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体温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早餐是从超市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

  背包里储备的食物基本上都是糕点类。如果天天都吃这种东西的话,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身体搞垮。但万幸的是,我们已经不需要去考虑这种问题了。失去未来果然是一件惬意的事。

  吃完早饭后,太阳已经升起,天空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

  我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和楼房在苍白的朝雾中刻画出的斑驳轮廓,一边用自行车载着加连驶向东京。

  在途中的交叉路口,我们驶入了另外一条机动车道,转而向西南方前行。一路都是加连指哪我就走哪,所以只知道现在我们正身处埼玉县内……但大概接下来就不用再绕远路,可以一口气前往东京了吧。

  当躲藏在稀薄云层上方的太阳刚刚经过天空的正中央时,我们也开始吃午餐。

  我们来到了无人的公路服务区,停车场空空荡荡,建筑物也都紧锁着大门。

  鉴于完全没有必要打碎玻璃闯入店内,我们就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长椅上,用夹着奶油的梳打饼干填饱了肚子。

  停车场旁的自贩机还可以用,于是我就用剩下的零钱又买到了几瓶饮料。

  「既然买到了更多饮料,就可以放心地把这瓶喝光了。」

  说完,加连仰头将所剩无几的运动饮料灌进喉咙里。

  在此期间,我一直呆呆地凝望着加连洁白的脖子。今年夏天我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基本没有被晒黑。即使如此,加连的皮肤依然要比我的白皙太多。大概就是因为有她这样的美人存在,人们才会想到用雪来形容皮肤吧。但我却知道,她那如雪般的肌肤,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冰冷。

  加连不仅个子矮,就连手掌都十分小巧。她用双手捧着塑料瓶的样子,简直可爱到难以名状,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保护欲望,内心充满了对她的关爱之情。难道她身边的人们都不会像我这样吗?

  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并非幽灵之类晦涩难懂的话题,而是想知道她平日里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至今为止她似乎一直都住在美国。既然长得这么可爱,肯定很受欢迎吧。

  「我问你哦,加连——」

  我这么一问,她一边喝水一边将视线投向了我。

  「——你是处女吗?」

  话音刚落,她猛地将口中的饮料喷了出来。

  「……!?你、你在说什么啊?」

  她被呛得咳了好久,并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啊,抱歉……这个问题有那么奇怪吗?」

  「当、当然了!这未免太失礼了吧。」

  她咳得眼角流出了泪水,同时又摆出一幅气鼓鼓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得很。我本没有捉弄她的意思,但看到她这样,又忍不住想要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是吗?我还以为女生之间聊这个很正常来着……跟我同一个社团的那些队友,在更衣室换衣服时,要比这口无遮拦多了。」

  是不是处女这种问题,只能拿来开个头而已。像是男朋友的那个部位如何如何,和对方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事,被对方提出了如何变态的要求之类事情,她们平时聊起来都毫不避讳,就像家常话题一样。

  我所在的女子排球部里尽是些身体发育良好的女生,所以超过一半的人都有男朋友。不过我从未加入过她们的对话,向来只在旁边听着而已。

  「日本的道德情操教育竟然如此失败……」加连摆出了一副哑然的神情。

  「但是,加连不是一直都在美国吗?那边的人对这类事情不是应该更加开放吗?」

  「或许男女之间的关系确实比较开放,但并没有人会肆意地侵犯对方的个人空间啊。至少在我生活的地方,人们都很尊重彼此的隐私。」

  「如果不尊重的话,会怎样呢?」

  「会被告上法庭啊,告上法庭。」加连耸了耸肩。

  「哇,我可不想被告上法庭……」

  「那就不要再问这种事了。而且……为什么你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啊?」

  「也没什么啦,只是……我看着加连,突然想到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会不会已经有男朋友了……」我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帮助我缩短与加连之间的距离,看来我还是太急于求成了。或许应该先问一些最普通的问题,比如喜欢吃什么之类的,然后一点一点地接近她才对。说不定我所在的排球部,环境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多了。

  反省归反省,但我的辩解貌似依然只起到了反效果。

  只见她再一次满脸通红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才没有呢。像我这样的小不点,根本没人会感兴趣。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是年长者……再说,研究室里也只有女性而已。」

  看她的样子,有点像是在闹别扭。说不定她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自己的身高吧。

  「——那乃乃又怎么样呢?只让我一个人回答,也太不公平了。」

  「我?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啦,所以还是处女。」

  「不、不用连这种事都讲出来啦。」

  听到我满不在乎的回答,加连连忙摆了摆手,然后微微低下了头,抬起视线窥探我的神情。

  「……但是,这真的很出人意料。毕竟乃乃和我不一样……个子这么高,明明很有魅力嘛。」

  被她一本正经地这么一夸奖,我顿时开始脸颊发烫。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如此没有抵抗力,一定显得很孩子气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很难为情。虽然心里对她的赞美确实感到很高兴,但却不知是否应该完全当真。

  「反、反正你一定是在说大型犬的那种魅力吧!」

  「这我倒是不否认啦——但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女孩子,乃乃依然很富有魅力哦?」

  听了她的一再褒奖,我不禁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是我错了……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看来,乃乃很不习惯被人夸奖啊。」

  加连开心地笑了笑,并将空塑料瓶朝着垃圾桶丢了过去。结果只砸中了垃圾桶的边缘,然后掉到了地上。

  「唔……」

  加连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捡起空瓶扔到了垃圾桶里。

  「接下来聊些正经事吧……乃乃,接下来要走的路,会变得十分危险。」

  说着,加连直面着我,并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什么意思?」

  「至今为止我们一直在走高台或高架桥上的道路,所以才避开了雾气较重的低洼地势。但是在接下来的交流道,我们需要回到地面上的普通公路上才行。」

  「不然的话,会遇到什么问题吗?」我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

  「再走一段距离,这条路就会进入山区。虽然穿过山里的隧道后就能抵达东京,但山区周围的雾气无疑比其它地方更浓。大概,人类已经无法从那里经过了……」

  加连将手机的画面展示给我看,同时语气沉重地说道。

  「你是说,山区比低地更加危险?」

  「是啊——乃乃,你觉得这片大雾是从哪里出现的?」

  「这……不是由气温和湿度的变化形成的吗?」

  看到我困惑不解的样子,加连无奈地笑了笑。

  「普通的雾是那样的,但这场雾却并非如此。」

  加连凝望着雾中朦胧的风景,淡淡地解释道。

  「引起升华现象的这场雾,是由植物生成的某种颗粒形成的。」

  「植物……?就像光合作用那样吗?」我诧异地反问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可以解释为何山区更加危险……但是,从未听说过植物能够生成这样的物质。

