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最后时光MOMENT

  好久都没有应答。我缩起手,正准备再度敲门,才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请进。”

  我拉开门。特别病房内有一位女访客,大约四十多岁,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坐在床角的有马先生促膝相谈。她的五官虽然很漂亮,但透出一种生活的沧桑。衣服看起来很昂贵,却有点旧了。

  两个人之间仍然残留着交谈时的气氛,感觉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内容。

  “啊,对不起,我等一下再来。”

  “不,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帮我按住门。

  “谢谢。“我说。她向我轻轻点头,又瞥了有马先生一眼。他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回应她哀怨的视线。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我将推车推入后,就走了出去。

  “对不起,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听到我的话,有马先生抬起头。“不,没关系。”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好像想说明那个女人的事,但又改变了主意。有马先生曾经说,如果出院,没有人会照顾他,所以刚才的女人应该不是他太太。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关系。

  我用除尘纸拖把粘起头发和棉屑,再用拧得很干的拖把擦地。

  “对了,”我觉得默默做事很尴尬,便边干活边说,“我会在月底辞掉这个工作,谢谢你的照顾。”

  茫然地看着拖把前方的有马先生抬起头。”是吗?彼此彼此,是你照顾我。不过,怎么忽然想到辞职?”

  “因为我要写论文。”

  “哦?”

  “我凑热闹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没想到竟然考取了。明年,我就要去留学了。在那之前,要把论文交给国外的大学。””是吗?恭喜你。”

  擦完地,我环视房间,发现没有其他事可做,便准备离开病房,却不想让有马先生和沉默一起关在这里。

  “要不要透透气?”我随口问道。

  “哦,好啊。“有马先生点点头。我打开一点窗户,吹进来的风比想象的更冷。

  “天气转凉了。”

  风也吹到有马先生身上。他喃喃自语,看着窗外。中庭的树木上,失去夏日青绿的树叶开始掉落。头顶的天空很晴朗,远方则飘着乌云,风可能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现在还不知道。“有马先生忽然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有马先生说着,微微偏了偏头,“嗯,到底该想什么呢?”

  “对啊。“我点点头。

  一群比麻雀更大的鸟从医院大楼旁飞过,好像是白头翁。

  “真想再活得久一点。会不会这么想?”

  “你真年轻。“有马先生羡慕地说着,露出微笑。我觉得好像被调侃了,不禁低下头。”这样很好啊。”他似乎在安慰我,“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被人这么问,一定也会这么答。不,即使是现在,也应该这么回答。”

  一阵强风吹来,我关上了窗户,又环视房间一遍,真的无事可做。我的视线最后落在有马先生身上。他依然望着窗外,像在等我和他说话,又像在等我离开,更像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还有其他需要吗?”我问道。

  有马先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不,没事。希望你可以写出一篇好论文。”

  “谢谢。”

  似乎是第三种可能。我推着推车,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勉强喝了四分之一的咖啡,加了三小盒奶精、四包砂糖,有时候会加五包。这么一来,就可以将根本难以入口的美式咖啡,变成失去原本味道的越南咖啡。我坐在咖啡屋内,喝着自制的越南咖啡,捧着教科书,翻着英英字典。那两篇必交的论文,我打算在今年内完成一篇。

  “你在用功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身后。明明是向我打招呼,她却把头偏到一旁。

  “对啊。你来工作吗?”

  我以为那里有她认识的人,便顺着森野的视线望去:一个穿着住院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他太太的女入,以及一个小男孩——就是曾经在中庭用小石头砸空罐子的那个。他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或许是为罐子明明倒了父亲却还没出院感到不满。

  “对啊,去医学部和人事部串门子,打点打点,反正有很多事啦。”

  那一家三口并没有发现森野,森野对他们也不太感兴趣。她斜着身子,在我前面坐了下来,拿着装了红茶的纸杯,看着厨房的欧巴桑。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

  森野鹦鹉学舌般地应了一句,总算转头瞪了我片刻,心灰意冷地摇摇头。

  “什么嘛?“我合起字典问。

  “没事。“森野把头扭到一旁。

  我再度低头看课本,翻英英字典。森野不悦地开了口:“我听伯母说了。”

  “什么事?”我抬起头问道。

  “听说你要去留学?”

  “对,明年夏天,反正还早。我凑热闹去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竟然考取了。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反正我也没参加就业活动。啊,你帮我介绍的这份工作,我也会在月底辞掉,因为要写论文。今天早上,我已经报告人事部了。”

  “我怎么都不知道?”

  “嗯?“我抬起眼睛。森野仍然把头偏到一旁。

  “你参加考试、通过考试和决定去留学的事,我统统不知道。”

  “我当初参加考试是凑热闹,考试合格和决定去留学,都是最近的事。”

  “最近是什么时候?””就是上上个星期。”

  “什么?” 森野说着,又摇了摇头,“就是上上个星期?”

  “怎么了?”

  “没什么。但是,你有这么多钱吗?”

  “有奖学金。”

  “你命真好。”

  “你反对我去吗?”

  “我有什么好反对的。既然你决定要去,那就去啊。只不过……"

  森野一股脑儿说到这里,好像筋疲力尽似的停下,靠在椅背上。

  “只不过?”我问。

  “这根本是在逃避嘛。你不是和当今的时代或是社会合不来,而是和你自己合不来。无论飞向世界还是飞到宇宙,你还是你,不可能轻易改变。”森野一脸无趣地说完,凝望着我,“干吗?生气了?”

  “我很惊讶。”我说,“你一直这么看我吗?”

  “我说错了吗?”

  “正因为没有说错,我才会惊讶。我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的事,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森野再度无奈地摇摇头。我合上英英字典,拿起放在一旁的纸杯。她已经喝完红茶,咬着纸杯边缘摇晃着,又朝厨房看去。

  “这只是一个契机。”我把越南咖啡一饮而尽,说道,“内容根本不是问题,其实无论做什么都无妨。””也许吧。”

  森野咬着纸杯说道。可能现在没什么客人吧,那几个打扫的欧巴桑轻松愉快地谈笑风生,根本不像是在上班。

  “在人类祖先历经千辛万苦建立的和平中……”我看着那些欧巴桑说道。

  “什么?”

  “磨炼自己,保持纯洁的灵魂,努力成为浪漫的男人。”

  “什么意思?”

  “学习到的未来目标。”

  森野“嘁”了一声,把纸杯放回桌上。

  “真是远大的目标。””是啊。”

  “实在太远大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正面对着厨房,身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袍的五十岚先生。

  “嗨!”五十岚先生神清开朗地举起手,“好不容易才休息,我还没吃午餐。要不要一起吃?”

  无论怎么想,都知道这句话是对森野说的。但森野回头看着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好啊,你们请慢用。我正准备回去。”

  森野走出咖啡屋,把纸杯留在桌子上。五十岚先生看了我一眼,苦笑着问:“我可以坐吗?”

  “请坐。“我也苦笑着点点头。

  五十岚先生坐在森野刚才的位置,看着刚才她走出去的门口,终于拿起面前的纸杯,对我晃了晃。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偏着头。

  “哦?”

  “好像有什么事,但我不知道详清。”

  “我就知道。“五十岚先生点点头,把纸杯放回桌上。

  “你就知道?”

  听到我的反问,五十岚先生无奈地望着我。“你有点迟钝哦。”

  “我自己倒不觉得。”我有点沮丧地说,“我自认为敏感,至少在被不太熟的人说迟钝时,还是有受伤的感觉。”

  “这么说,你只是冷淡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五十岚先生的意思,便说:“呃,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五十岚先生哼了一声。

  那位住院病人和太太站了起来,小男孩也跟着起身。一个身穿白袍有些年纪的医生刚好走进咖啡屋。他向五十岚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发现了那一家三口,便向他们走去。那位太太为医生拉开椅子,但医生没有坐下,而是与病人交谈了两三句后,独自在远离我们和一家三口的桌子旁坐下。

  看着这一幕的五十岚先生低吟道:

  “医生面对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

  “什么?”我问道。

  “其实,病人比疾病更麻烦。如果医生只需要面对疾病,就轻松多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当然不想和病人相处。然而,病人却有一大堆问题想问,而且根本无法在诊查时间内问清楚。再说,如果可以让病人更了解医生,也有助于建立医患之间的信赖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

  “有道理。“我点点头。

  “其他人际关系也一样,不可能只和对方好的部分交往。任何一个人,必然同时包括了好和不好的部分。在交往时,当然必须面对对方的一切。你说呢?”

