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II 尤修塔斯视角 旧木板与新信件

  客房里没有秘密房间,因此重要物品只能放在需要登记魔力的魔导具箱里保管。我把斐迪南大人交代的魔导具慎重地放进箱子里。

  「艾克哈特,这个拿走吧。太碍事了。」

  我拿出碍事的木板腾出空间,轻轻丢向艾克哈特。木板在半空中旋转,随即被艾克哈特牢牢接住。

  「没想到这块木板还真的成了预言。」

  接下那块老旧的木板后,艾克哈特轻叹口气。早已老旧泛黑的木板上,墨水也有些模糊晕开,以我的字迹写着:「据说斐迪南大人将与奥伯.亚伦斯伯罕订婚,离开艾伦菲斯特。真是可喜可贺。」但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写下过这行字。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是在斐迪南大人就读贵族院时的某三天内写下了这段文字。然而,有关那三天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无论是写下这行文字的我,还是当时曾一起行动的斐迪南大人、艾克哈特与戴肯弗尔格的见习骑士们。

  根据出发去采集原料的日期,以及回到宿舍后向其他人问话的结果,我们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那三天的记忆。只不过,我们消失的那三天似乎还是去采了原料,带回来的大量原料全都已经分类完毕。

  戴肯弗尔格的见习骑士们倒是很快就调适好心情,认为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有没有记忆都无所谓。但是,斐迪南大人习惯凡事都要追根究柢,因此开始到处查探。然而能找到的线索,就只有当时所搜集的原料与几块木板,上头的文字还是由我与斐迪南大人所写下。结果根本无从查起,只能死心放弃。

  「起初看到这块木板的时候,我还欣喜若狂……」

  「是啊,海德玛莉也很激动,说斐迪南大人终于可以离开艾伦菲斯特了。」

  艾克哈特忽然遥望远方,露出怀念的淡淡笑容。

  斐迪南大人升上高年级以后,多半是因为前任领主经常卧病在床,每当他在贵族院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薇罗妮卡大人的欺压便变本加厉。

  「那时候,为了可以跟着斐迪南大人一起前往亚伦斯伯罕,海德玛莉还说要跟我结婚呢。」

  当主人为了婚嫁要离开领地时,通常单身的异性近侍鲜少能获准同行。因为侍从与护卫骑士往往会挑选同性,文官则是因为担心情报与魔导具的操控技术外流,一般不会获准同行。我与艾克哈特还有可能跟着斐迪南大人一起离开,但海德玛莉获准的可能性很低,所以她已经想好了要跟艾克哈特结婚,以家人的身分同行前往。当时我还与斐迪南大人一起苦笑,觉得这果然是海德玛莉会做的事。

  「因为海德玛莉总是把斐迪南大人摆在第一顺位。」

  「艾克哈特,这点你也一样吧。」

  艾克哈特与海德玛莉这对夫妇非常相像,两个人都把斐迪南大人摆在第一顺位,还经常比较谁的贡献更多、谁知道更多有关斐迪南大人的厉害事迹,被迫判定输赢的我总是一个头两个大。

  ……发现这块木板的时候,我真的是欣喜万分。

  只有在贵族院的时候,斐迪南大人才能过得比较悠然自在。但在原本论及婚嫁的戴肯弗尔格领主候补生确定要嫁予王族后,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斐迪南大人只能返回艾伦菲斯特。

  尽管斐迪南大人的优异表现使得领地排名多少有些提升,但是另一方面,艾伦菲斯特不仅奥伯正卧病在床,加上政变时保持中立,并未站在任何一方,可想而知一旦奥伯逝世,没有母亲的领主候补生便会完全失去后盾。因此斐迪南大人再怎么优秀,那时候也没有半个领地想招他为婿,而斐迪南大人在领内又极有可能失去地位,所以没有女性愿意嫁给他。

  在那种情况下发现的这块木板,为我们带来了希望的光芒。但是,「奥伯.亚伦斯伯罕的未婚夫」这部分实在教人费解。因为如果不是由女性继承奥伯之位,斐迪南大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奥伯的未婚夫。就算假设奥伯.亚伦斯伯罕马上就会登上通往遥远高处的阶梯,但底下还有两位被视为下任奥伯人选的男性领主候补生。