  「是的————啊,乃乃,你过来一下。」

  加连先是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走到了店门口的花坛前。

  「……那里有东西吗?」

  由于盛夏已过,浓雾中的光照也不够充分,花坛里并没有花。这里的人逃走后明明应该还没过几天,但花坛里已是杂草丛生。

  加连蹲在一片萧条的花坛旁边,捻起了杂草的叶子。

  「来,你瞧这里。」

  她摆摆手让我蹲在了她身旁,然后给我看了看叶子的背面。

  我仔细一看,发现那里除了叶子原本的绿色之外,还浮现着许多尤为鲜艳的黄绿色斑点。

  「这……是什么?」

  「这就是这场雾的成因,一种寄生在植物身上的真菌。」

  加连直截了当地回答,并用指甲揩了揩其中一块斑点。只见那块黄绿色的区域虽然颜色变得淡了一点,却并未完全消失。

  「真菌……是我们平时说的霉菌么?」

  虽然我相当没有自信,但加连却点了点头。

  「嗯,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这种真菌被扩散到了空气中……世界上的植物才开始生成如今看到的这种雾气。」

  「那……加连说自己是始作俑者,也就是说,是加连创造了这种真菌……?」

  我用视线的余光看着叶子背后的真菌群,并有些踌躇地问道。

  「那怎么可能。我可没有创造这种东西的能力,我只是第一个发现这种真菌的人而已。这种真菌早就存在于地球上,只不过感染能力很弱,只能寄生在抵抗力较差的古树身上。」

  加连用充满了自嘲的语气表示了否定,并抬起头眺望着天空。

  「昨天也说过,我想要见到幽灵。所以,年幼的我首先去调查了过去的事例。然后发现,灵异体的目击案例绝大多数都发生在森林或深山之中。即使是在城市里,也几乎都发生在化为废墟的地点,其中更是以木屋居多。所以我就将着重点放在树木上,对神社里的神木这一类与灵体相关的植物进行调查,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新品种的真菌。」

  说到这里,她饱含懊悔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阶段,我还只是个发现了新品种的小孩子而已。至于我那些和幽灵有关的猜想,所有人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但只有一个人——对我的论文产生了兴趣,并将我邀请到了美国。」

  看到加连以感怀的心情回忆往事,我心中莫名地发出了阵阵的刺痛。

  或许,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加连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大概那个人对加连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默默倾听的我,也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

  「她是个温柔开朗,深受人们喜爱的女性,名字叫奈央·埃尔莉。在真菌病领域留下了诸多功绩,是名副其实的天才。我当时住在她家里,而她待我也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所以我非常喜欢她,希望能帮上她的忙,获得她的认可——于是经过多次跳级,最终加入了由她主导的研究室。那时候的我只顾着成为更杰出的人,甚至一度忘记了想要见到幽灵的初衷……」

  「是……这样啊……」

  虽然是我自己提的问题,但现在却对此后悔不已。

  心中的躁动愈发难以控制,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在世上的某个地方,还存在一个对加连来说最为重要的人,这个事实似乎让我很不开心。

  对现在的我来说,加连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越是彼此接近,她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就越是无法取代。但是,加连的心却已经被另一个人填得满满的。

  虽然无可奈何,但依然难以接受。

  我人生的最后一刻,应该会是和加连一起度过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够更加重视我的存在。但会不会,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但是,在听到加连接下来的话语之后——我才发现那个名为奈央的女性,是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敌不过的对手。

  「奈央虽然很高兴我能够成为她们的一员,但研究本身却遭遇了瓶颈。真菌的繁殖条件极为苛刻,采集到的样本总是会立刻死亡。所以奈央开始尝试着增强真菌的感染能力。当然这也并非很容易做到的事,但奈央却成功了——这让我再一次领略到了奈央的过人之处,对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尊敬……但是,在那之后,奈央却立刻将经过品种改良的真菌带出了研究室,并将其散播到了全世界。」

  加连的声音愈发僵硬,双眼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最后的一句话,令奈央的人物形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得我一时难以做出反应。

  奈央是加连最为仰仗的人,也相当于加连的监护人……在同一个研究室里工作……将真菌散播到了全世界?咦,那岂不是——

  「……也就是说,她才是真凶?」

  「确实,可以说她是这场灾难的实行犯。但是,我也是共犯。毕竟发现真菌的是我,帮助她完成了品种改良的也是我……没错,所以我才必须问清楚。和奈央见面,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然后——」

  加连隔着白大衣,用手摸了摸腰间的金属块,冷冰冰地说道。

  「听了这些……你还没有觉得我很可怕吗?」

  「咦——啊,没有的事!我只是有点吃惊罢了。」

  我赶紧摇头否定,并拼命驱动着早已超载停摆的大脑。

  不管实际上是不是共犯,在我看来加连都没有任何的过错。加连是我的恩人,多亏了她,我才不必再去面对注定不幸的未来。所以如果加连想要杀人,我既不会指责她,也不会阻止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边。

  但是……照这个逻辑来讲,奈央就也成了我的恩人。然而,由于她占据了加连的心,我对她只有嫉妒与敌意,而完全无法涌现一星半点的感谢之情。

  话虽这么说,按照道理来讲,我依然必须感谢她——这种矛盾的心情始终难以化解,令我烦躁不已。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打消内心的疑虑呢?

