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1

  翌晨,我在洗手间用了双倍的时间。

  昨晚自以为睡得很熟,一看镜子却大吃一惊。我的眼睛通红,眼睛下方出现黑眼圈,脸颊好像也不再圆润。虽然惨不忍睹,不过最后一点看起来也像变瘦了所以还不赖。就算学校是互相刺探彼此弱点的场所,想必也不至于只看脸色就猜出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还是格外用心地洗脸。

  早餐一如平日备妥。是米饭与味噌汤还有煎蛋卷、炒牛蒡。感觉就是极为普通的家庭式早餐。妈咪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天应该就会去市公所递交离婚协议书了。我毫不客气地吃早餐。看我吃饭的样子,妈咪咕哝:「这下我安心了。」「打击过大食不下咽」这种戏码,不适合我。我得储备体力迎接即将来临的打工生活。

  我与阿悟一起走出家门。因为我要陪伴害怕报桥的阿悟上学。不过,如今我已感到荒谬可笑。

  「喂,你一个人也能上学吧?

  我一边盘算如果他使性子就把他丢下一边这么说,没想到阿悟爽快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不管在家里的立场如何改变,不管妈咪与阿悟的姓氏变成什么,都与学校生活无关。幸好我还没有交到足以谈论家务事的好朋友。我拍一下自己的脸颊,走向学校。只要一如既往地跟著多数派,保持笑容便可克服一切。我依然是我,什么也没变。

  我这么以为。

  班上的样子,从一大早就有点不对劲。

  到了午休时,我已可清楚感到氛围的异样。我本以为自己还算成功地周旋在同学之间,但我在这教室还没有确立自己的地位。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打入按照毕业小学划分的那些小团体。目前我与班上同学的关系,事实上,可以说是以在原梨花一个人为窗口成立的、即便是同组的小竹同学与栗田同学,我也尚未与她们建立足以信赖的关系。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立场岌岌可危。身为外来者的我只要挨上一次白眼,就难以准备反击的招式。我明明知道的。

  没有任何人肯与我对上眼。本以为是偶然,但我渐渐明白那并非偶然。昨天还聚在三张桌子之外的小集团,今天改在教室角落集合。小竹同学的位子在我斜前方,但她早上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就不见踪影。而且每到下课时间便露骨地匆匆离开座位。

  最具决定性的是栗田同学的举动。栗田同学在班上属于「文静学生」的集团。近似阶级关系的最下层。也因此,我一直刻意不接近栗田同学。我故意与她保持距离之举,她应该也明白。可是今天,当我们在一瞬间意外对上视线时,她怜悯地看著我。

  我在翻开的笔记本上潦草书写。

  「糟透的一天!」

  他们已事先讲好了。

  是在今天上学之后吗?或者,是在昨天?我不知道谁是主谋。在这班上,看起来不像有那种领导人物可以煽动全班同学。

  被盯上的理由我已猜到。

  是三浦老师。

  老师的意外事故(老师自己坚称是案件),为班上带来娱乐。大家都渴求特殊的经验。如果任教的老师死于车祸,肯定会掀起一阵狂热的亢奋。

  可是,老师只受到重伤,并无生命危险。虽然无人说出交,想必也有人深感失望。

  这样的氛围,我也感受到了……只是,或许我做出错误的评估。

  我独自去三浦老师病房探病的事被人发现了。我只能这么猜测。

  中学的三年才刚开始,如果三年都持续这种状态,可以想见状况只会每况愈下。明知若要处理就得趁早,但事态糟糕透顶。今天梨花请假没来上学。

  眞倒楣。我恨恨望著梨花的空位子试图寻找突破口,但是没有任何人给我搭话的机会。我没想到班上会这么快就团结一致,果然,梨花不在我甚至找不到突破困境的缺口。结果就这样在未与任何人,讲过半句话的情况下,上完一天的课。

  但是,放学并不等于一天的结束。我好一阵子都没发现,自己写的「糟透的一天!」竟是眞的。

  我应该更早发现才对的。我回到家时是四点半,阿悟还没回来。

  妈咪在五点半回来。两手拎著她买的大包小包。看到我的脸就先说:「我还没递交。」

  晚餐准备好时是六点半。妈咪温柔对我说:

  「阿遥,吃饭了,你去喊阿悟。」

  想必,我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糟透的一天。

  阿悟没有回来。

  2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阿悟没回来?

  我自己回家后,只是茫然想著「从明天起该怎么办」。一定是因为那个。因为我只顾著考虑自己的处境。

  那小鬼是放学后去哪玩了吗?以往阿悟从来没有错过晚餐时间。不仅如此,通常他老早就守在客厅坐在电视机前,如果没节目可看甚至可以目不转睛地一边看新闻,一边等侯晚餐。但就连那家伙,总有一天也会成长。想必有一天会渴望独处的时间,故意逾时不归。那一天就是今天吗?

  「我出去找他。」

  听我这么说,妈咪委婉制止我。

  「不要慌,阿遥。他也许只是去找朋友玩。」

  「可是――」

  「不用担心。没事的。」

  亏她还能讲得这么悠哉!

  但当我气势汹汹看向妈咪,却见她的脸苍白得令人惊愕。可是,她居然叫我不要慌。妈咪一定是在告诉自己要冷静吧。明白这点后,我微微颔首,冲上二楼。

  我自己的房间连灯都没开。

  矮桌上,放著三浦老师整理的表格。如果开了灯,那个就会映入眼帘。那张记载的全是讨厌讯息的表格。我不想看到那种东西。我背过身,抱膝而坐。

  我甚至无法动动身子。箭羽图案的窗帘,只拉开了一点点。我是看著夕阳回来的。现在自窗帘缝隙间看到的天空已是群青色,而且想必马上就要天黑了。

  昨晚我对阿悟说过「不要哭」。但其实我应该说「小心一点」才对。在这城镇发生了什么,与阿悟有什么关联,我已有所察觉。可是,我却没有提出一句警告。为什么我没有替他留意到?我明知那小子很笨,自己根本不会察觉任何异状!

  ……好像就这么过了一小时之久。实际度过的时间想必更短,但我没看时钟所以不知道。不经意间,传来楼梯吱呀响的声音。我压根儿不认为那或许是阿悟回来。那小子上楼梯时,声音更轻。现在上楼的是大人。之后拉开纸门的果然是妈咪,而且如我所料――

  「起码开个灯。」

  她说。

  「嗯。」

  「你怎么了?阿遥。饭也不吃。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

  啊,对了。会这么猜想很自然。阿悟没回家是因为和我吵架了。

  我摇头。

  「没有。只是不想吃而已。」

  我边说,边在心中祈祷。妈咪,拜托你千万别让我的猜测成眞。

  但妈咪一如往常般温柔

  「是吗。那等你吃得下时再下楼。」

  「……嗯。」

  「若是饭团应该吃得下吧?要我做几个吗?

