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章 犹大环

  「接下来要进城见皇帝。在这之前我全部告诉你。至今为止瞒著你的……所有事。」

  搭在翼龙巴斯希跋背上,翱翔于阴沉天空的同时,弭兹奇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向卢卡这么说。

  龙翼下方,黯淡潮湿的石造都市于夜晚的地表浮现。路上焚烧的篝火简直像是在地面上画出了巨大魔法阵。从未有任何恩宠大地人见过的犹大环街景,如今就展现于飞在三十公尺高的卢卡眼底。

  潮湿的风呼啸过耳。卢卡将视线从都市移回弭兹奇娇小的背上,开口问道:

  「你是犹大环人吗?」

  「……我会全告诉你,总之先降落到那座塔吧。」

  弭兹奇这么说完,拍了巴斯希跋的颈部,指向伫立于都市外围的圆塔。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四月二日,犹大环,帝都布罗斯维洛──

  巴斯希跋降落在由铅板建成的半圆型屋顶上,收起它张大的翅膀。跟在弭兹奇之后,卢卡也踏上坡度较缓的屋顶。巴斯希跋则弯起它的长脖子,啾啾鸣叫,用鼻子往卢卡身上蹭来,表达久违重逢的喜悦。卢卡边抚摸它由坚硬鳞片覆盖的鼻头,边说:

  「谢啦,巴斯希跋,多亏你才得救了。」

  就在一、两小时前,卢卡和弭兹奇一起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边缘,遭到内国军长官马希连率领的士兵举枪瞄准。眼看即将被枪杀的前一刻,卢卡被弭兹奇一把撞下断崖,朝三千公尺下的犹大环直直坠落。正当做好死亡觉悟之际,巴斯希跋飞了过来,接住两人。

  右脚踝骨折的弭兹奇用右手靠在巴斯希跋脖子上来支撑身体,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烛点了火。眼见一张尴尬脸孔清楚浮现在夜色中,卢卡微笑道:

  「真是场惊险的赌注呢。要是没有巴斯希跋在,我们已经死了喔。」

  「……你没注意到从今天早上开始,巴斯希跋就在我们头顶上飞吗?它是担心你才来的喔。」

  卢卡试著回想。这么一说,的确从在巴雷纳斯镇被马希连的士兵包围的那时起,就听到翼龙群在上空叫个不停。看来巴斯希跋也在那群翼龙当中。

  「是吗。当时发生太多事,没注意到……」

  原本沦为败战将领,即将被送回拉兰帝亚卸职,如今却不知为何来到三界的最下层。

  卢卡重新从圆塔屋顶眺望犹大环的市景。

  若论规模,是座丝毫不逊色于恩宠大地大都市,由石头打造出的气派都市。既然夜晚都能看到路上人来人往,代表治安稳定。于深沉夜色笼罩下将大马路照出橘红轮廓的,似乎不是瓦斯灯,而是篝火。在一排排摇曳的光影中,也能看到类似蜥蜴的四脚生物拉著货车。

  拂过的阵风中交杂著木炭煤烟味、腐烂蔬菜味、人类的体味、野兽腥味、浓浓水果香气、下水道臭味及香料气味等等,根本是大杂烩。喧嚣叫骂、欢声、野兽低吼声加上叫卖声,各种热闹的生活声响甚至微微传进待在高处的卢卡耳中。

  「帝都布罗斯维洛──当今的犹大环皇帝就待在那座城里。」

  弭兹奇指向郊外的丘陵地带。在能俯瞰巨大都市的丘陵边线附近,浮现一座轮廓扭曲的庄严城堡。城堡的边边角角设置的数百道篝火不只将高耸外墙染成橘红,更使整座城堡看来像飘浮在半空中。

  「想回恩宠大地的话,寻求皇帝的帮助是最快的,但在那之前会遭受审问。不只你会被查个彻底,我的事也会被那些家伙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现在亲口告诉你。」

  弭兹奇看上去很难受,但也拚命挤出声音。

  在跳下犹大环断崖前,弭兹奇对自己至今隐瞒诸多事向卢卡道歉,并预言「假如知道真相的话,你一定会讨厌我」。

  『我知道被讨厌也没办法。可是我……还是把你当成伙伴……就算你讨厌我,我依然永远当你是伙伴……』

  当时卢卡笑著接受弭兹奇的话,将性命托付给他,也才因此活了下来。

  「哦,你就说吧,我等好久了呢。」

  为了减轻弭兹奇的压力,卢卡特地说得轻描淡写。

  弭兹奇抬起湿润的双眼望向卢卡,接著深深叹了口气,在做好觉悟后,缓缓挤出声音。

  「其实……我……那个……」

  不过语尾越说越没自信,紧握的拳头在大腿旁颤抖,眼角甚至能看到微微泪光。

  「怎样啦?就说没事了,快说啦。」

  「……我知道……就是……就是啊!」

  弭兹奇就这么低著头,双眼紧闭,颤抖著嘶吼:

  「……其实我!!……是女人啦!!」

  听了之后,卢卡微笑道:

  「哦,我就知道。」

  以不怎么在意的口吻边说边点头。

  沉默。

  弭兹奇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

  「……欸?」

  「你是男是女都没差,因为是搭档啊。」

  湿暖的风闯入两人之间。

  远方钟楼的钟声响起。

  弭兹奇则大概眨了四下眼皮。

  「……什么啦……那是什么反应嘛……再吃惊一点啦你……」

  说著的同时,睁大的双眼也跟著湿了。

  卢卡单手搔了搔后脑勺,回应道:

  「呃,都相处这么久了,当然知道吧。还有……这点实在不好开口……我可以说吗?」

  眼见弭兹奇一头雾水,卢卡移开视线,仰望被雾笼罩的夜空。

  「怎么说好哩……你扮男装其实有难度。因为你那……该说五官太端正吗?总之就是那样……」

  为了不伤害到弭兹奇,卢卡谨慎挑选说出口的话。毕竟弭兹奇实在太可爱,导致她即使穿男装,仍然认得出是女生。无论浑圆大眼搭上修长睫毛,圆嫩的下巴和脸颊,天真灿烂的笑容都太过可爱,就算再怎么用泥巴弄脏脸,看起来也不会像男人。

  如今已无从得知机兵大队的部下们对于弭兹奇的性别抱持什么看法,但恐怕他们也注意到了吧。不过,因为女性不能加入军队,相信大家都闭口不提。毕竟要是为了区区性别失去了弭兹奇的驾驶技术,对机兵大队来说可是一大损失。

  以卢卡为首的伙伴们都已发觉,却闭口不提。只因为看到弭兹奇拚了命想瞒过大家,才假装上当受骗。

  注意到这个事实的弭兹奇双唇颤抖。自己真的太丢脸,太没用,太不甘心,让泪水夺眶而出,滑下脸颊。

  「……呜呜……咕……呜呜呜……」

  紧握在腰际的拳头抖个不停的同时,弭兹奇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感激,还是该出拳揍人,弭兹奇只能哭了。

  越看越不忍心的卢卡接著说:

  「别哭啦。你瞒著不说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好吗。你不只是好家伙,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搭档啊……」

  弭兹奇垂下头,颤抖著用袖口一再擦揉眼睛。

  「所以我不在意你说谎,何况也被你救了好几次,更一同走到今天,往后也拜托你继续当我的搭档吧。」

  卢卡这么说完,一如往常伸出右拳。

  弭兹奇擤鼻擤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举起左拳。

  两人的拳头相碰。

  「……喔……嗯……拜托啦,好搭档。」

  或许是不想让卢卡看到哭花的脸,弭兹奇依然低著头,以略带啜泣的声音回应。卢卡咧嘴一笑,单手摸起弭兹奇的头。

  接著暂时在屋顶坐下,等待弭兹奇平静下来后,才问起其他秘密。

  「……所以……你真的是犹大环人对吧?为啥会在恩宠大地驾驶机兵?而且很久以前就认识巴斯希跋了吗?」

  听卢卡列出这些在意的问题,弭兹奇硬是压抑住哽咽,略显尴尬的回应:

  「那是在我八岁时……被一名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相中……然后被带往一座奇怪的神殿。就在那边……见到了Vivi Lane和希尔菲。」

  卢卡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说什么?」

  弭兹奇已经见过Vivi Lane和希尔菲了?

  「……抱歉瞒著你,但我实在找不到机会说。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自己是男人啊……」

  根据弭兹奇的说词,假如告诉他Vivi的事,她来自犹大环的事也会穿帮。这样一来不只会遭受贵族逼问,更可能因为是女儿身被赶出军队,甚至被抓去游街示众……诸如此类。

  其实这话有道理。犹大环在恩宠大地上被称为「炼狱」,被鄙视为不净之地及罪人居住的世界。只要弭兹奇是犹大环人的事露馅,肯定免不了遭受迫害,也可能被王侯贵族抓去审问,最糟甚至会被用来杀鸡儆猴。

  「自从认识之后,我一~~~直宣称我是男人,实在没办法简单撤回。原本我都下定决心,乾脆就这样瞒到我死为止……」

  弭兹奇一脸失落地垂下头来。卢卡只能叹气回应:

  「……嗯,算了。所以说,Vivi Lane是个怎样的家伙?」

  「……我们只有一起生活一年左右。我们接受的是搭乘米迦勒和路西法──炽天使级机兵的训练。Vivi和希尔菲是双胞胎姊妹,希尔菲人很好,但Vivi却超级冷漠……一年来我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巴斯希跋则是希尔菲在神殿时饲养的飞龙。据说它特别聪明,能听懂人话,是Lane家独传的稀有种。」

  弭兹奇表示,炽天使级机兵具有十分特殊的操作系统,驾驭并不看技术,只需被米迦勒和路西法看上就行。那座神殿已经进行这两台机兵的启动实验将近几百年,被称为「继承候补」的驾驶们纷纷挑战启动实验,结果不是丧命就是发疯。

  「Vivi是米迦勒的主驾驶,希尔菲则是副驾驶。为了『神经连接』这种特殊的驾驶方法,Vivi多次面临生命危险,而拯救她的正是希尔菲。我则没通过路西法的主驾驶试验,被以副驾驶来训练。不过某一天,士兵们突然包围神殿,并逼迫安娜塔希亚中止实验……」

  原来是犹大环内长年来由推动和恩宠大地交易来使整体社会进步的急进派,以及拒绝进步,希望维持现状的保守派互相对立,而包围神殿的士兵据说正是保守派的爪牙。

  不过安娜塔希亚似乎早已预料会遭受袭击,和伊甸勾结,将米迦勒及路西法载上飞行舰艇,打算离开犹大环前往伊甸。不过两艘飞行舰艇起飞后,在恩宠大地上空遭受翼龙群攻击,导致载著路西法的舰艇折返回犹大环,载著米迦勒的舰艇则带著损伤持续向北航行,最后于达司•佛罗列斯平原坠落。

  「你小时候见到的就是当时的光景喔。那时我和路西法就搭在折返的船上,而米迦勒和Vivi她们则搭在继续向北飞的船上。接著你救了从船上掉下的希尔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弭兹奇随口解释完自己的一半人生。

  卢卡则双手叉胸,面露严肃表情,仰望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希尔菲和Vivi是米迦勒的驾驶,你则是路西法的副驾驶。那么路西法的主驾驶呢?」

  「还没找到。安娜塔希亚虽然不时带候补回来,让他们搭上路西法,但几乎所有人不是成了废人就是死了。」

  「……太惨了吧?到底是怎样的机体啊?」

  「米迦勒的情况是因为Vivi出生的Lane家继承了血统,才没有酿出多大灾情。但是路西法似乎已失去继承候补的血统,只能盲目寻找能驾驶的人。不过数百年来已经让将近几万名候补精神崩溃,才出现了『该不会谁都没办法驾驶吧?』的疑虑……」