  总之,为了理清一团乱麻的思绪,我必须跟加连问个清楚。

  「也就是说……奈央在东京吗?」

  「嗯,一定在。」

  听了加连的回答,我做了个深呼吸来安抚自己的情绪。

  她的双眼始终都注视着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从最初在车站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始终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唉……我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恩人什么的,都只是事后强行拼凑出的借口罢了。

  我最初之所以对加连产生好感,并不是因为得知是她把世界变成现在的样子,而是因为她夸奖了我的名字,夸奖了我的母亲。

  所以,我也不要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加连是我想要陪伴的人,也是对如今的我来说,最最重要的人。

  奈央是我的敌人,是背叛了加连的信赖,害她伤心的人。

  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明白了,那就走吧。来让我看看地图。」

  我尽量表现得开朗,并从加连手中借过了手机。

  既然加连想要去见奈央,我需要做的,就仅仅是骑着自行车带她过去而已。

  大概,这才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依然希望她能够更加重视我的存在。但为此,必须先完成与奈央的对峙才行。

  不过,在确认今后要走的路线时,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对了,加连,今天要不要找个舒服的地方过夜?」

  「哎?嗯……如果可能的话,当然想了……」

  听了她的回答,我露出了笑容。看来,今晚能够让她过得开心一点了。

  「那样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大概在那里还可以洗澡呢,你就尽管期待着吧。」

  ◇◆

  返回一般道路之后,旅途立刻变得困难重重。

  即使完全按照加连根据地图作出的指示行动,依然会碰上因为浓雾而无法通行的区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不得不掉头寻找另一条路。

  所以抵达目的地时,已经花费掉了远超预期的时间,太阳也已经落山了。

  这里是位于埼玉与东京县界附近的一处恬静的住宅区。虽然主干道附近和站前周边总是很热闹,但只要稍稍走远一点,就会进入这种盖满民房和公寓的卫星城。

  原本应该居住人口不在少数,但现在既没有往来的行人,也看不到任何的灯火。若是在平时,入夜后的住宅区尽管非常安静,但至少可以听到附近的家中传来人们的谈笑声和电视节目的声音,也能闻到各种饭菜的香味。

  但现在,周围一片死寂。

  每一家的玻璃窗内侧,都横亘着比夜空更加深沉的黑暗,令人后脊背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唯有狭窄的道路两侧,依然铺洒着路灯的光芒。我仰赖这些微弱的光,骑到了某间民宅的门前。

  和周围的民房相比不大也不小,算是很普通的双层木结构房屋,静静伫立在路边,与街区完全融为了一体。

  「——我们到了,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这是我奶奶的家。」

  我拍了拍加连搂在我腰上的手,并朝着身后说道。

  之前看地图时,发现要从奶奶家附近经过,所以才想到今天或许可以住在这里。

  「野中……?我记得,乃乃好像是姓穗村吧?」

  加连跳下自行车,看着挂在家门前的名牌,有些不解地问道。我应该只有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提过自己的全名,不过看来她还记得。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依然令我开心不已。

  「嗯,野中是我过去的姓氏。」

  我把自行车放在家门口,从车篮里取出了背包和皮箱。

  「妈妈和继父再婚之后,我也跟着改掉了姓氏。也就是说,住在这里的是我生父的母亲。」

  生父——对我来说,他是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似乎我刚一出生,他就去世了,所以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完全不记得,而且也从没幻想过假如他还活着,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毕竟,如果他活着,我一定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吧。

  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已经不再是我,而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幻想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只会让自己徒增空虚感而已。

  「是这样啊……但是,到亲戚家来真的不要紧吗?乃乃不是也在躲避继父吗?」加连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周围。

  因为在看到幽灵时大致讲过我的情况,所以她才会考虑到我需要面对的风险吧。

  「对继父来说,我奶奶完全算不上亲戚。就连给奶奶举办葬礼时,他都没有出现。而且,他应该也并不知道这个地方。」

  不仅是继父,应该所有的男人都不愿意和妻子前夫家的亲戚扯上什么关系吧。而且继父曾明确要求和父亲的亲属断绝来往,妈妈也遵从了他的要求。因此,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偷偷跑来看奶奶。

  哪怕继父真的相信了避难船的流言而打算前往东京,途中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才对。

  「那样就好——不过……葬礼?难道你奶奶已经……」

  「嗯,半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后,似乎其他的亲戚搬进了这里。但门锁应该没有更换。」

  说完,我从钱包里掏出了被我当做护身符,一直带在身边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奶奶亲手交给我的,还说我随时都可以过来。原本应该在葬礼的时候归还给其他的亲戚——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毕竟,这把钥匙见证了我们祖孙之间的深厚情谊。

  我来到门前,略有忐忑地将钥匙插入了钥匙孔。

  然后,便听到了门锁被打开的清脆响声。看来他们果然没有更换门锁。

  打开大门后,立刻闻到一股寺庙特有的香气。由于奶奶每天都会在佛坛献香参拜,长年累月,香火的味道已经渗透了整栋房屋。

  我伸手打开了墙上的开关,随着电灯亮起,门口以及对面的走廊都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灯光。

  门口没有鞋子,放在鞋柜上的水槽也是空的,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日常生活的温暖。看上去和迷雾的来袭无关,而是原本就没有人住在这里。但是既然有通电,周围也没有积起灰尘,就说明房间依然有人经常使用吧。

  我悄悄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然后脱掉鞋进入室内,向起居室走去。加连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拉开沉重的隔扇,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副与记忆当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墙上贴着许多的书法作品,看来,是有人在这里开了一间私人书法教室。

  这么说来,确实听说过生父的姐姐是一名书法家。

  当初和奶奶一起用过的被炉,以及那台旧电视都不见踪影,整个起居室显得空旷又冷清。

  「……看来,在这里很难放松下来。」

  我叹了口气,然后转身面向加连。

  「去二楼吧,那里有我经常用的房间。」

  二楼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完全变成了仓库。推开其中一间的大门一看,原本在起居室里的电视机也堆放在硬纸箱上。

  「是这里吗?」这时,加连也从我身后把脑袋探了过来。

  「不,是这边。」我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她来到了客房。

  「啊……」

  点亮电灯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与过去相比几乎毫无变化的房间,令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地板上铺着榻榻米,柜子上摆着奖状和奖杯,旁边还安放着古色古香的梳妆台。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房间正中央,然后瘫坐了下来。

  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来到能够让我感到如此安心的地方了。不仅如此,这一次还有加连陪伴在身边。我就像是心灵得到了彻底的慰藉,全身使不上力气,泪水也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至今为止,我一直活在不安当中,早在逃离继父身边之前,就始终如此。自从奶奶去世,我就失去了赖以安身的归宿。

  「闻到榻榻米的味道,总是会令人莫名地感到舒心。我过去在日本时……住的也是像这样的房间。」

  加连将皮箱放在角落里,然后坐在了我身边。

  「壁橱里应该还有被褥,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我也从身后摘下了背包,然后顺势躺在了榻榻米上。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如果可能的话……」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的脸。

