他那悦耳的嗓音与引人专注倾听的说话方式莫名的吸引异性。没人能够不喜欢他。我也同样,被他说话时那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给俘虏。
小组讨论的的女同学们不断为他发生暗门。流言与背后说坏话成了打击敌人的手段,人人争先恐后想要诱惑他。败者被贬低,甚至有人精神异常而离开大学。研究室的气氛紧绷,不相干的男同学们实在令人同情。
我很有自信。因为这并非我第一次与别的女人争男人,而且我从未输过。首先,我显然比所有的竞争者都美丽。再加上,我还有小心避开陷阱反过来陷害对方的智慧。在大学被同性排斥,远比在高中与国中受到这种待遇的打击小多了。我把其它竞争者全数击垮,在学期间便与成海定婚。
母亲很赞成我们结婚。她本来就很少反对我做的事,我把成海带回去后,母亲也同样成了成海的信徒。
「这人满不错嘛。」
母亲说。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抓住好男人得到幸福。别等毕业了,你们现在就登记结婚吧。」
但是,父亲的反应正好相反。平日他惜字如金,可那次却断断续续,不惜耗费好几个小时说服我。
「他不中用。你再重新考虑一下。」
对于父亲的反对,我只当作父亲对女儿结婚都会有的反弹,父亲并非第一个不喜欢成海的男人。几乎可以说所有的男人都讨厌成海。我虽然早已发现,但当然,我认为那是嫉妒。其他男人都无法像成海那么有魅力,所以产生反感。我只觉得父亲也不例外。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我经历那么惨烈的竞争才到手的荣誉,不可能不完美,我没有试图反驳父亲。父亲全心全意提出的热切忠告,全然被我当成马耳东风。在得知我怀孕之前,父亲始终不肯放弃劝说。
婚礼很简单地结束了。父亲并未把心结带到喜宴上,可能破坏婚礼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没送喜帖,虽然当时我已怀孕届满六个月。但从筹备婚礼到蜜月旅行,我的身体并未特别不适。
生下第一个女儿后,从病房看到的晚霞鲜艳的红色令我印象深刻,丈夫意外也有作风老派的地方。我本想取个充满现代感的时髦名字,他却以那甜蜜的声音对我说:
「应该把这么美丽的天空当作女儿来到人世最初的回忆。 」
于是女儿取名为夕子。
两年后,我生下第二个孩子。我是在半夜感觉快要生了,家里只有两岁的夕子与我。好不容易抵达医院却是难产,等我安顿下来时天已快亮了。从病房看到的天空已发白。但满月依然清亮浮现。老二也是女儿,取名为月子。
独自生产令我很不安,也非常担心留在家中的夕子。但成海不见踪影。
对于与成海共度的人生,我想就是在那个早晨第一次产生疑问。
生了两个女儿,让仪察觉自己的另一面。
我是如此深爱两个女儿,甚至难以致信过去曾仗著容貌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为辉煌的恋爱战果沾沾自喜。宛如水门大开,水库的水滚滚泄洪无法遏止,我止不住满心爱怜……
日渐减少的友人取笑我的改变
「老实说,我以前压根儿不相信你也会有母爱。」
即便是那种话,我也可以一笑置之。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感。
当然,我并非把女儿当成小宠物。该责骂时我会严厉斥骂,也不止一两次动手教训。况且,我也是人,身体状况与心情也有高低起伏。为了兼顾育儿与赚钱养家疲于奔命,有时也会把气出在女儿身上。
那次,记得两个孩子都还在上托儿所。当天的晩餐,我已忘了菜色有哪些,总之有胡萝卜,夕子虽然不会把喜好挂在嘴上,但只要看她吃饭的模样便可清楚知道她讨厌那个。
当时,我在不动产管理公司当事务员。虽然有一些职场经验,但我从未待过那么不舒服的地方。把粉底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兼职女员工,卯足了劲刁难我。那天,我只不过是高跟鞋的鞋跟比较高,她就说我「都有小孩了还不知检点。反正你一定丢下小孩,晩上也在外面鬼混」,我气得要死,回到家后手还在发抖。
夕子没有错。讨厌的就是讨厌,不能勉强,我自己若有别的可吃,也不会主动吃胡萝卜。而且夕子只是皱起小脸,未抱怨就乖乖吃掉了。可是,我却忍不住对她迁怒。
「摆那种死脸给谁看,不想吃就永远不要吃!」
我重重拍桌怒吼连盘子都跟著跳起来,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躲在铺满母女三人被窝的房间,我连灯也没开就哭了。在职场被批评的话早已自脑海消失。我只是觉得,迫一点小事都受不了的自己很窝囊,我觉得自己是个差劲的母亲,像小孩一样抱膝低头之际,黑暗的房间倏然射入一道光线。我这才发现背后的纸门开了。
「妈妈。」
是夕子的声音。
「妈妈。」
以及连话都还讲不清楚的月子。
我没有转头。被我那样不讲理地凶了一顿,女儿不知作何感想。该不会目瞪口呆从此讨厌我吧?我甚至不敢抬头,我只顾著思考自己的事,连女儿啜泣的声音都没发现,见我不回答,也不知那么小的身体是从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夕子高喊:
「很好吃!」
我惊愕回头,只见满脸糊满眼泪鼻涕的夕子笔直伫立。虽然拉开纸门却没有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扬声大喊。
「很好吃!妈妈煮的饭,很好吃!我还想吃!」
把无辜的女儿吓成那样,就算再过多少年我也忘不了。至今好似仍有椎心之痛。
只是,这种回忆每一椿必然都带来教训。
也就是说,我与女儿一同成长了。
关于我的婚姻,父母的意见分歧,结果,最后不得不说父亲是对的而母亲错了
当然,如果没有丈夫我也不可能拥有夕子与月子。所以我对这椿婚姻本身并不后悔。只是,佐原成海就家人而言绝对不算是好人。
丈夫在大学毕业后没有固定职业。对此他并未提出替自己正当化的辩解之词。也没有谈论过虚无的梦想。他说:「我好像没啥出息要让你操心了。」也说:「不过,至少生活费没问题。」坐在身过的丈夫以那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许诺将来时。我彷佛又回到学生时代想起了恋情。那时只有我俩非常幸福。
哪怕他与可疑人物交往,参与我不懂那样能赚钱的「副业」,每过三个星期就辞去兼职工作,只要他声称没问题我就觉得没问题。甚至就连我发现他偶尔给我的生活费不是他自己赚的,而是是我不认识的那些女人给他的,我也没有责备过成海。
每周一天、两天……他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到最后,一个月也不得能见到他的人影几天,但是只要听见那寥寥几的「我回来了」我就觉得没关系。
然而,世上没有永远管用的魔法。
替我解除魔法的,当然是两个女儿。夕子与月子平安长大了。夕子聪颖美丽。
月子温柔可爱,而且俩人都很健康。
但今后不见得还能知此,万一孩子们受了重伤怎么办?万一罹患重病怎么办?就算运气好没发生这种事,她们若有意上大学那我想送她们去,她们若说要出国留学我也想满足她们,可是家中收入只有我的月薪,成海偶尔心血来潮会留下几万块钱,但他向我讨零用钱的次数远远更多。父亲曾评断成海说「他不中用」。的确,成海不中用。
若替将来著想,就不能和成海在一起,他会夺走我抚养女儿的金钱与时间。我无法同时照顾三人。在孩子们上国中之前,我己隐约发现这点。
但是,我无法对他反感。他并没有讨厌我,也没讨厌女儿。毋宁爱著我们。他只是是无法把关爱与生活这个字眼连结。正因为明白这点,我迟迟无法做出决断。每当他长期离家,令我打算这次一定要做个了断时,成海就会忽然回家扮演好父亲。
记得是夕子六年级的夏天。
七月初,在杂司谷的鬼子母神堂有个小小的市集。说是市集,其实等于是较早举行的夏季庙会活动。狭小的神社境内挤满章鱼丸子及大阪烧、射飞镖等等摊子。孩子们的娱乐活动与我小时侯虽已大不相同。但是对于夜市的热闹,现在的小孩好像一样会心动,两个女儿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明明说好等她们上了国中再买浴衣,但夏天接近后,夕子开始使性子吵闹。她坚持今年就想穿浴衣去逛庙会。
「小纱她们去年就穿了。」
她拿同学当例子吵著叫我买,可是一旦打破上国中再买的约定,月子一定会觉得 什么只有姐姐有。我没那么多钱一次给两姐妹都买。况且两人今后还会长大,我眞的很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但是,夕子吵闹不休,正因为她平常是乖巧听话的孩子所以我更想满足她的心愿。我不动声色地试探月子,撇开是否眞心不谈,她表示「目前还不需要」。我答应她只要她好好用功就买给她。
我家的家计从来没有宽裕的时期。虽然很窝囊地只能买人造聚纤维做的廉价浴衣,不这夕子已经很开心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百货公司的商品型录来回比对。
「妈妈,你觉得哪件比较适合我?」
她问。把型录放在六帖房间,我们母女三人围成一圈专心挑选,甚至忘却时间。
最后买回来的浴衣是紫藤话图案。夕子自己非常满意,但我担心会不会有点太成熟。没想到,穿上一看比想像中更适合她。不知不觉中女儿已撑得起这种颜色了吗?已经到了自己挑选适合自己的衣物的年纪了吗?这种琐碎的小事令我很开心。
庙会那天虽未下雨,但一早就是标准的夏天,非常炎热。往年都会闹到夜里很晚。所以我心想等凉快一点再去就行了也不急著替地著装。不知该说此举是好是坏。就在我们差不多准备出发时,丈夫忽然回来了。他明明已离家多日,却好像只是出门买包香菸,毫无愧色。他穿著浆得笔挺的白色衬衫。我不愿去想是在何处由谁替他买的衣服,于是撤开眼。
「嗨,家里怎么这么热闹。」
但两个女儿当时还很依恋父亲。天真无邪地欢迎久违的父亲返家。
「你看,爸爸。妈妈给我买了新衣服。」
夕子说著甩动浴衣的袖子。
「这么好啊。很适合你喔。夕子成了大小姐了!」
说著,丈夫抚摸夕子的脑袋。是一如既往宛如梳发的动作。然后他朝我微笑。
「要去逛庙会吗?」
丈夫笑著时的眼神很温柔,仿佛率眞的孩童。那总是不由令我心软。
「那我回来得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我本来不打算去。孩子都已经小学六年级了,至少逛庙会时我想让她们