  「那不是废话吗。那个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未免太过分了吧。」

  「嗯,我也接受了路西法的主驾驶测验,但果然没通过。我当时只睡了半年就恢复原状,应该算是运气很好啦。」

  「睡了半年还叫运气好喔?是说你真有胆,敢搭那种机体耶。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和路西法神经连接的话,就会进入路西法的意识之中。当时似乎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但我记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总之很凄惨的印象。毕竟那时我才八岁左右啊……」

  当弭兹奇试著回想当时所见景象,抬头仰望夜空之际。

  「呜哇……好快,已经派出大阵仗来接我们啦。」

  弭兹奇指向夜空一角。从有如萤火虫笼子般于黑暗中浮现的布罗斯维洛城的方向,能看到密集摇曳的光团。

  只见那些既非星座也非街灯的亮点左右晃动,变得越来越刺眼。卢卡马上发现光团──火炬的亮光正往这里靠近。

  看来并没有时间让卢卡好好验证新得知的新事实。

  「骑在翼龙上的军队喔。」

  「那是龙骑兵。能飞在空中的可不只有伊甸人。正因为有龙骑兵,伊甸才无法对犹大环出手。」

  原来如此,卢卡默默接受。刚才从上空俯瞰整座都市时,感觉像是百年前的恩宠大地。不过看来靠著翼龙排除伊甸舰队的威胁,弥补了犹大环军队发展的落后。

  「能在天上飞的军队真强啊,希望也能在恩宠大地利用翼龙耶。」

  就在卢卡喃喃自语的同时,十四名龙骑兵飞到两人站著的圆塔半圆型屋顶上空,像在威吓似地盘旋起来。

  和恩宠大地的骑兵同样穿戴角、鬃毛及华丽装饰,背部靠著龙鞍,穿著板甲的骑兵们手握缰绳,俯瞰卢卡他们。

  其中一只格外大的翼龙大大展翅,平顺滑翔后优雅降落到半圆型屋顶上。一名看似队长的士兵下了龙鞍,把长枪枪杆立在屋顶上,开口质问:

  「我是亲卫龙骑兵队队长屋大维努斯。你是卢那•席耶拉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吧。」

  看来自己来到这边的来龙去脉已通通被掌握。犹大环皇帝的情报搜集能力似乎远远超越恩宠大地的掌权者们。

  「我就是卢卡。我想晋见统治犹大环的伟大皇帝陛下,请帮忙引见。」

  队长冷静接受卢卡的回应,说道:

  「原本规定是从异界侵入的家伙格杀勿论,不过考虑到巴斯希跋救了你们,你的处置就交由陛下裁决。跟我们一起走吧。」

  卢卡答应之后,和弭兹奇一同坐上巴斯希跋的背。群聚在上空的翼龙们再度高声嘶鸣。

  弭兹奇扬起坏心眼的微笑。

  「虽然他说巴斯希跋怎样怎样的,但那是藉口啦。其实是因为你的地位高到让他不敢当场砍了你喔。」

  「现在的我只是一只丧家犬啦。皇帝只要轻轻动指就能解决我呢,好怕好怕。」

  卢卡嘴上说归说,脸上却带著安稳微笑望向远方的城堡。尽管不知究竟有什么在那座城内等著自己,却意外地不感到恐惧。

  无论国家、地位还是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他都已失去;剩下的,只有该去夺回的事物而已。

  屋大维努斯起飞之后,边在没有星光的夜空盘旋边俯瞰下来。

  「你先搭上去吧,毕竟能看到城堡的样子啊。」

  在弭兹奇催促下,卢卡坐到巴斯希跋颈部附近,弭兹奇则坐到后方,伸手环抱卢卡的腰。

  「好,我们走吧。」

  巴斯希跋也和其他翼龙一样用高亢的叫声回应,飞上帝都布罗斯维洛上空五十公尺的高度。在空中由十四名龙骑兵包围巴斯希跋,整齐列出轮形阵,一齐将长脖子转向皇帝的居所。

  一对对长翅膀灵活翻动。

  风从卢卡耳边呼啸而过。

  十五只翼龙的编队就这样划破黑暗,翱翔夜空。

  眨眼间,城堡就在眼前越变越大。

  ──能在天上飞,更具如此机动性。

  ──若能拉拢龙骑兵为同伴,或许能胜过杰弥尼啊……

  一面想著这种事,他凝视著布罗斯维洛城。

  明明飞在五十公尺的空中,仍然壮观到得抬头仰望。一座座高度不同的塔彷佛相互扶持般伫立,装设花窗玻璃的窗户反射了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投下一抹深青。

  屋大维努斯的翼龙在城堡前庭降落。巴斯希跋在其他翼龙包围下,也缓缓将它的粗后腿降落到石地砖上。卢卡望了一眼全身穿著板甲,在前庭排排站的卫士们,从巴斯希跋身上下来。

  他环顾围绕著前庭的建筑。木制梁柱镶在白石灰外墙内,颇具艺术的造型。建筑技术和恩宠大地相比毫不逊色。这些建筑样式告诉卢卡,犹大环人并非居住在三界最下层,教化未开的野蛮人,而是具备足以匹敌恩宠大地的文明水准。

  下了龙鞍的龙骑兵们包围卢卡和弭兹奇,像在威吓似地将长枪杆立在石地砖上。屋大维努斯以飘上夜空的篝火火粉为背景,缓缓开口道:

  「我想你们清楚,恩宠大地的军阶在犹大环毫无意义,你们不过是来自异界的入侵者和逃兵。在陛下做出裁定前,必须将你们关进大牢。」

  弭兹奇一听似乎不爽,瞪向屋大维努斯。

  「把我当逃兵喔?我好歹也是路西法的继承候补耶,会不会太没礼貌了啊?」

  「少在那说大话。路西法的启动计画在十多年前就被冻结了,继承候补这种玩意早已算不上名堂。」

  屋大维努斯粗鲁地推了弭兹奇的背。

  「呜哇!」

  一个出奇不意,让弭兹奇横倒在地。

  「喂!」

  卢卡见状动了怒,但却被其他龙骑兵同时用枪尖刺来。

  「带走。牢房分开,要相隔到声音传不到。」

  「你这……!」

  卢卡的红眼燃起怒火,但赶过来的卫士们却将卢卡和弭兹奇团团包围,把两人的手扳到身后。

  「我没事啦卢卡,等等再见吧……!」

  虽然听见弭兹奇的呼声,却被卫士形成的人墙挡住身影。两人简直成了罪犯般,被分别带往不同牢房……。

  卢卡被带到远离主塔的城馆,接著被打进半地下式的牢狱。也不知是否因为雨水从窄窗流入,石制的冰冷坚硬地板到处能见潮湿黑渍。

  卢卡一人靠墙坐下,吐了口气。

  不知从何响起的虫声和猫头鹰叫声传进耳中。尽管如今被关进牢内,但在历经这几天的动荡之后,一个人与世隔绝的寂静反而令人舒畅。

  接著,他想起了失去之人的名字。

  「雅思缇。」

  他出声呼唤了这个名字。七年来总是陪伴左右的雅思缇,如今并不在卢卡身旁。卢卡这时才总算切身体验到这股寂寞。

  「你没死吧?」

  自己的话传向冰冷石墙,空虚回响。直到失去之后,才终于明白陪伴在身旁的雅思缇的温暖有多重要。那张不饶人的嘴,无节制的食欲,老爱东逛西逛的毛病,一副坏心眼的笑脸。原本只觉得厌烦的部分,如今都令他感到怜爱。

  「还能见面对吧?」

  彷佛在激励自身似地开口。

  『我们还能相见。』

  『去找出Vivi Lane。』

  深邃的寂静中,雅思缇消灭的前一刻传达的话在耳边响起。

  对啊,只要找出Vivi Lane。

  ──就能再次见到雅思缇。

  透过相信这一点,卢卡就能振奋自己。

  就能继续打这场充满辛酸的战争。

  ──还不能在这里划下句点。

  在这时倒下实在太潦草了,该做的事还多著。刺进灵魂深处的荆棘还有两道。

  第一道荆棘。

  ──从杰弥尼手中救出法妮雅。

  受囚禁的公主,法妮雅。

  卢卡第一次竭尽全力去爱的唯一一名女性。尽管努力不去想,但每次一不小心想起法妮雅,便会涌上激烈到令他难受的情绪。法妮雅如今到底在哪做些什么?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情报,只能相信她平安无事。总有一天要打倒杰弥尼、救出法妮雅,这股决心绝不会生变。

  然后。

  ──找出Vivi Lane。

  希尔菲和雅思缇,已经消失的两人所托付的相同愿望。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在希尔菲墓前发誓一定会找出Vivi Lane,踏上旅程。

  从那之后过了约十二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率领著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挑起恩宠大地的统一战争,然后败北,甚至逃到了犹大环。其实连自己都很讶异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但旅程的目的一直以来都是找出Vivi Lane,事到如今当然不能放弃。

  ──我才不会死,要活下去。

  要是躺下会导致湿冷地板夺走体温,于是卢卡靠墙坐著睡。由于最近忙到没有好好睡觉,让他即使维持背靠墙的姿势,也马上进入了沉沉梦乡。

  †††

  同日,同一时刻,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宫殿──

  「卢卡死了。」

  在办公室听了快马带回的战报后,过了一小时。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就只是坐在扶手椅上,不时反覆低语著这个事实。

  独自伸手扶额,盯著烛台火光好一会,接著再度看起共和国内国军长官马希连送来的信。

  三月二十五日,于帝国领洛革诺瓦内,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第三军团与杰弥尼率领的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激烈冲突。联合军第三军团遭受致命打击,军团长梅比尔战死。二十八日,第一军团长卢卡开始撤退,于艾札克渡河地点蒙受剧烈损害。如今第一军团人数逐渐减少,持续往首都拉兰帝亚撤退。三十日,帝国军对驻扎于法兰克福特,葛布所率之第二军团展开攻击。第二军团最终寡不敌众而投降,军团长葛布则遭帝国军逮捕。

  四月二日,马希连率领的部队于拜虔发现滞留的卢卡,并将其拘束。雅思缇出手抵抗,最终消灭。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卢卡和弭兹奇不愿回首都受公审,选择投崖自尽……

  『帝国军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柯修塔托。估计没多久将越过包尔河,攻入共和国领内。我国已无抵抗的战力,当务之急是尽速派出使者,转达缔结停战条约之意。』

  信中如此写道。

  卡谬摘下眼镜,闭上双眼,用手指捏住鼻梁,陷入沉思。

  ──卢卡死了。

  一再这么告诉自己,来确认第一执政背负的重担如今落到自己肩上的事实。

  没有时间伤感了。目前正在攻击旧杰诺比亚领的帝国军一旦在包尔河前集合,就会立即攻进共和国领吧。如同马希连所说,现在必须尽快透过议会,决定赞成或反对缔结停战条约。

  就算议会通过,得以和帝国坐上谈判桌,也不会是一场正常的交涉。决定外交成果的是背后拥有的刀枪数量,而如今失去刀枪的共和国只能对提出来的条件照单全收。

  恐怕共和国会直接消灭。如同杰弥尼对荒芜狂野的各势力政权所做的,肯定也会将共和国殖民地化,施行不宽容政策吧。本该成为信奉自由与平等的梦想国家卢那•席耶拉,最终将沦为受尽榨取和不平等对待折磨的帝国边境领地。恐怕将有几万名人类被卖去伊甸换GP吧……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卡谬张开眼,盯著摇曳的烛台火光。