  “我有同感。“我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劝你好好和她谈一谈。”

  “谈一谈?谈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五十岚先生没好气地说着,把森野留下的纸杯推到我面前。

  “不要乱丢垃圾。不妨先从这个话题开始。”

  他站了起来。

  “啊,你的午餐呢?”

  “我去外面吃。“五十岚先生像是理所当然地说完,走出咖啡屋。

  我换下工作服,正准备走出医院时,发现在柜台前等候结账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和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人坐在那里,一看到我便松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母亲慌忙站了起来,在她身后喊着:“小米,不要跑。”

  我向满脸苦笑的母亲点点头,她又坐了下来。小米跑到我面前,抬头看着我。

  “我要出院了。””是吗?”我蹲了下来,配合着小米的视线高度,“恭喜你,要好好加油哟。”

  老是和濒临死亡的人打交道,我差一点忘了,医院当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不只是死人的地方。

  “嗯,谢谢你的镜子。”

  “对啊,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嗯。”小米说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刚好站了起来,走向柜台。可能轮到她了。

  “我告诉你,但你要保密哦。”

  “嗯,我会保密。”

  “听说,还有另外一种实现心愿的方法。”

  “镜子以外的方法吗?”

  “对。晚上睡觉前祈祷,赶快来到我身边,赶快来到我身边。”

  小米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做出祈祷的动作后,睁开眼睛说,“半夜,当大家睡着后,那个人就会出现。那个人一定会帮你实现心愿。听说,他穿着一身黑衣服。”

  这是正统的必杀天使传说。除了清洁工版本以外,这个传闻仍然在医院内悄悄流传。我离开这家医院后,就只剩下正统的了。然后,或许会有另一个傻瓜被牵扯进来,创造另一个版本的必杀天使传说。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有趣。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叮吁道。

  “嗯,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又重复道,“不过,这是谁告诉你的?”

  “水岛爷爷。”

  “哦,”我点点头,”原来是水岛先生。”

  发出洁白光芒的月亮占据了我整个视野。水岛先生在上个月过世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不理想,他受尽折磨,最终撒手人寰。那次“天台赏月”之后,我遇见过他好几次,但他从来不曾向我提及天使的事。如果传入耳中的是正统版的传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这个清洁工。

  如果水岛先生听到的是清洁工版,不知道会向我许什么心愿?难道会要我找更理想的偷窥地点?

  我的幻想被小米得意的声音打断了。“水岛爷爷也向那个人许了愿。”

  “什么?” 他许了愿?

  “不会吧?”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真的啊。”小米微微嘟着嘴说,“是水岛爷爷告诉我的。””他说他许了愿?”

  “嗯。”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代表除了我以外,这家医院还有另一位必杀天使。应该说,是假天使在不知道真天使存在的情况下,到处为病人实现心愿。不知道正统的天使有没有听说清洁工版的传闻。”他告诉你那人是谁了吗?”

  小米用力摇着头。“水岛爷爷说我的心愿不能实现,所以就没有告诉我。”

  “你的心愿不能实现吗?”

  小米用力点点头。“水岛爷爷这么说的。””为什么?”

  “因为我的病会好。”

  “哦,原来是这样。"

  必杀天使只为临死的人实现心愿。原本以为只是传闻,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既然真的存在,代表他确实是个半吊子的好人。如果可以为每个人实现心愿,他的名声就不光是悄悄流传了,他可以成为众人眼中的大明星。

  我不禁苦笑起来。

  的确,如果不锁定目标,就会索取无度。如果有人可以帮我实现心愿,我立刻就能想到一两个愿望。

  “小米。”小米的母亲结完账,正喊着她。

  “拜拜。“小米对我挥挥手,跑去母亲的身边。

  “哎哟,不能跑。”

  母亲没好气地笑着,握起小米的手。小米也笑得好灿烂。两个人笑脸盈盈地走出了医院。

  从特别病房里走出来的,正是之前问我有马先生病房在哪里的二人组。戴黑框眼镜、个子较矮的中年男人今天穿着深绿色西装。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年轻大个子在一身和上次很像的麻质西装外,披了一件白色风衣。两个人身上仍然散发出积木即将倒塌般的危险气息。我想假装没看到,和他们擦身而过,但眼镜男已经看到我了。

  “你好。”眼镜男挡在我的推车前说道,“上次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客套话依然说得很不利索,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

  “没关系。”

  我看了他一眼,算是行了注目礼,准备离开,却发现眼镜男站着不动。

  “听说,你和有马先生的关系很不错。“眼镜男把手放在推车上,用力顶住。

  “不,不是很熟。””是吗?”眼镜男说道,回头看了麻质西装男一眼,像是要确认当时的事,然后又看着我,“上次,你是不是在袒护有马先生?”

  他的意思是,我明明知道有马先生在哪里,却没有告诉他们。”是吗?”我故意装糊涂。

  “我们这么认为。”眼镜男笑了,“不过,算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眼镜男退到一旁,一伸手请我走开。他并不是要找我麻烦,只是确认我欠他一个人情。他知道该如何充分运用别人欠他们的人情,我相信他也知道让人偿还的方法。眼镜男似乎暂时没有差遣我的计划,那只是他惯有的习性。他应该处于可以指使他人的地位,但想不出这种用人方法到底会在哪个行业奏效。

  当我站到特别病房前时,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目送着我。我无法忍受他们缠人的视线,敲门后不等里面有回应,就赶紧推门而入,紧接着就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你们烦不烦啊。”

  我不禁愣在原地。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有马先生回过头。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有马先生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兔,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然而却没什么震慑力,反而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他发现是我,急忙想改变表情,但脸上的肌肉依然很僵硬,只好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低下头向我摇摇手,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抹掉刚才那几秒。他挥了两三次手,才发现光是这样好像无法消除任何东西。

  “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有马先生离开窗边,浑身疲惫地坐在床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刚才在走廊上遇到两个很奇怪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头,似乎不想和人交谈。我把推车推进病房,走廊上的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窗外是一片熟悉的鲜红夕阳。

  “那两个人,”我走到窗边,准备拉起窗帘时,有马先生忽然开了口,”是讨债的。”

  我看向他。他正看着窗外的夕阳。

  “哦,”我点点头,“是这样啊。”

  “我四处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最近催债催得很紧。””是吗?”

  “我的债权就像打扑克玩‘抽对子’一样,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转到了棘手的地方。”

  我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打破他身上的凝重气氛。

  “如果是五千的话,我能帮你解决。”

  有马先生抖着肩膀,大声笑了起来。“五千吗?嗯,你每天存五千,等你存够六百年,可不可以借我?”

  六百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五千,粗略地计算一下,就是十亿。

  十亿,我思考着这个数字。如果用光年作为量词,或许会很浪漫;如果以粒作为量词,会让人头皮发麻;但用“元”的话,我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少。的确是让人没有真实感的金额。

  “我做生意失败了。之后照理说应该看得开,但我太贪心。一个自称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自动找上门,说即使公司倒闭,也可以帮我把钱留在自己手上。在他的蛊惑下,我也变得鬼迷心窍,把钱藏了起来,让公司倒闭。因为怕连累老婆孩子,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后办了离婚,接着躲进这家医院。我和五十岚院长是远房亲戚,你认识他吗?”

  “我只知其名。”

  “原本打算在这里躲一阵子,等病情有起色后找机会东山再起。但我想得太天真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结果,那个经营顾问不过是招摇撞骗。在我藏匿的这段时间里,债权就落到了刚才那些人手上。”

  一两千万的债务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到了十亿这个数字时,已经超越了人的性命。只能苦笑着自认倒霉吧。

  “现在只能有多少还多少了,不是吗?接下来,只能工作到死,尽量想办法还了。”有马先生瞥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那些人抽到了鬼牌,为了将它变成王牌,他们会不择手段。”

  “应该不至于杀了你吧?”