自己玩个痛快,况且自己也因连日来的工作身心俱疲。但月子格外开心。
「那,我们全家一起去!」
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望我,令我无法拒绝。仔细想想,月子凭著孩童特有的直觉,或许打从那时就已感到什么。
我们一路走到鬼子母神堂。
路灯恰好在眼前点亮。住宅区的路上,不时可以见到与女儿一样穿浴衣的身影。平日天黑之后路上就悄然无声,现在人这么多想必还是因为有庙会吧。等待果然是对的,风已变得稍微凉爽。砖墙之间的巷道很窄,月子默默伸出手,丈夫握住那只小手。
丈夫也朝夕子伸手,
「来呀。过来。」
夕子把脸往旁边一扭。
「不要,很丢脸。」
然后她对妹妹意外坚定地说:
「月子,你也不要老是撒娇。你都四年级了吧?」
「啊?恩。」
月子虽然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松开紧握的手。走在一家四口最后面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个幸福的傍晩
然而,我们终究无法一直牵手同行。夕子要考高中的那年,我终于做出决断。
丈夫也同意离婚。
二、夕子
我早就知道爸妈在谈离婚。所以,即便听到他们宣布也没有受到冲击。
这是莫可奈何的事。妈妈几乎是独力把我们姐妹养大 虽已年近四十却不灭当年的年轻美貌,明知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让我觉得她有点像怪物,但她最近脸上终究还是露出疲色。一旦离婚,依妈妈的条件就算再好的男人应该也能手到擒来,不,其实她不离婚也能交到男朋友,但妈妈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一定也是为了我们姐妹吧。
爸爸好像已同意离婚。所以离婚应该马上便会成立,或许甚至已经办妥手续。但那并不代表全部结束。
「他说想要监护权。」
妈妈叹息著这么说。
父亲。爸爸。打从我懂事开始,他几乎都不在家。妈妈说「爸爸工作很忙」,有段时间我也真的相信了。我想大概有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期间那么久。不知几时起,我察觉真相。爸爸并没有有正当工作。他是个无法自律的无用大人。
就算创监护权我也不太懂。两边都是父母,即使离婚也不会改变这点。在心情上虽然没把握可以立刻这样切割清楚,但我想迟早会安稳下来。月子应该也是。所以听到某一方会成为监护人我实没什么概念,但是妈妈解释:
「要决定你们跟谁一起住、由谁供应三餐,谁送们上学。」
我才明白此事意外的麻烦。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书店,在「家庭法律」那一区寻找离婚的书。本来想买,但比想像中昂贵所以只能站在店里翻阅。虽也在意书店老板的眼光,但我更怕学校同学撞见我在看那种书会非常不妙,我让月子替我把风,迅速看完后已大致了解情形。
对于监护权,爸妈似乎都不打算让步。如此一来,会交由法院裁决。说到法院,我还以为会打官司,但书上说会先透过调停的手段让双方对谈,如果还是谈不拢才会动用审判的方式。调查官会调查把监护橘判给那一方对孩子更好。我很好奇那种事要怎么调查,据说基本上会被叫去法院问话。
闹上法院,似乎令妈妈非常惊讶,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爸爸会这么想要照顾我们。
「会很耗时间。」
她如此发牢骚
不仅耗时间,说不定也要花很多钱。但妈妈对于审判结果似乎并无不安。
也难怪她会这么想。就我在书店翻阅所见,争夺监护权时,有钱的那一方似乎较有利,还有,实际与孩子同住的那一方较有利。如此一来爸爸毫无胜算。爸爸只会向妈妈伸手要钱,而且几乎天天不回家。
于胜负分明,还有更致命性的一点。父亲与母亲争夺监攫权时。除非母亲这边有重大问题,否则通常好像都会是母亲胜诉。正确的文章内容我己忘了。但我在书店翻这的书中提到类似「父亲若不放弃,当然不能说绝对没有机会,总之尽量加油吧」的大意。
还有,书上也提到会尽可能不让兄弟姐妹被拆散。,总之不管怎样我都可以和月子在一起。
放学后的教室,还留著的学生只有我一人。
蓦然回神,窗外已染成一片通红。是瑰丽得可怕的晚霞。我的名字夕子,据说就是因为我出生那天的夕阳很美丽,所以爸爸才替我取了这个名字。想必一定就是像今天一样的日子吧。
下个星期,我与月子必须去法院。据说要听听孩子是怎么想的。根据法律,一定要徵询十五岁以上孩子的想法,但这好像并不代表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就不用问。我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无法二选一。对于两人,我基于不同的理由都喜欢,为了在法院充分陈述,我必须先做准备。
为此我有事要和月子商量。所以我叫她来我的教室,但她还没来。我已经等得厌烦,于是朝桌上的书本伸手。
