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贵族院的自称图书委员III 终章

  提出了希望能称赞她的要求,却得到条件作为回复的罗洁梅茵淡淡微笑,垂下目光。那是她在贵族院放弃前往图书馆、不得不与平民区的人们分离,必须放弃什么时曾显露过的表情。这次她又放弃了什么呢?意会过来的尤修塔斯拧起眉,向自己的主人进言。

  「斐迪南大人,大小姐也需要适时的鼓励。如同方才向您报告过的,大小姐等同失去了秘密房间与床铺。既然您至今都交由平民区的人稳定大小姐的情绪,如今失去了他们,您身为监护人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

  罗洁梅茵张圆金色双眸,仰头看向尤修塔斯。脸上的死心消失,转而冒出了兴味与好奇。对照下,斐迪南露出了强忍住不反驳,推敲着尤修塔斯真正用意的复杂神情。他敲着太阳穴,注视罗洁梅茵。

  「就算说是我的责任,但罗洁梅茵已经有新家人了吧?」

  倘若真的相信那些新家人能让罗洁梅茵获得内心的平静,那让她与平民区的人们分开时,斐迪南不可能这么费心。您真的认为这样就没问题了吗?尤修塔斯挑起双眉,释出这样的讯息。显然准确接收到了他的讯息,斐迪南不悦地沉下脸,看向罗洁梅茵。

  「……罗洁梅茵,如果对你来说平民区的家人是秘密房间,普朗坦商会是床铺,那卡斯泰德与齐尔维斯特又是什么?」

  「父亲大人与养父大人……算是门吧。保护我、抵挡外来侵犯的同时,也让我无法到外面去的门……」

  罗洁梅茵「嗯……」地寻思片刻后,给出了回答。「原来如此。」斐迪南喃喃应道。这样看来,新家人显然都不是能让她安心歇息的对象。罗洁梅茵的比喻简单易懂,马上能想象出她内心与两人保持着怎样的距离。

  「您的比喻真有趣。那么,艾薇拉大人与我的母亲大人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尤修塔斯的一双褐眼发亮,接着又问。不论是以怎样的形式,能了解罗洁梅茵对身边人们有何想法都非常重要。因为她在平民区出生长大,有着与尤修塔斯他们截然迥异的价值观。罗洁梅茵在斐迪南与艾克哈特的注视下,沉思半晌。

  「母亲大人与黎希达是暖炉。既明亮又温暖,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但是不能够靠着,太过接近也会烫伤。」

  「哦?真有意思。」

  斐迪南有些饶富兴味地弯起嘴角,接着又举出周遭的人物,罗洁梅茵一一回答。

  「安洁莉卡与柯尼留斯哥哥大人他们这些护卫骑士,算是书架吧。可以帮忙保护我重要的东西……这样比喻的话,达穆尔就是上了锁的书箱呢。因为他知道我的秘密,也愿意为我守口如瓶。」

  「你比我预想的还重视达穆尔哪。」

  斐迪南说道,尤修塔斯也赞同。虽然早就知道罗洁梅茵相当赏识达穆尔,却没想到竟比柯尼留斯还受重视。

  「神殿的侍从法蓝他们,就像是办公桌吧。既是工作,也是我展读书籍的地方。于公于私,在我生活中都不可或缺。」

  在尤修塔斯心目中,却无法把「办公桌」与「生活中不可或缺」这两件事兜在一起。这次的比喻,让人很难理解罗洁梅茵判定重要程度的基准。

  「会把办公桌也归到私人空间的人,恐怕只有大小姐吧?」

  「因为我可以坐在桌子前尽情享受阅读的乐趣,对我来说是私人空间没错喔。」

  ……若是可以享受阅读乐趣的空间,代表相当重要吧。

  尤修塔斯瞬间如此判断。他听黎希达说过:「大小姐总说,只要有书她可以不吃饭。」况且先前在贵族院,他也目睹过好几次罗洁梅茵对书本的执着。看来神殿的侍从们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也是她治愈心灵的所在。观察罗洁梅茵的回答,可以发现越与平民区有关,越受到她的重视,对贵族却几乎没有留恋。毕竟接触的时间短暂,或许这也无可厚非,但往后的日子真教人感到不安。