  “谁知道。”

  他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自语,似乎已经万念俱灰,对过去草率的选择有所觉悟了。”但是,即使杀了你······”

  我原本想说“即使杀了你也没办法拿到一毛钱”,但随即想到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大部分人都会花钱买自己的性命,这司空见惯。有马先生说他之前是做生意的,即使在性命上投入比别人更多,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应该不到十亿,但那些人一定用比账面金额低很多的折扣价买下了他的债权。

  “保险金杀人。”

  我脱口而出,却发现这几个字比十亿这个数字更没有真实感。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我对着夕阳叹了口气,“但这实在很愚蠢。”

  “他们没必要杀了我。”

  有马先生笑了。不,他原本打算笑,表情却无法放松,只有脸颊神经质地抽搐。

  “只要投保人和被保人同意,可以随时更改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只要我前妻和我同意,他们就可以把受益人的名字改成自己,接下来只要等我死就好了。反正不需要等太久。医生之前说我最多活半年到一年,现在已经过了半年。”

  也就是说,最多只要等半年。我又看了有马先生一眼,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差。但是,就像有人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表里不一。

  “我前妻,你上次见过吧?”

  “哦,对。”

  “她和我儿子一起住,那些人也去找他们麻烦。”

  “你太太是连带保证人吗?”

  “不,我老婆没有义务偿还我的债务。”

  “既然这样,他们去找她也没用啊。”

  “那些人知道别人的弱点,即使去找他们母子,也绝口不提还钱的事。他们也没有口出恶言,更不会动粗,但每天都谆谆告诫,说借钱不还是多么不应该,这是做人最大的耻辱,会给他人造成多大的困扰。总之每天都叨唠不停。那些人不仅去他们新搬的家,还去我老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公司,连我儿子的学校也不放过。我老婆已经受不了了。”

  “哦。”

  “我老婆上次来的时候对我说,干脆把受益人改成那些人的名字算了。”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那是我为儿子投了十年的保险,我不想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会扣押我藏匿的钱,让我身无分文,无法继续住下去。隐匿财产好像也犯法吧,我可能会去坐牢。这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不再追讨债务,但要我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他们。”

  眼镜男的确知道指挥他人的方法。欠他的,一定要还。

  有马先生苦笑道:“这种事无所谓,只是我不想让他们母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遭到破坏。”

  “真讽刺,”他又小声嘀咕道,“最理想的是我现在马上就死掉。这样一来,债务就消除了,保险金也会归儿子。一旦我死了,那些人也不得不放弃,也不会每天在儿子面前说我坏话了。”

  有马先生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动也不动地说:“我拜托你……可不可以杀了我?”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即使明白了,也不认为那是对我说的话。

  也许,有马先生凝视的地面上有蚂蚁、老鼠或是辔虫,正在和它们开玩笑。然而,有马先生抬头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

  “我手上还有一于万现金,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住院半年,已经花了不少。这是公司倒闭时我拿出的一部分钱。你愿意为这些钱杀了我吗?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手段,可以假装成有人知道我身上有钱,谋财害命后卷款而逃。怎么样?嗯,如果在那两个人下次造访后下手,或许可以栽赃给他们。无论如何,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看来,你是说真的。”

  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直视着我。“你好像要说,既然这么想死,为什么不自我了断。”

  “我不会说,”我说,“只是这么想。”

  “不久之后,我就会死,无法陪伴儿子成长。无法倾听他的烦恼,也无法斥责他,更无法称赞他。既然无法在现实中有所帮助,至少希望能在他的幻想中支持他。我不想变成一个被人追债后自杀的可怜父亲。”

  有马先生沉默下来,似乎仍然在等待我的答案。

  “对不起,”我说,“我做不到。“”也对。”有马先生自嘲地低声笑了,“对不起,你忘了我这番话吧。”

  除了杀你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我准备这么问,但还是咽了下去——不可能有。

  “我告辞了。”我向有马先生鞠了一躬,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从上而下清扫完所有楼层,来到一楼,发现空无一人的候诊大厅内,有个穿白袍的人躺在长椅上。怎么有医生这么不检点?我探头一看,竟然是五十岚先生。虽然现在没有病人,但毕竟是候诊大厅,病人和家属都可能会经过。院长的儿子就可以目中无人地躺在这里吗?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五十岚先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神态自若地向我打招呼:“你好。”

  “你好像很累。“我说。

  “真累啊。临床太累了,我在美国做的都是基础研究。”五十岚先生伸了一个懒腰,似乎才会过意来,“你刚才在挖苦我吗?”

  “嗯,对啊。”我说,“我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在挖苦你。”

  “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五十岚先生笑了,“不过这么大的工作量很有问题。无论医生还是护士,这样不眠不休地工作,很可能会造成医疗事故。”

  五十岚先生为我腾出空位,我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并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把伸直的手臂紧贴胸口,做起了肩膀伸展操。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五十岚先生换手时,我问他。

  “什么?”

  “特别病房的……”

  “有马先生?”

  “对,他的情况很差吗?”

  “医生要为病人保守秘密,不能随便泄漏他们的病情。“五十岚先生神色黯淡地说。

  “对,”我点头,“这倒是。””他是我父亲的远房亲戚。“五十岚先生双手抱住后脑勺,伸展着脖子,“本来只是每年寄寄贺卡而已,关系并不是特别密切。”

  “听说他有儿子。”

  “对,结婚后很久才生的,听说才十岁左右。他儿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见过,长得很像他妈妈,眼睛大大的,很可爱。”

  “听说他和太太离婚了。”

  五十岚先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你连这事都知道?”

  “对。”

  “那他公司的事也知道咯?”

  “我听说是经营失败。””是的,他开了一家精密仪器加工厂。他从父亲手上继承了这间小工厂后,便将它开大,雇了许多员工。刚接手工厂时,他和太太经营得很辛苦,因此耽误了生儿育女。多年来,这对夫妻相互扶持,所以即使他们离婚,也只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的相互嫌弃、相互厌恶。事实上,他太太来探视过好几次。””是吗?“我点点头。

  “哎哟,说着就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个以前在有马先生病房见过的女人正走过来。女人见五十岚先生正看着她,便轻轻点头示意,五十岚先生也站起来回礼。正如他所料,女人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直接走出了正门。有马先生的太太到底在病房内停留了多久?我努力回想自已离开病房到现在的时间,随即摇摇头,发现这种计算根本没有意义。无论她待多久,和有马先生独处的时间相比都显得很短暂。

  我想象着有马先生身处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打破的沉默中,内心该是何等孤独。

  “死,”我问,“是怎样的感觉?”

  五十岚先生回头看着我,露出微笑。“你闭上眼睛。”

  “什么?”

  “眼睛。”

  五十岚先生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原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但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听到有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广播中正在呼叫麻醉师,还听到金属摩擦声,可能是在推担架。终于,五十岚先生的手移开了,我睁开眼。

  “怎么样?”他问。”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才的十秒,你是活的。有朝一日,这十秒会让人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谁都无法阻止死亡的来临。你会被一股力量紧紧抓住,坠入那个世界。”

  我想象着那种心境。遮盖一切的黑暗渐渐逼近眼前,只剩下可以目测这种距离的时间。

  “好可怕。“我说。

  “对,应该很可怕吧。”

  五十岚先生点点头。广播中再度传来呼叫麻醉师的声音,我想起自己还在工作。

  “好了。”他双手叉腰,喃喃道,“我刚才在这里干吗?”

  “我怎么知道。”

  “啊,对了,在查房。我都忘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和木头人交际。”

  “木头人?”

