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章 西征

  那支军团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完全存在于常识之外。不只潜规则不管用,更彻底无视、践踏我方在无意识间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概念。恐怕两百多年来,先贤们透过经历的数百战局所建立而成的,名为「军学」的睿智结晶,如今即将被眼前的那支军团蹂躏殆尽。

  罗曼维骑士团长艾卢•博恩札克侯爵一脸愁云惨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头筑阵的敌方军团,内心不禁叹息。

  「根本是群疯子。」

  博恩札克团长身旁一名用望远镜观察的作战参谋如此低语。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称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那群家伙,绝对每个人都疯了。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解释眼前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诺勒慈善同盟领,雷奥卡迪欧平原──

  罗曼维骑士团总司令部就设在一座平缓小丘顶附近。周遭围绕著一群身著灰色军服的高阶将领,博恩札克已完全从摺凳上站起身,瞪著于相距一点五公里处对峙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

  明明论经验、强度、装备或火力,明显都是骑士团占上风啊。

  明明共和国军是支三天以来刚勉强赶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军队啊。

  何况那群家伙中穿著像样军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几乎九成都穿著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著农具啊。

  「为何能和我军战得平分秋色……!?」

  嘴边胡微微颤抖的博恩札克虚弱呻吟。

  这一小时半以来,罗曼维炮兵队同时动用三十门大口径炮朝敌阵接连不断狂轰猛炸。每当榴弹炸裂开来,便会有大量共和国士兵被高高轰到半空中,让爆风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么轰炸,那群门外汉集团丝毫没有溃逃的样子,仍保持整齐队列,意气风发高唱著革命之歌。而当我军让战列步兵前进,他们就趴倒在地撑过枪击,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内,便直接高举农具冲了过来。

  最令人畏惧的是,身为镇民或农民的他们竟选择牺牲自己的命一战。无论多少人被杀也不退缩,靠著一己肉身冲向手持卡斯柯特枪的罗曼维骑士团员,刺出镰刀或锄头。

  面对不畏惧,不逃跑,边唱著革命之歌边如同海啸袭卷而来的庶民群,万万想不到竟是骑士团员们先吓软脚。

  令我军苦战的元凶是那股高昂得诡异的战意。不过是区区庶民却不怕死,也因此不会溃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谁勇敢似地,争先恐后往前猛冲。

  ──不过是区区农民,到底打哪来的勇气?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贵族挺身而战的理由,是为了名誉和尊严。在战场上做出胆小行径,将影响在宫廷内的地位、与其他有力贵族间的关系,甚至会对经营领地产生深刻影响,一个弄不好更可能让家族没落。为了不让家名蒙羞,就是贵族战斗的理由。

  然后一般来说,农民和镇民们并不会在乎什么名誉或尊严,他们是群与其管这些眼不可见的概念,更爱惜自己生命的家伙。所以通常都会让徵召兵或义勇兵组成密集阵形,再用枪骑兵包围四方,且透过贵族恫吓来防止脱逃,硬让他们前进。可是卢卡率领的那支军队,士兵们竟争先恐后往死里冲。博恩札克怎么都想不透眼前的家伙们舍命奋战的理由。

  博恩札克愤愤咬牙。

  明明遭逢加门帝亚王国灭亡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认为终于能达成骑士团长年的宿愿而举兵展开东方扩展作战,结果突然就碰上这支破烂军队越过亚克隆河,逼近后阻挡于前,再怎么踹、怎么揍都不动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际,身旁一名长相剽悍的青年将领开口道:

  「对手是卢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轻心,反倒会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恶狠狠地单眼瞥向青年将领。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是吗,纳西瑟斯男爵?」

  被称作纳西瑟斯的俊俏将领嘴角露出苦涩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呢,团长。我的败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识来衡量卢卡,如此而已。」

  纳西瑟斯一快活地这么说,便看见远方出现了飘扬的双头鹰军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著当年自己没能杀成的卢卡•巴路克。

  距今约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

  纳西瑟斯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尼牧尔森林,追赶保护著公主法妮雅逃亡的卢卡,却中了奸计失去马匹,让两人顺利脱逃。要是当时有逮到卢卡和法妮雅,恶名昭彰的加门帝亚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尽管是件难忘且不堪的过去,但在听闻卢卡从那之后的活跃,也算是有种痛快感。

  「当时卢卡轻而易举跨越了潜规则,理所当然拷问俘虏,换上敌军军服,地位低微却搂公主于怀,逃过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们做不出的行动。如今在眼前交战的家伙们,正是受了卢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识想必不会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对银色眼神中充满焦躁。博恩札克现年五十四,自从他十五岁时头一次站上战场以来,将人生大半岁月都耗费在与横行于无限荒野的匪类和地方豪族间的战斗上。然而即便度过将近四十年的战场生活,还是无法理解阻挡在眼前的军队。

  最难以理解的并非他们的作战方式,而是──

  「家伙们的军粮是怎么回事?明明本该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弄来够那么多士兵吃的食物?」

  罗曼维骑士团总数四万六千,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目测约莫六万五千。想要动员如此大军侵略敌国领土,原本应该要事前于行军沿途的军用仓库囤积大量军粮才对啊。

  听了博恩札克的问题,纳西瑟斯推测道:

  「恐怕他们完全没有囤积,又或者根本没有足够他们囤积的粮食吧。属下认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著敌国领内粮食的主意来行军。」

  博恩札克愣愣张口听完这个答案,接著左右摇了摇头,将叹气声转变为言语。

  「……从来没听过这种做法,实在难以置信啊。卢卡难道不懂后勤补给的道理吗?」

  「他从以前便藐视军学至今,却绝非有勇无谋。现在正是格特麦的收割期,既然本国没有食物,直接到敌国领内收割麦田填饱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么破烂,好歹也是国军吧?既不穿军服,又不带军粮,靠著敌国领内收割的作物苟延残喘的军队,岂不是跟蝗虫没两样吗?」

  「卢卡并不在意面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以获胜为最优先考量。对我方而言有损名誉之处,对卢卡来说便是趁隙而入之处。」

  听了纳西瑟斯的话,博恩札克一颗塌鼻冒出满满皱纹。

  「真是无可救药吶。」

  「从我方的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不过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许称得上是种战争的新型态呢。」

  过去贵族那种有如运动比赛的战争在卢卡抬头以后,逐渐变化成纯粹为了破坏他国政府的斗争。数百年来循著潜规则战争至今的贵族们,完全跟不上卢卡的思想。

  「骑兵倒是挺少的啊。该不会是没能顺利弄到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著共和国军的布阵提出质疑。纳西瑟斯也点头同意。

  「有这个可能。毕竟马和人不一样,可不愿意饿著肚子卖命啊。」

  人类饿肚子或许还能靠毅力行走,但马只要没马草吃就会停下脚步。共和国军虽不吃不喝强硬进军抵达此地,骑兵确实可能还被拋在后头。

  「那么就靠机动部队进行扰乱吧。现在起,以敌军右翼为主要目标。第一、第三骑兵大队转往右翼攻击,第二炮兵大队及第一、第二猎兵中队从敌右翼正面发动攻击,移动到两侧包夹,摧毁敌军阵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挥下,传令将领们马鞭一甩散去。起初虽被这群意外顽强的门外汉集团杀个措手不及,但会战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上演。

  「虽然是敌军,还是佩服他们能撑到现在。不过就算士气再怎么高昂,真正的军队和农民集团之间根本称不上战争。这座平原就是卢卡的坟场。」

  俯瞰著展开行动的各个军团,博恩札克这般低语。精兵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数个军团以毫不紊乱的步伐朝敌军右翼迈进。一方面纳西瑟斯同意归同意,内心却有股不祥预感在蠢蠢欲动。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确信我方胜利的同时,就被摆了一道。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卢卡会这样毫无对策,只默默忍受著我方的攻势……

  针对共和国军右翼的攻击极为猛烈。

  罗曼维骑士团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大队在炮兵的支援下数次勇敢突击,一度摧毁共和军右翼的前端,压制了堡垒。博恩札克随即派出步兵,进驻堡垒维持战线。

  不过比起骑士团的步兵,共和国军的炮兵快了一步。二十门八吋炮靠马迅速拉到右翼占住射击要点,将罗曼维骑士团的骑兵们纳入射程范围内。

  「好快……!」

  「简直快如手枪,根本不是炮兵的机动性啊。」

  从司令部用望远镜眺望战况的博恩札克和纳西瑟斯忍不住哀号。经彻底轻量化的野战炮部队,发挥了突破常识的机动性于战场奔驰。

  面对单方面疯狂喷射碎铁弹的散弹炮,罗曼维骑兵毫无招架之力。骑兵是擅于强攻,压制敌人的兵种,不能用以守卫据点。骑兵大队长虽不等步兵抵达,下令对敌军炮兵突击,但共和国军炮兵队受过精良训练,一门搭配四名炮兵,动作流畅到每一分钟能发射三发碎铁弹。由二十门野战炮接连不断倾泻出的灼热碎铁,就这样无情吞噬了意图冲上斜坡的骑兵。

  「该死的……!!」

  「卢卡是炮兵队长出身,熟知野战炮的运用方法。」

  「……不过炮的数量有限。现在中央防御薄弱,只要一股作气往前推进,敌军将支撑不下去。」

  「属下也这么觉得。此刻正是致胜关键。」

  博恩札克转向身后的高级将领们,扯开破锣嗓子大喊。

  「全军前进!向世界展现骑士团的威风吧!」

  「遵命!」回以威武雄吼后,将领们纷纷回到各军团,将进军之令传达给麾下的精兵们。

  士兵们把威士忌传著喝,令人精神亢奋的鼓笛乐队演奏响起,构成前线约莫三万人的军团扬起尘土,齐步前行。

  「走!蹂躏敌人!!」「取下卢卡•巴路克的首级!!」「从骯脏下贱的农民手中夺回王都拉兰帝亚!上!都上!!」

  发号施令的士官当中,可以看到许多革命后逃亡到罗曼维骑士团国内的旧加门帝亚王国流亡贵族。卢卡是从他们手中夺走领土、财产和阶级,可谓仇深似海的仇人。为了夺回失去之物,流亡贵族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卯足全力。

  博恩札克留在山丘顶,俯瞰著勾勒出长长弧线往前进逼的我军前线。我军与敌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恐怕得吸收数千数万血肉吧。共和国军为数九成的农民们看到如此整齐有序的行军,肯定畏惧得颤抖不止。就在扬起嘴角之际,一旁的纳西瑟斯细声道:

  「那是……援军吗……?」

  他将脸转向自军后方,伸手指了南南西的远方。

  博恩札克也动起脖子,往指的方向看去。

  平原蜿蜒处的另一侧,有支彷佛长蛇的纵队带著飞扬沙尘朝这边而来。

  「我没听说会有友军前来的消息吶。」

  眯起单眼凝视,看到的是水平距离两公里左右,目测约一万五千名步兵团正以极快速度逼近我军背后。

  「怎么可能……该不会……」

  纳西瑟斯错愕一喊,把望远镜抵到一只眼上。博恩札克也发出焦躁的声音。

  「不可能是敌人。敌人不可能从那种方向出现!」

  然而纳西瑟斯的望远镜上──

  「军服为黑……!!是共和国军……!!」

  「岂有此理不可能,怎有这般荒唐的事……!!」

  博恩札克慌忙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与纳西瑟斯完全相同的景色。

  毫无疑问是共和国军,而且不是这一头的农民群,是所有人穿著漆黑军服,手持火药枪枝的正规军装扮。

  本该不存在于此的军队,突然从不可能的方向冒出来。尽管不想相信,但这就代表了──

  「敌军分为二路了吗……!?」

  一般来说,侵略军都会聚在一起行军。因为若兵分二路,会有A军遭遇敌军之际,B军察觉不到的风险存在。唯一的联络手段只能靠轻骑兵,然而A军的轻骑兵也无从得知B军的所在位置。就算能够顺利找出B军当前所在地并传达遇敌消息,等到B军赶到战场时可能为时已晚,战斗早就结束。所以普通而言,在侵略敌国领地时绝不会选择兵分二路,可是──

  「那些家伙是怎么嗅到战场位置的!?」

  「……是声音。他们靠著听野战炮的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

  只能如此推测了。恐怕卢卡和另一名军团长早就事先讲好「往炮声传来的方向冲」,才进军来到这里的吧。

  用常理来思考,根本是风险过高的赌注。若非是能力优秀杰出,又深受总司令官卢卡信赖的军团长,实在无法冒此大险。

  想到能够办到这种事的军团长是哪号人物,纳西瑟斯愤愤咬牙。

  「葛布……!!」

  无论陷入再怎么深刻的困境,至今仍未尝败果的常胜将军葛布。身为卢卡的左右手,更是在那场斐代尔•博卡日会战中击败相差十倍的帝国军的男人,眼看即将越过平原的地脊,替骑士团带来绝望。

  纳西瑟斯这时终于明白卢卡真正的目的。

  ──分进合击……!!