我很爱看书。不管怎么说,絶对比看电影或听音乐便宜。班上同学好像有「夕子长得漂亮所以家里一定很有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是天大的误会。在学校的图书室借,与其说是因为爱看书,家里没钱才是更大的理由。不过,桌上的这本书是我自己的。已看过很多遍,边缘都起毛了。
但是,我没有翻开书本。现在红光太强刺痛眼睛。我回忆书中我最想看的那段故事,随时可以想起来。是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见过那种树。
记得那是小学六年级 夏天。爸爸难得回来 ,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鬼子母神堂逛庙会。吵著叫妈妈替我买的新浴衣让我很骄傲,却也有点心虚。我知道妈妈是勉强凑钱买给我的,而且月子仍穿著平时的便服。
平日安静的神社境内,这天排满夜市摊子,有章鱼丸子、炒面、串烧,无论哪一样,我知道都没那么好吃!更好吃、更便宜的店在商店街多的是。但是,我理解夜市卖的商品不是食物而是庙会的气氛,天色暗下来后,到处亮起灯泡。欢乐祥和的喧嚣不断。
月子想要吃鸡蛋糕。妈妈买那个时,爸爸与我去鬼子母神堂参拜。夜市每个摊子都有很多人排队,去参拜的人却寥寥无几,可以近距离看见模仿蜡烛的微光照亮的佛像。我没有捐香油钱,只是双手合十在口中喃喃许愿。请保佑我能够与爸爸生活。蓦然一看,爸爸只是随便合掌摆个姿势,一如往常在发呆。
拜殿的角落好像在卖东西。
「过去看一下。」
爸爸说,我跟过去一看,除了绘马*这还有平安符、神签以及土铃。是白色陶土素烧的土铃,把手绑了粗绳。好像被微微压扁般歪斜。上面用木片笔直刻划了切口。
(注:在日本神社、寺庙许愿用的小木牌。人们会将自己的心愿与姓名写在上面)
爸爸拿起一个土铃,偷快地眯眼。
「你看,夕子。这个土铃很像石榴。」
「石榴?」
当时的我还没听过石榴的故事。
「那是蛋糕使用的果实吧?为什么会在寺庙?
「这个啊――」
放下土铃后,爸爸告告诉我。关于鬼子母神的故事。
鬼子母神每到夜晚就会到街上,是抓小孩吃的恶鬼,为了惩罚它,释迦牟尼佛把鬼子母神的小孩藏起来,释迦牟尼佛教训伤心的鬼子母神。
――父母对小孩的疼爱人人皆同。你既然懂得失去小孩的痛苦,今后就不可以吃人家的小孩。
我无法理解。
「可是,鬼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吧?叫它不可以吃,不就等于叫它去死吗?」
爸爸苦笑。
「夕子变聪明「。的确没错。但是,鬼子母神听了之后从此不再吃小孩。既然可以戒掉,可见应该只是爱吃才吃。」
「搞什么嘛。」
「后来鬼子母神被人们视为育儿与安产之神,被画成手持石榴的模样。石榴的种子很多,代表多子多孙。」
「种子很多吗?」
「对呀。夕子没看过石榴吧?」
我点头,爸爸弯身配合的身高,像要透露秘密般甜蜜地说:
「那等到秋天咱俩一起出门吧。一起去看石榴结果,如果已经熟了,就摘下来吃。」
「真的?」
「眞的。一言为定喔。夕子没忘记的话。」
我噘起嘴。
「才不是。是『爸爸没忘记的话』才对。」
爸爸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没事。对夕子而言秋天或许还很遥远,但对大人来说就等于明天。」
我好爱听爸爸讲话。爸爸讲得没错,对我而秋天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我很高兴与爸爸有了约定。秋天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到了九月就算是秋天了吗?必须等到十月才算是吗?等待时间漫长。我甚至觉得那个夏天好像永不终止。
然后在秋天,我吃到石榴。
就只有我与爸爸,在无人造访的山中。
「姐姐。」
沉溺回忆的我,被略显顾忌的声音唤醒。
拉门开启,不知几时月子站在门口。
她的表情蒙上无助的阴影,肩榜怯懦缩起。低著头抬眼注视我。水手服的白领结,染上晚霞的艳红。月子果然可爱。我遗传了妈妈的美貌。月子除了那个,还具备了有时甚至令人想用力搂紧的娇弱。
「对不起。姐姐等很久了吧?」
我微笑。
「你若太早来也很麻烦。」
学校如果还有太多人留著,就无法商量重要的事。妈妈会赶回家煮晩餐,所以在家里也不能谈。 我俩可以独处的时间顶多只有放学后。
我缓缓起身离席。我们互相走近对方。近距离看著月子的睑,我问道:
「所以,你下定决心了?」
游移的视线,扭绞的手指,清楚表朝她的犹豫不决。她根本没有下定决心,但月子说:
「嗯。」
「好吧。那么,我也有所觉悟。」
月子赫然抬头。以受伤的眼神看著我。或许她期待能察觉她的迟疑。但此时此刻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拉扯月子一把。我从口袋取出一排药丸。
「那是什么?」
月子问。
「是妈妈的药。睡不著时吃的药。」
「噢……」
她似乎见过,听了点点头,但立刻讶异地蹙眉。
「姐姐拿那个干嘛?」
「我想如果困了可能就比较不觉得痛,如果你害怕可以吃一颗。」
我觉得这是好主意。但月子摇头。
「不用。我不需要。」
「噢!」
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服药,但她自己说不用我也没办法。我环视教室