  “拜拜。”

  五十岚先生掉头就走,根本不允许我反驳。我坐在原地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正在打扫,便从长椅上站起来。拖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我一抬头,看到刚才走出去的有马太太背对着我,站在玻璃自动门外。我拖完走廊尽头正准备折返时,一辆白色小货车驶来。车在她面前停下,她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她的亲戚,也可能是朋友。有马太太可能是想找人商量目前的境遇,也可能是要倾诉。我不应该继续猜测他们的关系。然而,她坐上车时朝着驾驶座方向展露的笑容,就像在我心头扎了一根刺。

  阴冷的雨下了整整一星期,偶尔才露出一点阴沉的天空。我家的文具店已经进了明年的记事本,也开始接受预约印刷明年的月历和贺卡。我的论文几经周折,终于即将得出一个了无新意的结论。我趁打工的时候去特别病房打扫了几次,但都没有看到有马先生。听护士说,他的情况忽然开始恶化。

  “有马先生的病情应该没有恶化到这种程度,但他说呼吸困难,还经常眩晕。医生怀疑他除了肝脏以外,心脏也有异常,正在进行各种检查。”

  打工结束正准备回家时,我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室里,有马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中,一脸恍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

  “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声音,有马太太抬起头。

  “不舒服吗?”

  “哦,没有,不是。我只是坐着休息一下。“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拨了拨凌乱的头发。

  “你是有马先生的太太吧?”我问。

  有马太太看了我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你是打扫的……”

  “我叫神田。”

  “谢谢你经常照顾有马。”

  “不,彼此彼此。”

  征求过有马太太的同意,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问:“有马先生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对,”有马太太点了点头,又偏着头说,“只是他自己这么说,医生说搞不太清楚。””是吗?”

  我原本打算把有马先生拜托的事告诉她,但还是说不出口。她看起来十分疲惫,似乎每叹一口气,她的身体就缩小一圈。

  “你每次都一个人来。“我说。有马太太不解地看着我。

  “我听说你们有个儿子。”

  有马太太点点头。“因为儿子年纪还小。”

  五十岚先生说,他们的儿子十岁左右。虽说确实还小,但已不是出门会添麻烦的年龄。因为儿子年纪还小,所以呢?有马太太并没有把话说完整。所以不让他和即将死去的父亲见面?还是尽量不让他对父亲留下记忆?难道已经有人取代了有马先生的位置?

  我想起以前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男人,以及有马太太对他露出的笑容。

  “那两个人……”为了避免继续想下去,我改变了话题。

  “谁?”

  “像关西艺人的那对凹凸二人组。”

  有马太太想了一下,呵呵笑了起来。”他们好像一直纠缠不清。”

  “哦?”

  “嗯,也曾找到这里来。当时,有马先生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我。”

  “哦。”有马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视线,低着头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

  “没事,但我儿子很害怕。”

  “哦,对。”

  “我对钱无所谓,也一再这么告诉他,但他就是不听。即使没有钱,能够活下来就行,天无绝人之路嘛。”

  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对有马先生而言,钱是唯一能够留给儿子、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东西。就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有马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听起来……"我停顿了一下,脑海中回想起有马先生谈论他太太时的样子。他亳不犹豫地称她为“我老婆”,但她却绝对没有称他为“我先生”,而是“有马”或者“他”。

  见我欲言又止,有马太太注视着我。看到她催促的眼神,我还是说了下去。

  “听起来,你好像急于和你先生一刀两断。”

  我以为有马太太会动怒,也期待她这么做,然而,她却没有发脾气。”是吗?”有马太太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道。

  “不是吗?”我紧追不舍。

  “不知道。”有马太太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她再度叹气,极度混乱,极度疲倦。这也难怪。

  “他"

  “什么?”

  “最近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怎么奇怪?”

  “我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话没说完就闭了嘴。

  “我会多加注意。最近有马先生经常去检查,总是不在病房,我很少见到他。今天我也去病房看了一下,他还是不在。”

  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人。

  “你在等人吗?”

  有马太太注意到我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指责。”他是我打工地方的同事,各方面都很照顾我。那两个人也经常到我工作的地方找麻烦,因此我经常找他商量。”

  那不是辩解,也不是反驳,而是借口。她拼命掩饰的口吻,反而刺激了我的想象。

  “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马先生已经不重要了吗?”

  她不敢正视我,不发一语。我的确说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

  “不。“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马太太低下头,小声说,“不行吗?”

  “什么?”

  “我不能寻找依靠吗?”

  这已经连借口也称不上了。有马太太直视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

  当然不是不能。无论如何,有马先生将抛下太太和儿子,离开人世。而有马太太必须带着儿子活下去,即使她想寻找其他依靠,也没人有资格指责她。就连有马先生都没资格,更何况是我。我站了起来,说:

  “我知道自己很多管闲事,但如果可以,请你下次带儿子一起来。”

  我鞠了一躬,有马太太没有回应。男人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她,我是何方神圣。我向男人以目致意,便转身离去。

  事隔多日,我终于在打工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星期时,再度见到了有马先生。

  进特别病房打扫时,有马先生躺在床上,满脸笑容地迎接我。

  看到他的笑容,我直觉厌恶:那是一种残缺而讨厌的笑容,像是缺少了人类的某个重要部分。正如有马太太所说,他的确有点奇怪。

  “我想到了。”还没等我从推车上拿下拖把,有马先生就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不,应该是人类到底在怎样的念头中渐渐死去。”

  “我真想听听。请你指点一下后辈。”

  虽然我想移开视线,但目光还是无法从有马先生脸上移开:他的笑容实在太待久,太奇怪了。

  “啊,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死了。“有马先生仰望天花板,沉醉地说道。他用湿润的双眼看着我,又说,“这样才对,不是吗?”

  我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知滴,里面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药剂。

  “你似乎是认真的。“我说。

  “佛陀。“有马先生说道。

  “佛陀?””就是释迦牟尼。”

  “哦。””他想成佛。在古代印度,人们都相信,动物死后还会重生,也就是轮回转世。而佛陀不想再轮回转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想再活第二次,不想再体会这种痛苦。支持他的不是信念,而是恐惧。还要再诞生一次,还要再活一次,这令他感到痛苦。他痛切地追求着虚无境界,不是吗?”

  在我视线的前方,点滴液又落下了一滴。如果注入他身体的不是疯狂,那或许就是死亡。

  “不知道。”我说,“很不凑巧,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在现代的日本,没有人相信自己会重生,我也不信。所以,我只要死一次就够了。不需要痛苦的修行,也不需要崇高的领悟,只要死就好。这么简单的事,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发现?”

  如果害怕被一片漆黑吞噬,就只能希望自己和这片漆黑同化。

  有马先生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然而我无法接受。

  “反正无所谓啦。“我离开有马先生的病床,说道。如果继续停留,恐怕会被他周围的空气吞噬。那湿黏的空气已经触碰到肌肤,令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我不会答应你之前的要求。”

  我把手上的拖把放回推车。反正这个房间不怎么脏,根本不需要打扫。而且,我无法忍受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之前的要求?”笑容依然黏在有马先生脸上,他仰头看着我。”就是让我杀了你。”

  “不用了,我不会拜托你。”

  “那就好。“我推着推车,伸手准备开门,又感觉不太对劲,便转头看着有马先生,“不会拜托我?”

  有马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不会拜托我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想拜托那两个人吧?你打算把保险的钱给他们?那你儿子怎么办?”

  有马先生有点不耐烦地向我摇摇手。”即使拜托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答应。这些人还不至于笨到那个程度。”

  “你太太吗?”

  “别胡说了。”

  “那你要拜托谁?””即使不拜托任何人,我也离死期不远了。”有马先生炫耀地举起吊着点滴的手,”运气好的话,这个月就可以死了。如果更好,这个星期就行。但恐怕我还不至于走运到明天就能死。”

  他应该只是在输营养剂。而且我听说,那也是他说自己没食欲,医生才给他打的。

  “护士说,你的身体还不至千那么差。”

  “护士懂什么。”他说,“就连医生也不知道。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最清楚。”

  有马先生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然而其中已经混杂了和刚才不一样的东西,好像在极力掩饰什么。他想掩盖什么?我拼命思考着,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传闻?”我仔细观察有马先生的表情,缓缓地说道,“在这家医院内,有一个人可以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这人穿着黑衣,半夜三更会在病房现身。”

  有马先生的目光第一次在我脸上聚焦。“那是什么?”