  若是兵分二路从各自的路线进军,葛布率领的共和国B军便能奇袭被卢卡率领的A军困住的骑士团侧腹。用嘴巴讲听起来很简单,但在这个远距通讯方法只能靠马的时代,唯有军事天才能办到此举。要是凡人依样画葫芦,只会导致分成二路的军团跟丢彼此的位置,没能在战场上合流就惨遭各个击破。

  谁都憧憬著,却也都没办法实现的梦幻作战。战史上即使偶尔能见到这种结果,特意为之且成功的,恐怕卢卡是世界首例吧。博恩札克之名将随著这场不荣誉的战败,一同被记录进历史当中。

  ──到此为止了吗。

  纳西瑟斯体悟到此处即为自己的葬身之所。既然如此,身为一介骑士,唯有正面迎战眼前敌人,将生命燃烧殆尽。

  他跨上一旁的马鞍,开口向团长道别。

  「属下这就去取卢卡首级。团长,祝武运昌隆。」

  「……唔嗯,我会看仔细的。」

  博恩札克同样理解到这场会战大势已去。即便壮烈牺牲,也已经无法解决眼前的烫手山芋。

  纳西瑟斯转向身后待命的一千五百亲卫骑兵,下达悲壮的号令:

  「亲卫骑兵突击!!尽情踏平农民吧!!」

  舍身突击乃是骑兵精髓所在。只见一千五百名烈士军团回以团长威猛战吼,带著撼天动地之势冲下山丘。

  纳西瑟斯也成了全军突击中的一员,在最前头甩动缰绳。

  亲卫骑兵成两列纵队,从前方自军军团的间隔疾驰而过。眼看著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剩五百……四百……

  在完全穿越自军军团后,罗曼维骑士团最强精兵有如化为流水,流畅展开了二列横阵。

  「袭步起!!诸位,贯穿地平线尽头吧!!」

  对并驾齐驱的骑兵们这么说完,纳西瑟斯将上半身往马鬃毛上贴去,踢出马镫。

  灰色波浪袭向漆黑共和国军。

  水平距离一百。

  眼前的壕沟突然刺出一排卡斯柯特枪的军刀,身著漆黑军服的共和国军士兵亮出多达五百把枪口。

  铅弹的浊流无情吞噬马群。

  灰色浪花四散。

  后继骑兵跨越崩溃的前线,踩踏著同伴的尸身持续朝共和国军步兵群淹去。

  「别退!!别退!!」

  共和国军的义勇兵们没有逃。尽管身上根本没穿像样装备,仍毫不退缩地拿农具刺向骑兵的侧腹。就算同伴们沦为蹄下肉块,依然嘶吼著硬撑。

  骑士团的马群在共和国军的农民海之下陆续灭顶。纳西瑟斯同样用单手持剑,拼命劈砍从四面八方涌上的义勇兵。

  「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革命心血!!」「为了自由!!为了平等!!同志们别退!舍弃生命!彻底燃烧灵魂啊!!」

  衣衫褴褛的庶民们纷纷念念有词,接二连三靠著农具尖端解决骑士们。

  纳西瑟斯的马这时也发出嘶鸣声倒下,原来是农具刺进了侧腹部。纳西瑟斯动脚离开马镫,降到地面挥起剑来。与义勇兵们面对面,近距离听著粗野吼声,拿生命碰撞厮杀的过程中,纳西瑟斯总算明白这群勇敢过头的义勇兵们背后的真相。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镰刀砍进腰部和肩膀,接著被拖倒在地的纳西瑟斯浑身沾满鲜血与泥泞,仰望起蓝天。

  ──这群家伙并不是为了荣誉而战。

  边思考这种念头的同时,看见视野内有名沾满脏泥的义勇兵高高挥起前端绑了利刃的锄头。

  ──而是为了「国家」而战啊。

  极度冷静的思考,浮现在面临死亡的纳西瑟斯脑海中。

  卢卡为了整合这群无知野蛮的庶民,给了他们标榜自由平等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这个「幻想」。庶民们会以对待自己的家人与故乡同等的感觉,来保护这个幻想的「国家」,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宛如替「国家」这个神殉教的疯狂教徒。

  ──至今为止的战场上,都是贵族在为了家族名誉而战。

  ──从今往后的战场上,换成庶民为国家而战了。

  看透一切的纳西瑟斯微微一笑。

  ──你还是那么卑鄙呢,卢卡。

  ──自由、平等、国家什么的。你等于用这些美丽辞藻让他们送死啊。

  ──明明那些玩意到哪里都不存在啊。

  这些话语在脑海响起的下一秒,沾满血迹的锄头便以无穷的澄澈蓝天为背景,猛力挥下。

  葛布率领的一万五千步兵军团狠狠撕裂了四万六千罗曼维骑士团的后防,底定了这场后世称为「雷奥卡迪欧会战」的胜负。彻底遭受夹击的骑士团束手无策,骑士的荣誉纷纷化为农具前端的血肉,下午一点过后,连队列都维持不下去,开始溃逃。

  博恩札克骑士团长同样混在这些溃逃的骑士团员当中。

  逃亡过程中数次割舍殿军来挡下追赶在后的敌军,趁机死命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方向跑。

  博恩札克其实仍未放弃这场战争。罗曼维骑士团国靠著克库黎森林这座广大森林,长久以来与恩宠大陆区隔开来。要是共和国军这支为数超过七万的大军想通过克库黎森林,势必得成长蛇纵队才能通行于森林狭窄的单行道上。我军只需在森林出口守株待兔,对著从窄道鱼贯而出的敌军狂轰猛炸便能御敌。

  「往森林逃……!只要能回到骑士团国内就还有活路!!」

  博恩札克边鼓励著周遭的将领,继续跨在疲惫的马上进行撤退。

  眼看漫长的一日即将落幕。太阳西落,再过一小时就是夜晚。一旦夜晚来临,便能趁夜色昏暗撤退。希望之芽尚存。

  落下的夕阳彷佛沾上骑士团员的血般鲜红。

  面朝那片不吉祥的夕阳,败军拖著疲惫不堪的腿往克库黎森林行进。

  走到最后──等在前方的是堵住去路的漆黑马影。

  「喂……不是吧……」「不要再来啦……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遭士兵们绝望哀号,当中不乏痛哭流涕,软脚跪地者。

  博恩札克畏缩的双眼捕捉到了阻断自军退路的骑兵集团。

  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超出痛苦悲伤之后,徒留空白的寒意。

  「军团不是……只有两个吗。」

  冰冷的喃喃自语响起。

  「分成了三个是吧?」

  本该不存在的共和军骑兵队,约莫四千五百骑挡在通往克库黎森林的街道上。漆黑骑影的周遭可以看见疑似遭到强夺的骑士团物资及粮草车队。

  哈哈哈哈……博恩札克无力乾笑。面对如此惨败,也只能够笑了。

  「卢卡,你是打著我军粮草的算盘才开始这场会战的吗?哈哈哈哈,真是乱七八糟,哈哈哈哈,为此才把全军分为三路是吗?」

  博恩札克仰天大笑。尽管从眼角溢出的东西沾湿脸颊,仍然止不住笑意。

  第三支骑兵军团打从一开始就为了袭击我方后勤抢夺粮草而打游击。也就是说,既然事前没能筹备到粮草,直接从敌人那边抢就行了。会想出这种事,并真正实行的总司令官正是──

  「根本是疯子。又不是童话故事,这样做怎么赢得了嘛,哈哈哈哈。」

  边哭边笑。

  「我输给了如此愚蠢的作战是吗?哈哈哈哈。奉献四十年岁月在战场上的我竟栽在这般形同儿戏的做法吗?哈哈哈哈哈……」

  博恩札克的泪水与笑声都停不下来。已经没有应对之道。失去逃亡路径的周遭士兵们只能杵立原地,傻傻看著敌影。

  「那是梅比尔队……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杀啊!」「投降吧,快丢下武器,举高双手啊!」「岂有此理!?我们可是骑士,怎可对区区农民投降!!」

  在怒吼与叹息声交错中,漆黑骑影展开行动。

  只见骑影起初缓缓地,接著逐渐加快速度,往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群凶猛冲来……!

  「住手!拜托停手啊!!」「是我们输了!!别再继续杀啦!!」

  惨叫和哭声四起,但漆黑的骑兵团并不理会这些求饶声,毫不留情抬起马蹄重重踩下。战斗单位早已被瓦解至个人层级的骑士团员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唯有当场抱头蹲地,祈求这场肆虐的铁蹄风暴奇迹似地避开自己,赶快通过。

  而脑中思路烧坏的博恩札克最终双膝往泥泞路上一跪,双臂大张抬头仰天,发出「咿嘻嘻嘻!」歇斯底里的刺耳怪笑。

  「不放任何一人活著回去是吧!这就是新的战争是吧!」

  已不像过去那种逮住敌军主帅来要求赔偿金,宛如贵族运动的战争。如今博恩札克眼前的战争,是对撤退的敌野战部队穷追猛打,阻绝退路彻底歼灭,残酷、凶恶且无情,名符其实的杀戮之战。

  「咿嘻嘻嘻!你是恶魔啊,卢卡!」

  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疯狂,博恩札克仰天长啸。

  「是替整个地表带来灾厄的恶魔啊!」

  叫声遭到马群淹没。铁蹄无情将骑士团的希望践踏得体无完肤。西方天空彷佛吸收了血海之色,让层层斑斓云朵的下半部光彩更加润泽。

  †††

  让罗曼维骑士团野战军从地表上消灭的卢卡,在圣都卡罗维瓦利前将分成三路的军团集合。四月二十日,与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玛南德结下讲和条约。让对方承认共和国军的驻留权,加徵军税与强制徵兵义务,长年来的宿敌从此受共和国实质支配。

  二十三日,以工兵队及机兵大队打前锋,排出长蛇纵队的共和国军踏入了克库黎森林。原本通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狭长单线道,透过一边砍伐森林,或于通行困难处铺路,一路持续进军。

  而尽管野战军团溃败,守备部队仍固守在扼制森林出口的培罗要塞内等待卢那•席耶拉军。五月三日,穿越森林的共和国军再度分成由葛布领军,为数一万五千的第二军负责封锁培罗要塞。卢卡领军的第一军与梅比尔领军的第三军则直接穿过要塞旁,直捣罗曼维骑士团的根据地,首都拉克洛瓦而去。

  守卫拉克洛瓦的七千五百亲卫骑兵团精锐顽强,同时也以荣誉自豪。

  他们二度拒绝降伏劝告,坚守在中世期以来的传统王城内。而就在五月九日,卢卡动用攻城炮毫不留情进行狂轰猛炸。

  十日傍晚,化为瓦砾堆的王城遗址上,飘起了「双头鹰」的军旗。

  沦为俘虏的罗曼维骑士团长博恩札克签下了耻辱的降伏文件。长达数百年来于恩宠大地西侧维持独立,具悠久传统的骑士团同样被纳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支配下。除了军税和徵兵义务外,供应优良军马的广大养马场也遭到接管。

  ──「亚克隆同盟」。

  亚克隆河以西所有共和国的藩属国家统一被如此称呼。才靠短短一个多月的西征,便将恩宠大地西方一带纳入支配下的卢卡,在分配形同下属的「国民议会」委员们成为亚克隆同盟的实质掌权者后,于二十五日让军队掉头,踏上返回共和国的归途。

  「呜哇……」

  雅思缇•艾尔哈特抬头看著挤满大道两侧的市民们,以及从沿途建筑窗户拋出的五颜六色碎纸片,全身受震耳欲聋的剧烈欢呼声罩顶,半带畏惧地握著白马的缰绳。

  凯旋归国的军团人数减少到一万两千人。其他六万余名则驻扎在旧罗曼维骑士团国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境内的肥沃土地上,拿当地军税充当维持费用。雅思缇的前方有总数约四千的机兵、炮兵、工兵、骑兵,后方还跟著八千步兵的长蛇纵队进行游行。市民们的欢呼声明显是在位于凯旋军中央的雅思缇和卢卡通过之际迎来最高潮。

  雅思缇瘪著嘴看向一旁。

  右斜后方,身著漆黑军服的共和国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握著贝奥狼的缰绳,不带一丝笑意注视著前方。

  「卢卡大人~~!!」「看这里呀~~!!」「我们的英雄卢卡大人~~!!」「呀啊~~!!」

  孩童的欢呼、女性的兴奋尖叫、几近吵杂的口哨、不具意义的激动叫喊等等。接收这些人类所能展现的一切激动反应于一身,卢卡仍面不改色,连手也不挥一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般不为所动。

  一和全身穿著雪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雅思缇并驾齐驱,漆黑军服配上飘逸黑披风,骑在凶猛贝奥狼上的卢卡看起来活像魔王。观众们如痴如醉注视著形成天使与恶魔对比的两人,时而喊叫,时而挥手帕,甚至激动到当场昏过去等等,展现出雅思缇都不禁错愕的疯狂。

  然而,卢卡简直成了蜡像,没有一点反应。

  雅思缇把马头往卢卡并去,用力发出不输给周遭的大声音。

  「……欸!!你至少挥一下手嘛!!」

  就算把脸凑近怒吼,卢卡还是没回应。

  「大家都是来看你的耶!!未免太冷漠了吧!?不管是『谢谢~』还是『爱你们喔~』之类的,说点像样的话啦!!」

  都直接贴到耳边大吼了,卢卡这才微微侧眼瞥向雅思缇──

  「……咦?」

  发出活像「我现在才注意到你」的回应。雅思缇夸张叹气以表抱怨,并加重口气说:

  「我说你啊,晓得这里是哪吗!?该不会睡著了吧!?」

  雅思缇半带认真一问,卢卡先是正经八百注视了雅思缇好一会,接著动起眼环顾周遭。不过是这样小小的举动,挤满大道两侧的民众们也回以疯狂的欢呼。

  「呜哦!卢卡大人他看了我啊!!」「才不是!是在看人家啦!!」「卢卡大人!!请看过来~~!!」「拜托看看我们吧~~!!」

  只见首都居民们宛如化身异国的疯狂教徒,高举双手对卢卡如此呼喊。然而卢卡似乎真的刚睡醒,心不在焉地一瞥四周模样,把视线移回雅思缇身上。

  「……卡谬呢?」

  冷不防问起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的所在位置。看样子他根本没把这场百万市民参加的盛大游行看在眼里。

  「……你是老爷爷不成?」

  并非故意挖苦,雅思缇略带几分认真这么问,却又不等对方回答就继续骂道:

  「他在宫殿看家喔!你去国外战争,卡谬则留在这里工作!这不是你下的决定吗!!」

  卢卡一脸错愕望著雅思缇,然后短短低吟「是啊」,再度把视线移回前方。

  「……没错……我去国外的期间,就由那家伙掌内政啊。」

  对自己这么说完,卢卡沉默不语。

  实在难以交流耶。雅思缇虽不耐烦,不过也明白一旦卢卡变成这样,说什么都只会石沉大海。这几个月以来,卢卡能打起精神的时间只有在战场上或办公室里,其他时间都是心不在焉,像极了一具活死人,雅思缇再怎么找他碴都得不到多大的反应。

  「是怎样啦,笨蛋……」

  对这句沮丧的细微骂声也不做任何反应。雅思缇擤了擤鼻,开始对卢卡的爱兽鲍沃抱怨。

  「小鲍,你的主人痴呆了耶,好可怜喔。照这样下去,没多久甚至连你都忘了喔。」

  聪明的鲍沃微微扬起眼珠瞄向雅思缇,「噗呼~」用鼻息声回应后,再度把银色双眸看回前方。尽管不晓得这代表同意还不同意,至少鲍沃远比卢卡来得贴心。

  ──笨蛋。

  心中又骂了一次。如今整个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内都充满了从罗曼维骑士团的威胁中成功保卫革命的喜悦。唯独身处中心的卢卡简直像没了三魂七魄般空虚无神。

  然后,雅思缇知道理由何在。

  ──因为法妮雅不在这里……

  大约七个月前。

  世称「加门帝亚革命」那一夜。

  就在卢卡为了拯救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而单身闯入拉兰帝亚宫殿后,法妮雅竟眼睁睁在卢卡面前被皇帝杰弥尼掳走,被关进伊甸飞行舰队,带回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去了。

  从那之后,就失去了任何关于法妮雅的消息。

  黎维诺瓦帝国方并未发表「我们保护了公主」的消息,卢那•席耶拉共和国方也透过报纸发表公主法妮雅「下落不明」的消息。得知法妮雅是被杰弥尼掳走这件事的,只有共和国的三名执政,加上梅比尔、葛布、弭兹奇,以及雅思缇而已。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由于若让民众得知法妮雅还活著,恐怕会有冒出「斩首示众」这种呼声的危险,因此以下落不明论反倒比较说得过去。

  然而,为何黎维诺瓦皇家对法妮雅的事没有任何一句发表呢?