  当时亚伦斯伯罕第一夫人的么女,也就是莱蒂希雅大人的母亲确实正就读贵族院,但与斐迪南大人没有任何交集就毕业了。

  在斐迪南大人毕业后,必须进入神殿时,我依然把希望寄托在这块木板上,然而最终亚伦斯伯罕还是没有传来这方面的消息,所以只能判定木板上的文字并不可信。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实现……」

  「因为现在多亏了罗洁梅茵,艾伦菲斯特整体的发展都开始步上轨道。」

  大小姐是个非常奇特的孩子。她有着夜空色的头发,明月般的金色眼瞳,容貌之秀丽就算与斐迪南大人站在一起也不会相形失色,魔力更足以出入斐迪南大人的工坊。而且大小姐没有献名,便得到了斐迪南大人的信任,可说是极其罕见的存在。

  「当初我可是献名以后,才得到了斐迪南大人的信任。」

  看到艾克哈特一脸不满,我不由得失笑。大小姐太特殊了,不能与她比较。

  「贵族在与人相处时,通常会隐藏真实的想法与情绪,但是平民大抵表里如一。虽然也不是没有表里不一的人,但大多不擅长撒谎。就是因为可以一眼看穿大小姐在想什么,斐迪南大人才会信任她吧,而且我听说他曾与大小姐同步过。斐迪南大人就是在那之后,才判定可以信任大小姐的吧?」

  与对方的情感同步,察看记忆。斐迪南大人应该就是在同步过后,才确定大小姐是可以信任的。只不过,当时他的表情看来非常疲惫。

  回想往事的艾克哈特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笑出声。

  「对了,最一开始斐迪南大人还问过我,愿不愿意把见习青衣巫女纳为爱妾。他说如果我今后都不打算再迎娶妻子,是否愿意保护一个平民。但就在同步以后,他便改口说要让那孩子成为父亲大人的养女。前后的反应竟然相差这么多,记得我当时还为此感到惊讶。」

  「经你这么一说,斐迪南大人也说过若不是我离婚了,便能让我收为养女。」

  「也就是因为你单身,才会由父亲大人将罗洁梅茵收为养女。然而我正式接到消息的时候,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却是要以父母的身分为她受洗,结果她成了我的亲妹妹,而不是养女。」

  如今回想起来,明明我们由始至终旁观了整个经过,却还是无法理解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平民之女以贵族之女的身分受洗后,又成为领主的养女;见习青衣巫女还成为神殿长,让斐迪南大人回到贵族社会。这一切有谁想像得到呢?

  但是,正因为大小姐在神殿内引发了轩然大波,后来才有办法对薇罗妮卡大人施以惩处,斐迪南大人也才能回到贵族社会。本以为薇罗妮卡大人还活着的时候,斐迪南大人绝无可能离开神殿,不料竟这么快便还俗,心中的惊愕与困惑甚至大于欢喜。

  而且大小姐在成为领主一族、就任为神殿长后,更是开始袒护斐迪南大人。她说着「有问题的话请文官自己来神殿」,减少了城堡传唤的次数;也说着「必须栽培后进才行」,借由教育青衣神官,减少了斐迪南大人在神殿的工作量。

  「只是部属的我们,根本做不到这些事情。」

  「因为我们虽能开口相劝,但是否愿意照做,还是要看斐迪南大人。罗洁梅茵则是利用领主的养女与神殿长这些身分,态度强硬地付诸实行。我常觉得她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是这样才管得动斐迪南大人吧。」

  艾克哈特说完,我想起大小姐不只是在神殿接触惯了的斐迪南大人,就连对奥伯也能展开交涉。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地做些连我也会裹足不前的事情。

  「真不知道大小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是从何而来。」

  「斐迪南大人曾说她在成为见习青衣巫女时,还使出威慑让前任神殿长晕了过去,强行进入了神殿。所以,大概是天生的吧。」

  换作寻常平民,多半只会畏首畏尾吧。即便要以贵族的身分生活也会感到心虚,无法轻易学会贵族该有的言行举止。然而,大小姐绝非常人。受洗前经过一番教育后,她的仪态与遣词用字便有了大幅改进,举手投足宛如真正的贵族。她甚至能泰然自若地做出符合其地位的举动,与奥伯交涉时也毫不怯场。

  「不过,她只是看起来像贵族而已,常识基本上还是来自平民那时候,所以行为举止常常不按常理,但我认为大小姐的这一点,斐迪南大人也不讨厌……因为大小姐很少会出乎他的预料,或让他觉得难懂。」