  “我说了,是传闻。有这样的传闻。”

  “不知道。如果有这号人物,我就拜托他好了。”说着,有马先生再度仰头看着天花板,似乎拒绝继续交谈。”是吗?”

  我向有马先生行了一礼,离开了病房。虽然我并不赶时间,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有马先生拜托了真正的必杀天使,而必杀天使也接受了。绝对是这么回事。

  我抽完两支烟,神崎先生才出现。在傍晚的冷风里跺脚跺累了,正准备蹲下来,我看到那个微胖的身影急促地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忘了我,看到我站在他的车旁,还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似乎有点迷糊的医生和天使的形象相去甚远。

  “呃,你是……"

  “我叫神田,在医院当清洁工。”

  “啊,对,我想起来了。”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可以吗?”

  “麻烦你长话短说。我已经累坏了,很想赶快回家泡个澡,喝杯烧酒,好好睡一觉。”

  “很快就结束了。”我说,“你是水岛先生的主治医生吧?”

  “水岛先生?””就是因为胰脏癌住院,喜欢天文观测的水岛先生。”

  “哦,那个水岛先生。”神崎先生说着,想起了当时的事,“对了,就是上次,你太过分了。后来,我被一大群护士臭骂,害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是我干的好事。“我笑道。”也对。”神崎先生也笑了起来,“对了,之后就没见过那个女孩子,她怎么了?出院了吗?”

  “听说她转到名古屋的医院了,之后就没了消息。””是吗?”神崎先生点点头,问道,“你刚才问水岛先生什么事?”

  “你是他的主治医生吗?”

  “嗯,在内科是。”神崎先生垂下肩膀,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啊,不是。”

  “错了吗?”

  “一开始是我,但后来院长的儿子不是从美国回来了吗?所以,后来由他负责。”

  “主治医生也能这么轻易更换吗?”

  “你干吗这么在意?”神崎先生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眉,“啊,该不会是家属有什么意见?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不是。”

  “那是怎样?”神崎先生吐了一口气,“最近到处都是控告、诉讼,搞得医生惶惶不可终日。况且我天生胆小,不要吓我。”他开玩笑地耸了耸肩。

  “对不起。“我笑道。”但他已经恶化到那个程度,真的已无药可救,内科已经派不上用场。那段时间,刚好接连进来好几个病人,所以我就把病情相对稳定的人交给了五十岚医生。””但水岛先生的病情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也就是说,这是出乎意料的。”

  或许我太死缠烂打了,神崎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到底想问什么?人类的身体不是机器,而是很暧昧模糊的肉体。况且,医学不是万能的,病情的变化很可能超出医生的预测。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神崎先生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开门上了车。他正准备关上车门时,我用手挡住了。”还有一个问题。”

  “干吗?”

  “现在,谁是有马先生的内科主治医生?”

  神崎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猜测这个问题的用意。“五十岚医生。”

  应该不是指院长,否则他就会说是五十岚院长。

  “谢谢你。“

  神崎先生让引擎用力空转后,猛然将车开了出去,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已经累了。”

  我好像听到水岛先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刚好望见薄薄云层后洁白的月亮。”所以,干脆算了。”

  月亮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嘀咕道。

  有马先生请天使杀了自己,那么水岛先生到底拜托了他什么?

  以前一直想不通的疑问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天使为什么只为临死的人实现愿望?

  两个欧巴桑下班后,大声嚷嚷着走出房间。清洁工休息室内只剩下我和速水太太。她很没坐相地坐在椅子上,翻着周刊杂志,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我放下刚才随便翻阅的漫画杂志,绕到速水太太身后,把耳机摘了下来。她不悦地回头看着我,我不予理会地问:

  “你有没有听过必杀天使的传说?”

  速水太太的脸比刚才更加不悦地扭曲了。

  “你听说过吧?”

  速水太太把周刊丢到一旁,用力抢回我手上的耳机。

  “那是很久以前的传闻,最近它的内容有点不太一样。”

  我按住她准备把耳机塞回去的手。

  “以前是怎样的?”速水太太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

  “黑衣男会在深夜忽然出现在病房,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我说。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说。

  “他到底来干什么?”

  “倾听临死之人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愿望?”

  速水太太的目光在厚厚的老花镜后微微闪烁了一下。她可能察觉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仍然不知道我为何想听她亲口说出。她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终于无奈地开了口。

  “快死的人,能有什么心愿?想要活得更久,或者……"速水太太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对啊,就是希望有人可以赶快杀死自己。”

  她再次准备把耳机塞回耳朵时,我又一次按住她的手。“可不可以告诉我?”

  速水太太还是沉默地瞪着我,她寻找的不是我问这些的理由,而是她自己的原因。该不该说呢?速水太太对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但仿佛不是在看我。我不知道让她迷惑的东西是什么。她似乎正在和我眼中映出的她自己对峙,然后才移开视线,问:

  “有没有烟?”

  我递上一包,速水太太拿出一根。我为她点了火。”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一段时间,这家医院忽然死了好几个病人,所以开始有了传闻。可能是那些人死得太不自然吧。其实他们本来就活不久,说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呼——速水太太吐了一口细而长的烟。

  原来这并不是童话故事,而是可怕的传闻。所以,当美子的母亲和上田小姐提到这件事时,速水太太的反应都有些过分。

  “没有人怀疑吗?就连那些暴毙病人的家属也没提出质疑吗?”

  “没有。””为什么?或许是医疗事故啊。”

  “因为大家都相信了传闻。不,应该说虽然理智不承认有这种事,但心里却相信了。即使不承认自己相信某件事,终究还是会相信。”

  味道真呛。速水太太咳了一下,又抽了一口,才把烟丢进别人留下的空果汁罐里。

  “什么意思?”

  “家属每次来医院探病,心里都很清楚,这种传说正是自己所爱的人期盼的。他们真的知道。也许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也有人不愿放弃活下去的希望,直到最后一刻。但是,既然自己所爱的人有这样的愿望,而且有人帮他实现了,又何必张扬呢?”

  听到速水太太的口吻,我恍然大悟。没错,如果光是传闻,她根本不必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我们四目相对,速水太太胡乱地点点头。

  “没错,我老公也死在这家医院,快满四年了。最后那段时间,他好像很痛苦,我却无法为他做任何事。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但他的表情很安详。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不是很好吗?

  速水太太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告诉自己。”但是"我刚开口,她就把耳机塞回耳朵,无意继续听下去。

  即使有深爱他的自己陪伴在身边,他还是希望去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虽然理智绝对不想承认这一点,内心深处却已经相信了。所以速水太太只能塞起耳朵过日子,否则作为留下来的家属,她甚至无法熬到现在。

  “对不起。“我说。

  然而,速水太太已经听不到了。

  “五十岚医生这个人很不错啊。”护士朝着我翘起大屁股,“嘿咻”一声扲起两个大垃圾袋,递到我手上,“有点重哦。”

  我接过垃圾袋。护士拍拍双手说:“他是院长的儿子,却很平易近人。他又喝过洋墨水,医学知识也很丰富,还很受病人欢迎。你为什么问他的事?”

  “因为我生性别扭,看到完美的东西,就想找找有没有什么缺点。”我伸手拿起放在角落的其他垃圾。

  “啊,那是要回收的垃圾。你是想听别人的坏话,所以来问我吗?”

  “你……你真聪明。”

  我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护士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哈哈大笑起来。“不好意思,现在还没找到,下次我会帮你留意。搞不好他的脚特别臭,不是常有这种事吗?”

  “啊,对,很有可能。”

  我也笑着走出护理站,把刚才的垃圾袋塞进推车,之后稍微想了一下。连以毒舌出名的护士对他都没有批评,问其他护士应该没什么用。我还向以坏心眼出名的打工欧巴桑打听过,但大家对五十岚先生的评价都不错:英俊潇洒,温柔体贴,每个人都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我费了好大工夫,也只听到这些。我走向吸烟室,想让疲惫不堪的脑袋休息一下。那里只有一个穿着住院服的老人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吐出第一口后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头。

  “古田先生,你怎么又抽烟了?”