  「不用。现在不用。我待会就会好好吃饭。」

  我定定看著妈咪说。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

  妈咪很困惑,然后微笑。

  「没关系。你是在担心那孩子吧,不要紧的。」

  「几点……」

  「啊?你说什么?」

  等到几点没回来才报警?若能先决定这个起码会轻松一点。不知等到几时才会进行下一步行动的感觉,就像悬吊在半空很难受。但我话才刚出口又呑了回去

  因为我知道就算等到明天,妈咪想必也绝不会报警。

  「不。没什么……」

  「是吗……总而言之,至少要把灯打开。否则对眼睛不好。」

  妈咪要关门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充说:

  「我还是去附近找一找。阿遥你留下看家。如果那孩子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未免太可怜。」

  我点头,然后,竖起耳朵聆听渐渐远去的楼梯吱呀声。最后,传来开关玄关门的声音。

  我松开抱膝的手臂。缓缓站起。

  妈咪很温柔。一如既往。

  那正是不对劲的地方。

  外面已完全入夜,没窗户的楼梯甚至照不到月光。走廊也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晚上家里没人在,这种情形以前有过吗?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好像发生过一次。半夜醒来,我钻出被窝。家中和现在一样黑漆漆,我找了又找也没找到人,我很难过,打开窗子看外面。爸爸妈妈都丢下我不知去哪里了。一定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拚命忍住想尖叫的冲动,在窗边低声抽泣。

  对了。后来爸爸他们回来时,带了伴手礼。烤鸡肉串。那是已经冷透了,酱汁浮现一层白色凝固脂肪的烤鸡肉串。爸爸虽然讨厌外食,却喜欢在外面喝酒。爸爸还骂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眞不可思议。这么久以前的事,明明从来不曾想起,却只因「夜晚空无一人的家」这个因素就让我一一想起。

  客厅的纸门微微拉开。我走向厨房。从妈咪做晚餐到现在,想必已过了很久。没有食物的气味。

  厨房的桌上,放了一个罩著保鲜膜防灰尘的盘子与小钵。黑暗中,电子锅的保温开关在发光,厨房里,从窗口照进路灯的灯光。藉著那灯光,我把饭盛进饭碗。饭杓触到锅底。正好一碗饭,没饭了。我打算待会儿冲洗,先在饭锅装满水。

  今天的菜色,是红烧比目鱼。妈咪做红烧菜时,总是放太多生姜。起初,我非常不适应。现在已经习惯了。小钵装的是炒牛蒡,和早餐一样。这不是妈咪亲手做的,是超市卖的熟食。

  我把一人份的晚餐放在托盘上。一边小心不让红烧鱼的汤汁洒出, 一边沿著黑暗的走廊回到客厅。

  眼睛习惯后,客厅也不觉得有那么暗了。我把晚餐在桌上放好,揭开保鲜膜,开始默默用餐。

  我毫无食欲。可是,我觉得自己必须吃东西。今晚一定会很漫长。

  拿筷子夹起鱼肉。放到饭上,送进口中。红烧鱼虽已凉了,还有一点热度。那种温温的感觉很恶心,不过放在热米饭上刚刚好。今天的调味还是一样有很浓的姜味。是妈咪一贯的味道。

  妈咪总是对我很温柔。

  可是,今天她不该这么做。阿悟没有回家,我把自己关在二楼。妈咪来问我「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到此为止,我认为很正常。

  可是之后,妈咪做错了。

  如果阿悟没回来是发生在前天,我大概无法理解妈咪的温柔。说不定,反而还会对即便这种时候也不忘关心我的妈咪感到一种疏离感。

  可是,现在不然。

  我把吃完的碗盘留到待会儿再收拾,先打电话。

  五次嘟声后,传来的是「很抱歉我现在不在」的冰冷答录机声音。这早在我计算之内。「哔声响后请留言」。这时候如果吃螺丝会很糗,所以我稍微慎重地说道:

  「我会把你在找的东西带去。我们交换。」

  还没决定时间。看看时钟。九点了。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了吧?

  「今晚十一点。在庚申堂等我。」

  3

  夜越深应该会越冷,我换上质料较薄的长袖。

  我拥有的长袖衣服中,质料较薄的有两件。一件是白色的有小花刺绣。另一件是灰色。毫无修饰的灰色只能当作家居服,我没有穿这件出门过。但今晚不同。我悄悄穿上它。

  底下是棉质长裤,我没有带钱包。不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我在右边口袋塞了一枚五百圆铜板,左边口袋塞了一枚百圆铜板。

  我忽然发现,脚上的袜子是白色的。本来觉得应该无所谓,可是再一想,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会造成致命危险。我记得自己没有黑袜子,但深蓝色的倒是有。换好袜子,我吸口气。

  顺利的话,这些准备将会全部是白忙一场。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但唯独今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几分钟后,我骑上脚踏车。

  月光明亮,我的身影好像比白天更显眼。一口气骑过铁桥,我要去的是城鎭中心。以前被称为常井村的那一带。虽然心里很急,但我没有慌慌张张急著赶路。因为我怕万一出车祸,或者被警察拦下盘问(虽然我想可能性很低)就麻烦了。

  即便入夜后景色改变也不会迷路,这表示我也习惯了这个城镇了。离家十分钟后,我抵达常井商店街。月色下,放眼望去尽是拉下的铁卷门。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什么理由,就我所见没有半个人影。我追溯记忆,拐过某个街角。

  彷佛在做恶梦。自从搬来后,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古怪,但我没想到它会这样露出獠牙。或许当初我该更认真看待三浦老师的忠告。

  那个顶上建有庚申堂的小丘。沿著坡道走上小丘的途中,我倏然止步。

  「……是这里。」

  自己低喃的声音,有点颤抖。

  水泥墙围绕的房子。双层建筑。屋顶本该是青色的,在月光下看似深蓝。被山茶树丛遮挡,看不见家中状况,门牌写著「森元」。

  我深吸一口气。

  水泥墙上找不到门铃。狭小的院子里,踏脚石一路延伸至玄关。门上装有大灯泡,但现在是暗的,既已来到这里我不能再迟疑。我敲敲森元家的门。

  两次,三次。

  不知是大门材质的关系,还是我的心理作用,乾扁的敲门声响亮得好似可以传达到一百公尺之外。

  我咬唇等待……没有人应门。我冉敲一次,这次稍微收敛。

  几分钟后,我叹气。

  「真糟糕。」

  这么晚了,森元家居然没人。我本来希望大家可以好好商量,稳当地解决。

  不过,既然没人在家那就没办法了。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这也在我的预想范围内。

  就是为此,我才特地挑选可以混入黑暗中的灰色衣服与深蓝色袜子。为求谨慎,我转身确认水泥墙与山茶树丛之间没有任何人注视后,这才沿著森元家的外墙迈步走去。

  面向客厅的阳台落地窗。我轻轻伸手。打不开。

  应是通往厨房的小门。瓦斯表的指针文风不动。我伸手抓住门把。同样打不开。

  然后,我站在稍微有点气味的换气扇下方。若是浴室就好了,可惜这个味道八成是厕所,窗户在很高的位置。我挺腰踮脚,用食指的指甲去勾住窗框。

  「……啊」

  冒出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安心还是因为紧张。果然没错。森元家厕所的窗子,就像刚上过油似地毫无抵抗顺利开启。

  我把手放在窗框上,按照吊单杠的要领用力抬起身子、窗户虽小,但头钻进去后肩膀也成功塞进去了。

  最后一个使用这间厕所的,八成是男人。西式马桶的盖子,连马桶座一起掀起。如果就这么一头栽下去可就惨了。我用不稳的姿势抓住盖子,缓缓落下去。

  手指一滑。

  塑胶马桶盖撞击陶瓷马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如果是在自家响起这种声音,肯定会冲来看发生什么事。