  「啊,在睡觉之前,我们还要吃晚饭呢。那就去厨房看看吧,说不定可以找到能吃的东西——」

  「不,当然这个也很重要……乃乃,你之前不是说过,来这里之后或许可以洗澡的吗?」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言语当中充满了殷切之情。

  「啊哈哈,抱歉,其实聊到一半时,我就猜到了。」

  我笑着撑起了身子。加连的反应跟想象中完全一样,让我在得意之余,不免也有些开心。

  更值得高兴的是,能够像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彼此的玩笑,让我感觉自己和加连真的就像成为了好朋友一样。

  「啊……?你、你……!」

  加连先是一愣,然后开始气鼓鼓地瞪着我。

  「对不起啦。总之我先去把热水栓打开,在浴缸放满之前,我们就先吃饭吧。」

  虽然很想多休息一下身体,但我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原来越是对关系亲密的人,乃乃就越是会使坏心肠啊。」

  加连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并向我伸出了手,是要我帮她站起身来吧。

  「而加连大概越是对关系亲密的人,就越是会撒娇吧?」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并回敬道。

  「……才没有呢。」

  说罢,她羞涩地扭过了头。

  多亏在厨房发现的即食咖喱和备用的大米,我们终于难得地享用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从所剩无几的最佳食用日期来看,这应该是奶奶专门为了我而储备的吧。因为我总是突然造访,如果只准备平时的分量,可能会不够用。

  晚饭过后,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入浴时间。

  「……乃乃,你是认真的吗?」

  「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倒也不必勉强啦。」

  然而此时,我却仍在更衣室外,面对着眼前的加连,尴尬得直挠头。

  其实光是看到她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早知道会把气氛弄得这么僵,我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都怪两个人围着餐桌一起吃饭实在太开心,我才会头脑发热,邀加连一起洗澡。

  「乃乃经常和别人一起洗澡吗?」

  加连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如此反问道。

  「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看到她警惕的眼神,我不禁觉得有些心痛。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和加连做一些跟好朋友才会做的事情而已。」

  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我只好原原本本地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缩短与加连之间的距离,所以才冲动般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因为曾听班级里的女生谈起去彼此家留宿,以及一起洗澡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以为朋友之间做这种事是很正常的。但现在看来,说不定必须是真的非常要好的朋友,才会共同入浴吧。而我由于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想必是一不留神就跨越了好几个阶段。

  「也就是说,乃乃想和我做朋友吗?」

  「这个嘛,嗯……也不仅是普通的朋友……你看,我们难道不像是一对互相扶持的搭档吗?我呀,真的很高兴能够和别人营造起这样的关系。所以,大概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来证明我的这种感觉吧……」

  看到我词不达意的苦恼模样,加连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嘛——简直就像是挨了骂的狗一样。」

  说罢,她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

  「……不要总说我是狗啦。」

  「对我而言,这其实是夸奖哦?也就是觉得你很可爱的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我答应就是了。」

  她一脸无奈地拉着我的手,走进了更衣室。

  「真的吗?」

  「——虽然都是女生,但还是很难为情,也依然会有些抵触。但既然是乃乃的请求,我也没办法拒绝啊。不然的话,似乎对你很不公平……而且,其实我也觉得,在人生的最后,能交到朋友应该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

  加连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摆出了一幅严肃的表情。

  「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乃乃,你该不会是……会对同性产生特殊情感的那类人吧?」

  「诶……!?不、不是啦……大概。」

  尽管有生以来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反射性地否定了加连的猜疑。

  虽然至今为止,我始终与男生保持距离,但也从没对女生怀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在社团的队友们聊一些色色的话题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偷听……所以,我的性取向应该和周围的女生没什么区别才对。

  「是吗,谢谢。其实不管你怎样回答,我都没打算拒绝。只是需要根据你的回答,来调整心态而已。」

  在道谢之后,加连立刻开始脱衣服。

  至今为止,即使有女孩子在身边换衣服,我也从未产生过什么特殊的感觉。

  但是,在面对脱掉白大衣和水手服,全身只剩下内衣的加连时——我不禁看得着了迷。

  她的皮肤白皙如雪,找不到任何的污斑或伤痕。如瀑布般披散在背后的黑发,令皮肤更显得纯洁剔透。没有了外衣的遮挡,她的身材看上去更显娇小,但端庄且匀称的肌体,依然在她身上构成了一条柔美的曲线。

  即使同为女性,她的美仍旧深深震慑了我的心灵。

  「你不要死死盯着我看嘛,太难为情了。」

  就在要摘掉胸罩时,她停下了动作,并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啊——嗯。」

  我如梦方醒地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脱掉了自己的制服。加连也趁机麻利地脱掉了内裤,抢先走进了浴室。

  过了一会儿,我也拿起了毛巾,紧随其后。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顿时显得有些局促。

  「呃……看来没办法两个人一起淋浴了。那加连就先坐在那里,我来给你冲洗身体吧。」

  既然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总该由我先来服侍她一下。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啊,那样的话乃乃就无事可做了吧。那……就拜托你了。」

  加连虽然仍显得有些羞涩,但还是乖乖坐在了浴室用的椅子上。我拿起莲蓬头,拧开龙头等待水流变热。这里的天然气还能用,真是万幸。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好像确实怪怪的。」

  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凝视着加连雪白的后背,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明明是你自己要求的……」

  坐在椅子上的加连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副怨恨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啦……啊,水变热了。那我开始洗了哦?」

  我刚把莲蓬头伸过去,加连立刻猛地颤抖了一下。

  「太烫了吗?」

  「——没有,温度正合适。只不过不是由自己来掌握时机,所以吃了一惊而已。」

  加连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稍稍弯下了腰。

  于是,我首先冲洗了一下加连的头发,但对于接下来该做什么却感到有点茫然。如果想洗干净,就必须触摸加连的头发和身体才行,但光是想想,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犯罪感。

  「我、我来拿着莲蓬头——加连自己来洗头吧!」

  「……那样的话,也没必要非让乃乃拿着不可吧?」

  「可能是这样啦……但毕竟体验这种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嘛。」

  确实只要把莲蓬头固定在墙上就能解决问题,但眼下还是希望她能够接受我的提议。

  「真是不合逻辑。不过只要你开心,我倒是不介意啦。」

  说罢,加连微微一笑,然后开始洗头发。

  其实,死死盯着别人清洗自己的身体,也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内心同样充满了犯罪感。但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能够得到允许,或许恰好证明我成功缩短了与加连之间的距离,所以还蛮开心的。