  听到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五十岚先生走了进来。老人像做坏事被逮到的小孩一样抓着头,把香烟丢进烟灰缸,快步离开了吸烟室。

  “真是拿他没办法。”

  五十岚先生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不知道是刚来上班,还是已经下班准备回去了,他没有穿平时的白袍,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长大衣。

  “刚才的老爷爷,”五十岚先生拉了拉衣襟,在我对面坐下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和五十岚先生一起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说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寻常啊。””即使听到他只剩两三个月寿命,感觉也一样吗?”

  五十岚先生静静地将视线移到我身上,我无言以对。接着他又露出笑容。”活着和走向死亡是两码事,即使表面上看起来相同,其实也有决定性的差异。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他说得对,但我无法点头表示同意,我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这只是三段论的小前提,下面即将引导出让我无法苟同的结论。

  “算了,不聊这些了。”

  正当我在内心准备迎战时,五十岚先生却结束了话题,双手抱在脑后。我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时,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听说你在四处打听我?”

  我停下吐到一半的气,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打听时向来假装很不经意,还是传入了他的耳朵。我以为他会动怒,但他竟然笑了。

  “哎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这么回事,还说你迟钝,真是太失礼了。难怪你没有注意到森野小姐的心意。但是很抱歉,我这个人很单纯,对你没有这种感觉。”

  “什么?”我反问道。

  “你不是对我有兴趣吗?“五十岚先生笑了起来。他并不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知道些什么,而是在调侃我。

  “对啊,的确如此。“我慢慢抬灭烟,思考着该怎么进攻。对五十岚先生来说,这本来就不是陷阱,而是游戏。然而,他还是向我挑衅,这代表他很从容镇定吗?

  “我对你很有兴趣。””但是,不好意思,我……”

  “我听说一个传闻。”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在心里这么想,便打断了五十岚先生的话。我要先发制人地展开攻击。由千手上没有充分的王牌,这是我唯一的方法。

  “传闻说,这家医院里有个天使,专为临死的病人实现愿望。这个天使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会在深夜出现在病房。然而,最近因为某些因素,他的身份变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是吗?“五十岚先生哼了一声,”是你?”

  我不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传闻中已变成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的天使,最近又变回了黑衣男子。这个传闻是在三年多以前出现的,当时你还在这家医院。黑衣男子的回归也是在你最近回到这家医院以后。这是巧合吗?”

  五十岚先生一言不发,耸了耸肩,脸上没有半点动摇。

  “你就是必杀天使。在你赴美期间,传闻变成了童话故事,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继承了你的工作。当你回来后,黑衣男子又复活了,这是因为你又开始工作了。我说错了吗?”

  “你在说什么?”

  当然,他不可能承认,我也不指望他会承认。我自顾自地打出手上的牌。”但是这个传闻错了,在流传中走样了。黑衣天使并不能为人实现所有愿望。他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一个而已,那就是让在死亡线上徘徊的病人走入死亡。他只有这种能力,而那个人就是你。你为什么去美国留学?是不是因为所做的事即将败露,你出去避风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五十岚先生依然将双手抱在脑后,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意思是,这里有人为病情到了末期的患者提供安乐死?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是持赞成态度。有时候,这也是最佳的治疗方法。”

  五十岚先生第一次亮出他手上的牌。我仔细玩味着,说道:“你的意思是,医生可以杀死病人?”

  “医生的工作是治病救人,逾越这种分界很危险,也是一种傲慢。这些道理我很清楚,但医学进步得太迅速了,可以把照理说应该已经死了的人控制在还有生命的状态。既然我们无法使已经进步的医学倒退,那就只能以此为前提进行讨论了。这种只能令病人感到痛苦的状态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过度进步的医疗技术的衍生品,所以医生有义务让病人解脱。医生诊治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我认为国家应该更认真地讨论安乐死的问题。”

  他改变了话题。

  “我不是说安乐死的问题,而是指那些意识很清晰,只要努力便可以再活好几个月的病人。”

  “有人说,人无法正视的是太阳和死亡。但人被逼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就会……"

  “怎样?””就会接受死亡。这个时期可能会很短暂,一旦过了这个时期,当病人再度面对死亡时,就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渐渐走向死亡了。既然这样,在病人心情平静、只要承受最小限度痛苦的情况下杀死他,又有何不可呢?活着和走向死亡是两回事。”

  不可能因为这样的话题就和解。五十岚先生仅凭个人理念就去杀人,水岛先生就是他杀的。他在去美国之前到底杀了几个人?我不认为自己能驳倒他这种哲学,也无意这么做。在这场游戏中,我本来就没有胜算。

  “我不管你是基于什么理由,但你的行为就是杀人。”

  “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这么认为,还是说……"五十岚先生面露讪笑,想结束这场游戏,“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但我会努力找。”

  “能找到吗?”

  “我不认为你会愚蠢到留下证据,但如果你杀了有马先生,我会要求解剖尸体。你不可能馅死他,是用药物吗?听说用高浓度的钾可以使心脏停止跳动,所以你才要求有马先生假装心脏不好吧?无论你使用什么药物,只要彻底调查,一定能查出个究竟。”

  这是我手上最有力的牌。”即使检查出什么,也无法证明是我下的手。”

  的确如此,不过我的目的只是要预防他杀死有马先生。听到这样的威胁,他或许会放弃杀人计划。反正我手上的牌也不足以赢。

  然而,我太天真了。

  “首先,”五十岚先生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解剖有马先生?假设,我只是说假设他明天过世,也只是原本就面临死亡威胁的人超出了医生的预料,提前走向死亡而已。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差,也没有什么令人狐疑的情况。只要他的家属拒绝解剖,我们就无权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我会说服家属。我会去找有马先生的太太,如果有必要,也会去说服他儿子。我会告诉他们,有马先生的死因很可疑。””他们会同意吗?”

  “有马先生经营公司失败了,他们母子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虽然留给他们一笔钱,但无法保证他们母子永远生活无虞。””所以呢?”

  “如果可以获得医院的赔偿金,他们母子或许会同意解剖。”

  “哦”五十岚先生露出佩服的表情,但立刻也亮出了自己手上的牌,“有马先生的保险金应该很可观,那不是会留给他儿子吗?”

  没错,有马先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想早死。我手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牌,但五十岚先生的那张牌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继续打出相同的牌。

  “钱这种东西,不是多多益善吗?更何况是通过正常渠道得到的,任何人应该都不会拒绝,我一定会说服他们。””是吗?”五十岚先生依然慢条斯理地嘀咕道,“如果有马先生留下遗言呢?”

  “遗言?”

  他亮出一张出乎我意料的牌。

  “医院老是喜欢解剖死去的病人,我严正拒绝在死后身体被人宰割。比方说,他留下这样的遗言,他们母子仍然会同意解剖吗?而且,负责医生拍胸脯保证他的死亡绝对没有可疑之处,他们还会同意解剖?更何况这个医生还是病人的远房亲戚呢?还是说,他们会采纳素昧平生的清洁工的意见?”

  五十岚先生赢了,我手上已经没牌了。他察觉我领悟到这一点,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似乎在称赞我“没关系,没关系,你做得很不错”。

  “无论如何,都是你想太多了。你刚才说的天使根本不存在,只是传闻而已。”五十岚先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你别看我这样……”我说。

  正准备离开吸烟室的五十岚先生停下脚步。

  “其实我很固执。”

  他漠无表情地看了我片刻,说:“无论如何,最好还是戒烟,抽烟对健康无益。”

  五十岚先生转身走出吸烟室,大衣下摆像斗篷般翻了起来。

  运气不好,我刚走出人事主任的办公室,就在门口遇到了他。

  “呃,你是……"

  主任尽管看到我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也没有怀疑,可能是觉得我很面熟。他把手放在已经秃得很彻底的头顶上,问道:“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在这里打工的清洁工神田,做到这个月底为止,所以来向您辞行。看到您不在,我刚想走。”

  “辞行?”