  没事,隔壁邻居家离得很远。况且,也不会有邻居只因厕所马桶的盖子倒下就跑来查看。只要森元家的人没回来就不用怕。我很想深吸一口气,但些许阿摩尼亚的气味令我犹豫。我把手放在盖起来的马桶盖上,小心翼翼把剩下半截身体也钻进去。

  磁砖地板上放著垫子与拖鞋。我运用从未使用过的肌肉扭转身体,脱下鞋子,总算安全降落在拖鞋上。走出厕所后,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深呼吸。

  然后,我露出连自己也感觉得到的贼笑暗自咕哝。

  「好了,这下子我也成了标准的罪犯了。」

  我对法律不熟。呃……该怎么说,好像有什么侵入民宅罪。撇开名称先不谈,现在若是警察伯伯破门而入肯定会被逮捕。再不然,也许会被带回警局辅导吧。总之不管怎样,铁定会被人拿来与爸爸相提并论,说一声「唉,果然是父女」。仔细想想,那样或许也不坏。这么一想心情轻松多了。

  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陌生的屋子里连盏灯都没开,就算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 不能随便开灯。「早知如此应该带手电筒来」的念头闪过脑海,不过家里应该也没有那种玩意。

  首先该做的事早已决定。沿著外墙走路的感觉让我猜测应该在这个方向,我走向厨房。走廊是木头地板。即便这么暗,地板看起来也带有光泽。森元家显然打扫得一尘不染。

  果然如我所料,首次尝试就找到厨房。只见大桌子以及在窗口光线下闪亮的大碗与锅子。室内面积应该有我以前住的公寓,和现在住的雪里家厨房两倍以上吧。这不是厨房,好像应该称为

  dining kitchen。听倒是听说过,但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从飘散的气味,可以完美推知今晚的菜单,绝对不会错。是咖哩。

  比我还高的大冰箱旁,有扇意外小巧的铝门。是后门。我打开门锁,放好鞋子。可以的话很想从进来的地方出去,不过碰到紧要关头时就从这里逃走吧。

  森元家的人大概会抽菸。餐桌上有菸灰缸与打火机。

  「这是廉价的百圆打火机。」

  我如此对自己说。我需要照明。我果断得连目己都惊讶,毫不迟疑地拿起那个打火机。若是百圆商品借用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会这么想,可见我也不是好东西。

  餐厅里有壁钟。想必没有人会在不开灯的状态下进厨房,不知何故指针却蒙矓发出萤光。也因此让我看到时间。午夜十二点。

  已经那么晚了?

  「不会吧。一个小时都不到。」

  我对自己说。那个时钟坏了。不怕,还有时间。我走出厨房。

  这栋房子应该已被搜寻过。却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难道东西不在这里吗?我倒是猜到那么一个地方。

  每个房间都找太耗时,而且也会害怕。万一我在二楼时森元家的人回来就完蛋了。我想锁定目标。

  我走过走廊。地板没有吱呀作响。不过正常情况应该是这样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走到玄关附近。在玄关旁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找到了。楼梯。」

  楼梯没有转角,是笔直伸向二楼,现在住的房子楼梯固然很陡,但这家的楼梯也很夸张。很窄,而且连扶手都没有。这楼梯太危险了。我不认为小孩的房间会在二楼。

  「那么,是一楼吗?」

  安静的家中,我的嗫嚅格外响亮。其实很想沉默,却忍不住开口,八成是因为寂静太可怕。

  明知地板不会吱呀响,我还是蹑手蹑脚用滑行的方式前进,最靠近我的房间,有落地窗。这个房间是客厅。白桌子,大电视,黑暗中虽看不清楚但八成是红色的沙发。看起来很舒适的房间。

  用不著进去。不是这个房间。

  这房子并不大。一楼已看过厕所与厨房、客厅。浴室应该也在一楼,所以剩下的房间只有一个,顶多两个。

  从玄关沿著走廊回头往里走……我对厕所与厨房不屑一顾,弯过拐角往前走。

  出现一扇金色门把在黑暗中也很醒目的房门。旁边,是绘有松树的纸拉门,门很小,纸拉门有两扇并排。

  「……这边。」

  我选了纸拉门。敲了那么久的门都没人出来所以应该没问题,但我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缓缓拉开纸门。

  尘埃的气味扑鼻。我当下凭直觉知道。现在,森元一家并未使用这个房间。

  我走进室内。袜子底下好像会沾上灰尘。我手放在纸门上,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关门,关上的话,万一有事时还能拖延时间……

  最后我还是决定让门开著。现在的我,好像没那个勇气独自待在密闭的房间。

  房间有三坪大。

  正面的纸窗透入月光,已习惯昏暗的眼睛并未感到不便。

  右手边有两扇纵向对开的大门。贴了白纸,门把缀有流苏。我当下猜到,里面是佛坛。

  也就是说,这是佛堂 三岁小孩平日使用的房间是佛堂未免奇怪,但仔细想想,问题不是小孩的房间在哪,而是我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不过换个角度想,选择平日不会进入的佛堂藏东西,确实大有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妈咪是否也曾用这个房间当佛堂。

  左手边,整面都是壁橱。我呑口水。

  「是这里吗?」

  上次,阿悟把国语考卷藏在壁橱。记得是六十五分。虽然成绩不算好,但也没坏到必须羞愧的地步。

  那小鬼的藏东西地点,正确说来并非壁橱。是撕破壁橱纸门的背面,把考卷塞进那裂缝中。

  为了找到那个,必须把头伸进壁橱后,再转身看纸门背面才行。还不至于称为完美的隐藏地点。不过,以阿悟的水准而言,算是挺灵光的了。

  当时,阿悟说过……以前也同样藏过。

  可是,我们搬来这里之前住的公寓都是西式房间,每个房间的收纳都是用柜子。没有任何附带纸拉门的壁橱,那么,他是在哪里的壁橱葳过东西?

  爸爸与妈咪结婚前,阿悟就已生下来了。而且,住在某处。我之前就猜想应该是那个房子有壁橱。

  只是没想到会有必须潜入房子的一天。我把手放在纸门的把手上。

  「……呼。」

  好害怕。我松手。

  我的猜想是对的吗?会不会有哪里搞错了?或者,就算全部如我所料,这五年来难道不可能被谁拿走那个东西吗?谁能保证这纸门从五年前就没有换过?

  只要有一个地方不顺利,我就无法得到要找的东四。届时,我就没有任何底牌可以讨回阿悟了。

  万一没有了利用价值,那小鬼也会被推落报桥吗?阿悟会游泳吗?就连那种事,我都不晓得。

  我摇头。现在想那种事也没用。如果不在这个房间,说不定二楼也有壁橱。总之必须抓紧时间。我再次朝门的握把伸手。

  就在这时。

  旁若无人的动静,令尖叫在我的喉头冻结。女人开玩笑的声音,紧接在后

  「我回来啰!」

  屋主回来了!

  也传来男人的声音。

  「唉,累死了。」

  「少来,你不是也玩得很开心。!

  「是啊。不过,总之我现在只想洗澡。」

  「好好好。我马上烧洗澡水。」

  声音很雀跃。彷佛世上没有任何忧愁,是很快乐开朗的声音,我不知他们去做什么了,不过既然那么开心干嘛不玩上一整晚再回来!