  根据卡谬的臆测,既然加门帝亚王家已经灭亡,黎维诺瓦皇家迎娶法妮雅将没有任何好处。皇帝杰弥尼的正妻非得是有权势的王侯贵族,灭亡的王家长女根本不够格。就算杰弥尼真打算娶法妮雅为正妻,也会遭到皇家成员反对,法妮雅唯一的机会只剩私下当妾这个可能。

  连遭到囚禁的法妮雅究竟在异国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不明白,就这样过了七个月。

  随著时间越过越久,卢卡的精神逐渐被侵蚀得更严重。

  雅思缇却只能在一旁看著。

  ──因为卢卡一心只想著法妮雅……

  无论是在战场上指挥,在办公室内拟定新法案条文,考虑法典内容,制定新的军规的时候,卢卡都像是著了魔般专注其中。彷佛在牺牲灵魂般卖命工作,右手拿羽毛笔,左手抓著三明治,迅速在文件上签名、退回、撕毁,对支持与富裕阶级谈合的议员猛烈批判,有时又突然独自关在办公室内三天三夜写些什么。一天只睡约两小时,剩余的时间全投入在建立新共和国的体制上。

  面对如此异常的工作效率,「他打算建立稳固的独裁体制啊。」、「该不会加门帝亚还无法满足,想拿下整片恩宠大地吧?」、「没多久就会登基当皇帝啦。」、「肯定是对名誉和支配权的欲望推动著他。从底层爬上来的家伙常会这样。」看卢卡不顺眼的人们纷纷这般说起闲话。而的确,卢卡在这次西征只花了一个多月便征服了亚克隆河以西一带。如今背后没了遭暗算的危险,接下来他一定会展开东征……国内外都这么预测卢卡往后的动向。

  但是雅思缇明白。

  卢卡为沉重业务繁忙憔悴的理由,既非对名誉和支配权的欲望,也不是想登基为皇。

  ──他是哀痛到受不了啊。

  透过眼前工作来埋没一切,便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加上那些让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繁荣的政策,通通都通往夺回法妮雅这条大道。

  ──为了拯救法妮雅,他打算与全世界为敌啊……

  一个渺小且无趣,不过是区区个人的心愿。但卢卡却打算以这小小心愿为支点,将整片恩宠大陆卷入战火当中。

  ──有够蠢耶。

  雅思缇这么责骂,垂下头来。

  内心嘎吱作响,好痛。但却搞不懂这股疼痛的真面目为何。直到抵达游行终点拉兰帝亚宫殿为止,卢卡和雅思缇都未再交谈,沉浸于各自的思绪当中。

  过去作为加门帝亚王家居所的拉兰帝亚宫殿,现今由卢那•席耶拉执政政府接管当成首都官厅使用。以卢卡为首的政府机要被分配到过去王族们使用的房间,在佣人的照顾下过生活。

  然而不管是奢华的装潢,还是平时不晓得做些什么的廷臣们都已不存在于宫殿内。所有奢侈品通通被卖掉,存在理由不明的廷臣们也被赶走,从王政时期留下的只剩最低限度的佣人和家具用品。穿著打扮朴素到和王侯贵族们比都不能比的大臣与高官们在空荡荡的宫殿内阔步,处理著奉质朴俭约为宗旨的共和国执政政府内的职务。

  在宣布废止王权与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建国宣言后,与革命可说如影随形的暴力冲突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市民们简直完全无视王政崩坏的事实,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货物马车一如往常地行驶,煤气灯也未曾暗下。各地开始陆续诞生由富裕阶层(中产阶级)为中心的市民评议会,成为代替领主实行地方事务的行政府。可以说意外整齐的秩序,正是靠著晋升为共和国民的庶民们的气魄维持下去的。尽管生活依然贫苦挨饿,卢卡•巴路克这名出身贫民的新英雄化为庶民们的希望之光,抑制了革命造成的政治混乱。

  然而如今革命已过七个月,习惯共和体制的庶民们到了今日此时,果然还是开始扭曲变形。

  边接受身后百万拉兰帝亚市民的欢声,卢卡一回到宫殿,便把出来迎接他的第二执政卡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仍然穿著军服,连口气都不喘的卢卡,开始听起卡谬代掌行政权的这两个月来的报告。

  随著逃亡贵族占地立国,造成富裕阶层与一般阶层间的土地争夺战。垄断粮食,意图哄抬价格的富裕阶层导致物价飙高。明明为了自由与平等拼命奋战,建立了共和制度,生活却丝毫没有改善这类庶民心中的不满……问题可谓堆积如山,其中大部分都是卢卡在革命前就已预料到的,原因则来自排除贵族晋升高位的富裕阶层,与无法直接获得革命恩惠的庶民之间产生的对立。

  「五百人议会明确分为支持富裕阶层的左派和支持庶民的右派了。目前虽是左派占优势,但因为一般庶民们会挤进旁听席对左派议员狠狠叫骂,开始有议员感受到切身危险。」

  卢卡边看著摊在办公桌上的数种法案边听卡谬报告,在两张文件上签完名后,抬起头来。

  「这是我立的法案,你今天就当场公布施行这玩意吧。」

  卡谬细看接过的文件,原来是禁止商人之间串通的法令及制定面包最高价格的法案。

  卡谬用食指推高眼镜的鼻梁。这确实是条好的法律。如此一来便能遏止哄抬价格,面包再度变回庶民买得到的食物。

  问题只有一点。

  「……你不通过议会吗?」

  「送进议会就会被中产阶级挡下来。我要动用权限直接下令。」

  「你拥有的是立法提议权,而你所提出的法案仍须受议会认可,才能公布施行。」

  「没时间拖拖拉拉了。社会继续混乱下去的话,将不够维持军费。你去翻翻过去皇帝立法的做法,添加点理由搪塞过去。这不是你最拿手的领域吗。」

  卡谬直直注视著卢卡,接著叹了口气。

  「你不是皇帝,而是执政。尽管拥有抑制议会失控的权限,却不具能够不经议会施行法律的权限。」

  「名称虽然叫执政,但手法就是皇帝。别多说,干就是了。」

  「……那样已经不算执政政府,而成了你的独裁政府不是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卡谬眼神中的责备之色渐浓。正经且富正义感,却也死板的性格反映在话语中。

  「卢卡,你有自己正在欺骗国民的自觉吗?」

  「有。」

  一被这么秒答,卡谬顿时间不禁震慑。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基础建国理念就倡导著『自由与平等』。这不是为了你而有的国家,而是个自由平等受到保障,为了国民的国家。」

  「表面上是那样没错,不过内容物不一样啊。」

  卢卡鲜红的双眸中默默增添厉色。

  「这是我的国。由我制定法律,强制施行,没有人能从中介入。你的任务就是带给国民名为『自由与平等』的幻想。」

  当面被如此直接了当挑明,让卡谬内心深处燃起熊熊耻辱。

  「你是想说自由与平等无法实现?」

  「对,至少现在没办法。假如可能的话,大概要两千年后吧。」

  「……或许是我太过理想了,可是人类的伟大就在于即使理想遥远,仍能不停下前进的步伐。若放弃理想的话,就无法追求社会进步了。」

  「我们当今要做的,就是成为绝对强者统一恩宠大陆。你想提倡那些无法实现的理想论,等到战争结束后也不迟。」

  卡谬一瞬之间回不上话。卢卡所言并非全都是错的。然而就算能够理解,卡谬仍不能同意。若说卢卡是个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卡谬就是彻彻底底的理想主义者。

  「还是该经过议会才行。要是现在允许了你的独裁行为,国民将连抱持幻想都办不到了。」

  「那项法案过不了议会。中产阶级们会拼死拼活保护自身的利益,到头来面包还是进不了庶民手中。」

  「……由我来奋斗。如同你在战场上挥舞军刀,我会在议会场上发挥辩才,守护你提的这项法案。」

  卡谬的眼神和话语中都看得出热情。他有自信在灵魂热度上不会输给卢卡。

  卢卡默默抬头瞪视卡谬。卡谬则持续说服:

  「左派的立场也算不上是团结,有许多议员已看不下去国民的困境,转为中间路线的人也增加了。请交给我吧,卢卡。我们还不应该拋弃理想。」

  「……要是没通过的话呢?」

  「我会提出代替方案且一再扣门闯关,直到庶民买得到面包为止。」

  「你有看到当今局势吗?杰诺比亚正在动员大军,黎维诺瓦也和伊甸联手,开始有动作了。在国内不断拿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来乱,只会给外国趁虚而入的机会啊。」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得宣扬这些宛如童话故事的理想。要是放弃宣扬的话,革命本身将失去意义啊!」

  卢卡眯起单眼,把其他的法案摊在办公桌上,垂下头来。

  「……还是不经议会。我即刻发布战时特别法令一号和二号。处于战时的话,第一执政拥有强制执行权。去对外这么宣布,就这样。」

  卡谬愤愤咬牙。没想到近在眼前的对手听不进任何话这种事,竟如此令人焦躁吗。

  「……卢卡,你变了。」

  卢卡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革命之前,你还具有人情味。法比安倶乐部的同志们都是爱上你那人情味,才选择跟随你。可是现在的你却独善其身……傲慢至极。」

  「……………………」

  「独裁者终将灭亡。历史证明了这点。我相信你具有从先人经验记取教训的智慧。」

  这么一劝,卢卡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要统一恩宠大地。让你坐第二执政这个位置,是要你充当实行我指令的道具。不认同我的话,这执政你也别当了。」

  「……………………」

  「我不会把权力下放给中产阶级或庶民。只要我还活著的一天,这个国家的一切都由我决定。要是你真想提倡理想,等我灭亡后再去弄吧。」

  望向拋弃一切感情的暗红双眸,卡谬愤愤咬唇。

  ──现在的卢卡不是英雄,而是魔王。

  ──正义的言词是传不进魔王耳中的……

  卡谬把这件事实刻印在意识内侧后,并没有当场继续违背卢卡的命令。

  夜半时分,结束会议走出办公室的卡谬并未回到位于宫殿内的个人房,而是独自一人搭上马车,回到中央街一角的老旧公寓。

  付钱给车夫后下车踏上街道。煤气灯已经亮起,湿润的路面在灯光照射下染橘。由于近来忙碌,离上次回到这间寄宿公寓已相隔一星期。抬头往二楼望去,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传出温暖的灯光。

  卡谬放松表情,跟房东打声招呼后走上阶梯,敲响简陋的房门。

  「啊,卡谬……!我好想你啊!」

  从房里走出来的是位年轻女子。卡谬抱住这名女子,接著为自己久久未归之事道歉。

  「……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回来,没有忘记我就已经……」

  一头银白色长发搭配暗紫色双眸,白瓷般的肌肤。身上穿的虽是粗陋的蓝色晚礼服,女子之美仍由内而发,彷佛将整间简陋的室内照得通明。

  「你寂寞吗?」

  卡谬把脸凑近这么一问,爱洛伊莎•阿尔吉诺彷佛闹别扭似地鼓起脸颊。

  「这……当然寂寞啊。」

  「……抱歉,要是我能更常回来的话……但实在是……」

  盯著一脸愧疚道歉的卡谬,爱洛伊莎寂寞地笑道。

  「……不要紧,一切都是为了共和国啊。你是为贫困的人们而战对吧?」

  爱洛伊莎说完,身体贴得更紧,卡谬则以双手深深拥抱她,闭上双眼。

  「……是的……我要为弱小、贫苦之人打造国家。为了不再让令人难过的群众诞生……」

  「嗯……那样的话……我能忍耐。」

  话声刚落,爱洛伊莎搂到背后的双手添了几分力道。

  两人相遇是在约莫八个月前,革命时机终于成熟的去年十月,王都拉兰帝亚开始出现一般市民要求食物的抗议游行之际。

  那是个下雨的夜晚。还不过是法比安倶乐部小成员之一的卡谬一回到寄宿公寓,就发现成了落汤鸡的爱洛伊莎倒在后门口。

  当时她任凭雨淋,动也不动。尽管连忙抱她起身拍打脸颊,仍然没有反应。莫可奈何之下只好将她搬进房内,烧柴点燃火炉替她暖身。到了半夜,恢复意识的爱洛伊莎起初还提防著卡谬。不过在得知卡谬和自己同样出身自马耶斯卡斯的孤儿院后,逐渐卸下心防说出来历。

  『十二岁离开孤儿院后,我在当地的纺织工厂工作。可是老板的放荡儿子对我一见钟情,竟硬要把我掳进别墅……当时我抓伤了他的脸,勉强逃出马车,但既然弄伤了贵族,也没办法再回故乡去……为了找工作而步行来到王都拉兰帝亚,却在抵达中央街后昏了过去……』

  卡谬同情起爱洛伊莎。同样在孤儿院成长的他能理解,一个没家、没亲人、又没地位的女性想要只身在这个阶级社会生存下去将会多么艰困。卡谬过去为了当上律师,也付出了比贵族子弟多达数十倍的努力。

  「如此没有天理的事究竟得横行到哪一天啊!只因为身为贫民就不得不忍受莫名的暴力,这种社会根本病了!为了维护你的名誉,我希望能揪那个贵族上法庭,在神面前指责他!要是你有那个觉悟,我愿粉身碎骨让那个放荡贵族向你赎罪!」

  见卡谬一副义愤填膺,爱洛伊莎反倒安抚起他,并且哀求道:

  『我已经受够那种恐怖的事了,往后不想再和那个贵族扯上任何关系……比起这个,能否容我在屋檐下借宿一晚呢?我只想要今晚有个避雨之处,往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卡谬摇摇头回绝了这项请求,叫爱洛伊莎在这个房间里睡。

  「我会回Wine Palace去,那边的话有沙发可睡。今晚……不,直到你在这座城市找到工作为止,都可以待在这里没关系喔。」

  爱洛伊莎傻傻望著这么说完露出笑容的卡谬,不一会儿便滴下斗大泪珠,感谢起神和卡谬。

  从那之后过了八个月,卡谬躺在床上单耳听著爱洛伊莎说话,心中再次体悟到自己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事实。

  一丝不挂的爱洛伊莎开心地谈起目前找工作的状况。

  「有人介绍我认识马努柏商会的人,或许能找到一份秘书的工作呢。虽然不得不去找人在杰诺比亚的会长面试,短时间可能得离开拉兰帝亚……」

  「这样子吗。这下变得有点寂寞呢。」

  「过一个月左右我就会回来的,何况被录用后也是在拉兰帝亚工作,不必担心喔。话说回来卡谬,你是不是比平常疲惫?感觉你比较需要担心喔。」

  「……或许是呢……最近接连发生头痛的事……」

  「今天卢卡大人西征回来了对吧?你是因为那样很忙吗?」

  卡谬有好一会沉默不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那个人变了。从前他提倡崇高理想,也有颗体贴人的心。现在的话……已经不是当时的卢卡了。」

