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二章 东征

  大河朝著地狱倾泻而下。

  没有轰隆巨响或震动,河宽超过四百公尺以上的包尔河河水就这样直直摔落底下一大片雾海。

  高低差距多达三千公尺的「巴雷纳斯瀑布」。

  明明大量河水倾泻至半空中,却听不见瀑布的巨响。原来是瀑布潭相距太远,声音传不回来。假如有胆从惊悚断崖探出身子往下窥探,可以看到水流彷佛化为银色漏斗,被下方一千五百公尺的雾海吞噬,划出淡淡彩虹。

  「雾的下方就是犹大环?」

  一身白色军服的雅思缇把视线转回身后这么问。

  骑著鲍沃,身穿黑色军服的卢卡点头道:

  「据说运气好的话,一年有两到三天雾会散去,能看见犹大环的大地。」

  「哦~」雅思缇哼地一声回应听似复杂的解释,再度望回眼前过度壮观的景象。

  尽管听过传闻,这是雅思缇头一次目睹「犹大环断崖」的威容。

  大地就到此处断绝。

  无论看向东边或西边的地平线,垂直耸立的断崖无尽延伸下去,断崖下半段同样受犹大环的雾海冲刷,天空、断崖与雾海宛如在视野中融为一体。明明眼前的大河化为瀑布急冲直下却无声无息,顶多听得见远方不时传来的翼龙鸣叫声。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九月十四日,包尔河南端,巴雷纳斯瀑布──

  世界的尽头。这个词完完全全适合用于眼前的景象。

  世界就到此为止。

  「没有人去过犹大环吗?」

  边俯视著下方蒙蒙的银白雾海,雅思缇头也不回地这么问。

  「有尝试要去的家伙,但是全都在下断崖的途中被翼龙攻击丧命了。」

  「哦?我听说翼龙很温驯耶。记得是叫巴斯希跋对吧,你那只翼龙朋友。」

  以前听说有只叫作这个名字的翼龙拯救了卢卡的乾妹妹希尔菲。雅思缇虽然没见过巴斯希跋,有只很黏卢卡的翼龙这件事倒挺有趣的。

  「平时很温驯啊,但只要打算对犹大环出手就会攻过来,毕竟翼龙就是保护犹大环的守卫。巴斯希跋虽然是个好家伙,不过假如我打算降落去犹大环,也不晓得它会怎么样。」

  如同卢卡所言,雾海正上方有十几只翼龙盘旋,大概是在巡逻看有没有来自恩宠大地的入侵者吧。只见雾海中一冒出五、六只翼龙,便有其他五、六只像在换岗似地潜进雾海去,从未消失在眼前的视野。虽然看不出大小,体长少说超过三十公尺吧。要是被那种生物攻击,人类根本不堪一击。

  「伊甸的峭壁也是这种感觉?」

  「把这里颠倒过来的感觉吧。我们只能抬头仰望峭壁。天空则有飞行舰队代替翼龙,意图爬上峭壁的话便会遭到炮击。以前虽然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家伙,但不是途中被杀就是一去不回,至今为止仍没有半个见过伊甸本国领土的恩宠大地人。」

  距离此地遥远的北方,一样屹立著横跨世界东西的「伊甸峭壁」。雅思缇试著在脑中联想一道高耸不见顶,约三千公尺高的峭壁绵延到世界尽头的模样,却因规模实在太庞大而不顺利。唯一明白的是,无论是伊甸或犹大环,都极度厌恶恩宠大地人踏入自己的土地。

  犹大环断崖与伊甸峭壁。

  在被这两道无止尽的高墙切割开来的世界上,恩宠大地的人们相互争抢狭窄土地,持续著没完没了的战争。

  「这道断崖没有尽头吗?」

  「这我也不晓得。东至荒芜狂野,西通无限荒野。哪边都是越走越去到文明未开之境,到最后谁都消失无踪。到目前为止已有数百名探险家前去探索,但不是中途逃回来,就是一去不回。」

  「哼嗯~」雅思缇动鼻哼声后,试著说出感想。

  「东南西北,无论哪一边都是完全搞不懂的世界耶。」

  「是啊,莫名其妙对吧?」

  「就是说啊,我不能接受。很好,出发吧。就你、我和鲍沃三人一起解开世界之谜,随便往哪去都行。」

  听到雅思缇一时兴起这么提案,卢卡的表情可说无奈得不能再更无奈了。

  「……才没那闲工夫好吗。你高兴了吧?要开工啦,上来。」

  卢卡冷漠中断话题,动起下巴指示,令雅思缇不悦地鼓起脸颊。

  「欸~还不到半天吧?今天整天都用来观光嘛。我还想逛逛街,吃好吃的东西啊。」

  卢卡一听,脸上笼罩更深一层阴影。

  「我说啊……拜托你体谅一下好吗?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自由,我们为所欲为的话会害多达百万人陷入混乱。这次已经照你心愿来看瀑布和断崖,你满意了吧?要回去啦,大伙等著呢。」

  雅思缇鼓起脸颊。

  「什么嘛,蠢蛋!明明我那么期待这次外出,只有这样喔,你这大蠢蛋!」

  尽管开口抱怨,卢卡仍不予理会。雅思缇只好放弃,垂下头来落寞走向鲍沃,单手摸起轻吐鼻息以表安慰的鲍沃下巴。

  「小鲍好窝心,跟主人天差地别呢。」

  一吐出抱怨,聪明的贝奥狼便舔起雅思缇的脸颊。

  「我最喜欢小鲍啦~」

  雅思缇双臂搂住鲍沃颈部,磨蹭它充满阳光味的松软兽毛。鲍沃也开心地嗅起鼻来接受雅思缇。至于鞍上的卢卡则一副不耐烦地催促:

  「快给我上来!」

  「嚣张什么啦,蠢蛋……」

  雅思缇不情不愿放开双手,跨坐到卢卡前方。卢卡维持从背后抱住雅思缇的姿势,握起缰绳一甩。

  鲍沃转过身背对犹大环断崖,开始朝包尔河上游缓缓走去。由于雅思缇有独自一人到处乱晃的毛病,一个不注意就不知跑哪去。导致卢卡在不知不觉间,养成现在这样跟雅思缇两人一起骑乘远游的习惯。

  「唉~明明天气这么好,却连好好散个步都不行,又得帮忙你做那些无聊的工作啊~」

  雅思缇边碎碎念边抬头仰望,同时背部倚到卢卡身上。

  「是你说愿意工作我才带你来的喔。既然我都听了你的要求,你也听我的拜托啦。」

  听了身后卢卡这句冷漠无情的话,雅思缇又鼓起脸颊。

  「辛苦的程度根本不平衡啊。你不过是和我一起来这里而已,我可是得拼上性命耶。」

  「顺利的话有许多人能得救。可是一旦输了战争,将会有数十万共和国人沦为奴隶被卖去伊甸。这是只有你办得到的工作,所以拜托你啦。」

  卢卡的语气尽管平静,却十分严肃。雅思缇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难免想抱怨一句。

  ──明明难得能够两人独处啊。

  距离此地十几公里远,有座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高阶将领住宿的城堡。从九月初展开视察之旅,花了约两星期沿著包尔河西岸从上流南下,于昨日抵达了巴雷纳斯。一路上都在拿地图对照沿岸地形,测量河宽和深度,用望远镜观察对岸杰诺比亚军的防御设施等等,是趟对雅思缇而言无聊透顶的旅途。加上卢卡又不愿理她,只剩弭兹奇和鲍沃陪她玩。

  所以,昨晚久违被卢卡叫进办公室时真的很高兴。本来还心想如果他工作提前做完,可以两人一起上街逛逛吃美食。然而,卢卡却提出了十分骇人的要求。

  『下个月上旬我要进攻杰诺比亚,希望你能当先锋。把你送进对岸炮兵阵地摧毁火炮后,再让主力部队一口气渡河。只要顺利的话,就能以最少的牺牲获得最大的成效。所以说,拜托你了。』

  看到卢卡深红双眼流露凶光,用不由分说的口吻要求,雅思缇眼神哀伤地盯了他好一会,然后提出要和卢卡两人一起去看著名的巴雷纳斯瀑布作为交换条件。尽管回应她的是卢卡一对红眼露出前所未有的傻眼目光,不过还是勉强逼他吞下这个要求,如今两人才像这样享受著短暂的观光气氛。

  边望著左手边的包尔河水,边走在蜻蜓飞舞的低矮堤防上。

  夏季花草浓郁湿润的香气从脚下飘上。翠绿平原与蔚蓝天空,以及将两色凝聚浓缩般的深蓝河面。午后的太阳从两人背后照来,让用速步奔驰著的鲍沃彷佛在追著自己的影子跑。

  一幅十分寂静、朴素且和平的景象。

  明明到了下个月,此地就要化为战场了。

  雅思缇望向包尔河对岸。与西岸同样充满牧歌情调的东岸风景中,可以不时看见哨兵的身影若隐若现。一群看似骑著马的士官也拿著望远镜在观察著这边,身上穿的均是以绿色为基底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军军服。对方察觉到国境附近有异,明显采取警戒状态。

  「那些人没有要攻过来对吧?」

  她向背后握著缰绳的卢卡这么问,却没得到答案。

  「明明没有攻来,我们却要攻过去吗?」

  继续追问下去,得到冷冷的回应:

  「比起防守,进攻的一方更有利,尤其当国境是条河的情况下。毕竟进攻方可以挑选时期、手段和渡河地点。」

  「进攻的理由呢?」

  「以自由与平等之名,解放受高压统治所苦的杰诺比亚人民。」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不可能,只是藉口好吗。真正的理由是要和黎维诺瓦一战的话,杰诺比亚太碍事啦。」

  雅思缇闻言,哼了一声。

  「只因为碍事,就出拳揍人让他们听话吗。」

  「没错。」

  「会死很多人呢。」

  「是啊,想必会死数十万人吧。」

  听卢卡秒答,雅思缇默不吭声。

  拂过的风变得强劲,夏季花草的气息包围了两人。这时,卢卡主动开口:

  「烂透了对吧。」

  「嗯,烂透了呢。」

  「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何做到这个地步啊?」

  「……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卢卡的目的是夺回法妮雅。

  如今正在自己背后握著缰绳的这名青年,仅仅是为了夺回一个心爱的女人而打算引起战争,使得数十万、数百万人伤亡。

  「我就是最烂最坏的恶魔啊。」

  「嗯,我知道。」

  短短应声后,雅思缇把背往卢卡怀中倚。不晓得为何,好想直接转过身体抱紧卢卡。

  一语不发驾著鲍沃跑了一阵子后,卢卡再度开口。

  「你怎么不提醒我?」

  雅思缇稍稍转头看向身后的卢卡。

  「……?」

  卢卡一面眺望著东岸蠢动的杰诺比亚军防卫阵地,说:

  「很久以前我拜托过你对吧?『当我变成了不再是我的其他人,希望你能提醒我』这样。」

  「哦?」雅思缇简短应声。

  「你还记得那件事啊?」

  本来以为他肯定早就忘了,所以感到课异。

  「我的记忆力好得很啊。」

  「喔。」雅思缇又冷漠地应了一声,回想起去年春天的事。

  记得那是加门帝亚革命前,和卢卡两人扮成巡礼僧,走访拉兰帝亚内各处政治沙龙之时。

  见到卢卡与素未谋面的名士及野心家们议论,甚至靠演说煽动群众,使雅思缇感到不对劲之际,卢卡主动这么拜托她。

  『要是我变得很诡异,就靠你提醒我吧。因为自己察觉不到啊。』

  『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被大家口口声声英雄来英雄去,称赞的话听著听著,偶尔有种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快要冒出来的时候,我会怕啊。』

  『所以说,要是我快要做出嚣张傲慢,得意忘形,损人而图利己,这类跟蠢贵族一样的行为时,拜托你提醒我。我想你离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觉我的变化。到时要是被你一说,我就会反省,拜托你啦。』

  自那之后过了约一年半,状况发生剧变。卢卡成了具有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一执政头衔的独裁者,神情不再稳重,而彷佛凝固于一种不停在黑暗深渊徘徊,狂暴凶恶的表情。

  可是。

  「你没什么变啊。」

  她这么一回答,卢卡顿时接不上话。

  「哪有可能啊。」

  不一会,粗鲁的回应从背后传来,雅思缇侧脸朝向卢卡。

  「表情或许变了啦,不过里面还是跟革命前一样。」

  卢卡一听表情更加扭曲,用彷佛遥望远方之人的眼神盯著近在咫尺的雅思缇。

  「你未免太没有看人的眼光了吧。」

  「会吗?都跟你在一起六年半了,对于看你的眼光还挺有自信的耶。」

  「明明我都自觉自己变了个人,为什么你察觉不到啊,太奇怪了吧?」

  「放心吧,你没变。一直一直~都又蠢又卑鄙又迟钝,什么都没变。」

  丢下这句话后,雅思缇再度看回前方。虽然卢卡不满地抱怨,雅思缇却不回答。

  只默默在心中投下不能说出口的答案。

  ──总是为别人而战这点,还是没变啊。

  尽管实在太害羞,没办法向本人讲。不过,只要还能为了别人拋弃自我,卢卡就还是卢卡。无论身分、表情还是穿著变了,被多少群众拱为领袖,背地里又被说了多少坏话,卢卡都不是为他自己行动,一心只为法妮雅而战。正因为他办得到,才算得上是卢卡。

  ──你肯定,永远不会变喔。

  比起让数百万人活下来而对法妮雅见死不救,选择法妮雅而害数百万人死伤还比较像卢卡。若论善恶的话无疑是恶人,但只要法妮雅能得到幸福,卢卡宁愿选择让自己的身心都染上邪恶这条路。

  又蠢,又卑鄙,人又坏,为了法妮雅甚至不惜烧毁这个世界。

  ──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喔。

  就是喜欢这个比起连长相都不认识的数百万人,只为了一名心爱的女人努力奋战,将全世界牵连进来,最烂最坏,有如恶魔的卢卡。

  ──就算你被全世界讨厌,我还是喜欢你喔。

  将这句绝对无法直接向本人说的喃喃自语收进心中。

  ──虽然你只把我看成希尔菲的替代品啦。

  把这种埋怨之词也收进心中,雅思缇一脸若无其事看向前方。

  悠悠平原与大河奔流,连绵到蔚蓝天空的另一头。尽管好想就这样两人一起骑著鲍沃浪迹天涯,但这个梦想不可能实现。

  「要我唱首歌吗?」

  突然间她这么提议。

  「……随你高兴。」

  接下背后冷漠的回应,雅思缇仰望天空哼起歌来。这是以前和卢卡两人在漫无目的的旅途中,头一次唱的歌。

  我在你身边

  即便寻不见 摸不著

  在那风中

  在那蓝天上

  我的确存在喔

  心 相连著心

  心 接续著心

  会和你一起 活下去喔

  要和你一起 笑开怀喔

  畅快歌声被缓缓吸进平原上空。

  一首遥想去了远方难以再见之人,来自伊甸的歌。

  卢卡默默听著雅思缇的歌声。

  不知魔兽是否也懂音乐,鲍沃的步伐也随著曲调稍稍缓下。

  歌声止歇后,卢卡小声说:

  「真怀念耶,这首歌。以前真的挺悠哉的呢……」

  「想回到那时候?」

  这么一问,卢卡不屑哼声。

  「没有啊,我又不后悔。」

  「再说你也还没找到Vivi Lane啊。」

  「……嗯,是啊,得找到Vivi才行啊……」

  卢卡回答得略显心虚。明明起初只是受乾妹妹希尔菲所托展开的独行之旅,但这微不足道的寻人旅途,如今却将演变成牵连整片恩宠大地的大战。

  卢卡脑海里掠过从前白猫头鹰所说的话。

  『希尔菲拥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预见未来的能力呀。连我都没能拥有,只属于希尔菲的特殊能力呢。恐怕……希尔菲是在汝身身上预见其希望看到的未来,才会明知死期已近,仍选择与汝身共同生活。』

  假如猫头鹰说的是真话,希尔菲那时就已预见卢卡当今的模样吗?然后搞不好,连未来的卢卡都看到了。

  『去找出Vivi Lane。』

  希尔菲究竟有何目的,才会拜托卢卡这种事?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别说保护弱者了,自己此刻正打算为了法妮雅一人,不惜让数百万人死伤,对这个世界发起战争。

  ──我到底在往哪去啊,希尔菲?

  尽管发问,也得不到回答。

  「是说Vivi啊,长得跟我很像对吧?」

  听雅思缇突然这么问,卢卡应声道:

  「法妮雅是那么说的。虽然她说是在九岁时见过Vivi,所以也不晓得有几分像……可是希尔菲和你真的很像。」

  「然后希尔菲跟Vivi又是双胞胎姊妹,没错吧。」

  「对,似乎是法妮雅从Vivi口中听来的。」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

  「谁晓得?不是人造人吗?」

  「嗯……是没错啦……」

  眼见雅思缇沉默不语,卢卡接著问道:

  「我说你啊,右手背上有冒数字对吧?后来变得怎样了?」

  这个问题只得来沉默。卢卡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个数字。这时,他试著追问在意的问题点。

  「那个数字每天都会减少对吧。我最后看到时差不多是一千四百左右,记得是在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刚开始时,所以大约三年半前吗?假如每天都减少的话,现在大概剩两百左右了吗?」

  雅思缇一语不发地低著头。

  「让我看啦。」

  「才不要。脱手套跟脱衣服没两样耶。」

  「不然那个到底数字代表什么?你告诉我这点就好。」

  「……不知道啦。而且我是人造人,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

  雅思缇的话突然变得消极。于是卢卡换个方式问。

  「右手背上有『炽天使的纹章』就是Vivi Lane的证据。我在想会不会跟你那个数字有关系啊?」

  用轻松口吻这么一问,没想到雅思缇突然发起飙来。

  「什么啊,难道你想说我就是Vivi?我可是被米迦勒说『去把Vivi Lane找来』,被扔出来的耶。如果我就是Vivi,根本不会被扔出来好吗。」

  「也对啦。真的搞不懂耶,你到底是什么啊?」

  听到卢卡语带挖苦地说,雅思缇不悦撇开头。

  「唱歌好听,可以一分钟内变得无敌的人造人,而且是个美少女。这样不就够了吗?」

  「这样喔。反正让我看数字就对了啦。」

  「才不要,你很烦耶,为什么那么想看啦?」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啦。我可以说说我对数字意义的猜测吗?」

  「哦,说啊。」

  「猜对的话你可要说喔,别给我撒谎。」

  「我才不会撒谎,反正你也猜不中。」

  卢卡停了一拍,开口道:

  「你的剩余时间。」

  雅思缇不再出声。

  大约过了两、三拍才转头看向卢卡。

  「猜错啦。」

  表情或反应都僵硬到卢卡至今从未见过。

  「根本不是好吗,太可惜啦。」

  雅思缇第一次以这么疾言厉色的口吻回答完,又转向前面去。卢卡看不见她此时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别说谎啦。」

  他简短地这么说。雅思缇还是低头面向前方。

  「才没说谎好吗。」

  她这么粗鲁应声。

  「那你那个数字到底是怎样啊?」

  「……烦耶,别再说了,就说到这啦。」

  「别给我擅自结束话题。其实你根本知道吧?当数字归零时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一点、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我是人造人,一大堆不知道的事啊。」

  「……喂。」

  「怎样啦。」

  「我是认真的,给我乖乖回答,别隐瞒我。」

  雅思缇依然面向前方,没有转头。吹拂过的风撩起她一头金发。

  卢卡深呼吸一口气,在语气中加进了严肃。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些老掉牙的话,只说那么一次,给我认真听仔细了。然后千万别给我开玩笑。」

  「……………………」

  「回话啊,我很快就会改变主意了喔。」

  雅思缇沉默片刻,依然望著前方应声:

  「……什么啦,有够奇怪耶你。不过我有兴趣,你说说看老掉牙的话吧。」

  「我会说,可是在这之前你得答应我,绝对不准开玩笑。」

  「……不会开玩笑啦。严肃的话我会认真听好吗。」

  卢卡一脸尴尬,故意咳了几声,坐在鞍上继续握著缰绳,同时抬头挺胸调整坐姿。

  「就是……那个……以前……都怪我又蠢又穷又无能……才害死了希尔菲……我不想再度尝到那种痛苦了。」

  雅思缇侧脸看向卢卡。她表情严肃,没有要开玩笑的样子。卢卡再度深呼吸一口气,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没能让希尔菲尝到半点像普通女孩一样的欢乐或幸福……所以说……虽然不是要你代替希尔菲……但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

  雅思缇一语不发,翠绿色眼珠中映照出卢卡。卢卡一脸难为情地将视线转向包尔河对岸,只把话声传给雅思缇。

  「我想正因为有你,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有什么我做得到的我都做,你就别再瞒著我了。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解决。」