  “对,因为我辞职了。”

  人事主任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我。工读生在辞职时,特地向没正式交谈过几句的人事主任辞行,的确算是少见。

  “辛苦了,你还特地跑一趟。年纪轻轻的,倒是很懂规矩。”

  “呵呵。“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说,你只做到下星期吗?”

  “对,因为课业太忙了。”

  “你很勤奋嘛。等你有空时,来我这里打工吧?事务方面也很缺人手,时薪应该比清洁工高一点。”

  “好啊,谢谢。”

  “嗯,那就等你哦。”

  我向人事主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每走一步,球鞋底就发出很刺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在做无谓的挣扎。走到走廊上,我看到五十岚先生正一边和护士聊天,一边走过来。我们原本都不正眼瞧对方,即将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却像事先约定过似的互瞥了一眼。错身而过后,仍然回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也几乎在同时停下了脚步。我们互瞪着,被夹在中间的护士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五十岚先生没有转身,在我背后说:“你戒烟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头也不回地说,“别看我这样,我这个人很固执。”

  哼,五十岚先生在鼻子里笑了一声。“看来你不会长命。”

  “谁知道。”

  “随你的便。“五十岚先生快步离开了,留在原地的护士慌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一边走,一边思考。无论怎么想,我只能想到一件事——必须去拜托一个比我更固执的人。

  我探头张望,发现森野在店里,正坐在桌前写什么。资深员工竹井也在桌前工作。我拉开写着“森野殡仪馆”的毛玻璃门,森野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那次在咖啡屋分手后,我们还没见过面。

  “哦,原来是文具店少爷。“竹井先生抬头说道。

  “你好。“我低头行了一礼。竹井先生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又看了看森野,随即站了起来。

  “董事长,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森野问。

  “车站前的弹子球店装修后今天重新开张。“竹井先生像往常一样,弯着高高瘦瘦的身体,穿起挂在椅背上的上衣。

  “那里不是每天都是装修后重新开张吗?””是啊,所以我常去。我关门咯,天气很冷。”

  竹井先生轻轻推了推站在门口的我,关上玻璃门,走向车站的方向。他应该是因为我而离开的,但看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又觉得他可能真的只是想去弹子球店。

  怪怪的。森野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然后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嗨!”我向她打招呼。

  “嗯。”森野回答。”在算账吗?”我走了过去,看着森野在写的东西,问道。

  “嗯,对啊。”森野点点头。

  我拿了一张办公椅,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店里鸦雀无声,外面的商店街上也一片寂静。

  “没什么生意嘛。“我环视店内,说道。

  “要你管。年底年初忙着结账,每年这个时候都没什么生意。”

  森野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到一旁,说。

  “生意怎么样?”

  “反正勉强过得去。况且在这个行业,如果赚太多钱,会被人说闲话。”

  “那倒是。“我说。

  “嗯。“森野点头。

  墙上的大时钟从我懂事时起就已经挂在那里,它的钟摆正单调地摇来摆去。黑色电话蜷缩在桌上,一副这十年来都没响过一次的样子。从银行拿来的记事簿上,记录着不知道是半年前还是半年后的预约。森野没有问我此行的目的。

  “你呢?”她问,“论文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吧,应该可以拼凑出来。””是吗?”

  “嗯。”

  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她接了起来,对方似乎是客户。她对着电话说:“承蒙您照顾。”

  她和电话里的人先聊逐渐降温的天气和光景,中途顺便说起了钱的事,又谈了共同认识的朋友。森野打电话时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我不禁想起夏天她站在对面月台的样子。

  “我觉得你好厉害。“五分钟后,当森野挂上电话时,我说。

  “什么?”森野问道。

  “我觉得你好成熟。”

  森野笑了起来。“我可是堂堂董事长。”

  她拿起桌上的烟盒,把烟递给我。我拿了一根,她也拿了一根叼在嘴上。

  “你也很厉害啊。”森野用打火机帮我点了烟,又为自己的烟点了火。

  “什么?”

  “留学、论文还有奖学金,都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哦,”我说,“是啊。”

  “我们出生的环境差不多,成长的环境差不多,吃的东西也差不多,为什么却相差这么多?””就是说嘛”

  听到门口传来咔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只邋遢的白猫正在门框上磨爪子。它发现我们正在看,便露出尴尬的样子,向商店街走去了。

  “老实说,”森野目送着猫远去,重重吐了一口烟,“我有点嫉妒你。”

  “嫉妒?”我反问道。

  “你要去外面的世界了,而我只能在一年四季都让人昏昏欲睡的商店街目送你远去。”

  我们吐出的烟交织在一起,渐渐消失了。

  “去哪里还不都一样。不管在这里还是哪里,都是一样过日子。”

  “去哪里还不都一样,每一个离开的人都这么说。”森野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像被烟呛到了,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在发牢骚。”

  “那是你的专利。”

  “什么时候决定的?”

  “很久以前。”

  森野在桌上的烟灰缸内熄灭香烟,说:“好,你说吧。””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单纯啊。”

  森野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赶紧把放在脖子上的手缩回来。

  “真是败给你了。””这也是早就决定的事。“森野也笑道。

  我把椅子移了过去,在桌上的烟灰缸内把烟熄灭。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的声音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有马先生发现是我,脸上蒙上一层失望的阴霾。

  “今天是我在这里打工的最后一天,来向你道别。”

  有马先生躺在床上,漠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已经换上便服的我。

  他的视线似乎穿越了我的身体,看着后方的墙壁。他的世界里没有我。不仅如此,他的世界中已不存在任何人,也只允许一个人进入,那就是黑衣天使。

  “无论你怎么翘首盼望,天使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好。”

  有马先生还是没有正视我。他只是听到“天使”这个字眼时下意识地有了反应,同样也是下意识地挽留了正准备离去的我。

  “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正准备开门时,有马先生说道,“但你也知道,我闲着无聊,不妨说来听听,帮我打发时间。”

  我缓缓回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窗外,一如往常的夕阳比平时更为冷淡地染红了这个世界和有马先生的脸。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天使的事吗?”

  “帮临死的病人实现愿望的黑衣男子。”

  “对,其实如果将死的病人想结束生命,天使会助他一臂之力。他就是这种人。”

  “真令入羡慕。”

  “有一位病人委托了天使,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天使也接下了这份工作。然而我不能让他完成任务,于是试图阻止,但还是失败了。”

  “听不懂啊。”有马先生说道,“有人想死,有人愿意成全,你有什么权力阻止?”

  “我不懂什么权力,”我说,“这是我心情的问题。”

  “心情?”有马先生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感情,“你说心情?”

  “我不想让人轻易地死掉。”

  我借着他流露出的些微感情继续说道:”即使那个人是因为害怕死亡,即使他无法忍受那些让人非死不可的外在因素,我也不能看着他委托别人杀死自己。我不能任由他死得这么委屈,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有马先生纳闷地反问我。

  “很奇怪吗?我倒认为这是可以阻止他死去的充分理由。”

  有马先生缓缓摇头。”这不是那个人的心愿吗?既然你喜欢他,不是应该成全他吗?”

  “不行。至少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心情的问题。”

  “我真同情那个人,”有马先生无奈地说,“这种一厢情愿的好意一定让他觉得很困扰。”

  “也许吧。”我笑了笑,“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那人不在人世,我就不可能认识他,也不可能和他说话,更不可能对他产生好感。既然他活在这个世上,别人就可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对他产生好感、厌恶、善意、恶意。正因为这个人曾经活着,所以才会令我产生好感。如果要讨论责任问题,那也应该是他的责任。既然他因为个人因素想擅自离开人世,就必须征得周围人的同意。”

  “简直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我说了,这不是道理,”我说,“是我心情的问题。我不想看到他死,更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死去,所以才强词夺理,当然狗屁不通。”

  有马先生咬着嘴唇,注视着天花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想阻止天使,却失败了吗?”

  “对,失败了。”

  “这么说,天使早晚会完成他的工作?”