  火光内浮现爱洛伊莎的笑容。

  然后响起那时的话语。

  『是我们赢了喔。』

  卡谬全身一颤。

  不可能有那种事。可是,该不会,这场败战的原因其实正是爱洛伊莎呢?卡谬寻找起不愿回想的记忆。

  上个月,三月十三日,卡谬为了询问卢卡统一战争的对错而前往阵中拜访他。刚好葛布和梅比尔也齐聚一堂,卡谬原本想靠论战说服他们,制止无用的流血争端。

  面对主张战争并无意义的卡谬,卢卡也说出自身的想法。

  只为了一名女人引发战争,不惜牵连数百万人死伤的「灾厄魔王」真正的打算,是想在兵器继续进步下去之前统一恩宠大地,也就是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然后卢卡更直言,一旦达成统一,他愿将一切权力交给卡谬,自身则透过失踪或流放国外来退下舞台。

  一肩扛起让数百万人死伤的罪名,并将能肆意控制整个世界的权力丢给其他人,正是卢卡的目的。

  这样哪里是魔王,简直是圣人不是吗?不,但是,圣人不会动员数十万大军侵略他国。圣人和魔王──卢卡理所当然地同时存在于相差极大的两端。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迈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卢卡这句诚心诚意的话再度在卡谬耳边响起。当时卡谬终究无法靠自身的道德标准来评断卢卡这号人物。

  怀著烦闷的心情回到宿舍,对跟来的恋人爱洛伊莎挑明自己的烦恼。

  那个时候──爱洛伊莎甜言蜜语安抚卡谬后,提起联合军的大赞助商马努柏会长,想要问出卢那•席耶拉联合军预定的渡河日期。当卡谬因为会长的名字让步,小声说出了地点和日期后,爱洛伊莎望向天花板,满意地这么说。

  『是我们赢了喔。』

  卢卡的作战计画相当完美,一旦实行的话,即便知道也防不住。然而杰弥尼却精准预测到第三军渡河之日,不惜放空皇都的守备也选择调动帝国全军南下洛革诺瓦,击杀了军团长梅比尔。再来就按照教科书内容让全军一路北上,将共和国军各个击破。

  胜负的分水岭就在杰弥尼精准预测第三军的渡河日。后世的军事学教科书上恐怕会洋洋洒洒称赞赢得危险赌注的杰弥尼慧眼过人吧。

  但是,该不会这根本不是赌注?

  该不会杰弥尼只是透过通风报信才知道渡河之日?

  该不会那时爱洛伊莎所说的「我们」并非指卢卡和卡谬,而是指杰弥尼和她自己?

  「不可能。」

  说服著自己的卡谬声音颤抖。那位温柔又美丽的爱洛伊莎不可能当得了间谍。再说,卡谬是在革命前,还不过是名贫穷律师的时期便认识了爱洛伊莎。就算之后在法比安俱乐部内崭露头角,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特地让一名间谍献身,潜伏在身旁的价值。

  试图否定的卡谬内心响起另一股新的声音。

  ──就算当时的我没有价值。

  ──当时的卢卡已经有价值了……

  爱洛伊莎和卡谬相识是在法比安俱乐部藏匿卢卡过了一阵子之后。该不会为了得到关于卢卡的情报,爱洛伊莎才调查了卡谬住宿的地点,并挑在雨天倒卧门前?靠著迷昏乡巴佬律师,且透过他来得知卢卡的状况。这么说起来,爱洛伊莎曾多次在共寝时不经意问起与卢卡有关的事……

  「别再乱想啦!」

  卡谬突然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双手不停搔动头发。

  尽管不想考虑这种事,但是如果──

  如果爱洛伊莎是帝国的间谍。

  毁灭共和国的元凶岂不正是我吗?

  「才不是!别再想啦!」

  否定的声音激动到破嗓。怎可能有如此残酷的事?舍弃私欲,不断为了大义奔命的我,不可能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

  没错,我──

  比谁都歌颂自由与平等,向往万民能笑著幸福度日的国度,奉献所有青春给革命大业。

  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想实现弱者和穷困之人不受践踏的社会。即便被取笑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胸中都抱持著一股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取笑的人刮目相看,崇高且热烈的理想。

  在拚命东奔西跑的期间,结交了许多赞同自己理想的伙伴。有的被王国卫队逮捕处刑,有的命丧革命战争中,在数千伙伴们的尸骨堆叠之下,才终于实现的梦想共和国,就因为走漏给爱洛伊莎的一句话崩塌了吗?本该过上自由平等生活的市民们,将会被锁进家畜小屋吗?

  「不、不、不…………」

  卡谬趴倒在桌上,细声哀号起来。苦水从五脏六腑内涌出,渗透进全身每一个细胞,让自己整个人成了令人作呕的秽物。

  无法承受,理性快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

  抬起苍白的脸,在室内走来走去不停抓头,焦虑地咬起指甲,双眼布满血丝,太阳穴爆出数条青筋,指甲被咬光后更咬起手指。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不是!不可能!全都是我杞人忧天!全都是我的妄想!

  在室内徘徊了一会,想吸点外头的空气让脑袋冷静的卡谬,穿上了外出上衣。

  在走廊擦身而过的佣人们见到一脸凶神恶煞的卡谬都吓了一跳,错身之际纷纷转回头看。不过卡谬看也不看一眼,任凭手指滴血,快步走出宫殿外,搭上在门口候著的双头马车。

  吩咐马夫总之在市内绕绕之后,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

  没多久便驶进街区,看到亮著瓦斯灯的大道上仍有许多民众来来往往。大伙都是一身清寒打扮,饿著肚子,革命刚结束时的那股热情已经彻底冷却。即使国家的名称变了,他们仍然得不到面包,物价也持续攀升不停。

  然后,市民们依然不知道卢卡已经败阵。

  依然引颈期盼著遥远彼方的胜仗消息传回。

  他们一点都不认为卢卡会输。一介贫民卢卡之所以能爬升到这个地位,全因为他至今未尝败仗。一次又一次引发奇迹的「战争天才」这次肯定也会轻松一扫帝国军,在拉兰帝亚举办盛大的凯旋仪式吧。即使革命结束,王侯贵族消失后,生活仍得不到改善,但只要卢卡一路打胜仗下去,就能获得钜额的赔偿金,总有一天有好日子过。正因为这么相信,才愿意忍受政府课重税充当军费。

  ──要是知道已经战败,市民将会如何……?

  卡谬不禁咽了口口水。

  为了革命牺牲,为了共和国牺牲,忍耐再忍耐的下场却得沦为他国的奴隶。性情刚烈的拉兰帝亚市民们真的会乖乖接受吗?

  ──等在眼前的只有绝望的未来……

  当卡谬内心充满沮丧之际,马车经过了大众剧场前。表演虽然已经结束,卡谬仍注意到瓦斯灯照射出的宣传看板。

  「悲剧公主」。

  在浪漫风格的文字底下,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女性充满忧愁的眼眸。这是最近颇受好评的舞台剧看板。于三个月前上演,在口耳相传之下,如今已红到剧场外大排长龙。

  内容的主轴是公主法妮雅和贫民卢卡之间的浪漫爱情。沿著堤拉诺勒战役到乌奇奥勒暴动,再来是加门帝亚革命等等史实,演出由剧作家随意想像编撰,两人之间的爱恋情仇。

  高潮就在加门帝亚革命之夜。

  在燃烧的加门帝亚宫殿王座等待卢卡的法妮雅表达出对卢卡的爱意,接著引刀刺进喉咙自绝。接受法妮雅以死换取革命成功的遗志,卢卡高歌起叹息之曲,发誓一定会打造出幸福国家后,舞台剧到此落幕。

  卡谬在一个多月前和爱洛伊莎共同欣赏时,对于剧作家将突发奇想写得活像历史事实的随便感到傻眼。法妮雅目前在官方被视为「行踪成谜」,根据卡谬得知的消息,应该成了杰弥尼的妃子在帝国生活才对。假如法妮雅本人透过某些管道知道这场舞台剧的内容,就算告剧作家损害名誉也不奇怪。

  不过尽管内容乱七八糟,卡谬却隐约能明白为何这出剧如此受大众喜爱。

  ──庶民怀念起王政。

  这场庸俗的演剧之所以能红,全来自对过往时代的乡愁。

  「真正的法妮雅公主到底在哪?」「假如还活著,希望她能回来。」「只要有法妮雅在,这个国家有可能会变得更好吧?」「虽然国王无能,但法妮雅能够理解我们啊。」……

  舞台剧结束后,踏上归途的观众口口声声这么说。明明革命时不断痛骂「淫荡公主」,想将她送上断头台。等到一年半过去,革命的热潮衰退后,就又塑造她为「悲剧公主」。所谓的人心真的难以驾驭,随著情势说变就变。

  ──一旦败战的消息传回来,这群难以驾驭的市民会怎么做?

  当得知共和国可能瓦解,市民们或许会转向过去亲手摧毁的王政寻求救赎。

  ──王政复辟。

  形同否定自己整个人生的一个词在卡谬脑中响起。难道是在告诉他别做什么白日梦,别抱持太过远大的梦想吗?假如时代逆流回到从前,那些为了革命及之后的战争丧命的同志,岂不都白白牺牲了吗?

  视线被迫离开剧场,回到马车的地板。

  ──这样岂不等于我才是灾厄魔王……

  明明我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为了自由与平等奋战至今,回过神来,却发现周遭已堆满尸山,双手沾满鲜血,成千上万亡灵的怨怼都冲著我来。

  「呜……啊……!」

  拚命忍住不再发出哀号。还没,还不能确定爱洛伊莎是叛徒。对啊,全都是自己会错意,都是自己的妄想啊。现在爱洛伊莎应该正和马努柏会长在战场参观,等她回来再好好问她就行。爱洛伊莎肯定会毅然决然否认,然后环抱自己的肩膀,温柔告诉自己。

  都是误会喔卡谬,我爱你喔卡谬……

  连问都还没问,这些解释已在卡谬耳边响起。很想相信爱洛伊莎的话;但为了相信,必须进行调查。回办公室去,自掏腰包雇用侦探吧。先去她出游的地点埋伏,调查她的行动吧。相信调查结果一定会证明爱洛伊莎的清白。这样一来,他也不必再受妄想折磨,往后能继续爱著爱洛伊莎。没错,对,调查爱洛伊莎吧……

  †††

  「出来。」

  被出声叫唤而抬起惺忪睡眼,发现朝阳已从探视孔露脸。大大伸了个懒腰后,卢卡对著带了守卫站在牢门外的亲卫龙骑兵队长屋大维努斯笑道:

  「所以呢?怎么样啦?」

  「给我去冲水,然后跟我走。」

  屋大维努斯一副不屑地说完,叫守卫打开牢门。卢卡缓缓再度伸了个懒腰后,扬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走出牢房。既然要他净身,就代表──

  「陛下愿意见我了是吧。」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

  「大多数廷臣都希望处决你这替犹大环带来灾厄的家伙,但被陛下亲口拒绝了。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走狗屎运啊,卢卡•巴路克。」

  穿过狭窄走廊的同时,卢卡对龙骑兵队长的背影开口问道:

  「喔。啊弭兹奇哩?」

  「……等等给我好好五体投地表达感谢。两度破除惯例可不寻常。」

  看来得到饶恕了。放心地叹了口气后,继续对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开口:

  「谢啦,多亏你才得救啦。」

  屋大维努斯只哼了一声,回绝卢卡友善的道谢。

  「少在那装熟,野蛮人。光是听到恩宠大地人说话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看来对其他世界抱持严重鄙视。或许犹大环人感情的源头存在著某些纠葛吧。

  「别那么无情嘛。我个人是很想和犹大环好好相处的耶。」

  卢卡依然说得一副轻松,然而屋大维努斯却连头也不回。

  「异人想和我们好好相处?不净之地的罪人还敢说什么梦话……」

  爬上短短石阶梯来到中庭,微微的阳光对于习惯黑暗的卢卡太过刺眼。经薄雾过滤的朝阳替布罗斯维洛城披上一层银灰色的帷幕。

  「犹大环人视恩宠大地人为『罪人』吗?」

  在守卫包围下穿过中庭的途中,他朝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发问。

  「不只你们,伊甸人在我们眼中也是罪人。」

  「理由又是什么?」

  屋大维努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你不觉得三界间语言能互通这件事很诡异吗?长年来被两道峭壁分隔的三个世界为何使用共通的文字和语言?」