  举出了好几个人询问后,斐迪南略略沉思。

  「罗洁梅茵,今后你该依靠的对象,是即将与你订下婚约的韦菲利特。那么对现在的你而言,韦菲利特是怎样的存在?」

  「韦菲利特哥哥大人吗?嗯……像是没有靠背的椅子吧。虽然能坐下来歇口气,却没办法靠着休息。尽管这两年来确实成长了不少,考虑到洗礼仪式前还是那个样子,我想哥哥大人真的非常努力了。可是,还是没有能让人靠着休息的安心感呢。」

  罗洁梅茵没有像贵族一样粉饰迂回,直言表示韦菲利特不是可以依靠的对象。

  ……大小姐撇下韦菲利特大人的果决真教人感到畅快呢。

  先前处置托劳戈特,让他自己辞去护卫骑士一职时也是,罗洁梅茵认为对自己有必要的人,与没有必要的人,其实区分得非常明确。虽然在孤儿院,众人都说她是慈悲为怀的圣女,但她只是极度不愿见到有人丧命,并非对所有人都很仁慈。

  ……但是,若与韦菲利特大人一直保持着现在这样的距离,恐怕不太妙。

  尤修塔斯如此沉思时,斐迪南轻挑单眉表示同意。

  「他确实还不可靠。看来必须好好教育他,至少要让他有椅背的牢靠。」

  「如果可以,我希望最好再有扶手程度的安心感。」

  「嗯,我会考虑。」

  ……韦菲利特大人承受得住斐迪南大人的教育吗?

  罗洁梅茵尽管嘴上不停嘟囔抱怨,却总能接连完成斐迪南下达的困难课题。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和她一样。

  ……因为担任教师的,是位不知敷衍为何物的大人啊。

  为了不让薇罗妮卡有任何吹毛求疵的机会,也为了让前任领主夸奖自己,斐迪南勤勉向学,从来不曾敷衍了事。若想被认可为领主候补生,贵族院的成绩至关重要。正因如此,他才如此严格地教育领主的养女罗洁梅茵。但是,这样的成绩与上进心也会带来危险。

  「大小姐,您对前任莱瑟冈古伯爵又有什么看法呢?」

  「外曾祖父大人吗?像是放在暖炉或柜子上的精致摆设吧……仿佛用砂子做成的一样,感觉轻轻一戳就会整个散掉。就算只是远远看着,也让人冷汗直流。」

  「确实我也觉得绝对不能碰到外曾祖父大人。」艾克哈特轻笑一声说。随后,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看着罗洁梅茵说道:「但是,罗洁梅茵,这个看似脆弱的精致工艺品,也许超乎你想象的硬朗而且危险。外曾祖父大人已经展开行动,想拥戴你为下任领主。以莱瑟冈古为中心,他正在集结哈尔登查尔、葛雷修,还有最先引进制纸业的伊库那。据说他认为,成为领主的养女,魔力量与实绩也足以成为下任领主候补人选的你,是莱瑟冈古的希望之光,也是诸神在人生最后赐予他的礼物。」

  「要是听到我说,我无意成为领主,感觉外曾祖父大人很可能绝望而死呢,他撑得住吗?我完全不打算成为领主喔。」

  罗洁梅茵原是平民,绝不可能成为领主。要为她订下婚约,让她留在领地时,齐尔维斯特最先提出的未婚夫人选还是斐迪南,而不是他希望能成为下任领主的亲生孩子。由此可知,齐尔维斯特真的从未想过要让罗洁梅茵成为下任奥伯,更没考虑过要让她成为韦菲利特的妻子吧。

  「我们也无意让你成为领主。借由让你与韦菲利特订下婚约,应该多少可以让他们收敛一点,但是前任莱瑟冈古伯爵毕竟活了这么久的岁数,自然老奸巨猾。像你这样单纯又善良的孩子,要把你操控在股掌间可是轻而易举。今后拓展印刷业时,你将有不少机会接触到莱瑟冈古的贵族吧。但是,你要尽可能都推给艾薇拉,自己不要出面。千万别靠近他们。还有,一开始只是做做样子也好,要仰赖韦菲利特的协助。偶尔也该表现出你支持下任领主的姿态。」

  ……但是,光是这样真的够吗?