  「加连上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

  但一直沉默不语的话,感觉就像偷窥一样,所以我就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前天。之后是在来日本的飞机上过的夜,所以没机会冲洗汗水。」

  加连一边仔细地洗着头发,一边回答。

  「但是,一点也闻不到汗的味道啊。」

  「——不、不要随便闻啦!」

  听到我抽动鼻子的声音,加连急忙来回胡乱挥动手臂以示抗议。毕竟因为正在洗头发,所以没办法抬起头来。

  「啊哈哈……抱歉啦。但是,加连很香哦。」

  「变态。」

  加连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加快了洗头的速度。

  而我也担心继续开玩笑会惹她生气,所以不再说话,默默扮演莲蓬头的角色。

  「——洗完了,我们换个位置吧?」

  「不用了,加连先去泡浴缸吧,我自己洗。」

  于是,我麻利地清洗了一下全身,然后也随着加连钻进了小小的浴缸里。

  「呼……」

  一旦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全身的疲劳感顿时一口气涌了出来。但是由于没办法完全舒展身体,我稍一放松,就碰到了加连娇嫩的肩膀。

  柔软的肌肤,炽热的体温,令我心头一凛,身体僵直。而她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小声地问道:

  「要不,我还是出去吧?」

  「不不,没关系的,你应该也还没泡好吧。」

  我急忙挽留住她,并为了能稍稍伸展四肢,而试着改变姿势。最终,我们将双腿交叉在一起,面对面地坐在了浴缸两侧。

  浴缸里没有撒入浴剂,透过清澈的热水,加连赤裸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还没过多久,我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渐渐加快。

  随着体温的升高,加连白皙的肌肤被染上了一抹又一抹的桃红。甘甜的气息弥漫在水雾当中,令我的大脑被某种油然而生的情感灼烧得隐隐作痛。

  「——加连,听我说。」

  「怎么了?」

  「在我十五年来见过的所有人当中……加连,你是唯一的一个让我真正觉得可爱的女孩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现在,心似乎跳得非常厉害。这、这会不会是很不妙的现象啊?」

  总觉得,如果将此刻涌现在心中的感情掩埋起来,是十分懦弱的行为,所以我选择了如实相告。就在不久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对同性不会产生特殊的感情。那个时候,我其实完全没有骗她的打算,但现在……

  「……先不说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可爱——其实你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说实话,我现在也和乃乃一样,无法保持冷静。」

  说到这里,加连羞赧地将双臂抱在胸前。

  「虽然刚才问了你那样的问题,但是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看,要对同性不产生特殊情感,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生来就有能力爱上任何一个其他的人类。」

  「是、是这样吗?」

  在初三的学生当中,我算是脑子比较笨的那一类人。所以加连说的话,我暂时都不大能理解。

  「简单地说,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同时拥有偏男性与偏女性的部分。区别只在于哪个部分比重较大——或者身体最终选择了哪个部分而已。」

  「选择……?这种事情是可以选的吗?」

  我一直以为人的性取向从一出生就已注定,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加以改变。

  「虽然没有办法主动作出选择……但确实有些人在这方面的性质上会产生差异。不过,从婴幼儿时期也可以看出,绝大部分人类在刚一出生时,性征上的差异是很小的。但随着身体的成长——尤其是第二性征期的荷尔蒙比例变化,人们就会自然地形成与性征相符的人格。即使如此,体内原本拥有的异性性质却是不会消失的。只要拥有适当的契机,随时都有外露的可能性。」

  「契、契机?」

  「比如说……自我否定。在遭到外界拒绝,对自身价值缺乏认同感时,人们就会在自我的潜意识中发掘新的可能性。这种时候,最终发掘出『身为异性的自己』这样的事例并不罕见。除此之外,还有环境的剧烈变化等等。」

  说到这里,加连在水中将胳膊伸了过来,并握住了我的手。

  「……加连?」

  我内心为之一震,困惑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加连则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今天——我们在路上并没见到任何人吧?」

  「啊,嗯……这么说来,好像确实……」

  在机动车道上的时候,也始终没遇到途经的车辆。除了今天早上的幽灵之外,完全没碰到任何人。

  「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样……在这样剧烈变化后的环境下,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彼此视为唯一除自己以外的人,对吧?」

  「嗯……」

  我点了点头,并低头看着交叉在一起的手指。

  「由于人类是群居动物,在衡量价值观的时候,不得不以他人来作为标准。乃乃刚才……不是说我是『可爱的女孩子』吗?当你开始关注这种事情的同时,你的感性也就相对地开始向男性的一面靠拢。」

  加连一边说着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一边拉着我的手,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凑了过来。

  「而这一点,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因为,尽管我们是同性,但其余的一切都完全相反——乃乃个子又高,身体又强壮……尤其胸部……远远比我更富有女性魅力。面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会被渐渐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听了加连说的这些话,我心中的悸动虽然仍旧难以消偃,却不会再为此而产生罪恶感。

  在我注视加连身体的同时,加连也同样在注视着我。我们并未彼此迁就,而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怀着与对方相同的感情。想到这一点,令我心中充满了慰藉。

  但相对的,脸颊却已经被烧得火热。明明还没有在浴缸里浸泡很久,大脑却已经开始晕晕沉沉了。

  「是吗……没有办法吗。」

  「嗯,没有办法。」

  加连凝视着我的眼睛,并笑着重复道。妆点在她双颊上的那两抹殷红,已显得比不久之前更加鲜艳。

  「加连……明天,我们就能抵达东京了吧?」

  我没有躲避她的视线,坦然地开口问道。

  「嗯。」

  「雾气也会变得越来越浓吧?」

  「……嗯,一定会。」

  「那就是说明天——我们也许都会死,对吗?」

  如果继续前进,就注定会迎来这样的结果。既然浓雾会引起升华现象,那么在浓度越高的地方,这种现象就越容易发生。虽然升华听上去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但实际上,与死完全是一回事。

  所以,在全国雾视率最低的东京,分分秒秒都有死掉的可能性。大概在浓雾吞噬东京的那天,所有居民就已经全都消失掉了吧。

  而且,今天早上遇到的那种怪物,也有可能正在街上四处横行。

  「……你不怕吗?」

  「——乃乃不怕吗?」

  她这样一反击,我也只能露出苦笑。

  这个问题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

  起初我一点也不害怕。既失去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又对这一结果完全无法接受的我,当时只希望周围的一切都作为陪葬品与我一同消失。所以对于世界末日的来临,我可谓是喜不自胜。想到如此一来,世上的一切就真的会和我一起迎来终结,内心就充斥着安逸感。