  「……………………」

  「……意思就是……你要过得幸福啦,嗯。」

  雅思缇没有回应。

  只剩风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鲍沃的倒影变得更长。

  「……就这样……老掉牙的话结束。」

  害臊地说完的卢卡重新握紧缰绳,彷佛像要摆脱周遭笼罩的气氛,脚踢马镫加快骑速。

  雅思缇看回前方。默不吭声随著鞍摇晃,冷不防再度回眸一望,露出灿烂微笑。

  「你再说一遍。」

  「……啊?」

  「风太强听不清楚,再说一遍啦。」

  见雅思缇开心笑著,更提出任性要求,卢卡的表情不耐扭曲。

  「……开什么玩笑。谁要说第二次啊。」

  「拜托你,再说一次就好。譬如『你要过得幸福啦』和『有什么我做得到的我都做』这些部分,再说一次。」

  卢卡一听,瞬间发起飙来。

  「你根本听得一清二楚吧蠢女人!」

  「我只是想听你再说一次而已。刚才来得太突然,只有感到惊讶。这次我会做好心理准备来听,快嘛,加油,再来一次!」

  「鬼才说啦,蠢货!」

  「安可!安可!」

  「最好变得世上第一不幸啦!蠢女人!」

  两人边无止尽地斗著嘴,融洽共乘驰过午后的堤防。

  雅思缇沿途都眉开眼笑。光是久违和卢卡两人如此浪费时间就够开心了。果然无论卢卡变得再怎么伟大,内在还是没变,仍是那个笨拙又温柔,为了宝贵之人奋战的卢卡。

  ──我的幸福呢。

  一边挖苦卢卡,雅思缇一边在心里想。

  ──就是和你在一起喔。

  由于没有把这种装模作样的话说给对方听的勇气,雅思缇只能对自己说,把背往卢卡胸中倚去,开怀笑著。直到抵达今晚下榻处的这一小段时间,两人彷佛就像真正的兄妹般,天南地北地一路拌嘴。

  下午两点,回到巴雷纳斯城堡内的卢卡带上弭兹奇和梅比尔,以及新提拔的十六名将领一起回到视察包尔河的工作。雅思缇则不想做无聊的军务,带著要好的侍女上街闲逛去了。顺带一提,葛布目前正率领为数十万的第二军于包尔河上流,连接国境的奥斯特拉瓦大桥西岸布阵。

  这时,第一机兵大队长弭兹奇驾马靠近握著鲍沃缰绳的卢卡旁,笑眯眯地说:

  「雅思缇睽违已久有人陪,一定高兴得很吧。毕竟自从卢卡你变伟人后,似乎完全没有陪她玩啊。」

  卢卡皱起脸来瞪了弭兹奇。

  「……我们不是来玩的。有能力的家伙们正看著呢,争气点。」

  一这么小声责骂,弭兹奇不太在意地轻耸肩头,稍稍转头看向身后跟著的新人将领们。

  「虽然不太上相,但都能用吧?」

  「我们的军队不管外貌装扮,只有优秀的战士才能出头天。」

  卢卡也稍稍转往后方,用信赖的眼神看向这群连军服都穿不好,活像不法之徒的将领们。

  他们是卢卡从下级士官、士兵中挑选,提拔为将领的一群人。年龄范围广泛,从二十几到四十几岁都有。出身背景更有木工、印刷业者、送报员、蜂蜜摊商到烟囱清洁工等五花八门的职业,当中不乏战场经历远比卢卡久的。原本在阶级制度下,无论再怎么有能力都升不到少尉之上的他们突然间被晋升为将领或辅佐官,像现在这样跟著总司令官卢卡一同视察交战预定地。

  身分虽低微,却是活过大小战场最前线的勇士。即使讲起话来粗鲁,也丝毫不懂礼仪,观察战场的眼光却是真材实料。

  「河底地势啥的,只要一场大雨就都变啦。以前过得去的地方变得过不去,反之过不去的地方现在又过得去。所以说,绝对存在既没敌人又能渡河的地点啦。」

  边抽动鼻头,满脸坑坑洞洞的新人将领柏古拉姆少将这么告诉卢卡。担任中士率领步兵中队十年以上的下级士官突然被卢卡提拔为将领,使他这趟视察随行之旅充满了干劲。

  「我信你啊,柏古拉姆。你的判断能让许多步兵得救,事情顺利的话我会好好赏你。」

  「为了老大我会努力啦。毕竟我们可是一再被那些臭贵族大人们强迫实施乱七八糟的战法,实在气不过啊。只要包在我们身上,绝对不会输给啥杰诺比亚贵族啦!」

  柏古拉姆单手拍起厚实胸膛,豪爽大笑。把总司令官叫成老大这点就当他是尊敬所以不多问,卢卡把视线移回河面。

  卢卡沿著包尔河,寻找数处徒涉点。

  主力部队的渡河地点已决定是在途中具有沙洲的柯修塔托一带,也打算派出雅思缇来对付敌军炮兵。但除此之外还打算让数支小部队从其他地点渡河,以求扰乱敌军。共和国军虽在经验强度上输人,却有足以弥补的强烈士气。正因为士气够高,才能实现让多支小部队自主展开渡河,率先冲向战场。假如对士气低的小部队要求相同任务,他们会等战局底定才开始行动,甚至直接逃亡吧。

  卢卡转向随行的新人将领们,大声宣布:

  「我军的强悍,就在你们这些将领懂得自己思考判断战况再行应对。与杰诺比亚这一战,肯定需要这股力量。我正是为此让各位晋升,希望各位能在下次出战时,证明我的决定并没有做错。」

  将领们的表情明显激动亢奋,回以勇猛雄吼。

  这群人一直以来都受贵族无脑的指挥玩弄,在最前线沾得浑身鲜血满身污泥,甚至白白让战友送死。如今可说作梦般受到提拔,个个充满了想一展长才的欲望。总有一天自己也想像梅比尔或葛布那样受命指挥军团,率领数万士兵──如此不成声的气势,正从他们的表情传来。

  梅比尔驾马来到卢卡身旁,轻声低语:

  「我想下个月那场仗,会是我方大胜啦。」

  彷佛在责怪这个过度乐观的预测般,卢卡眯起单眼。

  「我想,输给我们的那群家伙,在战前通通觉得自己会大胜啊。」

  「哦?不然要来打赌吗,主帅?到底会是大胜,还是惨败?」

  卢卡环顾了意气轩昂的将领们,接著望向对岸杰诺比亚的警戒态势。

  「赌局没法成立啊。」

  「真聪明。实在挺没趣的。」

  人数占优势的攻击方一旦认真拟定作战计划展开渡河,人数较寡的防守方将难以阻止。只要同时让复数部队渡河扰敌,作战肯定会成功。自从我方决定主动出击那一刻起,这场战争就不存在一丝会输的因素。

  卢卡的眼神中蕴含些许担忧。

  「真要说的话……我还比较怕自己人。」

  梅比尔一听,也皱起眉头来。

  「马希连应该杀,理由要怎么强加都行。」

  卢卡默默听了这句话,沉思片刻后才回答:

  「那家伙不会犯严重到必须处刑的过失。假如硬要流放他的话,国内将陷入混乱。」

  旧王国军参谋总长马希连是过去在乌奇奥勒暴动之际,打算将反抗王政的居民赶尽杀绝的旧贵族。等到法妮雅与卢卡交涉,顺利无血开城后,擅自抓住卢卡施加鞭刑。直到今日,卢卡背上仍残留著许多丑陋疤痕。

  当时马希连的目的,是要刺激法妮雅去放走卢卡。

  遭奸计陷害的法妮雅当时于他逃狱前一刻被发现,报章杂志上写满了这起「乌奇奥勒丑闻」。结果导致法妮雅被降至第二王位继承权,进而促使了与杰弥尼之间的婚约关系。此刻卢卡和法妮雅所遭遇的苦境,马希连可谓其中原因之一。若放任这个比起战争更擅权谋的奸臣不管,定会从内部将共和国逐渐侵蚀瓦解。

  「别看他那样,其实在民众间小有人气。毕竟他也是在革命那时下令王国军保护反叛军的主使者。不知何时,那家伙竟也成了让革命成功的功臣。政治手腕和宣传实在高明,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马希连担任被称为「内国军」,负责维持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内治安的军队司令。明明经过革命,几乎所有大贵族都吃上锒铛入狱或流放国外的苦头,但马希连不具多余的政治理念,而是巧妙判断且游过惊涛骇浪般的时代潮流,获得了与革命前不变的权势与支持。

  「明明一再倒戈,却能不树敌,维持地位更提升人气,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很可惜的,若比政治才能的话,我根本望尘莫及。」

  「但是你有军事才能和民众支持。趁你还有人气时,应当尽快摘除不安之芽,就如同从前那些为政者所做的。」

  梅比尔说的做法虽然粗暴,却没有错。回顾历史的话,击败旧政权的英雄们几乎一律都出手肃清了曾帮助局势逆转的功臣们。继续放任马希连不管的话,或许会成为比杰诺比亚和黎维诺瓦更危险的敌人。

  然而──

  「现在没时间去搭理那家伙,当前的敌人是杰诺比亚,我要集中在下个月的会战上。马希连绝对有跟流亡贵族私下往来,只要调查他周遭的关系肯定会露馅。一旦掌握证据,就看是要流放还是处刑,议会会帮忙决定。」

  梅比尔冷冷一哼。从他的态度中,可以感受出「别啰哩叭唆快杀就对啦」这句无声的话语。

  倘若动用第一执政的权限,无凭无据地逮捕马希连,且不经法院审判直接处决的话,卢卡的名声将会一夕间扫地。到时将沦为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时局,恐怖统治也将现形。那样一来,简直跟过去王侯贵族的暴政没有两样。