  因为在心里暗自唾骂,害得动作变慢。走廊啪地大放光明。我一阵眼花,忍不住闭眼。

  脚步声咚咚咚接近。入口的纸门还敞著。要逃吗?不,不行,就算我决定放弃,脚步声也挡住了我通往厨房的退路。

  我的身体僵硬。莲舌尖都发麻

  走廊呈L型弯曲,所以还没被发现。但是,脚步声只要再接近一步我就死定了。我能做的已经只剩下紧闭双眼了。

  但,这时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过来帮个忙。啊,要掉了!」

  闷笑声跟著传来。

  「谁教你要一次全拿。先放下。」

  「不,你帮我撑著那头。」

  「好好好。」

  脚步声远去。

  趁现在!我伸长手臂,关紧入口的纸门。如果焦急之下太用力,纸门啪搭一

  响就完蛋了。恐惧缠住身体,令我无法把门完全关紧。从微开的缝隙之间,一条光带射入三坪房间。

  「好了,这下子行了吧。要洗澡是吧,冼澡。」

  脚步声又回来了。

  这次非躲起来不可。能躲藏的地方只有一个。我拉开本来应该搜索的壁橱。壁橱里有上下两层,下层塞满被子。不过,上层只叠放著几条毯子,还有很大的空间。我像要挺进那里般跳上去。

  关上纸门。许是躲在黑暗中让我稍微鎭定下来,这次终于可以好好地、慢慢地把门整个关上。

  「没问题。」

  我没出声,只在嘴里咕哝。

  没问题,没问题。虽然这个佛堂的纸门的确还开著一条缝。后门还留有我的鞋子,打火机也不见了。但是,肯定没问题。当我回家时,就算哪里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我也不可能察觉。一直放在矮桌上的发带就算不见了,我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忘在哪里了。鞋子……若有陌生的鞋子出现……没问题,这么晚了,没事谁会去看后门!

  脚步声停止。

  我的呼吸,也在瞬间停止。

  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更近。

  「咦?」

  没问题,那跟我毫无关系。她肯定只是要问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或者浴室的洗澡水要不要把温度调低一点。

  「你进过佛堂?」

  神啊!

  我在漆黑的壁橱内,双手用力交握。然后,顿时感到羞耻,不能依赖不存在的东西,绝不!

  可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壁橱,我又该向谁祈祷才好?

  男人的声音回答:

  「怎么了?」

  「纸门是开著的。」

  倏然响起的开门声。自言自语听起来也近在身旁。

  「奇怪了。」

  有人走进来。

  万一被发现……对了,那就好好解释吧。那是我一开始想的做法。我原本打算拜访这家人,见到森元先生后,再请求他让我在家内搜寻。现在只不过是碰面的方式有点不幸,一切都如我最初的预定计画。

  那么,我该主动出面吗?比起躲起来被人发现,或许前者会好一点?

  然而,我的手依旧保持祈祷的形式交握,动也不动。指甲已陷入皮肤。

  女人的动静,经过壁橱前,某种滑动的声音。我立刻猜到是纸窗。

  「明明是锁著的呀。」

  接著,是啪的开门声。我猜是打开放佛坛的对开门扉。

  不知在弄什么的沙沙声。

  「存摺没事。」

  声音听起来显然很安心。

  森元家似乎把存摺藏在佛坛。我对存摺可没兴趣。这下子她应该会走了吧?她会不注意壁橱,直接离开房间吗?

  「嗯……奇怪了。」

  声音朝我这边逼近。女人正走近壁橱。

  不如趁她拉开壁橱门的瞬间,打倒她逃走吧?只要没被逮到,对方应该不知道是我干的……

  我已忘了刚刚还想著要向对方解释,只顾著手臂用力。本是那个打算,但那只让我的身体缩成更小一团。

  ……谁来救救我!不是神,也不是拋弃我的爸爸,更不是一直挤出温柔笑脸已精疲力尽的妈咪,总之谁快来救救我!

  「啊,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进去过。」

  男人的声音传来。平淡无趣得要命。

  「啊?你进去过?」

  「嗯。」

  女人没问他进去干嘛。只是以疑念一扫而空的爽快声调说:

  「真是的。那你要记得把纸门关好嘛。」

  然后开关纸门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远去。最后传来的,是大概在放洗澡水的水声。

  我的身体终于放松。交握的手指松开。

  我在黑暗中笑了。救我的不是神仙也不是爸爸更不是妈咪,是森元先生。

  哎,事情总是这样的吧。

  我拉开藏身处的纸门,悄悄落到榻榻米上。眞不可思议。刚才还那么不安,现在却不知怎么搞的,丝毫不怀疑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纸门中。

  浴室似乎离这个房间很近。我听著汨汨响起的水声,凑近检视纸门的背面。

  背面贴的纸有一条斜斜的裂缝。当然, 一定得这样才对。我把手伸进去。

  手触及某种像纸张的东西。有点尖锐。没有空间足以移动大拇指,我只好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把它抽出来。

  「……猜错了。」

  那是用摺纸做的飞镖。藏起来的东西不见得只有这个。我再次把手伸进去。

  第二次碰触到手指的,是硬硬的感觉。好像是很小的东西。

  我把取出的东西放在手心。

  电脑的东西我不太懂。不过,我知道这是什么。

  「原来是磁碟片。」

  手心上,传来些微僵硬之感。我拉开纸窗,唤进一室月光。

  塑胶外壳的某一部分,已像起鸡皮疙瘩般变形。是在高热下快要熔化了

  里面的资料没问题吧?不过,那无关紧要吧。

  这个,就是此地已连续找了五年的宝物。听说价值一百万。

  「小笨蛋与一有万,二选一吗?」

  黑暗中,我如此咕哝。

  4

  从森元家脱身时瞄了一眼厨房的壁钟,依然停留在十二点。坏掉的时钟无法估计约定的时间。

  我走下小丘,寻找时钟。我早就知道哪里有超商。只是,现在不太想走进明亮的店内,所以没靠近。最后我抵达的,是每日报到的中学。校园耸立著附带时钟的杆子。月色明亮,因此就算不翻越关闭的校门也看得见指针。时间是十点半,比我预估的时间更充裕。

  庚申堂位于森元家再往上走的地方。即使从学校步行想必也只需十五分钟便可抵达。若是骑脚踏车,时间简直太充裕了。我不想在无人的场所痴痴苦等。我跳下脚踏车,朝学校眺望半晌。

  经常听说夜晚的学校有多么恐怖。最经典的故事就是有学生忘了拿东西又跑回学校结果见到鬼。可是现在,眼前的中学一点也不恐怖。空无一人的学校有什么好怕的?它毫不设防,甚至只要一个打火机就可以轻易烧毁 这么一想,我觉得明天应该也能轻松上学了。

  我就这样呆呆望著月夜中的学校看了一会儿。开始吹起微风。四月的夜晚。我从未在这种深夜在外还留这么久。但我知道。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

  「……差不多了吧。」

  看到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我跨上脚踏车。

  对,我怀抱著彷佛正要去见朋友的心情,踩著脚踏车的踏板。

  庚申堂。

  虽是美丽的月夜,月光却被苍灪的树林遮蔽照不进来。崭新的祠堂也没有透出任何光线。连路灯也没有。夜晚,原来是如此黑暗吗?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黑暗中,起码也看得出有人伫立。

