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神的化身IX 无法入眠的夜晩

  我作了梦。梦到白天刚经历过的格拉考战。

  身边全是举着盾牌,身披蓝色披风的骑士。翻飞的披风遮挡住了视野,让我无法看清自己正往哪个方向移动,只能盲目向前。突然间四周「啪」、「啪」地亮起闪光,咆哮四起,箭矢交错。

  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耳中传来高亢耳鸣。在教人感到难以呼吸、想要立即逃离现场的恐惧当中,我的身体却维持着紧握方向盘的姿势固定不动。整个人彷佛化作魔石一般,全身动弹不得。

  一阵强烈的虹光过后,各种东西迎面飞来。伴随着呐喊与武器碰撞的铿锵声响,溅起的红色鲜血一次次地覆盖视野。某个人的断臂撞上骑兽,接着是失去平衡撞了上来的骑士,然后是数不尽的魔石。每一次撞击带来的震动,都透过握着方向盘的手传到四肢百骸。

  我感到全身发冷,牙关无法合拢。呼吸困难之余,泪水也不受控地滚下眼眶。

  还来不及心生恐惧,紧接着记忆中像是蒙上薄雾的片段,便化作格外鲜明的梦境,一而再地重复播放,彷佛不允许遭到遗忘。

  上一秒还在感谢我们前来支援的男人,下一秒就变成了魔石滚躺在地。办公室里的地板上,倒着已经开始魔石化的基贝。

  胃部一带感觉冰冷又沉重。我咬了咬牙,却发现嘴里像是含了沙粒般苦涩发干,同时全身直冒冷汗。

  戈雷札姆嘲笑着他们,举起宛如魔石块般的黑色义手,吸收众人的魔力攻击。刺耳的笑声时高时低,反反覆覆地响起。当那只缠绕着蓝色烈焰的手臂奋力挥下,火焰便大范围地席卷延烧。

  而蓝色火焰剥落之后,底下是一副大半都已变作魔石的躯体。看起来既像是把魔石嵌在人体上,也像是魔石上覆盖着人体。有着这副诡谲面貌的戈雷札姆高举黑色义手,起脚往我直扑而来。

  我立刻举起水枪,射出黑色箭矢,希望能击退他。然而即使被黑箭射中,戈雷札姆依然顶着魔石化的脸孔,不断朝我逼近。半覆魔石的脸上盈满杀意,透着疯狂气息的灰色双眼炯炯发光。

  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魔石、魔石、魔石……魔石迎面而来。我拼了命地放声呐喊。

  「不要过来!」

  睁开眼睛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人在床上。而且大概是不自觉地飞身坐起,上半身暴露在空气当中。身上的睡衣吸满汗水,变得湿黏且沉重,和头发一起服贴在肌肤上。现在虽说已届春季中旬,但夜里还是十分寒冷。接触到空气的脖颈与背部很快变得冰凉。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扑通狂跳,呼吸也非常急促。

  坐在一片漆黑的床铺上,梦里的光景仍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我彷佛看到了魔石闪烁着光芒,不断坠往地面的幻影。我一只手捣着想吐的嘴巴,另一只手按着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好想吐。」

  庆功宴之前,我曾试着回想战场上的情况,却觉得记忆就像罩着一层薄雾,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来,肯定是本能的防卫腐启动了吧。

  「得联络斐迪南大人……」

  说到可以商量的对象,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斐迪南。为了与他联系,我往床铺旁的柜子伸长手,却在中途停了下来。因为如果要寄送奥多南兹,首先得拿出柜子里形似黄色魔石的魔导具。

  我心惊胆跳地打开抽屉。魔导具上的魔石一进入视野,形形色色的魔石便在脑海里相继浮现,就好比刚才的梦境一样。我的喉咙彷佛被人勒住,霎时难以呼吸。明明知道那只是奥多南兹,手却无法往前伸去,最终只能握成拳头。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求救。

  无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我,全身颤抖得停不下来。我交叉双手像要抱住自己般,紧紧抓着上臂。

  就在这个时候,布幔外响起脚步声。我吓得一震,立刻变出思达普以防敌人来袭。

  「罗洁梅茵大人,我可以进去吗?」

  「优蒂特,你怎能直接这么问呢……」

  紧接着,布幔外传来优蒂特与谷丽媞亚的声音。想起今晩是两人值夜,我连忙消除思达普,用衣袖抹去脖子上的汗水。

  「其实是斐迪南大人与哈特姆特对我们下过指示。他们说即使是受过战斗训练的骑士,有时在战斗过后情绪也会不太稳定,所以要我们今晩特别留意罗洁梅茵大人与汉娜萝蕾大人的情况。我也在近距离下看过骑士们中毒的样子,当下真的非常害怕。所以,请让我们进来陪您一会儿吧。」

  优蒂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布幔内侧来。谷丽媞亚跟着进来后,一看到我满身大汗的模样,马上就说:「我立刻为您换套衣服。」然后又退了出去。

  「原本只有成年的骑士才会上战场呢。这次是因为与敌人的人数差距太大,像我们这样的见习骑士才被派到了战场上……」

  黑暗之中,优蒂特自言自语似地说了起来。本来我还绷紧全身,担心她会问我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听到这里便安下心来,默默聆听她的话声。