  坠落到犹大环才不过一个晚上,然而卢卡也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伊甸、恩宠大地及犹大环说的语言相同。而几间座落在中庭内的谷物仓库、水井、厩舍和酿制所等建筑物的招牌,还有贴在墙上的注意事项,卢卡都看得懂。

  「你想说语文的发源地是犹大环吗?」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侧脸浮现嘲笑。

  「恩宠大地人什么都不知道呢。」

  「很可惜的,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抱持什么想法看待这个世界耶。」

  「哈!那还用说下去吗。」

  屋大维努斯到此就不再开口。

  到中庭的提水场洗了脸,再用破布擦了擦手脚。大步前进的屋大维努斯从主塔的后门进入塔中,顺时钟沿著狭窄的螺旋状阶梯往上爬。

  被带到的是主塔正中央附近,位于三楼的大房间。呈条纹状的绿色石地板上放置著许多烛盘,摇曳的红色火光缓缓扫过室内。白底搭配红色圆点花纹的沙发,由大小诸神的几何学纹样交织成的绒毯,从银色香炉飘出类似乳香的香甜薰烟。在笼罩鲜艳红光的房间四角,能看到共六名身穿红与黑为主调的军装的亲卫骑士,单手上分别拿著长枪、剑、弯刀等各式武器,以锐利目光瞪向卢卡。

  然后──

  房间中央的沙发上有一团巨大肉块。

  卢卡注意到地板上放的十几个烛盘位置经过巧妙配置,就是为了衬托那团肉块。位于复数光源中心的肉块延伸出多道影子到绒毯上,让肉块看起来甚至有点神圣气息。

  「真是丑得要命的刺青呢,卢卡•巴路克。」

  肉块开口了,音色属于女中音。

  「脸上被刺了那种玩意,真亏你活得下去,脸皮够厚呢你。换作我的话宁可马上服毒自杀,都比起丑死来得好。」

  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肉块,而是一名丰腴肥满的中年女子。体重恐怕已破百公斤,凸出的腹部,粗肥的上臂,随意绑到脑后的红发。脸上偏小的五官中,唯有陷进脸肉的两颗黑珍珠发出异常锐利的光芒。

  她穿著大大露出胸口与手臂的单薄衣裳,只是用手去戳彷佛就会颤动起浪的赘肉反映著红色的灯火。这位随著呼吸而周身缓缓起伏的大婶,似乎就掌握著自己的命运。

  卢卡无奈一笑,耸了耸肩。

  「已经习惯啦,现在反而颇喜欢的呢。你倒是个美人嘛。」

  话声刚落,亲卫骑士同时举起武器刺向卢卡。哪怕眼前的大婶下巴一缩,卢卡的头和手脚就得落地了。

  只见大婶对于不敬的态度并没多在意,反而「哈!」愉快短笑一声。

  「坐吧。要喝一杯吗?」

  「没关系吗?我可是异界流亡来的耶?」

  「就算长得再丑,我也不讨厌有审美观的小子呀。」

  卢卡直接在大婶面前的绒毯盘腿坐下。

  「受您招待是我无上的荣幸,皇帝陛下。」

  板起严肃表情,卢卡正面注视著大婶。

  「我讨厌死板的作法,虽然身旁的家伙对礼仪很啰嗦啦。你可以叫我『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喔。」

  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把上半身往蓬松的沙发一倒,一面摸著松垮垮的肚皮,对屋大维努斯使了眼色。亲卫队长敬了礼后,命令侍女端酒给卢卡。

  (插图008)

  将精致透明工艺的玻璃杯运到嘴边,不禁对复杂且浓郁的香气和口感感到讶异。是在恩宠大地未曾尝过的酒。

  「你喝的酒挺高档的耶,美丽的希尔德迦达。」

  「你喜欢是吗,丑陋的卢卡。」

  「我才坠落犹大环不到一晚,有好多搞不懂的事。如果我发问的话,你愿意回答我吗?」

  「要看是什么问题啊。三围的话可是秘密喔。」

  谁想问那个啦──他硬是把险些脱口的话吞回后,开口:

  「那还真是可惜呢,美丽的希尔德迦达。我想问的是其他问题。既然有龙骑兵那么方便的玩意,为何不和恩宠大地交流?」

  「突然就聊起政治啊?最近的小伙子真是不解风情呢。」

  「我性子就急了点。因为我不像你那么美丽,精神上实在没有余力啊。」

  「这样啊。丑真是一种不幸呢。」

  「乍看之下,犹大环并没有多落后,也有运用机兵,和恩宠大地没差多少啊。我想若展开交流,彼此都能进步才对。」

  希尔德迦达不动声色,叫侍女往有婴儿身体大的酒杯倒满酒,一口气乾杯下肚。

  「进步是必要的吗?」

  把空酒杯交给身旁的侍女并接过新的一杯,皇帝如此反问。

  卢卡的红眼中默默亮起光芒。

  「前进能带来幸福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可是那些进步到能在宇宙漫步的古代人却从世界上消失,没有一人幸存对吧?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

  希尔德迦达双眼中的光芒射向卢卡。当卢卡不发一语耸耸肩,皇帝再度边喝起酒,边了说下去:

  「因为用他们用自己制作的武器烧死自己啦,到最后才会没人存活。明明都将原本只有一个的世界分成三个来保护自己了,结果还是被憎恨淹没啦。就算文明再怎么进步,只要人类的内在不进步的话,只是徒增危险罢了。」

  卢卡纳闷歪头。

  「分成三个……三界原本是合在一起的?」

  「连这点都不知道啊?既丑陋又无知,真可怜呢。」

  「我无法想像三界合一是什么情况。你说的那些古代人能够在峭壁之间来去自如吗?」

  希尔德迦达让侍女再倒了杯酒,缓缓喝乾之后,一脸无趣地望向卢卡。

  「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峭壁。」

  「………………」

  卢卡的红眼中产生些许动摇。

  伊甸峭壁和犹大环断崖。

  高度三千公尺,往东西方无限延伸的峭壁,在古代并不存在?

  「那两道峭壁是人类操控地底的岩盘才形成的。隆起到最高处的岩盘日后被命名为伊甸,下一块岩盘叫做恩宠大地,原本的大地则被称为犹大环。以前的人真爱想这些蠢事呢。」

  卢卡心想,希尔德迦达已经醉了吧,不然大人不可能一脸正经说出这些内容。就算是蠢孩子说的梦话都更有常识一点。

  「让土地隆起?具体来说是怎么办到的?岩盘原本的确埋在地底,但又怎么会飞上合计六千公尺高的天空?」

  「我也不晓得做法。古老的文献中提到是冒出无限只小虫般的玩意将岩盘抬上天,根本莫名奇妙。只不过那两道峭壁怎么看都不像天然地形,或许真如文献上所说的呢。」

  卢卡摇头晃脑地听完希尔德迦达的解释后。

  「……根本成了神话嘛,哪有可能办到。」

  「若真是神话,反倒还有点救赎呢。可是据说从前的人类能在宇宙建造城堡,大概是理所当然做了些我们无法想像的事,然后灭亡了吧?实在不懂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呢……话说回来,有个家伙在偷看呢。」

  希尔德迦达突然一副嫌麻烦地转过头,瞥了屋大维努斯一眼。

  「无论长多大都仍然是个傻小鬼呢。我不是说只带卢卡过来吗?」

  「……?」

  屋大维努斯眉头一皱,然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往自己背部看去后,用左手挥了挥腰附近。

  只见物体飘动。

  附著在身上的白羽毛飘落。而且不只一根,两根、三根……多到不自然的羽毛从屋大维努斯背部掉下,在空中飘浮聚集,眨眼间形成了一只猫头鹰。

  「…………!!」

  卢卡和屋大维努斯大吃一惊,亲卫骑士同时将武器朝向猫头鹰,唯独希尔德迦达一人保持冷静。

  「……哼,还是只会耍这种小聪明呢,安娜塔希亚。你就这么中意卢卡吗?」

  只见白猫头鹰展翅飞到卢卡和希尔德迦达之间降落,摆出活像贤者的表情闭上双眼。

  一阵沉默──

  再度张开的猫头鹰双眼发出金黄色光芒。

  『又变得更胖了呀,小丫头希尔德迦达。』

  猫头鹰口中发出沙哑老太婆的声音。

  「别因为自己丑就在那嫉妒啦,妖怪老太婆。明明去当伊甸养的走狗了,真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

  听了皇帝的怒斥,猫头鹰嘻嘻嘻浅笑。

  『虽然我也不想再看到汝身这张脸,实在没办法吶。恩宠大地到处都动荡不安,和只懂窝在家里的犹大环不同,就算流血也在持续迈进哪。』

  「这里每天都和平安稳得很,因为皇帝贤能嘛。光听到你的声音就作呕,我可以杀了这只猫头鹰吗?」

  『稍微等等,我要说的是对汝身也有帮助的事……卢卡,汝身在那对吧?』

  突然被猫头鹰叫到的卢卡眨了眨眼。

  「对啊。」

  应声的同时,卢卡也确认了这只猫头鹰正是弭兹奇提过的魔女安娜塔希亚的道具。

  『听好了,我将亲自调查后得知的结果告诉汝身。或许对汝身而言会是晴天霹雳,但只管全盘接收我说的话。毕竟这正是希尔菲的心愿,听懂没有?』

  冷不防被这样一说,令卢卡有点错愕。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提到希尔菲?」

  『我没时间解释这边的状况了。总之听好,恩宠大地这边也发生了严重大事。恐怕这里就是历史的转捩点吧。现在回想起来,杰弥尼和汝身的决战只不过是替即将发生的大事做准备。』

  「严重大事是怎样?恩宠大地发生什么事了?」

  『Vivi Lane醒来了。Vivi现在正和我一起搭乘飞行战舰巴巴罗萨。』

  「……!?」

  卢卡双眼大睁。

  Vivi Lane?

  就在巴巴罗萨上?