「这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来。」
学校关门的时间快到了,如果接下来还有人会来这间教室,应该也是巡逻的老师吧。但月子以意外强硬的话语拒绝。
「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好吧。没关系。我事先找好空教室了!」
说著,我拎起书包。
然后我们走到走廊上。默默步行。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朝月子回头。如果四目相接,我怕月子或许会改变心意。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泄气!虽然脸上装得很平静,但我的脚步飘忽踩都踩不稳。
我看中的教室在校舍角落,冷清无人。是我上了三年级才发现的教室。若能在学校与家里之外。找个其他不相干的场所最理想。但那是不可能的。门上虽有锁,但没有锁住。
轻清开门,我先进ㄊ。室内空荡荡。没有桌子,只有老旧的讲桌蒙上灰尘弃之一旁。傍晚的时间已过,窗外正逐渐转为灰色。想必很快就会暗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样或许更方便。看到月子接近电灯开关,我阻止她:
「就这样别开灯。 」
我把书包放在讲桌上,背对月子说:
「我先挨打。 」
「姐姐。
我装没听见她小声喊我。取出装在书包里的东西,我抓在手里转身。
「来吧。」
那是鞋拔。暗金色的黄铜制品,很久以前就摆在家里的玄关,但从未见到它被使用。我也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场。
月子彷佛当那是火烫的棒子,战战兢兢伸出手,她撇开眼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呢喃:
「真的要做吗…… ?」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想到我妹妹怎会被养得这么善良,有时我都想诅咒自己,不过现在只能把决定要做的事贯彻到底。我正面直视月子,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告:
「想想爸爸,已经别无他法了。」
我知道,那是对付月子的必杀台词。
「爸爸。」
声音虽小,但我知道她握住鞋拔的手倏然用力。没问题。这下子月子应该会动手。
「准备好了喔。」
我说著背对月子,手放在水手服上,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没出息,我紧闭双眼。一如月子,只要是为了爸爸我也愿意努力,况且对方不就是月子吗?
我脱下衣服,也脱掉内衣。裙子不用脱。只要上半身赤裸就够了。本想把水手服直接放在讲桌上,但一看之下布满灰尘很讨厌。没办法,虽然不稳也只好放在书包上。
我扭过头,勉强一笑。
「好了,动手吧。」
月子点头,挥起鞋拔。
我看著窗外。天空出现淡淡的满月。月子就是诞生在这样的夜晚吗?第一下打在我的裸身上,响起乾扁爽脆的声音。
三.沙织
在家事法院的走廊上,与两个笑嘻嘻的人擦身而过,他们愉快的对话片段不经意传入耳中。
「我家的石榴也开花了。」
于是,我感慨万千地想,啊――夏天到了!
离婚虽已成立,监护权之争却拖了好几个月,终于拖到石榴花开的季节。也给孩子们增加很大的负担。明明是要决定家族与孩子的事,家事法院却只有非假日的白天开庭,法院说必须在父母不介入的情况下询问孩子,所以孩子们不得不从学校早退。我也有这种体验,家里如果出了事被学校同学知道会很难受。夕子与月子,不知是用什么理由离明学校的。
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但是,我最近好像的确有点软弱。有时连续多日都得耗到黎明才睡著。也有时反而不知不觉就像晕厥般昏睡不醒。每次法院传讯就得请假导致我在职场上风评不佳,不过那总算要结束了。今天,就会做出审判结果。
我被带去的房间一如既往。只有折叠椅与组合式桌子。本以为法院是更具权威的地方,但直到最后一天都简朴得冷清。有三人并排而坐。坐在两邉的初老男女是调查官,他们从调停阶段就负责承办我这个案子。根据之前的过程 ,我认为女性调查官果然还是比较同情我。
中央坐了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这位大概就是法官。或许是因为有看似严肃的他坐镇,室内氛围比平时更紧绷。不知是否错觉,两个调查官的表情也很难看。
「请坐下。」
我听从法官的声音,在他们的对面坐下。我身旁还空著一张椅子。是前夫成海的位子,虽然已不太想与他碰面,但这次恐怕由不得我。
「你是皆川沙织女士吧?」
法官没有从文件堆抬头,刻意以事务化的声音问道。「是。」我回答。法官瞥向手表。
「还有两分钟。起稍候。」
我本以为自己提早抵达,但是看来好像只是勉强及时赶到。八成是我的手表慢了。及时赶到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这种时候成海还没来又令我心头一阵不安。