  「……是吗?……现在他变得怎样了?」

  「……彻彻底底的独裁者。他打算不经议会,就肆意实行自己的法案。要是真让他如意,一切都和绝对王政时期一样毫无改变。」

  「……可是他那么做……不是为了夺回公主吗?」

  卡谬侧眼瞥向爱洛伊莎。

  「……公主被杰弥尼绑架的事可别张扬出去喔,爱洛伊莎。就算在共和国内,也只有少数干部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我想成为你的力量啊,卡谬。」

  爱洛伊莎双手环抱著卡谬。

  「……嗯。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奋战下去。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棒更好……打造出像你这样的群众也不会遭受践踏的社会。」

  卡谬加强了抱著爱洛伊莎背部双手的力道。

  「谢谢你,卡谬。我只有你能依靠了,求求你千万别拋下我……」

  「……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碰上难过的事,只想送你源源不绝的幸福。」

  「天啊,卡谬,我爱你……」

  此话出口的同时,爱洛伊莎却露出一脸冷淡的表情盯著墙。暗紫色双眸闪过可疑光芒,眨眼间溶于黑暗中。

  †††

  七月的太阳照得萨罗撒尔家的墓一片亮白。

  由于长年没人造访,墓碑上缠满藤蔓,刻著碑铭的石碑几乎要被杂草淹没。

  一人前来扫墓的梅比尔叹了口气,扯断藤蔓、拔掉杂草,让父母的碑铭重见天日。

  供上花束,在墓前跪下,向双亲报告。

  「我买回桑•路卡斯了。」

  这是在十年前,经营领地失败的梅比尔之父和伯爵位一起卖给商人亚奇纳斯的土地名称。

  「我将那里交给萨留经营了。毕竟地主对我而言实在无聊到当不下去。」

  梅比尔用平静的口吻对墓碑说话。弟弟萨留随著萨罗撒尔家没落之际,做起投资家或家庭教师等职业,不过这下终于能过上稳定生活了。

  「领民们也很高兴。萨罗撒尔的家名将会和桑•路卡斯一起,交由萨留守护下去吧。所以说,父亲,母亲,请你们安息吧。」

  梅比尔这么报告完,单膝跪地,替父母祈求了好一会冥福。

  从西征归来后约莫一个月。

  为了回报梅比尔的功劳,卢卡与商人亚奇纳斯进行交涉,最后达成拿桑•路卡斯跟旧罗曼维骑士团国的拉克提斯地区交换的协议。拉克提斯地区是处丰饶的谷仓地带,对亚奇纳斯而言是场能获得近双倍利益的交易。

  卢卡把买下的桑•路卡斯就这样直接给了梅比尔。梅比尔于是把分散各地的一族上下和佣人们纷纷找回来,立弟弟为地主,复兴了萨罗撒尔家。

  『这样欠你的还清了吗?』

  听卢卡这么一问,梅比尔耸了肩回答:

  『充分过头啦。』

  约莫两年前,跟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逃出加洛勉台地的卢卡被梅比尔追赶、逮个正著之际,进退两难的卢卡发誓替梅比尔和葛布实现愿望,促使两人背叛了杰弥尼。离开身为皇族的杰弥尼麾下,选择成为不过是区区佣兵的卢卡之部下,可说是次重大决定。而如今来到父母墓前的梅比尔深深体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

  从伯爵家的大少爷沦落为流浪天涯的佣兵长达十年,为了实现父母心愿而忍耐的日子,就在今天告一段落。

  「永别了,父亲,母亲。我不会再回到此地。」

  梅比尔抬起头告诉父母。

  「往后我要过我喜欢的日子了。」

  站起身来,对坟墓开口。

  「和伙伴们一起。」

  他转身跨上爱马,奔离了墓地,途中头也没回一下。

  梅比尔驾马跑了一会,抵达名叫皮克托的小镇。

  人口约七百人,白墙与橘色屋顶建成的旅店和酒吧,露天市场、教会、公家机关等等沿著街道紧紧相邻,也能看到些许人潮。

  这里是十年前,梅比尔还十八岁时经常造访的小镇。

  带著怀念的心情驾爱马慢行,通过还有印象的面包店与服饰店,来到皮克托站的马厩。当他探头窥看马厩内有没有熟人时,一名衣著打扮骯脏的调教师站起身来。

  「哦哦!这不是卡里斯托少爷!?是卡里斯托少爷吗!」

  对方一脸惊讶地露出满口黄牙靠了过来。久违地被用本名呼喊,梅比尔不禁苦笑。

  「你还在这啊,普罗沛洛。瞧你似乎平安无事呢。」

  「啊、啊,多亏您的福啊!不过瞧您这身气派打扮,真吓著我啦!马也是匹好马呀!您现在是做哪一行的!?」

  可能是没料到以前那名小马痴卡里斯托少爷,竟成了当今轰动一时的「骑兵王」梅比尔吧?面对普罗沛洛激动的询问,梅比尔笑答:

  「我在当佣兵,收入还算不错。多亏你教我的马术喔。」

  普罗沛洛一听眉开眼笑,「嘎哈哈哈!」豪迈大笑。

  「毕竟少爷您真是爱马如痴吶!原本看到萨罗撒尔老爷发生那种事,我还在担心呢,毕竟所有别墅里的人突然间都消失了呀!所以说,老爷和夫人都还好吗!?」

  梅比尔于是简单说起来龙去脉,但隐瞒了自己是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团长的事实。要是军团长梅比尔其实出身自萨罗撒尔伯爵家,可能会引发对贵族怀恨在心的民众反感。于是梅比尔坚称自己只是当佣兵勉强蝴口,并试著问了熟悉的名字。

  「艾拉她怎样了?还待在镇里吗?」

  「噢……」普罗沛洛叹了气,稍稍垂下眼来。

  「艾拉小姐她……在大约三年前嫁人啦。记得是处还算富裕的人家……住址在哪呀……?」

  听了回答,梅比尔欲言又止,接著只轻轻扬起嘴角一笑。

  「……这样啊,也是呢。不,这样的话就好。」

  「要不要稍微调查一下呢?只要问站长的话,相信他会告诉我下落的。请您等等,我去去就回……」

  也不给梅比尔回拒的机会,普罗沛洛迅速从马厩内消失。原本还犹豫要不要直接走人,梅比尔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得知那位怀念之人就住在离此十五公里外的商店。

  「知道少爷回来的话,小姐一定会很高兴啊!毕竟当时少爷失踪后,她难过了好久啊……明明有许多人上门求婚,直到三年前她谁都不嫁,理由肯定也是在等少爷您回来……」

  「这就难说了呢。啊不,谢谢,帮了大忙啊。」

  用含糊的回应打断普罗沛洛的话,梅比尔跨上爱马。若是这点距离的话,日落前应能通过家门前吧。

  ──然而,事到如今,见了她又能怎样?

  他如此扪心自问,却理所当然将马头掉往打听到的地点。

  『好好喔~好好喔~能上战场真的好好喔~』

  边走过怀念的街景,过往时日艾拉所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从前在这座小镇度过的岁月中,一名身著贴身马术装,骑著棕毛爱马,看似好强的少女这么说完,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不公平啦,根本不平等嘛。明明像你这种不良少年都要去替王国卖命,为什么我就不能参加战争啊?』

  因为是女人啊。就算马术再怎么优秀,女人就是无法上战场。

  『明明我比你还高超!连马都比较黏我不是吗!我有自信能比你更派得上用场啦!』

  把头发剪短装成男人如何?我可以假装你是我的随从,带你一起上战场。

  『你的随从?才不要!我要以一名骑兵,艾拉•戴加多的身分上战场!』

  面对激动吼著无法实现的梦想的艾拉,卡里斯托•萨罗撒尔──梅比尔只能安抚她。艾拉是皮克托镇镇长的长女,也就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然而不知为何天生奔放不受控,尤其特别爱骑马,即使面对萨罗撒尔伯爵家的长男卡里斯托也完全不畏惧,讲起话来毫不客气。

  『骑兵被认为活不过三十岁喔。这是个光是活超过三十岁,甚至会被人称为胆小鬼的兵种。就算马术再怎么高超,女人也绝对胜任不来的。』

  一听卡里斯托的警告,傻眼的艾拉大喊:

  『别瞧不起我!我才不怕死!叫我突击的话我也会冲,才不会输给臭男人啦!』

  绑到背后的红发,一对翡翠色眼眸。明明长相甜美,家世又好,言行快活爽朗,应该会很受欢迎,却因为性格实在太好强,愿意搭理她的也只有不良贵族卡里斯托。

  『你说的喔。乾脆来比谁先到西门啊?』

  这么一邀,艾拉表情瞬间开朗起来。

  『输的人要请吃松饼喔!预备,跑!』

  艾拉冷不防踢下马镫往前冲,卡里斯托笑著从背后追上去。两人一如往常驾马到处游玩,彼此竞争。逍遥的日子随著萨罗撒尔家没落而突然终结,卡里斯托•萨罗撒尔也没说句道别,便从艾拉面前消声匿迹。

  夕阳将路边的路树照出长长的倒影。

  染成淡橘红色的天空下,绿意盎然的高丽菜田覆盖了平原的地脊。

  高丽菜田的正中央,能看到一栋用石墙围起的豪农别墅。那里正是普罗沛洛告诉他的,艾拉下嫁的家庭。

  梅比尔把马停在街道旁,骑在马上眺望别墅。

  自己已是从艾拉的人生中消失的人。事到如今就算再度碰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然而,心中正有股连自己都无法克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或许,真有那么个偶然,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艾拉会注意到自己──

  一阵乾风拂过,在空中飘旋的沙尘掠过眼前。明知该掉头回去,马脚仍旧静止不动。从侧面受逐渐落下的夕阳照射,梅比尔进退两难,只能愣愣杵在原地。

  这时──

  别墅的正门开启,从中走出一名贵妇人。

  胸前抱著婴儿,一边哄著,一边走在高丽菜田的田埂小路上。

  尽管距离梅比尔数十公尺远,他仍看出了贵妇人正是艾拉。她与十年前一样,将一头红发绑到背后。

  莫名的疼痛在梅比尔心中炸裂开来。

  感觉能听见婴儿微弱的哭声传来。艾拉就这样对婴儿细语,独自走在小路上。

  梅比尔下了马鞍,默默从远处注视著艾拉。是否至少该针对当年一声不响消失的事向她道歉呢……

  不过,这股烦闷却被一名从田埂小路另一头走来的农夫打破。

  背上笼子塞满高丽菜的青年跑向艾拉,看起婴儿。艾拉则笑脸迎接青年,两人开始合力哄起婴儿来。不一会儿,远方传来的哭声止歇,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进别墅去了。

  梅比尔就这样杵在原地好一阵子。只见炊烟从烟囱飘出,似乎连晚餐的香气都跟著飘来的感觉。

  闭上双眼,深深吸进一大口气,张开双眼仰望天空。他心想,这样就好。

  「祝你幸福,艾拉。」

  无法传达的话语送上天际。过去自己心中留给女人的空间,光是容纳艾拉一人就已客满了,而往后也这样保持下去就好。

  跨上马鞍甩动缰绳,爱马开始缓缓前行。

  ──年过三十的骑兵,不过是个胆小鬼。

  梅比尔在内心深处低语起这句骑兵的矜持。

  这是个战损率异常高的兵种。每当进行一次突击,一个大队直接全灭也不足为奇。自己已经二十八岁,在骑兵当中已算长寿。过去光是没丧命,就称得上奇迹了。

  ──没办法活得久。

  ──那么在这世上的包袱越少越好。

  呼啸而过的乾风扬起梅比尔的头发。

  ──夺回了领地,亲眼见证了艾拉的幸福。

  ──了无牵挂了。

  他对迎面而来的风露出战士的笑容。

  『于乐园(瓦尔哈拉)重逢吧。』

  风中彷佛响起常在突击前与部下说的话。

  许多伙伴们都在突击之际立下这句誓言,于战场上英勇牺牲。要是自己还老是待在地表拖拖拉拉,可会害先抵达乐园(瓦尔哈拉)的他们枯等。

  卢卡接下来将会展开东征吧。相信一定能在这次东征找到葬身之所。回想起从卢卡口中听来的,东征真正的目的,梅比尔愉快一笑。

  ──不过是为了夺回公主法妮雅,是吗。

  实在有趣啊。梅比尔这么心想。

  不为自由,也不为平等,只为了区区一人,为了心爱的女性烧毁世界。

  对于卢卡这个绝非伪善者的目的,反倒是极度独善其身且傲慢的梦想,梅比尔决定将自己的命托付其中。

  ──比起为了大义什么的好太多了。

  ──为他人的恋情而亡。

  ──作为骑兵之死再棒不过了。

  独自开怀笑著的梅比尔策马行于风中,心中已不再有一丝留恋。

  †††

  共计四个单边长一百五十公尺的方阵在蒙蒙沙尘中进军。

  身著象徵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漆黑军服的战列步兵们在鼓笛队的演奏下,维持著整齐划一的步伐穿过平原地脊。一抵达规定的地点,便在士官们的号令下改变为四列横阵。

  同时,原本被围在方阵内的野战炮队急奔过横阵的间隔,眨眼间便排出炮列。紧接著还有十几台机兵发出轰隆巨响从纵阵移动成横阵,并一齐把枪尖往前刺出。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的举动,无疑展现出这四个月来在驻扎地训练的成果。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八月八日,雷奥卡迪欧平原──

  身著象徵罗曼维骑士团的灰色军装,为数约三千的骑兵队举著华丽军旗,用速步通过。后方则能看到象徵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的红色军服步兵排成方形军团,用军刀密林反射八月的阳光,通过卢那•席耶拉军横阵面前。穿著黑、红、灰三色军服的军团并未彼此接触,而是彷佛在平原上描绘出几何学图案般移动、停止、随著号令自在变换队形。这是被称为「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由堤拉诺勒、罗曼维、卢那•席耶拉三国组成的联合部队首次的共同演习。总数超过三十八万的大军团集结于此地雷奥卡迪欧平原,以确认并调整会战中各军合作的状况。

  联合军总司令部设于一处能俯瞰平原的高地。

  十几名骑在马上的高级将领们单手拿著望远镜观察各兵团的行动,时而将注意事项口头转达一旁的书记官、时而发号施令、时而激动对副官大吼。

  从罗曼维骑士团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方,都派出了司令官层级的将领。然而站在中心进行指挥的,明显是穿漆黑军服的联合军总司令官卢卡•巴路克和卢那•席耶拉第二军长葛布两人。

  卢卡骑在爱兽鲍沃上,任凭黑披风随风飘扬,从长浏海缝隙间用那赤红的眼光刺向平原──尤其是共和国军的步兵上。

  「多国籍军队的弱点就在军团与军团之间的缝隙。有许多因为被趁隙而入导致全军溃散的战例。让堤拉诺勒那两支方阵部队,往其他部队靠拢再移动。」

  卢卡对身后待命的堤拉诺勒军高阶将领这么下令。被点到的将领脸色铁青,连忙发出传令。

  卢卡把视线移回战场,望向卢那•席耶拉横阵整齐前进的模样。战列步兵得要学会排列横阵来交战,才称得上能独当一面。在敌军的枪林弹雨攻势下,要支撑住不让横阵溃散,可说非常需要勇气。

  「我们的军队也变得有模有样了啊。若算上高昂战意的话,比外国的正规兵还能用啊。」

  卢卡身旁骑著爱兽镰刀鸟的葛布点了点头。

  「临时士官,素质也好。」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因为革命,使得贵族们几乎都逃出国外,面临严重的士官不足问题。于是卢卡亲自挑选下级士官,或让士兵升格成士官来参加这次演习。

  「他们没有率领大部队的经验,却有上战场的经验。透过这场演习认清能力,提拔优秀者成为将领。不是贵族就当不成将领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将至今为止顶多指挥过百人规模的小队、中队者,突然间升格成指挥一万人规模军团的将领。这是卢卡为了弥补士官不足之缺所下的苦肉计。

  卢卡转身看向在后方待命的罗曼维骑士团长博恩札克。

  「如你听到的。罗曼维骑士团也废除身分制度,把优秀的下级士官和士兵任用为士官吧。我希望你在下个月前挑选出五十名新士官。」

  先行预测反应且这么一说,骑士团长明显怀著怒气回应:

  「这是要我让农民当上骑士吗?」

  卢卡只默默用眼神回应他这句话。就算一语不发,视线也将卢卡没说出口的话传达给了博恩札克。

  我的出身背景可是比农民还低微耶?