  斐迪南大人这样形容过大小姐:她是个身体虚弱到必须时时看着,还会接二连三带来麻烦的人物。然而,每当大小姐没有病倒,顺利地达成目标,斐迪南大人在接到报告时总是一脸心满意足。看着两人在神殿里极其平淡无奇的互动,也会发现大小姐能为斐迪南大人的日常生活带来新鲜活力。

  「听到斐迪南大人说出等同家人这四个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但后来看到罗洁梅茵忙进忙出,为斐迪南大人前往亚伦斯伯罕一事做好万全的准备,两个人看起来确实就像家人一样。」

  「相比起贵族,平民与家人的相处模式要亲密许多。大小姐大概只是以前平民的家人如何对待自己,也如何对待等同家人的斐迪南大人。」

  既不是向自己献名的下属,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非亲非故的人竟如此担心、重视自己,斐迪南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加上成长过程也使他无法轻易相信他人的善意,必须去思考背后有无其他意图。一直在斐迪南大人身边侍奉着的我,非常清楚他有多么重视相处时可以不用事事防备的大小姐,但他本人多半没有自觉吧。

  「因为那位大人做任何事都需要理由……比如为了领地、为了奥伯。如果能就此留在艾伦菲斯特,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

  「但我们现在已经来到了亚伦斯伯罕,再也不可能回艾伦菲斯特去了吧。」

  我边说边变出小刀,切削木板,上头的文字随着老旧的表层一同被削落。将表层削到平整得可以继续使用后,我把木屑搜集起来烧毁。

  「希望罗洁梅茵那边也一切安然无恙。要是出了什么事,连那个护身符也无法派上用场,斐迪南大人说不定会亲自出马。」

  「大小姐身边有哈特姆特在。他可是自行查出了大小姐原为平民,知道以后还能三缄其口,并且想方设法守住秘密,所以大小姐那边应该不用太担心吧。」

  哈特姆特在孤儿院四处打探后,又透过与商人的对话,自行推敲出了正确答案,最终还跑来询问斐迪南大人自己该如何帮忙隐瞒。大小姐身边不仅有这样的近侍在,再加上虽然不比平民区的家人亲密,但从贵族角度来看,也有着关系堪称良好的家人。众人常说还不够可靠的未婚夫韦菲利特大人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近来也日渐稳重。

  「比起大小姐,斐迪南大人更教人担心。虽然他常嫌弃大小姐爱惹事又啰嗦,但她至今一直在无意识间不吝给予的关爱,斐迪南大人恐怕要从现在开始,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若莱蒂希雅大人能取代大小姐那自然最好,但多半不可能吧,因为她天生就是贵族,即便能以贵族之姿取得斐迪南大人的信赖,也取代不了大小姐。」

  「蒂缇琳朵大人更是绝无可能吧。」

  说话时,艾克哈特的表情冷若冰霜。

  大概因为自己是下任奥伯,而斐迪南大人不仅是下位领地的艾伦菲斯特出身,又是没有母亲的爱妾之子,所以蒂缇琳朵大人相当瞧不起国王所定的未婚夫。当她说着「既然你是未婚夫,那得辅佐我才行」,那副脸孔就和说着「既然你是奥伯收养来的孩子,得为领地派上用场才行」的薇罗妮卡大人一模一样,就连我也油然心生厌恶。

  蒂缇琳朵大人出发去了贵族院以后,斐迪南大人整个人便有些放松下来。酷似薇罗妮卡大人的她一直在身边出没,明显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冬季期间虽然能松一口气,但蒂缇琳朵大人今年就毕业了,未来两人必须出入相随,真不知斐迪南大人是否承受得住。从今往后的生活,令我深感不安。

  「尤修塔斯,雷蒙特从贵族院送了信过来,信里同时还有艾伦菲斯特的罗洁梅茵大人的来信。」

  赛吉乌斯带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正在处理公务的斐迪南大人稍稍抬起脸庞,瞥了那封信一眼后,仅是说道:「没有急事吧?」便又低头看向文件。