我不认为接下来问的问题可以改变审判内容。结果已经确定,今天应该只是向我们宣布一下。成海肯定也这么想。所以乾脆不来了。毕竟结论已经很清楚。
监护权肯定会判给我。虽然不算富裕但我好歹有份固定工作,也一直用心抚养孩子。成海在调停与审判期间, 一直强调他其实很爱女儿。不能说他骗人。我也不恨他。但他既然未以行动表明,显然还不够资格当父亲。法院应该也明白这点。……我如此告诉自己,但那两分钟的时间还是令我窒息。
「时间到了。」
法官冷漠地说著,抬起头。
「那么,佐原成海先生视为缺席。」
他不肯与我的目光相对。像要逃避视线般盯著文件。
「现在宣布审判结果。」
「麻烦您了。」
「关于夕子,月子二人,监护权属于佐原成海。」
啊?我差点失声惊呼。但声音在喉头深处冻结。
我不太懂法律,也是第一次涉及审判。所以,我以为接下来法官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于是保持沉默。法官的确还有下文,但他说的内容是:
「还有,皆川沙织与孩子会面亦无妨。」
仅此而已。换言之,法院不会禁止我与女儿见面。
那本来应该是针对成海做出的结论才对。监护权归我。尽量提供机会让成海与孩子们见面。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为――」
我无法顺利发话。
「为什么?我应该已告诉过两位调查官。佐原这几年,甚至不回家。」
是之前的调查没有表达清楚吗?或者,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差错?法官之前从未参与调查。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想到这里,我求助似地看著左右两边的调查官。
但是,他们似乎已完全丧失之前经常流露的人性化表情,只是冷然看著我,光是看到那种表情,便可清楚知道做出的审判是他们事先就决定好的。
但是为什么!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
我以颤抖的声意勉强挤出这句话。我很茫然。是谁散播了荒谬的虚假流言吗?抑或是那个深不可测的佐原成海私下使了手段?我只能想到那种不可能的念头。
时间虽短,但我没错过法官的叹息。他只把目光传向我。
「你要提出异议吗?」
他说。
「不,总而言之,请告诉我理由。佐原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给他,孩子们……」
我讲不下去了。,基本上成海是否有固定住址都令人怀疑,他八成是靠著那种可怕的魅力在女人的裙下四处迁徒吧。那么女儿该怎么办?
「皆川女士。的确――」
男调查官插嘴了。不是安慰,也不是劝说,他的说话方式就像在安抚无理取闹的顾客。
「佐原先生的确没有生活能力。这点我们也同意。但是,这是您两个女儿的意思。」
「喂!」
女调查官看似慌张地尖声阻止他,于是,我明白这是本来不该告诉我的事。
「没关系啦,如果不告诉她,她怎么会死心。」
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回嘴。我趁势追问:
「是孩子们这么说的吗?」
「对,呃,算是啦!」
我不敢断言当孩子们被迫二选一时一定会选我,纵使成海再怎么没出息,毕竟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是,那样眞的对孩子好吗?我拚命倾诉。
「她们是善良的孩子,想到父亲过著不规律的生活,大概很同情他。说不定是一时冲动想帮助父亲才那样说。可是请你们想想看。那两个孩子还是国中生,让她们照顾一个连工作也不去做的父亲,你们不觉得太残忍吗?」
「那个,皆川女士。」
这次是法官打断我。
「调查官,还是由我来说明理由。」
「噢。」
男调查官气闷地闭嘴。法官翻开他之前阅览的文件之一 。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根据调查报告……夕子与月子二人希望与父亲同住的理由的确如你所言,他虽无生活能力但毕竟是父亲,所以孩子们声称想照顾他。但是,法院必须以孩子的福利为第一优先,所以这只是作为参考意见。
「既然如此――」
「但是。两个孩子还说出另一件事。」
法官一径低著头,唯有眼睛冷然注视我。
「二人声称,遭到你的暴力对待。」
暴力。
没错,我的确打过女儿。当她们想偷别人的东西时。当她们说谎被拆穿还想推到别人身上时。当我身为母亲无法坐视不管时,有时的确只能想到打耳光这个方法。
「那两个孩子,眞有那么……」
「可是,那只有在孩子还小时。在她们还不懂事时。」
眞有那么受伤吗?
「报告书上提到,」
法官不听我的辩解,径自往下说。
「你最近精神很不稳定,滥用酒精及医生开的药物。而目在心神耗弱的状态下……换言之在酒醉或药物作用导致意识不清时,对孩子施暴。」
我不喝酒。顶多应酬时陪著喝一点。家中只有煮菜用的酒。所以那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我的确在服药,因为离婚进行调停太劳心伤神导致睡眠不规律,我请医生开了精神镇定剂。心情激动实在睡不著的夜晚,只要吃一颗通常可以一觉到天亮,那样算是滥用吗?