  「……………………」

  现在已经是农民胜过骑士的时代啦。

  「…………遵命!」

  受辱的博恩札克浑身颤抖,仍只能垂下头来接下命令。尽管身穿灰色军服来维持罗曼维骑士团的面子,实质上已被合并进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命令系统而不具指挥权,无法违逆卢卡的意思。往后就算是庶民出身,只要是优秀的士兵,也能摆出跟骑士一样的架子。这无疑象徵荣誉高尚的罗曼维骑士团迎来实质上的末日。

  卢卡把视线从愤怒得浑身颤抖的博恩札克移回葛布身上,细声低语:

  「根本是缝缝补补出的军队啊。」

  葛布听了这句自嘲,点了点头。

  「至少直到明年春天前,想好好锻炼骑兵和炮兵。」

  「……可是杰诺比亚不会等我们。」

  以包尔河为国境线与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相邻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已经在准备出兵。要是拖拖拉拉下去,敌方十月就会跨越国境线。

  「想在这种状况下取胜,只有主动出击。」

  葛布短短说出精辟意见,卢卡则点头。如同葛布所言,若由我方发动有计划性的攻势,就能靠缜密的作战计划弥补军队强度。

  问题只有一个。

  「要是动手去揍什么都没干的对象,可就成了恶人喔。」

  正因为卢卡是英雄,大量庶民才愿意受徵召或当义勇兵。士兵士气之高正是共和国军强悍的源头。倘若卢卡沦为恶人,恐怕会有人气下滑的风险。

  「葛布不懂政治方面的事。」

  葛布冷淡拒绝讨论。卢卡于是闭上嘴,把视线移回卢那•席耶拉联合军。

  是要在驻扎地内训练水准尚差的军队,等待杰诺比亚攻来?

  还是乾脆由我方主动进攻,靠作战计划来弥补训练不足?

  卢卡被迫做出困难的抉择。

  就这样,夜晚在没得出结论的状况下降临了。

  既然有多达三十八万名士兵齐聚,商人们当然也驾著长长的货物马车队聚集而来,平原上彷佛一夜之间出现了巨大城镇。燃料、弹药、军靴、马具、火枪、机兵备用零件等军需物资自是不必多提,连食物摊贩、乐团、连环画剧、舞台剧、裁缝师、洗衣妇、妓女等各行各业都蜂拥而来,让整片平原上唯有这一带活像星座洒落般辉煌亮丽。

  士兵们并不输给白天演习的疲倦,逛起市场尽情吃喝,跳舞歌唱赌博样样来。粗野笑声和怒骂声、女人们的娇嗔声让这个八月夜空底下热闹不少。

  卢卡在距市场稍有距离的地主农庄设立总司令部,和梅比尔与葛布一起挑出今天发现的问题点,安排著明日演习的预定。

  「同盟军战意低迷。他们对我们抱持反感。不得不怀疑正式开战后,他们派不派得上用场。」

  听了葛布这句话,围在雷奥卡迪欧平原地形图旁的卢卡和梅比尔也点了点头。

  「毕竟驻军费通通塞给同盟方负责了啊。不只税金提升,还得来服劳役,居民们看我们的视线冷淡得很呢。」

  卢卡回应梅比尔坦率的意见。

  「只要赢了战争,日后人气便会回温,总而言之无论耍什么手段都要赢。使出浑身解数毁灭黎维诺瓦,我一心只想著这回事。」

  卢卡斩钉截铁说完,梅比尔窃笑,低声说道:

  「然后夺回法妮雅公主。」

  只从浏海缝隙露出单眼的卢卡回望梅比尔。

  「没错。十足的恶人对吧?」

  「不,是个魔王呢。」

  要是这些内容让同盟军其他高阶将领听到的话,肯定马上遭到弹劾,但目前只有三人参加作战会议,因此才能分享实情。知道卢卡是为了夺回法妮雅才化为独裁者,指挥如此庞大军队这件真相的,除了梅比尔和葛布外,其他只有弭兹奇、雅思缇和卡谬而已。

  葛布低沉开口:

  「只要恩宠大地能统一,战争会结束,人民也会高兴。不管卢卡的动机是什么,葛布都不在意。」

  看来葛布是想替卢卡打气。卢卡笑著回应他:

  「谢啦。等到统一恩宠大地后,伊甸那群家伙或许也得听我们的话啦。要将葛布你的家人救出来才行呢。」

  葛布的家人以前受贵族陷害而被卖到伊甸。葛布之所以成为卢卡的部下,也是因为卢卡答应他「帮忙救出家人」这个条件。

  葛布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开口拜托。

  「就算葛布死了,希望还是能帮忙救出家人。」

  卢卡无奈一笑。

  「别说丧气话。要是你死的话,这国家也玩完啦。」

  「……只要有卢卡在,国家就撑得住。葛布当卢卡的道具就够了。」

  葛布难得在战场之外的地方如此饶舌。总觉得有点难为情的卢卡,只好耸耸肩含糊带过。

  等葛布也回营帐后,卢卡独自一人进到农庄的办公室内,过目起宛如小山的文件。徵兵、徵税、劳役、物资徵收、治安、社会福利、公共工程相关的各式文件,承认或拒绝通过五百人议会的法案,与编组军队相关的人事命令,亚克隆同盟内施行的战时特别法案等等。种类繁多的文件等著卢卡回覆或签名。卢卡简直像著了魔似地,沉溺于自身的职务当中。

  害怕回过神来的瞬间。

  只要工作的话,就能不去想多余的事。

  统一恩宠大地。

  一心只想著这件事,将自身的一切投入工作当中。

  好想持续工作到体力耗尽,自然入眠。实际上,过去已有不少次手握著羽毛笔直接趴在办公桌上睡著的经验。

  哪怕只多想一点工作之外的事,就有股难以忍受的剧痛折磨全身。就好比现在这个当下,在渲染夜色的窗户玻璃上,映照出了一对无法忘怀的葡萄色双眸。

  「呜……!」

  卢卡发出呻吟,羽毛笔尖端渗出墨水渍。

  又开始了。

  ──住手。

  尽管想克制,但昏暗的痛楚已如在文件上晕开的墨渍,在意识的水槽中逐渐扩散。

  映照在窗户玻璃上的长长银发。

  蕴含几分忧色的葡萄色眼眸,柔软水嫩的肌肤。

  交缠的指尖,细微的心跳和吐息。镶嵌进自己体内核心的,另一道生命。

  好痛。

  ──住手。

  再度试著克制自我。

  然而,映照在玻璃上的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仍未如愿消失。

  彷佛构成肉身的所有细胞都遭疼痛刺穿渗透,将意识直接转化为剧痛。

  卢卡的臼齿磨得嘎吱作响。

  ──别去想。

  将思绪硬是介入不受控制的意识当中。不过这时玻璃上又映照出另一名男子。

  褐色肌肤,银白色头发与瞳孔,流露出智慧的嘴角上,能看出如影随形的嘲笑。

  男子双手抱著法妮雅。悲痛的呼喊在卢卡耳边回响。

  「住手。」

  虽发出声音,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仍愉悦望著卢卡,玩弄著一丝不挂的公主。

  卢卡的嘴角流下血痕,刺在桌上的羽毛笔也断了。发出形同野兽咆啸声的卢卡单手掴住自己的脸,指尖狠狠用力深陷。

  眼角凶狠上吊,太阳穴、额头和眼球爆出青筋。手指用力弯曲,活像要把自己的头盖骨给捏碎一般。

  「我杀了你。」

  痛苦地对窗户玻璃上的杰弥尼挤出这句话。

  「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将从肺腑深处涌出的憎恶化为言语。只要转变成憎恶,就能忘记痛苦。

  ──我会亲手杀了你,杰弥尼。

  ──把帝国跟你一起毁个灰飞烟灭。

  卢卡在自己心中刻下誓言。玻璃上的法妮雅消失了,徒留杰弥尼淫荡的笑脸。卢卡深红的眼光从手指缝隙狠狠刺穿杰弥尼。

  「杀了你,一定毙了你……」

  低沉的喃喃自语一再于单独一人的办公室内回响。把火烫的憎恨往自己空荡荡的体内塞,来化解冰冻三尺的寂寥。

  即使送间谍渗透进黎维诺瓦帝国,还是完全没掌握到法妮雅的状况。

  原本还预料会编出「皇帝亲自拯救出法妮雅公主」之类的美谈并大肆宣传,却没有听过那样的报告。自从去年十一月被掳走以来,经过了大约八个月,从帝国传回的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虚无的潮水冲刷憎恶,痛楚再度扩散。与其怀著这种寂寞的痛,还不如任凭憎恶业火焚烧己身。就这样,卢卡只能怀著混乱不清的意识,强忍著永无止尽的烦闷……

  †††

  同日,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都帕葛洛奇昂──

  真是个认真的好皇帝啊──尝试夸起自己来。或许我本来就有身为皇帝的资质吧?这工作实在充实又有趣,要说人生此刻正值巅峰都不为过。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胸中充满满足感,坐在帕葛洛奇昂宫殿的皇位上,放眼一扫在底下伏首称臣的众臣子。

  戴冠即位已过了两年数个月,已经习惯以白与金为基底的紧绷衣裳上那些多过头的勋章和胸饰。另外也好好看清了身旁亲信中谁有能力,谁又是蠢货。有能力的家伙即便身分低微也不吝提拔,蠢货的话则逐一流放或处决。在黎维诺瓦皇家长年的家族经营下彻底靠关系而松懈怠慢的宫廷氛围,于这两年多来有了巨大变化。充斥著彼此间互相监视,一发现舞弊或怠忽职守便马上向皇帝打小报告的紧张感。

  与帕葛洛奇昂宫殿相邻的兵舍内,有以过去在德尔•多勒姆战役中被称为「杰弥尼军团」的士兵为中心,加上新选拔的精兵共约一万五千人的亲卫队常驻。无论从皇位上丢下多么无理取闹的命令,只要是能靠暴力解决的问题,眨眼间就会随著军靴声响处理完毕。

  与富商勾结囤积独占食粮,哄抬市价获取暴利的科罗擘夫伯爵甚至未经法庭审判就突然被亲卫队抓住,爵位领地都遭没收,被关进大牢。透过私下协商让认识的业者承包公共工程的瑟洛跋侯爵、与官僚私相授受获得不当税收的西朵连科子爵,通通都在某一天被亲卫队闯入宅邸,不由分说地被打入大牢。

  名高位重的大贵族纷纷透过杰弥尼之手而被剥夺爵位,没收领地且关入狱中。贵族们虽激烈对杰弥尼抗议,帝国民众却是疯狂支持。民众认为正因为流浪皇子杰弥尼过去曾待过贫民街,才能不受陋习拘束,对腐败的贵族与公务员挥下正义的铁锤。每当贵族卑劣的奸计遭到揭穿与制裁,帝国民众便会以这类的话来赞扬新皇帝。

  若说加门帝亚革命是庶民「由下至上的革命」,如今杰弥尼在帝国施行的就是皇帝亲自挥舞指挥棒驱逐大贵族的「由上至下的革命」。

  重点是为了博取庶民间的人气。

  身为宫廷新人的杰弥尼为了在大贵族的反感中保身,除了让强大亲卫队形影不离,还需要庶民的支持。

  在藉由不通过议会,凭皇帝独断就能提案公布的「皇帝立法」权之下,目前已颁发了超过七十条为了讨好庶民的命令。

  对贵族和教会徵收各种税金,禁止贵族的不当掠夺、强徵劳役与私下串通,提升货币品质,重新整备民生供水与下水道、瓦斯、公共设施等社会基础建设等等……每当颁发一条命令,帝国民便大肆赞扬杰弥尼指挥得宜。

  杰弥尼争取支持的目标,是那群有工作,会缴税的中产阶级民众。拉拢近来社会地位逐渐抬头的这层阶级为伙伴,利用他们来削弱当前敌人──大贵族的力量。每当把从贵族手中剥夺来的利益分给民众,杰弥尼脚下的地盘也变得更加稳固。

  然而,杰弥尼对中产阶级大发慈悲的同时,却对无产阶级,也就是贫民极度严苛。明明缴不起税金,还对统治阶级怀恨在心,进而引发犯罪与暴动,这种家伙最好全都去死──这就是皇帝的方针。

  救济院、贫民宿之类的设施完全拆除,社会福利预算也遭大幅删减,没钱上学的贫民从此失去找到正常工作的机会。此外,更立了一条禁止于路边睡觉的法令。至今为止躺在路边就寝的贫民们被警察硬是在半夜打醒,被迫整晚走动,可说成了实质宣告「想睡就去死」的法令。数十万贫民因为这条法令在夜晚的强制行走间力竭丧命,哪里的公共墓地都人满为患。等待下葬的贫民尸袋到处如小山般堆积,街上充斥著浓浓尸臭。

  在国外政策方面,杰弥尼增强荒芜狂野方面的军事规模,将触手伸向在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后纳为藩属国的德尔•多勒姆王国以东,跨越奥里纳德河进攻东匈统治区和义弗堤勒教团统治区。