  对方大概早就发现我了。隔著要讲话还嫌太远的距离就朝我挥手。我一边挥手回礼一边走近。是我先出声。

  「对不起,梨花。这么晚了把你叫出来。」

  在原梨花微笑。

  「不会。反正很近。」

  「你今天没上学。」

  「嗯。」

  「就因为你不在,我可惨了。虽然还不到霸凌的程度。」

  于是,梨花倏然皱眉。

  「啊?这样子啊。那真太过分了。我明明交代过大家,要对你温柔一点。」

  「你没在眼前看著大概还是很难吧。」

  「嗯……眞是讨厌耶。」

  「对呀。」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讨厌就随口附和。

  然后梨花手扠腰说:

  「对了,这么晚了找我干嘛?你忽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

  梨花会以什么态度面对我,我事先想过几种模式,例如爽快承认的模式,或者发脾气的模式。看样子正确答案好像是装傻的模式。

  我刻意像听到笑话般朝她一笑。

  「别闹了。今晚要熬通宵吧?其是辛苦你了。不过,这将是漫长的一夜,所以稍微陪我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要熬通宵?别看我这样,我向来睡得很早。现在也已经困得不得了,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熬通宵?」

  「因为――」

  「今天不是庚申的前一天吗?」

  我语带笑意说。

  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很想看她的表情,可惜眼睛还没习惯黑暗所以看不清楚。

  梨花像要谆谆告诫般说:

  「阿遥,你误会了。在庚申的前天彻夜不眠的,应该是玉名姬。」

  「说的也是。如此说来,那个庚申堂内,现在有阳子在吗?」

  没回应。

  选这个地点对话果然是对的。庚申的前一天,玉名姬据说会独自守在庚申堂。,如此说来阳子当然不可能在这里。

  「她不在对吧?」

  「……」

  「因为她并不是玉名姬。我听三浦老师说过。玉名姬在庚申的前七天当中

  ,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鱼。可是她却吃了腊肠。」

  「这年头,吃素斋戒已经不流行了,只要『讲』的人没看到,阳子姐肯定也会打马虎眼。」

  「或许吧。不过,老师还告诉我别的哟。玉名姬不能吃的东西包括肉和鱼,还有,呃,五浑?」

  我其实无意套话,但就结果而言变成如此。因为梨花纠正我的说法:

  「是五荤。」

  「对对对,就是那个。你挺了解的嘛。据说是指大蒜啦韭菜啦,还有葱花什么的。」

  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

  「对了梨花,在跳蚤市场时,你特地叫卖面的别放葱花耶。」

  「你的记性眞好……」

  梨花语带惊愕,继而又说:

  「人家怕吃葱嘛。」

  是那种并不试图让我相信的耍宝语气。

  「不对吧。不是那样,是你不能吃葱吧?」

  我想说的是什么,我看穿的是什么,梨花想必早已察觉。所以我也知道事到如今不用特地挑明,但这是态度的问题。我看著梨花沉入黑暗的眼睛,说道:

  「梨花就是玉名姬吧?」

  意外的是,梨花竟然还不投降。我本以为她是个更爽快的女孩。

  「只不过不吃葱花就被当成玉名姬,眞是伤脑筋。就只有这个理由?」

  当然不是。我摇头,但我不确定梨花是否看得见我这个动作。

  「星期六,你带我来过这里。把阳子介绍给我认识。」

  「她是个好人吧?」

  「嗯。是个好人。还客气地拿坐垫给我们用。」

  光是这样说,梨花似乎已猜到下文,可以看见她把右手放在额头。

  「啊,是那时候啊。你的记性眞的很好,观察得也很仔细。我好像有点太小看你了……」

  这下子,几乎等同承认了。但为求保险我还是说:

  「你坐的是上座。」

  阳子起身替我们放坐垫时,自己特地从原先坐的位置移开。她坐到入口的纸拉门旁边。梨花有点不情愿,或者是有点困扰地,坐在壁龛前。

  我爸爸是个非常讲求礼仪规矩的人。他不仅严格制定看电视的规定,同时也不忘教导我常识性的礼仪。壁龛前方是上座。而阳子特地把那个位置让给梨花。

  「事后我才想到,那表示梨花的地位比阳子更高。本来应该当场就想到才对的。」

  正确说来,我是直到听三浦老师说玉名姬在庚申前禁食五荤,这才头一次产生怀疑。从那里往回推想,这才想到阳子当时让位子的事。

  梨花的双手在脑后交握。

  「我一直跟她说不用那样做。可是,她就是不听。太有家教也值得商榷。」

  「一直?阳子不是为了给我看才特地找来的吗?」

  「啊,那倒不是。嗯――该说是替身?」

  原来如此。

  「是用来应付三浦老师那种人吧?」

  「对呀。自从书上刊登后,就多了很多自称学者的人到处打听。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但『讲』很讨厌那些人。」

  梨花不说「互助会」直呼为「讲」。看来她其实比较习惯那个说法。

  她指的书上大概是《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吧。如此说来,《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从此地的图书馆彻底消失,该不会也是「讲」那些人的杰作?虽然这么想,但我决定不追问。对书的下落感兴趣的是三浦老师,不是我。

  梨花踢开脚下的泥土,不满地说:

  「不过,算了。对了,就算你猜对了又怎样?如果我真的是玉名姬,在庚申日负责乾杯致词,那又怎样?」

  她还在讲那种话。

  「如果你是玉名姬就和『讲』有联络吧?和不认识的大人交易很麻烦,所以我想直接与你交易。」

  「交易啊?」

  梨花交抱双臂。细微的表情还看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她在笑。

  「你在电话里也讲过那种话。什么交换云云。不知你是指什么?我能够与你交换的顶多也只有日记。」

  「交换日记也是不错的主意。」

  从容不迫的态度是梨花刻意采取的策略。我不能被她压倒。不能上她的当。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先把阿悟还给我。」

  「阿悟小弟啊。是你弟对吧?他失踪了?眞令人担心耶。」

  也不能被她激怒。我勉强挤出冷静的声音。

  「我不是说过是交易吗?我不会让你吃亏。但你如果非要那样装蒜,那就没啥好谈的了。」

  「你这么逼我也没用……听起来简直像是『讲』绑架了阿悟小弟。他们干嘛非做那种事不可?」

  我可没说只是「像是」。可是梨花好像打定主意不认帐地做垂死挣扎。为什么呢?事到如今,她应该明白我不可能说一声「噢,是我误会了」就撤退。

  说不定――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我把这段对话录下来,将会成为犯罪证据。本地的大人们,说不定都会被警察逮捕。这么想的话,或许也难怪梨花会戒心这么重了。

  那么,我只好打出底牌直到她肯交涉为止。

  「那,我就直说吧。」

  我在口中迅速舔唇。

  「这个城镇,一直有开辟高速公路的梦想。那是很夸张,很荒谬的梦想。但是为了那个梦想,『讲』请来了大学老师。这位水野老师,应邀来到此地,并且,的确写成了一份报告。

  「但水野教授死于此地,他从桥上摔落,淹死了。若光是那样,对『讲』来说或许还可以单纯视为外来者的死亡。但是,本该收到的报告书『水野报告』也就此下落不明,这下子事态就不同了。教授已死,也没有别人知道调查内容。