不,基本上,我根本不记得曾对女儿施暴。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报告书写著心神耗弱。
「是我女儿用那种字眼吗?」
「不是,这是我们整理出来的意见!」
法官这状清晰可见地叹息。
「夕子与月子小妹妹,为了展现遭到施暴的痕迹,还让女调查官检查身体。调查书上记载了状况,不过,这还是直接问她本人比较好,」
然后他朝女调查官瞄了一眼,她用恨不得咬人的眼神瞪视法官。
「我答应孩子们要保密的。」
「我应该在口头上声明过了!」
法官眉也不挑,就此无视她。他把视线回到调查普上,朗读内容。
「二人的背部都有厳重的内出血痕迹。除此之外,月子还有自肩头算起长达十五公分的外伤。根据她们的主张,你是用黄铜做的鞋拔殴打女儿。」
我无话可说。既然调查官声称看过,那应该是确有伤痕吧。
我的沉默,似乎被视为记罪的证据。法官的声音转为柔软黏腻。
「孩子们说,你只是因离婚的压力暂时失控。平时都是温柔的好母亲,她们还替你说好话呢。这样庇护父母的案例并不罕见。但这次针对孩子们的营养状态及精神状态、学校的出席状况,以及她们的感受综合观之,我们判断紧急性不高。本来有义务通报儿童社福单位,最后决定只给予告诫。不过,只因精神不稳就拿金属棍棒殴打孩子,站在法院的立场不得不重视。」
法官把文件理成一叠,在桌上敲一敲弄整齐。
「那么,如果对审判有异议请在两周之内办理手续。辛苦了。」
到头来,他直到最后都不肯正眼看我。
说穿了,其实是我太不了解女儿的心情。
当然,我根本没有打小孩。就连用手打人都会毛骨悚然,遑论拿黄铜制的棍棒殴打。基本上,我连家里还有那个鞋拔都忘了。那是成海穿皮鞋用的东西,但自从他几乎完全不回家后,应该已放在玄关蒙上多年灰尘。
换言之,两个女儿身上的伤痕除了自导自演别无可能。
她们以为只要当作是我服药后不省人事地昏睡时发生的事,我就会以为是自己干的吗?我吃的药是鎭定剂,可不是兴奋剂,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挥舞鞋拔打人,这不像是冰雪聪明的夕子会编出的剧本!如果没有加入酒精这个关键字,就算家事法院再怎么忙碌,恐怕也不会相信孩子们的说词。
但是,若是不这样做……换言之如果不把我变成会家暴的母亲,父亲就毫无胜算,这个想法我认为是正确的。她们一定是针对调停与审判好好做过研究吧。女儿从国中就有机会学习法律,令我在落寞的同时也有一点点喜悦,还是该早点懂得法律才对。
孩子们的策略很成功,监护权果然落到成海手里。然而,我并不打算提出异义申诉。
是我错了。我以为为了女儿的幸运,与成海离婚方为上策。我想当初我应该多听听孩子的意见才对。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担心父亲到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还说谎骗人。
如今想来,我一个人无法照顾两个女儿与丈夫,是起初我决定离婚的理由。但是我与成海一旦切割开会怎样?「妈妈没问题。可是,爸爸一个人活得下去吗?」女儿会这么想,毋宁是理所当然。
丈夫本就是外人,只不过是因婚姻而结合,但是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否认的血亲,我看成海的眼光,与女儿看成海的眼光不同。没有早点发现这点大概就是我的罪过。
我有点不安。孩子们真的能够不离不弃一直守著父亲吗?会不会被卷入游戏人间的浪子生活呢?孩了们该不会因此磨灭自己的幸福吧?一旦开始这么想就没完没了。
但是,现在我想认同孩子们的选择。法院同意让我见孩子。即便从外围,我应该也有办法照顾那两个孩子。
走出家事法院,初夏的阳光刺眼。我不禁抬手遮在眉上。如果要回家,记得冰箱已经空了,必须先在路上买点菜。虽说是女孩子,毕竟在成长期,最近食物消耗得特别快。
「啊,可是!」
我不禁咕哝。
可是很快,我就只需要买一人份的食物了吗?
逞强的心猝然崩溃。遮在眉上的右手,急忙捂住冒出呜咽的嘴。我早就知道,等到孩子们开始恋爱尝到情爱滋味。终究得和孩子分开,我早已觉悟那是母亲扮演的角色。
但是分离来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四、夕子
我在放学后的图书室看书。
不是图书室的藏书,是我自己的书,所以即使不来图书室也没关系,但是有人传给我一封信「今天放学后,请留在教室。」信末写著班上男同学的名字。我猜得出对方的用意。记得那是在足球队还算有名的男生,但同年级的男生每个都像不成熟的幼儿,光是看著就心烦。更别说是两人单独说话了。
我把书页磨损起毛的书翻到我最爱的故事。那一页已压出痕迹,不用找便可立刻翻到。是石榴的故事。
农耕女神蒂美特,有个美丽的女儿普西芬妮。但是某一天,普西芬妮被冥王哈底斯掳走了。普西芬妮到了冥昦,冥王给她一颗石榴。她吃了石榴。在冥界吃过东西的人,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即便身为女神的母亲来接她,也无法打破这个规矩。
普西芬妮只吃了石榴的三分之一 。所以她在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得以回到人世。
但是我不同。
到了秋天咱俩就出门旅行吧,一起去看石榴结果。如果已经熟了,就摘下来吃――我没忘记在鬼子母神堂许下的一个约定。到了秋天,我瞒著妈妈与爸爸见面。
「夕子眞的长大了呢那么,我们走吧。」
约定实现了,爸爸开车载著我,带我去树林染上朱红的深山。
石榴还没有完全熟透,但也不算太青涩,我与爸爸整天尽情贪食那个滋味。我弄脏的嘴唇,被爸爸光亮的嘴唇弄乾净。