  东方军势如破竹地制压奥里纳德河以东,沦为藩属国的地区则由名为「东方委员会」的杰弥尼亲卫队来统治,采用课徵以军税为首的各种重税来彻底榨取。

  「统治野蛮人不需要法律或宪法,而是刀枪和火药。」

  皇帝杰弥尼常对被送去荒芜狂野进入东方委员会的成员直接这么宣导。

  「我们不需要荒芜狂野人的支持,真正需要的只有国内中产阶级的支持而已。别有一丝同情,把荒芜狂野的一切都榨乾送回国内。胆敢反抗的家伙全都卖去伊甸当奴隶。」

  被皇帝亲自这么下令后送去藩属国的委员们,不知不觉被称为「刀枪委员」,在当地饱受厌恶。

  离东方军开始认真侵略已过了两年半左右,期间在藩属国内遭逮捕、卖给奴隶商的人超过五十万人。反对新统治者、缴税不实、私下说皇帝坏话等等……居民们被以各种芝麻蒜皮的理由逮捕,也不经审判,直接被扔进货物马车,载去伊甸卖成恩宠点数。不只有沉重的军税,劳役、兵役加上至今为止没有的消费税,荒芜狂野的居民们被迫过上单方面受掠夺的生活。另外还被迫接受帝国的货币制度,输出品惨遭贱卖,导致国内产业衰退,钱潮强迫流向宗主国的产业结构就此成形。

  杰弥尼的殖民政策,基础乃是「不宽容」。

  对国内的中产阶级确实很宽容,但却不接受藩属国居民提出的任何抗议,把他们当成从大地或矿山输出富源的工具利用。繁荣的只有帝国民,藩属国内的人通通是奴隶,反抗者更被卖去伊甸换回尖端兵器(Ark)。

  到头来,荒芜狂野对杰弥尼而言成了「万宝槌」。

  肥沃大地与矿物资源将供应帝国无穷的财富,杰弥尼等同获得广大秘密领地和私有财产。而且他还把个人大半的财产拿来加强维护自己的亲卫队,以致皇帝个人拥有的私兵力压,进而支配了各大贵族。

  透过施行一连串政策,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国力在短短两年半内爆发性增强,原本空荡荡的国库靠著来自荒芜狂野的税收充足饱满,国债价格也大幅提高。腐败的贵族与官僚遭到流放,取而代之的是身分虽低,但实力优秀的人才担任要职。加上贵族与教会也必须缴税,帝国民众的生活可说变得丰足。皇帝杰弥尼对一亿一千万的帝国民而言是「救世主」,但对除此之外的全恩宠大地、荒芜狂野的居民而言则无疑是魔王。

  杰弥尼把皇帝的职务当成游戏享受。

  坐在皇位上,听著信赖的亲信报告或讨论各种情报,当场说出口的指示都会由身旁的书记官记录下来,即刻成为诏令颁布。自己的意志会扩散到帝国全境,乃至整片荒芜狂野,世界将因此变化,数十万单位的人欢欣鼓舞或是陷入绝望。看著凭自己一念之间跟著变化的世界实在有趣至极,也具充实感。

  没有任何不顺己意的事,一切都照杰弥尼所想实现。

  办公办得腻了,吃了顿豪华晚餐后,杰弥尼步入后宫。

  随即有约五名喷满浓郁香水,身穿薄纱的侍女聚到杰弥尼身旁,帮他换上白丝袍子,带他进皇帝的寝室。

  香炉燃起,金银饰品多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床铺上,坐著一名身著与杰弥尼相同白袍的意中人。

  一头银白色长发,卷翘睫毛下是对略带忧郁的葡萄色双眸,宛如由内发光发亮的白皙肌肤。这位美得彷佛能将周遭阴霾一扫而净的女子,面无表情接受皇帝的来访。

  「久等了吗?」

  杰弥尼温柔呼喊,脱下衣袍钻到床上。

  动作粗鲁地脱去女子的衣袍。

  水嫩肢体跟著外露。

  杰弥尼面带微笑,尽情玩弄了自己的玩具。

  「你爱我吗?」

  玩弄了好一会,疲倦仰躺下来后,开口这么问道。

  「是的。」

  女子老实回答,杰弥尼心满意足喊了玩具的名字。

  「我也爱你喔,爱洛伊莎。」

  爱洛伊莎•阿尔吉诺抬起葡萄色的双眼,反问道:

  「比法妮雅公主还爱?」

  「当然。比起那种玩意,你好太多了。」

  「……骗子。」

  「真失礼耶,是真的啦。」

  爱洛伊莎嗤之以鼻,捏起杰弥尼的脸颊。

  「明明只是发现一个间谍偶然长得像法妮雅才会纳为己有的啊,就爱欺负人。」

  杰弥尼轻浮地笑了几声,单手搂过这名中意的潜入间谍。

  「我很重视你是真的喔。你一定会成为我和卢卡交战时的杀手锏。」

  一回以客套话,爱洛伊莎宛如傻眼般叹了口气,把脸从杰弥尼身上撇开。

  爱洛伊莎也算是美女,还是个头脑灵光的女人。革命爆发前,她就已盯上当时正在起步的卡谬加以笼络。如今则从成为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的他陆续问出重要情报,再向杰弥尼报告。然后加上长相又和法妮雅相似,每次听取报告时也能像这样顺便享受替代品。

  只不过,嗯,跟真正的法妮雅公主一比起来。

  ──终究是个妓女。

  举止的气质与高贵、眼中蕴含的星辰光彩、银白发丝内潺潺流动的奇异浅紫色光彩、意志强韧的五官、水嫩樱唇、话语中蕴含的天然威严、凛然、温柔……若想起一切细节有如神的配方调和,活像身体内含光源般耀眼的公主法妮雅,眼前这玩意儿简直跟路旁野狗没两样。

  ──你真是个魔女啊,法妮雅。

  杰弥尼感触良多。明明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小时,抱在手中更是只有短短几分钟,这边却已被迷得神魂颠倒。媲美传说中用魅惑魔法接连害男人溺死的妖精,公主法妮雅无自觉间蛊惑了恩宠大地的掌权者,使彼此互斗相争。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其兄前皇太子弗拉德廉、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更加上伊甸飞行舰队总司令格列高•欧纳席斯中将。当前手握恩宠大地命运的掌权者们,均对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深深著迷,为了将公主纳为己有,不惜将国家牵连进来,没日没夜地互相争斗……!

  「我们都傻了吗?」

  「咦?」

  「没事。」

  含糊带过不小心说溜嘴的喃喃自语,杰弥尼翻过身子。

  将问题复杂化的并非杰弥尼,也非卢卡。陷入目前僵局的最大原因其实出于格列高。明明在那之前都只是个开心接受杰弥尼的贡品,协助派遣飞行舰队到加门帝亚王国的提案而已,但自从掳来法妮雅那一夜起,那个男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杰弥尼不情不愿回想起约莫九个月前那场革命之夜。

  加门帝亚革命迎来最高潮的,去年十一月七日夜晚──

  为了欣赏革命而来到王都拉兰帝亚上空游览的伊甸飞行舰队,收到了送进宫殿内的间谍传来的联络。卢卡•巴路克只身造访宫殿,并透过亲卫队打开铁栅栏,被带进宫去。得知这件消息的杰弥尼马上察觉卢卡是想硬将法妮雅带走。自己可是得找卢卡的碴直到摧毁他为止,岂能眼睁睁让他赢得美人归?于是杰弥尼随即前往伊甸飞行舰队司令官格列高待的舰桥司令部,拜托他把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停在宫殿旁并掳走法妮雅。

  格列高一听他的要求,抬起那对惺忪睡眼回答:

  『您也知道三界不侵条约的存在吧。伊甸,恩宠大地和犹大环间不得以武力介入彼此的领域。陛下的要求违反了条约。』

  杰弥尼哼了一声,耸耸肩道:

  『我觉得伊甸早就破坏好几次那项条约了呢。堤拉诺勒战役时,你们不是把米迦勒空投进圣都,摧毁王国军了对吧?那已经足够称得上违反条约不是吗?』

  『那是事前堤拉诺勒方的委托,获得伊甸评议会的同意,正当收取恩宠点数后将商品于指定时刻送到指定场所罢了。相较之下,殿下的要求并未获评议会同意,无法凭我一己之私定夺。』

  格列高难得没有同意杰弥尼。明明一路相处下来都是互相帮助,彼此贪图好处,或只要赠送高额贿赂的话,什么都二话不说去做,但唯有当时异常固执。

  接著,杰弥尼忽然想起。

  这么一提,格列高以前似乎曾在拉兰帝亚宫殿见过法妮雅一面,还说两人一起跳了支舞。接著,当话题转到杰弥尼与法妮雅的婚约,格列高忽然变得不悦,硬是结束话题离开现场。当时虽不明白格列高为何动怒……但或许是这个伊甸贵族迷上了法妮雅也不一定。

  如此感应的杰弥尼转换方向拜托。

  装得一脸正经八百,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这样下去法妮雅会被送上断头台。』

  『……………………』

  『革命方不会原谅法妮雅的存在。如果不来硬的把法妮雅救出那里,我的新娘将被龌龊的民众杀死。』

  『……………………』

  一这么哀求,格列高的眉头皱纹微微加深。这家伙果然迷上法妮雅了啊。瞬间看穿对手的弱点后,杰弥尼继续交涉下去。

  『我希望至少能救出法妮雅。既然伊甸是受加门帝亚王的请求来到这里,救出法妮雅应该也算在实行委托才对。并非违反条约,而是为了达成王的请求才出手救公主,没有任何问题。』

  在面不改色说出一连串歪理,不死心地说服之下,杰弥尼终于让对手软化。

  『……我就对拯救公主一事睁只眼闭只眼吧。然而关于公主之后的待遇,必须交由伊甸评议会来判断。因此势必得先将公主带往伊甸特区保护,等获得评议会承认后再决定是要交给陛下,还是请她回王国去。这样也接受吗?』

  格列高的提议,杰弥尼沉思以对。

  接著即刻看穿他的真意。

  这家伙是不想看到法妮雅成了我的新娘啊。打算把法妮雅和我分隔开,藉著带往特区保护来装帅,最后想趁势纳为己有是吧。

  一口气看穿后,杰弥尼重新思考起自己的目的。

  杰弥尼盯上法妮雅的目的是为了找卢卡的碴。

  想找卢卡麻烦到他精神崩溃,让他全心全意想著我的事。要是我找碴的笑脸能一辈子烙印在卢卡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就更棒啦。现在卢卡肯定在拉兰帝亚宫殿里和久违重逢的公主卿卿我我,要是闯进去后在他面前把公主占为己有,他肯定会懊恼得趴在地上哭天喊地。

  嗯。

  只要当著卢卡面前掳走法妮雅,我的目的就算达成。再来就等卢卡自己想像我和法妮雅翻云覆雨的模样饱受折磨就好,没必要真的把法妮雅留在我身边。只需让公主维持下落不明的状况,卢卡就会自己步上毁灭。再说了,我也对什么法妮雅的没兴趣啊。

  『感谢你啊,格列高公爵,今后也多关照啦。』

  格列高面无表情接受杰弥尼的回应,交涉就此成立。接著只要不让卢卡注意到,压低引擎声缓缓靠近宫殿,看准对他而言最糟的时间点冲进公主的房间,最棒的找碴就此完成。卢卡的脑海中从今往后,都会被我的笑脸占得满满……!

  作战大成功。

  一在卢卡面前玩弄法妮雅,那家伙便整张脸哭得歪七扭八大喊我的名字。

  『杀了你!!我杀了你!!』

  卢卡哭丧著脸,露出蕴含未曾见过的强烈憎恨的眼神这么说。当时肺腑深处涌现无穷快感,他搂著法妮雅开口挑衅。

  『好啊,放马过来,让我的帝国和你的王国打一架吧。为了争夺法妮雅,把几十万人卷进来效交战(打架),光想就有意思呢。』

  卢卡眼中只狠狠瞪著自己的感觉实在太爽,原本想做出更进两三步的挑逗,但碍于格列高也在后方瞪著,只好作罢,走上飞行战舰收回空桥,就这样提升高度离开了王都上空。

  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内,乘舰出入口附近。被限制行动的公主法妮雅身上只裹著一件薄薄浴袍,抬头瞪著杰弥尼。

  确认玻璃窗外的王都拉兰帝亚灯光逐渐远去,杰弥尼恭恭敬敬向公主鞠了躬。

  『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就是杰弥尼喔,新娘小姐。』

  法妮雅拉起身前敞开的浴袍,凛然挺起胸膛责备道:

  『……再非礼也该有个限度。之后我将向帕葛洛奇昂宫殿严正抗议。』

  声音气得颤抖。杰弥尼一脸无奈抬起头来。

  『我觉得我是把你救出那里耶。』

  『我并没有拜托你那么做。』

  『要是继续待在那,你只会被民众杀死喔。』

  『如果是命中注定,我就接受吧。明明我希望透过对话来解决,你却动用暴力来搅局,简直岂有此理。本次问题一旦公诸于世,将有损黎维诺瓦皇家的尊严。』

  杰弥尼搔起头来。比想像中还顽固呢。然后──

  ──真棒……

  尽管还只是短短交流,法妮雅的一切姿态都充满魅力。明明世界如此龌龊,只有法妮雅周遭有如被特殊的水槽隔离开来,沉浸在天上耀眼的光辉当中。

  ──总算明白卢卡为何百般著迷。

  卢卡为了再见法妮雅一面才引发革命。原本心想明明不过是个啃书虫贫民的卢卡,根本不适合率先站到最前头挥舞革命大旗,但一切都是为了回应公主法妮雅的要求。在德尔•多勒姆战役与卢卡一起待在「杰弥尼军团」声名大噪之际,曾多次从卢卡本人听闻法妮雅的事。从没见过内向的卢卡会那样崇拜他人,当时只觉心有不甘。

  ──卢卡满脑子只有法妮雅……

  ──然后,法妮雅也迷上卢卡……

  看刚才掳人时两人的模样就一清二楚,彻彻底底相思相爱。会去干扰他们两人的,大概只有极度不懂看场合的人格扭曲者吧。

  『是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丰功伟业呢。』

  一如此骄傲宣称,法妮雅脸上浮现厌恶表情。嗯,看样子被她讨厌了呢,虽然是废话啦。

  『假如还重视皇家的名誉,就带我回宫殿,现在马上。若是如此,我可以不追究这次的事。』

  法妮雅脸色苍白地抗议,但杰弥尼只陶醉注视著她。被她叱责真是件舒服的事,或许让她穿上高跟鞋,她会一脚践踏上我的脚背也说不定。这其实也能够接受啦。

  最后是格列高插嘴进两人毫无交集的对话当中。

  『由于发生紧急事态,考虑到殿下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尽管略为粗暴,仍选择了采取那样的行动。关于救援时发生的失误,我也只能向您道歉。』