  但在那之后,失去了母亲,遭到继父追逐,内心被恐惧支配……末日来临前这段短暂的时间,突然变得满是痛苦。

  即使如此,令我感到恐惧的也并非死亡,甚至一心只求能够尽量早一点结束生命。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加连。和她在一起是那么开心,令我开始由衷地期望她能够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但是,随着与她逐渐变得亲密,某种不知名的情感也随之滋生,一点点取代了寂寞,填满了我的整颗心灵。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愿去正视这种情感,用各种借口来麻醉自己。但这一次,恐怕不得不放弃抵抗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掩饰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对加连说谎。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并不害怕。但是现在——想到如同此时此刻这样的时光也终将结束,我确实有些感到害怕。」

  我做好了觉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吗——」

  看到加连略感宽慰的神情,我便知道她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既然如此,这个瞬间的我们,在内心深处肯定也正渴求着同样的事情。

  我松开了与她牵在一起的手,并向她伸出了双臂。

  她娇小而柔弱的身躯就这样被我拥抱在怀中,肌肤与肌肤交叠在一起。加连的存在感与体温,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全部渗透到了我的体内,让我体味到了此生当中未曾拥有过的安心感。

  加连没有作出丝毫的抵抗,而是默默地将双臂环抱在我的背后。从她炽热的肌肤上,嗅得到一股甘甜的芳香,令我感到心旷神怡。

  ——想要证明自己心中的某种感觉。

  在被问到想和她一起洗澡的理由时,我说了这样的话,渴望着这样的东西。

  现在我终于明白,想要实现这种渴望,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去感受彼此的心跳。

  这样的感觉,过去从未拥有。

  满溢胸膛的幸福感,正慢慢地融化着我的心。

  仅靠倾听对方的话语,理解对方的心情,还远远不够。

  因为我们活着,拥有各自的躯体——所以有些事,若非通过肌肤相亲,便永远无法知晓。

  「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对我在她耳边的这句呢喃,她并未回答,而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

  大概是想说,这种问题都是多余的吧。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并开始专注地去聆听她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直到被热水泡晕之前的那一刻,都始终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

  洗完澡后,我们一起回到了二楼。

  尽管壁橱里有许多被子,但我们只铺了一套双人用的被褥。

  一旦得知与彼此相依是如此令人感到安逸,如此能够使内心充盈,哪里还找得到分开来睡的理由呢。

  回头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和加连相识才不过两天,但现在,她却已经成为了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用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将其取代的存在。想到不久之前我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实在是觉得难以置信。

  换好睡衣后,我和加连将一对枕头摆在一起,钻进了同一个被窝里。虽然有些拥挤,但只要紧紧依偎在一起,就不成问题。

  ——好温暖,原来世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幸福。

  积存在体内的热度仍未散去,因此睡意并不浓郁。我们将脸靠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开始探讨第二天的安排。

  「……到了东京之后,我们该去哪里?」

  「先去东京湾沿岸的芝浦埠头,就是那座彩虹桥的附近。」

  「埠头是指港口吧?莫非和传言中的避难船有什么关系?」

  听她提到港口,我马上想到只在广播中短时间出现过的那条避难指示。

  「避难船……?你在说什么?」

  但是加连却看上去一头雾水,似乎她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言。

  「啊,其实之前在广播里——」

  在听我大致解释了一下原委之后,加连略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乃乃,我觉得那只是讹传而已。东京已经被浓雾吞噬,让逃难的住民去那里实在是没有道理,而且,想要在海上展开救援活动也十分困难。也正因为是假的,播报的内容才会如此含糊不清。」

  「好、好像确实如此……」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听到加连说那是讹传,我心里也舒畅了一些。

  「我想找的不是船,而是埠头附近的一座公园。」

  「公园……那么,只要到那里……」

  就能找到加连想见的人——奈央·埃尔莉了吗?

  「……不知道。她在乘飞机到达羽田机场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她很有可能到那座公园去。因为那里……有那场灾难的殉难者纪念碑。」

  「殉难者纪念碑?」

  「你还记得七年前,在东京湾曾发生过大型客船的沉没事故吗?」

  「经你这么一提,好像确实有过这件事……」

  我一边回溯过去的记忆,一边暧昧地点了点头。

  当时似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应,但毕竟已经是七年前——我还在上小学时的事情了。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事故,只要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最终都会渐渐忘记。

  「死者125人,失踪者36人——事故原因至今不明。虽然警方也考虑过遭受恐怖袭击的可能性,但由于沉没后的船只调查难度较大,因此至今未能得出结论。」

  「……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啊。」

  脑子聪明的人,果然记忆力超群,实在令人佩服。

  「这并不是我当时记住的,毕竟在事故经过很久之后,才得出确切的死亡以及失踪者数字。我也是最近……从护送我的那群人口中听说的。」

  「啊,加连就是从那群人手中逃出来的吧?」

  这么说来,加连也正在被追捕来着。一直以来脑子里都想着去东京的事,都忘了我们正在逃亡。

  「嗯,虽然他们没有解释过自己是怎样的组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拥有跨越国境展开行动的权利,而且以拯救世界为目标,毫无疑问属于正义的一方。能用一记飞膝撞打倒那种特工的初中女生,恐怕找遍世界也只有乃乃一个人吧。」

  「不、不要取笑我了……」

  加连曾说过自己是恶人,追捕自己的人是在做好事——现在看来,实际上确实是这样。

  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我不禁冒出了冷汗。

  「被囚禁在研究室的我,为了掌握奈央的行踪,就利用了他们,谎称只要能拿到奈央带走的资料,就可以阻止这场灾难。」

  「原来是假的啊……那么,真的已经毫无办法了吗?」

  「嗯,完全无计可施。随着浓雾的扩散,人类将彻底丧失生存空间。或许极少数了解这场雾的真相以及特性的人,会藏在避难所里勉强活下去……但也撑不了太久。人类的文明将不会再度繁荣,而只会逐渐凋敝,最终彻底绝迹。」