  「不能因为他一人失去革命的意义。得好好思考能不起风头抹灭他存在的方法。」

  「你老是想一堆事耶,卢卡~」

  似乎在梅比尔身旁听著两人对话的弭兹奇双手往后一枕,像在鼓励卢卡般咧嘴一笑。

  「只要赢了战争就行啦。能打胜仗的话既有钱,人气也会攀升,谁都不会抱怨。马希连就是个爱对最强的人拍马屁的小货色,放著不管也不要紧啦。」

  卢卡嘴角浮现傻眼之色。

  「希望他有这么单纯就好啊。」

  「世界上什么都很单纯喔。胜者成英雄,输了变狗熊。裸得战争的家伙可以随心所欲让世界变得对自己有利。」

  卢卡苦笑听著弭兹奇的这番话。弭兹奇乐天归乐天,说的其实也没错到哪去。

  「政治什么的丢给卡谬解决不就好了?那家伙应该很擅长在背后说坏话,挑人语病死缠烂打之类的阴险招数嘛。」

  以叹气回应弭兹奇这番话,卢卡遥望起远方。

  「卡谬吗……那家伙最近看我的视线越来越冷淡了啊。」

  「咦?你们吵架了喔?」

  「不是吵架,但意见越来越不合。那家伙是想靠唇枪舌战改变社会的理想主义者,我则是诉诸武力的现实主义者。」

  「加起来除于二好像就刚刚好了呢~」

  「在我像这样离开拉兰帝亚的期间最不妙啦。毕竟没办法从这里掌握,或是操控那边发生的事啊……」

  自从君临国家的顶点后,卢卡才终于切身感受到人心的可怕。

  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群极容易见风转舵,且不讲道理,当他们聚集成集团时将形成一股无轨道可循……也正是革命原动力的能量。想控制这股能量并不容易,哪怕一根手指指错了方向,人心恐怕就会拿这股巨大能量反噬卢卡。

  「打赢就没问题啦。毕竟你就是一路在会战中赢过来才变得这么伟大嘛。总而言之,先专心考虑打赢下个月的仗吧!」

  受颇具弭兹奇风格的鼓励,卢卡也应了声。虽然无法一手遮天,但赢了战争,人心自然凝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往后的战争都将是如此。

  ──一步步夺回法妮雅。

  再度确认刻进深层意识,无法对他人明言的决心,卢卡望回包尔河对岸。到了下个月,这条平稳的河面上将会看到大量漂浮的士兵尸体吧……

  当天夜晚。

  雅思缇沐浴完后换上睡衣,一个人坐到床上。

  在被窗缘框出的倾斜月光深深照射之下,雅思缇缓缓取下手套。

  『202』

  剩余的苍蓝数字浮现。正如白天卢卡所言,倒数即将突破两百。

  「为什么只有这种事特别敏锐啊。」

  她略显儍眼地这么说,有好一会儿随意晃起腿来。

  「我是希尔菲的替代品吗。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白天,卢卡说了「既然没能让希尔菲幸福,我想让你得到幸福」。虽然听了很高兴,但──

  「表示只把我当妹妹看吧。嗯,不意外就是啦。」

  雅思缇垂下头来,微弱地丢下这句落寞的喃喃自语。

  †††

  桥早已拆毁。

  敌军只能步行渡包尔河。

  一旦上了河中沙洲,胜负将于该地决定。

  卢卡•巴路克就将在此划下句点。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十月二日早晨,包尔河东岸,柯修塔托防卫线──

  笼罩晨雾的堤防上,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军总司令官卡库•翰森元帅如此告诉自己,同时自豪的八字鬅也翘得颤动。元帅背后,东方天空的太阳依然躲在地平线后,低空这时才逐渐染红。于包尔河西岸蠢蠢欲动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漆黑军服虽因溶于夜色,肉眼难以判别,但相信太阳升起时就看得清详细阵容了。

  「没想到竟然是对方攻过来啊,死野蛮人。」

  周遭的高阶将领们也靠著微弱亮光观察西岸。

  「除了徵召来的士兵,还因为赢了西征导致更多义勇兵聚集,据说如今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总数已多达三十八万人。想必他们的粮食储备量,定不足以填满三十八万个胃吧。他们打算夺取杰诺比亚的领土,吃尽这边的收获作物啊。」

  「与其说是国军,根本是群蝗虫啊,不愧是个贫民出身的小子带出来的。」

  边取笑卢卡的身世背景,卡库元帅瞪向西岸蠢动的影子。尽管还看不清三十八万大军中已有多少集合到此地柯修塔托,但至少会有十万、二十万规模才对。相较之下,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军总数八万六千,即使比人数绝对赢不过,但装备和强度都远胜过敌军。

  「毕竟渡河作战被认为是坐拥人数优势的攻击方有利呢。卢卡大概是完全照搬教科书了吧。不过包尔河水又深,流速也快,大部队想渡河只能选途中有沙洲的这个地点。虽然其他还有几处徒涉点,由于河床地势复杂,只有小部队能渡河。不要受障眼法诱惑,在此静待主力部队前来,再以我军的全力迎头痛击便不成问题。」

  元帅身旁一名负责构筑柯修塔托防卫线的筑城将领充满自信地断言。在两人眼前呈现的是为了抵御卢卡的东征,赌上杰诺比亚威信构筑出来的无敌河川防卫阵地。

  隐藏在堤防后方的八十六门大口径炮已在事前经再三试射,瞄准了所有东岸─河中沙洲─西岸的浅滩。光靠堤防上的观测班告知地图座标,炮兵便能决定仰俯角、回旋角及火药量,敌军将在渡河途中饱受精准轰炸。加上敌军炮兵看不见躲在堤防后方的我方炮兵,无法发动反击。

  形同单方面痛殴戴著眼罩的敌人。本次就是场这种类型的战争。

  「这是条我们杰诺比亚长年以来守护的河,我等深知利用这条河为盾的战法。区区卢卡之辈,想渡过这条又深又急的河还太早啦。」

  只要破坏大桥,包尔河便会化为最强盾牌守护杰诺比亚。将领的话中充满如此信念。

  这时,卡库元帅的倒影往前方长长延伸。

  夜色被逐出天空,明亮曙光一扫河面黑暗,晨雾转变为金黄色帷幔,银色河面正中央逐渐浮现巨大沙洲的黑影。

  接著布阵于西岸的漆黑军服,终于出现在四百公尺远的彼端。

  简直像在表达不怕大炮似地,步兵们已排成纵队完成渡河准备。尽管受晨雾与堤防遮蔽,无法确认到全貌,但眼前必定是卡库本人也头一次见的大军不会错。

  「贫民出身的臭小子竟如此嚣张……」

  当卡库元帅咒骂之际,身旁一名身穿杰诺比亚军绿色军服的壮年将领边举著望远镜注视对岸,边开口劝告:

  「西征时还只有下级士官以上才分发军服,如今连士兵都穿著整齐军服,卡斯柯特枪也是人手一把啊。虽然大概只是从此处看见的部队很正常,后方那群仍然拿农具穿布衣,也万万不可轻敌。毕竟在半年前,这群家伙就是靠手中农具击垮罗曼维骑士团的。」

  壮年将领正是从前的加门帝亚王国公主亲卫骑士团长,伊西德罗伯爵。过去这个和马希连共谋用鞭刑痛打卢卡的大贵族,如今逃亡到杰诺比亚当起作战参谋。

  「此刻该害怕的是雅思缇。正是那个无孔不入,在局地战中定能取下胜利的丫头帮助卢卡爬到今天这一步的。」

  伊西德罗认真的谏言,卡库元帅却听得半信半疑。

  「『战场天使』这个绰号老夫是略有耳闻……但当真有那种娘们存在吗?把机兵扔飞,还是只身突破大军正中央什么的,怎么听都像天方夜谭啊。」

  「或许有些传闻是不胫而走之下被过度夸大,但仍不改她是比机兵更令人畏惧的尖端兵器。本该战败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也是靠著那个怪物扭转战局,最终才赢得胜利。请千万留意,不可重蹈覆辙。」

  卡库元帅只轻哼一声,无视伊西德罗的烦人叮咛,眺望起隔著河面,布阵于相距四百公尺处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

  「老夫也在战场上活得够久了,实在受够那些妖怪啦幽灵出没等等,全由一群胆小鬼口中吐出的谣言。闲话传开来可会影响全军士气,对这类风声一笑置之正是身为上官的责任。」

  听了卡库的回答,伊西德罗的太阳穴掠过一阵寒意。

  「元帅,难不成……您没有采纳我前些日子的谏言吗……?」

  「唔……?什么谏言?」

  元帅并未显得焦躁,单纯提出反问。

  伊西德罗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脸上表情抽搐。

  「我应该拜托过您,千万别带少女跟著后防前来才对。」

  卡库元帅回想起三天前作战会议时的记忆。在那场昏昏欲睡的会议中,隐约记得不知有谁说过这种话。不过唯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就是列席的杰诺比亚军高阶将领们均面露「这老头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的纳闷表情。

  「当然办不到,不带女人跟著后防可是会发生叛变啊。」

  军队的后防都会跟著商人来开市场,且还有包含少女在内的数百名妓女来慰劳士兵。过去从未听过哪支军队会把妓女赶出后防。然而伊西德罗神情慌张,激动大喊:

  「要是雅思缇事前混进后防,我军就完蛋啦!卢卡就是会干出这种事的家伙呀!」

  卡库元帅不解歪头,望向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伊西德罗。

  「现在还不迟,请快下令全军,在战线上看到少女即刻射杀!」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上过战场啊?卡库傻眼张嘴。这附近一带除了妓女外,还有许多来帮忙摊商或想从战场上捡破烂的少女,竟然要求把她们通通射杀?