  『──去找出Vivi Lane。』

  希尔菲的声音在卢卡脑内响起。终于找到从十二岁展开旅程后,花了十年以上追寻的Vivi Lane踪影了。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声音也激动上扬。

  「……我也要去,给我想办法。」

  『我再说一次,全盘接收我的话,懂了没?这样就能见到Vivi Lane。』

  「喔、喔,知道了!我相信你,我会全盘接收,所以快说啦!」

  『很好。』猫头鹰小声回应后,沉重地说了下去。

  『去搭路西法。』

  一下、两下、三下,卢卡愣愣眨眼。猫头鹰接著说:

  『路西法的继承者就是汝身呀,卢卡。』

  一股沉默笼罩室内。众人都盯著猫头鹰,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希尔德迦达。看来即便是皇帝,也对安娜塔希亚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感到震惊。

  「这小子要搭路西法?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能搭几万名候补都没能搭成的机体?」

  卢卡打断希尔德迦达的骂声,以僵硬的语气问道:

  「……路西法是那台上级第一阶的机兵,米迦勒的另外一半没错吧?据说是由弭兹奇担任副驾驶?」

  『唔嗯。』

  「连弭兹奇都没办法了不是吗?为什么会是我?」

  『唉呀,就叫汝身全盘接收了啊。没时间了,少给我回嘴,照我说的去做。』

  「要全盘接收也太突然了好吗!至少让我听听理由啦!为什么突然要我去搭那种玩意啊!」

  『不是突然,打从希尔菲和汝身一起生活那时起,我就认识汝身了。而在希尔菲死后几年,又见到汝身不知为何和雅思缇在一块,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因缘吶。从那之后我也不停观察著汝身的事。我直接说结论……卢卡,汝身的确有资格,或许能够驾驭路西法。』

  「……………………」

  『此时此刻,启动的条件实在太齐全了。犹大环内有汝身,有弭兹奇,有希尔德迦达。而飞行战舰巴巴罗萨这边则有我,有Vivi,还有法妮雅公主。要说只是偶然,未免太凑巧了对吧?假如错过现在,炽天使级该不会永远无法启动了?该不会希尔菲正是看见了汝身搭乘路西法的未来?』

  听著安娜塔希亚比起解释,彷佛更像在自问自答的话,卢卡打断了她。

  「欸等等,你说法妮雅在那边……!?」

  不只Vivi Lane,连法妮雅都在那边吗?卢卡完全搞不懂究竟为何演变成如此局面。安娜塔希亚则省去一切解释,自顾自地对卢卡说:

  『汝身至今为止的旅程,全是为了走到这一步的布局。我们在这儿启动米迦勒,汝身那边则在犹大环启动路西法。届时「World Trigger」将会显现,这个世界也能真正展开变革。一切都在「星之意志」的掌控下,我们全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无所谓,为了见证不久的未来,我愿随之起舞。』

  这个魔女该不会只是透过说出自己的决心来重新确认而已?卢卡烦躁地单手搔起头发,大吼道: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啥鬼啦!法妮雅没事吧?没事就快叫她来!让我确认她平安无事!」

  『吵死啦,别大吼大叫,她没事,现在正和Vivi两人待在房间内。法妮雅被从宫殿掳走后,不是被杰弥尼,而是由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藏匿保护。想见Vivi和法妮雅的话就别违背我说的话,绝不会是坏事的。』

  卢卡懊恼地吞回想出口的话,开始思考。

  真的该相信魔女说的话吗?光听弭兹奇的描述,似乎是位十分可疑的人物……

  『若汝身决定要搭乘的话,我这边也会启动米迦勒。目的是透过同时启动来提升成功的机率。』

  「……米迦勒也载上巴巴罗萨了吗?」

  『是啊。自从雅思缇那次在卡罗维瓦利失控后,就放在机库内长灰尘啦。我也万万没想到事态竟能进展至此……总而言之,搭上去就对了,卢卡。我这边同样会让Vivi搭上米迦勒,事情顺利的话,等于同时启动两台炽天使级哪……!』

  卢卡回瞪猫头鹰的金黄色眼眸,让脑袋运转起来。

  要全盘接收这些话实在太过突然,但是这名魔女到目前为止多次出现在卢卡的旅程途中,暗地里提供协助。多亏这只猫头鹰让受伤的雅思缇康复,当时险些遭处刑的卢卡才能得救。就当她无意危害吧。然后,即使正和法妮雅待在一块儿这部分是谎言,但撒这谎对这名魔女而言并无好处。法妮雅很有可能就和这名魔女一起搭在飞行战舰上。那么只要追寻魔女,或许真能和Vivi及法妮雅见面。

  「……好,我全盘接收你说的……我会去搭路西法。」

  『说得好,卢卡。这下真有可能成功呀,都让我兴奋到发抖啦。希尔德迦达,汝身当然也没意见吧?』

  犹大环皇帝一脸不悦地瞪向空中。

  「……米迦勒和路西法归犹大环所有,启动之后就还给我啊。」

  『去向Vivi和卢卡说吧。炽天使级一旦启动,除了驾驶外没人能命令他们。』

  皇帝一脸狐疑地瞪了猫头鹰,然后转向卢卡。

  「启动成功之后,我想坐巴斯希跋回恩宠大地。等找到Vivi,确定法妮雅平安无事后,再来的事都无所谓了,随你高兴吧。」

  皇帝哼了一声,喝起新拿来的酒杯,默默计算利益得失好一会后──

  「……好,就让你搭路西法吧。只要成功启动,也准你搭翼龙回恩宠大地。但是在找到Vivi后,我要你一辈子在这儿当路西法的专属驾驶,当一条唯我命是从的狗,这样你接受吗?」

  「OK,谢谢你啊,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太感激啦。」

  卢卡二话不说接受了夸张的条件,开朗地笑著回答。

  希尔德迦达点点头,朝猫头鹰问道。

  「……什么时候要启动?」

  『越快越好。要是格列高知道Vivi醒来就麻烦了,伊甸评议会很可能从旁搅局。这边随时都能开始,那边呢?』

  「骑龙骑兵到路西法的机库花十五分,然后再花一小时左右准备吧。」

  『很好,在有人来搅局前动手吧。』

  见希尔德迦达接受后,卢卡拜托起猫头鹰:

  「欸,能不能让法妮雅也搭上米迦勒?我听弭兹奇说,炽天使级是多人座没错吧?」

  哦哦?安娜塔希亚惊叹之后,「嘻嘻嘻」笑出声来。

  『没想到汝身会开口拜托呀。其实我本来就打算瞒著汝身让法妮雅坐上副驾驶座。因为我推测那女孩如今会在此,肯定是有意义的。』

  这家伙果然可疑得要命。卢卡板起脸来,提醒道:

  「那叫啥来著……神经连接吗?反正别让法妮雅做那个,毕竟似乎很危险。拜托你只要让法妮雅搭上去就够了。」

  不知道启动会是什么结果。但无论发生什么,Vivi和法妮雅一起行动对卢卡而言是好事。若两人分开行动,卢卡追踪起来就更为困难了。但一起搭上米迦勒的话,只要追著米迦勒就能见到两人。

  『明白了,让法妮雅搭上去就好是吧。那么,我这就开始米迦勒的启动准备。毕竟是事隔七年的出击,得稍微整顿一下才行。』

  猫头鹰再度闭眼。当它重新睁开双眼时,眼珠已变回黑色,变回只会咕咕叫的普通白猫头鹰。

  希尔德迦达缓缓转向卢卡,压低语调。

  「万一路西法真的启动,而你去恩宠大地达成目的后没回来犹大环的话,我会派追兵追到你死为止。可别妄想能逃离龙骑兵的追杀。假如你觉得口头说说没什么,劝你现在死了这条心吧。」

  希尔德迦达的双眼深处露出诡异光芒。假如毁约的话,这位皇帝恐怕真的会追杀卢卡一辈子吧。还是别轻视这个口头约定比较好。

  「你信我嘛,我会守约的。找到Vivi和法妮雅的话,我一定会回犹大环当你的狗。」

  「不是只要找到,还要把Vivi也带回犹大环。米迦勒是安娜塔希亚从我这儿偷走的机体,当然得和驾驶一起夺回来。」

  皇帝真正的目的是打算肆意掌控两台炽天使级吧。就算曾经一度放弃,毕竟是长年来持续启动实验的机体,如今得知有可能控制,当然想收回手中吧。

  ──即使顺利启动,我和Vivi也会被养在犹大环……

  失败的话会遭路西法吞噬心灵,成功也会沦为皇帝的奴隶。走到哪儿都没有希望。

  但是。

  ──只要能够实现和Vivi的约定。

  原本自己这条命随时横死街头都不奇怪。多亏遇见希尔菲,才能持续冒险旅程到这一天,也认识了许多伙伴。明明只是贫民,却体验了这段如梦似幻的时间,也不再奢求更多了。

  「我知道了。成功的话,我会把Vivi带来犹大环,就算拚了我这条命。」

  希尔德迦达试探性地注视卢卡的红眼一会后,命令屋大维努斯:

  「……你都听到了。带卢卡和弭兹奇去换驾驶装,让他们坐索比尼奥,我也会去。假如真能驾驭路西法的话,就让我亲眼见证吧。」

  屋大维努斯恭敬领命,要卢卡跟著他走。

  「给我换上这个。」

  被带到一间有妙龄女佣们等著的房间内后,屋大维努斯粗暴塞给卢卡的是一件熟悉的衣服。

  「这是……那件绷紧紧的玩意……」

  试著在眼前拉拉扯扯,发现果然和雅思缇穿的是同样的特殊紧身衣。薄到能透光,更像内衣裤一样轻盈。和雅思缇的只差在并非白底,而是黑底银边。

  「可是尺寸不合吧?你们又没帮我量过。」

  「你们几个,帮他换上。」

  亲卫队长一声令下,三名女佣一起动手脱起卢卡的黑色军服。

  「呜哇!?喂,等等……」

  抵抗后仍被扒光全身,被硬是从脚到头套上驾驶服。但其实没想像中那么紧绷,空间挺充裕,黑色衣料就这样滑顺吞噬了卢卡的身体。

  穿过双臂,连脖子都被黑色淹没时,一名女佣轻轻按下背部的突起物。

  短短一声「咻」响起,脖子周遭有两个地方闪过针刺般尖锐的痛楚。

  「好痛……」

  被刺的地方彷佛感受一道小闪电窜过,让背脊冷不防后弓,但马上就消失了。黑色衣料紧贴得毫无缝隙,将卢卡身体的曲线起伏彻底呈现。

  卢卡一脸不高兴地走到镜子前,试著伸展手脚做屈伸运动。

  比想像中更能灵活运动。虽然看起来毫无伸缩性,实际上似乎是配合身体的动作小幅度伸缩。卢卡不禁重新体认到过去存在于犹大环的先进文明不容小觑。

  不过──

  「贴身成这样实在静不下来耶。会不会很像可疑分子啊?」

  卢卡这么一问,女佣们笑得花枝乱绽。

  「简直像直接在皮肤上涂颜色的衣服呢。以前的人喜好真奇怪。」「不过很适合你喔。陛下肯定龙心大悦。」「穿上这个吧,看起来会好一点。」

  将自己的黑披风接过来披上后,把为了骑翼龙而附有钩子的剑带缠上腰部。

  感觉是有点古怪,不过习惯之后或许没这么糟。

  「去带弭兹奇来。陛下大发慈悲,允许你们一同搭乘御用坐骑索比尼奥。」

  屋大维努斯下令后,女佣们便鞠躬走出房间。

  「御用坐骑?」

  「真是便宜你们了。竟然受陛下那般赏识,可恨……」

  亲卫队长愤愤骂道。过一会儿后,换上白色驾驶服的弭兹奇右手拄著拐杖进入房间。

  「别、别看啦……!!」

  一进房间,弭兹奇就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叫,用手遮住自己的胸口和下腹部。

  喔对耶,这家伙是女人呢……见到明显的胸部隆起和腰部曲线,卢卡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

  「我也不想穿这种怪得要死的衣服好吗!可是为了神经连接不得不穿!你、你可别因为我是女的就瞧不起我喔!」

  弭兹奇大吼。一名女佣边安抚,边将白色披风和剑绑带递给她。弭兹奇用宽幅的剑带遮住下腹部,且把披风前面牢牢系上后,才终于拄著拐杖撑起身体,撇过胀得通红的脸。

  「别在那拖拖拉拉,走啦。」

  在屋大维努斯催促之下,卢卡和弭兹奇走出准备室,前往位于主塔南方的宽敞庭院。

  用红土补强过的广大空间内能见篝火燃烧,整装待发的亲卫龙骑兵二十四名排出整齐轮型阵,而在他们中心还有座闪闪发亮的小山。

  「哈!这家伙不得了啊!」

  明白眼前并非小山,而是只趴著的巨兽,卢卡忍不住笑出声来。

  体长恐怕超过三十公尺的巨大银白色翼龙闭著眼,趴在地上睡觉。反射橘红火光的鳞片随著呼吸微微起伏,金黄色的反照让翼龙全身笼罩亮眼光芒。

  「这家伙就是皇帝御用坐骑吗?跟战舰差不多啊。」

  摺到背部,又长又大的翅膀正中央,连接身体的粗大根部附近装设了巨大龙鞍,旁边也架了梯子。十几名地表作业员用绳索攀附在侧腹部和颈部周围,替鞍具做检查。

  (插图009)

  皇帝希尔德迦达人已换上骑装,坐在鞍上了。由于龙庞大到无法跨坐,于是采用粗钢线固定绑在腰上的皮带和龙鞍,再摆出直立跪姿用双手握住缰绳。卢卡和弭兹奇也爬上梯子来到希尔德迦达后方,并将地表作业员递来的钢索缠上剑带的钩子。飞行途中似乎得握住和鞍连接的钢索来维持平衡。

  「谢谢你给的奇怪衣服啊。」

  卢卡开口向希尔德迦达庞大的背影道谢。皇帝则连头也不转,回答:

  「还挺配的呢,虽然没我好看啦。」

  「你也会穿这个?」

  「偶尔呢。想看吗?」

  「还是作罢好了,我怕会被你美死。弭兹奇,你脚还好吧?」

  「嗯,勉强还行……」

  脚踝骨折的弭兹奇靠著直立跪姿,似乎勉强能搭。卢卡单手撑住弭兹奇,握起代替缰绳的钢索。

  希尔德迦达对地表作业员比出手势,起航负责官见状,便挥出起手旗信号。

  二十四名龙骑兵同时张开翅膀,直径两百五十公尺左右的轮型阵垂直升空。希尔德迦达慢了一拍才挥下缰绳,皇帝御用坐骑索比尼奥超过七公尺长的头缓缓抬起,张开全长少说八十公尺的双翼,大大拍动一下。

  「呜哦!?」

  一拍就让周遭刮起强风,地表作业员们纷纷单手压住制服帽,单膝跪地来撑过去。卢卡也忍不住瞪大双眼。

  ──这家伙要飞?