  「之后这五年,『讲』一直在找水野报告。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传出悬赏百万的说法。那是眞的吗?如果找到水野报告,『讲』眞的会付钱吗?。」

  梨花以清醒的口吻回答:

  「我想那只是在强调不惜付钱,宁愿付钱也要得到的决心。」

  我想也是。

  在医院与三浦老师谈话时,我对老师举出的「姥皮」这个比喻无法完全消化理解。老师或许已经尽可能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迂回暗示了,但是因为故事里提到的都是新娘,村中财产,海奴薇蕾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所以让我晕了头。

  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为常井带来利益却坠落报桥身亡的理由,三浦老师是用那个故事打比方来解释的。――起初打算给报酬,但是任务完成就不想给报酬了,所以乾脆让他们死亡以便赖掉这笔账。

  与其用故事打比方,对我而言还是即物性的方式较易珲解。若是按照「讲」的过往历史,就算我找到水野报告送去,顶多也只会被一句「谢谢」打发,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浮尸佐井川。

  我会游泳,但在黑漆漆的河里游泳可不是我的喜好。我耸耸肩,继续说。

  「同样在五年前,听说这间庚申堂发生火灾,五在前,担任玉名姬的常磐樱,就是死在那场火灾。真是可怜。」

  庚申堂看起来就很新。明显是最近重建的。火灾的事实本身无法隐瞒。本以为常磐樱是玉名姬这点说不定会被否认,但梨花承认了。

  「对呀。」

  「问题是,有一点让我很不可思议。」

  沉默中,梨花好像被话题带著走,眼下的主导权由我掌握。继续这样就对了。

  「你说过水野教授的笔记型电脑无法解析吧?」

  「……嗯。」

  「也就是说,笔记型电脑还在。想必,是留在旅馆或饭店。可是,大家相信在电脑之外另有一份水野报告。那很奇怪。调查内容明明存在笔电里,却另有一份可以随身携带的报告书。是为了预防万一复制的备份吗?可是那种个人行为, 『讲』不可能知道吧。

  「『讲』知道调查结束有一份汇整报告的东西。所以一直在找那个,为什么会知道?那当水野教授这么说过。他打电话说报告做好了会送去。因为已经约好了要交报告,所以『讲』才能够知道笔电之外另有水野报告。」

  黑暗中,传来梨花的叹息。

  「厉害。你说对了。你是从那么细小的蛛丝马迹想出来的?」

  太好了。本来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看来猜对了。但现在得意还太早。

  「我想出来的还不只那个喔。」

  我稍微喘口气。

  「关于水野教授的死,我查过报纸。常磐樱的死,则是听三浦老师说的。之后整理出来吓了我一跳。两者都死于同一天。三浦老师说,常磐樱死的那天,是『集会日的前一天』。说到庚申堂的集会当然就是庚申日。庚申日的前一天,应该只有玉名姬一个人待在庚申堂。

  「之前梨花说玉名姬是负责乾杯致词的人。但我已经不相信了。也不相信你所谓的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五年前,水野教授死了,前任玉名姬也死了。这样子,等于是重演过去

  再发生的悲剧。简直像是民间传说的改写,直到五年前还在持续的那种旧事重演,若说如今就这么突然中止,我絶对不相信。

  「玉名姬是『讲』的代表性存在。平时的职责或许只是带头乾杯致词,但是需要外来者的某种帮助时,就会成为本地代表。于是,我就在想……水野教授该不会是把报告书交给了玉名姬?」

  我可以感知梨花的动作与呼吸。却无法判读她的表情。至少这片苍郁的树林若在五年前的火灾夷为平地,或许还可在月光下看清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

  水野教授把报告辔交给了玉名姬。换言之交给了「讲」。正因如此,水野教授已无利用价值。之后的下场一如前例。

  「在交报告书的地点,双方为了报酬发生争执……这个当然只是我的猜测。直到阳子姐的前任,都还是用蜡烛照明吧?那样很危险。只要蜡烛稍微倒下就有可能酿成火灾。但庚申堂毁于原因不明的火灾是事实,此地好像也有玉名姬在失火前便已死亡的傅言,所以我的推测或许也不算太离谱,你说呢?」

  我虽这么问,梨花却未回答。她似乎不肯配合到那种地步。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太大期待。

  到此为止,是在陌生城镇的陌生人之间发生的事件。接下来,才是对我而 言的正题。

  「那场火灾发生时,据说有目击者吧?可是却未能取得证词。为什么呢?」

  「……」

  「话说回来,从这里往下走几步路的地方有户森元家。在那里,阿悟说过傻话。他说以前在那里住过。,另外,他也说过在房子附近有个像现在的我这么大的女孩,在好似森林中的场所陪他玩耍。

  「梨花。你不是问我『讲』为何非得绑架阿悟不可吗?这句话该我问才对,不过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我决定摊牌。

  「因为阿悟就是五年前那场火灾的目击者。」

  如果阿悟没发生任何事,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想。就算想到了,肯定也会一笑置之认定不可能。

  然而,阿悟没回来,反而加深了我的怀疑,如果根据那小子被人盯上的事实反过来推论,能够想到的原因只有这个。

  「那小鬼,只有看到火灾的新闻时异常激动。五年前未能从火灾目击者那里取得证词的理由,我猜想就是因为目击者太年幼。」

  「若真是这样――」

  这时梨花插嘴。

  「警察或许想找阿悟小弟谈话。再不然,就是消防队吧。但是,那跟『讲』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我起先也这么想。若只是单纯的火灾目击者,应该犯不著盯上阿悟。但事情 并非如此。归根究底,阿悟目击火灾并非问题所在。

  「他是火灾目击者,这表示五年前的庚申日前一天,他就待在这庚申堂。如此说来,他或许是常磐樱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或许知道水野报告的下落。」

  「或许吗?」

  「我只能说『或许』。但是五年前的相关人士,想必更确定,若是火灾刚发生时,阿悟自己想必也说过他见到玉名姬。」

  「你是说就因为这样绑架了小孩?」

  是为了水野报告。如果列印出来,可能只不过是一张纸片罢了。就算找到那个,也不能保证事态会有好转。

  若是我,肯定会这么想。梨花说不定也是这么想。

  然而,我扯高嗓门。

  「梨花你不是告诉过我?在这个地方,高速公路是最后的希望。连个像样的公司都没有,商店街的店也几乎都倒了,学校一一关闭,剩下的学校也空著一大堆教室,在这样的地方,你说高速公路就是神。

  「我当然觉得很可笑。很想嗤之以鼻。但这个城镇的人并不这么认为,这不是你说的吗?」

  去逛跳蚤市场的那天,我想借厕所在文化会馆迷路时,顺手把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在布告栏贴好。只因这样,就被一个诡异的男人像要舔舐全身般盯著不放,最后都已经搞清楚是误会,居然还凶巴巴地叫我别做令人误会的举动。

  如果光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表示此地也有可怕的人物。问题是还有更可怕的事。

  「三浦老师不是出车祸吗?我去探望他时听他说了。他说自己被人盯上。」

  「那个老师本来就是怪胎。」

  我用力摇头。

  「不是那样。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哪见过『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那是夹在老师借给我的书中。像老师那种人,即使出席反思会的活动想必也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已。可是反思会举行的那个星期天,老师就被一辆卸下车牌的厢型车撞得差点死掉。到底是谁古怪?」

  老师自己,似乎认为是因为调查玉名姬的传说才会遭到攻击。

  但我不这么认为。虽然他说与《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有关的人都死光了,但人活著迟早都会死。那应该只是巧合。如果问题眞的出在研究,那么在此地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的老师,直到星期天之前从未面临任何危险未免太奇怪。

  我的推论是这样的:原因出在三浦老师虽是外来者却是「刺头」。明明是外来者,却站在那些反对建设高速公路这个本鎭希望的人们那一边,所以那些人才略施惩戒开车撞他。消息传到班上后,与三浦老师有关的我不也突然就在班上遭到冷眼相向吗?