  看着近在咫尺的加连那副坦然的神情,我不禁觉得有点意外。

  「——你不生气吗?」

  「诶?」

  「在我看来,加连似乎并没有为人类的灭亡感到愤怒。」

  听到我这么说,加连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久后又露出了苦笑。

  「……毕竟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我嘛,哪还有资格生气呢?而且……在即将消失或已经消失的人当中,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感到伤心。因为对我来说,唯一在乎的人就只有奈央。」

  听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就像是和加连相遇之前的我一样。大概除了奈央之外,加连找不到任何一个足以把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吧。

  即使是现在,在遭到背叛之后,加连的双眼依然注视着奈央·埃尔莉所在的方向。

  明明在我眼中,只有加连一个人而已……

  「那么——你是在为什么而生气呢?当你说见到奈央后,要问清楚她为何这么做的时候,我能看得出,你是真的在生气。」

  其实我并不太愿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一直稀里糊涂的也不是办法。

  最初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加连只是想斥责奈央犯下的罪行——但既然奈央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那就不一样了。即使是对那样的人,也能够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都没有移开视线。

  于是,加连终于像是无法克制内心感情一般,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因为我发现……自己投入的所有感情,所收获的结果都只有错过。」

  见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在被窝中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宛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瑟瑟发抖。

  「错过?」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沉默良久,然后一边字斟句酌,一边娓娓道来。

  「其实我和奈央,都在刚才提到的沉船事故中失去了亲人。我是父母,奈央则是父亲……」

  「诶……」

  尽管她并没有解释何为错过,但却道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实。

  虽然我知道加连父母双亡,以及因此开始寻找观测幽灵的方法,却没有想到一切的起因都是那场沉船事故。

  「事故发生时我们并不认识彼此。后来奈央为真菌的事情来日本见我的时候,才得知两个人都是被害者的孩子。我既惊诧于如此的巧合,也因此而坚信奈央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她之所以会对真菌和幽灵的关联性产生兴趣,肯定也是想要见到在事故中身亡的父亲……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我……」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吗?」我柔声问道。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加连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奈央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成为在加连心中拥有特殊意义的人。

  「……我不知道。真的,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即使是为了观测父亲的幽灵,而打算在事故现场进行大规模的实验,也根本没有必要把真菌散播到全世界。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所以,或许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奈央。」

  她的话语中颇有自嘲的意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她目的如何——最终做出决定时,她都无疑认为这值得牺牲整个世界。对奈央来说,这个世界……以及与我的生活,都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掉的东西。明明我是真心希望能够永远陪在她身边……但奈央却并非如此。我的信赖和爱情,一点都没能传达到她心里……也再也等不到回应——」

  原来,这就是「错过」的真正含义吗。

  加连投入的感情,没有从奈央那里获得平等的回报。

  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考,一边等待加连结束她的倾诉。

  「所以我……所以我……非常不甘心!决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必须亲自见到她,将一切问个清楚!问清楚……在那之后——」

  不断哀泣的加连,这时终于头一次移开了视线。她看着的,是叠放在枕边的白大衣。大概她的手枪也依然藏在里面吧。

  「嗯……明白了,我们一起去见奈央吧。」

  我温柔地将加连的头搂过来,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没有对我感到失望吗?我做的一切,都根本只是为了私怨。即使在我自己看来……也是非常不体面的事情。」

  加连就像年幼的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我胸前,并怯懦地问道。

  「没有啊,其实正相反——我很开心,因为自己能够听得懂你的理由。」

  我没有那么聪明,不懂得什么复杂的道理和大义名分。所以如果加连是为此而行动的话,那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无法理解她。

  能够解除这个忧虑,真的是太好了。

  加连的悔恨与悲伤,我都完全能够理解。所以,有足够的能力去包容她。

  无论是不体面的私怨和愤怒,还是倾注在手枪之中的杀意,我都不会去否定。

  我怀着这些真挚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乃乃……」

  「我……一定会珍视加连的每一个点滴,决不会错过你的任何感情。这样美好的东西……我怎么会舍得错过呢。」

  我想要接受她的全部——想要认可她的一切——这样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填满了我的心。

  「……谢谢你。」

  加连轻轻地呢喃着,并从我的胸膛当中抬起了头。

  我们的视线,相交在比刚刚更为接近的位置。

  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希望她能忘记奈央·埃尔莉,眼中只注视着我一人。

  在某种强烈冲动的驱使下——不知何时,我已经将双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这是晚安的吻啦……」

  我甫一清醒,连忙试图辩解。

  不知对我的行为,加连会如何理解。大概我心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心,都被她看穿了吧——但是,她却对我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那么,我也要还一个给你才行……晚安,乃乃。」

  接下来的瞬间,那如蜻蜓点水般的接触,以无比鲜明的方式,将加连的存在镌刻在了我的双唇之上。

  我希望将这一霎那的感触,铭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怀着这份殷切的心愿,我闭上双眼,任由意识渐渐沉入深渊。

  或许,这将成为我人生当中最后的夜晚。

  ◇◆

  「——!?」

  尖叫、冲击、刺耳的冲撞声……以及压在身上的重量。

  渗透眼睑的光芒,让我得知太阳已经升起。

  我被迫离开飘渺的梦境,不情愿地从舒适的睡眠中回到了现实——并伴随着强烈的危机感睁开了双眼。

  正在面前俯视着我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这张脸,属于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

  利用母亲的软弱,侵入并支配了我的家,让我连叫他一声继父都只会感到厌恶不已……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立刻逃走,但却完全无法动弹。

  这一定只是一场梦,我是被困在恶梦当中了——不然也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尽管在心中不断嘶吼,但恶梦仍然没有结束。惊诧与畏惧揪住了我的喉咙,令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继父隔着被子骑在我身上,用粗壮的双臂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力量过于强大,十指的触感压迫着单薄的睡衣,进一步增强了我心中的恐惧。

  这中感觉,和在超市被按倒在地时有些相似——但是,又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在超市遇到的那几个男人之所以丧失人性,恐怕是由于难以遏制的情欲。他们的目的只在于侵犯我们——剩下的一切都仅仅是手段而已。

  但继父不同。

  这头野兽的眼中藏着一团火焰,脸上带着凶佞的笑容。

  不仅是情欲——还有许多混沌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昏暗恶毒的欲望。

  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而就在这时,我感到了一阵恶寒。

  加连——躺在我身边的加连,到哪里去了?