  这样庞大的身体有可能飞上天吗?就在卢卡浮现疑问的下一刻,索比尼奥发出有如汽笛般高亢的咆哮,两下、三下、四下,大大拍动翅膀。

  「呜哇、哇!?」

  一旁的弭兹奇发出哀号,不稳晃动。虽说用钢索连接了鞍,保持直立跪姿骑乘仍需要习惯。何况弭兹奇脚受了伤。

  「弭兹奇!」

  卢卡伸出手臂绕过弭兹奇的腰,将她抱进怀中。

  「哇!」

  弭兹奇从至近距离仰望卢卡,脸胀得越来越红。某种柔软的东西碰到卢卡的侧腹部。由于衣料非常薄,身体的弹力形同直接传达过来。

  「抓好,别松手啦。」

  「嗯、嗯……」

  就在此时,双翼用力一拍,烈风形成旋涡,四周的雾气也逐渐散开来。索比尼奥先蹲低身体蓄力一会,才动起后脚蹬地。

  「呜哇!」

  沉重压力挤压身体正面,原本隔著希尔德迦达伫立于两人前方视野的主塔猛然倾倒,在迅速靠近下变得巨大,最终就这样掠过卢卡等人的脸旁。

  随著索比尼奥造成的风吹散雾气,星光一口气洒落下来,累积在雾气底下的宝石宛如雪崩般倾泻落下。若往下方望去,能看到点亮篝火的城堡外围已变得跟玩具一样小。

  撕裂数以千万飘然洒落的星辉,拖曳著剧烈气旋轨迹的索比尼奥急遽攀升。

  「呜哇……」「好帅……」

  相拥的卢卡和弭兹奇俯瞰逐渐远离的地表,发出惊叹。

  攀升到两百公尺高左右,索比尼奥转为水平飞行。外围的二十四头同样任凭星光映照在黝黑龙鳞上,悠然划过夜空,追随在侧。

  「龙骑兵真强耶。靠这些家伙的话,应该能和伊甸的战舰抗衡呢。」

  听卢卡随口一说,皇帝兴味索然地回答:

  「当然能和舰队交手,毕竟能飞上天的东西就是强。恩宠大地之所以被伊甸踩在脚下,全因为飞不起来呢。」

  卢卡也同意希尔德迦达这番话。

  一旦恩宠大地揭竿向伊甸造反,肯定马上就有飞行舰队压境,从天上单方面发动攻击吧。这边连一根寒毛都碰不到,对方却能尽情揍到开心,根本谈不上战争。但是犹大环就因为有龙骑兵这种能和飞行舰队抗衡的同等战力,才能够维持独立至今。

  「我们也好想要龙骑兵……有了这个的话就能对抗伊甸……」

  听了卢卡近乎喃喃自语的发言,希尔德迦达回以嘲笑。

  「调教翼龙可是犹大环的专利喔。花了五百年以上才确立的前人智慧结晶,当然不可能白白教人吧。」

  「付钱就愿意教吗?你想要多少?」

  「就算拿国家预算三年分来也不教啦。要是教你们的话,肯定会和犹大环开战啊。」

  「……嗯,的确是呢。要是恩宠大地的君主得到跨越断崖的手段,保证会那么做……」

  「龙骑兵是保护犹大环的盾。不是用来挑起战争,而是防止战争发生的兵种。要是拿去交换金钱和利益,三界眨眼间就成了地狱。」

  卢卡看著希尔德迦达的背影,慢慢理解犹大环的理念了。

  『进步是必要的吗?』

  不久前,希尔德迦达的那句话于风中回响。

  「无论如何,犹大环都打算拒绝进步是吗。」

  「过度的进步只会造成不幸。人类光靠大地的恩惠就足以生活了。继续奢求更多只会导致相互残杀,最终只留下一点遗迹,从世上消失。」

  卢卡起初看往夜空、地面和龙骑兵群的视线,如今被希尔德迦达庞大的背影吸引住了。

  这位皇帝肯定是和卡谬同等,甚至在他之上的理想主义者吧。认为靠著峭壁和龙骑兵排除来自上层界的威胁,持续封闭在下层界便能维持和平。

  在被厚墙阻隔的房间内闭上眼、充耳不闻、窝成一团的话,的确不会带来无谓的杀戮。但是对于将这种状态称为「和平」,卢卡不禁产生疑虑。

  自从十二岁那年继承了希尔菲的遗愿,离开故乡踏上旅程后,遇见了许多人,聊了许多事,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生存方式。此刻,卢卡对于人类抱持的印象,和皇帝有些许不同。

  ──人类流著血,高歌理想。

  革命前,卢卡也和伙伴高歌远大的理想,一路奋斗奔驰。在他们的热情影响之下,成千上万的民众流下鲜血,最终社会在高潮迭起中从王政转变为共和制。而这个共和制如今也受到动摇,即将诞生新的政体。

  很残酷的,人类似乎是种宁愿牺牲他人也想追求进步的生物。但这不正是人类最自然的形态吗?

  因不愿见血而拒绝前进的犹大环的和平,难道不也是种畸形的和平吗?

  「就算犹大环拒绝进步,恩宠大地也会继续前进喔。」

  右手握紧钢索,左手牢牢搂著弭兹奇的卢卡如此回应。

  「就算现在飞不起来,总有一天会得到飞天的机器吧。届时你真的以为只懂得仰赖墙壁保护而安稳睡大觉的犹大环还能赢过我们吗?」

  听了这一问,皇帝眼露厉色。

  「这下我更不该放弃炽天使了呢。到时就看我用龙骑兵和炽天使级把进步的你们轰回去。恩宠大地想自行开发机兵得等一百年后吧?就算花上两百年、三百年,想开发炽天使级也是不可能的吧?」

  「……………………」

  「假如两台炽天使级真的能启动,要破坏你们的『进步』想必很容易吧……我们之所以拒绝进步,是因为慢过头的步伐太空虚了。明明等在尽头的只有绝望,又何必厮杀到血流成河,忍受成千上万的牺牲向前进?」

  听了皇帝的质疑,卢卡陷入沉思。

  获得前代文明的恩惠,只想安然度日的犹大环。把恩宠大地的价值观带进这个世界,或许只会招来不幸没错。

  可是──

  「或许人类真如你所说的既愚蠢又肤浅,进步根本毫无意义。可是如果能进步得更聪明,控制发达的兵器,并思考让它们逐渐减少的方法,总有一天减到零之后,或许就能创造出一个没有战争,大家都能丰衣足食的世界。若那样的世界得以实现,相信过程中死去的那些人也能瞑目了吧。」

  「……听你这白日梦听到都想吐了。拋下武器的瞬间,就等著被偷藏武器的家伙砍死罢了。过头的理想只会招来腥风血雨喔,你在革命中到底学到了什么呀?」

  「你是位怠惰的理想主义者,但是对人民很温柔呢。」

  该不会这个人只是因为太爱犹大环的人民,才会无法发动战争?只设下保护人民的盾,却不行使手中足以征服世界的力量。尽管外貌看上去像女山贼,内在却是位温柔且贤明的人物──卢卡这么认为。

  「叫我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和理想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被卷进你们那些蠢得要命的战争而已……废话就说到这儿,马上就要到了,好好抓牢啊。」

  皇帝在肆虐的暴风中哼了一声,转回前方。

  位于轮型阵前方的屋大维努斯开始压低高度。希尔德迦达一拉紧缰绳,索比尼奥的翅膀便水平伸直,让划过的风声变得高亢。

  整个轮型阵开始降落盘旋。视野下方被星光照亮的大地斜倾,在回旋之下越靠越近。龙骑兵队的高强实力从整齐划一的编队移动就明显呈现。明明连地上的骑兵都很难做到如此完美的配合,飞在空中还能保持这般规律的间距和速度,可非常人能及。

  ──挺行的嘛,屋大维努斯。

  这正展现出飞在最前端的队长受部下信任的证明。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不愧是能统率犹大环王牌的家伙。

  龙骑兵队行进的前方,有一处燃烧著灿烂篝火的角落,几栋较高的建筑物轮廓浮现在夜色中。

  「……是我住过的神殿。虽然有一次起火烧起来,建筑物本身还残留著……」

  依在卢卡怀中的弭兹奇低声说道。

  「你就是在那边跟Vivi和希尔菲一起生活的吧?」

  「嗯,路西法也在那边。虽然事到如今,但竟然会和你一起回到这里,真是诡异的结果呢。」

  弭兹奇或许是忆起往事,显得有点落寞,不过仍持续注视著在地上描绘出大圆的篝火逐渐靠近。

  轮型阵在篝火圆环前滞空,迎接皇帝御用坐骑。

  稍过一会儿,索比尼奥才将双翼摺成M字型,朝著圆心著陆。

  在扬起的沙尘中,二十四名龙骑兵陆续降落,地面上立正待命的公务员和作业员踏出近乎仪式的步伐靠近皇帝。大概是龙骑兵事先有来告知,神殿境内已经准备好迎接皇帝的准备。

  「……我有印象耶,和米迦勒一样。」

  进入神殿,来到圣堂后,卢卡头一次与炽天使级机兵路西法面对面。

  中央有座祭坛,背后则能看到一道高过二十公尺以上的巨大铁门敞开,湿冷的夜风吹进圣堂内部。

  路西法伫立于祭坛右侧。

  卢卡伸长脖子,抬头仰望接下来要搭的机体。

  庄严的蜡烛光照出全长十八公尺的庞大躯体。右手握著将近十公尺的长剑,左手持盾,整体模样看来活像将中世的重装骑士放大。但和普通机兵最大的差异在于从手肘、膝盖与肩关节等装甲的连结部位中隐约露出的诡异流动肉块。大概正是隐藏在美丽装甲之下的丑陋肉块,让炽天使级做出近乎人类的滑顺动作吧。

  大约七年前,突然袭击圣都卡罗维瓦利的米迦勒和伫立在眼前的路西法外型完全相同,差别只在装甲的涂装不同。米迦勒是全面银白色,路西法却是以深蓝为基底,装甲轮廓还有金边烤漆。