  法妮雅恶狠狠瞪向有礼地垂下头的格列高。

  『伊甸何时开始以武力介入恩宠大地了?当三界不侵条约已荡然无存是吗?』

  『支付恩宠点数,请求派遣伊甸舰队的是加门帝亚王。尽管王目前依然下落不明,将殿下带往安全的地方仍属本次任务应尽之责。』

  法妮雅吞回脱口欲出的反驳。格列高则接著说:

  『王国正面临异常状况。直到情势稳定下来为止,殿下都应该离开这个国家。即便是此刻跟著革命起舞的民众,没多久也会冷静下来明白自身的轻浮,期盼王的归还吧。我认为殿下的使命便是保持安然无恙,直到那一天到来。』

  『……………………』

  『忍受逆境,等待时机来临的慎重,也是为政者必要的资质。恕我僭越,我认为如今的殿下只是无法承受逆境,急著寻死罢了。』

  法妮雅的表情出现一丝动摇。格列高的指责戳到了法妮雅的痛处。

  『即便革命已成,王侯仍有可能作为象徵存留下来。若没有殿下在,恐怕这个国家将再度混乱吧。在事态平静前,恳请殿下前往我们伊甸特区暂且避难。直到革命热潮衰退的那一日到来。』

  冷冷这么说完,格列高叫来侍女,下令将法妮雅带往舰内的贵宾室。最后,格列高又对一语不发垂下头的法妮雅补上一句:

  『首先请您先更衣。然后,本次事件务必将一切都交由我处理。我向您保证定会为王国的重建与安宁尽最大努力。』

  杰弥尼默默在心中不屑咋舌。这个爱装模作样的臭家伙果然是想把法妮雅藏到伊甸特区嘛。表面上净是华丽词藻,内心只为了得到法妮雅,如此而已。

  然而法妮雅仍安安分分,跟在侍女身后走向舰内通道。看也不看杰弥尼一眼,一声不响地消失,唯留铁门「磅咚」一声在眼前关上。

  ──彻底被讨厌了。

  ──如今王政崩溃,加门帝亚王家已没有理由嫁到黎维诺瓦皇家。

  ──与其当我的新娘,不如乾脆受格列高照顾是吧。

  望著不再开启的铁门,杰弥尼暗自反问。

  结束漫长的回忆。

  如今让法妮雅的替代品爱洛伊莎陪侍身旁,望著床铺天顶的杰弥尼心底残留著莫名疼痛。

  ──卢卡、法妮雅、格列高……

  无法顺从己意的家伙们覆盖在天顶雕刻的古老圣人像上,不停盘旋。

  ──烦死了,想到就有气。

  明明自己如今是恩宠大地最大帝国的皇帝,怎么可能会有得不到手的东西?

  ──法妮雅•加门帝亚……

  卢卡和格列高消失,天盖上只留下法妮雅的面容。从卢卡身边夺来,到被格列高夺走为止,只和她讲上一小时,不,甚至不到三十分的话。明是如此,却彷佛中了魔法似地,一不留神就会开始思考法妮雅的事。

  ──被骂了……

  杰弥尼有生以来没有被人骂过。毕竟过去从没能引起他人关心,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受到关心。一路走来,若要提起像个人的互动经验……大概只有跟儿时玩伴卢卡之间。

  而那个卢卡跨越身分隔阂,和法妮雅彼此相爱。

  要是没有杰弥尼的话,两人如今肯定不知在哪过上幸福生活了吧?若从卢卡的个性推测,一定会选择去到远离王都,杳无人烟的山里隐居,尽情恩爱逍遥了。

  不过,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

  杰弥尼寂寞一笑。

  ──活该啦。很不甘心对吧,卢卡。

  试著暗自臭骂,心情仍没有舒畅一些。卢卡现在应该认为法妮雅正被我玩弄著,气愤懊恼地抬脚跺地,拼了命构筑能与我对抗的帝国才对。卢那•席耶拉共和国似乎已经结束西征,把罗曼维骑士团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纳为藩属国。接著大概会以我为目标发动东征吧。

  明明法妮雅人不在这呀。

  现在她受到保护的地点是──

  ──伊甸特区……

  弥朵尔湖的中心,将整座米斯特拉斯岛纳为统治地的伊甸特区。

  对于位在三千公尺峭壁之上的伊甸本国而言,既是在地表的桥头堡,也是尽管同处地表,却是恩宠大地的列强无可置喙的领域。假如胆敢攻击伊甸特区,将会有飞行战舰前来单方面焚烧那些在地上爬的蠢家伙。

  ──没错,无法对伊甸出手……

  抬头瞪著天顶上的圣人像,杰弥尼双手往后脑勺枕去。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当真赢不过伊甸吗……?

  自从戴冠即位来约两年半。

  透过获得与伊甸大使及其亲信,还有以格列高为中心的伊甸特区高官们交流的机会后,便和他们直接对话来打探关于伊甸的内情,直至今日。然而他们在面对与伊甸状况相关的问题,明显是照特定守则回答。无论是问哪个人,或再怎么样质问,都诡异得只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住在里头的所有人都舍弃了武器,彼此体谅帮助,实现永恒和平,名符其实的天上世界,那就是伊甸。』

  统治型态为何?法律、宪法、地势、人口、人种、历史、社会结构又是如何?

  这些杰弥尼所提出的质疑,通通被以暧昧不清的答案含糊带过。

  『我们并不打算干涉恩宠大地。我们有我们,你们则有你们的自然进化过程才对。我们认为彼此间不过度深入,只透过恩宠点数来进行交流才是最善之道。』

  伊甸人的回应大致上不出这些宗旨。明明说的是相同语言,却彷佛像来自异星球般,彼此间无法沟通。

  总结来说──就是不告诉地表任何事。反正我们会透过恩宠点数赐给你们尖端兵器这种饵吃,拿谷物、牲畜肉品和奴隶来换,除此之外没必要多加交流。尽管言词表达上变更许多,他们的主张大致上就是如此。

  ──太诡异了。

  回过头探讨伊甸人的态度,实在有太多想不透的点。

  首先来说。

  ──为什么不压制恩宠大地?

  明明具有相差悬殊的战力,伊甸人只会从空中看著战争,从来不进行武力介入。一方面却又极度渴求地表的农畜牧产品和奴隶。

  庶民们对恩宠点数(GP)的认知是「依据战争成果多寡能免费获得的东西」,列强国家的元首却明白GP会随「贡品」增减。透过伊甸特区的政府高官上缴谷物、畜牧产品或奴隶等等给评议委员,能够获得比赢得会战之际更巨量的GP。而这些GP实质上,就是拿地表产物交换尖端兵器的兑换券。所以杰弥尼目前才会积极赠送荒芜狂野的奴隶给格列高,换回众多兵器作为报酬。

  再加上。

  ──伊甸特区的人全都很年轻……

  至今为止接见过的伊甸特区贵族高官约十几名,全部人明显都不到四十岁,甚至不乏二十几岁的高级官僚。当中多半为银发,又或是略染金色的银发。

  银发是恩宠大地上尊贵血统的特徵。从千年前起,银白色头发才是天选之民的证据,王侯贵族间与银发者以外的婚姻长久被视为禁忌。到了近代,混入其它血统的案例逐渐增加,但在各地宫廷中肆意横行的王侯贵族仍大半为银发。

  杰弥尼回想起九个月前,头一次搭上飞行战舰巴巴罗萨时的事。

  往地上突出的倒半圆状吊舱内,许多壮年与老年伊甸贵族开心欣赏著地表的表演,发色则大多为金色。恐怕在伊甸中,金发才是高贵血统的象徵吧。

  不过不知为何,伊甸特区的人均十分年轻,发色也混进了银色。

  ──当中肯定有什么伊甸不想为人知的秘密……

  杰弥尼独自一人回顾起伊甸与地表的历史。

  伊甸飞行舰队首次飞来恩宠大地是在距今六十年前,史提法诺历一七三三年的夏天。

  位于恩宠大地北方的卡尔卡当王国──如今的北伊甸特区──境内,伊甸飞行舰队突然来袭。至今为止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伊甸人在未发布宣战布告的情况下单方面轰炸宫殿,并空降地面部队。在拿著未曾见过的尖端兵器的伊甸人面前,王国军根本无法做出像样抵抗,伊甸人短短一天便压制王都。对于突如其来的武力侵犯感到愤慨的黎维诺瓦皇帝急遽派遣一万五千帝国军前往支援,却同样受尖端兵器洗礼惨遭击退。

  在议和会议上,伊甸人要求黎维诺瓦皇帝交出当时为帝国领土的米斯特拉斯岛。领教过伊甸实力的皇帝只能不情不愿,承认割让米斯特拉斯岛给伊甸作为伊甸特区,卡尔卡当王国领作为北伊甸特区。

  当时的伊甸人比起现在来得更具侵略性。在将伊甸特区打造为桥头堡并强化地面部队后,相信总有一天会开始侵略整片恩宠大地吧……每个人都这么预测,但实际上伊甸所做的,却是于五年后主动提出「三界不侵条约」,禁止伊甸、恩宠大地和犹大环三方彼此动用武力介入。

  ──明明是自己先动手揍人,现在又自己下令禁止互殴……

  缔结条约的三年后,一七四一年,开始运用恩宠点数制度。

  赢得会战的国家将能从伊甸评议会获得恩宠点数(GP)作为「祝贺礼」,各国累积的GP则能拿来交换「目录」上载之尖端兵器的愚蠢制度。然而,想在地表的斗争中存活下去,说什么都需要尖端兵器,因此不得不对这个愚蠢的制度摇尾乞怜。从那之后,这种结构持续了半世纪以上之久。

  ──尤其奴隶能换的GP很高。伊甸似乎缺乏劳动力。

  ──该不会人口很少……?

  自从戴冠即位后获得的伊甸相关情报,跟还是一般平民那时简直不能比。看似无敌的天上人肯定有些意外的弱点,绝非打倒不了的存在。这就是皇帝杰弥尼目前的感想。

  ──总有一天灭了你们。

  杰弥尼重新下定决心。原本就是卢卡给出「毁灭伊甸」这个目标,才让杰弥尼的人生获得新生。几经周折之后,最终的目标如今还是不变。

  为达此目的。

  ──首先要统一恩宠大地。

  ──卢卡,快点来找我。

  杰弥尼等著卢卡。可说引颈期盼卢卡率领数十万大军出发东征的那一天到来。

  ──你现在脑中都是我对吧?很难受哦?很痛苦哦?

  ──我帮你从痛苦中解脱,快点来就对啦。

  一想到能在战场上与卢卡相见就兴奋得浑身颤抖。

  教卢卡这个原本连读写都不会的贫民识字,借给他昂贵的书,对他施加甚至连一些贵族都学不来的学识教养的正是杰弥尼。某种意义上,卢卡算是杰弥尼生出的存在。而这名骨肉如今正视杰弥尼为仇敌,一心只为杀杰弥尼,一步步引发牵连整片恩宠大地的大战。

  这个事实令杰弥尼十分愉悦。比起与潜入间谍的性行为,找卢卡碴更能带给他快感。

  ──造化弄人是吧,卢卡?

  杰弥尼的脑海中,此时仍烙印著距今约十二年前,在被夕阳染红的公寓一室中教卢卡识字的情景。在那间房中和卢卡一起读书所度过的短短一年多来,是杰弥尼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平稳、快乐、寂静满足的时光,就算一辈子都那样窝在房里过日子也毫无怨言。然而某一天,卢卡一句道别都没说就消声匿迹,留下杰弥尼独自一人,以及唯一一个「毁灭伊甸」的目标。

  然后现在。

  当时同在一间房读书的少年,正双眼布满血丝地指挥大军来攻打杰弥尼。

  有够开心,全身的细胞都欢愉得发颤。

  ──来分出高下吧,卢卡。把整个世界一起卷进来。

  ──赢的一方才能把法妮雅纳为己有。

  ──我们之间的三角关系将烧毁世界,岂不是极为自私又有趣的剧本吗?

  兴奋得颤抖的同时,杰弥尼脑海中逐渐被卢卡占满。杰弥尼一次又一次在脑中反刍卢卡扭曲著脸,愤怒喊叫自己名字的模样来获得快感。身旁爱洛伊莎裸露的肢体,早已不被杰弥尼放在眼里了。

  †††

  同日,伊甸特区,首都艾柏奇厄郊外,格列高公爵的别墅──

  来自弥朵尔湖的南风吹得绣有藤蔓纹样的蕾丝窗帘有如波浪般起伏。经窗帘过滤后的八月阳光照得室内一片明亮,每当柔和微风从窗外吹进,细致光束便彷佛浪潮般唰唰作响。

  若是恩宠大地的贵族别墅,内部装潢一般会以奢华家具及摆设弄得金碧辉煌。不过在此地伊甸特区中,更倾向优雅高尚的质朴空间。阳光不是气焰嚣张,而是透过蕾丝窗帘、窗户位置调整入射角,达到更自然地装饰整个空间的成果。

  一名女性坐在扶手椅上读著书籍。

  每当阵风拂过,银白长发也轻轻飘扬。

  睫毛倒影下那对透澈的葡萄色双眸不再继续看著书页,而是抬头往风吹来的方向望。

  窗外另一头,弥朵尔湖的蔚蓝湖面反射著夏日阳光,晶莹闪烁。

  法妮雅•加门帝亚阖上原本在读的书,起身打开玻璃门,踏入雪白阳台。

  宽袖窄袖口的白色罩衫,胸前绑有蝴蝶结。搭配蓝紫色裙与中筒绑带靴,没有其它多余装饰,一副闺阁千金打扮的法妮雅走近阳台栏杆,用怀著深邃忧色的眼往湖的南方望去。

  于水面上闪烁的光芒缝隙间,可见数道渔船的白帆通过。

  水平线另一头的恩宠大地,依旧看不见。

  王国现在变得怎样了?

  被留在王国的民众又过得如何呢?

  从法妮雅目前的所在地什么都不明白。仅有眼前宽广的蓝色湖面,以及身后的蓊郁群山。

  ──已过了九个月……

  单手压住迎风飘逸的头发,法妮雅回忆起过往。

  革命爆发后,怀著必死觉悟与卢卡相见,尔后遭杰弥尼掳走,在飞行战舰内又被转交给格列高──

  随波逐流之下,此刻才会在这里。

  伊甸公爵格列高•欧纳席斯中将尽管以「客人」身分款待法妮雅住在这栋别墅,但不只外出需要许可,要去到城镇更会有十几名护卫随行。表面上是说保护法妮雅的安全,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她逃跑的监视。位于别墅内的十几名佣人也是负责监视法妮雅之人,从起床到就寝为止的一言一行全都经过检阅。

  现在王国究竟如何了?