  元帅转向身后的值星将领,这么宣布:

  「看来伯爵他累了,带他回后防歇著吧。」

  快把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带到不会碍事的地方──就当值星将领感受到话中深意,往前动起步伐的剎那。

  「哦,来了吗。」

  包尔河西岸传来热闹的军乐队演奏声。

  金黄色雾气的另一头,身著漆黑军装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开始进军。

  共计三个排出四列纵阵的步兵团昂首齐步,走下河岸。

  步兵背后响起炮声,一阵划破空气的呼啸飞越卡库元帅头顶。

  「那种玩意中不了的。」

  炮弹于堤防后方著地,脚底传来摇晃。然而却只是跟隐藏在斜坡后的炮兵阵地完全不同的地点被轰出坑洞,没受到实质损害。

  杰诺比亚步兵在河岸挖壕沟来迎击敌人。这是个能够集中炮火轰炸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打算筑起桥头堡的位置,堪称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地。虽然一部分敌军炮兵瞄准壕沟进行轰炸,但除非直接轰进壕沟内,不然都没办法造成损伤。

  只见身著漆黑军服的敌兵架肩接踵地渡过徒涉点,当中不乏因水深踩不到底而被冲往下游的人。浅滩狭窄,加上河床地势复杂,随处潜在著突然变深的地点,想让数千人规模的军团同时渡河相当困难。水量充沛,水流湍急,水深颇甚的这条河长年以来守护了杰诺比亚维持独立的理由,相信此刻这些渡河中的敌兵想必是切身体会到了。

  「等再靠近一点,一抵达沙洲就同时展开炮击。」

  卡库元帅边盯著敌军步兵,边对炮兵将领这么下令。一旦炮兵将领举起右手,八十六门大口径炮将瞬间喷火,届时将导致数千浮尸流向巴雷纳斯瀑布吧。

  「给我受死吧,臭贫民。」

  元帅轻舔乾燥嘴唇,向对岸的卢卡愤愤低语。不管至今为止连战连胜有多嚣张,今天这条河就是你小子的葬身之地。今天先花一天彻底歼灭,接著我军再反过来渡河前进西岸,好好并吞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和亚克隆同盟。

  正当卡库元帅对炮兵将领点头,右手即将举起的前一刻──

  冲天火柱从堤防后方窜上。

  零点几秒后,冲击波从背后袭向卡库元帅、伊西德罗伯爵以及周遭的高阶将领,让众人都往前扑倒。

  「!?」

  脸直接重重撞上堤防斜坡后慌张回头的卡库元帅,眼前所看到的是一片火海。遭灼烧的背部这时才感觉到烫,浓烈硝烟刺激起鼻腔黏膜。原本平静的早晨顿时烟消云散,眼前唯有熊熊焚烧的烈火。

  高耸窜上天际的火红焰壁,是突然之间从杰诺比亚军炮兵阵地一带冒出的。

  卡库回过神来。

  从爆炸规模来看,肯定是弹药囤积所遭炮弹直击。然而火柱却是从为了避免连环爆炸,彼此相隔两百公尺所设下的五处囤积所内其中三处窜出。炮弹同时命中分散开来的囤积所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炮兵将领哀号:

  「有叛徒吗……!?」

  可是,无论哪一处弹药囤积所都分配了数十名卫兵监视,防范可疑人士入侵。毕竟火药形同攻击力的泉源,也是堪称军队命脉的最重要物资,即便是我军人员也无法在未持许可证的情况下靠近囤积所。就算真有叛徒混入其中,也应该不可能同时爆破多处囤积所才对。

  将天空熏得焦黑的焰壁吐出漆黑煤烟,此刻仍在炮兵阵地后方熊熊燃烧。跟炮架一起绑著的牵引马因烈火来袭感到畏惧,口吐白沫发出悲鸣,而炮兵们有的慌慌张张想牵动火炮,有的意图拉开装载炮弹的货车逃离,有的突如其来怒吼叫骂,混乱于一瞬间扩散开来。

  剩下两处囤积所,无论如何都得从叛徒手中守下,不然我军再也无法发动射击或炮击。

  「卫兵在搞什么,快逮住叛徒啊!!」

  回答卡库这声怒吼的人,却是伊西德罗。

  「并非叛徒,能办到这种事的只有那个丫头!!」

  伊西德罗从堤防上狠狠往燃烧的囤积所瞪去,凝神盯著阵阵煤烟。

  正因为乌奇奥勒暴动之际,伊西德罗本人体验过其凶暴,才能比在场任何人更快看穿爆发原因究竟为何。

  凝视的前方──

  穿越错综兵群的缝隙,犹如闪电般曲折,朝剩余两处囤积所奔去的银白闪光。

  狠狠咬紧的嘴唇渗出血来。

  又是那个家伙。

  「雅思缇……!!」

  就在愤愤哀号时,雅思缇一眨眼已抵达囤积所,将近三十名卫兵有如被卷进龙卷风般遭猛烈弹飞。弹药箱盖掀起,定时制的投掷弹被扔进箱内。说时迟那时快,闪电已往最后一处弹药囤积所疾驰而去。形同疾风化身的机动能力,快到甚至没有人能靠肉眼捕捉。

  一次又一次,伊西德罗不知为了那丫头一人吃足多少苦头。

  「她一分钟就动不了啦,快逮住她!那丫头就是爆炸的原因啊!!」

  指向另一头大吼的伊西德罗,却遭一阵新的爆炸声盖过。

  杰诺比亚炮兵们被高高地,简直直冲云霄般被轰上笼罩晨霞的天空。

  火焰与冲击波、粉尘与煤烟、惊慌乱窜的马匹与炮兵,以及搞不懂爆炸原因为何,只能傻傻望著堤防后方的将领们。

  「是谁?快去阻止!卫兵在搞什么!?」

  卡库元帅的怒吼随著最后一处囤积所爆炸被掩盖过去。堤防后方已经沦为一片火海,开始往设置了八十六门大口径炮的炮兵阵地延烧。堆在大炮周遭的火药箱、弹药箱陆续引爆,窜出更浓厚的黑烟,也能听见在炙热地狱无助逃窜的士兵们此起彼落的凄厉哀号。

  另一方面,包尔河这边则是抵达沙洲的纵阵已悠然渡过河中心,准备开始登陆东岸。尽管壕沟内持续用卡斯柯特枪齐射,勇敢的士兵们仍未停止。

  卡库元帅依旧茫然若失,只愣愣交互看著毁灭的炮兵阵地与步步进逼的卢那•席耶拉军。本该单方面蹂躏敌军的炮弹,至今连一发都没发射出去。

  一旁的伊西德罗再度将视线挪回混乱的炮兵阵地,焦躁寻找著雅思缇。

  接著,他看到一名打扮简陋的少女倒在熊熊燃烧的阵地一角,然后有五名看似商人的男子同时往少女冲去。

  「那就是雅思缇!别让他们回收走!快抓起来啊!!」

  尽管拼命叫喊,在场已没有半个听伊西德罗说话的人。

  雅思缇正是和那五人事先变装,混进杰诺比亚军后防。恐怕是扮成妓女来确认弹药囤积所的位置,再看准对我军而言最糟糕的时机发动奇袭。如今这五人打算接走雅思缇,趁著一片混乱逃离。

  「快杀!!那家伙就是卢卡的王牌!快杀了她啊!!」

  伊西德罗双眼布满血丝,激动指向抱著雅思缇的那五名男子大吼。然而他这副模样,在这场混乱中顿时成了精神错乱而鬼吼鬼叫的大量群众之一罢了。眼看谁都不肯听,五名男子就这样迅速夺取马匹,把雅思缇往鞍上推去。

  「开什么玩笑!岂能容那臭丫头一次又一次猖狂……!!」

  伊西德罗拔出腰际军刀,自己一人冲下河堤追赶雅思缇,但没有一人跟著他去。卢那•席耶拉军在没受到一发炮弹轰炸下,终于登陆东岸筑起桥头堡。敌炮更瞄准东岸的防卫阵地,掩护起卢那•席耶拉的步兵。杰诺比亚军却仍然没有火力掩护,只剩待在壕沟内的士兵奋力抗战。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卡库元帅还是只能颤抖嘴唇,愣愣望著自军惨状。

  绝不可能被攻破的无敌防线。

  本该将渡河中的敌军连同沙洲一同轰碎的八十六门大口径炮。

  却在摸不著头绪之下,眨眼间彻底毁灭。

  如今别说指挥了,除了放弃柯修塔托防卫线撤退外别无选择,但──

  「世上最好有这种战争啦。」

  无法承认这场败北。

  然而冲过来的传令兵,却带来了绝望的报告。

  「泰尔奇据点和伊弗塔村都遭到敌军制压!天色一转亮便遭到敌军奇袭,我军毫无招架之力……!」

  「卡门炮台和帕祖斯据点均遭摧毁!数支敌军部队从本该过不来的地点渡河,陆续攻击起我军据点!」

  卡库元帅听完脑髓一阵发麻,僵住不动。柯修塔托防卫线南北要冲的四处据点,竟然才刚开战就遭到制压了吗?

  「到底玩了什么花样,卢卡•巴路克……!?」

  元帅头一次喊了敌军总司令官之名。僵住的视野中模糊浮现著已渗透到东岸的敌军散兵,以及将船并排于浅滩,并开始在船之间传递铁板意图架起船桥的敌军工兵。

  列阵于东岸的绿色军服随著土沙被轰飞,零碎在粉尘中飞舞。而在大量尸堆的狭缝间,不少失去手脚的将兵们也痛苦哭喊著。

  敌军的炮击渐趋激烈,加上瞄准阵地的炮击随著时间越来越精准,甚至已有多达三、四发榴弹直接轰进壕沟。恐怕河岸的防卫阵地再没多久就会失去反击能力。

  元帅环顾起左右。

  站在身旁的这群高阶将领们通通确信大势已去,不过也没逃走,个个杵在原地,均显得一脸茫然。原本认为绝对无敌的防卫线轻而易举遭到突破所造成的冲击,让任何一人都无法重新振作……

  「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

  不停重复著意义相同的话,卡库元帅依然只能望著陆续涌进的漆黑巨浪。僵化不动的思考便在无法接受自军败北的事实之下,淹没在刺鼻烟硝当中……

  「雅思缇那家伙太猛了吧?简直等于一个人解决杰诺比亚耶这。」

  弭兹奇从堤防上用望远镜眺望著陷入混乱的杰诺比亚军,傻眼地说。

  在他身旁,身著漆黑军服,骑在鲍沃上的卢卡也边望著遍布东岸的卢那•席耶拉军散兵,边说:

  「应该没被卷进爆炸中吧。毕竟那家伙很容易就会得意忘形……」

  这是次连旁观者都忍不住想倒退几步的剧烈爆炸。从爆炸的规模来推断,敌军恐怕调度了将近百门大炮,当然也在炮兵阵地周遭囤积了数量可观的火药吧。

  大军想渡过又深又急的包尔河,只有柯修塔托近郊这个地点。想当然,敌军将领会把持有的一切野战炮集中在柯修塔托来迎击我军。既然如此,肯定会将大量火药囤积在同一地,这种条件下雅思缇能发挥奇效。战前卢卡的分析精准命中,雅思缇可说只身一人就带给杰诺比亚军致命打击。

  「敌方是不是没听过雅思缇的传闻啊?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会抱持警戒才对吧。」

  「大概是太小看她了吧。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要是我没有亲眼见过,也绝不会相信有那种女人存在啊。」

  「不过,也因此让大伙得救了啊。要是没有雅思缇的话,少说会有一、两万人被轰死或炸断手脚啊。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到明天早上喔,主帅。」

  面对弭兹奇恶作剧的笑容,卢卡板著一张脸不予理会。一旦雅思缇在战场上使用了超能驱动,之后动弹不得的一整天,两人讲好都得由卢卡独自照顾她。说是这么说,这样就能了事已经算很值得了。