  「要是顺利驾驭的话,应该能至少当成一个军团来运用吧。」

  回忆起破坏卡罗维瓦利的米迦勒,卢卡这么喃喃自语。如此庞大的机体动得那么快、那么流畅的话,凭恩宠大地的军队根本没办法抵御或逃跑。加上这副无论受多少炮弹直击都视若无物的轻薄装甲,就算动员十万人规模的军团也难以打倒一台炽天使级机兵吧。实际上,当年亲眼目睹的那场战役中,米迦勒就是如此超乎常轨的存在。

  ──靠这家伙的话,就能和伊甸舰队抗衡……

  七年前,米迦勒抓起地上散落的建筑瓦砾,竟然光靠投掷便让伊甸舰队溃不成军。连象徵伊甸无敌形象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也被米迦勒掷出的剑命中船舷而严重损毁燃烧,被迫离开战斗空域。也就是说,若能驯服路西法,就等同得到超越巴巴罗萨的力量,也难怪希尔德迦达会如此积极。

  机体周围架设了高达路西法头部的铁条架,十几名维修人员正在检查维修。见他们手中握著铁制工具,让卢卡明白犹大环在铸造加工的技术水平上并不逊色于恩宠大地。

  (插图010)

  弭兹奇把披风紧紧拉到身前,站在卢卡身旁,仰望相同机体。

  「我为了搭上这家伙,从小就一直努力。之所以在恩宠大地扮男装搭机兵,也是为了驾驶这家伙做的修行……但是最后还是没被选上。」

  最后一句话充满明显的悔恨。想不到该怎么回应的卢卡选择用玩笑带过。

  「我倒是希望你来代替我耶。听说控制失败就会变植物人对吧?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透,到底为何会变成那样?」

  「……连接神经之后,该怎么说哩,你和路西法的脑、脊椎和神经等等都会融合为一。到时假如你的意识遭路西法侵蚀,你会反而被吞噬。为了不让那种状况发生,我也会从副驾驶座连接神经,从旁协助你的意识不被路西法吞噬。就跟以前在这里训练的Vivi有希尔菲陪著一样,现在你有我陪著。」

  「……这样啊,真让人放心呢。毕竟我是第一次,和熟悉的你在一起会稍微好一些吧。」

  卢卡对弭兹奇传达最真挚的心情。在面临这种严肃关头之际,最近在身边的人是弭兹奇,真的令卢卡相当感激。

  弭兹奇害羞地红了脸,垂下头之后,抬起闪亮的双眼。

  「刚才听到你要以主驾驶的身分搭上路西法时,老实说我很不爽。觉得为什么是你?明明我拚命努力至今,结果却是从旁杀出的你没头没脑坐上主驾驶的位置,我真的很气。」

  卢卡发现弭兹奇闪亮的双眼隐约泛著泪光。

  也是呢──卢卡这么想。弭兹奇现在肯定是强忍懊恼,挤出肺腑之言。

  「……可是,可是啊。根据安娜塔希亚的说法,搭乘路西法的资格跟技术那些无关,而是怎么说……人类的内涵?内在?反正就是那些才重要。说是如果一个人的内涵伟大到能被路西法看上,或许就能驾驭他喔。」

  「……………………」

  「你为了实现希尔菲的心愿,持续好几年的旅程,甚至还引发革命,赶走贵族,为了市民打造出国家……远比一般人经历了更宝贵的经验不是吗?所以我想你远比自己认为的更有珍贵的内涵喔。我相信安娜塔希亚也是看著你一路走来,才选择托付给你吧……」

  弭兹奇说著说著,又擤了一次鼻涕。拼命忍住懊悔、痛苦、难堪的心情,弭兹奇这么鼓励卢卡。

  『汝身至今为止的旅程,全是为了走到这一步的布局。』

  刚才安娜塔希亚的这句话再度于卢卡耳边响起。

  自从继承希尔菲的遗愿展开旅程,已过了将近十二年。

  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们,一次又一次闯过生死关头,从一介贫民窟的贫民变成民众口中的救国英雄,接著被称为灾厄魔王,失去了一切……现在则在此面对力量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最强机兵。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是吧。」

  卢卡彷佛挑衅路西法似地扬起嘴角。

  弭兹奇则是眼眶累积著随时会溃堤的大量泪水,抬头仰望卢卡。

  「……是你真的太好了。我现在觉得不是其他完全不认识的家伙,而是由你来搭路西法的话,应该没关系吧。为了能让你顺利驾驶,我会全力辅助喔……嗯……所以要成功喔,我们两个人一起。」

  滴答、滴答,止不住的泪珠从弭兹奇的眼眶中滴落。

  卢卡明白,这些泪水象徵了弭兹奇终结的梦想。

  此时此刻,弭兹奇选择放弃一生努力追逐的梦想,将自己想坐的位置托付给卢卡。

  卢卡想起以前弭兹奇被当女人看待,夜晚独自一人哭著用森林的腐叶土抹脸的模样。弭兹奇为了驾驶路西法,甚至不惜女扮男装远赴异邦之地搭乘机兵。如此拚命追逐的梦想,明明即将被卢卡摧毁,仍像这样出言鼓励他。

  实在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

  只好像往常一样默默举起右拳。

  弭兹奇也抬起左拳,和卢卡拳头相碰。

  弭兹奇如今抱持的感情透过小小的拳头传达过来,在卢卡心中也激出涟漪。

  「……让路西法成为伙伴吧,靠我们两人的力量。」

  卢卡坚决地这么说。

  「……嗯,我们的话一定能成功。至今为止都度过好几次危机了,这次也一定不要紧的。」

  如同弭兹奇所说,没错,这次也一定。

  ──和你在一起的话,就不要紧。

  萌生这个念头的卢卡硬是激发自己的斗志,扬起凶猛微笑。

  这时,白色猫头鹰从旁飞来,停在弭兹奇肩上。

  『准备好了吗?这里已经做好启动米迦勒的准备,接下来要去叫Vivi和法妮雅。』

  飞行战舰巴巴罗萨那边似乎已完成准备。卢卡不禁佩服这只猫头鹰,用来远距通讯实在方便。

  「我不能直接和法妮雅说话吗?」

  『这是我专用的猫头鹰。以前就说过只有我能用啦。想见法妮雅的话,就好好尽力驯服路西法吧。』

  「我当然会尽力,但至少让我问问题吧。同时启动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好处是什么?那边是恩宠大地,这边是犹大环,距离相隔这么远,我搞不懂配合时间有什么效果耶。」

  『别在意这些小事,汝身只要照我说的行动就好。解释起来可又得花上一段时间了。』

  「就是想成功才问啊!丑话说在前头,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喔!至少告诉我炽天使级是怎样运作的啦!」

  一阵沉默之后,魔女一副嫌麻烦地开口解释:

  『我简单解释。神经连接后,汝身的意识会和路西法同化,并潜入深层意识。深层意识的更深层,漂著所有人类的意识形成的广大海洋。』

  「…………所谓的集体潜意识吗?我以前有在心理学的书上看过。」

  刚才听弭兹奇说时,就隐约感受到偏向这方面。魔女一听开心应声:

  『哦哦!汝身知道吗?那事情就简单啦。汝身说的没错,所有人类共享著集体潜意识,甚至该说人类只是从集体潜意识这片大海中冒出的零星小泡泡。』

  卢卡一脸正经地对猫头鹰点头。关于个人间的意识是否真的彼此相连这点,由于无从验证,可说真伪难辨。不过此时质问她集体潜意识是否存在也于事无补,总之先当作存在,继续听她说吧。

  『靠著同时启动两台,汝等四人或许就能在那片无形的海洋内彼此协助。卢卡、弭兹奇、法妮雅、Vivi……也就是雅思缇。至今七年前,我的水晶映照出的四人此刻即将搭乘两台炽天使级,不觉得背后有股巨大的意志吗?该不会汝等四人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才相遇的?』

  「……………………」

  『何况法妮雅和雅思缇都和汝身的关系匪浅呀,卢卡。虽然我不会不识相地多问,但汝等已经属于跨越距离相互呼应的关系,实在是太刚好了。』

  卢卡不禁瘪嘴。一直跟随且观察卢卡的安娜塔希亚想必清楚他和法妮雅的关系,也明白他视雅思缇为家人般重视的事吧。这些都先不提──

  「关系匪浅就太刚好了,这又是怎样啦?」

  『不懂吗?米迦勒是女天使,路西法是男天使。在创世神话当中,两位天使彼此是恋人对吧?即便在路西法堕天之后,天使长米迦勒仍持续爱著路西法……两台机兵至今仍互相呼喊著恋人之名。』

  「……………………」

  『也就是说,启动的关键在于爱,爱呀。犹大环和恩宠大地,汝等遥远相隔的爱将改变世界呀。』

  听了这句话,卢卡二话不说扳起脸来。

  「原来如此,爱吗?真是随便耶。」

  『别瞧不起爱。这里提到的爱指的并非肉欲,而是对重要之人的牺牲奉献。由于是种太过泛滥,在歌曲或舞台剧中被说到烂的词,人们已经看不清它的价值。然而,爱之中蕴藏了强大的力量。凭我的魔法根本望尘莫及,能够改造世界,使世界进步的意志源头,正是爱呀……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是怎样?汝身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不也用家庭爱和故乡爱煽动民众吗?』

  这个魔女似乎很爱吟诗。明明刚刚说时间不够,现在却沉醉在自己的话中,滔滔不绝地说著。

  『回想汝身至今为止走过的路吧。汝身从来没有顾虑到自己的事。为了实现希尔菲的心愿,实现法妮雅的心愿,不顾己身奔波劳命,终于统治了半个世界。原动力是不求回报的奉献,也就是爱对吧?正因为舍弃自己的一切去爱希尔菲,爱法妮雅,爱雅思缇,汝身才成就了那般丰功伟业,不是吗?』

  被猫头鹰这么一说,卢卡回顾起自己半个生涯。经她一点醒,似乎有那么一回事,又有点难以承认。自己实在无法表达些什么,唯独利用爱家和爱国情怀为理由煽动士兵赴死这点该承认。毕竟不那么做的话,百姓根本不愿舍身奋战。

  『无须害羞,抬头挺胸歌颂爱情吧。等等和路西法连接神经后,就呼喊法妮雅,呼喊雅思缇的名字吧。如此一来汝身定能在无形之海中遇见她们两人。接下来汝身只管以爱为灯火,游过集体潜意识之海,寻找出法妮雅和雅思缇吧。这样一来世界就能得救。』

  猫头鹰宛如舞台演员般张开双翅,愉悦地朗诵台词。

  卢卡听不太懂这些太过抽象的说词。当他搔著头试图理解听到的话时,犹大环皇帝走了过来。

  「可以搭上去了。有什么遗言就让我听听吧。安娜塔希亚,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OK呀。慢吞吞的话会被格列高发现,我不想让那群伊甸的蠢货从旁搅局,快点开始吧,快点。』