  对外的情报窗口只剩格列高。

  透过与不定期造访此处的格列高共进餐宴,法妮雅才勉强能得知当前恩宠大地的局势。然而情报来源只有格列高一人,因此并不一定正确。毕竟只要格列高有意思,大可尽情扭曲真相再传达给法妮雅。

  据格列高所言──革命终结后,五百人议会宣布废止王权。

  加门帝亚王国消灭,取而代之的是由卢卡为第一执政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宣布建国。逃亡的加门帝亚王与王妃,以及第一王位继承权的克劳迪奥枢机卿依然行踪成谜。法妮雅同样被视为「下落不明」,遭杰弥尼掳走的事实仍隐瞒著民众。

  王家成员个个下落不明的现在,杰弥尼与法妮雅的婚约实质上等同取消。对黎维诺瓦皇家而言,迎娶流浪公主法妮雅为皇后根本没有利益。只要继续禁声不表态,杰弥尼将与其他王侯贵族的千金定下婚约吧。

  然后──卢卡并不知道法妮雅人待在伊甸特区。

  被杰弥尼从宫殿掳走后,那段在飞行战舰内的事并没有传达至地表。杰弥尼不会说,格列高也不会外传,因此卢卡至今仍以为法妮雅被关在杰弥尼那边才对……

  『卢卡发动西征,为的是获得与黎维诺瓦抗衡的力量吧。』

  约两个月前,卢卡击垮罗曼维骑士团,于该地建立名为「亚克隆同盟」的藩属国后,格列高于餐宴之际这么说。

  『我认为,目的是为了夺回殿下。』

  除了服务员外谁都看不见,仅限两人之间的对话。格列高静静把话说下去:

  『卢卡为了实现他个人的愿望,打算把世界卷入战火。』

  法妮雅把叉子放到盘上,注视起格列高。

  『……请把我送回王国。』

  『为了什么?』

  『假如他的目的是我,这样就能制止他了吧。』

  『就算能够制止,殿下将会被民众送上断头台。』

  『若那是我应尽的义务,我就该去完成。』

  『……我不能协助您自杀呢。如同我先前再三提到的,殿下的职责是忍耐,于此静待时机到来。不久后混乱时期定会来临,届时殿下的存在将成为民众的救赎。身为王族,应当慎防轻率行动才对。』

  格列高坚决拒绝让法妮雅回国。无论再怎么改变方向或手段交涉,这个要求仍不被接受。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

  『请向卢卡传达我在这里。』

  『办不到。』

  法妮雅一如往常的要求,同样一如往常被打回票。九个月来,同样的互动一再上演。

  『我不能违背伊甸评议会的决定。评议会并不承认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存在,因此无法与不存在的对象交涉或传达讯息。』

  『我不想玩文字游戏。如果通知我平安无事便能避免无谓的流血冲突,我希望能那么做,那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格列高慵懒抬头,望向法妮雅。

  『殿下实在太过迷信友爱。难道您认为光靠友情和爱情就能改变世界吗?』

  『我不想放弃这个可能。』

  『恕我失礼,能够改变世界的是暴力,而非友爱。』

  『你是要我只能枯坐在这里,看著毫无意义的战争吗?要我眼睁睁拋弃那些痛苦死去的民众吗?』

  格列高叹了口气。

  『卢卡和杰弥尼间的决战,对恩宠大地而言是必要的流血冲突。』

  『……………………』

  『地表正值改朝换代的时期吧。不再是王侯贵族那种有如竞技,而是真正要歼灭彼此的战争,使得古老时代面临终结。若有人在那场最终战争中胜出,永恒的和平也将随之而来。届时再来谈友爱也不迟。』

  格列高坚定说完,切换成无关紧要的话题。丝毫不顾法妮雅的意志,只像在玩弄笼中鸟般闲聊无意义的话题,夜深后便留下法妮雅一人离去。就只是这么一再重复。

  法妮雅独自伫立在阳台上眺望远方湖面。

  能做的事只有读书。

  书籍全都是恩宠大地上流通的,而非伊甸的出版品。与伊甸有关的情报彻底遭到隐蔽,伊甸的出版品被禁止带往地表。尽管偶尔外出到街上散步或骑马,但受到监视的拘束感让她烦闷,最终总是早早就回到别墅来。

  在这座阳台上被风吹拂的时光,才最令她感到宁静祥和。

  深深沉思的同时,持续眺望著银光斑斑的湖面、白色船帆,以及船帆后方的水平线。

  接著,思绪总会回到一名青年身上。

  长浏海缝隙间露出的深红双眸,闪电状刺青,骑著银灰色贝奥狼高举革命之旗,加门帝亚王家的仇敌。

  ──卢卡……

  法妮雅胸口深处裂开大洞。

  从洞中最先溢出的,是后悔。

  ──太过轻率了……

  法妮雅伤害起自己,如此一来愧疚也会稍微减缓。一再贬低自我,把句句鄙视之言刻进意识深处,靠自欺欺人忘记后悔的痛。

  ──实在太过愚蠢了。

  在法妮雅的要求下,卢卡答应要引发革命,并顺利达成目标。对于他这份功劳,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回报的法妮雅做好以一己之命让革命落幕的觉悟,与单身进入宫殿的卢卡会面。当时为了激怒卢卡,法妮雅故意装出高压态度,而卢卡所做的──是用蛮力强硬推倒法妮雅。

  接著法妮雅……接受了卢卡。

  ──要是当时我反抗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至此了。

  法妮雅一而再,再而三责备自己。然后宛如时光倒流似地重演,不停自残、伤害自己。

  然而无论心淌了再多血,过去与现在都不会改变。如今的法妮雅成了实质上的伊甸囚犯,除了在湖畔的别墅内读书外什么都办不到。

  ──至少……想回王国去。

  法妮雅的心愿唯有这点。回到过去被称为加门帝亚王国的国家去,阻止卢卡,并将己身命运交由民众定夺。即使会因此命丧黄泉也心甘情愿。

  边对自己做出如此确认,法妮雅清楚自己内心有股与觉悟完全相反的感情在蠢动。

  从刚才拼命自残的伤口中,溢出一股淹没过后悔的全新激流。

  又来了。每次都是如此。超乎自身理性所能控制,一种透明、温柔且清净的东西修复了伤口,将法妮雅内心阴霾一扫而空。

  明明无法原谅自己,应当是如此的。内心深处却响起不同的呢喃。

  ──卢卡。

  ──好想见你。

  法妮雅咬唇回应了呢喃。

  多么自私呀?多么任性呀?明明重重伤害他人,折磨他人,我至今仍无法舍弃个人的心愿。

  ──好想见你啊……

  心灵不愿停下呢喃。难以处理的思绪在法妮雅体内编织出痛苦与爱恋的斑驳纹样。

  阵风刮过湖畔。银白长发飘逸,一只白鸟飞过发尖洒落的光芒,翱向恩宠大地。被困在名为伊甸特区这个牢笼中的法妮雅,只能眼睁睁看白鸟飞离。

  ──不从这里逃离不行。

  法妮雅再度这么觉得。

  过去数次伺机想要脱逃,可是即便成功收买佣人逃离这间别墅,想逃出四周被湖泊围绕的伊甸特区只能仰赖船只,届时格列高肯定会加强所有港口的警戒来找出法妮雅吧。想要突破这层警戒网,必须得在特区内拥有人脉,并找到持有个人船只的有力人士。然后,自己并不认识如此便利合适的人才。

  能做的只有等待。

  相信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装得更聪明点。此时已不再需要轻率和鲁莽。

  ──唯有卧薪尝胆。

  就在告诫自己之时,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儿时担任历史家教的一位老贵族柔和的表情。

  『对为政者而言,没有比挫折更棒的幸福。』

  白胡的家教以朴实口吻这么对十二岁的法妮雅说。

  『常待在高耸象牙塔上的人,没办法察觉到臣子的笑容中蕴含的危险性。常处饱受称赞的环境下将使人愚钝,常持财富也令人变得脆弱。弛缓的精神将无法发挥创造力,无法产出任何绩效。』

  『所有优秀的为政者,一生中都曾遭遇过一次大挫败。不只限为政者,举凡优秀的艺术家或将军,都曾经历败北、失势、流放等各式各样挫折……促使他们反思己身,加以修正,最终才能达成名留千古的丰功伟业。』

  『若要说得更具诗意,这些挫折都称得上这颗星球给英雄们的资格测验吧。无论是政治家、军人或艺术家,唯有跨越这些亦能称得上是「星之试炼」的挫折,才具备改变世界的资格……长年研究历史下来,难免会抱持这种念头。』

  『若等到殿下长大成人,遭遇挫折之际,请务必感到高兴。因为这代表了这颗星球给殿下出了考题,打算赋予殿下更重大的责任。被挫折击垮,妄自菲薄实为不智之举。欣喜接受,并跨越试炼之际,殿下将变得比以前来得更强大、更高尚、更聪慧吧。然后请务必振作起来,重新打造这个世界,成为殿下期望的均衡局面。』

  年老的历史学家──记得名为茨威格──这么说完,露出温和笑容。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法妮雅没能明白个中深意,至今也不能算彻底理解。

  再说,就算要我改变世界。

  ──如今的我根本没有权力……

  王权已遭废除,加门帝亚王家的成员都行踪不明,法妮雅也失去身分地位,只是个逃亡王族。就算忍受试炼,自省己身且加以修正获得成长,还是办不到足以带给恩宠大地永恒和平的丰功伟业。顶多成为被卢卡、杰弥尼或格列高这些权力者之间争来抢去的礼物。

  不过,就算无法完成历史义务。

  身为一名逃亡者,有效利用被软禁在这里的时间不也很好吗。

  并非坐著静待时机来临,而是努力去吸收在拉兰帝亚宫殿中没能得到的知识,或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毕竟这里是伊甸特区,相信过去没有任何一名王侯贵族有在此生活的经验。在这座一切均罩上谜纱的都市增广见闻,学习在恩宠大地上得不到的知识,肯定有其意义。

  虽然遭到监视,还是能够上街逛逛。至今为止看下来的感觉,这个伊甸特区绝非什么天上乐园,而和恩宠大地上普通城市的文化水平几乎没有差异。市场和港湾的劳动者们都是自古以来居于此地米斯特拉斯岛的居民,被视为伊甸人的人感觉甚至不到一成。

  伊甸特区的伊甸人据说都聚集在首都艾柏奇厄的行政区生活,但法妮雅并未踏进过那里。唯有行政区被用绵延高墙围起,倘若没有许可证,伊甸人以外的人无法进入区内。

  实在有点可疑。直到来此地之前,本来抱持著在伊甸特区中会看到伊甸人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其他当地居民则被迫趴在地上听命的印象。实际上却是几乎看不到伊甸人,和恩宠大地的城市可说没有两样,极为平凡的景色。

  ──伊甸里有某些被我们知道会不妙的事……

  法妮雅如此确信。

  假如能找出庐山真面目,或许将能带来什么转机。

  她仰望起天空。

  ──或许还有我能做的事。

  一尝试激励自我,长久附著的疼痛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就算只有一点,仍有往前迈进的价值也不一定。

  比起特地伤害自己,抬头往前反倒能减轻疼痛。法妮雅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对,就像卢卡一样。

  ──绝不放弃,非持续奋斗下去不可。

  法妮雅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认识卢卡时的事。

  两人一起骑著贝奥狼,从沿途拦阻的重重敌阵中突围的短短旅途。那时卢卡所展现的机灵与勇气,正是此时的自己该学习的。

  不只有那趟旅途。出身贫民窟,没地位、没钱,甚至没家可归的卢卡逐渐变得大胆且坚强,有时展现兵不厌诈的精神,驱使任何手段击垮王国,终于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为什么他办得到?

  ──因为他没放弃自己。

  出生下来一无所有的卢卡能相信的唯有自己。无论身陷何种困境都靠自己再三思考,鼓起勇气付诸行动,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那种姿态与精神感动大量同伴,最终达成了市民革命这件历史事迹。

  ──既然如此,我也是。

  失去家与家人、臣下与地位的囚犯,也已一无所有。

  所以说,什么都办得到。

  ──不是身为一名公主,而是作为法妮雅•加门帝亚这个人。

  她转身回到室内,叫来管家。接著,法妮雅对没多久后便现身的老管家提出要求。

  「我想参观艾柏奇厄行政区。」

  老管家眉头轻轻一皱。

  「能进入那边的只有伊甸人。任何一位恩宠大地人都没有踏进去过。」

  「这点我清楚。不过,要是得到格列高公爵许可的话呢?」

  「……那么当然,能够正大光明进入。只不过,绝不可能获得许可吧。毕竟那已经是遵守了六十年以上的规定呀。」

  赫肯嘴上这么说,仍约好会向格列高送出外出许可的委托书。至于法妮雅想视察行政区这一点,也会稍稍先写进委托书中。

  法妮雅先是沉默不语,接著再度抬起头来。

  「……赫肯先生,为何格列高公爵没有将我软禁在修道院,而是自己的别墅中呢?」

  赫肯张大白眉下的双眼,然后从法妮雅率直的视线深处掌握问题的真正意涵,咳了一声。

  「……我还以为您早已明白。」

  「毕竟可能是我误解了呢。」

  赫肯望著一脸淡定的法妮雅,显得有些不乾不脆地撇开视线。

  「……虽然只是我的观察,我认为主人对法妮雅殿下怀有好感。还是比一般来得强烈的好感。」

  听了这番回答,「这样啊。」法妮雅只如此随口应声。

  法妮雅也不是傻子,透过至今为止数次共进餐宴,她察觉出格列高对自己怀有私情。若是名贞节的淑女,是该循礼节与常规,在不损对方面子下恰当应对。

  ──我不是掌权者的奖品。

  ──我要靠自身之力打破僵局。

  法妮雅默默激励自我,鼓起勇气向赫肯说:

  「与格列高公爵用餐是我如今最大的乐趣。」

  赫肯再度装模作样挑起单边眉毛。这名老管家是恩宠大地人,并能隐约从过去的言行察觉出他对伊甸人怀有一丝不满。

  「虽然有些想跟他单独说的话,不过在别墅内有佣人,去到街上则有护卫监视著,这个心愿实在难以实现。」

  法妮雅以极为冷静的思考,俯视著自身编织出的谎言。

  「哪怕一次也好,我想和公爵两人单独逛逛街呢。」

  听完这些话,赫肯一副暗说「明白」似地,不发一语深深垂头。相信这位聪明的管家,定会将刚才这段话添在委托书尾端吧。

  即使是种不怎么善良的手段,但实在受够了被像笼中鸟一样关著把玩。所有能利用的东西都得拿来用不可。

  「委托书一事就拜托你了。」

  让赫肯退下后,法妮雅独自一人望向湖面。

  湿润阵风拂过,捎来湖畔盎然夏草的清香。在水边戏耍的白鹭冷不防展翅,滑过蔚蓝天空往水平线飞去。不过,至今依然看不见位于水平线另一侧的恩宠大地。

  尽管如此。

  ──我一定要回去。

  ──我不要再顺著任何人的打算而活。

  ──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在这个世界活到最后一刻。

  ──为了能够主宰我想活于何处,亡于何处。

  法妮雅坚定瞪向世界,这么发誓。

  ──开始抗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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