  「桥似乎也架好了,走吧。一口气直冲格林培古。」

  「明白啦。虽然这次可惜没我出场的份,偶尔像这种压倒性胜利也不赖啊。赶快结束这场仗,再去吃好吃的东西吧!」

  弭兹奇爽朗一笑,同时双手往后脑勺枕去。直到工兵架好坚固的桥墩和桥梁以前,机兵部队都得在后方待命。要是机兵一出脚踏入柔软的河床,瞬间就会下沉到脚踝而倾倒,再也爬不起来。弭兹奇虽期盼有天能驾驶自豪的上级三队机兵「拉斐尔」好好大显身手,但恐怕直到杰诺比亚首都格林培古攻略战之前,这个梦想都必须先搁置了。

  卢卡环顾起周遭的将领。

  「主要目标是歼灭敌野战部队,别手下留情,一路穷追猛打到底啊。」

  「遵命!」

  传令兵眨眼间跑向各兵团,于后方待命、衣衫褴褛的步兵兵团也开始前进。各别塞满三千步兵,共约七十个方阵淹没了卢卡身后的大地。方阵里塞的都是为了这次东征徵召来的士兵,以及主动希望参战的义勇兵。军服还没办法完全分发,连卡斯柯特枪都是四人中只有一人有。强度不足,连步伐都不整齐,唯有战意之高远超过其他国家。

  「现在开始,我军将进攻杰诺比亚领土,但绝对不准掠夺,对当地民众暴力相向者定予以

  严惩!」固守在方阵四周的新人士官,口口声声这么告诫士兵。

  「我等是为自由与平等而战!战争的对象乃是贵族,而不是和我们相同处境的平民!一切败坏共和国荣耀的行为,第一执政绝不会宽恕!」

  每一名士兵都形同军团这头巨兽的细胞,而这头巨兽从头到脚指甲,都非得顺卢卡之意行动不可。要是共和国军的士兵做出伤害农民或商人的举动,就会失去「输出自由与平等」这条战争的大义名分。

  煤烟熏黑的天空下,周遭依然有火花飞散,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总数超过二十一万人的大步兵团渡过浅滩,粮草部队则推著货车通过船桥,前行之路无人能挡。

  望向东岸,可以看到杰诺比亚散兵受不了单方面遭狂轰猛炸,开始陆续逃出壕沟阵地。然而却有梅比尔所率的骑兵军团从其他徒涉点上岸,展开追击。这是种发挥机动力持续对逃跑的敌军予以打击,只求彻底歼灭的做法。

  一旦突破柯修塔托防卫线,就能另派部队北上,前去从旁支援目前正在奥斯特拉瓦大桥西岸布阵,由葛布所率的十万第二军。接下来一星期之内,相信卢那•席耶拉联合军这股漆黑大浪将如溃堤般,陆续越过包尔河吧。

  卢卡甩动缰绳,让鲍沃开始前进。

  漆黑军服搭配飘扬的黑色披风,骑乘庞大贝奥狼的卢卡相当引人注目。

  注意到卢卡的士兵们发出欢呼,转瞬间化为大合唱笼罩了包尔河一带。

  「卢卡大人万岁!!」「共和国万岁!!」「愿卢那•席耶拉联合军荣耀永存!!」

  凝聚的欢声一阵又一阵传上蓝天,同时更层层交叠,撼动了河面。过去多次抵御加门帝亚王国侵袭的这条包尔河的防卫线,这位贫民出身的英雄竟不费吹灰之力攻破。排出方阵的士兵们难掩兴奋,高举枪枝或农具放声嘶吼。

  「别说格林培古,就这样直直冲向帕葛洛奇昂吧!!」「办得到!我们一定能胜利!!」「我们要以自由与平等之名统一恩宠大地!打造一个没有国王和贵族的世界!!」

  在欢声雷动当中,卢卡只冷冷凝视东岸,走下堤防来到被土垒保护著的桥头堡。

  不一会儿,伪装成商人埋伏于杰诺比亚军从军市场的特务兵们牵著白马靠近。马鞍上是一名打扮成面包店女孩的模样,全身软趴趴瘫在马鬃毛上的少女。

  卢卡这才「呼……」地一声,深深吐出本日第一口安心的气。

  「干得好,雅思缇。多亏了你,数万人得救啦。」

  总是严肃板著脸孔的卢卡,此时稍微柔和了些。

  特务兵们将动弹不得的雅思缇搬下马鞍,推上雅思缇的固定位置──卢卡的兽鞍前方。

  瘫软无力的雅思缇理所当然地把背往卢卡怀中倚,只动起眼珠往后看去,一副不高兴地说:

  「我可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今天一整天你都得听我使唤喔。」

  听了这句雅思缇使用超能驱动后的既定台词,卢卡故意摆出臭脸回应:

  「还有追击啦,等到全部结束之前先忍忍。」

  一边互相斗嘴,卢卡边随意支撑著雅思缇的身体,驾鲍沃前进。周遭的士兵们则送给两人更热烈的合唱。

  放眼望去,视野当中已不见绿色军服。随处可见遭到弃置的大口径炮,炮身无奈地斜斜朝上。被踩得骯脏破烂的杰诺比亚军旗,还在燃烧的货车,烧得焦黑的尸体,散乱的军服碎片与肉体残缺部位,以及跪在堡垒前投降的杰诺比亚军士兵……相较于庆祝打胜仗的联合军,残兵败将们的脸上沾满血迹、泥土与煤渍,一面被胜利者讥笑,持有物更完全被没收。地位高的俘虏还可以靠赎金换取释放,但除此之外的俘虏就只有做到死的无偿劳役等著。

  恐怕接下来通往首都格林培古的沿途街道,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所经之处将会呈现凄惨景象吧。徵召兵和义勇兵并非全是充满高尚志气或热血爱国心之人,还混著没食物吃的贫民和农民,当中有非常多的人十分期待战胜后的掠夺。尽管掠夺者予以严惩,但还是无法完全防止这类行为发生。就连卢卡自己还在当士兵的时期,也期待著一晚限定,默许掠夺一麻袋分的奖赏时间。

  一旦输了战争,一切都会遭到掠夺。

  为了不让伙伴们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只能一路打胜仗下去。

  感受著怀中绝不能失去的这股雅思缇的温暖,卢卡边这么想。

  「啊~」

  换上白色睡衣的雅思缇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背靠著墙,带著笑容张嘴。

  「……………………」

  也换上室内便服的卢卡板著臭脸,将叉子上的草莓放进她口中。雅思缇心满意足地动嘴咀嚼,吞下去后。

  「再来,桃子塔。」

  「……………………」

  「啊~」

  卢卡动起叉子,从众多排列的水果盘上刺起她要求的水果塔,粗鲁送进雅思缇口中。

  眨眼间将东西铲平,吃得满嘴碎屑的雅思缇抗议道:

  「太随便了吧,更细心点喂我吃啦。」

  「……………………」

  「下一道,苹果派,啊~」

  卢卡不情不愿地扭曲脸上表情,切起被要求的食物,塞进雅思缇口中。都已经吃了将近一小时的饭,雅思缇的食欲却深不见底。你是要吃到什么时候啦──一次次吞下这声抱怨,卢卡保持耐心照顾著动弹不得的雅思缇。

  把追击任务交给三个骑兵大队,以卢卡为首的将领们则接管了南恩大街道沿途的教堂做为今晚住宿处。如今就在神父们平时居住的别馆寝室内,卢卡和雅思缇两人共度夜晚。

  虽已过了晚上九点,窗外仍有大量因为打胜仗而高兴喧闹的士兵们。由于共有总数约二十六万的军团沿著南恩大街道进军,导致严重阻塞,行军缓慢到根本没有在前进。士官们虽分别住进附近的旅店或民房,挤不进屋内的下级士官和士兵则必须露宿野外。随处可见营火升起,有的饮酒作乐,有的引吭高歌,有的随著乐器起舞,看起来似乎还精神充沛。

  要吵要闹没差,但拜托千万别给我出手掠夺啊──卢卡边这么祈祷,边持续应付雅思缇的任性要求。

  「啊~吃够啦吃够啦,肚子好饱啊。」

  雅思缇终于这么说,并用力伸起懒腰,已是又过了一小时后的事。

  「……终于吗……未免太厉害了吧你,足足吃了将近两小时耶。」

  总算从单调工作中解放,卢卡深深垂下头。尽管特别安排了雅思缇专用食物的随队货车,也依然是过于惊人的食欲。

  「我有帮上忙吗?」

  修道士们帮忙收走餐盘器具后,只剩两人在房内独处时,雅思缇这么问起卢卡。

  「至今为止帮上最大忙的一次啊,几乎等同靠你一人赢得这场仗。多亏了你,我军又有几万人平安撑过今天了。」

  卢卡难得老实夸赞起雅思缇,代表她今天的功劳的确重要。

  「嘿嘿~」雅思缇开心地羞红了脸。

  「我想睡了。」

  「哦,你累了吧。快睡吧。」

  卢卡支撑著雅思缇的背,帮忙她移动身体。接著当卢卡把棉被拉到躺在床上的雅思缇肩上时,一对翠绿色双眸浮现寂寞阴影。

  「到我睡著前都待在这啦。」

  卢卡耸了耸肩。

  「会啦。我会睡那边的沙发。」

  卢卡一指向摆在床附近的沙发,雅思缇便开心笑道:

  「明明都当高官了,还睡沙发喔?」

  「小时候睡沙发可是我的梦想喔。毕竟当时都睡在草堆上啊。」

  「那样不会冷吗?」

  「……我跟希尔菲住一起。我们两个靠著睡来取暖。」

  正因为有希尔菲在,卢卡才靠著她的体温免于冻死,撑过残酷的幼年时期。

  「是喔。」雅思缇应声后,又以恶作剧的口吻问:

  「那你不跟我同样一起睡吗?」

  卢卡顿时一愣,慌张起来。

  「说啥蠢话啊,都是个大人了好吗。再说现在又不怎么冷。」

  一听卢卡略显僵硬的回话,雅思缇正经八百补上: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啦。」

  「可是,在我睡著前你要待著喔。」

  「会啦,你放心睡你的。我会照顾你到你能动为止啦。」

  这么一说,雅思缇心满意足似地得意哼笑,躺了下来。

  卢卡往沙发上一坐,打开读到一半的书。这是本记述喀萨科瓦河沿岸相关的历史书籍。等到彻底制压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后,再来便计划渡过喀萨科瓦河攻入黎维诺瓦帝国。只要打倒黎维诺瓦,就能夺回法妮雅。