我与普西芬妮不同。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会继续成长。应该会变得更美丽,所以,佐原成海除了我之外再不需要他人。
我知道妈妈想离婚的理由。对于几乎是独力抚养我与月子长大的妈妈,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才好。但她太美了。曾经掳获爸爸的容貌,即便在为生活心力交瘁的现在依然不见衰退。她那样的人居然愿意主动离开成海,对我来说是奇迹般的良机。
幸好,离婚立刻就成立了。之后我只要去成海身边就行了,但成海的生活乱七八糟,法院如果按照。常理做判断,监护权一定会判给妈妈。那样我会寂寞而死。我只好拚命动脑筋
当然,我无意陷害妈妈。虽与对爸爸的爱不同,但我也爱妈妈。所以在家事法院远比想像中狭小的房 ,请那个好像事事不耐烦的老头子调查官出去后,让女调查官检查背部时,我唠唠叨叨一再强调。
「妈妈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平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只是最近,为了离婚和监护权之类的事情太累了,拜托,请不要把我妈妈当成坏人。」
一切都是眞的。妈妈平日不会做那种事。说得更正确点,妈妈一次也没做过。就算是为了得到成海,如果害妈妈被警察逮捕那我终究会心虚,我暗自冒冷汗怀疑自己那样过度强调是否有点不自然,幸好一切都很顺利。
而现在,我就在成海的身旁。那个撩动心底深处、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每天都在对我诉说。
佐原成海就是我的奬杯。
认真看书的人只有一小撮,但图书室的学生意意外地多。因此,月子好一阵子都困惑地东张西望,反而是我先发现她,在我微微举手之前她似乎完全没看到我。
月子在胸前略微挥手,遵守图书室的规矩,缓步走近,见我身旁的椅子空著,于是她浅浅坐下。
「姐姐果然在里。」
「你真了解我。」
于是月子微笑。
「我去姐姐的教室,有个男生在痴痴苦等。我心想一定是『那个』。」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两三封男主带有暗示的信,有时我会匆匆离开,不过多半都在这里消磨时间。月子似乎已经记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男生被月子看到糗态。我略感兴趣,试问道:
「他在学校好像挺受欢迎的,月子觉得他如何?」
月子歪头思索。
「嗯――讲这种话有点对不起他。」
她先这样声明后才说:
「好像有点太幼稚了。」
「就是嘛, 」
然后,我俩吃吃发笑。我合起书本。
「对了,你找我有事?」
「嗯。我想跟姐姐一起回家!」
「不用等你每次的朋友?
爸爸成为监护人后,重新租了房子。是足够我们三人一起住的房子。幸好,在离原来的家不远的地方就找到理想物件,因此不用转学,但是免不了还是多少有点影响。
我把书放进书包站起来。
「对了,房间的窗帘选好了吗?」
我试问。月子害羞地微微摇头。
「还没……」
「那种东西,随便选一个就好了。」
「那可不行。」
要挂在新房间的窗帘,由月子挑选花色。但月子左思右想始终无法决定。现在是用房间原先就有的单薄窗帘勉强凑合,但每天早上阳光刺眼很难受。
爸爸取笑讲究的月子:「嗯哼。――月子也变成小管家婆啦。」
「那,回去顺便去百货公司逛逛吧!实际看到商品或许会有灵感。」
月子的表情倏然一亮。
「可以吗?谢谢姐姐!那我驭在校门等你。 」
她转身背对我走了。空气中弥漫软绵绵的洗发精香气。
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想。
妈妈主动退让了。所以现在,除了我之外,成海身边的美人只有月子。
「为了和爸爸一起生活,陷害妈妈吧。」
当我这么提议时,月子虽然迟疑还是点头了。这本来应该是单纯依恋父亲的小女儿恋对无法接受的提议。于是我看穿她内心暗藏的欲望。大概是因为我们毕竟是亲姐妹吧
月子的容貌还很椎气。暂时还不是我的对手。……暂时。
我遗传了妈妈的美貌。月子除了那个,又多了几分可爱与娇弱力,二者皆可成为浑然天成的魅力。换言之我虽不想承认,但妹妹或许的确拥有我所没有的魅力。
那晚,我们钻进学校角落的废弃教室,互相鞭打对方的裸体。先拿鞋拔动手的是月子,起初月子的手的确很用力,但那对她而言终究还是太严苛的要求。
不断落下的黄铜鞋拔逐渐减弱力道,传来压抑的呜咽。明明是我叫她打的,最后她却把鞋拔一丢扑到我的背上。
「对不起。姐姐,做出这种事,对不起。」
她一再重述。
我当然原谅她 带著烧灼般的疼痛感,我转过身抱紧妹妹。
「没关系。谢谢你。」
然后我捡起鞋拔,对她微笑。
「那么,接下来轮到月子啰。」
她再怎么畏怯也逃不了。因为,月子已经先打我了。
石榴的故事,还有下文。
普西芬妮吃了石榴,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成为哈底斯的妻子。但哈底斯有一次爱上美丽的精灵。
把自己强行掳走的哈底斯竟然移情别恋,令普西芬妮无法容忍。她践踏精灵,诅咒精灵,据说把精灵变成了杂草。
若只是要把监护权给爸爸,我想还有别的方法。法律书籍上写著,孩子的希望比较容易被成全。但我刻意选择那种方法的理由只有一个。
――在月子变美之前留下伤痕,在她或许将会比我更美的背部,留下哪怕面积不大,也会终生遗留的伤痕。
我挥下的那一击,丑陋地撕裂月子的肌肤。
那晚看到的雪白裸体,宛如清亮的满月一般美丽。甚至会令每个人都忍不住以唇亲吻。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美了。
(石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