  “我想应该不会。他们约定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天使还没有动手。那位病人可能是听从了天使的吩咐,装出比实际病情更严重的样子,以防暴毙时引起过多的怀疑。但他假装病情恶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护士们也渐渐开始怀疑。既然那位病人和天使约定的日期早就过了,如果天使现在下手,反而会启人疑窦。””但是,他还是可能择日下手啊。”

  “应该不会。”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也不知道。比方说,有人也许会打匿名电话向警方报警。”

  “哦?”

  “那个匿名电话会说,有医生在病人授意下杀人,请你们调查一下最近暴毙的病人。虽然没有自报姓名,但警方查了电话号码后,也许会发现是从医院入事主任办公室打来的。不是公用电话,也不是医院内的其他电话,偏偏是人事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即使不是他本人,也很可能是医院内部的人打的。因此,警方或许会认为,可信度并不是等于零。”

  “即使警方这么认为,”有马先生想了一下说道,“天使应该也不会草率地留下很容易被查到的证据。”

  “我不认为他草率,”我表示同意,“他应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虽然不知道警方会直接展开调查,还是悄悄地进行,但无论是哪种方式,天使应该都会察觉到。他是个很小心的人嘛。所以他不会贸然采取行动。我相信他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都不会动手,因为他很谨慎。”

  有马先生哑口无言,但还是试图反驳。“警方会因为一个告密电话就展开调查吗?”

  “听说有个出入这家医院的业务员最近经常在医院停车场看到可疑车辆。那人不经意地向车内张望,发现里面总有两三个男人拿着大大的无线对讲机,简直就和便衣警察没什么两样。那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人事部的每一位行政人员。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也可能只是这个业务员看走眼了。但是,这些话很可能会传进天使的耳朵里。这么一来,即使他想采取行动也动弹不得了,因为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即使听我说完了这番话,有马先生仍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我静静地等待着。归根究底,这是有马先生的问题,我只能等。如果等不到我所要的结果,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马先生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好像仰望着天花板死了一样,而夕阳就像为死人化妆般染红了他的脸。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他脸上有了表情,微微颤动的脸颊慢慢挤出一个苦笑。这不同于刚才的笑容,虽然是苦笑,却是我熟悉的笑容。

  “看来,你赢了。”有马先生说。

  “什么?”我问。

  “没事,一个病人的自言自语而已。”有马先生坐了起来,叹了长长、长长的一口气,”可不可以稍微开一下窗户?”

  我迟疑了一下。“今天很冷。”

  “我想冷静一下。”

  “风很大。”

  “没关系。”

  “你真的不会跳楼吗?”

  “我不会垂死挣扎。”

  有马先生一脸怅然地笑了笑。我走过去,打开窗户。吹进来的风一如想象,但没有更冷。我站在窗边吹了一阵风。冷风令我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界线更明确。

  “你这个人,”有马先生看着窗外,小声说,“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对啊,”我点点头,“因为我活着。”

  “是吗?”有马先生点点头,露出微笑,“我也会改变吗?”

  “没问题,”我点点头,“因为你还活着。”

  “还活着。”他点点头,“对啊,还活着。”

  “很不凑巧。”我笑着补充说。

  “对,很不凑巧地还活着。”有马先生又笑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在临死的那一刻,你觉得你会想什么?”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我笑着,“反正,临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有马先生愣愣地看着我,随即哧哧地笑起来,用力点头。我好久没听到他的笑声了。

  “这倒是,”有马先生频频点头,“这倒是。”

  楼下的中庭里,树木的叶子快掉光了,真正的冬天即将来临。冬去春来,有马先生也将在季节轮转中离开人世。即使他走了,夏天仍然会来临,接着夏去秋来。在周而复始的季节中,有朝一日我也会离开。终有一天,不再有走向死亡的人,只有活在当下的人们。

  “啊!“看到两个人影穿过中庭,我叫了起来。

  “嗯?”

  “你太太,另一个应该是你儿子吧?他真的很可爱,很像你太太。”

  “不会吧?”有马先生笑着对我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有人这么说。”

  有马先生下了病床,正准备走过来,却被手臂上的输液管拉住了。他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个可以自己拔下来吗?”

  “我想,最好还是找护士过来。””也对。”

  有马先生按了铃叫护士过来。我说:“那我先告辞了。”

  “好,谢谢你帮忙。”

  “我改天再来。“我伸手准备开门。

  “什么改天再来,今天不是你最后一天打工吗?”

  “我会来看你啊。下次,我们来讨论打败关西二人组的方法。其实,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

  “要用铁盆。”我指了指打开的门框。”这倒是个好方法。”有马先生忍俊不禁,“顺便装一点水,不,墨汁比较好。””这种方法太传统了。下次我来的时候,会想其他点子。”

  “是吗?”有马先生露出微笑,“那我等你。”

  “告辞了。”

  我走出特别病房,向迎面走来的护士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走在安静的走廊上。无论再怎么逞强,有马先生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面对他想用死亡逃避的现实。想到这里,我不禁忧郁起来。一走出医院大楼,就看到森野站在门口。靠在墙上抽烟的她一看到我,就走了过来。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我来接你,你要感恩。”

  森野把烟蒂丢进门旁的烟灰缸,仔细端详着我。“你怎么一脸沉重?”

  “我的表情很沉重吗?”

  “手放在脖子上。”

  我苦笑着放下摸脖子的手。

  “什么事?”森野说,“说来听听。”

  “虽然我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是完成之后,却开始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森野思考了很久,似乎在想相似的事例,终于点点头。

  “的确有这种事。比方说死者在往生前曾特别交代,所以我们就用红白条纹的布幔代替黑白条纹的 ①,敲日式大鼓取代木鱼,请和尚用饶舌音乐的方式诵经,但事后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参加葬礼的人也一脸困惑,不知该不该随着节拍摇摆身体。”

  虽然和我想表达的似乎不太一样,但我姑且妥协了。“嗯,就是这个意思。”

  “这和你要我散播的假消息有关吗?”

  “有关。”

  “我开车过来的,上车再聊,好冷。”

  森野努了努下巴,走向停车场的方向。她开的是店里的黑色厢型车,平时从医院运送尸体用的就是这辆。森野坐到驾驶座上,我坐上了副驾驶座。

  “系好安全带。”森野一边为自己系上安全带,一边说道。

  “呃,你有驾照吧?”我向她确认。

  “当然,迄今为止从没发生过意外,也没有违规。”

  “那就好。”

  森野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微微向前探,慢慢驶出停车场。一驶上大马路,她立刻左顾右盼,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方向盘上。看到她的动作,我忍不住再确认了一次。

  “你真的有驾照吗?”

  “当然有。”

  “从来没发生过意外,也没有违规吗?”

  “对啊。”

  “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今天是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开车。”

  “拜托你,赶快停车。”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我负责看右边,你帮我看好左边。”

  “左边?”

  “反正就是你那一边啦。”森野的手在我面前甩了一甩。一辆车刚好从右侧车道插了进来,她慌忙用双手握住方向盘。

  前方亮起了红灯,森野在离停车线很远的地方刹了车。她的双手终于松开了方向盘,握在一起转动。

  “干吗?”

  森野瞪着红灯的表情就像是瞄准田鼠的猫融。我盯着她看了半天。

  森野忍不住问道:“你吓傻了吗?”

  “没有。”我说。

  “那你说来听听,继续刚才的话题。”

  “嗯?”

  “刚才不是在说你的烦恼吗?”

  信号灯转绿,森野又用力抓紧方向盘,启动了车子。我们的车速太慢,后面的车不停按喇叭。一辆自行车从车窗旁骑了过去。

  “慢慢聊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靠在椅子上说道,心里思考着到底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你不可以一个人放松哦,白痴。”森野用力拍着我的大腿,“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我知道。”我笑道,“我只要负责看这一边就好,对不对?”

  我已经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我要从头开始,但还不知道该说到哪里为止。不知道是否可以说到最后的部分,说她几乎把额头贴在挡风玻璃上,满脸紧张地握着方向盘的样子有多么可爱。

  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思考。

  这么决定后,我娓娓道来:

  “某家医院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全书完——

  ①在日本,红白条纹布幔通常在喜庆时使用,而黑白条纹的则用于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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