  不一会,平稳的鼻息声从床上传来。边单耳听著鼻息声,卢卡继续读书。

  过了凌晨十二点,读完手中书籍。

  从沙发上起身,走近床边。

  确认雅思缇陷入熟睡后,缓缓掀开棉被。

  雅思缇一如往常戴著手套就寝。

  卢卡一脸严肃俯视雅思缇,最后下定决心拈起她右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在不被察觉之下脱去。

  『184』

  雅思缇右手背上浮现著这个苍蓝数字。

  卢卡再度小心翼翼把手套戴回雅思缇的右手,然后吹熄床头烛台的火,回到沙发上躺下。

  ──果然每一天都在减少。

  这下总算确信。也就是说,差不多再过刚好六个月,明年的四月上旬,数字便会归零。

  ──归零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总有股不好的预感。回想起过往每次问雅思缇这个问题时得到的暧昧回答,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干么不说啦。」

  身处黑暗中的卢卡喃喃自语。明明希望雅思缇别隐瞒事情说出来,但唯独提到这个数字时,她宁可选择拿烂透的藉口和明显至极的谎言来搪塞,也不愿意好好解释。

  「不是什么剩余时间吧?」

  向睡著的雅思缇这么问,得到的只有平稳的鼻息声而非答案。对于至今为止失去两名珍贵之人的卢卡,著实感到不安。

  已经跟雅思缇在一起六年半了。不知何时起她的存在变得理所当然,一路上两人相依为命活了过来。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对卢卡而言,雅思缇与其说是伙伴,更像是家人。

  跟希尔菲一样,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所以说,希望她不要消失,能一直微笑著待在身边。

  「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啦,我都会帮你啊……」

  尽管对睡梦中的雅思缇这么恳求,也只换回鼻息声这个答覆。

  †††

  每战必胜。

  剩下的敌人只有黎维诺瓦。

  私生子皇帝杰弥尼之流,看无敌卢卡打得他满地找牙。

  「愿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荣耀永存!!」

  「愿英雄卢卡荣耀永存!!」

  聚集在宫殿前广场、数量超过十万的群众一边洒著五颜六色的纸花碎片,边欢庆战胜。

  要群众别骚动根本难如登天。

  昨晚冲进拉兰帝亚的快马带回「占领格林培古」的消息。

  突破柯修塔托防卫线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化为漆黑狂潮,在那之后花不到两星期便将整个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吞噬殆尽。

  「卢卡是战争的天才,千载难逢的英雄啊!!」

  彷佛在崇拜唯一神般欢声雷动,撼动整座宫殿。共和国民此刻的兴奋与激动,甚至更胜革命当时。

  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罗曼维骑士团,以及这次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

  这百余年来,从东西两侧折磨著加门帝亚王国的仇敌们,竟于短短半年间被卢卡尽数击垮。即使翻遍恩宠大地的历史,也未曾有人在这么短的期间立下此等丰硕战果。过去任何英雄都没能达成的历史壮举,如今在我们眼前的这位卢卡•巴路克竟然办到了。

  别说身分地位,连栖身处都没有的贫民靠著一己长才逐步攀升,超越国王与贵族建立起自己的国家,更打算统一整片恩宠大地。只要击垮剩下的大国,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话,卢卡•巴路克的故事将迎来最棒的欢喜大结局。任何一位共和国民都想看到的故事结局,眼看即将实现。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十月十六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宫殿──

  从办公室的窗户俯瞰塞满整座大广场,欢声鼎沸的群众,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脸上表情却显黯淡。

  「年轻受欢迎,却对他人的感情毫不理会。」

  独自说出难以对他人提及的,自己对卢卡的评价。

  「树敌的条件都齐全了啊。」

  卡谬的双肩上压著无形的负荷。这些负荷的真面目是近来富裕阶级开始对卢卡抱持的眼红、嫉妒和憎恨。

  东征前,卢卡不经议会强行实施的两条战时特别法引发富裕阶级的不满。议会当中与富裕阶级有交情的议员们开始产生弹劾第一执政独断横行的声音。法律本身是条禁止私下交易,让庶民也买得到面包的条例,拜此之赐,使得市场上终于卖起价格妥当的面包。由于庶民感到满足,卢卡的人气不会下滑,但富裕阶级已经暂时停止内斗,意图联合起来对抗卢卡。

  ──卢卡的地基太过松散……

  ──一旦自己人当中出现内敌,将可能一口气崩溃瓦解。

  边俯视广场上的激情群众,卡谬动指推起镜框。

  眼看从加门帝亚革命后就快满一周年。

  原本联合起来意图推翻绝对王政的执政政府当中,开始露出明显破绽。

  寻求独裁的第一执政卢卡,意图扩张自身利益的富裕阶级,知晓自由与平等而开始诉求权利的民众。利害不同的三方斗争往后恐怕只会越演越烈。

  在这场斗争当中,卡谬思考起自己该尽的义务。

  ──只有让民众受苦这一点,说什么都得避免。

  ──建立自由平等的社会。我绝不放弃这个理想。

  原本就是为了拯救民众脱离王侯贵族的蛮横才引发革命,要是社会变得比革命前更混乱,形同本末倒置。

  ──为了民众的安宁,什么是我该去完成的?

  这么思考的当下,卡谬脑海中回响起过去卢卡曾说过的话。

  ──『你的任务就是带给国民名为「自由与平等」的幻想。』

  不禁愤愤咬起牙。

  厚厚镜片底下一对锐利瞳孔中,浮现出屈辱之色。

  ──我可不想干这种事。

  ──我不是为了欺骗国民才待在这里。

  所受的屈辱化为愤怒。

  ──卢卡他缺乏理想。

  ──尽管身为军人那样才对,身为政治家却不及格。

  政治家的职责是指出崇高理想,并领导民众朝实现理想努力。

  然而卢卡奋战的理由,却非实现理想社会。

  卢卡的理由竟然是……夺回心爱的女人。

  过往卢卡说过的话再度于耳内响起。

  『这是我的国。由我制定法律,强制施行,没有人能从中介入。』

  独占整个国家的目的,只是为了公主法妮雅一人。

  卢卡将居于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内的七千五百万国民与一名爱上的女人放在天秤两端,最后竟然倾向女人那边。

  而且这项目的还瞒著国民。对国民只解释「这是场为了统一恩宠大地的战争」,徵兵且强加劳役,使得国内农耕地陷入人手不足的状况。虽说战胜后能获得新的领土加上军税收入,财政状况得到巨幅改善,仍改变不了欺骗国民投入战争的事实。

  一对修长眼瞳吊起眼角。

  「这玩笑实在开过头了。」

  卢卡是战争的天才。如同大街小巷内传的,或许他真具有千载难逢的军事天赋。然而,无论再怎么强大,战争的理由实在太糟糕。

  不是为了民众,不是为了自由与平等,也不是为了打造丰衣足食的未来。

  单单为了一个女人挑起战火,导致数百万人伤亡,绝非英雄应有的作为。

  ──灾厄魔王。

  卡谬用这一词来责难不在此处的卢卡。

  原本身为市民革命英雄的卢卡,竟在不到短短一年间堕落成这般存在。

  ──任凭这个恶徒跋扈下去真的好吗?

  ──身为一名政治家,不应该挺身站出来对抗卢卡这强大的邪恶吗?

  炽热灵魂传达至卡谬全身的细胞。

  「我是为了自由与平等,不靠刀枪,而靠口舌奋战。」

  再度确认自己的立场。比起为一个女人而战的卢卡,为弱小民众实现远大梦想而战的自己来得正确多了……

  「我才是正义的战士。」

  一如此说服自己,热情灵魂中彷佛又涌现出新鲜的力量。随著前额叶活性化,开始想一些平时不会想的事。

  ──我的职责是于卢卡不在之时,代行共和国的执政权。

  ──卢卡不在拉兰帝亚时的最高掌权者就是我。

  ──唯有卢卡不在的期间,我能随心所欲操作执政政府……

  就在卡谬沉浸于麻痹脑髓所编织出的思绪时,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

  「卡谬,你在吗?」

  彷佛用音叉轻敲水晶般的透澈声音。

  卡谬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我在。怎么了吗,爱洛伊莎?」

  主动前去打开房门,招呼恋人进到办公室。

  身著朴素晚礼服的爱洛伊莎•阿尔吉诺一脸腼腆微笑,轻轻与卡谬相拥。

  「我在旁听席上遇见一位贵人,说务必想见上你一面,于是我带了他过来……」

  一对可爱的葡萄色眼眸亮起伤脑筋的光芒。卡谬心胸宽大地微笑,接受了恋人的心愿。

  「不要紧。既然能被你看上,肯定是位贤才吧。」

  爱洛伊莎这才浮现松了口气的笑容。革命前一个下雨的夜晚,倒在卡谬公寓门口前的爱洛伊莎,如今成了五百人议会中的最大政党「法比安倶乐部」的助理,开始会出现在沙龙或五百人议会的旁听席上。虽出身平民却颇具学识,辩才充满智慧且话中不带刺,更重要的是外貌与姿态均美丽动人。法比安倶乐部的议员们无不对爱洛伊莎著迷,羡慕起身为恋人的卡谬。

  「太好了。那么,请进吧……」

  爱洛伊莎请进办公室的这名白发壮年男性,卡谬当然认识。

  「哎呀,这不是马希连长官吗……!」

  惊讶得险些破音。旧王国军参谋总长,革命后成为卢那•席耶拉内国军长官,扛起国内治安维持这项重责大任的大人物。尽管曾在典礼之类的场合于同一会场碰过面,直接交谈还是第一次。

  只见马希连以礼貌到夸张的态度对卡谬一鞠躬后,柔和微笑道:

  「我本来就一直想会会第二执政阁下,孰知今日恰巧遇见著名的爱洛伊莎女士呢。有幸一睹风采啊,卡谬阁下。」

  「不敢当。我才多所耳闻长官高名。我认为正多亏了长官下的决定,才造就了市民革命的成功。」

  大约一年前革命之际,在各地与蜂起民众对峙的,正是率领旧王国军的马希连参谋总长。原本对峙不停持续,谁晓得在一得知卢卡所率的乌奇奥勒方面部队于斐代尔•博卡日会战击破相差十倍的帝国军,马希连竟然选择让王国军保护民众,带著他们抵达王都拉兰帝亚。事实上,马希连的这个抉择可说才是真正压垮加门帝亚王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在办公室内的沙发坐了下来。