  「今晚因为见习骑士们也很有可能情绪不稳,所以都被召回骑士宿舍了。听说担任上司的骑士会帮忙开导,医师也会检查他们的身体状况。如果有人需要,好像还会提供花给他们呢。所以,我也预先向芙萝洛翠亚大人征得了许可。若是罗洁梅茵大人无法静下心来好好歇息,我可以带您去温室赏花。」

  相信看着漂亮的花,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吧——优蒂特笑咪咪地说道,得意挺胸。但我想提供给骑士们的,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所谓的花是指捧花吧。

  「一边赏花,一边喝着有宜人香气的茶,应该有助于让身心放松下来吧。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可是这么晩了,我可以出去走动吗?」

  为了让陪同前往亚伦斯伯罕的护卫骑士们能够好好休息,今晚他们应该各自返家去了。即使再有守在门外的达穆尔担任护卫,护卫骑士的人数恐怕还是太少。

  「今天城堡里头已经集结了大量骑士,所以只要联络骑士团就好了。我已经提前知会过,请他们安排好了人手。」

  ……啊,看来骑士们也开不了口,纠正优蒂特的误会吧。

  面对单纯出于关心,想要安排人手让我能去温室赏花的优蒂特,恐怕谁也说不出真相吧。我也放弃开口指正,决定接受她的好意。

  「优蒂特,谢谢你……我很期待夜晚的温室喔。」

  「那我立刻去通知大家。」

  优蒂特露出开心的笑容,掀起布幔离开。随后,谷丽妮亚一脸忧心地走了进来。

  「罗洁梅茵大人,虽然优蒂特十分热心,但您真的想出去吗?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一会比较好吧?」

  「……其实,我就是因为作了恶梦才醒过来喔。今晩我似乎没能蒙受席朗托罗莫的祝福,也不太想在床上躺着,所以对于优蒂特的建议,我心里非常感激呢……而且考虑到我的名声,与其深更半夜向斐迪南大人求助,去温室赏花会比较恰当吧?」

  若不是因为这样,一切不可能打点得这么周全。换作以前,只会把斐迪南叫来,然后把事情都丢给他解决。我用打趣的口吻这样反问后,谷丽娓亚难过地垂下眉梢:「很抱歉不能回应您的要求。」

  「你不用放在心上,因为贵族社会就是这样嘛。」

  谷丽媞亚点亮布幔内侧的照明,搬来装有温水的小木盆,再带着外出用的服装走了进来。做好所有准备后,她为我脱下身上的睡衣,用捧干的毛巾擦去汗水。

  「……长大并不全然只有好事。」谷丽媞亚低低地开口道。

  「因为旁人的目光也会跟着改变。有些事情以前可以做,长大后却不行,受到的限制也会越来越多。我又因为比较早熟,遇到过好几次同龄的孩子可以,自己却不能去做的情况。我真的觉得非常不公平。」

  明明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改变,却因为成长发育的关系,周遭人们的态度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谷丽媞亚似乎是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说她多少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因为我也是突然长大之后,大家都要我与斐迪南保持距离、重新检视与他的关系,还有人胡乱臆测我对他的感情,对于这些我只是不知所措。

  「……我本来还以为长大的话,就可以追上大家,过得比较开心呢。但是,原来并不只有开心的事情。」

  「在心灵追上身体的成长之前,觉得麻烦的事情反倒更多喔。尤其是与男士之间的关系……」

  谷丽媞亚语气淡然地道。不知道她这些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麻烦?我注视着当初为了远离家人,而向我献名的她。

  「罗洁梅茵大人,我进来了喔。」

  布幔外响起优蒂特开朗的话声。

  「听说汉娜萝蕾大人也不太睡得着呢。我收到消息说,汉娜萝蕾大人还对值夜的侍从表示,她想到阳台上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不如邀请她一起去温室赏花如何?既然骑士们都是找有同样经验的人谈话,今晩您也可以与汉娜萝蕾大人单独两人聊聊天。」

  骑士们都被召回骑士宿舍,好帮助他们缓解内心的恐惧与痛苦,但领主候补生身为负责下令的上位者,不可能前往加入。优蒂特极力主张,现在和我处在相同情况下的人就只有汉娜萝蕾。

  但汉娜萝蕾是戴肯弗尔格的领主候补生,看起来已经很习惯战斗了。不过,也说不定只是看起来习惯了,实际上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在战斗中亲眼目睹他人的死亡。或许她今晩也是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优蒂特,那麻烦你透过值夜的侍从,问问汉娜萝蕾大人吧。遣词用字一定要小心,别给人强迫的感觉喔。」

  「遵命。」

  与优蒂特还有谷丽媞亚说了一些话后,尽管有些缓和下来,但梦醒后那种头晕想吐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一闭上眼睛,颜色各异的魔石便浮上脑海。为了不再作恶梦,我决定逃进夜里的温室。

  ……要是可以熟睡到完全不作梦就好了。

  我正这么心想时,汉娜萝蕾捎来奥多南兹,说她也想在夜里出去散步。同样的内容重复三次后,白鸟变回黄色魔石。瞬间,在战场上见到的各色魔石又浮现脑海,黄色魔石从我没能接住的掌心中滚落在地,紧接着我全身窜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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