  「不好意思,我压根儿不认为高速公路是什么希望。那是疯狂的信仰。」

  从叶丛隐约透出的一丝月光,以及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令我看到梨花微微点头。

  「……因为是疯狂的信仰,所以就重金礼聘大学教授前来撰写对本地有利的报告书,还紧急举办跳蚤市场阻挠反对派的集会,甚至绑架小孩吗?你眞是毫

  留情耶,阿遥。」

  但她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点温柔。

  「这么短的期间,亏你能收集到这么多资料。我眞的有点太小看你了。不过,这不光是我的错。你和我事前听说的不一样。」

  事前听说的?

  梨花的剪影,做出小小的投降姿势。

  「阿遥讨厌阿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你会出手干预。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番话,我以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静态度接受。虽然梨花终于承认绑架阿悟的是「讲」,还有,她暗示著我的情报已流传到「讲」那边。

  关于前者,几乎已可确定所以事到如今没啥好惊讶的。

  主于后者……我也早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当然讨厌他,但是,但是……」

  我思索该怎么说。

  阿悟没有战友。

  ――爸爸消失后,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祈求神明。几十张签诗都告诉我「等待之人终将至」。

  可爸爸寄来的,是离婚协议书。

  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根本没有神。

  既然没有神,自然也没有玉名姬。

  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附身在女孩身上代代相传的玉名姬根本不存在。三浦老师借给我的民问神话故事集不是在叙述神的存在,那只不过是贿赂与杀人的纪录。

  一旦察觉那理所当然的事实,阿悟为何知道本地的事,为何会说此地发生的种种他「曾经见过」,就一目瞭然得可笑了。

  因为阿悟,的的确确见过。

  五年前,让阿悟逃离此地的是妈咪。妈咪知道在玉名姬的传说,进而在与「本鎭发展」相关的故事中,死了多少人吗?她知道最近一次的水野教授之死,也是一再重演的固定模式的一环吗?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妈咪才会为了保护阿悟离开这个坂牧市吧。

  之后妈咪认识了我爸爸,二人结婚。彼此都是再婚,我记得他们的感情还不错。虽然我不清楚,但他们应该也幸福过吧。至少,没有经济上的问题。

  但爸爸消失了。无处容身的妈咪,除了阿悟还拖著我这个包袱,不得不回到这个昔日逃离的城市。

  仔细想想,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好像很轻易就租到了。妈咪的工作,好像也很快就敲定了。

  有一群人在帮助妈咪。虽然我早已察觉这点,但我起先以为只是妈咪昔日的友人。可是,八成不是那样。我这才想到,刚搬来那天的晚餐吃的是荞麦面。妈咪说是请以前的老朋友开的店送外卖,但我当时应该多看几眼才对。那家面店,想必就是梨花家开的吧。

  ……阿悟没回来时,妈咪对我很温柔。

  为什么可以对我这么温柔?

  我都已经表现出知道什么内情的举动了,妈咪应该无暇再对我温柔。妈咪应该要揪住我的衣襟,甩我耳光,哭著大声怒吼:「你知道什么!」在这点,妈咪做得很失败。

  为什么可以对我温柔呢?

  那是因为,她事先就知道阿悟不会回来。因为她知道阿悟不回来的原因,也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她早有心理准备。

  阿悟。这个介入我与爸爸平凡生活的笨小孩。

  他把一切都视为对自己的不合理刁难,没有一天不虚张声势或者发发寻常的牢骚,只要稍微不如意就立刻大哭,是个难缠的小学生。

  那样的阿悟哭泣时,妈咪总是温柔抱著他哄他。

  可是妈咪……竟然出卖了阿悟。

  虽然老旧却很宽敞的出租房屋;周六周日休假,平时也来得及回来煮晚餐的工作。对妈咪而言,那不知有多大的魅力。好不容易才逃离故乡,可故乡一旦主动提出「只要让我们和阿悟谈谈,房子和工作都会替你准备好」,她恐怕已经没那个力气回绝。或者,也可能是妈咪主动和那些人联络:「我现在很缺钱。只要你们帮我,阿悟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即便如此,妈咪肯定还是很心虚,为了保护自己,她对我说谎――她说阿悟以前没来过这个地方。

  鬼话连篇。我被她的谎话耍得团团转。

  搬来此地,阿悟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明明有印象,最信赖的母亲却说他不可能见过,令他陷入混乱。纵使他哭泣,妈咪也没说「没关系,你其实以前见过,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妈咪像天使一样温柔。可是,她毕竟不是天使。

  明白没有神后,我终于可以怀疑妈咪说的话。我觉得她的话似乎有点意思。

  而且,如果妈咪并非站在阿悟这边。

  如果是这整个城市本身在逼迫阿悟。

  虽然我讨厌那小子,但我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吧?

  因为,虽然这点其实也很讨厌……

  「因为我好歹是姐姐。」

  那个声音非常非常小,梨花应该听不见。

  梨花像要安抚我般说:

  「你会担心是正常的,没事,只要小小的测验结束,就会把他安全送回家。阿悟小弟能够想起水野报告的藏匿地点是最好。就算想不起来,那也怪不了谁。良江姨――我是说阿悟小弟的妈咪也很谅解。阿遥你如果不那么激动,一切都会稳稳当当结束。」

  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地方,替『讲』出过力的人都遭到什么下场?就算书上写的全都是胡说八道,至少水野教授的死是千真万确。都那样了还说什么稳稳当当结束,你应该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吧?『讲』太夸张了。为了勾起阿悟的回忆不知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我蓦然惊觉。

  为了勾起记忆会做什么?

  不会吧!

  「你们该不会……阿悟的『预知未来』……」

  让人想起呼之欲出却又想不起的事物时,有一个诀窍。

  比方说,假设搬家时必须去二楼做一件事。冲进玄关时才发现,自己已忘了到底是要做什么事。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若是我,会掉头再冲进玄关一次。

  丢纸团时,觉得以前也这样丢过纸团,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时候,我会再丢一次纸团。

  制造与当时相同的状况重现情景,藉以想起当时原来是怎么想的。

  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楚知道梨花在笑。

  「没错。我们重现阿悟小弟以前住在这里时发生过的事。帮助他恢复记忆。

  商店街的偷窃事件。那是一开始,最大的线索。

  不仅如此。现在住的房子,不走报桥就到不了小学。过那座桥,让阿悟想起水野教授的死。他说有个胖胖的老师死掉,后来还说看到河岸铺了「蓝色的毯子」。蓝色的毯子意味著什么,现在我懂了――是覆盖尸体的蓝色塑胶布。

  把阿悟诱导到现在的森元家――也就是阿悟以前住的房子――也很巧妙。写有「悉数」的甲虫形招牌。那在阿悟以前住在此地时大概真的存在过。不过,现在店已经倒了,招牌也拆掉了。宣传商店街大拍卖的传单上,没有拍摄到那个招牌。可是,阿悟来到商店街时却再次挂出。小时候,阿悟大概是把那块招牌当作回家路线的指标。

  「整个城市,串通一气?」

  「可以这么说吧。」

  「就只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

  「嗯。」

  我归纳出来的结论,被梨花若无其事地肯定。竟然眞的是这样。

  这个城市,从我们搬来到今天为止,竟然只是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而演出的大规模模拟重现剧的舞台。

  ……简直是疯了!