  爱洛伊莎则在角落待命,帮两人端茶送水。

  马希连首先说了些庆祝战胜杰诺比亚,褒扬卢卡功绩等无伤大雅的话。尽管表情平静,暗灰色的眼眸却总显得有些冷漠。

  卡谬当然晓得卢卡敌视马希连,马希连也看卢卡不顺眼的事。卢卡背上至今仍残留的鞭刑伤疤,正是出于乌奇奥勒暴动之际这位马希连下的令。

  而这位马希连今日特地来见自己,背后肯定有什么意图吧。边听著马希连滔滔不绝夸赞现行体制和政策,卡谬边等他进入正题。

  「不过,战时特别法倒真吓到我啦。这做法岂不是完完全全跟古时的皇帝一样吗?」

  听到马希连这么一开口,卡谬明白终于进入正题了。

  「毕竟是一旦经过议会,肯定会被打回票的内容啊。」

  「明明推翻绝对王政,却采取与王相同的做法,国民真会接受吗?」

  卡谬观察出望向这里的灰色瞳孔深处,逐渐扩散出危险神色。

  「一切都为了让庶民有面包买。话虽如此,的确稍嫌强硬就是了。」

  句末这段话让马希连白眉抽动。

  「有一就会有二。往后仍会施行那什么,皇帝立法权吧?」

  皇帝立法权这一词,让马希连的厌恶表露无遗。

  ──他是来说卢卡坏话的啊。

  卡谬明白了这点。看样子马希连正在试探卡谬是不是能成为自己伙伴的人。

  「这……就得看第一执政了。他的确具有凭一己独断立法并实施的实力。」

  马希连这时以装模作样的举动,挑起单边眉毛惊呼:

  「天啊,这哪还能叫执政,岂不成了皇帝吗?推翻王政的本人自己即位为王,哎呀呀,还真是讽刺啊。」

  十分明显的批评。本来以卡谬的立场是该指责,脊髓却代替了言语开始打颤。

  这难道不正是次好机会吗?

  ──只要马希连站在我这边,就能得到内国军的武力。

  ──凭我的辩才,再加上武力的话。

  思绪开始发麻。

  ──便能与卢卡抗衡。

  在理性还来不及制止下,话已经径自先溜了出口。

  「这个国家根本不是共和制,而是实际上由第一执政掌权的独裁国家。」

  尽可能保持冷静这么一开口,马希连眼神深处流露出喜悦。

  「哦?真是大胆的意见吶。」

  「这是事实。我想长官你也早已看穿了才对。」

  别再拐弯抹角,快点打开天窗说亮话。卡谬在话语背后添加这层真意,直直注视起马希连。

  接下他的视线,内国军长官也开始从嘴角吐露真心话。

  「其实我……时常担心著这个国家的未来。尽管深知造次,无论如何都想向卡谬阁下谏言,本日才会前来。」

  「这样吗。我愿洗耳恭听。」

  这么一催促,马希连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问道:

  「真的有统一恩宠大地的必要吗?」

  这个问题有如天打雷劈,打在卡谬天灵盖上。

  在惊讶得大张的眼皮前,马希连继续默默说了下去:

  「黎维诺瓦帝国现在并吞了荒芜狂野,国威更加高涨。而我方卢那•席耶拉共和国也击败了长年以来敌对的东西方强敌,正动员著史无前例的庞大军力……要是这两大国正面激烈冲突,将无疑成为人类史上最惨烈的厮杀吧。」

  「……………………」

  「从人道视点来观望的话,具有良心之人都应该想阻止这场战争。只因为政者自私的念头,让数十万士兵,数百万民众流血这种事,在神的名义之下非得避免不可。」

  卡谬紧握在膝上的拳头忍不住颤抖。

  ──同志啊。

  径自涌现慷慨激昂的情绪。

  也不知是否感受出卡谬激动的反应,马希连冷静说了下去:「以武力解决乃是野蛮人做的事。我等身为文明人,务必透过商讨来得出结局。当真有必要继续流血下去吗?黎维诺瓦和卢那•席耶拉是能够将恩宠大地一分为二,共求繁荣的存在。我等的文明水准已来到这个阶段。我相信与其动刀动枪不如坐下来谈,用友爱取代憎恨,便能化解对立彼此认同。卡谬阁下,你又如何呢?是相信剑,还是相信人类的理性呢?」

  卡谬正面接下马希连诚挚的视线,然后确信。

  ──你才是我的灵魂挚友。

  终于遇见胸怀相同大志的灵魂挚友。

  黎维诺瓦与卢那•席耶拉的共存,实现永恒和平。

  这跟卡谬本身一直以来怀于胸中的目标完全符合。

  除了在床上与爱洛伊莎提过外,对任何人都没说过,自己所描绘出的理想恩宠大地形态。

  没想到马希也抱持著完全相同的理想吗?

  ──终于遇见了,与我同样追求正义的战士。

  那么我再也不必隐瞒真心,对我这位灵魂挚友坦然相见吧。

  「我相信人类的理性。」

  卡谬凭著灵魂深处一股热诚,注视著马希连接话下去:

  「应该想办法避免战争。我们不该继续装作对那些断手断脚,悲惨死于战场上的士兵们视而不见。与其挑起战争,不如靠为政者间的互相角力来解决。」

  「这真是……」短短惊叹声从内国军长官口中漏出。

  「我完全同意呀,卡谬阁下。想要战争的话让卢卡和杰弥尼两人去互殴就行了。你说的太有道理啦。」

  「我对于避免战争这点持全面赞同。黎维诺瓦与卢那•席耶拉都已过度繁荣,不需要再招惹战争祸端。更重要的,我不想再让人民受到伤害……」

  马希连从沙发上起身,一脸激动地走近卡谬身旁,牢牢握起他的双手。

  「我终于遇见同志啦,卡谬阁下。我们能够互助合作,阻止这场战争。为了让黎维诺瓦与卢那•席耶拉能共存,替这个世界带来永恒的和平……!」

  卡谬也将满腔热诚凝聚于双手上回握马希连,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好的!让我们携手,用我们的力量阻止战争!替恩宠大地带来和平吧……!」

  边上下挥动紧握的双手,卡谬终究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的千思万绪,流下了男儿泪。受到他的影响,马希连及在一旁听著两人交谈的爱洛伊莎眼眶中也泛出热泪。卡谬和马希连彻底意气相投,就这样兴奋讨论起远大理想直到日落……

  共进晚餐之后,马希连和卡谬坚定握完手才彼此告别。此时已值夜晚,为了替马希连送行,爱洛伊莎走在前头,两人一起穿过宫殿走廊。

  两人的脚步声在冰冷走廊上回响。看了前后,确定四周除了两人外没有旁人后,马希连从爱洛伊莎身后小声开口:

  「还乳臭未乾呢。」

  「很可爱对吧?」

  「控制起来实在容易啊。」

  持续戴著的面具终于从脸上剥落,马希连表情中露出冷酷的本性。

  「竟然想靠为政者间的角力来解决事情啊。那种货色能当第二执政实在是个笑话。」

  马希连于对谈期间压抑住的恶心感在这时加进了话语当中。世界才没如此单纯。必须综合众多政治家、财界人士、企业家、军人之间的期望,才能够制定国策。为政者间的角力到底有谁能获利?难道他会接受一旦输了角力的那方,国民全得遭受践踏吗?

  「不懂战争的蠢货才会说那种话。」

  愤愤咒骂后瞪向半空,想起自己的信念。

  ──让人类进步的是战争。

  赢得战争的国家得以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给输家,会以国家单位遗传至下一代。输家连留下继承人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这个残酷世界的道理。

  明明是如此,那个第二执政说那什么话?

  讨论就能带来和平?

  在国际社会间,都必须先在自己背后亮出刀枪才有办法坐上谈判桌。不具武力者所说出的话,终究只是空话。想要让对方乖乖听话,就得动员整个国家之力出手痛殴并压制,将我方的要求强塞进对方嘴里。想要让利害关系不同的对手听话,就是如此困难的事。

  明明是如此,「用我们的力量阻止战争」?

  「很像被权力冲昏头的乡巴佬会说的话啊。」

  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去仰赖那种蠢货实在凄凉,但目前也只能容忍。要是成功改朝换代,到时再随便找几条罪名送那蠢货上断头台吧。

  「他就是正经八百说那种话才可爱啊,在床上时也是这副德性呢。」

  听了爱洛伊莎的冷嘲热讽,马希连的嘴角抽搐颤动起来。爱洛伊莎已知这正是马希连在笑。两人在杰弥尼的仲介下数度联络,做足准备来找卡谬进行这次的对谈。正因为透过爱洛伊莎清楚掌握了卡谬的中心思想,马希连才能在初次见面就说出深得他心的话。

  「总而言之,能拉拢到卡谬是件大功。快向皇帝报告吧。」

  「还没。我想知道卢卡的作战计划,只要不停追问卡谬,他就什么都招了,不成问题。」

  爱洛伊莎的侧脸蕴含讥笑。爱洛伊莎在革命前盯上的青年,如今的权力竟仅次于卢卡一人之下,只需在床上多服侍他一点,管它是国家机密还什么都会说溜嘴。多亏如此,杰弥尼皇帝对卢那•席耶拉的内情瞭若指掌。卡谬自诩为拯救世界的正义战士,肯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正是全共和国最大的内患吧。

  「决战大概会在明年春天。毕竟总不能让那种规模的大军一直闲著没事干。」

  卢卡所率领的三十八万大军想必会靠著杰诺比亚都市联盟的军需与食粮撑过冬天,并再度加强实力与数量,面对与黎维诺瓦帝国间的决战吧。卢卡与杰弥尼严重冲突的史上最大会战,已经一触即发。

  「如此一来这个国家就玩完了呢,好期待喔。不晓得卡谬会露出什么表情来哭呢?」

  爱洛伊莎轻声窃笑,马希连则是连下巴都开始抽搐,回答:

  「卢卡将会灭亡,终于轮到我的时代来临啦。」

  从革命爆发起,自己一直待在舞台角落偷偷看著卢卡发达,此时终于等到自己成为舞台聚光灯的焦点。非得早一日踹下卢卡,叫回那些被流放出国的贵族,尽早恢复旧有秩序才行。一雪那段只能望卢卡后尘兴叹的耻辱岁月的机会,已经近在咫尺。马希连边引颈期盼著明年春天,帝国与共和国的决战之日的到来,就这样走过了长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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