  我焦急地将视线移向别处,然后立刻就找到了她。

  「——!?」

  穿着睡衣的加连正倒在墙边。虽然由于伏在地面上,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头正在流血。那副样子与在雾中消失之前的母亲十分相似,令我早已软弱的心顿时开始急速升温。

  加连大概比我更早察觉到了继父的入侵,然后为了保护我——才挨了打。

  ……挨了打?这个混账,竟然敢把加连——

  愤怒将眼前的一切染成了血红色,双肩的痛楚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亢奋的情绪吞没了恐惧,喉咙与肺部也恢复了正常的机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宰了你……我一定要宰了你!!」

  我对他怒目相视,满腹的疑问与憎恶也随之喷涌而出。

  继父见状,虽略生怯意,但转瞬之间,漆黑的情感便令他的神情再度变得狰狞。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压倒了我的声音,随后单手掀起被子,扯破了我的睡衣。

  顿时,冰冷的空气便蔓延在我的胸口。

  继父继续死死按住已是衣不蔽体的我,口中的咒骂声也愈发不堪入耳。

  虽然几乎听不清他在吼什么,但其中依然掺杂着一些能够辨认的词语。

  「你这————竟敢————总是一副————看不——我——竟敢看不起我竟敢看不起我竟敢看不起我————被你——那副嚣张的态度——以为————饶了你吗————!!」

  听了这些话,看到他那癫狂的眼神,我终于明白了。

  我在家中竭尽全力做出的那些抵抗,原来在他看在是如此难以容忍的事。

  「再怎么逃————这世界————没用了!在——前!在那之前我绝对————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屈服————让你彻底屈服!!」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随着情况不断恶化,大概继父也已经发现,人类根本无处可逃了吧。

  得知无法避免死亡后,先是陷入了绝望,然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这样下去,就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在他的心中,同样也存在着一个至今未能解开的心结。

  就像加连决定杀死奈央·埃尔莉一样——对继父来说,在死之前必须完成的使命,就是彻底令我屈服。

  为了将我征服,迫使我结束抵抗,屈从于他的支配——他选择的最终手段,就是彻底蹂躏我的身体。

  但是……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不论遭受怎样的虐待,我都不会任由他得到想要的结果。

  我一边不断鼓舞自己,一边毫不退缩地盯着继父的脸。

  大概这种态度进一步地刺激了他,于是他改变了姿势——用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并抬起另一只手,对着我的脸挥了一拳。

  「呜……!?」

  我的脸颊与鼻子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不久后便传来了阵阵疼痛。口中泛起了鲜血的味道,眼眶中也不由得渗出了泪水。

  在对我行使暴力之后,他显得从容了许多,挂着下流的笑容把脸凑了过来。只见他眼中冒着血丝,污浊的双瞳因亢奋而失去了焦点。

  身体开始因恐怖而颤抖,绝望也令我绷紧了表情。

  恐怕继父是打算先掠夺我的双唇吧。但对现在的我来说,那比身体遭受侵犯更加无法容忍。

  昨晚——与加连互相触及的那个瞬间,留在我双唇的那份感触,证明了即使在这个渐渐走向终结的世界上,我依然收获了真真切切的,无可取代的事物。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将其失去。如此珍贵的东西,决不能被这种禽兽就此抹除。

  ——与其让那个瞬间遭到玷污,我宁愿一死了之。

  但是……如果我死了,加连该怎么办?既然没能完成对我的征服,继父的魔爪紧接着将伸向何处?

  想到这里,我便没办法选择自杀。加连对现在的我来说胜于一切,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必须保护好她。为此,即使是决不能失去的东西,也不得不舍弃。

  即使守不住双唇,我也要在那个瞬间咬掉这家伙的舌头——

  这时,室内的空气猛地一震,继父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地摇晃了一下——这声轰鸣,我似曾耳闻。

  从他太阳穴的位置,迸出了一些红与黄混杂在一起的东西。

  原本充斥着浑浊情感的双瞳没有了光芒,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瘫倒了下来——并被我反射性地一把推开。

  继父的身体虽然十分沉重,但被我一推仍然失去了平衡,最终倒在了旁边。

  「啊……啊……」

  然后从他的反方向,传来了一阵悲怆的哀鸣。我转头一看,是加连正端着手枪站在那里。

  随着枪口冒出缕缕白烟,加连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我——」

  在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加连忽然全身一震,放开了手中的枪,并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胸前。从额头渗出的鲜血,如同泪水一般划过了加连的脸颊。

  看着那道血痕,我觉得其中像是掺杂了真正的泪水,于是立刻撑起了身子。连站起来的时间都不愿浪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加连身边,抱紧了她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加连如同泪堤崩毁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包含在她哭声中的悲痛,也深深地刺穿了我的心。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连哭了很久很久,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鲜血的味道也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血液不断从继父的太阳穴涌出来,染红了被褥和榻榻米。

  我只能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加连的后背。

  「…………我……我……为什么————」

  终于,加连的哭泣声中开始出现毫无章法的话语。

  「明明没有必要……杀了他……就像之前那样,开枪吓跑他就够了……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加连悔恨万分地自言自语道。

  但我却明白,加连的判断绝对没有错。

  「不——加连……你没有做错。不对他开枪,是无法阻止他的……那样我不仅会遭到侵犯……还会被他杀死。所以你没有做错……加连没有做错任何事。加连,是你救了我啊。」

  我在哭个不停的加连耳边,拼命地劝说着。

  对我来说,继父就是不幸和憎恶的象征,也是我此生最为忌惮的敌人。是加连帮我从这世界上永远除掉了他。

  所以她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我不允许任何人指责她的所作所为。

  「没有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错呢!我犯下的是最恶劣、最恐怖的过错啊!杀人……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这、这就是……我一直……!这样一来,我还怎么能——!」

  「对不起……对不起,加连……是我对不起你!」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停地道歉,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无论我如何感谢她,如何主张她没有错,都已经无法消除加连心中的罪恶感。

  要说有谁真的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那其实是我才对。因为真正应该动手杀死继父的,不是加连,而是我。

  然而,我却没能做到……所以才害得加连弄脏了她的手。看着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她,我产生了一种直觉。

  ——打从一开始,加连就没有能力杀人。她不是那种人,也没有那样的才能。

  经过了这件事,加连一定再也无法握起手枪了吧。

  也就是说——我毁掉了加连最后的愿望。

  那样的话,至少……

  「加连,对不起……谢谢你。这次,轮到我来帮助你了。」

  说完,我伸出手,捡起了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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