  「赛吉乌斯,你看完后帮我拟好回信的草稿。至于要如何回覆罗洁梅茵,你再问尤修塔斯吧。」

  「遵命。」

  从打开的封口可知信件已经过检查,于是我与赛吉乌斯一同看起雷蒙特的来信。来信上对于今后要研发的魔导具,雷蒙特写下了自己的看法与疑问。而大小姐的来信上,则是漫无边际地写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点滴,还有对斐迪南大人的关心。

  「『我已经到贵族院了。多亏斐迪南大人的密集预习,今年我也是所有科目都在第一堂课就合格了。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对于如此优异的表现,确实该坦率地给予赞美。竟然能够跟上斐迪南大人那般高压的指导,大小姐的能力着实出众。尽管她总是发着牢骚说:「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但也每每都能达到斐迪南大人的要求。

  「这部分的回覆需要斐迪南大人给予赞美呢。尤修塔斯,那么斐迪南大人都是如何给予表扬?」

  「斐迪南大人大概会说,『所有科目都能在第一堂课合格,非常好』吧?」

  「……尤修塔斯,还有吗?总不会只有这样吧?」

  「就只有这样而已。其他表扬还有『很好』、『还可以』、『还不错』、『正如我所料』等等,但这次因为大小姐的表现非常优秀,就用最高等级的赞美……对了,斐迪南大人在称赞莱蒂希雅大人时,多半也只会使用这些词汇,所以为免产生误解,还请你预先向莱蒂希雅大人的近侍们说明。」

  「表扬用的词汇竟然就只有这些吗?」赛吉乌斯神情愕然地讷讷低语。但是,千万不能对斐迪南大人的赞美抱有过多期待,因为就算要求他多说一点,他也只会把前任奥伯对自己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而已。我继续看起大小姐的来信。

  「『今年图书馆来了新馆员,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待在赫思尔老师的研究室里了。不过研究室实在太脏乱了,资料又放得乱七八糟,所以我就与近侍们一起动手整理,感觉就像成了研究室的专属图书管理员一样,真是好玩。赫思尔老师还说,以前都是斐迪南大人在整理资料,然后说我们这对师徒还真相像呢。』」

  从前斐迪南大人是因为无法忍受资料遗失,才会迫不得已地帮忙整理,但大小姐显然非常乐在其中。

  「尤修塔斯,这部分又该如何回覆?」

  「这部分嘛……如果是斐迪南大人,大概会说『整理归整理,但也要小心别造成困扰』吧。」

  「……要用叮嘱来回覆这段话吗?」

  赛吉乌斯连连眨了几下眼睛。但大小姐与斐迪南大人的对话,基本上都是以叮嘱或牢骚做为结尾,所以这样回覆应该没问题。

  紧接着,信上是一连串关心斐迪南大人的话语。

  「『斐迪南大人,您现在是不是每天都在埋头处理公务,然后一边喝药水呢?有没有确保充足的睡眠时间?三餐有按时吃吗?看过赫思尔老师的研究室以后,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

  真不愧是大小姐,一语中的。斐迪南大人看了,肯定大皱眉头。

  赛吉乌斯则是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尤修塔斯,这部分又该如何回覆才好?总不能据实以告吧?」

  「那就直接把这封信拿给斐迪南大人过目,告诉他再怎么嫌麻烦,若不按时用餐、确保充足的睡眠,我们也会写信告诉大小姐。这样应该可以稍微改善现况。这部分就交给斐迪南大人自己回覆吧。」

  大小姐总在某些细微之处特别敏锐,所以斐迪南大人会如何搪塞过关,我可是拭目以待。看来他今天会按时用餐,早早上床歇息吧。我扬起嘴角微笑,继续往下看。

  「『啊,对了,听说斐迪南大人在亚伦斯伯罕弹奏了飞苏平琴吧?交流会上蒂缇琳朵大人非常自豪地说,斐迪南大人为她创作了一首献给盖朵莉希的炽热情歌呢,关于此事也请写信告诉我详情。静候您的回覆。』」

  ……献给盖朵莉希的炽热情歌?

  「是斐迪南大人在演奏会上最后弹奏的新曲吧。听到有人向自己献上这样的情歌,果然女性都会非常高兴。不仅蒂缇琳朵大人欣喜不已,在场所有女性也听得如痴如醉。斐迪南大人的琴艺还是和以前一样精妙。」

  听完赛吉乌斯所说,我这才晓得由大小姐所送、再由斐迪南大人进行编曲的这首思念故乡的歌曲,在这里被解读成了热切求爱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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