  「阿遥你说得没错。五年前,水野教授与常磐樱,为了谢礼发生争执。水野在调查结束后还想继续男女关系,但常磐樱回绝了。一如往例。于是发生小小的纠纷……烛台倒了,庚申堂起火。建筑物陷入火海前阿悟小弟跑来了。

  「常磐樱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非死不可。所以她在火势蔓延之前,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叫他替她好好收著。阿悟很听她的话。比常磐樱想像的更听话,他藏在某个地方,以幼儿特有的顽固不肯告诉任何人藏匿地点。还使性子吵著除了常磐樱之外谁也不给……真可爱。

  「虽然多少有点误差,阿悟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我很高兴。你好像没发现,其实你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三岁的阿悟,当时经常与常磐樱一起玩。阿悟把她当成姐姐敬爱。多少也是因为有你扮演那个姐姐的角色才能让他顺利想起吧。

  「不过,很抱歉,阿遥。我已经无法再多说了。我得开始最后的拜台。」

  五年前的庚申前一天,阿悟从起火的庚申堂拿著水野报告逃走。为了让他想起那一天特地准备的最后舞台。那只有一个可能。

  「梨花……难道你连火灾都打算重演一次?」

  梨花以唱歌般的声音接话。

  「不是我和『讲』要重演。在常井,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演。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好了,已经很晚了。你自己小心回家。我也要进庚申堂,像五年前一样被火烧。所以无法再陪你了。 」

  那可不行。

  我自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你不要自作主张。你没听到吗?我不是说要跟你交易!水野报告就在我手里!」

  黑暗中,梨花的动作倏然静止。然后,她像要防备陷阱般,谨慎地,缓慢地走近我。

  现在梨花的表情清晰可见。

  之前那异样的声调是怎么回事?是我听错了吗?站在近处的梨花外貌,一如在学校所见。

  梨花稍微歪头,说道:

  「在你手里?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也对。不过话是这样说……」

  定定看著我的眼睛,也没有刚才说那些话时蕴藏的那桖带著疯狂的热切。耸肩的梨花,简直和平日没两样……彷佛要说,这种事早已经历过很多次。

  「毕竟有时是夸大其词。」

  「刚才的话你是怎么听的?你不是已经反省过太小看我了吗?眞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找了五年都找不到。我虽然才来这里十天,却早就知道水野报告藏在哪里了。」

  「嗯――那给我看。」

  我勉强做出讥笑的表情。

  「你在开玩笑吧。等我见到阿悟再说。」

  梨花想了一下,最后点头同意。

  「很合理。跟我来吧。」

  一瞬间,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梨花该不会嘴上假装答应交易,其实是要拖住我?如果他们趁这段期间把阿悟转移到别处,我根本无从找起。

  「……不会不会。」

  我以梨花听不见的细微音量勉强说服自己。

  「因为,那样就无法重演旧事了。」

  起火地点,必须与五年前一样,是那个庚申堂。所以,阿悟应该在这里。我之前认定梨花会把人带出来是个错误。人一定在里面。

  我走近庚申堂。外观只是廉价的木造祠堂。但是认真想想,那或许也是有理由的。这座庚申堂,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重现五年前那晚而搭建的舞台布景。迟早当妈咪带著阿悟回到此地时,庚申堂作为重演旧事的橆台必须烧毁,所以乾脆粗制滥造交差了事……这是我自己想太多吗?

  梨花拉开还很新的木门。地上是木头地板。梨花当然脱鞋,但我毫不踌躇地穿鞋走进去。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连穿鞋的时间都没有就得仓皇逃走。虽然不礼貌,但是面对把人家的弟弟掳走的人,我也懒得以礼相待。

  面向我的左手边,是上次见到宫地阳子的房间,不知饼乾是否还在。

  然后,正面是纸拉门。门上好像画了什么画,可惜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看得出纸拉开的缝隙透出光线。那光线很微弱,带著橙色,正在晃动。我还没拉开纸门,就已确信这个房间是以蜡烛照明。

  虽然没有被偷袭过,身体却自动提高警觉。

  梨花朝我转身,噗哧一笑。

  「只是普通的大房间啦。」

  她把手指搭在门把上,拉开纸门。

  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房间,比外观看起来更宽敞。铺满榻榻米的空间,不知用了多少张榻榻米、高耸的深色烛台上,放著许多火焰摇曳的蜡烛。

  正面,垂挂大片白色布帘。或者,是丝缎帐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生辉。那后面就藏著庚申讲,不,玉名姬信仰的秘密吗?若是三浦老师在场说不定会激动得一把扯下布幕。

  但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我该说欢迎光临吗?你看,很普通吧?」

  大房间中央,烛台环绕四周,梨花坐在榻榻米上。不是端正跪坐。她的脚斜放在身旁。那种坐法,不知怎地让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太舒服。

  梨花的手,握住身旁烛台的柄。她一边摇晃靠三支脚稳定的烛台,同时半开玩笑说:

  「如果你来得再慢一点,我说不定已演出火海逃生。」

  「啥?」

  无聊透顶。从明天起,或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在学校的校友关系。

  而梨花的面前,躺著阿悟。软趴趴的,伸长手脚。

  「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次,梨花也正经回答。

  「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睡觉。对八岁小孩来说,深夜十二点已经太晚了。」

  「还不到十二点。」

  「我已经让你见到阿悟了。交易呢?」

  「我知道。拿去,就是这个。」

  我也懒得走近,直接把磁碟片放在榻榻米上,对著梨花滑过去。那张磁碟片准确地滑到梨花的手边,我甚至觉得就算叫我再做一次恐怕也无法滑得如此准确。

  梨花有点调皮地笑了,她捡起磁碟片,眯起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后,耸耸肩。

  「了不起。就是这个。没错。阿遥,我其实很喜欢你。」

  她好像无意询问束西藏在哪里,我是怎么找到的。不过就算她问:我想我也不会回答。那种事无关紧要。

  「把阿悟还给我。」

  我不该先把东西给她的。如果她敢开口顾左右而他,我打算揍人,于是努力酝酿犀利的气势。

  但梨花爽快点头。

  「嗯。你带他回去吧。」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叫醒阿悟还是让他继续睡。本想立刻走近他,但我蓦然止步。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欸。」

  「什么?」

  「梨花你并不认为高速公路会开辟到这里吧?你也不认为有高速公路就好。那么,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梨花听了,微微吐舌扮鬼脸。

  「对不起,阿遥。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有很多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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