  刚才说了一大堆冗长台词的猫头鹰竟拍动起翅膀催促。

  希尔德迦达锐利的视线射向卢卡和弭兹奇。

  「上去吧,时间以三分为目标。启动之后就转身走到演习场吧。只要抵达那座篝火的位置就算成功。就算失控也无所谓,反正我只要搭索比尼奥逃走就行。」

  顺利成功的话就把卢卡留在这里饲养,即使失败也只要再度冻结计画就好。无论哪种结果对皇帝都没损失。

  卢卡细看路西法背后,那道敞开铁门的另一头。远方能隐约看见微微摇曳的篝火。虽然夜色昏暗而看不清正确距离,但离终点大约只有两、三百公尺吧。

  一往上看去,茧状的驾驶舱从路西法的后颈凸出一半,维修人员们正窥探著内部进行保养。仰望这副景象的卢卡好强地微笑。

  「那就是我的棺材是吧。」

  一旦失败,心灵就会被吞噬。自己必须在毫无准备之下,挑战连传说中的Vivi Lane都没能完全驾驭的炽天使级。即使成功的机率非常低,卢卡却格外冷静。

  维修队长打开副驾驶座位于的机身胸部舱门,叫卢卡和弭兹奇搭进去。

  「卢卡。」

  眼眶仍有点湿润的弭兹奇从旁喊道。

  卢卡扬起无畏微笑,单手摸了摸弭兹奇的头。

  「拜托啦,好搭档。」

  「喔!快点结束,回恩宠大地去吧!」

  弭兹奇同样像平时在战场时那般,露出战士的笑容。

  ──弭兹奇会帮助我。

  ──法妮雅和雅思缇也是。

  我不是一个人,可靠的伙伴都在一起。

  ──会很顺利的。至今为止好几次化险为夷了,这次肯定也是。

  和弭兹奇拳头相碰,卢卡爬上铁梯。

  爬了约十公尺左右,黝黑凸出的驾驶舱等在面前。

  从梯子探出身体,单手抓住入口边缘,往舱内看去。普通的机兵内会具备的仪表、操纵杆和拉杆之类的部分通通没有,只有驾驶席、安全带和头盔。

  在维修队长催促下,卢卡坐上驾驶座,绑上安全带。空间狭窄,安全带也紧。一名维修人员拿了头盔,替卢卡戴上。

  「痛!」

  后颈部猛然传来一阵被针刺的感觉。穿在身上的整件特殊套装在一瞬间爆出静电般的光。虽然不懂原理,但看来机体和肉体透过头盔连结起来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耶。」

  头盔完全覆盖住卢卡的上半脸,没有任何透明的部分。戴上去后,卢卡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启动成功的话,路西法的视野会和驾驶的视野同步。路西法的手脚应该也会随你的意思动作──前提是要成功啦。」

  维修队长的冰冷声音从黑暗中洒落。「喀嚓」一声响起,黑暗变得更加深邃。看来是舱门被关上,成为密闭空间,真的感觉像进了棺材。驾驶座缓缓往斜下方移动,尽管看不见,仍感觉正被压进机体内部。

  和普通的机兵完全不同。在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下,卢卡只能听天由命。

  ──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没用。

  ──要动就快给我动啦。

  接近自暴自弃似地等待时刻来临。

  似乎在下达某些指令的维修队长的模糊声音从黑暗的另一侧传来。噗通、噗通,类似牛只心跳声的声响和震动也不知从何方传来。

  啪嚓!又有股电气刺激传导过驾驶装的表面,瞬间于黑暗中爆出闪光。

  「路西法,启动!!」

  某人的模糊呼喊声从远方响起。

  剎那间──

  「…………!!」

  覆盖卢卡视野的黑暗被更深沉的漆黑吞噬。

  紧接著,座位的感觉消失了。

  固定著自己身体,又窄又难受的驾驶座整个消失,卢卡的身体突然开始自由落体。

  「呜哇!?」

  吓得用双手往黑暗伸去,但什么都抓不到。只剩下一种与自我意识毫无关系,硬是被运往黑暗深处的感觉。

  「……!?」

  这股黑暗简直具有黏稠性。

  卢卡凝神注视,并呼喊起此刻大概和自己同在这股黑暗中奋战的那些重要之人的名字。

  ──弭兹奇……法妮雅……雅思缇。

  ──一定能再见的。

  以她们的名字为灯火,朝黑暗伸出手。

  眨眼间──黑暗破除。

  「!?」

  某种东西爆发开来,流进卢卡的内部。

  既非黑暗,也非光明。

  这是──生物?

  比虫更细微,具备经过算计的冰冷意志的,微米大,不,甚至只有奈米大的某种物体。

  透过刺进后颈部的针流进自己体内……!

  身体的中心瞬间冰冻。

  直觉感应到自己即将面临某种比死更残酷的状况。

  不知道单方面被灌输进自己体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是昆虫?蚂蚁?但感觉像某种金属碎片。既非生物也非机械,几亿、几兆、几京奈米单位的玩意成群侵入构成卢卡身体的三十兆细胞间的连结──类似这样的恐惧。

  再加上──

  「……!?」

  视野怪怪的。

  像是被迫以极快速度看著坏掉的连环画。不,这样形容根本不够。宛如透过百万人观点的影像突如其然出现在卢卡一个人的视野中。

  时而交叉重叠,时而分割,轮替得令人头昏眼花的同时──未曾见过的世界影像丝毫不受卢卡意识控制,不断出现在眼前。

  彷佛烟火在眼前爆炸的影像,不,景象中包含的一切情报在短短一瞬间流进卢卡体内。

  与其说是在看影像,更像真的待在现场一般。

  过度具备临场感的声音、光芒、肆意走动的人群,未曾见过的高大建筑,没听过的音乐,极端进步的兵器,破坏整个世界的炸弹爆炸──

  大地分裂。永无止尽,直到地平线。

  接著,大地突然隆起。

  直窜天际──三分世界。

  这样子的「体验」透过数百万、数千万、数亿视角一口气交叠,灌输进卢卡的意识当中。

  「……!……!!……!!」

  被数亿份「体验」淹没,意识逐渐变得狭窄。甚至发不出惨叫。

  ──数亿人份的人生流进我体内了!!

  不,情报量绝非如此而已。

  从古至今,人类出现到现在为止的人口累积──恐怕将近一千亿人吗──彷佛每一个人的人生记忆全被压缩为一微秒,灌输进卢卡的内侧。

  绝非单一个人能处理的情报量。要是被这种玩意灌满,所有神经细胞都会烧坏。

  ──要被消灭了。

  卢卡这么心想。

  也理解至今为止所有路西法继承候补不是死,就是沦为废人的理由。

  被做了这种事,不可能还能保持理性。

  敌人实在太过巨大,毫无招架之力。卢卡这一路走来,无论面对多强大的敌人都不放弃,奋斗到最后一刻。可是这次的决胜舞台本身就不对劲了。

  若是小孩和大人间的战斗,结果有可能是小孩绞尽智慧和勇气取得胜利。但是换作小孩和一千亿名大人之间,就别提什么胜负了。已经远远超越「努力就能赢」的范围,甚至该怀疑安排这场胜负的人脑袋有没有问题。

  ──我的存在维持不下去了。

  卢卡明白自身的存在即将消灭。

  这时,远方响起了不知是谁的声音。

  【如同沙粒被沙漠吞噬。】

  【如同水滴被海水吞噬。】

  【个人同样被集体潜意识吞噬。】

  【这就是天理啊,卢卡•巴路克。】

  谁啊你。

  打算开口这么说的卢卡,意识直接消灭。

  再来只剩路西法的声音。

  【消灭。】

  【第两万五千三百六十三人的牺牲者。】

  【不过似乎想去找米迦勒。】

  【米迦勒上搭著恋人是吗。】

  【恋人也正和米迦勒神经连接。】

  【卢卡,法妮雅。十分坚强,呼喊著彼此。】

  【能够利用卢卡的意识残渣。】

  路西法从卢卡破碎的「意志」碎片中拾取的,名为「恋爱」的情绪,是路西法想有也得不到的强力能源。

  【现在就过去喔,亲爱的米迦勒。】

  自从卢卡搭进去后,在地面只经过几秒的时间。全身装设的三千感官感应器瞬间测出神殿内的构造、墙壁材质、强度、温度、湿度、在场人数等等,确定能够顺利飞行。

  路西法命令收在背部的飞行组件展开。弯成勾状的十六根骨架犹如天使翅膀般逐渐张开。

  类似蝙蝠翅膀骨骼的碳质骨架上附著了约十亿五千万只用来推动的微型机器人,笼罩著青白色电磁光芒。

  路西法仰望上方,刻画著天使们飞舞的圆型天花板就在头顶。

  不过并不影响离陆──路西法如此判断。

  「翅膀!?」

  希尔德迦达面露错愕表情的同时,仍继续盯著路西法背部包覆青白光芒的双翼。宛如昆虫振动翅膀的诡异声响传来,让整个身体从内侧感到不悦。

  明明离卢卡搭上去并启动还不过几秒的时间而已。

  路西法的反应比起至今任何一次实验都来得异常。

  实在难以判断究竟是成功驾驭,还是心灵遭到吞噬。

  空间在震动。一种诡异波动从那些发出青白光芒的翅膀射出。从未听过的刺耳金属响声侵入希尔德迦达耳中。

  振动越来越激烈。神殿的石墙开始颤动。灰尘从天花板飘落,让视野变白。

  「陛下,此处危险,请到外头。」

  神官们合力抱起希尔德迦达的庞大身躯,从路西法后方的铁门运往外头。中庭则能看到亲卫队们已让各自的翼龙在附近待命,瞪著敞开的铁门内侧。

  神殿内喷发的青白亮光让站在中庭的皇帝和亲卫队们拖出长长倒影。明明时值深夜,附近一带却亮得像黎明前夕。留在圣堂内的路西法已经被光之茧包覆,外头的人只能默默看著金属轰隆声越来越大,以及开始闪烁的青白亮光。

  「我可没听过那玩意有翅膀喔。」

  希尔德迦达质问起附近的神官。神官焦急地回答:

  「以前便确认过背部存在用途不明的支架。只是没想到那竟会是翅膀……」

  彷佛将蝙蝠翅膀的翼膜分解,只留下骨骼的脆弱翅膀。实在难以想像凭那种翅膀飞得起来,然而听说伊甸用飞翔石当结构材料让船只飞上天。假如路西法的机体也用了飞翔石……

  轰隆!

  希尔德迦达的思绪被这股低沉声响打断。

  「哦!?」

  就在她将视线往神殿移动的那个瞬间。

  半圆型的神殿顶端破了大洞。

  碎裂石片高高喷上夜空。

  接著一团发出刺眼青光的飞行物体冲破神殿顶部,纵身跃上夜空。

  「哦哦……!!」

  宛如从地面射向天际的奔雷。

  在场全员都吓得往后一仰,骚动包围了中庭。

  希尔德迦达的双眼定睛注视著青白光芒的内侧,正如天使般拥有双翼的机兵。

  「怪物……!!」

  惊讶、恐惧和佩服都浓缩在这句话中。

  只见全长十八公尺的深蓝色机身整体发出微微光芒,斜斜窜上夜空。背部则有全长接近五十公尺,发出强烈青光,大大展开的翅膀。刚才看上去虽像没有翼膜,但如今那阵青白色光芒本身竟成了翼膜,让巨大机身飞行。

  位于路西法行进方向的夜色陆续遭到驱散。

  光团逐渐远离。

  目标是犹大环峭壁。

  「难道想回恩宠大地去吗?」

  尽管仍不晓得是由卢卡操控著,还是已经失控,但不能眼睁睁看著路西法逃走。

  「屋大维努斯,给我追。要跨过峭壁也无妨,去看清楚那家伙飞向哪了。」

  「遵旨。」

  屋大维努斯率领的亲卫队们迅速跳上龙鞍,二十四名龙骑兵分秒必争地起飞,拍动双翼驱散雾气,往路西法后方急追。

  「我也去。总觉得事情有趣起来了。」

  对神官下令后,希尔德迦达也掉头朝索比尼奥待的驻留场移动。走过变得有点慌乱的城内,皇帝的脑中回响起刚才安娜塔希亚的一番话。

  『一切都在「星之意志」的掌控下,我们全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无所谓,为了见证不久的未来,我愿随之起舞。』

  嘴角在不知不觉间上扬。

  靠梯子爬上索比尼奥的鞍,握住缰绳。

  「飞吧,索比尼奥,去追那只怪物!」

  全长超过三十公尺的银白翼龙放声咆啸,后脚用力蹬地。

  吹散笼罩的夜雾,以不输给路西法的速度于夜空攀升的同时,犹大环皇帝面目狰狞地笑道:

  「就让我好好瞧瞧什么叫星之意志吧。」

  视野远方的发光翅膀仍持续提升高度。不会错的,那只怪物打算跨越犹大环峭壁回恩宠大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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