  倘若罗洁梅茵今后在贵族院也如此活跃,推广新流行、取得最优秀的成绩,也持续与上位领地有所往来的话,终将演变成艾伦菲斯特再也应付不来的事态吧。事实上今年也是发生了令人措手不及的状况,还禁止罗洁梅茵出席领地对抗战与毕业仪式。

  ……光是让罗洁梅茵大人增进社交能力、教育韦菲利特大人,恐怕仍不足够吧?

  尤修塔斯虽有这样的念头,却也想不到其他替代方案,可以直言「这样做就好」。这种时候他只能稍加暗示,除此之外便是静静服从主人的指示。

  「比起教育韦菲利特大人,我倒认为还有其他优先该做的事情……」

  斐迪南虽然想借着教育韦菲利特来逃避责任,但这是韦菲利特的父母与其近侍的职责所在。没必要插手管别人的工作。斐迪南该做的,是保护被他拉进了贵族社会的罗洁梅茵。

  纵然拥有了贵族的身份,她的内在仍是平民。从今往后也会照着订下的约定,倾尽全力保护平民区的人吧。这样一来,很可能演变成与贵族的对立。先前解除了魔法契约以后,从她与文官以及领主的对话来看,罗洁梅茵也有可能与领主发生正面冲突。

  为了不使这种情况发生,必须好好教育她,在贵族社会能够容忍的范围内实现她的心愿,也要让她懂得妥协。能够做到这点的,只有知道她曾是平民,也知道她最渴望的便是与平民区保有联系的人。

  感受到了尤修塔斯的视线与暗示,斐迪南一时闭口不语。他思忖了片刻后,垂下目光,然后看向罗洁梅茵。

  「罗洁梅茵,这辈子你都要抱着秘密生活。而且是几乎找不到人能与你商量的秘密。尤修塔斯曾向我提醒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无法顺利融入贵族社会。知道你秘密的人,原本应该更细心地为你提供协助。」

  罗洁梅茵惊讶地仰望尤修塔斯。尤修塔斯在她的注视下,轻轻点头。

  「要适应自己不了解的常识并不容易。更遑论不只是虚应一段时间,而是一直要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我只是建议,最好别一味禁止,也应该详细地向您说明为何要这么做。因为路兹说过类似的话。」

  若想在乔装时取得情报,也必须了解那个环境的常识才能办到。尤修塔斯只要伪装一段时间就够了。但是,罗洁梅茵必须一直戴着假面具生活。今天进入秘密房间以后,尤修塔斯是首次看见罗洁梅茵一行人完全不加掩饰的互动。他这才知道,即便罗洁梅茵相当亲近斐迪南,也会用轻松的语气与他对话,但这时的她也依然有所保留。罗洁梅茵的伪装,远比尤修塔斯想的还要高明。

  「尤修塔斯,你与路兹谈了些什么呢?」

  「只是在工坊工作的时候,大家一起闲聊而已。因为我与工坊里的人几乎没有共通话题,才会常常聊起大小姐。神殿的灰衣神官、普朗坦商会的人,还有古腾堡工匠们对您的形容全混在一起,形成了非常有趣的结果。据他们所言,大小姐是因为容易生病,身体又虚弱到无法外出,还会在梦里的世界与诸神对话、取得知识,最后成了拯救孤儿们的圣女,所以也才完全不懂这边的常识。」

  想起工坊里的对话,尤修塔斯笑了起来,罗洁梅茵却只是微微偏头。

  「哦……这样子啊。那么,路兹说了什么呢?」

  「他形容大小姐是一个必须一一告诉您是哪里不对、怎样不对,并且要提供给您正确答案的生意对象。」

  转达了路兹说过的话以后,反倒好像是斐迪南有了什么想法。他寻思一会儿后,神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看着罗洁梅茵说道:

  「既然尤修塔斯这么说了,今后我会仔细观察你的行动,并且帮你提醒指正。因为让你融入贵族社会是首要之务,最好别让任何人发现你的秘密。」

  听了斐迪南的决心,罗洁梅茵露出了既感激但也感到困扰的表情。的确,听到凡事要求完美的斐迪南将更严格地教育与监视自己,没人会欢天喜地吧。

  ……不过,这位大小姐多半仍会接受,认为这也是为了在贵族社会里生存吧。

  「罗洁梅茵,要抱着秘密活着并不轻松。但是,只要想想秘密被人发现时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就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点你也能明白吧?」

  「神官长也抱有什么秘密吗?」

  罗洁梅茵没有答腔,反而丢出问题,被斐迪南瞪了一眼。

  「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所以才是秘密。别问这种明知对方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这笨蛋。」

  「对不起。」

  罗洁梅茵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歉,咕哝说着:「原来神官长也有秘密啊。」

  ……嗯,应该挺多的吧。

  多半还有连尤修塔斯也无从知晓的秘密。斐迪南独自一人偷偷行动的次数还不少。身为在贵族院劳碌过的侍从,他觉得斐迪南在没必要的地方上像极了齐尔维斯特。

  「听好了。一旦宣布你与韦菲利特的婚约,领地内又将有一番变化。我们打算尽可能把贵族凝聚起来。你也要格外小心自己的言行,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与我商量。尤其是春天将前往哈尔登查尔。那里是艾薇拉的出生地,也是想让你以莱瑟冈古贵族的身份成为下任奥伯的土地。虽然预计让卡斯泰德与艾薇拉同行,但你仍要谨言慎行。」

  「是。」

  大小姐一脸认真地点头,但她本人并不晓得哪种程度才叫谨言慎行,所以恐怕很难完全避免吧。艾薇拉再怎么优秀,要从旁提供协助,甚至是掩盖罗洁梅茵那常人难以理解的言行,多半也不容易。卡斯泰德则有些不太懂得察觉他人真正的心思。尤修塔斯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哈尔登查尔只怕会出什么事。

  尽管尤修塔斯内心十分不安,但谈话似乎就此结束。斐迪南站起身。本来只是进来叫罗洁梅茵,结果不小心聊得太久了。「现在都过了前往城堡的时间了。」斐迪南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走向房门。看着跟在他身后的罗洁梅茵,尤修塔斯忽然想起。对了,刚才没有问到大小姐对斐迪南大人的看法。

  「大小姐,回到刚才的比喻,斐迪南大人对您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罗洁梅茵仰起小脸,看着斐迪南思索。

  「……像是长椅吧。既可以看书,也能放松歇息,但要是躺在上头睡着,只会害自己感冒,也会导致全身上下到处酸痛,让自己尝到苦头。」

  「哦……长椅吗?」

  尤修塔斯重复着回答,摩挲下巴。既能看书又能放松歇息的话,代表不只在贵族间,即便连神殿的侍从也算在内,斐迪南仍得到了极大的信赖。就算对象是小孩子,斐迪南也非常严厉,所以尤修塔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亲近他。

  对于罗洁梅茵竟能理解主人那难懂的温柔,尤修塔斯很想摸摸她的头表示嘉许,但被形容为长椅的主人显然有不同的感想。

  「哦……罗洁梅茵,你的回答还真有意思。」

  大概是对这样的比喻感到不满,斐迪南的嗓音比平时还要低沉。然而,脸上却带着和蔼可亲的假笑。似乎是对斐迪南已经相当了解,罗洁梅茵没有被他的假笑骗倒,惨白着小脸向后退。

  「咦?……啊、呜……」

  她焦急地张合着嘴巴,看得出来正在拼命思考要如何辩解。斐迪南脸上的笑意加深,继续往她大步逼近。

  ……啊,戏弄的成分超过不满了。

  斐迪南的神情与口吻有了些许变化。平常极少看见主人与他人有这样的互动,所以他完全无意打扰,只希望主人能心满意足。尤修塔斯与艾克哈特都是斐迪南的近侍。只要主人高兴,这就够了。

  后来罗洁梅茵有什么下场,自是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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